米德尔顿一家离开德国的前一天傍晚,赫拉和莫斯卡在去看他们之前去城里散了个步。离开科尔弗尔斯顿大道上的房子时,赫拉在他们门口止住脚步跟女人们说晚上好,莫斯卡耐心地站在她身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
他们开始往市中心走。“我们从红十字俱乐部里给桑德斯夫人买点冰淇淋吧。”赫拉说,莫斯卡看向她。
“你们俩真一个星期就变成极好的朋友了啊。”他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给了她你的饭菜和我们的一些糖和咖啡,米德尔顿家离开后你得变小气点,宝贝。那些东西会很难搞到手。”
她对他绽出个被逗乐的笑:“如果我觉得你真的在乎,就一定不会那么做。我知道你想要我拥有一切,但我不能那么做,沃尔特。当我煮肉的时候,香味会飘到整个走廊里,我会想到她在起居室里,只有干土豆吃。再说了,我太胖了,瞧瞧我。”
“那可不是因为吃得多才胖的。”莫斯卡说,她大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咧嘴冲她一笑,说,“但你真挺大的,至少现在你不能再穿我的衬衣了。”她正穿着一件安?米德尔顿给她的蓝色孕妇裙。
他们并肩散步,当需要爬过人行道上的碎石堆时,莫斯卡会扶着她的胳膊。树上缀满叶子,落日的余辉偶尔才照到他们。赫拉沉思着说:“桑德斯夫人真的挺好,光看她的样子你也许不相信,但和她聊天非常好玩,而且她几乎帮我做了所有事,不是因为我给她东西,她真的想要帮忙。你能给她买点冰淇淋吗?”
莫斯卡大笑着说:“当然。”
他去红十字俱乐部时,她等在外面。回来的路上他们穿过了警察大楼。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的边缘,他们被一小群人堵住,那群人在聆听一个站在公园长凳上的人讲话。他在演讲,挥着胳膊大喊着。他们停下来,莫斯卡把那盒冰凉的冰淇淋换到右手,赫拉靠在他肩膀上。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罪,”那人在大喊,“这个失去上帝的年代,这片失去上帝的土地。谁还会想基督,想耶稣?我们接受了他用鲜血换来的救赎,却不相信他。但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的鲜血冲刷走了那么多罪,那鲜血已经厌烦了,上帝已经厌烦了我们。上帝还会有多久的耐心?耶稣的血还能拯救我们多久?”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轻柔,哀求着,“耶稣的爱已不再足够,耶稣的血已不再足够。请相信我,拯救你自己,拯救我,拯救我们的孩子、妻子、母亲、父亲、姐妹们、兄弟们和我们的国家。”他的声音变得冷静,实事求是,充满理性,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闲谈似的讲着。
“你们只看到这块土地上的废墟,但主看得比我们远,他看到整个世界的灵魂被摧毁,邪恶胜利地洋洋得意,撒旦快乐地看着这个世界,用他满是笑容的双眼看着人类的死亡和有史以来人类做过的一切。”
一架去空军基地的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引擎的轰鸣声令他停了下来。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胸膛因为抬头用他猛禽般敏锐的双眼瞪着观众而更显得突出。他继续着。
“想象你在一个手上没有沾着血的世界中。在南北极区域,到处是未被踩踏、没被移动过的冰雪;在非洲的丛林中,太阳给予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创造,在那里,一切都停滞了。”他的声音现在疯狂又夸张,华而不实,敏锐的双眼从他小小的脸上凸出来,“死去野兽的尸体躺在腐坏的植物中慢慢腐化。在中国的平原上富饶的河流边,连鳄鱼都不会抬起它微笑的头回应撒旦的秋波。但是在我们的城市中,在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心脏之处,除了废墟,却什么也没有。一座座石山令任何生命都无法萌芽,一片全是碎玻璃的土地,直到永远。”
他停下来,等待观众的赞同,但相反,从人群不同的地方都响起令人惊讶的喊声:“你的许可在哪里?你的军政府许可在哪里?”三四个男人喊着这句话,传教士震惊了。
赫拉和莫斯卡发现他们现在几乎站在了人群中央,一大堆人在他们身后聚成一团。他们左边是个穿着褪色蓝衬衣和厚重工作裤的年轻男人,他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她的双眼很空洞,朝向他们这边的袖子和花朵图案的罩袍连到一起。他们右边是个抽着短粗烟斗的年老工人。年轻人正跟着其他人喊:“你的许可在哪里?你的军政府许可呢?”然后他转向莫斯卡和那个老工人说:“现在我们输了,人人都能痛骂我们了,连这种猪都可以。”莫斯卡穿着便服冲着赫拉微笑,为自己被当成德国人而感到好笑。
现在,传教士缓缓把胳膊指向天空,用一种无比庄严的语调说:“我从我们的造物主那儿得到了许可。”夕阳燃烧着最后一束火焰,抬起的手臂沐浴在它深红的光中。太阳落到地平线附近,在温和的夏日暮色中显得灰白,照亮了地平线,放射出的光芒就像一圈巨大破败的长矛,城市的废墟在他们眼前愈加清晰。传教士低下头感恩。
他抬头向着天空,双臂一挥包含着所有人:“回到耶稣基督的怀抱,”他大喊,“回到耶稣基督的怀抱。抛下你的罪孽,停止纵饮,停止通奸,放弃赌博,放弃对世间成就的骄傲。信仰耶稣等待救赎,信仰耶稣等待救赎。你们已经因为你们的罪被惩罚了,惩罚就在你们眼前。忏悔,否则就太迟了。再也不能作孽。”
他震耳欲聋的声音停了下来,人群震惊了,因为那小个子发出的巨大声响而后退,他恢复成正常的大喊。
“你们每一个人,想象一下战争之前你们的生活,难道不相信现在的折磨,你所见的废墟是上帝对你那时所犯下的罪孽的惩罚吗?”
“现在,年轻的姑娘与敌军的士兵通奸,年轻男人为香烟而乞讨,呼,呼。”他带着疯狂的憎恶,假装吐出烟雾,“在我们的安息日,人们跑去乡下偷盗或换取食物,而主的殿堂却空无一人。我们邀请了毁灭的到来。忏悔,我再说一遍,忏悔,忏悔,”他嘴里的字句因歇斯底里而模糊起来,“相信主耶稣基督,相信主,唯一的主,相信唯一的主,相信基督。”
他停下来,然后用威胁和责备的语气刺耳地指责:“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要去无尽的地狱。我看到你们中有人在笑,你们可怜自己吧。为什么上帝要让我们遭受这些折磨?你是问这个?”
人群里有人嘲笑地喊:“那不是上帝,那是美军轰炸机。”人群大笑起来。
站在长椅上的男人等到人群安静下来,然后透过暗下去的光线凝视众人。他残忍地报复性地指着一个穿一身黑的女人:“你,女人,你在嘲笑上帝?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呢?”他又指着莫斯卡身边的年轻人:“瞧,”他对人群说,人们随着那根手指转头,“这是另一个嘲笑者,年轻人之一,德国的希望。因为他的罪孽,他的孩子变成了残疾,而他却嘲笑上帝的怒火。等着吧,嘲笑者,我在你孩子的脸上看到另一种惩罚,等着吧,看着你的孩子等着吧。”带着恶意和怨恨,他指出人群中的其他人。
带孩子的年轻人把她放下来对赫拉说:“请照看一下她。”然后他推开人群,往传教士那边走。冲过前面的空地后,他凶狠地一拳把小个子传教士揍翻在地。他跪到传教士身上,抓起一把头发把他鸟一样的头撞向水泥人行道。然后他站起身。
人群失踪了,年轻人抱起孩子走进巩特勒斯卡普公园,就像魔法一样,大部分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传教士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正在降临的暮色中。
一些人把他扶起来,血透过他的厚卷发流出来,许多细小的血溪淌下他的前额,在他脸上形成红色面具。赫拉之前扭开了头,莫斯卡扶着她的胳膊带她沿着街走下去。她脸色很差,一定是因为看到血,莫斯卡想。“你今晚最好跟桑德斯夫人待在家里,”然后,就像要跟她解释自己为何不去干涉,他说,“这不关我们的事。”
莫斯卡、列奥和艾迪?卡辛围坐在米德尔顿家的起居室里。他们家的家具都是申请房子时就配好的,所以现在还有椅子可以坐。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打包进墙边的板条箱里了。
“所以你明天真的要去参加纽伦堡审判?”戈登问列奥,“你什么时候走?”
“噢,傍晚。”列奥说,“我更喜欢晚上开车。”
“到那儿后好好教训那群混蛋,”安?米德尔顿说,“即使撒谎也不怕,但一定要确定他们获得应有的惩罚。”
“我不需要撒谎,”列奥说,“我的记忆力非常好。”
“我想为上次你来时我的表现道歉,”戈登?米德尔顿说,“我想那时我非常粗鲁。”
列奥挥了挥手:“不,我理解。我父亲是政治犯,一个共产党员,我妈妈是犹太人,所以我才被关进集中营。当然,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签订条约后,他就失去了信仰,意识到前者未必比后者好。”
坐在角落里棋桌边的教授本来一直挂着礼貌的笑,结果却被这句随意的评论吓到。他恐慌又惭愧地看到,戈登?米德尔顿的怒气正在上升,他不愿目睹一场语言的暴力,一切暴力都会让他痛苦。“我必须走了,”他说,“我跟人约了要上课。”他跟戈登和安握手,“请允许我祝你们回美国一路顺风。我非常荣幸认识了你们。”
戈登陪他走到门边,热切地说:“我希望你不会忘记写信给我,教授。就靠你告诉我德国发生的事情了。”
教授点头:“当然,当然。”他已经决定切断与戈登?米德尔顿的任何联络。无论如何,只要跟共产党员有联系,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都可能极大地伤害到他。
“等一分钟,等一分钟,”戈登把教授带回房间里,“列奥,我才记起来教授本周末也要去纽伦堡,你能捎他一程吗?这会违反你们组织的规定吗?”
“不,不,”教授极为烦乱地说,“那没有必要,拜托了。”
“不麻烦。”列奥说。
“不用。”教授说,他现在几乎吓坏了,“我买好了火车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拜托了,我知道那会很麻烦你的。”
“好吧,教授,好吧。”戈登安抚道,把教授送到门口。
戈登回到房间时,莫斯卡问:“见鬼,他干吗那么激动?”
戈登瞥了一眼列奥:“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他儿子被当成战犯抓了起来,我不知道具体罪名,但审判他的是德国法庭而不是占领军,所以应该不可能太坏。我猜他害怕列奥会知道这事,以为罪名是跟集中营相关的。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你不会介意吧,列奥?”
“不。”列奥说。
“这样吧,”戈登说,“我明天去他家里,明天我还有时间。我会告诉他你明晚去接他。一旦他知道你清楚这一点,就会愿意跟你一起走,这样行吗,列奥?”
“当然,”列奥说,“你这么担心那个老人真是很好心。”
安?米德尔顿敏锐地盯着他,但列奥鹰一样的脸上没有一丝讽刺,他很真诚。她微笑起来:“戈登总是照顾他的转变者。”她说。
“我没有转变他,安。”戈登缓慢平静地拉长调子说,“但我想,我往他头脑里塞了些主意,他用心听了,”戈登顿了顿,然后他冷静的调子带着温和的责备说,“我不认为‘转变’是个正确的词。”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莫斯卡问列奥。
列奥朝他咧嘴笑:“别担心,我不会错过的。”
“错过什么?”安?米德尔顿问。
“我要当教父了,”列奥说,“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了。”
“真可惜我看不到孩子出世了,”安说,“赫拉今晚不能来真糟糕,我希望她没有病得太厉害。”
“不,”莫斯卡说,“她就是今晚散步走得太远,她想来的,但我告诉她最好不要来。”
“毕竟,我们没那么重要嘛,沃尔特。”安开着玩笑,但也带着一丝抱怨。艾迪?卡辛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拜访结了婚的夫妇是他很讨厌做的一件事,只要当妻子们跟丈夫一起在他们自己的家里时,他就总是厌恶她们。他也不喜欢安?米德尔顿,她长相平平又意志坚定,总是蔑视他。
莫斯卡咧嘴冲她笑:“该死,你知道我是对的。”
“她就是看不惯你不关心其他人,”戈登说,“有时我也希望能像你这样。”
莫斯卡说:“戈登,也许我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我愿意冒个险,基地里人人都知道你被送回家是因为你拿着张共产党员证。我对政治一无所知,参军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猜,从某种角度上讲,我现在也还是。我想说的是,我非常尊敬你,因为你有胆量,你知道事情其实一团糟。我觉得你错了是因为,我不会相信任何能逼我做事的人,不管理由是什么。包括美国陆军、共产党、俄国人,加上那个死胖子混球上校,以此类推,”他扭头对艾迪?卡辛说,“我他妈的想说什么来着?”
艾迪干巴巴地说:“说即使你不让赫拉来,也还喜欢戈登。”大家都大笑。
戈登没有笑。典型的美国佬长脸上全无表情,他对莫斯卡说:“既然你开了口,也许我可以对你说点我以前一直想说的,沃尔特。”他顿了顿,搓了搓他巨大的骨骼突出的双手。
“我知道你如何看待我做的事,也许你那么想也是没办法。你说我错了,但我有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坚持的信仰。我相信人类,相信地球上的生命可以无与伦比的美丽。我相信通过共产党的努力,这是可以达成的。你把一切建立在几个你在乎的人身上,相信我,这样的生活是谬误的。”
“是吗?为什么?”莫斯卡低下头,当他抬起来看戈登时,脸上有因愤怒而起的深红色点。
“因为那些人,还有你自己,都被你拒绝去关心的某种力量控制着。在你这个层面作战,你无法执行任何自由意志,在你狭窄的圈子里,你小小的、私人的竞技场中。你这么做会把那些你在乎的人置于极度危险中。”
莫斯卡说:“这段关于影响我人生的控制力量的话,上帝,你觉得我不知道吗?我不相信任何事情能有所帮助,但谁也不能在今天指使我,让我相信某件事,然后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就要我相信完全相反的。我不在乎对错,每一天都有德国佬在基地里、兵舍里或在市政厅餐厅工作时,告诉我如果我们能与俄国佬并肩作战他会多么高兴,然后指望我给他一根烟。我猜另一边也是一样。你知道我会为什么而感到高兴吗?”他靠过桌子俯视戈登,脸上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发红,“这一次,很有可能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每个人都会倒霉。”
“嘿,嘿。”安?米德尔顿鼓掌喝彩。
艾迪?卡辛大笑着说:“上帝啊,这讲演真是。”列奥看上去被震惊了。
莫斯卡突然大笑起来对戈登说:“瞧瞧你逼我做了什么。”
戈登也在微笑,想着他总忘记莫斯卡有多年轻,每次那年轻且不成熟的真诚闪现在莫斯卡通常的保留态度中时,他总是很惊讶。他说:“那赫拉呢,还有你的孩子?”
莫斯卡没有回答。安站起来给他们斟满酒,列奥说:“他说的这些不是真心的。”
然后,莫斯卡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对戈登说:“我让自己负责。”只有艾迪?卡辛察觉他是把这些话当成教条说出来,某种他一定会遵守的话。
莫斯卡冲着他们微笑,开玩笑地说:“我自己负责,”他摇摇头,“谁能比这做得更好?”
“为什么你没有这么觉得?”安?米德尔顿问列奥。
“我不知道,”列奥说,“我进布痕瓦尔德时还很小,在那儿我见到了父亲,很长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人是不同的。再说了,沃尔特也变了,我看到他鞠躬,真的,对他的德国邻居鞠躬问晚安。”
其他人大笑,但莫斯卡不耐烦地说:“一个人如何能在集中营待八年,出来后是你这个样子,我总也没法理解。如果我是你,一个德国佬看我的眼神不客气,我一定把他送进医院。每次只要他给我的答案不是我想听的,我就会踢他的卵蛋。”
“得了吧,得了吧。”安假装惊恐地说。
“对你而言,这些太糟了。”莫斯卡说,对她咧嘴笑了笑。她曾用更糟糕的词汇诅咒那些骗了她钱的黑市贩子。
列奥慢吞吞地说:“你忘了我是半个德国人,德国人做出的那些事,并非因为他们是德国人,而是因为他们是人类。我父亲这样告诉过我。加上我过得很好,有了新的人生,如果我对其他人残忍,那会毒害这种人生的。”
“你说得对,列奥,”戈登说,“我们需要更理智的方式,而非感情用事。我们必须用理性,用逻辑的行为来改变世界。共产党就相信那个。”
毫无疑问,他无比真诚,信仰纯粹。
列奥深深地看着他:“我只知道共产党的一件事。我父亲曾是个共产党,集中营从来都无法粉碎他的精神。但当消息传到集中营里,说希特勒和斯大林签了协议后,我父亲很快就死了。”
“要是那个协议能拯救苏联呢?”戈登问,“如果只有那个协议才能不让世界落入纳粹之手呢?”
列奥低下头,一只手按住紧绷的肌肉止住它的抽搐。“不,”他说,“如果我父亲非得那样死,那这个世界就不值得拯救了。这是感情用事,我知道,不是共产党喜欢的理智手段。”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们听到宝宝在楼上哭泣。“我去给他换尿片。”戈登说,他妻子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
他离开后,安对列奥说:“别理他。”她的语调不掺任何感情,免得别人觉得她对丈夫不忠诚。她走进厨房煮咖啡。
傍晚后,每个人都跟彼此握了握手。安说:“我明天会过去跟赫拉告别。”戈登跟列奥说:“别忘记教授,列奥,好吗?”列奥点头,戈登缓慢又真诚地补充,“我希望你有好运。”
戈登在他们身后锁上门,走回起居室,他发现安坐在椅子上沉思。“我想跟你谈谈,戈登。”她说。
戈登冲她微笑。“呃,我在这儿,说吧。”他有点害怕,但当他和安讨论政治时,他总可以心平气和,虽然她从不同意他的观点。
安在房间里紧张地来回走动,戈登看着她的脸,他喜欢她宽阔诚实的额头、生硬的鼻子和浅蓝色的眼珠。她是纯种的撒克逊人,他想,但她看上去几乎像是斯拉夫人。他很好奇这两个种族是否有关联,他得在书里查查看。
她的话迎头撞上他的思绪,她说:“你必须得放弃,你只能放弃。”
“放弃什么?”戈登无辜地问。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她说。戈登一瞬间就理解了,妻子会这么说让他很震惊,这个发现引发的痛苦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内心没有愤怒,只有一颗沉下去的心,一种令人绝望的毫无希望。她看到他的脸,走过来跪到他椅边,只有他们独处时她才会放弃自己的力量,温柔地哀求着。她说:“我不是因为你是共产党丢了这份工作而生气。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得为孩子考虑,你必须能够工作赚到钱,戈登。当你为政治发怒时,你会失去所有的朋友,我们不能这么过下去,亲爱的,我们不能。”
戈登从椅子里站起来,离开她。他被深深地震惊了,并不是因为她竟能够说出这种话,而是她竟如此不了解他。他最亲密的人,竟会以为他能像别人戒烟或戒掉某种食物一样离开共产党。但他得回答她。
“我就是在为我们的孩子考虑,”戈登说,“所以我才是个共产党。你难道愿意让他长大后遭受列奥遭受的一切,或变成像莫斯卡这样对人类毫不在意的人?我不喜欢他在你面前说话的样子,即使他喜欢我,我也完全不在乎。我希望我们的儿子在一个不会把他送去集中营或战争的社会里长大。我想他在一个道德的社会中长大,这就是我为之奋斗的。你知道我们的社会堕落了,安,你清楚的。”
安站起来面对他,既不温柔,也不哀求。她直白地跟他说:“你不相信任何关于俄国的负面报道,我相信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让我的儿子安全。我对自己的国家有信心,就像人们对他们的兄弟姐妹有信心一样。你总说那是国家主义,但我不知道。你准备好为自己的信仰而牺牲,但我没有准备好让我们的孩子为你的信仰而遭难。戈登,如果你能融入他们,我不会试图阻止你,但发生在列奥父亲身上的事情同样会发生在你身上。当他告诉我们时,我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因为那个才告诉我们,他要警告你。或更糟糕的,你会被腐蚀。你必须得放弃,你只能放弃。”她平坦的脸上满是倔强。戈登知道自己无法征服这种倔强。
“让我看看我们是不是理解了对方,”戈登缓慢地说,“你想要我找份好工作,像一个中产阶级一样生活,不要继续让共产党把我的未来推入险境。是这样吗?”
她没回答。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动机完全无可指责,我们都同意一点,希望给儿子最好的生活,我们不同的是方法,你想要给他的安全感只是暂时的,一种完全任掌控国家的资本家们宰割的安全感。而我们为一种永久的安全感而战,一种无法被统治阶级中的几个人粉碎的安全感。你看不到吗?”
“你必须放弃,”安倔强地说,“你只能放弃。”
“要是我不放弃呢?”
“如果你不保证放弃,”安顿了顿,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出那句话,“我就会带着孩子回英国,而不是美国。”
他们都被她终于说出口的话吓坏了,然后安低沉地几乎是哭泣着继续:“我知道,只要你许下了承诺就一定会遵守它。你看,我相信你。”自从他们在一起,戈登第一次真正对她很愤怒,因为他知道她的信心是正确的,他从未欺骗过她,从未打破过承诺。他的新英格兰良心总是在人际关系中起作用,但她现在却利用他的诚实给他下圈套。
“让我弄明白,”戈登故意说,“如果我不承诺离开共产党,你就会带着我们的儿子去英格兰,你会离开我。”他不让自己的话中显出痛苦和愤怒,“如果我保证,你就会跟我一起回美国。”安点点头。
“你知道这样做不公平。”戈登说,他无法再隐藏痛苦,走到椅子边再次坐下来。他冷静又耐心地在脑子里厘清一切,他知道安说到做到,也知道他绝不可能放弃党,如果放弃,他只会越来越恨她。自己无法放弃她和儿子,她也许可以,但孩子不行。
“我保证。”他说,知道自己撒了谎。她走过来,脸上充满如释重负的泪水,跪下来把头搁到他大腿上。他同她,也为自己刚做的事情感到畏惧。他完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旦到了美国,她得花上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他欺骗了她,发现后她会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手段回英国去。他们的相互依赖过于深厚。他知道对他们俩而言,生活将会混杂着痛恨、不信任和蔑视,他们的余生都会变成两人间的挣扎。但他毫无办法。他抚摸着她那总是能让他激动的粗糙厚重的头发,就像她强健的农民的身体一样。他把她平坦的几乎斯拉夫式的脸抬起来,好透过泪水亲吻它。
他想,我毫无办法。他给她的吻令自己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