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1)

暮色中,纽伦堡的废墟有种宁静的宏伟,就像所有这些毁灭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由自然的力量——火灾、地震、几百年的雨水阳光——造成。城市的一部分焦油般漆黑,就像地球在流血,厚重的岩浆形成了巨大的土丘。

列奥开车穿行其中,第一次,这荒芜的画面让他产生了愉悦。郊区,他停在一幢小小的白房子前,它跟旁边的白房子全无二致。他希望教授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他急切地想离开纽伦堡,很高兴能把审判抛之脑后。他诚实地在作证时实事求是地指控了他认识的守卫和囚犯头子们。他见了一些旧朋友、老囚犯,分享了他们对这一等待许久的复仇的满足感。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喜欢跟他的前同志们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不是受害者,而是共同参与了某种他们现在同样觉得内疚的耻辱行为。他试着用理性分析这一点,知道他是不想跟那些记得并分担过他生命中那段堕落、恐惧和毫无希望的悲惨日子的人在一起。只是一张能联想到那段日子的脸都会让它重新变得真切。他按着吉普的喇叭,打碎了傍晚的安宁。

立刻,他就看到教授那瘦弱的小个子身影离开屋子,穿过人行道,径直朝吉普走来。他为教授准备了个小惊喜,列奥冷酷地想,但他努力表现得有礼貌。

“你探视儿子还顺利吗?”他问。

“是的,是的,”教授说,“非常顺利。”他礼貌又无精打采地说。黑眼圈和眼袋、几乎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发灰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好像生了病。

列奥开得很慢,好方便谈话。微风舒服地拂过他的脸庞。他右手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左手扶着方向盘,递了一支烟给教授。教授点燃一根火柴,用手护着,倾身点燃了列奥的烟,然后才点燃自己的。抽了几口后,列奥说:“我听说了你儿子,我的一个朋友上个月指证了他。”他看到教授把烟放到嘴边时手在抖,但老人什么都没说。

“要是我之前知道他的事,就绝对不会捎你过来。”列奥说,奇怪自己为什么却又载他回不莱梅。

教授紧张又激动地解释,紧紧抓住吉普的边沿:“我不想要你帮我的,我知道那样不合适,但米德尔顿先生说他向你解释了一切,说你能理解。”

“他们什么时候处决你儿子?”列奥冷酷地问。

“几周内。”教授说,他的烟已经不见了,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这是我最后一次探视。”他坐着,等待对方的怜悯,希望列奥不会问他什么。

列奥很安静。他们在开阔的乡间,新鲜青草的气息和成长的树木都没有被灰尘污染。吉普移动得非常慢,列奥扭过头,面对这个老人,慢吞吞地说:“他被一个德国法庭定罪,你的儿子,因为他杀了个德国人,而不是他当集中营卫兵的罪行。这很讽刺,你永远都不能在心里想是该死的犹太人杀了他。那种仇恨永远不能成为你的慰藉,多么可惜。”

教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从未这么想过,”他说,“真的,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你儿子该死,”列奥说,“他是个怪物,如果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该被夺走,那个怪物就是你儿子。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吗?一个邪恶的生物,没了他世界会更好。我这么说良心完全不受谴责。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吗?”他内心里的痛恨令他把吉普停在路边,转身等待答案。

教授并未回答,他把头埋进胳膊里,就像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老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小小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连续不断,漫无目的,仿佛被切断了和大脑的联系。

列奥等着他停下来。当怜悯和同情开始冲淡仇恨,他从脑海中唤出父亲的形象,那高大消瘦的身影,头被剃光,沿着碎石路往这边走,列奥穿着制服迎面走向他,却没有认出他来。他父亲突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列奥到现在仍记得,在那之前,曾有一次,父亲抓到他本该在学校里却去了提尔公园,他用同样的语调说:“你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在铺满漆过的白色碎石的路上,铁丝网围住了他们四周的地平线,父亲说这些话时在哭泣,弯腰对着自己的儿子,政治犯的红条纹印在胸前,孩子穿着表明他的种族的绿斜纹。

列奥坐在吉普里,记起这些,才明白他父亲十年前那一刻可能遭受的痛苦。他对眼前这个用自己的悲伤来偿还他父亲悲伤的老人充满蔑视。这个人受到良好教育,明白对错,却因为害怕、胆小、无能而没有出现帮助他的父亲。列奥的视线从教授身上移开,穿过街道远眺一片随着夜幕低垂而逐渐变暗的绿谷。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再待在德国了,他永远也无法跟这些人一起生活,甚至永远也不能恨他们。那些把他的青年时代困入铁丝网的人;往他胳膊上烙一个他会带入坟墓的数字的人;杀害他父亲的人;逼他母亲在千万英里外逃入夜色中,令她的头脑中再无生存所必需的平静,直到死去都无法入眠——真的完全不能入睡——的人。

而现在,他在这块土地上,与这个国家的人和平相处,并未带着愤怒的火焰和刀剑,与他们的女儿们上床,给他们的孩子巧克力,给他们香烟,开车把他们带到乡下。列奥对自己的蔑视代替了他对那老人最后的怜悯。他开动吉普,以最快速度疾驰,想赶回不莱梅。教授用手绢擦了脸,顺从地坐着,双脚紧踩着地板,他身体僵硬,抵御着吉普的摇晃。

凌晨时分,随着第一道光线,乡间变得影影绰绰,列奥停在一间美国人在高速公路上设的咖啡小吃店前。他把教授带了进去,他们坐在一张长木桌边,另一头,一些大兵驾驶员在睡觉,头枕在胳膊上。

他们沉默地喝完第一杯咖啡。当列奥点了四五个油炸圈饼,喝第二杯咖啡时,教授开始说话,一开始很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啜着咖啡时,他的手在发抖。

“你不知道一个父亲的感受,列奥,一个父亲是很无助的。我知道我儿子的那些事,他还向我坦白了另一件事。当他母亲快要死了时,他正在俄国前线,我成功让他离开了前线。他是个英雄,有勇气,得过很多勋章,但他从未回来。他写信回来说假被取消了。现在他坦白一切,说他直接去了巴黎,说他想享受一下,他向我解释,说他自己完全体会不到任何怜悯,对他母亲没有任何爱。在那之后,一切变得糟糕,他开始做那些恐怖的事情。但是,”教授顿了顿,就像很困惑,然后更加紧张地说,“但那是怎么回事,一个儿子不会为他母亲的死掉泪?他以前从来都不是个不正常的人,他跟其他的男孩子一样,也许更帅气、更聪明些。我教他要慷慨,跟他的小伙伴分享他的东西,相信上帝。我们都爱他,他母亲和我,我们从未骄纵他。他曾是个好儿子。现在,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但他坦白了,他向我坦白了。”红肿的眼睛充满泪水,“他告诉我这些事情,昨晚,他在我臂弯中哭泣着说,‘爸爸,我很高兴去死,我很高兴去死。’我们整周都在谈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在最后一晚,他像孩提时那样痛哭了。”教授突地停下来,列奥意识到他的脸上肯定显露出了他所感到的反感,而且还混杂着怜悯。

教授又开始说,但现在他的声音冷静、理智,还带着些抱歉,就像显出他的悲伤是非常不礼貌的。他非常缓慢地说:“我回顾了我们一起的岁月,想找出那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没法找到它,我什么也看不见。他就那么自发地变成了怪物。那想起来就可怕,那会让你停顿下来。你叫他怪物,列奥,的确如此。我的儿子可以成为那样的怪物。”教授微笑着,示意这是客观的、纯粹的理论,在那充满悲伤的脸上,这个笑那么可怕,无血色的嘴唇扭曲得那么不自然,列奥不得不低头看着咖啡以避免盯着那个笑。

这个微笑耗费了他所有的力量,老人变得更专注:“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你是受害者。我儿子和我,我也是,我们对你犯下了那些罪孽。我能怎么说?说那是场意外,就像我不小心开车撞倒了你?我儿子得了一种恐怖的热病,就像他深陷泥沼,你能明白吗?他必须因为这个病而死,我知道这一点,但我相信尽管发生了一切,他还是好人,我相信他是好人。”教授开始哭泣,大声歇斯底里地说,“上帝怜悯他,上帝怜悯他。”

其中一个大兵从桌上抬起头说:“小声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教授安静下来。

列奥说:“睡一会儿我们再出发,先抽根烟。”他们抽完烟后都把头枕在胳膊上,教授迅速睡着了,但列奥没有。

他抬起头,盯着散落在脏木桌上的褐色表皮的油炸圈饼,食堂的锡咖啡壶中有一壶黑咖啡闪烁着房间里昏黄灯泡撒下的金色亮光。他对那老人毫无怜悯,他无法怜悯。他自己的遭遇像解药一样进入血液。但他现在明白了自己父亲和母亲因自己而起的悲伤,这是残酷的折磨。迷迷糊糊之间,他半梦半醒地梦到无数邪恶的人被完美的正义杀死,死亡却像疾病一样蔓延到更多无辜者身上。别无他法,但在他的头垂到木桌上前一刻,他迷糊地想出一个美妙的解决方式,每一场处决中,罪犯所爱之人都会得到一颗药,一颗遗忘之药,在一场完整的梦境里,他把一个粗大的铁针头伸入那一壶黑咖啡中,把金色的亮光和黑色**一起抽进玻璃管中,然后他把它扎进教授后脑那几乎无肉的脖子里,直到针头戳到骨头,他看着针管变空。教授的脸抬起来朝着他,谦卑又感激。

他们在黎明时醒来。在前往不莱梅的长路上,他们除了必要的话外完全没有交谈。午后的阳光刚刚开始西沉,他们就驶过不莱梅的郊区。列奥把车停到教授拥有的房间所在的屋子前。

列奥发动引擎,好掩盖老人礼貌的感激。他迅速开车离开,觉得寒冷又劳累,但却不想睡觉。他驶过城市,经过警察大楼,沿着施瓦赫豪瑟街下去,然后转入科尔弗尔斯顿大道。他慢慢地驶过长长的弧形树荫下的大道,日光和温暖的午后清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接近莫斯卡家时脚离开了油门,结果撞上了路沿,吉普倾斜着,一半在街上,另一边在人行道上。他撞上一棵树,好让缓缓滑行的吉普停下来,他的速度比他以为的快,撞击的力量把他的头向后甩。他诅咒着,靠到靠垫上点燃一支烟,然后按了三声喇叭。

窗户很快就开了,是桑德斯夫人而不是赫拉探出了头。她朝下冲他喊:“莫斯卡夫人不在这儿。今天上午被送进医院了,孩子早产。”

列奥激动地在吉普里站起来:“啊,不,她还好吗?”

“她没事,”桑德斯夫人说,“是个男孩,一切都很顺利,莫斯卡先生现在在那儿。”

列奥等不及回答她,就发动吉普转弯向市医院驶去。他中途在军官俱乐部停下,给了一个德国服务生一包香烟,换回了一大捧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