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夫像德国农民一样吃着冷晚餐,拿起一长条血红的德国香肠,用小刀切下厚厚的、黏糊糊的一块,然后从面前一条巨大的面包上切下一片。跟他一起住的德国姑娘乌苏拉和她父亲也轮流切着面包和香肠。每人盘子边都有一听美国啤酒,需要时他们会倒进小葡萄酒杯里。
“你什么时候离开?”乌苏拉问,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姑娘,脾气很火爆,沃尔夫非常享受驯服她的过程。他已经递交了结婚申请,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允许住到那父亲的房子里跟她在一起。当然,还有其他考虑。
“我得在一小时内去市政厅餐厅跟莫斯卡碰头。”沃尔夫说,看了看他从战后的波兰难民那儿拿到的表。死了的波兰人,沃尔夫想。
“我不喜欢那个人,”乌苏拉说,“他一点礼貌都没有,真不知道那姑娘看上了他哪一点。”
沃尔夫又切了一片香肠,开玩笑地说:“你看上我的那一点呗。”
正如他所料,乌苏拉突然发怒:“你们这些该死的美国佬,以为我们为了你们的东西,什么事都愿意做。你像你陆军里的朋友对待他们的姑娘那样对待我试试看。看我留不留你,一定把你赶出去。”
她父亲嚼着硬面包,安抚地说:“乌苏拉,乌苏拉。”但那只是习惯性的说辞,他完全心不在焉。
沃尔夫吃完晚餐,去卧室里把香烟、巧克力和几根雪茄从一个只有他有钥匙的上锁衣柜中拿出来,塞满他巨大的褐色公文皮包。当他准备离开时,乌苏拉的父亲走进来。
“沃尔夫,如果可以的话,在你走之前,我想跟你谈谈。”那父亲总是十分礼貌,记得自己女儿的爱人是个美国人。沃尔夫很喜欢他这一点。
那父亲把沃尔夫带到这套地下室公寓的冷藏间,打开门,带着戏剧性的担忧语气说:“瞧。”
木梁上挂着几乎只剩骨头的猪腿肉,上面勉强还贴有几片红肉,意大利腊肠只剩几跟短短的头,和一块像上弦月一样薄的白奶酪。
“我们得做点什么,沃尔夫,”那父亲说,“我们的食物已经非常少了,非常非常少。”
沃尔夫叹了口气。他很好奇这老混蛋把那些东西都拿去做什么了。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些东西不是自己吃掉的,那些可是够一个团的人吃的。又一次,这老头用战术打败了他。沃尔夫冷酷地想,等到乌苏拉和我回到美国,我会给他好好上一课——这老头还指望我们寄包裹回来。真有胆子啊!沃尔夫点点头,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
“好。”他说,两人走回卧室,他给了那父亲五条香烟,“这几个月我只能给你这些了,”沃尔夫警告地说,“我有一桩很大的买卖。”
“不要担心,”那父亲说,“这够我们用很久,我女儿和我尽可能节约,你知道的,沃尔夫。”沃尔夫点点头,让对方安心。他佩服这男人的胆量,想着,这老劫匪要继续靠我发财。
沃尔夫离开房间前,从写字台里拿出他那把沉重的瓦尔特牌手枪,插进外套口袋里。这总能引起那父亲的注意,令他更加毕恭毕敬,这让沃尔夫高兴。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年长男人亲密地把胳膊慈父似的搭到沃尔夫肩上。“下周我可以得到一大批褐色和灰色的华达呢布料。我会给你做几套漂亮的西装作为礼物。如果你的任何一个朋友想买,我也会给他们个好价钱,就当帮你的忙。”
沃尔夫严肃地点头,他出门时乌苏拉喊:“小心点。”他离开地下室,上几步台阶来到街上,然后快步走向市政厅餐厅。那儿离他家只有十五分钟路程,他有足够的时间。他一边走一边惊诧于那个父亲的胆量——一批华达呢,其实是他的华达呢,而他竟然还要帮忙卖掉它,不收任何佣金。他会想到办法的,给自己弄点钱,给莫斯卡、卡辛、戈登一个好价钱,甚至还包括那个犹太人,自己也赚一点。每一分钱都很重要。
在市政厅餐厅这家战前德国顶尖的地下餐厅里,他在巨大的葡萄酒桶边的桌子上找到了艾迪?卡辛和莫斯卡。巨大的木桶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阴影罩住了两人,把他们和其他身着橄榄绿的军官和几个零星点缀着这巨大的洞穴般房间的女人隔开。一支弦乐队安静地奏着乐,灯光暗淡,铺着白桌布的小桌子一直排到视野所及的地方,在凹室和小私人宴会厅里像白色漩涡上的泡沫一样挤在一起。
“沃尔夫。”艾迪?卡辛喊着,他的声音压过乐声,飘上他们头顶高得几乎看不见的天花板,消失了。没人注意他们,他弯腰轻声问:“你们两个骗子今晚有什么计划?”
沃尔夫坐下来。“就是在市里转一圈,看看能不能谈点生意。只要别把你的烟都用到女人身上,我就能让你也赚点钱。”虽然沃尔夫在开玩笑,却有些担心。看得出来,莫斯卡几乎和艾迪一样,醉醺醺的,这让他很惊讶,他从未见莫斯卡喝醉过。他琢磨着是否该取消今晚的活动。但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是他们去拜访黑市大佬们的第一晚,很有可能找到钱在谁手上的线索。沃尔夫点了杯酒,观察着莫斯卡,看他情况如何。
莫斯卡注意到他,微笑着:“我没事,几分钟的新鲜空气我就没事了。”他试着吐词清晰,但还是话语含糊,沃尔夫摇头,无法掩饰他不耐烦的嫌恶。
艾迪醉醺醺的,学着他摇头:“沃尔夫,你的问题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你想成为百万富翁。沃尔夫,你永远成不了,一万年后也不可能。第一,你没脑子,只有点小聪明;第二,你不是真有胆量,你能把德国囚犯揍来揍去,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看到女人就扑上去的恶狼的?”沃尔夫问莫斯卡,他的语气充满冒犯,“有太多女人坐在他头上,他的脑子都变软了。”
艾迪生气地跳起来大喊:“你这个差劲的香烟贩子。”莫斯卡把他推到椅子上坐着,其他桌上的人扭头看他们。“放松点,艾迪,他只是开玩笑。你也是,沃尔夫。他喝醉了,他一喝醉就痛恨每个人。再说了,他老婆跟他写信说要带孩子离开英国来这里,他忍受不了放弃他其他的女人。”
艾迪转向莫斯卡,醉醺醺地责备他:“才不是那样,沃尔特!我确实对她很差。”他悲哀地摇头。
为了让他高兴起来,莫斯卡说:“跟沃尔夫讲讲你的大猩猩。”
沃尔夫喝掉威士忌,找回了一点幽默感,咧嘴冲着艾迪?卡辛笑。
艾迪严肃地,几乎是恭敬地说:“我在操一只大猩猩。”他等待着沃尔夫的反应。
“我不惊讶,”沃尔夫说,跟莫斯卡一起大笑,“怎么回事?”
“真的,我确实在操一只大猩猩。”艾迪坚持。
沃尔夫疑惑地看着莫斯卡。“是个女人,”莫斯卡说,“他说她看起来就像是只大猩猩。她确实很难看。”
艾迪低头盯着桌子,然后热切地转向莫斯卡:“我要坦白,沃尔特,她真的是只大猩猩,我很羞愧要承认这一点。但她是只真正的大猩猩,我骗了你。她就住在空军基地附近,为军政府干活。她是个翻译。”他冲他们微笑。沃尔夫的情绪完全好转了,笑得太大声,结果弄得附近桌子的人再次回头看他们。
“把她带过来瞧瞧?”沃尔夫玩笑地说。
艾迪打了个颤:“上帝,我甚至都不跟她一起上街,天黑了才偷偷溜进她的房子。”
“我们该走了,沃尔特,”沃尔夫轻快地说,“今晚很重要,也会很漫长。”
莫斯卡凑到艾迪旁边问:“你没事吧?能自己回家吗?”艾迪嘟囔着没事。他们走到门口时,能听到他喊侍应再来杯酒。
沃尔夫让莫斯卡走在自己前面,注意到了他蹒跚的步子,追上去后,他忍不住说:“你真挑了个坏日子喝醉啊。”
严冬的凛冽寒风刮过莫斯卡的颧骨,让他红色的牙龈和上颚变得冰冷,那里的肉已经因为太多酒精和香烟而刺痛。他点了一根烟,让自己的嘴和喉咙暖和起来,想着,操你,沃尔夫,又想,如果这狗娘养的再有意见,要么揍他,要么掉头就走。他能感到寒冷透过大衣,侵袭着被它盖住的膝盖和大腿,整个躯干都因为冷战而刺痛,就像被覆上了一层冰霜。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胃里发酸的威士忌,让他觉得恶心,酸味直冲到他脑子里,他想吐,但强压下去,不想让沃尔夫看到他这个样子。他知道沃尔夫是对的,他挑了个坏日子喝醉,但今天他和赫拉第一次吵架,不是那种会让人生气或厌恶对方的那种争执,而是互相不能理解对方的那种,令人沮丧又难过。
沃尔夫和莫斯卡走的那条街从市政厅餐厅那儿往下,穿过红十字俱乐部照亮的区域,里面传出的音乐跟在他们身后,就像穿越废墟的幽灵。走过警察大楼,它的探照灯把一些吉普困在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光线下,从而跟四周的黑暗割裂开。然后,他们下山,斜坡陡得像口井。他们离开城市的心脏,变成漆黑夜色的一部分。虽然肯定走了一段时间,但对莫斯卡来说,似乎只有一会儿,沃尔夫就敲开一扇门,他们进了某个地方,躲开了寒冷。
房间里有一张大桌子,四把椅子围着它。这些是房里唯一的家具。墙边是一堆堆的货品,被匆忙地用褐色陆军毯子盖着。没有窗子,房间里烟雾缭绕。
莫斯卡听得到沃尔夫在说什么,把他介绍给面前这个像小矮人似的德国人,虽然房间的窒息感让他想吐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仍集中精神努力地去听。
“你知道他感兴趣的是什么,”沃尔夫在说,“钱,只有钱,美国通货。”
德国人摇摇头:“我四处打听过了,我认识的人里没人有你说的那个数量。我可以买几百美元,但只有那么多了。”
莫斯卡插嘴,缓慢清晰地说出沃尔特教他的话:“我有兴趣一次性卖掉一大批,最少五千条。”
那小个子德国人带着尊重和惊奇看着他,语调中充满嫉妒和贪婪:“五千条,噢,噢,噢。”他想了想,然后语调轻快,但公事公办地说,“无论如何,我会帮你们注意,不用担心。走之前喝一杯?弗莱朵。”他喊着。一个女人打开了内间的门。
“上酒。”德国人像召唤狗似的喊着。那女人消失了,几分钟后,她拿着个细细的白瓶子和三只酒杯。她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都是金发,但脸上脏兮兮的,还有红色污渍。
沃尔夫蹲下来:“啊,多漂亮的孩子啊。”他感叹,从公文包里拿出四块巧克力,一人递了两块。
那父亲站到他们之间,伸手接过巧克力。“不,”他说,“太晚了,他们不能吃糖。”他走到墙边一只箱子旁,等他转过身来时,双手已经空了。
“明天,我的孩子们。”他说。男孩和女孩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沃尔夫和莫斯卡端起酒时,女人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尖刻地说了什么,男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明天,我说过了,明天。”
莫斯卡和沃尔夫离开了那里。在漆黑的街道上,只有一扇窗玻璃透出的昏黄灯光,他们能听到男人和他妻子尖利的声音,大声诉说着威胁性的愤怒、恐惧和痛恨。
白色的自制土豆酒几乎跟酒精一样猛烈刺喉,令莫斯卡觉得温暖,再加上冬夜的漆黑,令他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的。最终,沃尔夫停下来,拉住他的胳膊,担心地问:“你想今晚就这么算了,然后回家吗,沃尔特?”莫斯卡冲沃尔夫白面团似的脸摇头,在他面前的黑暗中,那张脸明亮又冰冷,就像死亡。他们继续走,沃尔夫稍前一点,莫斯卡跟着,在刺骨的寒风和他体内的恶心感夹击中挣扎着。他想着下午赫拉说的话。
她穿着前一个圣诞节他送她的一条裙子。安?米德尔顿让他用他的衣物卡在陆军商店里买的。赫拉看着他把那把小匈牙利手枪从衣柜中拿出来,插进短大衣的口袋,平静地问他:“你不想回家吗?”
他知道她的意思。圣诞节前几天,不许跟德国人结婚的禁令被取消了。现在过了一个多月,他却一直没有准备交结婚申请。她知道这是因为,一旦结婚他们就得离开德国回美国。他回答:“不,现在不能,工作合同还有六个月。”
她当时很迟疑,甚至是害怕,走过去吻别他时——每次他离开,她都会这么做,即使只是几个钟头——她说:“你为什么不看家人写给你的信?为什么不给他们回信,而只是写便条呢?”
贴着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圆圆的腹部隐隐的突起和更丰满的胸部。“我们总是要离开这里的。”她说。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他无法告诉她,为什么自己现在不能回家;无法告诉她,他对自己母亲、埃尔夫都没有真正的感情,读他们的信就像听他们哭泣一样;无法告诉她,这被毁掉的城市景象让他高兴,被毁掉的建筑在街道上撕裂的伤痕、参差破败的城市轮廓,就像一个庞大的锯子砍掉了这座城市的头颅;无法告诉她,他回家时,那稳固的、无止境的墙一般的街道毫无伤痕,安全无比,却只会让他愤怒和不安。
“我们还有时间,”他说,“等到六月孩子出生,我们就交申请结婚。”
赫拉从他身边退开:“我不是担心那个。你不应该那么对待你的家庭,至少读一读他们的信。”
他忽地对她怒气冲冲地说:“听着,别总想让我做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她亲了亲他,说:“今晚小心。”他知道,虽然自己说了不用她等,她也会一直等他的。
他能听到沃尔夫说:“我们到了。”接着就看到他眼前白色的脸。那儿有个高门廊,他们正站在房子外墙上绑着的一个**灯泡泻下的光线中。它昏黄的光虚弱地抵挡着夜色。莫斯卡谨慎地爬上楼梯,抓紧铁栏杆。
“找这个人只是碰碰运气,”沃尔夫一边按铃一边说,“但我想你认识认识他,他是个珠宝商,如果你想给你的姑娘买点什么,找他就对了。”
他们头顶**灯泡上的一扇窗子被推开,沃尔夫仰头说:“啊,福士顿伯格先生,晚上好。”
“请等一下,沃尔夫先生。”那声音因悲伤和年纪而柔和,当然,也带着随年龄而增的绝望。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深色肤色,巨大的黑色眼睛,正等着他们。当沃尔夫介绍莫斯卡时,那德国人鞠了个躬。“请进来。”他说。他们爬上楼梯,穿过一扇门,到了一个满是家具的大起居室里,里面有两张大沙发,三四把沙发椅和一架三脚架钢琴。房间中央是张大桌子,墙边还有几张小桌子。其中一张沙发上,两个不足十六岁的姑娘隔着一个座位坐着。福士顿伯格先生坐到那个座位中。
“请坐。”他说,挥手示意他们坐到离他最近的椅子里。沃尔夫和莫斯卡坐了下来。
“我想让你见见我提过的那个人,”沃尔夫说,“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如果他需要你的帮助,你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
福士顿伯格先生双臂搂着两个姑娘的腰,礼貌地低了低头,正式又严肃地说:“绝对没有问题。”然后那双巨大空洞的黑眼珠盯着莫斯卡,说,“如果我能帮到您,请随时来找我。”
莫斯卡点点头,靠到舒服的椅子里,觉察自己的双腿因为疲惫而颤抖着,透过他疲惫大脑中的迷雾,他注意到那两个年轻姑娘都很稚嫩,没有化妆,穿着长及膝盖的厚羊毛袜。她们朴素得像女儿一样,坐在福士顿伯格先生两侧,其中一个的两边肩上各有一条麻花辫,像金色的长绳垂到她穿着粗糙羊毛短裙的大腿上,缠绕在福士顿伯格先生正在她大腿边的手中。
“至于另外那件事,”德国人再次转向沃尔夫说,“我非常抱歉,但没法帮你。我的朋友们都没有听说那件事。偷了一百万美元的通货,那只是个神奇的故事。”他温和地冲他们微笑。
“不,”沃尔夫坚定地说,“那故事是真的。”他起身伸出手,“我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如果有消息请通知我。”
“当然。”福士顿先生说。他起身朝莫斯卡鞠躬,然后握了握手对他说,“请随时来找我。”两个姑娘从沙发上站起来,福士顿伯格先生的手臂揽着她们的腰,就像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那样,三个人陪莫斯卡和沃尔夫走到楼梯边。其中一个,不是长头发的那个,跑下台阶送他们出去。他们能听到门在他们背后闩上。然后门廊上的灯泡熄灭了,他们完全置身于黑暗中。
莫斯卡累得要死,痛恨自己不得不离开那舒适的房间。他简略地问沃尔夫:“你觉得我们会找到那些混蛋吗?”
“我今晚只是找线索,”沃尔夫说,“然后让那些人见见你,这才是重要的。”
现在,在黑暗的街道上,他们与其他行色匆匆的人影擦肩而过,看到吉普车停在看上去没人住的院子里。“今晚每个人都出来狩猎了,”沃尔夫说,他顿了一刻,然后问,“你怎么看福士顿伯格?”
风小了些,他们可以轻松地说话。“他看上去是个好人。”莫斯卡说。
“该死,他对犹太人是特别好,”沃尔夫说,“不是要冒犯你的朋友。”他等着莫斯卡说点什么,然后继续,“福士顿伯格进过集中营,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国,他以为自己也会加入他们,但他的肺结核太严重,他们不让他去。他是在集中营里得上的。很好笑,哈?”莫斯卡没有搭话。他们穿过一条路灯很亮的大街,重新回到城市的心脏。
“他变得有点疯狂。”风又大了起来,沃尔夫几乎是在喊。他们迎着风走,时不时被石块绊到。转了个弯,风消失了。
“你看到那两个姑娘了?他从乡下把她们搜罗过来,每一两个月就换新的。他的代理人跟我讲了这个故事,我们做过生意。福士顿伯格会几个星期都跟那些姑娘住在一起,她们有自己的房间,然后,突然,在他把她们当女儿那么久之后,某一晚他会跑进她们房间粗暴地**她们。第二天他就会把她们连同非常值钱的礼物一起送走。一周后,他再找一对新鲜的。这两个是新人,我以前没见过她们。当他来真格的时候,场面肯定够呛。真疯狂,就像一个人追着小鸡要砍掉它们的头。”
又一个,莫斯卡想。每个人都疯了,他也不比其他人好。那倒霉的混球有肺结核,因此不让他去美国,这就是法律。很有道理,所有的法律都很有道理,但总能害惨人。但是,管他的狗娘养的福士顿伯格,那个十足的渣滓。
他有自己的麻烦。他今天下午想告诉赫拉的就是这个。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法,让她跟他一起住在兵舍里,用米德尔顿的陆军卡为她买衣服,跟她上床,他可能因为爱她而锒铛入狱。他并不抱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没有愤愤不平。但当他们把其他的事跟这些搅在一起,想让你愧疚,想说这是对的、正义的,那根本就是狗屎。当他们想让人表现得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他们说的那样,那莫斯卡就只会在脑子里说操你。
他受不了听自己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各种说辞。他们今天说那样很好,明天就说你是邪恶的,是杀人犯,是野兽。他们让你相信到会帮忙猎杀自己。他杀了德国佬没关系,但照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却会进监狱。一周前,他看着他们对着墙射杀波兰人——那三个勇敢地屠杀了一个德国小村庄里的男人、女人、小孩的波兰人,就在空军基地背后的手球场上。那几个可怜的混蛋波兰佬犯了个错误:他们在占领期开始几天后而不是几天前犯下的屠杀,因此他们没有被当作勇敢的游击队从将军手上获得勋章,而是上半身被褐色麻布袋罩着,被绑到水泥裂缝中竖起的木桩上,行刑队几乎站在他们头顶,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开枪扫射他们。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你可以证明一万倍这样做的必要性,这样你杀我我杀你,而莫斯卡对这一切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看完波兰人后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但他没法告诉赫拉,为什么他现在几乎是痛恨着他母亲、他的姑娘和他兄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他会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曾和他一样害怕,她和他一样惊恐于死亡;也许其实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失去了一切,他失去的是内心的一切,这一点她并没有。他痛恨所有的母亲、父亲、姐妹和兄弟、情人和妻子,那些他在报纸上、新闻里、颜色鲜艳的杂志上看到的,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死去的英雄接受勋章,骄傲地微笑,骄傲地哭泣,专为这种场合准备勇敢的着装,表现出真正的悲伤,痛苦却甜蜜,因为它可缓解痛楚,和所有那些施恩的显要穿着一样闪眼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可以想象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情景,敌人的所爱之人也一样,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和英雄接受同样的勋章,哭泣着,勇敢地微笑着,接受搁在缎子铺就的盒中的饰带金属片。忽然,他疼痛欲裂的脑子里出现一幅情景,所有那些吸饱胀大的蠕虫抬起白色的头,向显要们、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爱人们鞠躬致意。
但不能指责他们,因为这是正义之战。的确是的,他想。但那个德国佬呢?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每个人都会原谅他,他的显要们、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他们会说那么做是身不由己。蠕虫们也会原谅他。赫拉哭泣过,但她接受了,因为她一无所有。他无法指责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别试着告诉我什么是不对的;别告诉我我该看他们的信;别说因为人类是神圣的,拥有永恒的灵魂,所以世界不会终结;别说我该微笑对每个帮过我的狗娘养的客气,都打招呼。赫拉所有那些暗示,要对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和自己的朋友态度好一点,看家人的信,这一切都搅在一起。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要指责他们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必须停下来,头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沃尔夫扶着他的胳膊,他靠在沃尔夫肩膀上,直到头脑清醒一点自己能继续走。
白影和阴影交错着穿过黑夜,莫斯卡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看到冰凉冷漠的冬月,发现他们正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绕着其中的小湖行走,冰冽的月光在湖面上闪烁,给黢黑的树挂上冷淡光线的网。就在他的注视下,巨大的深蓝影子冲过天际,淹没了月亮和它的光,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沃尔夫对他说:“你看上去非常糟,沃尔特,再走几分钟,我们在能让你舒服点的地方停一会儿。”
他们走进城,来到一个稍高于地面的广场。广场一角耸立着一座教堂,巨大的木门用木栓闩紧。沃尔夫带路,走到一个边门,他们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到钟楼,与最高一级台阶持平的是一扇似乎从墙里挖出来的门。沃尔夫敲了敲,莫斯卡震惊地看到开门的是约尔艮。沃尔夫知道约尔艮绝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烟,莫斯卡想着,但他实在不舒服,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他靠到一面墙上,密闭的房间,约尔艮给了他一颗绿色的药和热咖啡,把药塞到他嘴里,滚烫的杯子递到他嘴边。
房间、约尔艮和沃尔夫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恶心感离开了莫斯卡的身体,他能感到冷汗流过全身,淌到他大腿之间。沃尔夫和约尔艮带着了解的微笑看着他,约尔艮拍了拍他的肩,和善地说:“你现在没事了吧?”
房间很冷,很大,四四方方的,有个非常低的天花板,一个角落被刷成粉色的木隔板隔成一个格子间,上面贴满从童话故事书上剪下来的插图。“我女儿在那后面睡觉。”约尔艮说。他正说着,他们就听到小姑娘呻吟着醒过来,然后开始轻声哭泣,就像她孤零零一个人,连自己惊恐的声音都会惊吓到自己。约尔艮走到隔板后,出来时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她被裹在一床美国陆军毯子里,她湿漉漉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们。她有着纯黑的头发和伤感成熟的面孔。
约尔艮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沃尔夫坐到他身边,莫斯卡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沃尔夫问,“我们要去哈尼家,我就指望他了。”
约尔艮摇头:“今晚不行,”他用脸颊蹭蹭女儿湿湿的脸,“我的小姑娘今天傍晚被吓坏了,有人上来不停地敲门,她知道不是我,因为我们有特殊暗号。我不得不总让她一个人,照顾她的那个女人七点就回家了。我回来时她被吓坏了,震惊得我得给她一颗那种药才行。”
沃尔夫摇头:“她太小了,你不能经常那么做。但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是我们。你知道我尊重你的要求,只会约好才来找你。”
约尔艮紧紧抱住女儿:“我知道,沃尔夫,我知道你很可靠,也知道不该给她药。但她的状态实在把我吓坏了。”莫斯卡惊讶地看到约尔艮脸上的爱意、伤感和绝望。
“你觉得哈尼现在有什么消息了吗?”沃尔夫问。
约尔艮摇头:“我想没有,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你和哈尼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他真有消息,我不确定他会立刻告诉你。”
沃尔夫微笑:“我知道。所以我今晚会带莫斯卡去见他,让他相信我认识能搞到五千条香烟的人。”
约尔艮深深望进莫斯卡的双眸,莫斯卡第一次意识到约尔艮是他们的同伙,是搭档。他看到约尔艮的眼神中透着恐惧,就像他看到的是个他坚信会做出谋杀行为的人。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他的两个搭档分给他的角色。他回盯着约尔艮直到对方低下头。
他们离开。街上夜晚的漆黑变薄了些,就像月亮沿着天空舒展开来,稀释了阴影。莫斯卡自觉重焕生机,冷风吹得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轻快地走在沃尔夫身边,点燃一根烟,烟在他舌上甘美而温暖。他们沉默着。一会儿后,沃尔夫说:“要走一条长路,但这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我们今晚到此为止,还会被盛情款待,把生意和愉悦结合起来。”
他们抄近路穿过毁掉的建筑,直到莫斯卡完全迷失了方向。然后,突然间,他们就到了一条似乎隔绝于城市其他部分的街道上,那里有一个被碎石沙漠环绕的小村庄。沃尔夫停在街尾的最后一栋房子前,在门上快速敲了好几下。
门开了,面对他们站着的是个矮个子的金发男人,前额完全秃了,金发像一顶无沿帽,盖住他的头顶和后脑,他的衣着非常整洁。
德国人抓住沃尔夫的手说:“沃尔夫,时间刚好,一起吃宵夜吧。”他让他们进屋,并闩上门,胳膊揽住沃尔夫的肩膀拥抱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进来吧。”他们走进一个奢侈的起居室,瓷器陈列柜上塞满雕花玻璃和餐具,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地毯,还有整墙整墙的书、亮着黄光的几盏台灯和软扶手椅。其中一把扶手椅里坐着一个丰腴的厚嘴唇红发女人,脚搁在个黄色跪垫上。她正看着一本封面鲜艳的美国时装杂志。金发男人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沃尔夫和他提到的那个朋友。”她朝两人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让杂志滑落到地上。
沃尔夫脱掉外套,把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那么,”他问金发男人,“有什么消息吗,哈尼?”
“啊,”那女人说,“我以为你是在跟我们开个小玩笑呢,我们完全没打探到任何消息。”她在对沃尔夫说话,眼睛却盯着莫斯卡,她的声音特别甜美,把所说的一切都软化了。莫斯卡点了一根烟,觉得自己的脸被她的长相、她眼中完全的坦率、她触碰他时那只令他滚烫的手而激起的欲望而紧绷。但现在,抬起双眼,透过香烟的迷雾,他发现她其实很丑,即使她小心地用化妆品掩饰,仍然无法隐藏她贪婪的嘴和冷酷的小蓝眼珠。
“那个故事是真的,”沃尔夫在说,“只是需要联络上正确的人,不论谁能帮我建立联系,都能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
“这真的是你的有钱朋友?”金发男人微笑着问。莫斯卡注意到他的脸上布满大雀斑,让他有种孩子似的神情。
沃尔夫大笑着说:“这里坐着拥有五千条香烟的人。”他嘲弄着,故意让语调听起来非常嫉妒。莫斯卡很享受,朝两个德国人微笑,就像他真的在屋外有一辆装满香烟的卡车。他们回他一个微笑。他想着,德国混球,晚点看你们笑不笑得出来。
通往另一间房的滑动门打开来,另一个纤细的德国人现身,他身穿深色正装。在他身后,莫斯卡可以看到一张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搁着餐巾、闪闪发亮的银餐具和高高的切割得非常美丽的酒杯。
金发男人说:“请跟我们共进宵夜。沃尔夫,你那件事情我没办法帮忙,但当然,你朋友这样拥有那么一大笔财富的人可以给我点通货之外的生意。”
莫斯卡严肃地说:“那很有可能。”他微笑。其他人大笑起来,好像他说了个非常聪明的笑话。他们走进餐厅。
男仆端进来一个大盘子,上面是一块很大的深红色火腿,在美国军粮供应点里卖的那种。一个银盘子里是整齐切好的新鲜美国陆军白面包,还冒着热气。沃尔夫往一块面包上涂着黄油,赞赏且惊讶地挑眉:“看来这些是先运给你,然后才运去美国军粮供应点的啊。”金发男人高兴地做了个手势,大笑着。男仆拿进来几瓶葡萄酒,莫斯卡因为走了长路非常口渴,而且感觉也好了很多,便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金发男人觉得好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啊,”他说,“我欣赏的男人。可不像你,沃尔夫,只会谨慎地小口啜酒,拼命干活。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有五千条烟而你没有了吧。”
沃尔夫回他一个笑,玩笑地斗嘴:“浅薄的心理学,我的朋友,非常浅薄,你忘了我是怎么吃东西的。”他开始盛那盘火腿肉,然后是长盘子中十二根不同种类的香肠,对奶酪和沙拉盘他也毫不客气,之后他看向金发男人,说:“怎么样,哈尼,现在你怎么想?”
哈尼的蓝色眸子在他的雀斑脸上快活地闪烁着,带着极好的心情大喊:“我只能说一句话,好胃口!”
红发女人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她弯腰喂着躺在桌下的那条大狗,她给了它很大一块火腿,然后从仆人那儿拿过一个大木碗,倒进去一整升的牛奶。当她弯下腰时,手漫不经心地沿着莫斯卡的腿滑下去,然后摁着他的大腿直起身,她随性地这么做,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你太喜欢那条狗了,”哈尼说,“你真的需要孩子,他们会很有趣。”
“我亲爱的哈尼,”她说,直直盯着他,“那你就必须改变你**的品味了。”她甜美的嗓音冲淡了话中的刻薄。
哈尼嘟囔着:“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他冲沃尔夫挤挤眼。“每个人都有不同品味。是吗,沃尔夫?”沃尔夫点头,继续嚼着自己弄好的巨大的三明治。
他们吃着喝着。莫斯卡警惕地吃得多喝得少,他感觉不错。有很长一阵沉寂,然后那女人从她情绪化的神游中挣脱出来,忽然充满活力和激动地说:“哈尼,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看我们的宝藏?”
沃尔夫警觉的脸好笑地从他的三明治后露出来。哈尼大笑着说:“不,不,沃尔夫,这里没有利润。再说了,已经很晚了,也许你太累了。”
沃尔夫试着不要显得太热切,小心地说:“告诉我那是什么。”
金发男人冲他微笑:“跟赚钱不相干,这只是好奇心。我想在我们的后院建一座小花园。对面街上的房子被毁了,它的一部分坍塌在我的地盘。我开始清理,很享受那过程。但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在碎石中找到了一个洞,它下面的地下室完好无损,房子的其他部分也塌了进去,有趣的是,不知为什么,几根横梁掉下去时正巧支撑住了房子,在下面形成了一间超大的房间。”他微笑着,红色雀斑像鲜血一般在他脸上无比明显,“我向你保证,它很独特。你们想去吗?”
“当然。”莫斯卡说,沃尔夫带着漠不关心的赞同点点头。
“你们不需要带上外套,穿过花园就是,只要下去了,里面就非常温暖。”但沃尔夫和莫斯卡还是从另一间房里拿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不想毫无防备地出去,也不想哈尼知道他们带着武器。哈尼耸耸肩:“等我去拿电筒和几根蜡烛。你要来吗,爱尔达?”他问那个女人。
“当然。”女人回答。
四个人穿过即将建成的花园,金发男人用电筒照亮脚下的路。花园是一块方形硬土地,一堵矮到可以轻松跨过的砖墙把它围了起来。他们爬上一个碎石小山,可以越过身后的屋顶看到远处,但一片云像面纱般挡在月亮前,看不见下面的城市。他们爬下来,到了两座由岩石和碎砖块堆成的山丘间的山谷,走到一堵支撑并围住另一堆废墟的墙边。
金发男人蹲下来。“穿过这里。”他说,给他们看墙上一个像深影一样暗沉的不透明的洞。他们排成一列走进去,金发男人打头,然后是那个女人、沃尔夫和莫斯卡。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就出乎意料地开始沿着台阶向下,哈尼朝后面警告地喊了一声。女人点燃两支蜡烛,给了莫斯卡一支。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们看得到在他们脚下,从他们站着的混凝土上断开的,就像海洋被峭壁分隔开似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房间,三支蜡烛的光线照亮了它,就像海洋中的灯塔,投射下深深的阴影。地面不断起伏,碎石组成斜墙,房间正中另一段台阶向上消失掉,被坍塌于其上的废墟堵住,就像有人盲目地建了一道通向天花板的楼梯。
“你们的轰炸机轰炸它时,它是个党卫军兵舍,就在战争结束前。”哈尼说,“现在它们被埋葬超过一年了,真光荣啊。”
“这儿也许有些值钱的东西,”沃尔夫说,“你搜过了吗?”
“没有。”哈尼说。
他们跳下平台,双脚立刻陷入地里。女人留在墙边,靠在一根大木梁,木梁一头掉下来插进地里,另一头则顶着天花板。她高举着蜡烛,三个男人散开在这庞大的房间中。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踩过玻璃、泥土、碎成齑粉的砖铺就的不牢靠的地面,就像跋涉过一条湍流。有时,当他们踩到松软处,令人担忧地陷入碎石中,他们狂乱的挣扎就像在凫水。
莫斯卡看到他面前有一只闪亮的黑靴子,他捡起它,它意外的沉重。他意识到里面有一条腿,被一层由血和碎骨髓粘合在一起的碎砖和石头封住。他扔掉靴子,走到最远的角落里,路上时而陷入深及腿肚的石块中。在墙附近,他被一具没有头颈、腿和胳膊的躯体绊倒。他拿手指撑着它,深色布料已经认不出形状,里面是被倒塌的建筑挤压出所有脂肪和血液的肌肉。肌肉非常坚硬地贴着骨头,但他还是能摸到下面的骨头像岩石一样,躯体的两肢也像那只靴子一样被封了起来。
那具人类残骸没有任何可怕之处,看不到血液或肌肉,它们被压得那么紧,穿的衣服都被压进了皮肤中。血被成吨的砖块吸收,变成了污土。莫斯卡四处踢着石块,当他的另一只脚开始下沉时就迅速挪开。沃尔夫在远处的角落里忙碌,没有照明,几乎是隐形的。
突然,莫斯卡感到一种压迫性的温暖,一片热尘扬起在空气中,一种像是烧焦的肌肉的味道从那片尘土中传递出来,就像在这不断起伏的地下,地底的火正愤怒地燃烧着整座城市,只不过被类似的废墟隐藏着。
“给我一点光。”沃尔夫在角落里说,声音像细语穿透巨大的空洞。莫斯卡将他点燃的蜡烛扔过房间,它划出一道漂亮的黄色火焰弧线掉到沃尔夫身边,他让它就落在那儿。
他们看得见沃尔夫的影子正在摸索着一具躯干。哈尼轻声聊天似的说:“很有趣,这些尸体都没有头。我找到了六到七具,有些有条胳膊或一条腿,但每一个都没有头。它们为什么都没腐烂?”
“这儿。”沃尔夫说,他的声音在远处的角落里回**,“我找到些东西。”他举起一个挂着手枪的皮枪套,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枪的一些部分碎裂开,掉到地板上。沃尔夫把枪套扔开,继续到处戳着,同时跟金发男人解释。
“就像木乃伊,那些古老的木乃伊,”他说,“一切物品都挤压着他们,也许本来是封起来的,建筑被移开了我们才能进来,他们的脑袋直接撞到地上,粉碎成小块的碎片,融入我们脚下的地板。我曾见过那种情况。”他离蜡烛越来越远,走到了远处角落的深处。“给我点光。”他喊道。墙边的女人举起她的蜡烛,沃尔夫把什么东西举到空中,好让那微弱的黄光照到它。同时,金发男人把手电筒也照向了他。
沃尔夫的尖叫很短促,更多的是惊讶。女人则歇斯底里地颤声呜咽起来。手电筒和蜡烛的光照亮的是一只灰色的手,极度拉长的手指上是一层油漆般的土。沃尔夫把那只手扔出去,照在它上面的光也跟着消失了。他们一片沉默,都感觉到了房间的热度,起伏不定的地板上,被他们扬起的灰尘把空气弄得沉重。
然后,莫斯卡取笑地对沃尔夫说:“你不觉得羞耻吗?”
金发男人柔和地笑出声,笑声在房间中回**。沃尔夫抱歉地说:“我以为那玩意儿是只老鼠。”
平台边的女人说:“我们赶紧走吧,我需要新鲜空气。”当莫斯卡开始朝她和光线走时,墙的一部分忽然动了动。
波涛般起伏的石块绊倒了他,他的头撞到其中一具尸体,他的嘴碰上了它,那一碰让他明白这尸体上没有布料,只有烧焦变黑硬得像皮革的皮肤,就像在地狱中燃烧过。他撑着双手退开,当他想要站起来时,一波呕吐物直冲出他的嘴。他听到其他人移动过来想要帮忙,于是尖叫着:“离我远点,离开点。”他跪下来,紧紧攥着一大把碎玻璃、砖头和骨头,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来——已经开始消化的食物、变成胆汁的酒精。他能感到碎石割开手上肌肉的刺痛。
他吐光了一切,然后站起来,那女人扶着他爬上平台走出房间,透过她举着的蜡烛的光,他能看到她脸上一种奇怪的激动又高兴的狂乱表情。他们上楼梯时,她抓着莫斯卡短大衣的后摆。
他们走进凉爽的夜晚,深深地呼吸。“活着真好。”金发男人说,“那个,下面的,那是死后的世界。”
他们从站立的峡谷中爬上那座碎石组成的小山,月亮在城市那头高悬着,让城市变成一片被抛弃的童话世界,一丝丝雾气和灰尘相互缠绕着,就像人人都沉睡于活着的死亡中。在警察大楼所在那座山的斜坡上,他们看到一辆街车的黄色灯光缓缓地向上爬,听得见冬天空气中传来的轻柔、近乎无声的街车铃声,冰冷又清晰。莫斯卡意识到他们离自己在梅策街的兵舍不远,因为他经常在晚上看到这辆街车,爬上同一座山,听到同样的铃声。
女人紧紧依偎着金发男人站在石堆上,她问:“你们要进来喝一杯吗?”
“不。”莫斯卡说,然后他告诉沃尔夫,“我们回家。”他觉得孤单又害怕,害怕跟他在一起的人,甚至包括沃尔夫,更害怕赫拉一个人在兵舍里会出什么事。现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从他把醉醺醺的艾迪?卡辛孤零零地留在市政厅餐厅,跟沃尔夫一起穿街走巷时算起,已经过去了非常久的时间。
他想知道艾迪是否安全地回了家,也想知道现在有多晚,肯定已经午夜后很久了。赫拉会一个人在沙发上看书,等着他。他第一次带着感情想到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想着他们的信,那些他没看的信。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想象中他们所感受到的安全感,他们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突然,他觉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每个他认识的人,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记得母亲去教堂,知道他对她说什么才能解释这一切。
“我们不是按照上帝的模样被创造的。”仅此而已。
现在,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努力让自己开心,也努力让赫拉开心。
疲惫把一切都挤压出他的脑海。他从石堆山上下来,下巴埋在大衣领子里,感觉着寒冷和他骨头中的疼痛。当他和沃尔夫穿过街道时,月亮苍白流泻的光像阳光一样残忍地展示着城市的疮疤,没有颜色,没有怜悯,毫无生气,就像它是被某种无生命的金属仪器照亮的光,在地球上模仿着那仪器本身的形象、它自己荒芜的弹坑和毫无生机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