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特?莫斯卡穿着便装,盯着平民人事部的窗子发呆。他看着基地的人经过,飞机机械师身着绿色作战服和镶毛边的皮夹克,收拾整齐的飞行员穿着深绿制服和紫外套,德国劳工则裹着旧衣服,都在十一月凛冽的寒风中缩成一团。艾迪?卡辛在他身后说:“沃尔特。”莫斯卡转过身。
艾迪?卡辛向后靠在椅子里:“我帮你弄了个活儿。我想了个点子,中尉觉得挺不错的。我们正在全欧洲的戏院里号召大家节约粮食。你明白的,想要告诉那些争食的恶狼不要撑到让自己生病。不是要他们饿死,只是希望他们别把盘子装得太满,然后剩下很多不得不扔掉。我的主意是,先拍一张一个大兵端着一大盘食物的照片,加上标题‘阻止这个’。在它旁边再放上一张两个德国小孩在街上捡烟屁股的照片,标题是‘你能阻止这个’。听起来怎么样?”
“听起来像是狗屎。”莫斯卡说。
艾迪咧嘴朝他笑:“好吧,但它看上去肯定聪明得很,真正的公关素材,司令部绝对会喜欢。也许《星条旗报》会登,谁知道呢?说不定能变成大事。”
“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
“好了,”艾迪?卡辛有些不耐烦地说,“就去拍一张孩子捡烟头的照片,吉普停在外面,你可以在实验室里找到负责拍照的下士。”
“好吧。”莫斯卡说,他走出去,看着从威斯巴顿飞来的下午航班从天而降,就像是用魔法从空气中变出来似的。他钻进吉普里。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他才开着吉普越过桥进入不莱梅老城区。下士在飞机库里乱转悠,莫斯卡花了一个钟头才找到他。
城里的街道上满是急匆匆的德国人,哐啷作响的街车在繁忙的交通中穿行,乘客们的胳膊挂在扶手上。莫斯卡把吉普停在格洛克大楼前。
在灰扑扑的工作日下午,一切都很寂静。红十字俱乐部门前没有乞讨者、站街女和孩子们。他们只在晚饭过后才会出现。两个德国女警在人行道上缓慢地散步,非常缓慢,就像是被街车悦耳的铃声逗乐了似的。
莫斯卡和下士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坐在吉普中等待乞讨的孩子出现。最终,下士说:“这他妈什么运气啊,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到德国小鬼在附近转悠。”
莫斯卡下了吉普。“我去看一眼。”他说。外面非常冷,他竖起外套衣领走过街角,一个孩子都没有,他继续走,直到格洛克大楼背后。
两个小男孩宁静地栖息在堆成山的石砾上,向下望着眼前半座城市的废墟。他们裹在长到鞋边的大衣里,头上戴着几乎遮住耳朵的大帽子,用手把挖出来的碎石上的松土抠掉,然后把石块和碎砖扔向下面废墟组成的平原和谷地。他们漫无目的地扔着,并没用力到会让他们在石山顶上失去平衡。
“嘿,”莫斯卡用德语说,“你们俩想赚几块巧克力吗?”
孩子们严肃地看向他,判断着他的话。虽然莫斯卡穿着便装,他们却仍认出他是敌军的一员,于是滑下石山,毫无畏惧地跟着他离开广阔、寂静、空旷的游乐场,走进格洛克大楼前繁忙的广场。他俩紧攥着对方的手。
下士下了吉普,正等着他们。他把一个感光底片插进相机,调整了一下测距仪。准备好后,他对莫斯卡说:“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下士不会说德语。
“去捡那些烟头,”莫斯卡告诉男孩们,“然后抬起头,让那人给你们拍照。”他们顺从地弯下腰,但长尖顶帽遮住了他们的脸。
“把他们的帽子弄到后面去。”下士说,莫斯卡依言而行,在镜头前暴露出两张地精般咧嘴笑着的脸。
“这些烟头太小了,”下士说,“照片上看不出来。”莫斯卡拿出几根完整的香烟扔进沟里。
下士又拍了几张,仍不满意。他正准备再拍一张时,莫斯卡感到有人把手搭到他胳膊上拉他转过身来。
他面前是那两个女警,拉他转身的那一个几乎跟他一样高,她的手仍搭在他胳膊上。他推开她,力道大得近似于挥拳,甚至感觉到了她粗糙的蓝羊毛制服下柔软的胸部。她踉跄着退开,手松开他的胳膊,防卫性地说:“这里不允许这么做。”她掉头警告两个男孩子,“你们俩,立刻离开这里。”
莫斯卡抓住孩子们的外套。“待在这里。”他说,转过身对着两个女人,深沉的长脸因愤怒显得丑陋和恶毒,“你看到那件军服了吗?”他指着下士,然后伸出手,“给我看看你们的身份卡。”两个女人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是她们职责所在,要把孩子赶开,不让他们乞讨。一个路过的德国男人停下脚步,两个男孩一点点从争吵中退开,那男人用愤怒的指责语调冲他们说了点什么,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开始狂奔。下士提醒地喊了一声后,莫斯卡又抓住了他们。男人迅速走向街角一群等待着街车的德国人。莫斯卡沿街追上他,当那德国人听到脚步重响时,他转过身,因惊恐而眨着眼。
“你叫那些孩子离开?”莫斯卡冲他大喊。
德国人抱歉地说:“我误会了,我以为他们在乞讨。”
“把你的身份通行证给我。”莫斯卡说,伸出手,德国人因为紧张和震惊而战栗着,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拿出个塞满了文件的大钱包,笨拙翻找着,同时试图盯着莫斯卡,直到莫斯卡从他手中拿过文件,自己找到那张蓝色卡片。
莫斯卡把钱包还回去。“明天早上到警察局去领你的通行证。”他说,然后转身走向吉普。
街对面,在广场的另一边,他看到在十一月消逝的日光中,暗沉、安静的一堆德国人在看着他,高大,巨人般黝黑,就像森林的轮廓。有一刻,他感到害怕和恐惧,就像他们能看穿他的心灵和思绪,但愤怒燃烧起来。他缓慢而冷静地走到吉普边。两个男孩还在那儿,但女警已经消失了。
“我们走。”他告诉下士,开车到梅策街就下了车。他对下士说:“帮我把吉普开回基地。”
下士点点头,轻声说:“我想那些照片应该够了。”莫斯卡这才意识到他忘了重新拍照,把孩子们留在了格洛克大楼前,也没给他们他许诺过的巧克力。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赫拉正在电热板上热汤,桌上有个红标签的空罐子,平底锅里铺满培根,正等着上炉。列奥坐在沙发上看书。
房间被食物的香味所温暖,同时,家具恰到好处地填充了它宽敞的空间,因而显得舒适。床和床头柜在一个角落里,柜子上有一盏台灯和一台小收音机;白色大衣橱在靠门的角落里;房间正中一张大圆桌,四周是柳条椅;一面墙边是一个巨大的空瓷器陈列柜,给房间带来一种并不拥挤却又留下足够空间走动的安逸感。真他妈是个大房间,莫斯卡总这样想。
赫拉一边做饭一边抬起头。“噢,你今天回来得早。”她说,起身亲吻他。每次见到他,她表情都会为之一变,他能看到其中的幸福,那总会让他内疚又害怕,因为她的生命是如此依赖于他,就好象她对他们周遭世界中潜伏的无数危险全然不觉。
“我在城里有事要做,就没回基地。”莫斯卡说。列奥抬头冲他点了点,然后继续看书。莫斯卡伸手进口袋掏烟,手指却碰到德国人的身份卡。
“吃完饭后载我去一趟警察局,如何?”莫斯卡问列奥,他把卡扔到桌子上。
列奥点点头,问道:“那是什么?”莫斯卡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情,他注意到列奥带着好奇又好笑的微笑看着他。赫拉把热汤倒进杯子里,什么都没说,然后把培根放到电热板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蘸着咸饼干喝着汤,赫拉把蓝色身份卡从桌上拿起来,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把它翻开来。“他结婚了,”她说,“他蓝眼睛、褐色头发,是印刷工,那是份好工作。”她打量着照片,“他看上去不像坏人,我真好奇他有没有孩子。”
“通行证上没写吗?”莫斯卡问。
“没,”赫拉说,“他手指上有个疤。”她把卡放到桌上。
列奥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靠到桌边,脸上的神经开始**。“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你不直接跟那人一起去警察局呢?很近的。”
莫斯卡对他微笑:“我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个男人,不准备做什么。”
“他今晚肯定会过得很糟糕。”赫拉说。
“他活该。”莫斯卡愤怒地自卫,“那混蛋以为自己是谁,管这种闲事。”
赫拉苍白灰色的眼睛抬起来。“他是觉得耻辱,”她说,“我想,他是觉得这些孩子在街上乞讨、捡烟头是他的错。”
“该死,让他急出汗来,”莫斯卡说,“在你烤焦那些培根之前,给我来一点怎么样?”
赫拉把培根和一条德国黑面包放到桌上。他们吃完了油腻腻的三明治后,列奥和莫斯卡起身,列奥在箱子上找他的吉普车钥匙,赫拉拿起身份卡看了一眼地址。
“瞧,”她热切地说,“他住在罗姆沙姆街,比警察局更近。”
莫斯卡简短地说:“不用等我了,我们之后去俱乐部。”然后,当她把头靠过来等他亲吻时,他微笑着,她薄薄的浅棕色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像个头盔。这个充满感情的动作总会让他更爱她,但他只是微笑,从不主动这么做。
“你想我带点冰淇淋回来吗?”她点点头。他走出门口时,她在身后喊:“那条街就在去俱乐部的路上。”
坐上吉普后,列奥对他说:“我们去哪儿?”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我送去那人的家。”莫斯卡摇头,“你和她真能给我找麻烦。”
“我不在乎,”列奥说,“但它就在去俱乐部的路上,再说了,我知道什么是你们说的‘急出汗’,这个词非常准确。”他骨骼巨大的脸转向莫斯卡带着一丝悲伤的微笑。
莫斯卡耸肩:“我甚至不想看一眼那个混蛋,要么你去他们家,列奥?”
“我不去,”列奥咧嘴笑着说,“是你从他手上拿走的,就该由你送回去。”
他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栋房子。曾经的两户私宅分割成一套分租合住房,以提供人们亟需的住处。前厅的门上是所有租客的名单,包括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和他们住的公寓号。莫斯卡看着身份通行证对比名字,然后走到二楼。他急促地敲了敲,门立刻就打开了。他意识到对方已经透过窗子看到了他,正等着他敲门。门边的男人还是那个子弹型的脑袋和严厉的长相,但脸上却带上了极力自控的表情,头颅上**的秃顶也使他显得柔和起来。德国人站到了一边,莫斯卡走了进去。
他打断了晚餐,大房间里的桌上放着四个盘子,盛着黑色的肉汁,上面漂着深色蔬菜碎片和大块的白色土豆。一个角落里有张床,墙的远处别扭地挂着个水槽,它上面有一大幅涂满深绿色的画。一个女人,浅色头发紧贴着头颅,想把两个小男孩带去门那边公寓的另一间房。但当她转身看到莫斯卡后,孩子们挣脱开了。所有人都看着莫斯卡,等待着。
他把蓝色身份卡递给那德国人,他接过去,支吾着:“唔?”
莫斯卡说:“你不用去警察局了,忘了一切吧。”
从恐惧中骤然放松,那张生硬而严肃的脸变得惨白。白天的震惊、吉普尖叫着停到他家门口,这一切合在一剂溶解他血液的毒药。他明显地一晃,他妻子立刻跑过来撑住他,把他扶到桌子周围四张空木椅中的一张上坐好。
莫斯卡有些惊慌,对那女人说:“有什么问题,他怎么了?”
“没事,”女人说,语调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带一丝感情或生命力,“我们以为你是来抓他走的。”她的声音颤了颤。
一个孩子惊恐地哭起来,就像他的世界都被摧毁了。莫斯卡想让他安静下来,向前走几步,拿出了一块巧克力。孩子吓坏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莫斯卡停下来,无助地看着那个女人,她正给丈夫倒一小杯酒。男人喝酒时,女人跑到孩子旁边,扇了他一嘴巴,然后把他抱起来。孩子一动也不动。父亲仍然极度焦虑,说:“等等,请等一等。”然后几乎是跑着到了橱柜边,拿出一瓶烈酒和一个小酒杯。
他给莫斯卡倒了一杯酒,塞到他手中:“全都是误会,您瞧,全是误会。我以为那些孩子在骚扰您。我不是要干涉您。”莫斯卡记起这男人在格洛克大楼前吼那两个男孩时的怒火,愤怒的羞耻和内疚,就像他自己是造成孩子们堕落的原因。
“没事。”莫斯卡说,试图把酒放回桌子上,但德国人总拉着他的胳膊,把酒又塞给他。
忘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看,那个父亲像为自己的生命辩护似的激动地说:“我从来都不是纳粹,入党只是为了保住工作,所有印刷工都得加入。我跟他们毫无瓜葛,完全没有。我从来都不是纳粹。喝吧,这是好酒,喝掉它。这是留着我生病时喝的。”莫斯卡喝了酒,挣脱开,向门边走,但德国人抓住他,握住他的手,“我非常感激您的好心,这是发自肺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我总是说美国人很好。他们都很善良。我们德国人很走运。”最后,他握了握莫斯卡的手,头因紧张和松了口气的激动而左右摇晃着。
那一刻,莫斯卡有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将他揍倒,让那个秃脑袋和抽搐的脸上满是鲜血。他扭开头隐藏起自己的轻蔑和厌恶。
莫斯卡看到那妻子在另一间房里靠在褐色门边的脸。肌肉紧绷着贴着突出的颅骨,皮肤惨白,头略低着,肩膀因为怀中孩子的重量而耷着。她灰色的眸子现在几乎变成黑色,就像充满不可原谅的憎恶的深潭。她的头发也是,在孩子的金发边显得很深,她的眸子迎上莫斯卡时毫无躲闪,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门在他身后阖上,莫斯卡听得到她小声却急促地跟他丈夫说着什么。走到街上后,透过台灯照亮的房间光线,他能看到她朝下盯着他,孩子仍在她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