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和戈登?米德尔顿停下工作去偷听,通过艾迪办公室开了一条缝的门,他们能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艾迪,我想见你,一会儿就好,事情非常重要。”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艾迪语调冰冷,正式而客套地说:“当然了,说吧。”
姑娘迟疑地说:“我知道你说过不许我到你办公室来找你,但你再也不去我那儿了。”
戈登和莫斯卡相视一笑,戈登摇了摇头,他们继续听。
那姑娘说:“我需要一条香烟。”
沉静了一会儿,然后艾迪带着冷漠的嘲讽说:“什么牌子的?”姑娘没听出他话中的拒绝。
“哦,你知道那无所谓的,”她说,“我需要去看医生,他的价格就是这个。”
艾迪的语气很礼貌,不带私人感情:“你病了吗?”
那姑娘羞怯地笑起来。“噢,艾迪,你清楚得很,我怀上孩子了,一条香烟就能让我的医生帮我打掉它。”然后,就像对她健康的忧心可能会让他拒绝似的,她安抚地补充,“没有任何危险。”
莫斯卡和戈登相视点头,无声地大笑,没有笑那姑娘,他们在笑艾迪,笑他们以为这件事会带给他的羞耻,和这段露水情会花掉他的一条香烟。艾迪的下一句话让他们的笑容一扫而光。
他的声音仍然冷漠,但其中带着一丝可怕的憎恨:“叫你的德国男朋友帮忙。别想从我手上拿到任何香烟,如果你再到这间办公室来,就再也休想在这个空军基地里工作了。现在回去工作。”
那姑娘开始哭泣,最终她虚弱地抗议:“我没有男朋友,这是你的孩子,三个月大了,艾迪。”
“到此为止。”艾迪?卡辛说。
姑娘重新鼓起勇气,并从他的轻蔑中汲取了一些愤怒:“你整整一个月没有找我,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那人只带我去跳过几次舞,我发誓。你知道我只有你一个,一条烟对你又算得上什么呢?”
戈登和莫斯卡可以听到艾迪拿起电话让接线员转基地的宪兵司令。那姑娘语带恐惧地说:“帮帮我,卡辛先生,请帮帮我。”他们接着听到通向走廊的那扇门打开,然后被砰地关上,艾迪对接线生说:“没事了。”
艾迪?卡辛推开通向他们这间房的门,他优雅的灰白脸上带着个愉悦的笑容。“这场戏你们看得还过瘾吧?”他问。
莫斯卡靠在自己椅子里轻蔑说:“你真是个混球,艾迪。”
戈登?米德尔顿说:“我可以把她要的香烟给你,艾迪。”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莫斯卡的那种蔑视,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好像艾迪拒绝的唯一原因是他可能失去的财富。
艾迪带着嘲弄的笑看着他们俩:“啧啧,真是两个好人啊,愿意帮那么个可怜孩子。听着,那小**一直都有另一个男人,抽掉了我给她的香烟,吃了我为她准备的巧克力和食物,”他真正好心情地大笑,“再说了,我经历过类似的事,知道黑市上堕胎的价格只要半条烟。”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沃尔夫走进来说:“嗨,伙计们。”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疲倦地叹口气坐下来,“真是一堆可爱的人儿啊。”他咧嘴冲他们笑,苍白的脸上因真正的喜悦而闪亮,“抓到两个德国佬偷咖啡,你知道炊事员让他们装在小罐子里带回家的汤?他们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底部,再放一层沙,然后把汤倒在上面,别问我他们之后怎么把沙子和咖啡粉分开。”
不知为何,这让艾迪的心情坏了起来,他阴沉地说:“沃尔夫?特雷斯总能抓到他要抓的人。告诉我们你怎么做到的,沃尔夫。”
沃尔夫咧嘴笑:“上帝,谁能想得到呢?老办法,密探。”
米德尔顿起身:“我想我要早点回家,行吗,艾迪?”
“当然了。”艾迪说。
沃尔夫抬手:“等一下,戈登。”戈登停在门边,“别说是我说的,你们也别声张。但一周后你就会接到回美国的命令,好吗?”
戈登低下头盯着地面。沃尔夫和善地说:“上帝,你早预料到了,对吗,戈登?”
戈登抬起头缓慢地微笑。“我猜是的,”他说,“谢了,沃尔夫。”他走出门外。
艾迪小声对沃尔夫说:“安全检查的结果从美国那边传回来了?”
“是啊。”沃尔夫说。
艾迪?卡辛开始清理桌子,暮色令人事部的窗子暗下来,他打开公文包塞进两瓶杜松子酒,一大听西柚汁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的几块巧克力。
沃尔夫说:“你为何不把香烟和酒给我呢,艾迪?这样你可以换来银行里的钱而不是一剂毒品。”
艾迪把公文包夹到胳膊下走到门边。“我要享受生活,”他说,“祝你们这些秃鹫好运,我要去驯服大猩猩了。”
晚饭期间,沃尔夫跟莫斯卡说:“你知道吗,我估计是第一个发现戈登的。有一天我捎他进城,路上他叫我停下来,然后下了吉普走回去,捡起一大块我的车轮堪堪避开的锯齿状金属,把它扔到灌木丛里,带着那种友善安静的微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他人就不会爆胎了’。当然,谁都会说这是做好事,戈登是个好人,但那有点太不怕麻烦了,他也太无私了点,所以当上头因为戈登是共产党而叫我盯着点他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们会把这种人生吞活剥了,可怜的蠢蛋。”
莫斯卡点起一根雪茄啜了口咖啡。“他很有胆量。”他说。
沃尔夫咽下嘴里的食物。“错误的态度。现在,用用脑子。每天我们看到多少德国人想参加美军?他们想打俄国人。有多少传闻说俄国军队入侵了英美占领区?我看过秘密报告,不会太久了,我想至多两年,一切都会爆发。所以戈登这样的人就得被斧子砍头,就砍在这儿。”他朝自己脖子做了个砍的手势,“而我呢,我要回美国,我才不要在西伯利亚当战俘。”
莫斯卡缓缓地说:“希望在那之前我能离开这儿。”
沃尔夫擦了擦嘴,靠后让一个侍应倒咖啡。“别担心,”他说,“我听到一些内幕消息,他们必须取消婚姻禁令,好让我们娶那些德国姑娘。美国那边教会施加的压力很大,不想让我们随便睡那些没机会跟我们结婚的姑娘们。”
他们开着沃尔夫的吉普离开食堂,出了空军基地的铁丝网外墙后,他们没去城里,转而驶向新城的远端。路程很短,沃尔夫在一栋极为狭窄,就像前后只有一排房间并列组成的独栋房前停下车。已经有三辆吉普停在附近,还有几辆有烧柴引擎和小烟囱的德国欧宝汽车。几辆自行车拴在用水泥粘在石台阶上的一根铁杆上。
沃尔夫按响门铃,门被打开时,莫斯卡吓了一跳,他见过的最高最壮的德国人正站在他们面前。“我们跟瓦拉万夫人有约。”沃尔夫说。巨人站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房间几乎满了,两个大兵站得很近,两人之间搁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运动包,三个军官,每人都拿着个塞满了的猪皮公文包。五个德国人拿着空****的黑皮公文包。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不论德国人还是美国人,每个人都要排队进去,这里没有征服者。
巨人把他们一个个领进隔壁房间,当更多军官、大兵和德国人到来时负责应门。莫斯卡认出几个基地职员、小队头目、一个食堂伙夫长和陆军福利社的军官,点头示意后,大家便都装作互不相识。
窗户紧闭,但吉普摩托发动和停下来的声音在那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人们跟着那巨人消失后,都没有再出现,房子的另一头有扇门直通外面。
轮到他们了。巨人把他们带到隔壁房间,示意他们等等。除了两张木头椅子和一个搁着烟灰缸的小桌子,房间里空无一物。只剩他们俩后,莫斯卡说:“真是个大块头。”
“她的保镖,”沃尔夫说,“要是通货在她手上,保镖也没什么用。那个巨人就是个白痴,她把他留在这儿只是吓唬人,比如醉醺醺的大兵和德国佬,但对我,他毫不起作用。”他朝莫斯卡微笑。
等了一会儿,巨人又走进来,用一种跟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温和语调哑声说着德语:“你们想看看我自己想卖的一件东西吗?”他拿出一枚金戒指,上面固定着一颗大钻石。他递给莫斯卡,“只要十条烟。”
莫斯卡把它递给沃尔夫说:“看上去是笔好买卖,至少有一克拉。”
沃尔夫把它转过来,微笑着说:“这一钱不值。”他说,“背后是平的,我告诉过你这人是白痴了。”他把戒指扔给巨人,对方笨拙地伸手接但没接到,只好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它来。然后,他又坚决地把戒指给了莫斯卡:“十条烟,好买卖,但别告诉那个老妇人。”他孩子气地举起一根巨大的指头竖到唇边。
莫斯卡想把戒指还回去,但巨人拒绝接受:“十条,十条烟就是你的了。”他一遍遍重复。莫斯卡把戒指放到桌上。缓慢又悲伤地,巨人把它收了起来。
然后他示意他们跟着他,打开通往另一间房的门。他站在门边让他们通过,先是莫斯卡,接着是沃尔夫。当沃尔夫经过时,他恶意地推了他一把,令这美国人猛冲到房间中央。然后巨人关上门站在门边。
一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矮胖女人坐在一张宽柳条椅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账簿。一面墙边堆放着陆军福利社的货品——几百条香烟、黄盒子装的巧克力、厕所用肥皂,还有明亮包装的其他厕所用品。一个小个子德国人正把物品码成整齐的堆,不合身的外套口袋鼓鼓地装满了德国货币。他转头看他们时有一捆掉到了地板上。
女人先开口说话,用的英语。“我非常抱歉,”她说,“约翰偶尔不喜欢某个人时就会这么做。我无能为力。”
沃尔夫之前毫无防备,他有一刻惊讶地愣在那里,但现在,他满是横肉的死白脸色变得通红,那女人傲慢的腔调激起他更多的怒火。他看到莫斯卡冲他笑了笑,人却已经站到了墙边——一旦亮出武器,就能控制所有人。沃尔夫摇摇头,转向那老妇人,看到她精明的眼中闪动的好笑。
“只是件小事,”沃尔夫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能帮我们吗?”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继续用英语说:“我亲爱的朋友,你的故事招人讨厌,我没听说过价值百万的通货。即使听说了,我也会非常小心跟你和你的朋友做生意。说真的,你侮辱了我的智力。”
沃尔夫保持着微笑,先谈生意,之后再考虑愉不愉快,他想着,说:“如果你帮我联系上线人并能把他交给我,也许你自己也能小赚一笔,不费吹灰之力。”
女人语带轻蔑,胖乎乎的肥脸上充满鄙夷:“我是个生意人,绝不会参与这种事。我还会警告我的朋友们防着你,”她嗤笑,“你能有五千条烟?”
沃尔夫仍带着笑,他问:“这两个男人听得懂英语吗?它很重要。”
女人讶异于他意料之外的问题,说:“不,他们听不懂。”
笑容从沃尔夫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就像他早准备好的一副面具一样,是一副充满权力、自信而平静的样子。
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靠着桌子,直直地盯着那老女人布满皱纹的脸。
“你太聪明又太骄傲了,”他的语调带着控制得很好的严苛,“你以为有某种权力,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你的年龄和你的男人会保护你。我不喜欢傲慢的德国人,你完全不理解美国人,你和你的巨人。”那女人警觉起来,双眼像珠子一样黑得发亮。外套鼓鼓的小个子男人被吓住,站在门边的巨人走向沃尔夫。莫斯卡从公文包里拿出他的手枪,拉响枪栓,所有人都转向他。
他没有把枪举起来,枪口冲着地上,用德语对巨人说:“转过身去。”巨人朝他走过来,老女人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急促地冲巨人喊出一句命令。他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退回远处的墙边背转身。小个子德国人无需命令就站到巨人身边靠着墙。
沃尔夫再次靠向那女人:“你喜欢我的朋友吗?”他问她。
她没有回答,双眼盯着莫斯卡。沃尔夫继续说:“我朋友是个非常骄傲又易怒的人。如果你的巨人推的是他而不是我的话,就根本连谈话都不会有,你们这群人准要倒大霉,没人会说那些我刚刚冷静说出的话。现在听着,我很讲道理,对这件事不会记仇,但要是我发现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就等着瞧我的另一面吧。”
他停下来,盯着那老女人的双眼,那里面毫无害怕,她冷静且毫不顺从地打量着他。但这是沃尔夫的专长,这是他的毕生工作,这挑衅着他所拥有的天赋。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种眼神。语言没有任何意义,威胁既不能阻碍也不能鼓励人类的意志。他笑起来,走到巨人身边推搡着他让他转过身来。
“你这笨蛋,把皮带解下来,站到你的夫人面前去。”他说,巨人乖乖听命。沃尔夫退开,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枪晃了晃,然后对那女人说:“叫他用力朝你背上打三下。”他让自己的语气更恶毒,“如果你哭喊出声,我就把你们三个全杀了。现在,告诉他打三下。”
老女人还是很冷静。“你不明白,”她说,“如果我这样命令他,他就会认真听从,那会严重伤害我的。他会使出所有的力气来打。”
沃尔夫好心情地说:“我完全明白。”
她胖胖的脸颊带着有些怀疑的笑,皱了起来:“你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必要闹得更大。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保证。现在,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我。”
沃尔夫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绽出个残忍的笑容,他说:“打一下,以示我们交易达成。”
那女人第一次显出害怕,她的脸垮下来,语调有些颤抖。“我会尖叫救命的。”她说。
沃尔夫没有理她,他对莫斯卡缓慢地说,确保那女人也听得懂:“等这女人倒下,就杀了那个巨人。”他挥枪指着那女人。
她扭开头,用德语告诉巨人:“约翰,往我背上狠狠打一下。”她坐在椅子上,头低下来趴在桌上,圆润丰满的肩膀耷着,准备好迎接那一击。巨人向下挥动皮带,它打到她时,他们都听到了布料下的皮肤和肌肉被撕裂的可怕声音。女人抬起头,她的脸因为疼痛、害怕和震惊而没有一丝血色。
沃尔夫冰冷、毫无感情的双眼看着她。“现在你明白了。”他说,接着,模仿她傲慢的腔调和态度说,“我无能为力。”他走到门边说,“走吧,沃尔特。”他们穿过之前来的房间,走出前门。
开着吉普回城里的路上,沃尔夫大笑着问莫斯卡:“要是我下令,你会开枪杀死那个巨人吗?”
莫斯卡点了根烟,仍然很紧张:“见鬼,我知道你是在演场戏。我得承认,沃尔夫,你那场戏演得真他妈好。”
沃尔夫用一种心满意足的腔调说:“经验,孩子。我们有些军官胆子太小,不敢真的给囚犯施压,所以我们得用吓唬的方法。你站在墙边看起来真的很凶。”
“我很惊讶,”莫斯卡说,“那个大个子推了你,然后那老女人又那么下贱,我气疯了。上帝,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大兵会因为这种花招屠杀他们所有人吗?”
沃尔夫慢吞吞地说:“我来告诉你人是怎么回事,沃尔特。那个老女人,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巨人、所有的军官和大兵都很尊敬她,因为她能帮他们赚钱。但是,她忘了害怕是怎么回事。她挨的那一下打是关键,记住这一点,没有那一下,她绝不会害怕。人都是这样。”
他们跨过桥,进入不莱梅市区,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兵舍门口。他们在停下来的吉普中一起抽了根烟。
沃尔夫说:“一两周后,我们要进行最重要的接头,需要大部分晚上都在外面,随时准备好,好吗?”他拍拍莫斯卡的背。
莫斯卡走出吉普,抽了最后一口烟:“你觉得她会跟她朋友们声张这件事儿吗?”
沃尔夫摇头:“我很清楚,她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咧嘴冲着莫斯卡笑,“她绝不会遗忘后背那道皮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