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米德尔顿看着孩子们两人一排,整齐地迈步走在经过他房子的那条街上。他们和着隐约透过关着的窗子传入戈登耳中的和缓吟唱,摇晃着纸灯笼,然后两列人由开头向内收,直到变成一组,点着红黄色灯光的灯笼在寒冷苍白的十月黄昏就像一群萤火虫。戈登感到思乡的苦楚,思念他很久前离开的那个濒死的新罕布什尔村庄,乡间那冰冷空旷的美,夜晚的空气中只有萤火虫在闪烁。在那儿,就像在此地一样,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切都在凋零。
没有回头,戈登问教授:“他们在唱什么,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
教授坐在象棋桌前,满意地研究着他给对手带来的毁灭,他身边的皮文件夹里是两个他将带回家的三明治,还有两包香烟,是每周一次教戈登?米德尔顿德语的报酬。香烟他会攒起来,等到可以去纽伦堡探视时给他儿子。他必须再去申请探监许可,毕竟,连那些大人物都能有访客,他儿子为什么不能?
“他们在唱一首十月节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说,“告诉人们黑夜将会越来越长。”
“那灯笼呢?”戈登?米德尔顿问。
“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古老的传统吧,照亮路途。”教授压抑住他的怒气,想把这个美国人叫回来下棋,好完成这场屠杀。虽然这个美国人从未在意过自己征服者的地位,教授却从未遗忘自己作为被征服者一员的地位,或是在他脑海深处,因为自己儿子而起的隐秘羞愧。
戈登?米德尔顿打开窗子,从灯笼里飘上来的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带着种无比清澈的调子,就像十月的空气一样,是孩子们悦耳的和声。他专心地听着,检验自己刚学会的德语,简单的单词和他们清晰的吟唱令他轻易就理解了。他们唱着:
燃烧吧,火光
燃烧吧,火光
但别烧了我心爱的灯笼
“我还以为他们的父母会有更重要的事情担心,而不是如何做灯笼。”戈登等待着,继续聆听那歌唱:
天上星星闪闪亮
地上我们闪闪亮
然后调子拖长,没有悲伤,在暗淡的光线下听着却觉伤感。
我的光熄了,我们要归家
明早再来
戈登?米德尔顿看到莫斯卡穿过选民街,穿过那一堆灯笼和仍在吟唱的孩子们,分散了灯光。
“我朋友来了。”戈登对教授说,他走到象棋桌边,用食指推倒了自己的王。
教授朝他微笑,客气地说:“还有获胜的可能。”教授害怕所有的年轻人。那些强硬愠怒的德国年轻人带着经年的战争和失败,但他更害怕这些年轻、醉醺醺的美国人,他们毫无来由就会揍人甚至杀人,纯粹只因醉醺醺的愤恨,以及知道他们不会被报复。但米德尔顿的朋友肯定没有危险,米德尔顿先生向他保证过,米德尔顿先生自己也很可靠。他几乎就是个清教徒式的美国佬形象——高高的、笨拙的、松散拼凑起来的骨架,明显的喉结,鼻梁骨突出的长鼻子和方正的嘴,在他小小的新英格兰镇上当老师。教授微笑着回想,过去,这些中学老师是如何奉承教授的,而在现在这种关系中,他的学识和头衔都毫无意义,他才是要讨好人的那一个。
门铃响起,戈登去应门。教授站起来,紧张地整了整他的外套和磨损的领带。他直起自己短短的身体,挺着土豆般的大肚子面对着门。
教授看到个高个子深肤色的男孩,不超过二十四岁,肯定不会比他儿子大。这孩子有双严肃的棕色眼睛和一张黯淡的、几乎阴沉的脸,差一点就算丑陋了。他非常整洁地穿着军官绿,蓝白布块缝在他的翻领和左袖上,标明他的平民身份。他的动作带着种运动员式的随意,如果不是因为它完全没有人情味,就会显得满是轻蔑。
当戈登作完介绍后,教授说:“非常高兴认识你。”然后伸出手。他试着保住自己的尊严,但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带着谄媚,微笑也出卖了他的紧张。他看到那孩子的眼神变得冷硬,也注意到两人的手触碰之后对方迅速把手收了回去。知道他冒犯了这个年轻人让教授颤抖,他坐下来整理棋盘上的棋子。
“你想来一盘吗?”他问,试图压抑自己抱歉的微笑。
戈登招手让莫斯卡过去,说:“看看你能怎么做,沃尔特,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莫斯卡坐在教授对面的椅子上:“不要期望太高,戈登一个月前才教会我下棋。”
教授点头,低声说:“请用白子吧。”
莫斯卡开局。教授被棋局吸引,忘掉了紧张。他们都用了简单的开局,这些美国人,但那个中学老师谨小慎微,合理却缺乏创意,这一个则带着年轻人的全部冲动,并非没有天赋,教授想着。同时,他用几步专业的下法瓦解了对方轻率的进攻,迅捷而无情地,他扫**了那些毫无保护的车、象,屠戮了冲在前面毫无支援的卒。
“你比我棋技高太多了,教授。”那男孩说道,教授注意到他语气中毫无敌意,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任何过渡,莫斯卡突然用德语说:“我希望你能每周两次给我未婚妻上英语课。要多少钱?”
教授脸红了,这很粗鲁,这种讨价还价,就像他是个商店老板似的。
“您想给多少都行,”他僵硬地说,“但您的德语讲得很好,为什么不自己教她?”
“我教过,”莫斯卡说,“但她想学句子结构、语法那些。每两次课一包香烟可以吗?”
教授点点头。
莫斯卡向戈登借了支铅笔,在一页纸上写地址,然后递给教授,说:“要是兵舍里有人问,把这张字条给他们。地址也在上面。”
“谢谢你。”教授差点鞠躬,“明天傍晚合适吗?”
“当然。”莫斯卡说。
屋外一辆吉普持续地按着喇叭。“肯定是列奥,”莫斯卡说,“我们准备去军官俱乐部,一起去吗,戈登?”
“不,”戈登说,“就是那个布痕瓦尔德出来的孩子吗?”莫斯卡点头,他又说,“让他进来一小会儿,我想见见他。”
莫斯卡走去窗边,推开,喇叭停了下来。“进来。”莫斯卡喊。现在天很黑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灯笼都不见了。
列奥进来后跟戈登握了握手,然后僵硬地对教授说了声:“祝您愉快。”教授鞠了个躬,提起手提箱对戈登说:“我必须走了。”戈登送他去外间的门边,跟他握手告别,然后走到屋后的厨房里。
戈登的妻子正和约尔艮坐在桌边为一些黑市货品讨价还价,约尔艮客气,有尊严又坚定。两人都知道她拿到了个好价钱,约尔艮保证质量。桌边一张椅子上是一英尺高的一堆看上去昂贵的铁锈红羊毛布料。
“是不是很好看,戈登?”安?米德尔顿用一种高兴的调子说道。她是个丰满的女人,虽然有个坚毅的下巴和精明的双眸,她的容貌仍显得性格好又善良。戈登带着他那种缓慢的深思熟虑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如果你这边弄完了,我想让你过来见见几个朋友。”约尔艮匆匆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开始把桌上堆着的圆铁罐食用油和肉类往他的皮公文包里塞。“我得走了。”他说。
“你下周不会忘记我丈夫做大衣的布料吧?”安?米德尔顿警告地问。
约尔艮做了个抗议的手势:“亲爱的夫人,不会的。最迟下周。”
安?米德尔顿在约尔艮身后锁上后门,然后打开一个橱柜的锁,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乐。“跟约尔艮做生意很愉快,他从不会用劣质品浪费你的时间。”她说完两人便一起去了起居室。
相互介绍完后,戈登靠在一把扶手椅里,忽略他妻子通常的闲谈。他几乎痛楚地感到这幢申请来的屋子带给他的陌生感。住在一堆不带任何回忆的财产之中,没有羁绊,不知是谁挑选出墙上的照片或房间里四散的家具,谁又曾弹过靠在远处墙边的钢琴。这些感觉违背了他的智慧,但是并不新鲜。在加入陆军之前回家看望父母时,他已特别敏锐地觉察到了。在那个家里,被逝去很久的祖先们用过的家具包围着,当他亲吻他父亲和母亲因残酷的北方气候而风干粗糙的脸颊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其他人也不会,那些去打仗或去工厂的年轻人,而这片土地,因它荒凉而寒冷的美而冰凉,只会留下年迈者,他们的白发就像盖住贫瘠山峰的皑皑白雪。他卧室里那张他母亲以为只是幅画的马克思大照片——他曾是多么骄傲于自己的机灵,并对她的无知带着些微轻蔑——可能还挂在老地方。
他妻子准备了酒,很淡,因为威士忌有定额,而她时不时地会用它在黑市上换东西。戈登问列奥:“是不是在你们那个集中营里有些囚犯被同盟军的空袭炸死了?”
“是的,”列奥回答,“我记得,相信我,我们并不憎恨那场空袭。”
“我听说共产党的领袖塔尔曼在那场空袭中丧生,你认识他吗?”就这一次,戈登的语调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一丝丝的激动。
“那件事挺奇怪的,”列奥说,“塔尔曼在那场被说成导致他丧生的空袭后两天,才被送到我们集中营,不久他就又被弄走了。我们听说过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个笑话。”
戈登深吸一口气:“你见过他吗?”
“不,”列奥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很多犯人头目、模范囚犯都是共产党。他们是第一批被送到集中营里的,所以会得到好点的活儿。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成功弄到了些佳肴甚至酒水,计划用秘密宴会欢迎塔尔曼。但一直没弄成,他总是有特别严格的守卫。”
戈登带着庄严和悲伤的骄傲点点头,压抑着怒火,冲妻子说:“你看到谁才是法西斯的真正敌人了吗?”
列奥恼怒地说:“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囚犯头子就曾非常享受打死老人,他还做了其他很多我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不出口的事。”
戈登变得如此愤怒,在他通常都控制得很好的脸上一览无余。他妻子立刻对莫斯卡说:“你何不哪天晚上带着你的姑娘过来,也带上列奥。”他们讨论聚会细节,让戈登有时间恢复。突然,戈登冲列奥说:“我不相信那人是个共产党,他以前也许是,但肯定要么是个叛徒,要么是个冒牌货。”
安和列奥听到这个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把他尖刻、深沉的脸转向戈登:“那人在集中营里待了很长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难道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列奥几乎是安慰地说:“是啊,他是待在那里时间最长的囚犯之一。”
在他们头顶的一间房里,一个宝宝开始啼哭,戈登跑上楼,抱下来一个看着比他六个月的年龄大得多的健康男婴。戈登换了尿布,骄傲地炫耀他的技巧。
“他比我做得好,”安?米德尔顿说,“而且他很享受做这个,我肯定不。”
“你们俩何不就待在这里不去俱乐部了?”戈登问。
“是啊,”安说,“请一定留下来。”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莫斯卡说,“但十点左右,我们得跟艾迪?卡辛在俱乐部碰头,他去看歌剧了。”
安?米德尔顿吸了吸鼻子:“我打赌他真是去看歌剧了。”
“再说了,”莫斯卡说,“今晚俱乐部有单身派对,表演应该会非常好看,我们这位列奥从没看过单身派对表演,他一定不能错过。”
当戈登送他们去门口时,他对莫斯卡说:“我们总用不完军需卡上的所有配额,如果你需要买杂货想用卡,知会我一声就行。”
戈登锁好门,回到起居室,安对他说:“真的,太丢人了,你对列奥太粗鲁了。”
戈登知道这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很严厉的责难,他并未反驳,但坚定地回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个冒牌货。”
这次他妻子没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灯光暗下去,艾迪?卡辛在座位上倾身向前,跟其他人一起鼓掌,白发苍苍的年老指挥走到台上,用他的指挥棒快速敲着乐谱架。帷幕升起。
音乐缓慢却充满**地奏响,艾迪?卡辛忘却了自己置身于的学校礼堂、四周的德国人和几乎挡住他视线的两个体格巨大的俄国军官。舞台上那些熟悉的人物现在变成了他的生命,他捂紧下巴和嘴,压抑着脸上的情绪变化。
舞台上,一开始歌唱着他们对彼此爱恋的男女,现在唱着他们的恨。穿着农民服装的男人愤怒地哭喊着,他美丽强壮的嗓音不断升高,管弦乐队的音乐堪堪低于他的歌声,随它高低起伏,像波浪似的,却在需要时完全消逝。女人的声音尖利,穿透过男人的声音,二者融合,乐声缠绕着他们的台词。男人推开她的力气大到她被推开后摔倒在地上,撞到了舞台的木地板。她却立即站起身,尖叫着,富有乐感地斥责他。当男人威胁她,她否认了他的指控时,忽然,男人的声音,和声和乐队,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女人的歌声,承认了她的罪孽,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坠入更低沉甜蜜的歌唱,唱着死亡、悲伤,和引领着所有男女的肉体之爱。在艾迪?卡辛面前,男人拽住女人的头发,把匕首刺进她的身体。她大声清晰地呼救,她的情人跟她一同赴死,小号和提琴奏响一段高昂渐增的旋律,男人的声音发出最终的呐喊,一段悠长清脆的复仇、**和无法慰藉的悲痛的调子。帷幕落下。
穿着绿金相间制服的俄国军官热烈地鼓掌,他似乎是领头鼓掌的。艾迪?卡辛推开人群,走出礼堂,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他靠在自己的吉普边,疲惫却满足。他一直等到每个人都离开,等到舞台上死掉的那个女人出来。她相貌平平,有着明显的德国人特征,松松地穿着一身黑,像个五十岁的家庭主妇一样胖乎乎的。他一直等到她走出视线之外,然后才跳进吉普,开车过桥进入不莱梅老城区。同往常一样,迎面而来的废墟激起某种亲近感,与之融合的是歌剧的记忆,这现实世界的荒诞同他看到的舞台上那个虚拟世界何其相似。现在他从音乐的魔法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为自己那么轻易洒泪而羞愧。为如此简单、直接的悲剧而洒泪,不过是个孩子才会相信的无辜动物遇到灾难的故事。他的泪水是他永远无法明白的孩童之泪。
军官俱乐部位于不莱梅最好的私人宅邸中的一栋。以前是草坪的地方现在停满了吉普和指挥车。屋后的花园则为高级军官家庭提供鲜花。
当艾迪走进俱乐部时,舞池是空的,但围绕着舞池靠墙坐着的军官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其他人在酒吧间里,为了不被前面的人群挡住视线,纷纷站在椅子上。
有人越过艾迪跑进舞池中,是个姑娘,未着寸缕,踩着小小的银色芭蕾厚底拖鞋,暴露无遗,**剃成一个倒三角,深红色,像盾一样覆在身体上。她的头发不知怎么被她弄得蓬松,形成巨大厚重的一团。她毫无技巧地跳着舞,靠近坐在地板上的军官们,几乎把那三角形的毛发都送到他们脸上,所以有些年轻军官不自觉地惊跳着把他们剪成平头的脑袋别开。他们这么做时,她会大笑,一些年长军官半开玩笑地想抓她时,她则笑着舞动着离开。这是个奇怪的、完全不带肉欲元素、毫不性感的表演,有人把梳子扔到地板上,女孩继续像一匹想要疾奔的马似的跳舞。军官们开始喊着她听不懂的笑话,侮辱让她的表情和舞蹈都更紧张,更滑稽,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大笑,扔着梳子、手绢、黄油刀、他们酒里的橄榄和椒盐脆饼。一个军官喊着:“藏起这个。”然后人人都开始重复这句话。俱乐部负责人走进舞池,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暗示性地隔空剪着。那姑娘跑出舞池,经过艾迪回到化妆间。艾迪走到酒吧里,看到莫斯卡和沃尔夫在一个角落里,便走到他们那边。
“别告诉我列奥错过了这场好戏,”艾迪说,“沃尔特,你保证过他不会错过的。”
“见鬼,”莫斯卡说,“他已经粘上其中一个舞女了,他搞得定。”
艾迪咧嘴笑着,转向沃尔夫:“找到金矿了?”他知道沃尔夫和莫斯卡晚上会出去做黑市交易。
“生意难做。”沃尔夫说,他惨白的脸悲哀地左右摇着。
“别跟我开玩笑,”艾迪?卡辛说,“我听说你的小妞穿着镶钻的睡衣。”
沃尔夫愤愤不平:“见鬼,她能从哪个地方弄到睡衣呢?”他们都大笑起来。
侍应走过来,艾迪点了双份威士忌,沃尔夫朝舞池点点头说:“我们以为你今晚会坐在最前排。”
“没,”艾迪?卡辛说,“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去听歌剧了。再说了,那边的女人更好看。”
军官们从另一间房涌进酒吧间。表演结束了,这间房变得很挤。莫斯卡站起来说:“我们去掷骰子的赌桌上玩一会儿吧。”
掷骰子的桌边几乎完全被人群挤满,桌子搭建得很粗糙,四根没粉刷过的木头当桌脚,一块绿布铺在木头桌面上,半英尺高的木板挡住骰子。
上校正毫无技巧地摇着骰子,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又圆又胖,留着极其整洁的金色胡须,小方块从他攥紧的手中笨拙地滑了出去。其他玩家都是军官,大部分是飞行员,副官站在上校右侧,很警觉,在上校玩的时候完全不参与到赌局中。
副官是个年轻的上尉,看上去很正直,平淡无奇的脸,如果不是故意要吓人的话,笑起来很有魅力。他深为自己的副官职位感到荣耀,那渺小的权力能让他决定让哪个军官负责基地里更令人厌烦的活儿,特别是在周末。上校很依赖他。副官绝不会轻易忘却冒犯他的人,但他很公平,只有当人冒犯他的职位而不是他个人时才会睚眦必报。严苛的陆军生涯和陆军程序就是他的宗教,任何对它的违背都是要遭天谴的。任何人只要试图不通过陆军条例中规定得一清二楚的笔直狭窄的渠道做事,就会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而且无论如何努力,至少都要忙上至少几个月。他为自己的宗教带来了年轻人式的狂热。他并不比莫斯卡年纪大。
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侍应站在房间一角的小吧台后,当玩家喊着要酒时,他会调制好,不论是谁点的,那人都得自己走过去拿,再把它端回赌局中,放到封闭的木板围成的木桌架上。
沃尔夫不赌博,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艾迪?卡辛和莫斯卡挤到桌边。轮到艾迪掷骰子时,莫斯卡跟着他押,艾迪是个谨慎的赌徒,谨慎地把一美元零钞从金属夹中抽出来。他运气不错,在出局前他已经连掷了五把。莫斯卡甚至比艾迪赢的钱都多。
因为他们挨着,下一个就轮到莫斯卡掷了。骰子顺时针在圆圈中滚动,莫斯卡已经赢了钱,很有信心,他往绿毡上放了二十美元的军用通货。四个军官每人押了五美元。莫斯卡反手掷出骰子,是七点。“全押。”他说,他现在更确定,更振奋。四十块的赌注被那四个军官接受。艾迪?卡辛说:“十块押他赢。”
上校说:“我跟你赌。”他们都把钱放到桌上。
莫斯卡用尽全力扔出骰子,小方块撞到木板又弹回来,在绿毡上跳动着,像两颗红顶草,然后边缘被毡子卡住,忽地停了下来,又是个七点。“八十块全押。”莫斯卡说。
“二十块押他赢。”艾迪?卡辛把钱也留在桌子上,上校跟了他的赌注。
这一次莫斯卡轻轻扔出骰子,就像松开一只宠物,它们从木墙上弹回来,滚了几滚,滚到绿毡正中间巨大的红色方格中。
又是个七点。一个军官说:“摇摇那些骰子。”他的语气毫无恶意,只是个想搅黄莫斯卡运气的迷信赌徒。
莫斯卡朝那军官咧嘴一笑说:“一百六十块,全押。”
副官手握一杯酒站着,观察莫斯卡和他的骰子。艾迪?卡辛谨慎地说:“十块押他赢。”然后拿起他赢来的三十块。
上校说:“我跟你赌二十。”艾迪不情愿地放下一张十块的钞票,看着莫斯卡,耸了耸肩。
莫斯卡拾起骰子,朝它吹了口气,然后反手把它们甩到对面的木板上,红骰子的白色圆点最后有四个朝上。
其中一个军官说:“我押十块,赌他输。”莫斯卡跟了他和其他几个人的赌注。他把骰子放到桌上,不自觉地骄傲起来,确信自己的运气,举着一把钞票准备好跟任何人赌。他很开心,享受着赌博的刺激,他极少会这样有赌运。“我押一百对五十。”他说,没人应声,他拿起骰子。
就在他扔之前,上校说:“我赌二十块你赢不了。”莫斯卡扔下一张十块的钞票说:“我跟。”
“你只放了十块钱。”上校说。
莫斯卡停住他摇骰子的手,靠到桌上,不敢相信上校这个陆军老兵会不知道骰子的赔率。“丢出四点之后,你得按二比一下注,上校。”他说,试图不让语调中显出愤怒。
上校转向他身后的一个军官问:“是那样的吗,中尉?”
“是的,长官。”那军官尴尬地说。
上校扔下二十块。“好吧,扔吧。”
红色小立方块滚向桌子四周,迅速滚过绿毡,令人惊讶地突然停住,每个红方块上都是两个小白点。莫斯卡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在拿起钱时,他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场面。”
没必要用尽自己的运气,他想。他扔了两三张钞票到桌上,又掷了几把就出局了。之后,他的运气平平。当轮到上校掷时,莫斯卡押了他输。上校扔出了个一点,第二把就出局了,莫斯卡拿起钱。上校不带恶意地说:“你运气太好了。”然后笑了笑,走出了房间,他们都能听到他下楼的声音。莫斯卡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上校真的不知道正确的赔率,并不是想用军衔压他。
赌桌边的气氛更加轻松,军官们的谈话更自然,侍应忙于应付许多人大喊着点酒。副官走去吧台边,坐到一张吧椅上,直到杯子被填满,尝了一口,然后喊:“莫斯卡,过来一会儿。”
莫斯卡扭过头看他,艾迪?卡辛已经拿着骰子了,下一个就轮到他。“等我掷完。”他说。
艾迪那把不错,但莫斯卡很快就出局了,他走到耐心等待的副官身边。
副官冷静地平视着他说:“你以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竟告诉上校赔率是多少?”
莫斯卡吃了一惊,有些迷惑。
“上帝,”他说,“那家伙想要打赌,没人会在掷出四点后跟他一比一赌。”
副官用像是教训愚蠢的孩子的平静语调说:“桌上至少有十个军官,他们没有告诉他赔率,即使他们要说,也会比你礼貌得多。你认为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莫斯卡感到自己脸红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骰子声没了,围着赌桌的人都在偷听,他感到一种加入陆军最初几个月那种熟悉的不安。他耸了耸肩:“我想着他不知道,所以就告诉他了。”
副官站起来:“你也许以为自己是个平民,这么做就没人管你。你很明显地暗示上校在试图用自己的军衔骗你十美元。现在,记住一件事:如果我们真想,可以他妈的立刻就把你送回美国,我明白你有理由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注意点。如果上校不知道某些事,他的军官能告诉他。你冒犯了指挥官和这间房里的所有军官。不要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无意识地,莫斯卡低下了头,羞辱和愤怒冲过他的全身,他看得到艾迪?卡辛正望着他,艾迪脸上带着个高兴的笑,副官蔑视的语调刺穿莫斯卡愤怒的迷雾:“如果我能做主,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平民进入军官俱乐部。你根本不知道陆军意味着什么。”
想都没想,莫斯卡抬起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副官的脸,那灰色的眸子,温和又认真的脸现在变得严厉。
“你得了几枚战斗勋章,上尉?”莫斯卡问,“你跳过几次伞?”副官已经在吧椅上坐下来,啜着他的酒。当副官开腔时莫斯卡差点抬起了胳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有些军官绝对是比你更伟大的战争英雄,但他们没像你那么做,也不是你那种态度。”副官的嗓音极为冷静,因毫无抚慰意味的理智而冰冷。
莫斯卡放弃了自己的愤怒,既然他们年龄、身高和举止都相仿,便模仿似的用跟对方同样冰冷的冷静语气说:“好,”他说,“我不该告诉上校,我道歉。但是,别跟我来平民那套狗屎。”
副官微笑起来,对他个人的冒犯不会触动他,就像那些因自己宗教受难的牧师一样。“只要你能明白前一点就好。”他说。
莫斯卡说:“好,我明白。”虽然他尽力了,但那句话还是一种屈服。当他回到赌桌上时,他觉察到自己的脸因为羞耻而火辣辣的。他看到艾迪?卡辛抑制住又一个笑,冲他挤挤眼,想让他高兴起来。掷骰子的军官是个随和的南方佬,用慢吞吞的温和调子说着,声音大到让副官听见:“你没再多赢十块钱是好事,不然我们就会把你带出去枪决你了。”围着桌子的军官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没有。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副官轻松地跟人聊着天,不时地笑出声,跟他的朋友喝着酒,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