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没精打采地缩在停在路边的吉普里,想躲开十月傍晚冷飕飕的风。冰凉的金属车门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冻得冰冷。
沿着这条街,远一点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街车左右摇晃着,军用车辆暂时停下来,让驾驶员看清楚一长条小路牌上指向城里不同指挥部的方向。废墟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不平整的牧场。十字路口过去,有稀疏的小房子矗立着,一家德国小电影院开了门,一条长长的等待队伍缓缓地往里挪动。
莫斯卡又饿又不耐烦。他看到三辆装满德国战俘的有顶棚的卡车经过他停下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战犯吧,他想。一辆载着两个武装卫兵的吉普恪尽职守地跟在后面。列奥出现在裁缝店门口,莫斯卡在车座上坐直。
他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开始奔跑,然后尖叫。她离开人行道,别扭地奔跑着,疯狂地冲向十字路口。她的一只手臂狂摇着,尖声叫喊一个因她语调中的情感而显得含混的名字。在最后一辆战俘卡车上,一个人影冲她挥手。卡车加速,吉普像牧羊犬似的紧随其后。那女人看到没希望了,停下来,跪倒在地,然后干脆整个人躺倒在街上,堵住了交通。
列奥爬上吉普,发动机的轰鸣和震动给他们一种温暖的假象。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边上,列奥发动了吉普。他们对所目睹的只字未提,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但在莫斯卡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像被激起,开始自我塑形。
战争结束前,莫斯卡还在巴黎,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大群人之中,想脱身而出简直就是噩梦,他极不情愿地被带到正中间的聚焦点。在那儿,一辆敞篷卡车一寸寸穿过挤满街道、人行道和咖啡馆的人群,上面全是法国人——被释放的战俘、奴隶劳工,那些人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人群的欢呼和呐喊淹没了卡车上男人的欢欣眼泪,他们跳跃着,倚到卡车边上让人群亲吻他们,接受递过来或扔过来的白色花朵。忽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一跃而下,从他压到的人群头顶上滑下来,摔到地上,一个女人推挤着,努力靠近这个男人,占有性地紧紧抱住他。卡车上有人扔了副拐杖下来,叫嚷着猥琐的祝贺,换成其他时候,一定会让女人脸红,但她却只跟其他人一起大笑着。
当时体会到的痛苦、震惊和内疚,莫斯卡现在也感觉到了。
列奥在市政厅餐厅前停下吉普,莫斯卡下了车。“我不想吃了,”他说,“晚点跟你在大楼里见。”
列奥正忙着把挂锁挂上吉普的锁链,此时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他问。
“只是头疼,我散散步就好了。”
莫斯卡觉得冷,他点燃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温暖着他的脸。他挑那些窄窄的安静小巷走,废墟堆满了小巷的人行道,因而不能通车,他在砖石块中找出一条路来,在渐浓的暮色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摔倒。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他觉得自己病得很厉害,他的脸热烘烘地发着烧。他没开灯,脱了衣服,把它们都扔到沙发上就上了床。盖着被子莫斯卡仍觉得冷,还能闻到留在桌上的雪茄的味道,他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取暖,但冷战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嘴巴很干,脑中的敲击变成迟缓单调的节奏,钝得几乎都不痛了。
他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赫拉走进房间,灯亮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来。
“你不舒服吗?”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感到种奇怪的震惊。
“只是在打寒战,”莫斯卡说,“给我拿几颗阿司匹林,再把那根雪茄扔出去。”
她去浴室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时,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低声轻喃:“看着你生病很奇怪。我是不是该去沙发上睡?”
“不,”莫斯卡说,“我冷得像鬼,过来陪我。”
她关上灯,在床边脱下衣服,在黑暗的房间中,他蒙眬看到她把衣服搭到椅背上,他的身体因为发烧和欲望而燃烧着,当她上了床他便紧贴着她。她的胸脯、大腿和嘴唇都凉凉的,脸颊也是冰凉,他用尽全力紧拥住她。
当背靠着枕头休息时,他能感到自己大腿间和背后的汗水。头疼消失了,但似乎连骨头都在疼,他伸手越过她的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水。
赫拉的手轻抚过他热得发烫的脸:“亲爱的,我希望那没让你变得更糟。”
“不,我感觉好多了。”莫斯卡说。
“你现在想要我睡到沙发上去吗?”
“不,待在这儿。”
他伸手够了一根烟,但只抽了几口就在墙上摁熄了它,任凭一片火花落到毯子上。
“试着睡一下。”她说。
“睡不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就跟麦亚夫人吃了晚饭。约尔艮看到你进来,就跑上去告诉我。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觉得我也许该赶紧下来。他人非常好。”
“我今天看到一件有趣的事。”莫斯卡说,告诉了她那个女人的事。
在漆黑的房间中,一阵沉默。赫拉在想:如果我在吉普里,我一定会带上她跟着卡车,让她能因为自己看到的而放下心来。男人更强硬,她想,他们的怜悯少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就像在其他漆黑的夜里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身体,触到了切开他整个躯干的那条伤疤。她的手指轻抚着突起的缝合线,就像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推着玩具,轻微的起伏几乎像催眠一般。
莫斯卡坐直,肩膀倚靠着床头板,双手垫在颈后当枕头,然后轻声说:“我运气好,这伤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我看到了。”赫拉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在脸上,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指继续在伤疤上拂动。
“对我来说没差别。”她说。
莫斯卡体内的高烧让他很不舒服,赫拉的手指抚慰地摩挲着他。他知道她会接受他曾做过的。
“别睡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以前从没觉得它很重要。”带着嘲弄,他用一种跟孩子讲故事才用的平静调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他从床头柜上抓了一根烟。
军火储藏处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炮弹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柴薪。莫斯卡坐在子弹型的卡车驾驶室里,看着战俘们把军火装上他面前的车辆。俘虏们穿着绿斜纹军用工作服,头上戴着同一种布料的圆毡帽。如果不是他们背上和两支裤管上印着大大的白色P字,他们可以轻易地融入周围的森林。
森林里某处传来三声口哨声。莫斯卡跳出卡车驾驶室喊道:“嘿,德国佬,过来。”负责他这辆卡车的战俘走了过来。
“我们回去之前有时间装满这一车吗?”
那个德国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有一张有意思的皱巴巴但却显得年轻的脸。他站在莫斯卡面前,毫无谄媚之情,耸了耸肩,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说:“那我们吃饭就会迟到了。”
两人相视一笑,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俘虏,都会向莫斯卡担保那一车能装完,只为讨莫斯卡欢心。
“好吧,把你们搬过来的扔上去,”莫斯卡说,“让那群混球嚷嚷去吧。”他递了一支烟给那德国人,他把它塞进自己绿斜纹外套的口袋里。在军火储藏处抽烟是违规的,当然,莫斯卡和其他卫兵都还是会这么做。
“让其他德国人上车,帮我点人数。”德国佬离开,俘虏们开始排队爬上卡车。
他们沿着泥土路缓缓穿过森林,在其他道路交汇处,更多车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直到最终,一长条敞篷卡车排成一列离开森林的荫蔽,驶入开阔的乡间那柠檬色的早春阳光中。对于卫兵和俘虏来说,战争离他们非常遥远。他们很安全,两者间的问题早已解决。他们安详而心满意足地从森林里的军火储藏处挪动到铁丝网后的兵营中。
卫兵都是伤势过重甚至回去干轻活都不行的大兵,他们受够了战争。俘虏只有在傍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守卫排队爬上吉普车开去附近城镇时,才会遗憾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那些俘虏们的脸就像盯着父母准备离家外出一晚的孩子们一样,透着渴望和嫉妒。
在清晨的曙光中,他们会早早地一起坐车去森林。在晨间休息中,俘虏们会四散在草地上,嚼着他们早餐剩下来的面包片。莫斯卡总比别人多给自己手下的俘虏一些休息时间。德国佬会跟他一起坐在一堆炮弹上。
“这日子不算糟,嗯,德国佬?”莫斯卡问。
“的确可能更糟,”德国人说,“这里很安宁。”莫斯卡点头。虽然他从来没有特意记这德国人的名字,他仍然喜欢他。他们算友善,但谁也没法忘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这层关系。即使到现在,莫斯卡手里还会象征性地拿着自己的卡宾枪。枪膛里从来都没上过子弹,有时他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
德国人有点抑郁,突然滔滔不绝地用母语说了一大通,莫斯卡只能隐约听懂。
“你站在这里,盯着我们,不让我们随意走动,这难道不奇怪吗?人类竟有这种职责。我们竟那样杀死和伤害彼此,为了什么?告诉我,如果德国保住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此得到一分钱吗?我,我自己,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就能随心所欲了吗?即使我们赢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得到了一件军装。当我们是孩子时,读着自己国家黄金时代的历史曾那么令人热血沸腾。法国、德国或西班牙曾如何统治欧洲和全世界。他们为那些杀害了数百万同胞的人竖起雕像。这样又如何呢?我们彼此痛恨,彼此杀戮。如果我们能得到点什么,我还能理解。如果之后他们说‘来,这是我们从法国得到的一大块土地,每个人都能分一杯羹。’而你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赢了,但你觉得自己真的赢得了什么吗?”
在和煦的阳光下,其他俘虏仰躺在凉爽的草地上。莫斯卡听着,一知半解,隐约有点不高兴,完全没有被打动。这德国人说的是套被征服者的说辞,没有任何权威。莫斯卡曾骄傲地昂首走过巴黎、布拉格的街道,还有斯堪迪纳维亚的城市。只有这些人被关在铁丝网里才是真正的正义。
德国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胳膊上:“我的朋友,”他说,“你我这样的人面对面杀戮,但我们的敌人却躲在后面。”他的手落下去,“我们的敌人躲在后面,”他苦涩地重复,“犯下我们要为之去死的罪孽。”
但大部分时间里,那德国人挺快活,他给莫斯卡看过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和一个同事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外的合影。他还会谈论女人。
“啊哈,”德国人带着渴望的热忱说,“当我在意大利(或当我在法国)时,那里的女人棒极了。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她们更甚于德国女人,不管元首怎么说。女人从不会让政治干扰更重要的事情。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这样。”他的蓝色眸子在那张皱纹横生却显得年轻的脸上闪着光,“我总是很遗憾我们没到美国,那些长腿的美丽姑娘,杏仁蛋白糖般的肤色。真的难以置信,我记得从你们的电影和杂志中看到过。是的,那太可惜了。”
莫斯卡会参与他的游戏,说:“她们瞧都不会瞧一眼你们这些德国脑袋。”
那德国人会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女人很脚踏实地,”他会说,“你认为她们宁愿饿死也不愿用身体讨好敌人吗?在这些问题上,女人头脑清楚得很,她们有更基本的价值准则。啊,是啊,要能在纽约履行占领职责该多么美好啊。”
莫斯卡和那德国人会相视而笑,然后莫斯卡会说:“让其他德国人都开始工作吧。”
最后一个傍晚,当召回哨声响起后,俘虏们迅速地从他们工作的空地上集中起来,几分钟后卡车上就装满了人,驾驶员发动了引擎。
莫斯卡差一点就上了当。他的双眼机械性地寻找那德国佬,他毫不怀疑地向三辆车中最近的一辆走了几步,看到一些俘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跑到土路前面,示意驾驶员从驾驶室里出来。他一边跑一边拉开卡宾枪的枪栓,塞了个弹匣进枪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从未用过的口哨,短促地吹了六声,他等了一会儿,又吹了六声。
他一边等待,一边让所有俘虏从卡车上下来,在草地上紧紧地围成一圈。他远远地站着,盯着他们,知道没人会试着逃跑。
保安吉普直接穿过树林开过来,还没到空地前,他就能听到它碾过灌木丛。里面的军士留着一撇长长的英式翘八字胡,体格魁梧厚实。当他看到这井井有条的景象时,便缓缓下车走到莫斯卡身边。另外两个大兵悠闲地散步到空地相对的两侧,驾驶员把他的半自动机枪从枪套中拿出来,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只脚晃出车外点着地面。
军士站在莫斯卡面前等待着。莫斯卡说:“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见了,我的工头,我没数人数。”
军士穿着整洁的橄榄绿军装,粗壮的腰际别着手枪和一条子弹皮带。他走到俘虏中间,命令他们十人一队,有五队,另外两个人组成了不完整的第六队,自己组队的两个人脸上写满了罪恶感,好像有人失踪是他们的错。
“怎么说?”军士问莫斯卡。
“总共有四人失踪。”莫斯卡说。
军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那混球朋友搞出来的好事。”在知道有人逃跑后,莫斯卡第一次感到羞愧和害怕,但他并不觉得生气。
军士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不过也没什么。会有一场大折腾,事情肯定很糟,”他冲莫斯卡用温和一点的语调说,“你知道你得负全责的,对吧?”他们俩站着,琢磨着之前惬意的生活——没有起床号,没有列队行军,没有检查,没有恐惧,几乎就像平民的生活。
军士愤怒地站直:“我们看看怎么对付这些混蛋。立正!”他大喊,在僵硬地立正站好的德国人面前来回走动,有几分钟,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开始轻声地用英语说。
“好吧,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蜜月期结束了,我们对待你们这些人很好,给你们好食物,给你们好地方睡觉。我们要求你们干过太重的活吗?如果你们不舒服,我们就让你们留在营地里。谁有意见?有意见的站出来。”军士顿了顿,好像真的有人会站出来似的,然后他继续,“好吧,让我瞧瞧你们懂不懂珍视这个。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赶紧说,我们会记住,也会赞赏的。”军士不再来回走动,面向着他们。他们轻声低语,一些人向另一些人解释军士说了什么。军士等待着。当他们安静下来,没有一个穿绿斜纹的俘虏站出来。
军士用另一种语调说:“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转向吉普那边,跟驾驶员说:“开回营房去,拖二十把锄头和二十把铁铲过来,再带四个人和一辆吉普过来,如果军官都没听说这事儿,我们也许能瞒过去。如果那个混蛋军需官把铲子的事情说出去,告诉他我会打爆他的头。”他挥手让驾驶员开走,然后示意俘虏坐到草地上。
吉普回来了,带着更多人手和一拖车的工具。军士让俘虏们排成两队,面对面站好,把工具发给他们。工具不够,他便让剩下的人去空地的另一边,面朝草地躺着。
没人说话。俘虏们平稳地挖着一条长沟。有锄头的一队先锄地,然后休息,有铁铲的一队再把松动的泥土铲开。他们进展非常缓慢。空地四周的卫兵靠在树上,看上去漠不关心,当然也不警觉。
军士冲莫斯卡挤眼,低声说:“好好吓唬他们总能起作用,瞧好了。”
他让他们又挖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喊他们停下来。“有人想说什么吗?”他冲他们冷酷地一笑。
没人回答。
“好吧,”军士挥挥手臂,“继续挖。”
其中一个德国人松手,让铲子掉了下去。他很年轻,红红的脸颊。“求你了,”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从俘虏们中走出来,走到他和卫兵之间的空地上。
“快说。”军士说。
那德国人一言不发地站着,不安地回头看一眼其他俘虏,军士明白过来。他拉着那德国人的胳膊,把他带到吉普边。他们站在那儿认真地小声交谈,俘虏和卫兵都看着。军士专心地倾着脑袋聆听着,庞大的身躯向前斜着,一只胳膊熟稔地搭在俘虏的肩上,然后他点了点头,挥手让告密者上了吉普。
其他俘虏都被押上三辆卡车,整个车队穿过现在空****的森林,其他小路上空无一人。押后的吉普上,军士负责开车,他的长胡子在微风中飘着。他们驶离森林,当进入开阔的乡间,看到熟悉的土地沐浴在不同的光线下时——傍晚那更成熟的红色太阳——感觉很奇怪。
军士转过头来跟莫斯卡说:“你那伙计计划这个很久了,但他的运气到头了。”
“他在哪儿?”莫斯卡问。
“镇上,我知道那幢房子。”
车队驶进军营,然后两辆吉普猛地急转弯,向镇上疾驰而去。就像安排好了似的,它们齐头行驶在主街上,在教堂那个转角向右转,停在一栋小石头房子前。莫斯卡和军士走到前门,另一辆吉普上的两个人缓缓挪到屋后,其他人留在吉普上。
他们还没敲,门就开了。德国佬站在他们面前,穿着破旧而皱巴巴的蓝色粗呢裤,一件无领白色衬衣和深色外套。他不确定地冲他们一笑:“其他人在楼上,”他说,“他们不敢下来。”
“去喊他们,”军士说,“上去告诉他们,没人会伤害他们。”
德国佬走到台阶边用德语喊道:“没事的,下来吧,不用害怕。”
他们听到楼上一扇门打开,然后另外三个俘虏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穿着褴褛的便装,脸上带着胆怯的,几乎是愧疚的表情。
“到吉普车里去,”军士说,然后他问德国佬,“这是谁的房子?”
那德国人抬起眼睛,第一次看向莫斯卡:“一个我以前认识的女人。放过她吧,你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孤单,跟战争毫无关系。”
“到外面去。”军士说。
他们一起离开了,军士吹口哨通知屋后的两个人。当吉普驶离时,一个女人从街上走过来,抱着用褐色纸包着的一大包。她看到吉普里的俘虏们,立即转身朝她来的方向走回去。军士冲莫斯卡酸涩地一笑。“该死的女人。”他说。
在离军营还有一半路程的一条孤零零的长路上,军士打头的吉普靠边停了下来,另一辆也紧跟着停住。路的一边是一块粗砺的满是石块的草地,一直延伸到两百码外的深色森林边缘。
“把那些人弄出吉普。”军士说,他们都下了车,尴尬地站着,在荒无人烟的路上惴惴不安。军士站了一刻,沉思着。他抚着胡须说:“你们中两三个人可以带着这些德国佬回军营,把拖车里的工具还回去再把它拖回来。”他指了指德国佬,“你待在这里。”
“我可以回去。”莫斯卡迅速说。
军士带着粗鲁的轻蔑缓缓上下打量他。“听着,你这狗娘养的,给我待在这里。如果不是我,有你好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才不要满世界追那些屁股发痒的死德国佬呢。你待着别动。”
两个卫兵默默地带着三个俘虏离开,他们上了吉普然后消失在路上。德国佬扭头盯着他们走掉。
四个穿橄榄绿的人站着,面对着唯一一个德国人和他背后的乱石草场。军士摸着胡须,德国人的脸色灰白,僵直地站着,就像在立正。
“开始跑。”军士说,他越过草场指向森林。
德国人没有动。军士推了他一把。“快跑,”他说,“我们会让你多跑一段。”他把德国人推到草坪上,把他转了半圈让他面对森林。夕阳已经消失,地上没有任何颜色,只有暮色的灰暗,远远的森林像是一堵深色长墙。
德国人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们。他的手抬到无领衫上,似乎在寻觅着某种尊严。他看向莫斯卡,然后是其他人,他朝他们走了一步,离开草地和石块,他的双腿抖动着,身体晃了晃,但他的声音很稳。他说:“莫斯卡先生,我有老婆和孩子啊。”
军士的脸上露出愤怒和痛恨:“快跑,你这杂种,跑!”他冲到德国人面前扇了他一巴掌。当德国人开始往下倒时,他拉起他,把他推向草地。“快跑,你这德国杂种。”这句话他喊了三四遍。
德国人摔倒,然后站起来,脸再次扭向他们,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并没有哀求,只是像在解释:“我有老婆和孩子。”其中一个卫兵快步走上前,用卡宾枪的枪托朝他下身一捅,他的另一只手砸向德国人的脸。
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的纹路布满了鲜血,然后,在他开始穿过乱石草场走向森林的黑墙前,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的破灭,那比对死亡的害怕更复杂。那是种极度惊恐的眼神,就像他看到了什么他之前从不相信的恐怖又可耻的事。
他们看着他缓缓走过草场,等着他开始跑,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几步,他就会转身看他们,就像这是个游戏,带着种幼稚的不信任。他们能看到他无领衬衫的白色。
莫斯卡看到那德国人每次回头看他们时,再转回去就会向右边稍偏一点。那里稍高一点的石头堆指向森林。他的花招很明显。大家跪到土路上,把卡宾枪举到肩上。莫斯卡任由他的挂在身上,枪口朝着土路。
当德国人开始突然冲向沟壑时,军士开了枪。德国人的身体随着其他枪声响起开始下落,他摔倒在小丘另一边,但腿还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
在卡宾枪尖利四散的枪响后的沉寂中,在盘旋于他们头顶的缕缕灰烟下,活着的人都以开枪的姿势站定着。火药的涩味飘散在傍晚的空气中。
“去吧,”莫斯卡说,“我等着拖车,你们去吧。”没人注意到他没开枪。他转身离开他们,沿着路走了几步。
他能听到吉普离开的轰鸣。靠着一棵树,他的视线穿过乱石草坪,越过悬着的双腿凝视着森林那黯黑的不可穿透的墙。夜晚临近,它似乎显得很近。他点燃一根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点轻微的恶心和内在的松弛。他等待着,希望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拖车能到。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莫斯卡伸手越过赫拉的身体,端过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向后靠着。
他想完全诚实。“这件事没有令我感到困扰,”他说,“只是当我看到今天这种情景,那女人追逐着卡车,我会记起他说的,他说了两遍‘我有老婆和孩子’。那时,这句话毫无意义。我没法解释,但那就像是我们只要有机会就用光所有的钱,因为存钱毫无意义。”赫拉没有说话。
他继续着:“我后来想弄清楚,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回到战斗中,我以为自己害怕那个俘虏。他是个德国人,德国人做过很多更坏的事。但其实主要是,当他受伤、哀求、被杀时,我没有对他感到任何怜悯。那之后我既羞愧又惊讶,但我从未感到怜悯,我知道那很糟糕。”
莫斯卡伸手去碰赫拉的脸,沿着她脸颊摸到她双眼下眼窝的潮湿。有那么一刻,他感到同样的恶心,但他体内的高烧把它燃尽,他想告诉她那是什么感觉,那跟其他的一切多么不同,它像是一场梦,像魔法,像一切的恐惧。在奇怪的荒凉的村庄中,尸横遍野,战斗在他们碎石块的坟墓上继续,黑色的烟雾从头骨般的房屋中升起。哪里都是白色胶带,缠绕着烧焦的敌方坦克以示它还未进行排雷,就在房屋的门外,好像在一场孩童游戏中粉笔画出的印记提醒你不可跨越,然后像女巫的诅咒一样越来越多。白胶带绕着教堂,绕着广场上的死尸,绕着农民谷仓里一桶桶的葡萄酒。开阔的旷野上,骷髅头标志标记着死掉的动物,牛、犁地的马,都被地雷炸得四脚朝天,腹部被撕裂,朝着阳光。然后,在一个清晨,新的陌生城镇如此安宁,而他不知为何觉得害怕,即便战斗还有几英里远。然后,忽然,在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他们能看到广场上挤满了人,他知道这是周日。在同一天,害怕消失了,就在骷髅头标志看不到的地方,在某个孩子忘了画下白色粉笔印的地方,在某个因为人为失误有魔力的白色胶带本该在却不在的地方,他经历了自己肉体骨骼所遭受的第一次重创,然后他知道了灭绝的意义和恐怖。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他感觉得到赫拉翻身俯卧,把脸埋进枕头里。他粗暴地推着她说:“睡到沙发上去。”他挪到墙边,墙贴着自己身体的冰凉汲取了高烧的热量,他紧紧贴着它。
在莫斯卡的梦中,卡车穿过了很多地方。无数女人从土中蹦出来,在街上踮着脚尖,带着饥渴搜寻着。憔悴的男人像稻草人一样,快乐地跳着。当他们面前的女人开始哭泣时,他们就低下头弯下腰让她们亲吻,白色胶带缠绕着他们。卡车、男人、女人、整个世界。愧疚而起的病态的恐怖无处不在。白色花朵凋零,死去。
莫斯卡醒过来。房间被阴影笼罩,这些夜晚最后的幽灵,他能隐约分辨出衣橱的轮廓。空气冰冷,但高烧和寒战离开了他的躯体,他感到一种舒适的疲惫感。他非常饿,想了一下待会儿到了早上,早餐尝起来将会多么美味。他伸出手,摸到了赫拉沉睡的身体。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离开他,他把脸贴在她温暖的背上沉沉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