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2月15日—宾夕法尼亚州,凯恩镇,凯恩顶峰医院。
埃文·奥尼尔·凯恩躺在手术室的手术台上。六十岁的他,身材修长,秃顶,戴着圆形金属框的眼镜,蓄着白色的山羊胡子。他的腹部**,为摘除阑尾做好了准备。戴着口罩、帽子,身穿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做好了开始手术的准备。他们在等待麻醉师特蕾莎·麦格雷戈完成她的准备工作。
凯恩用手肘把自己撑起了身。“稍等一下,麦格雷戈小姐,”他说,“计划有改变。我会自己执行手术。”
麻醉师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自己来做,”凯恩重复道。“护士,放一些枕头在我的肩膀下面把我撑起来,然后递给我一把手术刀。”
凯恩的兄弟汤姆,本来要执行手术的外科医生走上前来。“凯恩,你在说什么呀?躺下待好。”
“抱歉,汤姆。我改主意了。护士,按我说的做。”
护士紧张地看着两兄弟,不确定该听谁的。
汤姆摇了摇头。“凯恩,别发疯了。你状态不好。你没法自己摘阑尾。躺下让我来做。”
“我不是在讨论这件事,汤姆。我是这家医院的首席外科医生,所以我比你级别高。护士,如果还想要这份工作,找些枕头来把我撑起来。”
护士顺从地点了点头,快步离开去找枕头了。汤姆盯着自己的兄弟,他的双眼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凯恩,在你做过的所有蠢事里,这个排在最前头。我不会站在这里看着你把自己的肚子切开的。”
“那就别看,”凯恩回答,“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可以自己来做。”
“至少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我们没有准备好。要是出了什么错怎么办?”
凯恩不理他的兄弟。“麦格雷戈小姐,请做好局部麻醉的准备。”
护士带着枕头回来了,把枕头放在他的肩膀下,把他撑起来,使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下腹部。麻醉师递给他一只注射器,他不加停顿地向自己的腹部注射—几针浅的和三针深入腹壁的。汤姆气冲冲地快步走到手术室另一边,其他医生都聚在那里。他们同情地看着他,耸着肩,仿佛在说:“我们知道这很疯狂,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四分钟后,凯恩从护士手中接过一把手术刀,在自己的腹部切开了一指长的切口。
“我不敢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汤姆从房间另一头喊道。凯恩不为所动,熟练地继续他的工作。他敏捷地划了几刀,划开了表面的组织,抵达了腹膜,腹腔内侧的一层膜。他用手术剪和手术刀小心地切开了它。
“护士,我的鼻子痒!”他说。护士伸手过来抓了抓他的鼻尖。
凯恩手伸进了腹部,提起了附着在肠道上的盲肠,然后像条虫子一样的阑尾显现出来。它发炎了,肿大着。“哎呀,哎呀。瞧瞧这怎么回事儿?这看起来快要破裂了。你应该看看远侧三分之一处的结石!”他看向房间另一侧,“沃根大夫,可以帮个忙吗?可以帮我握一下盲肠吗?”沃根大夫走了几步,来到他身边,仔细地轻手握住盲肠,让凯恩可以专注于阑尾。凯恩轻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进一步地俯身向前,这样他可以看向他的腹腔更深处。突然间他停止了移动。“哎呀。”
“怎么了?”他的兄弟喊道。
凯恩没理他的兄弟,抬头用平静的语气说:“护士,可以帮帮我吗。我的肠子看起来流出来了。”
医学期刊中满是令人不安的自我手术的案例。做一次快速搜索就能发现一张列表,读起来就像恐怖小说中摘录出来的情节—自己执行的剖腹产手术、挖出眼珠、截下四肢、切除**、头颅环钻术。而这些不过才是皮毛而已。这都是那些精神病人、宗教狂热者、佯病者、自杀倾向者、性恋物癖者、意志薄弱者、剧痛忍受者,和那些面临生死考验而别无选择的人的所作所为。换句话说,它们都是绝望者和疯狂者的行为。面对这样的人类悲惨群像,很难想象自我手术也可以由合格的外科大夫出于科学好奇的动机而执行,而在外科医生这一职业中,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自我手术的传统,尽管无可否认,它只包括了屈指可数的几位实践者。
**结石的悲惨遭遇
专业的自我手术的传统几乎完全属于医学的后麻醉时期。在麻醉出现前漫长、疼痛的年代里—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期—自我手术是那些绝望者和疯狂者独占的领域。只有当一位外科医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时,才有人真的敢将刀子对准自己。事实上,在麻醉到来前,只有一则可证实的案例,有一位医生给自己做了手术。这是一次自行取出**结石的尝试,着实令人畏惧。
**结石是在尿道里形成的结晶块,可能造成剧烈的疼痛。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它们已经成了相对罕见的病症,但它们炽烈的痛苦曾经广为人知,可能是不良饮食和腹泻造成的脱水促进了这些结石形成。
对这种病症唯一的治疗手段是所谓的“为结石而开刀”的手术,可谓一场恐怖的噩梦。
一位患者仰面躺下,膝盖向头的方向高举。三或四个强壮的男人扶着他保持这个姿势。一位外科医生将手指插入患者的直肠,摸一下结石,并通过周围的组织固定它的位置。随后他在肛门附近切开一道口子—记住,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然后把镊子插入身体,刺穿**,取出结石。那些没有因为感染而死的患者通常也会患上大小便失禁和性无能,但至少使人疼痛的结石被取走了。
由于这是当时唯一的治疗方法,一些患者选择自行尝试手术,可能他们认为自己的手会更轻一些。有一个著名的例子,一位阿姆斯特丹的铁匠,让·德多特在1651年用一把厨房用刀从他的**里剖出了一颗鸡蛋大小的结石。泌尿科医生伦纳德·墨菲质疑了这个故事的细节,指出这样的壮举似乎“超出了可能的限度和人类忍受的极限”。他主张结石可能已经转移到了德多特的**外,进入了他的浅表组织,使它更容易被取出。德多特曾经在那之前经历过两次结石手术(非自我手术),而旧伤可能为结石提供了转移的路径。然而,自我手术仍然需要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忍耐其中的疼痛。
这一时期的自我手术中,由医学专业人士执行的一例与德多特的情况相似。这位名字起得很吉利的克莱弗[4]·德马尔丁尼是法国皇家护卫的助理外科医生。1824年,他发现自己长了结石,并决定也来一场德多特式的自我手术。他将自己安置在一面镜子前,稳稳地握住一把手术刀,然后开始下手。最终他取出了一块他声称“像一颗大个儿核桃”一样大小的结石。和德多特一样,这并不是他长的第一块结石。他曾经令人发麻地经历过五次手术,为他自己的手术干预留下了很方便的路径。事实上,他发现这块新的结石是围绕着一块之前留在他体内的手术海绵形成的。
有传言称,17世纪首先描述了循环系统的医生威廉·哈维,也给自己做了取出**结石的手术。然而,他的传记作家摒弃了这个故事,宣称更大的可能是,他只不过在排尿时排出了一颗大个儿结石而已。这就使克莱弗成了唯一在前麻醉时代给自己做手术的医生。
麻醉的发现
19世纪40年代,麻醉终于在医学场景中出现了。尽管如今的权威人士告诉我们在娱乐消遣中用药只能引致可怕的后果,然而麻醉发现的历史却提供了结论恰恰相反的案例。因为正是得益于人们普遍把乙醚和一氧化二氮当作兴奋剂来使用,几名美国的医生才各自意识到这些药物或许还可以被用来在手术过程中镇痛。发现麻醉的荣誉到底应该归属于哪位医生成了人们激烈争论的话题。
克劳福德·朗是这一头衔的有力竞争者。他是名**不羁的格鲁吉亚年轻医生,喜欢在派对中吸乙醚,因为他发现这是在人群中,尤其是在和南方美女相处时打破僵局、制造气氛的绝佳工具。在这类派对中,他注意到吸乙醚兴奋的人们往往摔倒在地,摔出严重的瘀伤,但是他们却毫无感觉,直到药劲褪去。这令他想到在医学实践中使用乙醚。他第一次这样做是在1842年3月30日,这使他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麻醉患者的医生。然而,他并没有发表他的发现—显然当时他并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于是他失去了被称为发现者的机会。
两年后,一名美国新英格兰地区的牙科医生,霍勒斯·韦尔斯在看到一氧化二氮(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笑气”)的效果展示之后,意识到了同样的事。韦尔斯做了一个实验,他安排了一位同事,用一氧化二氮使其失去知觉,然后为其拔掉一颗牙齿。韦尔斯热情地报告说,当同事醒来后,“连针扎程度的感觉也没有”。但同样,韦尔斯没能将他的发现公之于众。他的确尝试在1845年进行一次公开演示,但是他没有给患者足够多的气体,患者在韦尔斯给他拔牙时疼痛地大喊了出来。韦尔斯丢脸地离开了手术室,人群在他身后嘲弄地喊着“骗子”。
后来,韦尔斯的前同事威廉·莫顿终于以成功案例引起了医学界的注意。1846年10月16日,在麻省总医院的一台手术中,莫顿成功地演示了麻醉的使用。莫顿用乙醚麻醉了一位患者,随后约翰·沃伦医生从患者的下颌摘除了一个肿瘤。在手术之后,患者说他什么也没感觉到。沃伦转向观众致意:“先生们,这不是骗局!”这一天因永久改变了手术而被载入史册。
朗、韦尔斯和莫顿一意识到发现麻醉的重要性,就都为了将其归功于自己而缠斗起来。其结果就是一场针锋相对、明争暗斗的乱局。请愿者催促美国国会加入辩论,并解决纷争,但国会拒绝这样做。
韦尔斯因为残酷的政治活动而患上了抑郁症。他放弃了牙医事业,成了一名氯仿销售员—同时也成了瘾君子。1848年1月的一个晚上,当时在纽约生活的韦尔斯吸入了剂量特别大的氯仿,变得神志不清。在疯狂地状态中,他抓起了壁炉架上恰好放着的一小瓶硫酸,冲到马路上,开始将硫酸泼向妓女。一名警察将他拖到了监狱里。当韦尔斯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他感到绝望。他摄入了更多的氯仿—出于某种原因,逮捕他的警察允许他把自己的医疗补给带进监狱—随后在自己的腿上切开了深深的口子,切断了股动脉,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韦尔斯是想自杀,而不是想做科学实验。尽管如此,他的行为使他成了有史以来第一名在麻醉的帮助下执行自我手术的医生,但这并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头衔。如果他能再多活几天,他会收到新闻—巴黎医学会投票表决认定他是麻醉的正式发现者—这本可能令他振奋起来的。
奇妙的药物可卡因
出于相当明显的原因,全身麻醉并不适用于自我手术。韦尔斯是唯一在其作用下在自己身上做手术的医学人士。差不多过去了四十年,在发现了局部麻醉以后,医生们才有了足够的信心为了科学在自己身上切口子。带来这一突破性进展的故事开始于1883年,年轻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决定用可卡因开展自我实验。
二十七岁时,弗洛伊德是维也纳总医院的一名医生。他作为精神分析学家的盛名还远未到来。事实上,他满心都是对自己职业方向的怀疑,在不确定中,他寻觅着可能会为自己带来声名的东西。他做出决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可卡因。
几百年来,南美洲的人们一直知道古柯叶在咀嚼时有一种刺激的效果。然而,到了1855年,科学家才成功地分离出了叶片中的有效成分—可卡因。到1883年,仍然极少有人知道这种药物,人们对它的了解也非常有限。但是医学期刊中开始出现关于可卡因的吸引人的报告。一名意大利医生写道,它有助于自己的消化。一位巴伐利亚的医生描述了当他将这种药给予演习中的士兵时,他们的力量和耐力都得到了提升。
当弗洛伊德读到这些报告时,想到可卡因可能会有医学用途。如果他能找出这个用途,这会给他的职业生涯以所需的推动力。于是他从本地药店取得了一些可卡因,并开始通过自我实验,弄清其医学益处到底会是什么。
弗洛伊德将可卡因制成溶液,随后小心地检查了它。据他说,它具有一种“相当黏稠、有点儿乳白”的特点,气味是芳香的。最后,他将溶液举到嘴边,喝了下去。味道很苦,但是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欢欣。紧接着嘴唇和舌头上有一种轻飘飘和毛茸茸的感觉。
弗洛伊德爱上了可卡因,开始经常食用。他成了可卡因的“福音”传道者,会对任何乐于倾听的人—朋友、亲戚、同事兴奋地谈起可卡因的优点。他写了一篇名为《超级可卡因》的文章,暗示它可以治疗包括胃痛、心脏病和神经衰弱在内的各种疾病。1884年6月,在这篇文章发表于《联合疗法档案》的前夜,弗洛伊德出发去找他的未婚妻,准备和她一起住三个月,她住在汉堡市郊,他会花一天的时间从维也纳乘火车前往。在动身前他给她写了封信:
我的公主,当我过来时,麻烦就要来了。我会吻得你脸红,喂到你变胖为止。如果你冒失无礼的话,你会看到谁更强壮—一个吃不大饱的小姑娘还是体内有可卡因的强壮的大男人。
弗洛伊德预计当他回到维也纳时,可能已经名声在外了,并且会作为可卡因的拥护者而受到欢迎。事实上,当他九月回家时,可卡因确实成了医学界的话题,但令弗洛伊德大为沮丧的是,原因并不是他的文章。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一名医院中的同事,眼科医生卡尔·科勒在弗洛伊德的影响下,也开始拿可卡因做实验。科勒很快就聚焦于这种药物真正的医学潜力。他注意到当人们喝下它时,他们的嘴唇和舌头会变得麻木。所以也许,他推测,这可以被用来当作局部麻醉剂。他将几滴可卡因滴入自己的眼睛,然后轻轻地用一根针戳了戳角膜来进行测试。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科勒写下了一篇小论文来细述他的发现,在海德堡眼科学会9月15日的会议上人们阅读了这篇文章。听众们即刻意识到了这一发现的巨大医学意义。全身麻醉对手术来说有巨大的好处,但它同时也很危险和难以预料。过量麻醉会造成严重的并发症,诸如器官损伤甚至死亡。很多时候最好的选择是避免这些风险,只麻醉身体的特定部位。科勒的发现终于给了他们这一选择。
当全球的医生都称赞科勒为英雄时,弗洛伊德一个人嫉妒地生着闷气。他足够绅士,承认自己没能看出可卡因的真正潜力。但是直到人生的终点,他也一直在责怪自己的未婚妻(后来成了他的妻子),让他在这样关键性的时刻去度假,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可卡因被用在了自我实验中,在科勒的发现之后,其他研究者热情地用他们自己的身体探索这种药物的全部麻醉潜力。五十二岁的纽约眼科医生赫尔曼·纳普小心地将它用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测试其麻醉的效果。他将它喷到自己的耳朵上、舌头上、鼻子上、嗓子里。他用气球和一根咽鼓管导管把它喷进自己的尿道里。他用注射器把它注入阴茎里。最后,据他在《眼科学档案》的一篇文章中所说:“为了实验的完整性,我还将可卡因注入了直肠。”他很愉快地发现,所有用药的地方都失去了感觉。
1886年,在德国,奥古斯特·比耶医生发现有可能通过直接把可卡因注入脊柱,阻断下半身的感觉。他得到了助理奥古斯特·希尔德布兰特的帮助,开始探索这一做法的完整效果。两个人脱光衣服,给彼此进行了脊柱注射。随着他们的下半身变得麻痹,他们挤压和戳刺彼此的双腿。没有感觉。比耶在希尔德布兰特的大腿上戳了一根针,然后将它戳得更深,直到它触及骨头。希尔德布兰特随意地耸耸肩。比耶用一根雪茄烧伤了他的同事的腿,随后用一把锤子粗暴地砸他的胫骨。他仍然什么也感觉不到。最后比耶拔下希尔德布兰特的**,还粗暴地猛拽对方的睾丸。希尔德布兰特只感觉到了轻微的舒适感。在药劲过去之后,两个人共享了一顿饭,一起抽雪茄,对实验的结果完全满意。
自我手术的出现
就在可卡因的麻醉属性被发现后不久,医学人士首先使用这种药物在自己身上执行了小手术。例如,1890年,一位巴黎布鲁塞医院的外科医生保罗·勒克吕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发现了一个肿瘤。他咨询了一位同事,对方宣称整个手指都需要被截掉。勒克吕害怕这会结束自己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在肿瘤周围注入可卡因,然后左手拿着手术刀,切掉了长出来的东西。他报告说在手术的过程中,只有胃部有轻微恶心的感觉。这并非由疼痛引起,而是由手术刀刮掉骨头周围的组织时发出的声音引起的。几年之后,一位不知名的疗养院医生用可卡因切掉了自己长进肉里的脚指甲。巴黎圣宠谷医院的一位土耳其医学生用相似的方法,切除了自己阴囊处的一大块静脉曲张。
1909年,实验性的自我手术终于到来了。从这一年开始,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有好几位外科医生在自己身上执行了大手术—要么就是阑尾切除术,要么就是疝切开手术。这些并非绝望之举。在每个病例中,都有其他外科医生有时间且愿意执行手术。事实上,那些无畏的自我实验者的同事经常恳求他们别这样做,但是这些自己动手者却觉得,为了知识,冒这样的险是值得的。
事实上,有两个问题促使这些外科医生这样做。第一,局部麻醉有没有可能用来执行大手术?它能否充分地阻断疼痛吗?很难找到患者乐于做志愿者,帮助回答这一问题,所以看起来只有外科医生把自己当成小白鼠才比较合适。第二,用自我手术的方式执行大手术从身体条件上可能实现吗?答案可能会帮助到那些身处与世隔绝的地区,不得不拯救自己的外科医生。每一名后继者看起来都不知道其前任的存在,所以同样的问题被答了一遍又一遍。当然,各种不怎么属于科学的动机也激励着研究者—单纯的好奇、寻求冒险,以及炫耀的心理—所以就算他们对自己的前任有所了解,他们可能还是会照样继续下去。
开路先锋是亚历山大·费泽库,罗马尼亚雅西市圣玛丽医院的一位外科医生。1909年9月29日,他的一位同事尤瓦拉教授给他的脊柱注射了麻醉剂,随后费泽库拿起手术刀,开始在自己身上工作,修补疝气。他说他的具体目标是证明人的意识、智力和手的灵巧性是不可能因为一针脊柱内注射就减少的。手术很成功。他在之后只有轻微的头疼,而这一点的原因他归结于麻醉剂。
三年后,法国土伦的圣芒德里耶医院的外科主任朱尔斯·勒尼奥在自己身上执行了一个类似的手术,修补了一处疝气,但他没有使用脊柱麻醉的方法,而是靠着皮下注射可卡因和吗啡来阻断疼痛。他还加入了夸张的行为。他为几个站在旁边观看的同事,一步步详细讲述了手术。当手术进行到腹股沟韧带附着的粗神经纤维时,他暂停了手术,朝他的同事咧嘴笑笑,然后开始像弹琵琶一样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弹拨这些纤维。他说他在自己的神经纤维上弹拨时完全不觉得痛。手术很成功,在诺曼底休养了几周后,勒尼奥完全康复了。
在同一年,旧金山的法国医院的首席外科医生贝特拉姆·奥尔登执行了第一场自我阑尾切除术。和费泽库一样,他用了脊柱麻醉,声称这是想要证明他的头脑依旧能保持清醒,动作技能也不受影响。然而,他遭到同事的公然反对,其中马蒂斯医生在手术进行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激动。最终马蒂斯威胁说如果奥尔登不停下来他就离开手术室。奥尔登不情愿地把手术刀递给了另一位外科医生,对方完成了工作,没能让奥尔登享受从头到尾完成实验的愉悦。
非凡的凯恩医生
自我手术运动中断了九年,但它因为埃文·奥尼尔·凯恩,于1921年强势回归了报纸头条,这个名字会在专业自我手术的年鉴中超越其他所有存在,因为他时至今日,仍然是自我手术唯一的系列实践者。凯恩是宾夕法尼亚州声名显赫的凯恩家族的一员。他是凯恩顶峰医院的首席外科医生,该医院由他的母亲于1892年在宾夕法尼亚州凯恩镇建立。而此镇是他父亲在1863年建立的。所以他是当地的贵族—可不是工作人员会轻易违背的人。他的弟弟托马斯也是该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
凯恩1919年第一次尝试自我手术,五十八岁的他小指感染了,他决定自己把小指截断。然而,他那个因自我手术而闻名国际的称谓,是在两年后他得了慢性阑尾炎之后才到来的。一开始,他安排了自己的兄弟来摘除发炎的器官,由医院的顶尖工作人员协助,但是当他躺在手术台上时,他突然改变了心意。据凯恩自己说:“我宣布了我的决心,开始依靠自己进行手术,这令他们惊慌失措。”
为了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腹部,凯恩用枕头垫高了自己,然后命令麻醉师把他的头向前推。他给自己注射了可卡因和肾上腺素,随后他快速切开了浅表组织,找到了肿胀的阑尾,把它切了下来。他让自己的工作人员缝合伤口,反正他通常都会把这项任务留给他们。整个过程花了三十分钟。当时人们在房间里乱转,不确定他们该做什么,凯恩提出要不是手术室里混乱的气氛,他可能会更快地完成手术。
手术中出现了短暂的慌乱。据凯恩说,这是由于“我在工作的过程中有两三节肠子意外地掉了出来”。这在他暂时起身呈坐姿时发生。凯恩让一名助手将肠子推回腹部,然后回到了手术上。凯恩坚称,如果是其他医生,尤其是他的兄弟,没有“略微过度地兴奋”的话,手术本可以更顺利。他们的表现使他感觉有些忙乱。
凯恩很快康复了。十四天后他回到了医院,开始给其他患者做手术。他的自我手术在全球成了头条,比此前任何自我手术吸引的注意力都多。为什么会这样并不清楚。也许因为他的家族声名显赫吧。但即使他没有开展自我手术,凯恩仍然可能作为一名医学特立独行者而为自己赢得名声。例如,在飞行出现的早期,他开展了一项自我实验,飞到五千英尺高空来测试他的心脏在高海拔位置的表现。他是第一批推广使用镭治疗癌症的医生之一。他发明了一个设备,提高对急诊病症静脉输液的管理。他还给手术室引入了使用留声机的做法,主张音乐不仅能让手术中有意识的患者平复心情,还节省了医生不得不和他们对话的时间。
这些是他接受度高的点子,但是他也有很多不中用的点子。比如,他试图普及石棉绷带做外科绷带,声称因为它们防火,所以也可以被轻易消毒。在凯恩的自我阑尾切除术之后,他提出建议,通过法律要求所有儿童都摘除阑尾,不管他们有没有得阑尾炎。1925年,他开始给他所有的手术签名,做法是在患者皮肤上用碳素墨水刺一个小文身。他的签名是字母K的摩尔斯电码(横点横),他建议外科医生都采取标准化的文身码,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患者皮肤上写下相关的医疗事实。轻易就可以看到的信息当然会在紧急手术的情况下派上用场,但是患者拒绝将他们的医疗记录写在自己的身体上,所以这个点子从来没有流行起来。
1932年,当凯恩七十一岁时,他发现自己需要动手术修补因为骑马事故而造成的疝气。尽管他年事已高,且疝切开手术有切到股动脉的风险,比阑尾切除术要危险得多,但当他决定自己动手时,没人觉得惊讶。至少这一次他在上手术台前还告知所有人了。于是他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且唯一一个给自己既做了阑尾手术又做了疝气手术的人。
在手术过程中,霍华德·克利夫兰医生一直站在旁边,准备着万一出了什么错就立马接手。在场的还有凯恩的儿子菲利普、几名护士和一位记者。凯恩在手术台上将自己撑起来呈半坐姿势,然后毫不犹豫地开始了手术,在他切开组织时还和护士开着玩笑。只有麻醉剂药劲过去时,他才显出了一次疼痛,然后要求再注射一针。当面临手术的关键环节时,他夸张地宣布:“风险就在眼前,我必须面对它。”在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手术没有意外地结束了。像以前一样,凯恩没有自己缝合伤口,而让克利夫兰医生来缝合。克利夫兰同样在最后加了个修饰,将凯恩的签名记号文在了切口上面。
一开始凯恩似乎从手术中恢复得很好。两天后,他下了地,协助克利夫兰医生做了一台手术。然而,他却没有完全康复。不到三个月,仍处于虚弱状态的凯恩患上肺炎去世了。
自我手术风潮的结束
尽管1921年凯恩医生成功的自我阑尾切除术得到了国际媒体的报道,但它并没有引发许多其他外科医生的仿效。事实上,还是有两位医生跟随了他的脚步。1929年1月,巴西贝洛哈利桑塔市的圣维森特—保罗医院的首席外科医生,大卫·拉贝洛于上午八点出现在手术室里,告诉那里聚集的实习医生、学生和护士,他们将有机会见证一个有趣的疝气手术,他将是手术的患者。“谁来做手术?”他们问道。“还是拉贝洛本人。”他轻快地回答。手术很成功。
差不多过了二十年,1948年12月,德国汉堡的西奥多·赫尔医生在花费几乎五个小时的手术中摘除了他自己的阑尾。像凯恩一样,他弓起身子以半坐的姿势工作。他告诉媒体他在自己身上做手术纯粹是“出于职业上的好奇”。为什么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完成手术并不是很清楚。
那么是什么结束了这段对实验性自我手术的短暂热情呢?也许不过是因为其新奇劲儿过去了吧。毕竟,这比噱头好不到哪儿去,外科医生从中什么也得不到,却很容易有所失。(有可能一些外科医生仍在进行小型自我手术,但这些活动并没有在医学期刊中得到报道。)然而,尽管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但很有趣的是,自我手术运动的结束与手术室中不再广泛使用可卡因的时间恰好相符。在20世纪40年代之后,外科医生倾向于安全性更高的局部麻醉剂(没有成瘾的风险)如普鲁卡因和利多卡因。没有了可卡因,自我实验或许不像以往那样令人兴奋了。
不管原因是什么,到了20世纪50年代,自我实验重新变回了仅限于绝望者和疯狂者实践的活动。在绝望者中,有一名年轻的苏联外科医生,利奥尼德·伊万诺维奇·罗格佐夫,他在1961年4月,驻扎在南极洲阿斯特丽德女王海岸的新拉扎列夫科考站时,患上了阑尾炎。由于暴风雪,他无法返回主基地,面临着如果不自己摘除阑尾就会死的情况。如果知道其他外科医生以往曾经成功地自己摘除过阑尾,他可能还能得到一些宽慰,但他对此并不知情,只知道自己是个并不情愿的医学先锋。但和他的前辈们不同,罗格佐夫身边并没有专业的协助。他的助手是一名惊恐的气象学家和一名机械师。所以当南极洲的风在户外呼号时,年轻的外科医生紧张地切开了自己的腹部。所幸一切都进展顺利。他成了一名民族英雄,返回了苏联。
一个类似的例子发生在1999年,驻扎于阿蒙森—斯科特南极站的杰里·尼尔森医生发现她的右胸长了一个肿块。她通过卫星连线咨询美国的医生,医生建议她对肿块进行活检。然而,她是科考站唯一的医生,而南极的冬天使飞机几乎半年都无法降落,这意味着她只能自己动手术,而她也这样做了。随后,在了解到肿瘤是癌性的之后,她自己进行了化疗。一架安装了滑雪板的飞机比原定计划提前几周来到南极,终于把她安全地接回了家。回国之后,她走上了新的职业道路,成了一名励志演说家。
只要我们仍继续将外科医生派到偏远的、人迹罕至的地点—南极,或者也许是月球或火星执行长期的太空任务—就很有可能有更多的医生最终不得不将手术刀对准他们自己。然而,实验性自我手术似乎不大可能再复苏了。但谁知道呢,也许会有一天,机器人和遥控手术的发展能使外科医生做一些以往无法想象的事,比如在自己的大脑上做手术。进行自我大脑手术或许对未来的一些大胆的外科医生来说是无法抗拒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