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那年,我在约克教堂(York Minster)开始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挖掘工作。教堂需要加固中世纪地基,这给了考古学家们一个探索更深层地基的机会。我接过别人递来的鹤嘴锄正要凿下去,在沟壕上方查看的饱经风霜的指导突然大叫:“住手!你差点毁了撒克逊人的地板!”
但或许我无须受到如此指责。罗马时期的约克教堂地板使用的是原始马赛克工艺,也就是用很多混合了黏合剂的小片地砖浇筑成一整片坚硬、光洁的地板,即便我的鹤嘴锄也奈何不得,但居住在约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则用夯土取而代之。考古学家们认为,不仅是不列颠,在后罗马时代的西方其他地区,人们的生活水平都出现了实质性下滑。
即便如此,那个时代依旧有可圈可点之处。在那个贫乏的世界里,仍有少数人试图阅读古罗马作品。法国东北部一个城镇的市政图书馆里保存着一本最早的英语辞典[420]。这份形成于公元8世纪的珍稀手稿在一栏中列出了生僻的拉丁词汇,旁边对应着拉丁文或古英文同义词。经过仔细研究这些拉丁词汇,专家们可以推断出这份手稿的最初编纂者——很可能是英国僧侣们——所读或试图阅读的作品,主要是罗马地中海世界的基督教文献,但也有一些异教文稿,比如罗马奥古斯都时代的伟大诗人维吉尔的杰作。
中世纪的世界从未与古希腊和罗马断绝联系。当时的缮写员和学者们制作的抄本和译本至少为我们留下了一小部分古代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作品。在西方,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罗马帝国的后继王国里的修道士团体。而在遥远的东方,公元9世纪的巴格达,一个名叫马蒙(Ma’m?n)的开明哈里发则召集了最好的译者,将希腊哲学和科学作品翻译成阿拉伯语,在伊斯兰世界里传播。这一伟大的知识转移也有利于作品的保存,如今,有些作品完全是通过阿拉伯译本才为人所知。
在中世纪君士坦丁堡(也称拜占庭)的那些说希腊语的“罗马人”中,古典希腊作家的作品一直是高等教育的主要内容,直到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该城。通过这种方式,古代作家的作品得以以手稿的形式随着拜占庭难民进入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也正因如此,诸如荷马、亚里士多德、修昔底德、欧里庇得斯、柏拉图等大师才能被当今世界认识。
文艺复兴是一场由求知欲和天赋推动的,得到开明人士资助的,发生在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共和国与公国的文化运动,其特点是开放的新意识以及对古希腊、古罗马异教文明的推崇。不久前,我领略了建于17世纪50年代的法国沃勒维孔特城堡(Vauxle-Vicomte),站在气势恢宏的绘画穹顶下,我清楚地意识到,对古代世界的重新发现在当时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城堡最初的建造者是个野心过于膨胀的法兰西财政大臣。他想借新房子的装饰布局来炫耀自己和自己为国王的服务,于是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时代唯一可能的灵感之源。在其中一个天花板上,我们可以看到英雄赫拉克勒斯[但其实是沃克斯(Vaux)领主尼古拉斯·福克(Nicolas Fouquet)]驾着马车升上天庭,他的苦功将令他在那里成神,荣耀之神为他加冕,声望之神吹起号角,讲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的马车前有个拉丁词汇“ascendet”,暗示着主人自我夸耀的格言:“Quo non ascendet?”即“有哪里非他所能及?”
不少游客可能会像我一样,难以领会创造出此类形象的那个时代的文化潮流。在17世纪的欧洲,受过教育的人们痴迷于——我用这么强烈的词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希腊和罗马神话。“从智识角度而言,17世纪的人们生活在神话世界里。他们的想象力被当时住宅、花园里随处可见的神明缠绕着。”[421]
关于古典文明的遗迹是如何、又是如何为中世纪和现代社会早期带来了灵感,本书暂且不予讨论。在此,我们只须说,自文艺复兴以降,对希腊和罗马艺术遗产的重新发现满足了对宏大叙事的永恒需求,正如我们在沃克斯以及欧洲、北美和其他地方的无数教堂、宫殿、豪宅和公共建筑的外观和内部装饰所见的那样。
如今呢?我还记得大学里那尊按照著名的古典雕塑浇筑的石膏像的悲惨状况,它早已不再受艺术系讲师们的青睐,被弃置一边任由精力过剩的学生们破坏。自20世纪初以来,西方审美情趣发生了朝现代主义的突然转向。尽管如此,古代艺术家的形象塑造能力和古代建筑师的古典和谐感似乎仍能取悦广大公众。
占满了停车场的大客车直观地体现出名胜古迹的受欢迎程度,比如西西里亚美利纳广场(Piazza Armerina)附近罗马大别墅的令人眼花缭乱的马赛克。在这个充斥着自拍和自我设计的世界里,古希腊和古罗马人用大理石和青铜完美呈现的躯体拥有惊人的魅力,这一点,从雅典国立考古学博物馆的阿提米西安(Artemisium)**宙斯像周围啧啧赞叹的人群便可见一斑。多年来,我目睹着名胜古迹和博物馆里的大众反应,不禁在想,不可抗拒的魅力是否可以用来衡量某个伟大文明的成就。
为了满足观众,如今的作家、导演和演员们不断地将古希腊和罗马文学搬上舞台。2017年,我参加了在伦敦某个剧院上演的一部发人深思的独角戏的首演[422]。这出剧探讨的残酷主题在如今被称为弑子行为——即母亲杀死自己的孩子,一种在现代社会广为人知的罪行。
整出戏剧长80分钟,没有中场休息,穿着华丽的长袍和夸张的舞台鞋的男演员全身心地投入到美狄亚(Medea)这一角色的塑造中。在希腊神话里,美狄亚是个女巫,或者可以用现代话来说,是名蒙受冤屈的女性。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剧作家欧里庇得斯以她的名字创作了一出悲剧。在剧中,美狄亚——最初也是由男性扮演——的丈夫为了一名更年轻的女性而抛弃了她,为了报复,美狄亚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我观看的是受这个古老故事启发重新编写的当代版本。激烈的剧情冲突让我的脑海中盘桓着某种以前从未真正理解的东西——嫉妒可以将人推向极度的撕裂状态。
在写作本书过程中,我往往毫不犹豫地避开古希腊和古罗马的一些明显令人不安的故事,虽然我也知道,古老的奴隶制和古人对待女性及性行为的态度,是从历史角度去考量人类行为变化的不错的着眼点。但总体而言,仅仅因为某个文明的基础既体现了人类的力量又体现了人性的弱点,就对回顾这一伟大文明给我们带来的喜悦视而不见,我觉得是不恰当的。
毫无疑问,古人留给我们的既有美,也有人性。那是令希腊和罗马艺术家们能够捕捉到形象与效果的美学上熠熠发光的细节——马赛克鸟图案的明亮羽毛,或大理石肢体的冰冷线条,至今仍让我们屏息;那是古代作家对人的理解,对构成人类短暂一生之元素的敏锐认知。正是这些,让我们对人类本性的弱点不再绝望。它们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