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伊斯坦布尔,还保存着另一座罗马帝国后期的宏伟纪念物,那是一座方尖碑。很显然,皇帝们对这种以阿斯旺花岗岩为材料,高大、挺拔而又充满古埃及异国情调的塔形建筑情有独钟。在狄奥多西一世统治时期,一如400多年前奥古斯都时代那样,将方尖碑运回罗马重新搭建,乃是对帝国实力的宣示。
这座特殊的方尖碑被安置在一个石质基座上,基座一周雕着图案,上面的拉丁铭文写着“一切属于狄奥多西和他永恒的后代”[398]。一侧的画面中,狄奥多西一世出现在君士坦丁堡竞技场的皇家包厢里,身边是他“永恒的后代”,即他的两个儿子。彼时是公元390年,两个男孩尚未成年。
支撑这种帝国统治想象的乃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罗马式观念,即罗马人居住的文明帝国以外有个“野蛮人”的危险世界。这种根源于希腊思想的古老观念直到公元4世纪晚期也未有丝毫淡化,彼时的皇帝们像其前辈一样对此津津乐道、热情不减。
在同样是这个狄奥多西统治时期发行的金币上,全副武装的罗马皇帝——在拉丁传说中被描述成“我们的主”——手持胜利女神像,脚踩被征服的野蛮人。此处似乎意在传达一种信息,即罗马皇帝的世代统治是对抗屡屡进犯帝国边界的非罗马人的最好防御。
这种罗马人对抗野蛮人的修辞越来越背离现实情况。正如我们所见,公元4世纪,罗马帝国已欣然接纳“野蛮人”加入军队,在罗马领土内安置的野蛮人数量也超出了以往。通过跻身军官阶层,诸如布特里克这样的人可以在帝国名利双收,他已然用自己的方式成了罗马人。显然,公元4世纪西部的罗马社会的种族和人口结构正在改变。
公元395年,狄奥多西在去世前安排好了后事,让他的两个儿子联合执政,12岁的长子统治东半部,11岁的次子统治西半部。出于现实考虑而实行的这种分而治之的方式以前也曾有过,结果不一而足。此次,这样的安排将要受到严峻考验,借用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Harold Macmillan)的话说,“大事啊,亲爱的孩子,要出大事了”。
短短12年内,日耳曼入侵者屡屡进犯帝国的欧洲各行省。对罗马帝国的认知促使日耳曼各部族采取联合行动,罗马军队失去了抵抗能力。专家们提出,这些部族或许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共同的“日耳曼人”身份。虽然从早期的日耳曼方言考量,各部族之间的沟通难度不一,但他们显然能够彼此理解。
公元407年,大批被罗马人称为汪达尔人(Vandals)、阿兰人(Alans)和苏维人(Suevi)的部族越过莱茵河,令罗马高卢陷入混乱。趁着灾难之机,一名在不列颠的罗马将军自立为帝。对不列颠继而陷入混乱的担忧似乎是促成将军自立为王的原因,因为这个篡权者接着便率领不列颠野战部队越过海峡,向入侵者发动攻击,将他们赶到了南方。
不幸的是,时年20多岁、体弱多病的西罗马皇帝的左膀右臂已被其他地区的军事危机弄得焦头烂额。狄奥多西时代迁入帝国、在如今保加利亚一带定居下来的哥特人也不安分。此外,东西罗马两个朝廷之间争执不断,因此,当时东罗马不可能向西罗马伸出援手。
哥特人发现自己在罗马帝国不受欢迎,在此压力之下,他们联合其他日耳曼部族,组成了一个较大的政治组织。最早将这些合并在一起的人称为“西哥特人”[399](Visigoths)的是公元6世纪的一名罗马作家。已故的皇帝曾利用这些军事定居者充当最前线的炮灰。随着实力的增强,西哥特人不愿再履行当年与狄奥多西一世签订的一纸协定,冲突由此而生。
西哥特人的首领名叫阿拉里克(Alaric)。他既是“罗马人”也是“哥特人”,曾指挥自己的民众为罗马军队效力。如今,他想拥有更多荣耀,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罗马将军。突破莱茵河边境一年之后,他率部族越过了阿尔卑斯。
公元5世纪初的罗马城拥有数十万人口,是艺术和建筑的宝库,且数百年来积累了大量公共和私人财富。处于社会阶层顶端的是元老,他们的议事厅由于后来演变成中世纪教堂而得到了完好保存,至今仍矗立在罗马广场的废墟中。
皇帝们早已不再就国家大事向罗马的元老们寻求意见。因此,到了公元410年,这个多少有些被遗忘的机构发现自身陷入了真正的危险境地中。约有四万之众的西哥特军队在罗马城外安营扎寨。谈判失败后,愤怒的围城者破城而入。
现代学者们认为,历史夸大了接下去发生的事。重读古代作家的记录,他们发现了建筑受到有限度破坏、大量抢劫和部分强奸行为的证据。当时德高望重的教士、后来的圣人奥古斯丁(Augustine)为这些受害的基督徒女性提供了冰冷的安慰:“上帝的审判凡人难测,他允许某些最骇人听闻的、最邪恶的欲望肆意上演。”[400]
然而,西哥特人的破坏并没有带来决定性的转折。作为一个城市,罗马似乎重新复苏了。有些富人逃走了,以难民的身份来到非洲和埃及海岸。另一些人留了下来,比如当时一名叫阿西留斯·格拉布里奥·西比狄乌斯(Acilius Glabrio Sibidius)的资深元老一家[401]。我们在此不得不叹服古老门第的生命力。这个名字的头两部分说明,该家族从理论上可以追溯到我们在本书第十四章提到的罗马将军、公元前191年担任执政官的马尼乌斯·阿西留斯·格拉布里奥。公元480年,西哥特人洗劫罗马之后又过了70年,罗马元老院里依旧有西比狄乌斯后代的一席之地。
此役之后,精明干练的西罗马帝国总司令招募西哥特人入伍,以对抗来自莱茵河对岸的入侵者,并在这些日耳曼人的帮助下将后者赶回了罗马治下的西班牙。公元418年,经双方协议,他将西哥特人以军事移民的形式安置在罗马的高卢省,其首府就在如今的波尔多(Bordeaux)以南。
这些定居者究竟是如何生活的?这是个尚有争议但相当重要的问题,答案将会进一步揭示西哥特人究竟希望从帝国得到什么。有些人被分配与当地居民一起生活,由后者提供食物、衣服和钱饷。一名古代作家言之凿凿地称,部分人甚至得到了耕地。我们尚不清楚这些土地是取自罗马的土地所有者手中,还是被遗弃的荒地。但至少可以说,西哥特人在罗马帝国内寻求的是安定的生活。由于他们没有留下特别的考古线索,有些专家推测,他们想必采用了罗马人的生活方式。
与此同时,罗马人强有力的反击促使莱茵河对岸的日耳曼游牧部族强化自身的组织。彼时,他们已经离开了高卢,转战西班牙。他们的天才领袖认为,眼下最好的选择是率领部族在罗马的阿非利加北部生活。这片区域在公元429年所覆盖的领土相当于从今天的加迪斯到摩洛哥(Morocco)。据一名东罗马作家记载,这个好战的、被罗马人称为汪达尔人的部族约有八万人。另一名作家则出人意料地用敬重的笔调留下了对其首领盖塞里克(Gaiseric)的描述:
……(他)中等个头,因从马上摔下来跛了足。他是个深思熟虑、少言寡语的人,不喜奢靡,能克制怒火,不贪婪,精于笼络野蛮人,善于播下仇恨的种子。[402]
在漫长而成功的一生中,盖塞里克及其追随者击败了罗马的北非军队,为自己夺取了土地和财富,并逐渐形成了一个以现代突尼斯为中心的稳定的国家。公元439年,他们征服了该地区的罗马重镇、自重建以来长期作为罗马殖民地的迦太基港。
这使得他们拥有了入海口。利用这条曾对古腓尼基的迦太基人而言至关重要的通往西西里的捷径,盖塞里克可以乘着新近获得的船只进入意大利。公元455年,他率领部下,效仿当年的阿拉里克攻入罗马。这一次,他们做得更彻底,洗劫了皇宫宝库,掠走了三名皇室女性。
公元6世纪的一名东罗马作家无情地揭露了汪达尔人占领期间平民的经历:
他(盖塞里克)掠夺了剩余利比亚人(即罗马帝国的阿非利加人)的大片大片肥沃的土地,分给汪达尔人,结果这些土地直到现在仍被称为“汪达尔人的土地”。很多曾经拥有土地的人如今都变得极度贫困,同时也成了自由人,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403]
正如这名历史学家暗示的,现在,来自阿非利加的罗马难民们开始向北涌入西西里和意大利。盖塞里克的野心对欧洲各省构成了新的威胁。那些年,为了重新建立中央对北方边境的控制,西罗马将军们一直照例招募野蛮人入伍。这一次,他们招募的是匈奴人。联合部队击败了另一支日耳曼部族勃艮第人(Burgundi)。骁勇的匈奴首领阿提拉(Attila)也照例在接受罗马命令的同时索取大量钱饷作为军事佣金。
公元441年,尚不满足的阿提拉率领久经沙场的匈奴人渡过多瑙河。彼时,东西罗马帝国正设法合作抵御阿非利加汪达尔人的入侵,该计划只能草草搁置。这些匈奴人已不再是公元4世纪罗马人噩梦中那些穿着鼠皮的野人。他们有了攻城车,占领了罗马的要塞,甚至包围了君士坦丁堡,但巨大的岸壁证明——且不是最后一次证明——此城几乎坚不可摧。
种种迹象表明,阿提拉的部下大多被劫掠的欲望所驱使。当时的一名作家记述了阿提拉如何世故地派遣朋友为使节前往君士坦丁堡,因为他们指望东罗马宫廷会送上大量礼物。这名作家叫普利斯库斯(Priscus),是东罗马的外交官,他留下了一份相当有趣的关于公元449年君士坦丁堡使节拜访阿提拉的亲身经历。
普利斯库斯和他的使节同伴们渡过多瑙河,被引领着穿过陌生的地区,来到阿提拉的驻地。此处位于如今的匈牙利和塞尔维亚边境。他是这样描述这名大人物的:“他个子不高,胸膛宽阔,大脑袋,胡子稀疏、花白,鼻子扁平,肤色黝黑。”[404]
正如普利斯库斯注意到的,尽管阿提拉的木质宫殿里堆满金子,他却只用木碗喝水。这一幕让罗马外交官觉得,正如几个世纪前马其顿的亚历山大,这个匈奴首领本人渴望的不是财富,而是权力和领土。有传言说,他盯上了萨珊波斯。不过事实上,在与东罗马人达成协议,接受君士坦丁堡的每年进贡之后,阿提拉将目光转向了西罗马。
然而,意外地,他在这里遇到了对手。当时的西罗马皇帝是狄奥多西一世的无能孙子,帝国的实权掌握在他的总司令手中。这名干练的军人将罗马军队整合在一起,其中也包括来自法兰西西南部的西哥特人,后者当时已发展成一个有自己的国王的国中之国。接着,他在如今法国东北部的香槟区(Champagne)大败阿提拉,那是公元451年。两年后,匈奴首领意外地死于自然原因,而他的帝国也如亚历山大的帝国一样,立刻分崩离析。
西罗马的其他地方也随之与阿非利加一样进入了次罗马世界。罗马文献中提到,自公元407年莱茵边境地区被攻破之后,西罗马皇帝放弃了罗马不列颠行省,那里既没有中央派遣的官员,也没有野战部队。大英博物馆保存的一份中世纪手稿描绘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该手稿原封不动地引用了公元5世纪中叶的拉丁编年史,其中,公元441年的条目是这样写的:“到目前为止已遭遇了各种灾难与不幸的不列颠省现在落入了撒克逊人的统治。”[405]
这些撒克逊人是日耳曼人的一支,他们早在两个世纪前便首次渡过海峡,给不列颠人带去了麻烦。为了了解公元5世纪时不列颠的情形,考古学家们试图寻找该时期生活的蛛丝马迹。生活在英格兰东南部多切斯特(Dorchester)及其周边地区的罗马不列颠人有可能直到公元450年依旧在使用其独特的粗陶制作工艺。[406]专家们认为,到公元5世纪早期,哈德良长城[407]的要塞里仍有人居住。至于那是些什么人,目前无从判断。
至于公元5世纪的意大利,则不断朝中世纪迈进。在如今巴西利卡塔(Basilicata)的山村地区,从那不勒斯南部沿海平原的帕埃斯图姆(Paestum)希腊神庙向内地进发,考古学家们找到了大量那个时期遗留下来的乡村房屋。这片考古发掘现场叫圣乔万尼迪罗提(San Giovanni di Ruoti),从中出土的精美的马赛克地砖如今就保存在附近的博物馆里。不过,挖掘者们也惊讶地发现了一些非罗马风格的元素。
看上去像是餐厅的房间又细又长。这样的房形适合就餐者坐在矩形桌边进餐,而非如当时的罗马上等人那样,懒洋洋地躺在半圆形长榻上,面前摆着餐桌。此外,这里的居民们没有受过家务训练的罗马奴隶为他们清理垃圾,只是将垃圾倒在大门外,甚至堆在空房间里。考古学家们认为,这些居民是新来定居的日耳曼人,他们一方面希望像罗马贵族那样生活,但同时仍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自己的风俗。
西罗马帝国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但软实力依旧不可小觑。若干年前,我参观了一所位于拉文纳(Ravenna)的公元5世纪的小教堂,那里距我当时所在的威尼斯只有一天路程。我还记得仰望教堂穹顶时看到的那令人炫目的景象——数百颗金色的星星环绕着一个金质十字架,在深蓝的夜空中闪耀。整座建筑内部贴满了美丽的马赛克,置身于其中就如同走进阿拉丁的藏宝洞。
这一瑰宝的出资人是一名公主,狄奥多西一世的女儿。她在拉文纳度过了短暂的一生,于公元450年香消玉殒,仅40岁上下[6]。在那个动**不安的年代,西罗马宫廷搬迁至此,偏安于波河的沼泽三角洲,由此经海路可以逃往东罗马帝国。这位加拉·普拉西迪阿(Galla Placidia)公主的出身和个人品质令她成为政治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尽管——一如希腊和罗马那些著名的女性一样——她是借助与有权势的男性的关系才获得了塑造历史的机会。
罗马遭洗劫后,她在西哥特人的军营中当了三年人质,此后嫁给了阿拉里克的继承人、西哥特的新领袖,并生下一子,可惜幼年早逝。外交官普利斯库斯详细描述了这段婚姻,从中看不出任何强迫的迹象。如今的专家们认为,尽管罗马人可能反对皇帝的女儿与同死敌阿拉里克沾亲带故的野蛮人结合,但她的婚姻是出于自愿。丈夫去世后,她再婚,这一次嫁给了罗马人,并以摄政王的身份辅佐儿子长达12年。这个儿子就是公元425年继承王位的瓦伦提尼安三世(Valentinian Ⅲ)。
阿提拉死后,有一两个短命的西罗马皇帝继续率领罗马军队对抗野蛮人,试图夺回高卢或阿非利加。但在彼时的形势下,成功反击绝非易事。失去了这么多行省,尤其是阿非利加的财富,意味着西罗马帝国的战争经费和兵员储备急剧缩水,这一点,从西罗马利用野蛮人对抗野蛮人的习惯便可略知一二。虽然具体情况尚不清楚,但到了公元5世纪70年代,西方的罗马军队已开始瓦解。
引发西罗马帝国衰落的移民时代尚未结束。早期的入侵者和他们已成为定居者的后代开始在过去罗马的土地上建立起自己的国家,其他人则陆续不断地涌来。更有甚者,大批被罗马人称为东哥特人(Ostrogoths)的哥特族群也在多瑙河以南集结。
在此背景之下,一名西罗马的蛮族人罢黜了皇帝。此人叫奥多亚克(Odoacer),是罗马军队的指挥官。公元476年,
他进入拉文纳,罢黜了奥古斯都路斯(Augustulus)的王位,但出于对年幼的皇帝的怜悯,没有夺其性命。鉴于小皇帝长相俊美,他又给了他6000金币,送他去坎帕尼亚(Campania),让他以自由民的身份和家人生活在一起。[408]
奥多亚克的部下们希望在意大利安顿下来。不过,奥多亚克没有称帝,只是满足于做个“意大利王”。在随后的那个世纪里,东罗马的作家们把这一时刻描绘成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该说法是为了呼应公元6世纪东罗马皇帝对“野蛮人的”意大利的重新征服。我们接下来详述。
在当时的意大利,年轻的罗穆路斯——这个“小奥古斯都”的名字——被罢黜之事似乎并不意味着与过往的决裂。几年之后,也就是公元5世纪80年代,拥有高贵血统的阿西留斯·格拉布里奥·西比狄乌斯的三个曾孙成了罗马执政官。尽管如此,西罗马皇帝宝座的世代相传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继奥多亚克之后出现了另一名意大利王,这一次,是个罗马化了的东哥特人。
移民时代的到来也给东罗马人带来了巨大压力。不过,地缘政治对他们更有利。公元4世纪的匈奴人将日耳曼邻居们赶到了多瑙河和莱茵河沿岸的罗马边境地区。阿提拉的匈奴人可以从陆上逼近君士坦丁堡,但始终未能获得从巴尔干向富饶的罗马行省小亚细亚、叙利亚和埃及发动进攻的海上力量。这一切都保证了君士坦丁堡皇帝们的财政基础,并为抵御东线的萨珊波斯提供了必要的资源。
这些皇帝中有一名堪称公元6世纪地中海地区的杰出人物,或许也是所有罗马统治者中遭下属口诛笔伐最甚者。
这个皇帝虚假、诡计多端、伪善、善于掩饰自己的怒火、两面三刀、精明,是个装模作样的高手,甚至能假惺惺地流泪。他的眼泪不是出于喜悦或悲伤,而是形势所需,没有半点真诚。[409]
在当时写下这种抨击性的文字相当危险,因为被攻击者仍然大权在握。这篇秘密文字在君士坦丁堡精英阶层的小圈子中流传。看来,这名统治者不仅在普通民众中引发了不满,在精英阶层中也受到批评。
有趣的是,该作者一开头就明确表示,他的抨击对象直指皇帝和皇后,绝不留情:
常常在剧院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脱下衣服,赤身**地在众人之中穿行,只在私处和大腿根系上一条腰带,不过,这也不是因为她羞于将这些部位展示给民众,而仅仅是因为任何人不得**进入剧场,至少得缠条腰带。她就这副打扮,摊开四肢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些奴隶将麦粒撒在她的私处,而特意准备好的鹅则一颗一颗地将麦粒啄起来吃掉。[410]
和如今一样,情色表演者在那个年代很难不出名。历史上那些登上社会顶层的女性鲜有能免遭我们如今所说的性别攻击。在这名作者——一个为皇室效力的东罗马帝国男性——眼中,这则故事真正骇人之处在于卑微的出身和高贵的命途之间的反差:皇后早年曾是社会地位低微的演员。
当上皇后的她并没有完全依附于丈夫,她在公共生活中的独立活动则进一步加深了那名作者的不满。这个名叫普罗科匹厄斯(Procopius)的作者还试图歪曲皇后——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对公益事业的支持,比如对妓女的帮助。或许是凭借对社会环境的个人认知,她认为出卖情色是由贫穷导致,并用一种相当现代的方式来处理:
西奥多拉(Theodora)还亲自制定对出卖肉体之罪的惩罚。比如,对500多名在集市中央以3个银币——刚刚够维持生存——的价钱做交易的妓女,她把她们集中送往对面的大陆,并将她们监禁在所谓的忏悔院里,试图强迫她们以新的方式生活。有些妓女在夜晚从高处跳下,以此逃脱这种不情愿的转变。[411]
尽管名声受到古代作家的抹黑,但西奥多拉的丈夫、精力旺盛的统治者查士丁尼(Justinian,公元527-565年在位)同样是名大胆的改革者。怀俄明大学收藏了一份长达4521页的文稿,是一名1971年逝世的美国法官花费数年时间,根据查士丁尼执政头几年间委托编纂的罗马法原本翻译的[412],这份未出版的英译稿是现代人对查士丁尼在古罗马生活领域取得的成就的致敬。
据说,查士丁尼亲口解释了自己雇用一批专业人员做此努力的原因:
在一切领域中,没有什么能如法律权威这般值得研究,法律在神圣与世俗两方面都树立了良好的秩序,清除了所有不公。然而,我们发现,我们的整个法律体系从罗马建城和罗穆路斯时代已落到了如今这般混乱的地步,过分冗长,超出了任何人的理解能力。[413]
自我们早先提到的古老的十二表法以来,罗马法已走过了漫长的发展道路。查士丁尼的浩大工程旨在厘清经数世纪的立法活动而变得相当庞大的法律体系中的矛盾。此举在实践中的益处是加快了罗马法庭的运行,并为当时东罗马帝国两所法律学校的学生提供了可靠的教科书。罗马遗产不是本书的主题,但以此为主题的书籍定会对查士丁尼的这项工作大书特书,因为他的法典影响了中世纪及以后的欧洲法律体系。
查士丁尼的另一项不朽工程是位于如今伊斯坦布尔老城的索非亚博物馆(Ayasofya M?zesi),在查士丁尼时代,这座建筑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大教堂”,且因其“高悬天宇的金色穹顶”[414]而被赞为奇迹。查士丁尼的大手笔让人们回忆起哈德良皇帝,这不仅是因为二者都资助了大胆、新颖的建筑,比如这座索非亚大教堂(Haghia Sophia),也因为二者都修筑了防御工事。
我20多岁攻读博士学位时,为了研究古代碑文,曾进入科林斯考古博物馆布满灰尘的储藏室,也因此经常路过博物馆庭院内一堵墙上的刻着希腊文的石板,石板上写着:“光芒中的光芒,真神中的真神,守护查士丁尼皇帝和他忠诚的仆人维克托利努斯(Victorinus),以及那些按照神的旨意居住在希腊的人。”[415]这块石板原本可能是镶嵌在横跨科林斯地峡的近5英里长的防御墙上的,该墙是一项规模浩大的军事防御工程的一部分。罗马诸行省中,希腊是比较幸运的地区之一,在查士丁尼统治时期几乎没有受到侵犯,且保持了相对繁荣。
碑文开头的文字引自尼西亚信经,这条准确无误的基督教义陈述最初是在君士坦丁时期的大公会议上确定的。彼时的基督徒们和如今的一样,在信仰方面无法达成一致,因而那次会议显得相当必要。作为一名热诚的基督教皇帝,查士丁尼想通过用行政手段干预神学辩论的方式推动宗教的统一。
在基督教的影响下,他还介入了性道德问题,一如奥古斯都曾经做的那样,只不过二人的出发点完全不同。查士丁尼法典重申了罗马首任皇帝定下的一项法律,即,任何“胆敢与男性发生可耻性行为的”[416]公民都将被判处死刑。事实上,帝国当局以往对男性间的同性关系采取放任态度。如今,由于查士丁尼以前所未有的手段进行打压,情况有所改观。“皇帝下令,但凡被发现**行为,一律阉割。当时很多人被查处,受阉刑而死。从此,那些渴望与其他男性发生性关系的人都生活在恐惧之中”[417]。
在军事上,查士丁尼不满足于单纯防御,而是主动大规模进攻。他的将军们从汪达尔人手中“夺回”了北非,从东哥特人手中“夺回”了意大利和西西里。如此规模的战役正符合数百年来罗马皇帝们为帝国定义的传统角色,但查士丁尼的个人选择也在其中起到了推动作用,尤其是阿非利加之役,尽管位高权重的顾问们惴惴不安,他还是冒险发动了战争。
公元565年查士丁尼死后,不断涌入的移民使得他的大部分军事努力付诸东流。公元568年,日耳曼族群伦巴第人(Lombardi)迁入意大利,并迅速在中部和北部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在接下来的60年里,单单在希腊就发生了12次蛮族袭击,拉开了当地漫长的“黑暗时代”的序幕。查士丁尼死后几年,一个婴儿在大马士革(Damascus)呱呱坠地。此人后来成了修士,在他的有生之年,一股爆炸性的力量将永远改变罗马在东方的统治。
若干年前,当我第一次参观直到19世纪一直作为奥斯曼哈里发的宫殿的托普卡帕宫(Topkapi Palace)时,见到了如今被称为圣迹室的房间。在这里,我见到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据说是与先知穆罕默德(Prophet Muhammad)有关的藏品,比如他的胡子、牙齿,以及宝剑和弓箭。倘若这些东西是真迹,那么那些剑和弓大约就是伊斯兰圣训(Islamic hadith)或传说中提到的,先知死前为数不多的财产中的“武器”。
撇开真实性不谈,当时令天真无知的我深感震撼的是此处的军事藏品和传说中的基督遗物的对比,后者显然着重于被动的苦难——十字架上的钉子和木头、荆棘冠等等。我当然没有资格去谈论促使首批穆斯林对罗马帝国发动攻击的宗教手段。但毫无疑问,伊斯兰教的军事化几乎可以视为这个新宗教的原始特征。
公元632年,先知在麦地那(Medina)去世,他最亲密的伙伴之一成了宗教上的继承人和新的穆斯林领袖。在英语里,我们把表述该角色的阿拉伯术语译为“哈里发”。次年,首任哈里发阿布·伯克尔(Ab? Bakr)率领穆斯林阿拉伯士兵发动了决定性的战役,并最终于公元637年攻占了耶路撒冷。
这场迅速颠覆罗马统治的战争首先在君士坦丁堡和萨珊波斯之间的战略要地爆发。那两个世仇在不久前刚刚打了一场恶战。波斯国王一度(公元622年)横扫巴勒斯坦和埃及,并包围了君士坦丁堡,直到罗马将其赶回美索不达米亚。因此,此次穆斯林袭击的已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东罗马帝国。公元642年,首任哈里发攻占了埃及,并以此为据点开始攻打查士丁尼从汪达尔人手中“夺回”的土地。
阿拉伯军队行动迅速。他们都是勇敢的贝都因(Bedouin)战士,轻装行军,以马和骆驼为坐骑,下了马背便能投入战斗,包括弓箭手也是如此。本书不打算详细描述早期穆斯林征服地中海地区的过程,但可以这么说,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东罗马帝国就被夺去了最富饶的领地。如此一来,这个在地中海与迅速壮大的穆斯林国家竞争的东罗马就只不过是个地区国家而已。
我记得曾和一所英格兰知名的独立学校的古典系主任共度过一段时光。当时,我看见他正在信封的背面潦草地涂画着什么,便好奇地询问,于是他给我看了那首他正写到一半的古希腊文短诗,“我以前的一名学生问我可否写点什么,好让他在商业晚宴上朗读”。
我还是学生时,在古希腊诗歌写作上白费了不少力气。在21世纪初期,拥有这种技巧的人着实凤毛麟角。但回到公元7世纪初,受过良好教育的东罗马人仍能训练有素地以古典方式创作希腊诗歌。如果我们可以信赖阿拉伯文献,前文提到的那名出生在大马士革的修士、后来耶路撒冷的大主教,也是这些业余诗人中的一员,他在阿布·伯克尔的继承人亲自到访新攻占的耶路撒冷城时(公元637年)便写下了一首希腊诗歌。
这位名叫索夫罗纽[418](Sophronius)的大主教用古体诗的形式留下了三行关于耶路撒冷一处圣地的警句。那处被他称为岩石的圣地也叫各各他(Golgotha):
三次蒙福的岩石,接受了上帝流出的血液,
天堂里火一般的孩子护卫着你,
国王和世间万民都歌颂着你。[419]
就这样,在本书的结尾,哈里发遇到了写希腊诗歌的基督教罗马教士,而后者的韵文可以追溯到古风时期的希腊挽歌传统。对于两个同样拥有长久未来的世界人的首次相遇而言,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1] 1磅等于0.454千克。——编者注
[2] 指的是弟弟盖乌斯·格拉古。——编者注
[3] 指塞琉古王朝。——编者注
[4] 在罗马神话中,宙斯被称作朱庇特(Jove),又写作Jupiter。——编者注
[5] 弗洛伦斯·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是英国护士,她开创了护理事业,是护士精神的代名词。——编者注
[6] 加拉·普拉西迪阿公主据史出生于公元390年,因此过世时应是60岁。此处恐为作者讹误。——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