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我在斯巴达的考古博物馆工作时,博物馆入口处立着一尊赫拉克勒斯的古代石雕。这位半神特点鲜明,极易辨认:浓密的络腮胡,有节的木棍,以及他在完成其中一项伟业时杀死的那头狮子的皮。从艺术角度而言,这尊雕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尽管如此,它仍能提醒古代斯巴达人,远古时代,他们的家园就是由赫拉克勒斯那些漂泊的后裔——赫拉克勒斯族(Heraclidae)——建立起来的。
很多希腊城邦都流传着关于远古时代的城市创立者带领迁居的先民们安家立业的起源故事。史前时期的希腊似乎是块移民之地,人来人往。迁居对于古风时期的希腊人也是家常便饭。后世的传说提到了那段时期里一些希腊海外定居点的建立时间,其中最早的可追溯到公元前734年。彼时,希腊移民的足迹已达黑海沿岸、法国的科特达祖尔(C?te d’Azur)、西班牙的布拉瓦海岸(Costa Brava)以及如今的利比亚。
在这些边远定居点中,最繁荣、最能体现早期希腊文明的当数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这两块如今被墨西拿海峡(Strait of Messina)分开的地方在古希腊人眼中是个整体。一名与基督同时代的希腊地理学家将这一区域称为“大希腊”[54](Great Hellas),拉丁语写作“Magna Graecia”。此处的“大”不是“伟大”的意思,而是指在原本希腊的基础上延展。
贸易是希腊人扬帆西进的原因之一。现代伊斯基亚(Ischia)是那不勒斯湾(Bay of Naples)中的一个岛屿,面积大约相当于三分之二个根西岛(Guernsey)。依旧是上文那名地理学家,将这个岛命名为皮提库萨(Pithecusae)。他还提到,这些希腊移民最终迫于“地震、火山喷发、海啸和热水喷涌”[55]而搬离此地。如今,这个火山岛上热泉遍布,肥沃的土壤为青葱的花园和热带作物提供了养料。古代在此定居的人们应该可以实现食物自给,不过,他们将贸易作为主业。
考古学家们利用近500个古代墓穴的挖掘成果,构建出了一幅公元前8世纪数千名不同种族的人们混居于此的场景。他们之中有来自优卑亚和科林斯的希腊人,有在陶罐上刻着近东地区铭文和宗教符号的人,还有一些或许是来自大陆、使用意大利式样胸针的人。如此看来,与阿尔米那一样,皮提库萨也是希腊与非希腊文化的交会地。
皮提库萨的出土文物中有一只公元前720年左右的陶杯,这只由碎片黏合复原的器皿如今保存在当地的博物馆里。杯身侧面的诗文称此杯子为“涅斯托耳(Nestor)的美酒杯”[56]。这段铭文是现存最早的希腊文字之一,引述的似乎是《伊利亚特》中提到的那只属于皮洛斯国王涅斯托耳的金杯典故。
自1954年出土以来,很多(不是全部)学者都认为酒杯上的诗文是个玩笑,是古风时期的宴饮中那些慵懒地靠在卧榻上的希腊狂欢者们常常开的玩笑。有人大胆地提出,正是经由公元前8世纪在皮提库萨与东方人的交往,希腊人首先是无意中见识到,进而全然接受了近东人不正襟危坐,而是斜靠着吃喝的特殊风俗。
在西西里的卡塔尼亚(Catania)和叙拉古之间,向东的主干道经过一个工业区,越过此地就是一处几乎无人问津的考古现场。它位于一片平缓的、伸入海中的岬角之上,侧面是河口和沙滩,适于船只停靠。参观挖掘现场的时间宜在春季,勃勃生长的茅草经过修剪,满眼葱绿足可改变人们因《豹》(The Leopard)的作者、西西里的朱塞佩·迪·兰佩杜萨(Giuseppe di Lampedusa,卒于1957年)而对西西里夏日产生的干枯印象。他在那本书中写道:“光秃秃的山坡在太阳下泛着黄色,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滴水。”[57]
与希腊大部分地区相比,西西里土地相当肥沃。绵延的内陆小丘覆盖着肥沃的棕色土壤,种植着成片成片的谷物,还有果园、葡萄园和橄榄树。在古希腊人心目中,西西里乡村比希腊南部富饶得多。西西里的希腊人不仅可以实现粮食自给自足,还可以在水草丰足的土地上大量饲养马匹,令雅典人心生嫉妒。要知道,拥有一匹马对于古希腊人而言就像如今驾驶劳斯莱斯一样风光。
在这片特殊的岬角地带,考古学家们发现了一处带围墙的古希腊定居点。此地不像岛上的现代乡镇那样街巷交错、狭窄蜿蜒。建筑和道路按照规划好的方式以网格状铺陈开来,环拱着一个呈不规则四边形的作为公共广场的中心空地。
根据出土陶器判断,该定居点兴建于公元前8世纪晚期。后来的希腊作家们也提到过此地,说它叫麦加拉(Megara),是最初那些背井离乡的先民用距雅典不远的家乡的名字——老麦加拉——来命名的。
古代作家将人们背井离乡的原因归于社会冲突和对麻烦制造者的驱逐。他们也提到一些迫使人们寻找新土地的自然因素,比如旱灾和饥荒,以及人口过剩。西西里的开垦潜力恰好可以缓解上述环境和经济压力。公元前8世纪时期希腊大陆的人口增长亦是一种可能。
公元前8世纪晚期,希腊大陆的麦加拉人或许仍处在走向“城邦”的阶段:制定政治制度、建立共同身份等等。事实上,我们无法确定他们当时是否有组织迁居的行政能力,移民很可能是人们的自发行为。我们对古希腊大陆那个与现代麦加拉同名的城市所知寥寥,但考古学家推断,它西边的近邻科林斯,在公元前8世纪时仍只是若干村落的联合体。因此,从这里出发的移民在抵达西西里时或许不仅对于如何建立政治共同体毫无概念,而且在如何规划定居点或如何分割土地方面也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
据史籍记载,这批移民有一名领袖。抵达西西里后,他们尚未找到合适的立足之地便遭遇种种厄运。他们一度加入了北方另一个较早到达的移民社群,但随着彼此间关系破裂,麦加拉人被赶了出去。几经徘徊,一名当地统治者终于引导移民们进入岬角地区,并拿出自己的部分土地供他们栖身。
几代人之后,这段往事被记录在案,但这些文献的准确性却无从考证。以那名看似热情的当地统治者为例:这些新来的、装备精良且很可能相当年轻的希腊男性是否曾为他效力,抑或恰恰相反,用武力威胁了他?不过,诸多细节的确暗示了这批富于冒险精神的移民初来乍到时面对的难题:在对当地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确定适宜居住的地方;与有竞争关系的移民群体先合作、继而对抗;与本地土地所有者进行协商。
叙拉古的考古学博物馆收藏着从希布拉(Hyblaea)的麦加拉——即西西里的麦加拉——挖掘出的最令人惊叹的考古发现。那是一尊呈坐姿的女性石灰岩雕像,头部已缺失。她用手臂和斗篷环护着两个婴儿,并从衣服上的两个圆形开口处为他们哺乳。拼合这尊雕像的数百个碎片来自麦加拉的一个公墓,说明该雕像必然曾是某个墓穴的标记物。至于制作时间,大致可以从雕刻风格判定为定居点建立后的两个世纪,也就是说,它与公元前6世纪晚期的希腊雕塑不无关系。
这种对女性旺盛的生殖力——轻松应付同时哺育两名婴儿的挑战——的赞颂在希腊艺术中着实罕见。希腊大陆的雕塑家们通常喜欢描绘少女、战斗着的亚马孙女战士、面对强暴威胁的女性或完美无瑕的女神。这个不寻常的主题选择很有可能反映了西西里本地文化的社会价值观,以及对这块希腊飞地的人口繁衍的考量。基于考古现场的房屋规模和其他因素,考古学家们推测,该地在建成后的数百年间,人口可能从最初的200人左右跃升至2000人甚至更多。
因此,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移民来的希腊女性和本地原有的女性在定居点初建期的人口发展上各自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可能性有多种,从以家庭为基础的“链式”迁居到后来的“性殖民”,移民们有意识地与原住民后代通婚,从而确保新来者不会被当成外人受排挤。专家们对从希腊迁居到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的移民中的特殊案例进行了估测,认为新来者与原住民间通婚不无可能,但其发生范围和程度尚难确定。
关于本地统治者希普隆(Hyblon)向新到来的移民伸出援手的古希腊传说在西西里也有类似版本。希腊人定居点西边那片风光如画的丘陵乡野,如今是徒步爱好者和动植物爱好者的天堂。这里有一种被本地人称作“赛达莱得”的植物,对蜜蜂有很强的吸引力,或许,该地区自古盛产优质蜂蜜的名声便是缘于此。
考古学家在这个名为潘塔里克(Pantalica)的地方发现了一大片凿有石窟的石灰岩峭壁,根据2007和2008年的勘测,这些石窟多达4000个左右,其中有墓穴也有居所。此地位处河谷高台之侧,易守难攻。古希腊人把生活在这里的前希腊人称为“西舍尔人”(Sicels)。有传说称,他们本身也是移民,由意大利乘木筏而来。
默干提纳(Morgantina)是西西里东部一个内陆定居点的古称,距海岸约37英里。这片古文化遗址管理良好,值得一游,不仅有壮丽的埃特纳火山(Mount Etna)景观,还出土了一些极有趣的文物,如今保存在附近的山城阿伊多内(Aidone)。该地博物馆的一大看点是用大理石雕刻的两尊女性坐像的头、手和脚。这两名女性很可能是当地神庙中供奉的女神,已经遗失的身躯部分则可能是用较廉价的材料制成。雕像面部显现出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雕刻风格,带着所谓的古风式微笑,即彼时雅典雕塑中那种看似喜悦而又神秘的表情。
因此,这些雕塑或许意味着,默干提纳是希腊移民的另一个定居点(虽然远离他们喜欢的海边)。另一项考古发现则指向了一个更模糊的线索:在此进行挖掘工作的美国考古学家们,在一只从雅典进口的陶质酒杯的足部发现了四个希腊字母“ΠΙΒΕ”[58],即“pibe”。
古希腊语中并没有这个词汇。专家们认为,它必然是借用希腊字母拼写的西舍尔土语,其意思可能是个命令语式:“喝!”倘若它是古希腊词汇,且是书写而非雕刻在杯子上,那可能就只不过是当时的雅典器皿绘工画在宴饮用杯上的玩笑式命令。无论使用此杯的当地人是谁,结论几乎是肯定的:这个铭文证明,西西里原先的居民们接受了外来者——希腊人——的社交点缀品。
其他考古发现还包括一组建于公元前10—前9世纪的布局杂乱、带有篱笆墙和茅草房顶的长条形小屋。到了公元前6世纪,该地的文化出现了新趋势,包括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些例子。居民们也开始采用更先进的希腊式建筑技术,比如用干泥砖筑墙、用陶土瓦片做屋顶等等。
当不同的民族或部落群体互动产生了“跨文化”的风俗时,学者们称之为“混杂”。若没有历史文献,我们很难理解默干提纳发生跨文化交流的事实。即便西西里的非希腊人与希腊新移民和平交往,这个过程本身仍会给原有的居民带来冲击,且并非所有人都能平等地享受这种“混杂”身份。例如,当地消费的希腊陶器和希腊葡萄酒都要依赖进口,定然价格不菲。
希腊新移民和老居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希腊作家记录了两个部族之间的战争传说,虽说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这些争斗对希腊人的西西里定居点的繁荣造成了巨大阻碍。古风时期,西西里南部海岸线上最富有的三个希腊定居点都曾经历与非希腊人之间的战争。这三个定居点自东向西分别是盖拉(Gela)、阿克拉加斯(Acragas)和赛利努斯(Selinus)。
如今,后两个古定居点因成片的公元前6—前5世纪时期的恢宏的希腊式庙宇而吸引了大量游客。这些遗址既是该地在希腊殖民时期富饶繁盛、人口众多的最佳证明,也展现出移民们对自身的关切。有学者估算,赛利努斯控制着一片超过1000平方英里的沿海平原,其面积相当于两个现代洛杉矶。与其比邻的阿克拉加斯则是希腊化西西里的“财富之地”,肥沃的低地盛产优质马料,以及占出口贸易大头的橄榄油和葡萄酒。
希腊移民在西西里这片土地上积极寻求生存空间的行为,似乎是他们同前希腊社群发生武装冲突的原因之一。很久之后,罗马时代的一名希腊作家记述了公元前6世纪发生在僭主法拉里斯(Phalaris)统治下的阿克拉加斯人与被希腊人称为“西卡尼”(Sicani)的当地人之间的故事:
在阿克拉加斯人攻打西卡尼人的过程中,法拉里斯发现用包围封锁的方式无法攻占他们的城市,因为当地人储存了大量谷物。于是,他与他们缔结了一份和平协定。他的军营中有一些谷物,他同意将这些谷物留给西卡尼人,条件是等他们的谷物丰收后要等量奉还。西卡尼人欣然同意了这些条款,接受了谷物。接着,法拉里斯秘密贿赂了西卡尼人的谷仓管理员,拆除了谷仓的部分屋顶。结果,雨水从漏洞中灌入谷仓,浸烂了谷物。待到丰收,法拉里斯根据协定收到足量的新谷物。但西卡尼人偿还了谷物之后,发现陈谷物已腐烂。饥饿令人口锐减,他们被迫放弃了自由。[59]
有些读者或许会对这个古希腊传说中的明显矛盾之处感到困惑,我也同样不解。如果被围困的西卡尼人已经有足够的谷物库存,他们为何要从撤退的阿克拉加斯人那里得到更多?关于法拉里斯的此类在现代人看来荒诞不经的故事还不止这一个,他的铜牛当数古代世界里最臭名昭著的东西。这种中空的动物躯体上有一扇门,鼻子上有管子可以发声。将受害者关入牛身并在下方点火,铜牛就成了刑罚工具,据说法拉里斯就是这么使用它的。不过,公元前1世纪40年代的一名西西里希腊人声称,同样的铜牛在他那个时代依旧在使用。
这两则故事都会让人们觉得法拉里斯既聪明又残酷。我们在上一章提到,古希腊有一类被称为僭主的统治者。他就是西西里岛上最早的僭主。在西西里的希腊人社会中,此类军事独裁者层出不穷,且从古风时期一直延续到公元前221年罗马征服西西里之时。
据说,法拉里斯在担任地方行政长官期间于一场政变中通过诡计攫取了权力。他占据了阿克拉加斯的要塞,将一群奴隶武装起来,并利用宗教节日大肆屠杀自由民,将妇女和儿童扣作人质。接着,他发动战争,意在扩大阿克拉加斯的领土,邻近的内陆原住民则因此失去故土。
至于帮助法拉里斯登上权力顶峰的本地因素则要另做分析。结合他所处的时代背景,他在发动政变时担任地方行政官这一事实说明他是贵族,本有机会升至政界的显赫地位,但可能由于阿克拉加斯的人口以古希腊标准来衡量相当庞大,贵族阶层的人数也相对较多,他凭借出身登上高位的野心最终落空。
西西里的部分希腊定居点存在明显的贫富差异,社会矛盾尖锐。法拉里斯或许从较贫困的希腊移民中获取了政治支持,后者则寄望于能够得到他的关照,比方说得到更多土地。至于用恐吓作为攫取权力的手段,我们可以从如今的独裁者身上看出,这一招着实有效,至少是在一段时间内。青铜怪兽又岂止公牛?
邻近的赛利努斯是希腊定居点中最西侧的一个。在如今的参观者眼中,这里最令人惊叹的景观或许当数古城中心外那座巨大的神庙废墟。该神庙之庞大,以至于竟未能完工,但大片的瓦砾足见它当初的规模。在这里,意大利考古学家们发现了更多可以说明当年移民之富有的证据。
根据一段曾经装饰在庙宇内侧门廊上的希腊铭文记录,赛利努斯的男性为了感谢神祇帮助他们赢得了一场无名战争,奉献上共计60塔伦的黄金[60]。如果赛利努斯的1塔伦与雅典的1塔伦大致相当,则这些黄金超过1吨重。
西西里的希腊庙宇高调地展现着移民们对故土宗教实践的传承。距赛利努斯不远的现代城镇卡斯泰尔韦特拉诺(Castelvetrano)的博物馆里陈列的一个铅条,上面的文字讲述了关于本地移民宗教观念的类似故事,尽管其展现的宗教思想有所不同。这块金属经过雕刻(更确切地说是刻画)上面的古希腊文极难理解,有的地方甚至无法辨认。20世纪80年代,这件文物保存在美国马利布的盖蒂博物馆。因为意识到其上的铭文对于古希腊宗教史有多么重要,该博物馆于1991年主动将其归还给意大利。
铅条上最有趣的几行文字描述了杀人者如何能被代表着蒙冤受害者的复仇恶魔——也就是鬼魂——净化。净化仪式颇似英国作家丹尼斯·惠特利(Dennis Wheatley)的现代魔幻小说。为了抚慰归来的亡灵,受困扰的人们必须献上动物牺牲,然后用盐在祭坛周围画出界线,洒上水并离开。既然此地是希腊人控制下的西西里地区,政治冲突有可能引发内部暴力,赛利努斯人似乎的确会受此类鬼魂困扰[61]。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鬼魂信仰实践出现在官方记录中,显然是由市政当局推动的。
尽管如此,这些宗教信仰和实践都是希腊式的。彼时,也就是自公元前7世纪晚期首批移民在此建城之后约五代人的时间,赛利努斯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希腊宗教文化。铭文的关键之处在于提到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姓氏“梅里齐乌斯”(Meilichius)。这虽是个希腊姓氏,但有专家认为,它的来源同摩莱(Molek)——古地中海东部地区的神,在《圣经》中被称为亚扪人的摩洛(Moloch of the Canaanites)——隐隐相关。该问题在此无法得到解释,虽然赛利努斯人在西西里西部的邻居不仅有其他希腊移民和土著居民,也有被称为腓尼克人(Phoinikes)——古希腊人称之为腓尼基人——的地中海东部人。
赛利努斯以西,现代高速公路中断了,前方约20英里处,一片乱石林立的盐床勾勒出一湾平静的海滨环礁湖,环礁湖中央那个仅有100多英亩的小岛就是古摩提亚(Motya)。该地为腓尼基人的贸易点提供了他们最喜欢的海上保护。腓尼基商人定期航行在西地中海,从摩提亚出发则可缩短他们不得不暴露在公海上的时间。随着这片始建于公元前700年左右的飞地上的人口规模逐渐增大,腓尼基人不得不建起数层高的塔楼。最终,该地即便不能说变得如曼哈顿一般,也颇似(用一名历史学家的说法)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
公元前6世纪,另一块截然不同的腓尼基飞地降临西西里。从岛屿西部的高地向南望去,你或能看到约90英里开外突尼斯的邦角(Cape Bon)尖端。腓尼基人在建立摩提亚定居点之前,已经在这个如今叫作突尼斯湾(Bay of Tunis)的海角西侧的半岛安顿下来。希腊人称此地为“卡尔其顿”(Karchedon)。后来的罗马人则称其为“迦太基”,并把该地居民称为“布匿人”(Poeni或Punes)。到了公元前6世纪中叶,迦太基人在地中海这一区域的力量已不可小觑。
地中海东部的航海者们的兴趣在贸易,不在建城。尽管现代人不相信,但迦太基人似乎的确是既想控制航线也想控制领土。根据罗马时期的记录,早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迦太基人就侵略并占领了西西里部分地区[62]。当然,我们不应不加批判地相信后人关于迦太基人野心的说法。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将会看到,罗马曾与迦太基打了三场艰苦卓绝的战争。一个自古便有军事野心的“国家”敌人形象正符合罗马人的叙事要求。
话虽如此,确实有希腊历史学家提到迦太基人和赛利努斯希腊人之间发生过一场战斗,很多希腊士兵倒在了城墙下。这一时间不明的事件或许发生在公元前6世纪。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迦太基人与彼时(公元前508年)新兴的意大利签订了协议。根据一名古代作家的记录,该协议提到“迦太基人控制下的西西里部分地区”[63]。到了同罗马人打交道的时候,迦太基早已将该岛西部视作自己的领土。
在德尔斐的考古学博物馆里,参观者可以一睹希腊最杰出的雕塑之一。我曾经和一名艺术家朋友一起站在那尊青铜雕像前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尊雕像。他完全折服于雕塑家对细节的超凡关注,比如,对脚部血管的表现,青年脸上浮现出的宁静的美,以及一丝丝金属睫毛。
这尊战车御者雕像的出资人是名来自西西里的希腊富豪,他想以此纪念自己的车队在德尔斐人为崇敬阿波罗而举办的四年一度的四马战车赛中获胜。雕像基座的铭文刻着资助者的姓名。原来,他乃是公元前5世纪七八十年代西西里最有权势的家族一员。
在一代人的时间里,这个家族的四兄弟像统治一个王朝那样通过紧密联盟共同控制着西西里的希腊定居点。四兄弟中为首的盖隆(Gelon)首先在盖拉攫取了军事大权,继而占领了东海岸的希腊城市叙拉古,将那里作为自己的基地,把盖拉让给了一个兄弟。在盖隆之前数代,定居在叙拉古的科林斯人已经占有了大片腹地,并将其分成小块,当地贵族也因此被称为“地块分享者”。该地区是极佳的天然港口。由此出发,一条沿着海岸的航线连接了意大利东南部与从如今的普利亚(Puglia)至希腊西部近海岛屿之间的公海。
几兄弟帝王般的豪举还包括与其他西西里僭主联姻,以及耗费巨资在更广阔的希腊舞台上展现其文化领域的卓绝形象,德尔斐的战车御者雕像便是其中一例。反过来,僭主们也将从希腊到东方世界的一众文化名流吸引到了西西里。
这一系列事件说明,定居西西里的希腊贵族的文化取向始终跟随着其祖国——也就是其家族源出之处——的旨趣。它也说明了希腊人居住的西西里地区的贵族文化何以能与当时希腊其他地区媲美,尤其是当岛上的政治力量和文化潮流被野心勃勃的僭主及其宫廷掌握之时。
西西里的希腊人斥巨资吸引寻找资助的希腊艺术家,这是人尽皆知的,与此相对,古风时期的西西里希腊文化究竟有多少创新则是个复杂的问题,恐怕得花上一本书的篇幅讨论。在此,我们只能寥寥数笔带过。可以肯定的是,西西里的希腊文化曾有过辉煌之时。
公元前6世纪那些土生土长的语言大师里有一位名叫斯泰西科拉斯(Stesichorus)的希腊诗人,他以原创长诗的方式重述了希腊神话。据说,后世鼎鼎大名的雅典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和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笔下的神话篇章也受到他的影响。与悲剧作家一样,希腊喜剧作家亦是诗人,他们(就像莎士比亚那样)以诗文的形式组织人物对话。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哲学家柏拉图将另一位不太知名的西西里作家誉为“最杰出的喜剧诗人”[64]。这位埃庇卡摩斯(Epicharmus)很可能也影响了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喜剧,我们将在下一章讨论。
在视觉艺术方面,以神庙为例,若用现代审美眼光来看,西西里的神庙无一比得上帕特农神庙。但古希腊人更注重的是建筑的规模而非外观,就此而言,西西里的神庙绝不输于帕特农。阿克拉加斯的希腊人在公元前6世纪晚期修建的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得到了三个世纪之后希腊大陆作家的赞誉,称其“规划和规模在希腊建筑中首屈一指”[65]。这无疑是对其规模和设计的双重认可。
如今,阿格里真托(Agrigento)的博物馆有一间专为此非凡建筑而设置的巨型大厅,里面展示了修复后的神庙残余部分中最惊人的设计。那是一组约25英尺高的**男性形象,每一尊都由很多小石块构成。这些雕像不知怎的被组合成这种(早已坍塌的)结构。这正是其独创性所在,但现代考古学家仍无法就其确切的意向达成共识。
盖隆时代之前,从没有外来势力觊觎西西里希腊人的财富。但在盖隆统治时期,西西里的希腊人第一次遇到了来自海上强敌的实实在在的威胁。西西里北部的一个戏剧性发现活生生地重现了当时的情况。本世纪初,意大利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大片成年男性墓地,整整齐齐地安放了不少于65具尸体。这些尸体均带有暴力创伤痕迹,其中一具骸骨上还留有一片矛头。
这个小小的发现将时间指向了公元前5世纪初,也让人们联想起公元前480年的一场大战。此处考古学现场位于巴勒莫(Palermo)以东25英里,毗邻高速公路。迁居来的希腊人在面朝大海的峭壁上建起了他们在该地区唯一的基地。以希腊定居点命名的希米拉(Himera)战役就发生在峭壁脚下,而群墓所在地定然曾上演过最激烈的搏杀。
战斗的一方是从西西里岛西岸经海路而来的迦太基大军,他们的战略意图似乎是向西西里西部扩张。当地的希腊人由盖隆统治,其岳父、阿克拉加斯的僭主,于公元前483年控制了希米拉。战斗的另一方就是这名岳父率领的大军以及由他的亲戚率领的叙拉古增援部队。在持续了一整天的鏖战中,希腊人烧毁了迦太基人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击溃了军心涣散的敌方,歼灭、俘虏无数。结果,迦太基人暂时不敢垂涎西西里。
盖隆及其家族迅速将击溃非希腊入侵者的消息传遍了大希腊。法国考古学家在德尔斐也发现了盖隆的胜利纪念碑基座。根据古代作家的描述,基座之上原本是高大的立柱,顶端有黄金三足鼎和希腊胜利女神像。
据说同一天,在雅典附近的萨拉米斯海峡,一支希腊联合舰队在对抗由薛西斯(Xerxes)“大王”率领的波斯无敌舰队的海战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一年之后,一支希腊联军在希腊中部高原击败了波斯入侵者的残余部队。为了纪念这场胜利,希腊联军在德尔斐竖起一尊金鼎,同样立在高高的柱子顶端,好让所有人看见。鉴于盖隆在此献祭的目的是自我标榜,因此可以认为,他的三足鼎的铸造时间晚于希腊本土人献祭的那尊。他希望借助这一真真切切的比照,将自己击败迦太基人的伟业与希腊击败波斯人的事迹相提并论。
盖隆在希腊世界里吹嘘自己的成就还有另一个动机。根据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记载,希腊本土曾派使者向盖隆请求军事支援以对抗薛西斯,并尊他为“西西里之主”[66]。据说,盖隆答复使者说,他很乐意提供帮助,但希腊联军要由他指挥。骄傲的斯巴达人无法接受这个条件,使者只能无功而返。
希罗多德接着讲述了另一个故事,让我们更好地了解盖隆这名冷静精明的政客,以及他为何在波斯人溃败后展开“公关攻势”。听说一支波斯军队踏入希腊领土,盖隆派出三艘载满钱财的快船驶往德尔斐。他下令船只在那里等待战争结果,如果希腊人赢了,就把钱财带回来;如果波斯人赢了,就将钱财送给波斯人。希腊人的团结精神不过如此。
带着希米拉的战利品和俘获的劳力,盖隆家族在西西里的希腊城市中展开了新一波公共工程建设。在随后的公元前5世纪,西西里岛居民如同处在世外桃源,直到外界再一次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他们的财富。
希腊移民居住的西西里地区在早期的希腊海外定居点中独占鳌头。历史学家们并不认为该岛移民的文化有较高的独创性,但却为他们留下的物质遗产惊叹不已。普遍认为,就财富而言,西西里的遗产超过了除利比亚之外的所有已知的希腊海外定居点。
在班加西(Benghazi)以东约130英里的富饶的沿海地带,有个叫作昔兰尼(Cyrene)的地方,来自古代希拉(Thera)——即如今的圣托里尼岛——的多利安希腊移民生活富足而平静,他们修建了希腊式庙宇,似乎并未受到该地先前居住者的打扰。
后来,西西里被近邻北非和意大利控制,生活在这里的希腊人就不再那么幸运了。这三个毗邻的社会既受到希腊人的影响,也彼此相互交流,对古地中海文明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接下来,我们就要仔细了解一下这三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