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我当然知道。格兰达想。“他能去哪儿呢?除了学校他也没地方可去啊。”
“尤伯瓦尔德有个叫什么的地方,他总提起。”
“那在一千英里开外呀!”格兰达说。
“万一他觉得在学校不如回家乡呢。”朱丽叶分析,“我的意思是,兽人,如果我是兽人我也想跑。”
“他肯定还在楼里的什么地方。”格兰达自己都不相信,只是盲目地希望着,希望只要自己心心念念地想着,纳特就一定会回来。说不定他就在前面拐弯的地方呢,说不定他只是去给鼻子扑个粉,再说他也有漫无目的闲逛的权利啊,说不定他打算出门买双袜子?
格兰达放下茶杯:“半个小时。朱丽叶,你去大礼堂看看。崔沃,你往甬道那边走,我往这边走。如果碰见信得过的人,开口问问。”
半小时出头,格兰达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返回夜厨的。她几乎快要相信纳特会在里边等候,心里却清楚他肯定不在。“他会不会坐驿车跑了?”
“他可能都不知道啥是驿车。”崔沃说,“知道我要是他会怎么办吗?我拔腿就跑。我爹死的那天我在城里瞎逛游一整宿,压根儿没考虑要去哪儿,就想着跑,不能歇着。”
“兽人能跑多快?”
“肯定比人快多了。”崔沃猜测,“坚持得也久。”
“嘘。”朱丽叶打断他们的对话,“你俩听见没?”
“听什么?”格兰达问。
“啥也没有。”朱丽叶答。
“那有啥好听的?”
“嗷呜嗷呜呢?”
“我觉着要是能找到嗷呜嗷呜,就等于找到纳特了。”崔沃说。
“他不可能一路跑到尤伯瓦尔德啊。”格兰达说,“哪有人能跑那么远?”
过了半晌,格兰达终于认输:“咱们还是追他去吧。”
“我也去。”崔沃提议。
“那我也去。”朱丽叶坚持随行,“你们要用钱,我有钱。”
“你的钱在银行呢。”格兰达提醒,“银行关门了。我钱包里还有几块钱。”
“等我一会儿。”崔沃说,“马上回来。有件东西最好随身带着……”
前往斯托郤拉特的大巴车夫低头看着他们:“每人两块五便士。”
“可是你这车只到斯托郤拉特啊。”格兰达抗议。
“对啊。”车夫不以为然,“所以前头写着斯托郤拉特。”
“我们要去的地方远多了。”崔沃说。
“这片儿所有驿车都在斯托郤拉特歇脚。”
“到地方要多长时间?”
“这是夜班车,专门给那些一大早就要到斯托郤拉特但又没啥钱的人准备的。看出来关键了吧?票越便宜车越慢。迟早会到的,大概天亮的时候吧。”
“一整宿?我走路都比你快啊。”
车夫的态度安静而友好,一副看破尘世、只要见怪不怪即可笑对一切的样子:“那你自己走呗。等我赶上你的时候就跟你打个招呼。”
格兰达看看半满的车厢,里边全是因为便宜就选择通宵车的寒酸乘客,就是那种会自备晚饭、用纸袋子装着上车再吃的人,纸袋子可能还是用过的。
三人聚在一起商量:“咱们买不起别的车票,可能连邮车都坐不起。”
“试试跟他砍砍价?”格兰达建议。
“行。”崔沃又向驿车走去。
“又回来啦。”车夫问候道。
“你啥时候出发?”
“再过五分钟吧。”
“该上车的都来了吗?”
格兰达望向车夫身后。后面的乘客正在专心致志地剥白煮蛋。
“差不多吧。”
“那不如现在就走呗。顺便跑快点?我们有要紧事儿。”
“这是夜班车。说过了。”
“要是我用这根铅管子威胁你呢?”
“崔沃郤莱克利!”格兰达吼道,“不许到处威胁人!”
车夫低头看看崔沃:“抱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有一根铅管子,”崔沃用管子轻轻敲击驿车的门,“对不住了,我们是真急着去斯托郤拉特。”
“哦,对,好哇。看见你的铅管子了。”说着车夫就把手探到座位底下,“这是一把战斧。顺便提醒一句,我要是把你砍成两截,法律可是跟我站一边的。你一定以为我傻。不过你那模样就跟热锅上的跳蚤似的。啥事儿这么急?”
“我们要追个朋友,他有危险。”
“这事儿可浪漫了。”朱丽叶说。
车夫盯着朱丽叶。
“要是你能带我们撵上他,我就亲你一下。”朱丽叶提议。
“瞧瞧!”车夫转向崔沃,“你怎么就想不到呢?”
“行吧,那我也亲你一下?”
“不用了,先生。”车夫显然心情不错,“要是你,我宁可选铅管子。麻烦别轻举妄动啊,座位沾上血可麻烦了,洗都洗不掉。”
“那我赏你一管子也行。我们是真没办法啦。”
“而且我们还给你钱。”朱丽叶说。
“这么好?”车夫惊道,“亲一下、钱、管子,三样全占了?管子我不要了,多亲一下行吗?”
“亲两下,一共给三块,没管子。”
“或者只有管子,让我试试运气。”
格兰达惊恐地看了他们好半天,这会儿才插上话:“你要有兴趣,我也可以亲一下。”不过她发现自己的筹码对赌局没有任何影响。
“我这些乘客怎么办?”车夫问。
四人齐齐望向车内,发现他们已经成了至少十二道目光的焦点。“要亲一下!”一个抱着大号洗衣筐的女人帮车夫出主意。
“还要钱!”一个男乘客说。
“管他亲一下还是打头呢,只要先让咱们下车,怎么都行啊。”靠后排的一个老头说。
“我们有份跟着亲一下吗?”两个男孩有说有笑,其中一个问。
“要亲就来亲啊。”格兰达恶狠狠地说。男孩子缩回到座位里。
朱丽叶捧着车夫的脸,两人之间发出仿佛一个从球拍绳网里吸过去一个网球的声音。据格兰达和崔沃的生物钟判断,这一吻忒长了些。等朱丽叶退开,车夫简直魂不守舍了:“够劲儿,跟铅管子差不多了!”
“要不还是我赶车吧。”崔沃提议。
车夫对他笑笑:“多谢,我来。不靠谱的人我见多了,你都排不上号。要论管子打人,我老娘都比你强。趁早扔了吧,免得以后被人上一课,让你一辈子忘不了。”
说完他朝着朱丽叶挤挤眼:“反正偶尔让马多跑跑也有好处啦。全体上车,斯托郤拉特,出发啦!”
马拉大巴本就不快,这位车夫对“快”的定义只比大部分人的步速高了一点,好在怎么说也能让乘客感到自己在动,不至于总盯着同一棵树太过无聊。
正如车夫说的那样,夜班车运的就是那些出得起时间却出不起钱的乘客,所以这辆车压根儿没打算在车辆做工上花本钱,就是一辆大板车,从车夫席位往后直到车尾装满了双排座,四周再围上一圈防水帆布。车座可以说是尝遍了人生的千滋百味和“方方便便”,帆布能挡雨阻雪,同时也放进阵阵清风吹散座椅的味道。
格兰达觉得车上有几位大约是常客。一个老太太正在闷头打毛衣,两个男孩子仍旧在说笑,一个矮人望着窗外却似乎并没在看什么。谁也不和其他人讲话,除了最后排有一位自言自语还对答如流的。
“太慢了!”在路上颠了十分钟,格兰达忍不住了,“我跑的都比这快!”
“我想他跑不了那么远。”崔沃说。
夕阳西下,拉长的影子在卷心菜地里延伸。前方的路上出现一条正在挣扎搏斗的人影。崔沃立即跳下车。
“嗷呜!嗷呜!”
“又是那帮鬼玩意儿。”格兰达也跟上来,“把管子给我。”
纳特半蹲在路边的尘土中,永动小姐妹半飞半走,围着他打转,纳特只能勉强用双手护住头脸。小姐妹先注意到飞来的铅管,然后才是驿车上的乘客,再过一会儿终于看到了格兰达。不过管子并没起到预期的效果。小姐妹果然是鸟,管子刚一及身就凌空退开卸力,只挪了个位置,毫发无伤。
“嗷呜!嗷呜!”
“别缠着他!”格兰达吼着,“他又没做错事!”
纳特一把抓住格兰达的手腕,似乎没用多大力,格兰达却动弹不得,仿佛那只手突然化作了石头。“她们不是要伤害我。她们是要保护你。”
“我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因为有我在。至少道理上是这样的。”
“胡扯,你又不会害我。”
“她们认为我可能会。而且那还不是最糟的。”
小姐妹仍在盘旋。乘客们本着安卡-摩波居民对各种即兴街头表演特有的热情凑成一堆,饶有兴致地围观。小姐妹显然对此感到不适。
“还能有多糟?”格兰达对凑近的一个小姐妹挥舞管子,后者跳跃避开。
“最糟的是,说不定她们是对的。”
“得了吧。就算你是兽人吧。兽人爱吃人,这几天你吃谁了?”
“没吃人,崔沃先生。”
“这不结了。”
“人家清清白白的,可不能乱抓啊。”一个乘客点着头,“法律常识。”
“兽人是啥?”他身边的女人问。
“哦,早年间的东西,在尤伯瓦尔德还是哪儿来着,总把人扯碎了吃。”
“外国人就是没教养。”女人评价。
“现在都死绝啦。”
“死绝了好哇。谁要喝茶?我带了一壶。”
“全死了,除了我。恐怕我真的是兽人。”纳特仰头望着格兰达,“对不起。你对我很好,但我能料到身为兽人将是我一生也甩不掉的污点。我不想让你们卷入麻烦。”
“嗷呜!嗷呜!”
女乘客拧开她随身带的水壶:“你不会想吃人吧?你要是饿,我这儿还有几块马卡龙。”说完她又问旁边的永动小姐妹:“你呢,姑娘?都说生成啥样不由自己,可你们怎么长得跟鸡似的啊?”
“嗷呜!嗷呜!”
“危险!危险!”
“有啥危险的。”另一位乘客说,“我看他就不像干坏事的样儿。”
“求你们了。”纳特拾起他脚边的木盒子,慌乱地打开,从里面掏着东西。
全是蜡烛。他匆忙之间打翻几根,刚扶好马上又因为手抖而再次打翻。折腾了好一会儿,纳特终于把蜡烛全部摆在路边的石头上,跪在旁边颤抖着双手划火柴。烛火升起,他泪流满面。
烛火升起……然后变色。
深浅不一的蓝、黄、绿。蜡烛有时会突然熄灭,冒着青烟静待片刻后变个颜色再次燃烧。旁观的人群赞叹不断。
“看啊!看!你们喜欢吗?喜欢吗?”
“你做这个就能发大财呀。”一名乘客说。
“好看。”老太太也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
纳特对永动小姐妹们吐了口唾沫:“我不是一文不值!我有价值!”
“我妹夫是在城里开商店的,”那位兽人讲古专家建议道,“你要有兴趣,我把他地址给你?这玩意儿卖给孩子过生日肯定火。”
格兰达惊得合不拢嘴,观赏这群和蔼可亲、讲道理,却算不上聪明的人实行民主。他们受的教育并非来自书本,而是源于他人。亲切友好的氛围包围了纳特。
场面很暖心,但格兰达的内心已经被磨出老茧。这正是螃蟹桶最美好的形态啊:温暖而宽容,但只要你说错一句话、交错一个朋友、动错一个念头,友好的臂膀就会立即化为铁拳。纳特说得对,身为兽人就永远要生活在威胁之中。
“你们不能那么欺负小恶魔呀。”老太太苦心教育永动小姐妹,“在咱们这儿住,就得守咱们的规矩,明白不?不许啄人。安卡-摩波不兴那么干。”
格兰达哑然失笑。安卡-摩波人做的坏事多了,啄人简直算不上什么。
“维第纳利现在什么人都往城里放啊。”这是另一位乘客,“我是听不得有人说矮人的坏话——”
“很好。”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乘客移开,格兰达看到他后面正是一位矮人。
“对不住啊,伙计,太矮了,没瞧见你。”不歧视矮人的乘客说,“我是想说你们矮人安了家就老老实实过日子,也不招惹别人,可如今城里的怪人太多啦。”
“就说上个月他们送进警卫队的那个女的吧,”老太太插嘴,“从以弗比那边来的。一阵风把她的墨镜吹掉后,有三个人当场就变成了石头。”
“她是一个美杜莎[31]。”格兰达在《安卡时报》上看过这码事,“后来巫师又把他们变回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啊,”不歧视矮人的乘客继续发言,“只要人人都管好自己那摊事儿,不胡搞,我们就没意见。”
这句话格兰达听得太多了,不可当真。不过目前的民意对小姐妹非常不利,迟早会有人开始扔石头。“劝你们赶紧走吧,回去找你们的女爵。如果我是你,我就立刻出发。”
“嗷呜!嗷呜!”其中一个鸟女叫着。
小姐妹的鸟头里毕竟有脑子,本就打算开溜的她们腾跃了一会儿,直到看似黑披风的玩意儿舒展开来变成翅膀,就拍击着空气奔向高空。上方传来最后几声“嗷呜!嗷呜!”
车夫咳嗽了几声:“女士们,先生们,还有那个谁,要是没别的事儿,大伙就上车吧。那位先生,记得把蜡烛收好。”
格兰达扶着纳特上车落座。纳特牢牢地抓着工具箱,放在膝头,仿佛那就是他的护身符。等马车再次开动,格兰达开口问:“你刚才是要去哪儿?”
“回家。”
“找女爵?”
“女爵给我价值。我一无是处,女爵给了我价值。”
“你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坐在他俩前排的崔沃和朱丽叶正在窃窃私语。
“我曾经一无是处。一无所知,脑袋里空****,也没有技能——”
“那也不代表没有价值啊。”格兰达坚定地说。
“不代表我是坏人而已。但我确实一无是处。女爵教会我如何积累价值,现在我有了价值。”
格兰达发现她和纳特说的可能不是一码事。“纳特先生,‘价值’是什么意思?”
“价值就是你在世界上活过之后,世界会变得比之前更好。”
“说得好。”带了马卡龙的女乘客说,“现在好多人懒得连手都不想动一动。”
“那么,瞎子怎么算?”坐在对面的白煮蛋男士问。
“我认识个瞎伙计,在斯托郤拉特开酒馆。”一个老头说,“酒馆里的东西认得分毫不差。你往柜台上放钱,他都能听出来数对不对,特厉害。你放一枚假币,他也能隔着一屋子人听出来。”
“我想价值不是绝对的。”纳特继续说,“女爵的意思应该是力所能及、尽其所能。”
“很讲道理的女士啊。”不歧视矮人的乘客说。
“她是吸血鬼。”格兰达不怀好意地提醒。
“吸血鬼又怎么了,不招惹别人就无所谓。”带马卡龙的女乘客正在舔一块颜色艳得让人直倒胃口的粉色玩意儿,“我家那条街的肉店里,就有个打工的女吸血鬼,人可好了。”
“我觉得这事儿不能单看结果。”矮人说,“得把结果和你刚起步的时候比照着看。”
似是而非的哲学探讨在座位间跳跃,格兰达露出了微笑。她还不确定局面是否已经稳定,但纳特比刚才自如多了,其他乘客也把他当作自己人。
前方的黑暗里出现了几点微光。格兰达来到车头问车夫:“快到了?”
“再有五分钟吧。”
“刚才铅管子的事儿,对不住啊。”
“没事儿。”车夫全不在乎,“夜班车上什么人都有,见多了。至少这次没人吐在车上。坐你旁边那小子挺有意思啊。”
“可不是嘛。”
“他说的就是各尽其力嘛,能力越大干活越多。就这回事。”
格兰达点点头,似乎确实如此:“到地方你马上掉头回去吗?”
“不,我和马在这儿住一宿,早上再回。”车夫虽然一直背对乘客双眼看路,此刻却一副看惯了乘客百态的样子,“刚才那下亲得真棒。跟你说吧,等会儿车就停在院子里,附近有的是干草,谁要在车上凑合睡一宿,我是不介意的。早上六点再换马回城。”他看到格兰达意外的表情,笑了,“跟你说啦,夜班车上啥人都有:逃家的孩子、逃老公的老婆、逃别的女人老公的老公。为啥叫大巴?人间百态什么都有,所以才大。要不为什么我总带把斧子呢?”说着他提高了嗓门,“斯托郤拉特马上到啦!明早六点整返程!”他又对格兰达挤挤眼,“到时候你不来,我就先走啦,坐大巴要准点。”
“这一路还挺顺的。”格兰达望着远方渐渐变大的灯光。
“我爹肯定要疯了。”朱丽叶说。
“他以为你跟我在一起呢。”
崔沃没开口。按照街头规矩,夸下海口要用管子敲人头,却轻易被人戳穿底牌,偏巧还让未来的女朋友给瞧见了,那真是莫大的耻辱。虽然车上的人似乎都没在意。
“前边好像出事了。”车夫头也不回地喊,“蓝科雷飞车队还没出发。”
借着火把和灯光,他们看到城门外的大车店门前正停着几辆驿车。等他们凑近,车夫跟一个面相奸猾的小瘦子打了招呼。似乎凡有马经过之处总会自动冒出一模一样的人。“飞车队还没走?”
奸猾男取下叼着的烟卷:“马蹄铁掉啦。”
“这儿不是有铁匠吗?给邮车救个急的那种。”
“救啥啊救,他刚把自己的手砸烂了。”
“飞车队不走,麻烦可就大了。跑邮车的应该分毫不差。飞车队向来准时,旁人都拿他们对表。”
纳特站了起来。“先生,我可以给马钉掌。”他拿起工具箱,“麻烦跟他们说一声吧。”
奸猾男跑了。驿车停在大院里,一个衣着体面得多的男子跑过来问:“你们车上有铁匠?”
“我就是。”纳特说。
“看你不像啊,先生。”
“人们普遍以为铁匠身体粗壮,可现实中的铁匠大多精瘦。打铁主要靠筋,不太用肌肉。”
“你会用铁砧?”
“等着看惊喜吧,先生。”
“铁匠铺里就有马蹄铁,你得自己改成合适的尺寸。”
“这个我会。崔沃先生,如果你能帮我拉风箱就更好了。”
店很大,人头攒动。正如世界各地的任何一家大车店,这里二十四小时营业,一秒也不休。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用餐时间,只要肯花钱,随时都有热菜供应,冷盘全放在大堂的架子上。抵达的客人们飞速清空肠胃,再填满肠胃,然后匆匆上路,给下一拨的客人腾位子。缰绳的吱嘎声似乎从不停息。格兰达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吩咐朱丽叶:“给小伙子们找点三明治去。”
“想不到纳特先生是个铁匠。”
“他是个多面手。”
朱丽叶皱起眉头:“有多少个面?”
“这是比喻。别扯了,快走吧。”格兰达需要一点时间思考。奇怪的鸟女,纳特先生,这一切都需要她消化一阵子。今天的开端平平无奇,收尾却波澜起伏。她没被剪径的强盗洗劫一空、扔到另一个城市里听天由命就算运气好了。
如果真那么收场还挺刺激的。想到这里,格兰达竟适应了好一会儿,因为刺激绝非她平时常有的感觉。馅饼才是她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部分,但一点儿也不刺激。她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游**,有点想看看大车店的厨房是什么样。一个男子挡住她的去路,那汗津津的面孔、慌张的气质和圆润的身材都说明他是店主。“请稍等片刻,女士。”说完就跑去招呼另一个从私人包间里走出来的女人。“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荣幸了,女爵。得您光临,敝店蓬荜生辉。”
女爵。
格兰达端详着对方,跟纳特第一次说起时她心里想象的一模一样。高、瘦、黑、冷、凶。女爵面无表情,用被格兰达称为“高档腔”的语气回答:“店里过于嘈杂。”
“但是牛肉很好。”又一个声音响起,格兰达循声望去才发现女爵身边还有个几乎完全被她盖过的女人,身材不算特别高挑,样子却很亲切,讲话略微有些大惊小怪。
“你就是玛格洛塔女爵?”
高个女子不屑地瞟了格兰达一眼就往大门去了。她的同伴停了下来:“你有事找女爵?”
“她要去安卡-摩波吗?大伙都知道她跟维第纳利有关系。”话刚出口格兰达立即后悔了。她脑子里空余的空间难以同时容纳女爵和维第纳利。
“是吗?他们确实是很亲近的朋友。”
“我是想跟她谈谈纳特先生的事。”
那女人有些担忧的样子,她把格兰达拉到旁边的一张空长凳边,她自己坐下,又拍拍身边的位子:“他出事了?”
“女爵总说他没有价值。有时候我觉得他唯一挂记的就是变得有价值。”
“那你有价值吗?”
“咱们可是头回见面,这算什么问题?”
“有趣,而且可能发人深省的问题。你是否觉得世界因为有你而变得更加美好?请不要冲动,考虑之后再回答。现在说话不经脑子的人太多,都以为思想和行动是一码事。”
格兰达想了想:“是的。”
“你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是。我帮助了很多人,还发明了农夫馅饼。”
“你帮助的人,都需要被帮助吗?”
“啊?当然,他们主动求我的。”
“好。农夫馅饼呢?”
格兰达娓娓道来。
“啊,那你一定是幽冥大学的厨师了。也就是说你能调用的资源要超过普通厨师,因此我可以推断让腌洋葱保持爽脆的奥秘,就是你把洋葱放在非常接近冰点的冷藏库里,即将开始烘烤时才拿出来。为了暂时隔热,可能还会用奶酪包裹一层。如果馅饼结构合理、温度精准,最终就能得到你说的效果。”她停了停,“你还在听吗?”
“你也是厨师?”
“怎么可能呢,当然不是!”
“你只猜了一次就猜中了?纳特先生说过女爵的手下都是特别聪明的人。”
“说来不好意思,确实如此。”
“可她不该说纳特先生没有价值啊,不能对人说那样的话。”
“他实际上不就是没有价值吗?刚被发现时他连话都不太会说。女爵是为他好啊。”
“但是他天天担心自己没有价值。现在他是兽人的事儿也传开了。这怎么算?”
“你认为他最近做了什么特别像兽人的事吗?”
格兰达犹豫了:“有时他的指甲会伸长。”
那女人似乎突然认真起来:“然后怎么样?”
“然后没怎么样。伸长之后就……缩回去了。但是他会做超漂亮的蜡烛。”格兰达连忙补充,“他永远在做东西,就好像……好像价值这玩意儿会漏掉,必须不停地积攒。”
“也许吧。既然你那么说,女爵对他的要求是有些苛刻。”
“女爵喜欢他吗?”
“什么?”
“我问有任何人喜欢他吗?”
“我觉得女爵以她自己的方式在关爱着他。不过女爵毕竟是吸血鬼,看世界的角度和常人不大一样。”
“要是有机会见她,我定要跟她理论一番。胡乱折腾纳特,还让那几个会飞的跟踪他,我不许她那么干。”
“可据说女爵武力惊人。”
“能打也不代表可以为所欲为啊。我跟你说了没?纳特先生就在这儿呢,在院子里给蓝科雷飞车队的马钉马掌。他可厉害了。”
“像是他会做的事。”那女人露出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看来你是他的忠实拥趸。”
格兰达犹豫了:“拥什么东西?”
“就是狂热支持者的意思。你热爱纳特先生吗,糖豆小姐?请记得我希望别人三思之后再回答问题。”
“我很喜欢他。”格兰达激动地答道。
“真暖心。看来纳特先生获得的价值比我预料的要多呀。”
“你去转告女爵,”格兰达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通红滚烫,“纳特先生有朋友啦。”
“一定转告。”那女人站起身,“我的车马就要上路了,失陪。”
“记得告诉女爵啊!”格兰达对她的背影喊。
那女人回身一笑,又一辆驿车乘着寒冷的秋风来到店里,遮蔽了她的身影。
格兰达重重地一屁股坐下。那个女人是谁呢?大概是女爵的图书管理员吧,她听纳特提过几次。架子端得太高了,真不招人喜欢,她甚至没有自报姓名。
想到这里,格兰达内心深处隐约鸣起警笛。那个女人问自己名字了吗?没有呀。她显然早已知道了。那她怎么猜到格兰达就是幽冥大学的“厨子”呢?而且她脑子转得太快,一眨眼就猜出了农夫馅饼的秘方。格兰达被晒塌雪莉酒解放的那部分心思又凑了上来:“你呀,就爱先入为主,看见什么就自以为都明白了。她说话的气度像是图书管理员吗?”
格兰达缓缓抬起右手,握拳,塞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口。她真想从宇宙的记忆里抹掉刚才的十五分钟,换上更加无伤大雅的内容,比如**当众脱落之类的。
即使是午夜的大车店,铁匠熔炉也是众人关注的焦点。马车络绎不绝,旅店向来不看天色,只根据驿车的时刻表运营。而等待换车的人都喜欢聚集在铁匠铺,不但有免费表演可看,顺便还能借熔炉的温度御寒。
纳特正在钉掌。崔沃也见过钉掌,却没看过这么利索的。马像是被催眠了,一动不动,微微发抖。纳特想让它动时只需弹弹舌头发出几声嗒嗒。想让马抬腿呢,又是一嗒。崔沃觉得这哪是铁匠钉掌,简直是大宗师向半吊子展示技艺。钉完掌后马在众目睽睽下倒退着走开,活像个时尚模特。纳特挥挥手,嘴里再嗒一声,马立即听令转身。看样子马不太高兴,但真是驯服得很。“好像挺合适。”纳特说。
“多少钱啊?”邮车车夫问,“你干活真利索。”
“多少钱?多少钱?钱?”纳特思考着,“先生,我是否创造了价值?”
“算是吧,伙计。我从没见过谁能钉得这么利索。”
“有价值就够了。另外请把我和我的三位朋友送回安卡-摩波。”
“外加五块钱。”窝在墙角歇着的崔沃被金钱的声音召来了。
车夫抽抽鼻子:“有点黑呀。”
“啊?半夜加班,马掌钉得比勃雷壮臂还漂亮,五块钱不贵啦。”
旁观者窃窃私语,支持崔沃的主张。“我也没见过谁钉掌能那么厉害,”朱丽叶说,“只要你开口,他能让马给你跳舞。”
车夫朝崔沃挤挤眼:“行吧,小子。我还有啥好说的?老哈瓦库是匹好马,就是脾气差了些,有回踢得人都穿墙飞出去了。万万没想到它能跟狗似的乖乖抬腿。冲你朋友这手艺,搭车加工钱都值了。”
“请把它牵走。”纳特说,“拉缰绳时多加小心,它离开我身边后脾气可能会有些暴躁。”
人群散开。纳特老练地灭了熔炉,开始收拾工具箱:“如果我们要回城,最好现在就动身吧。谁看见格兰达小姐了?”
“来了。”格兰达从阴影里出现,“崔沃,你跟小朱丽上车占座去。我要跟纳特先生谈谈。”
“女爵来了。”等崔沃和朱丽叶走远,格兰达立即说。
“不意外。”纳特扣上工具箱的锁扣,“几乎所有车马都要经过这里,女爵经常出行。”
“你跑什么?”
“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我是兽人,这就够了。”
“车上的人都跟你站一边啊。”
纳特动动手指,利爪出现,随即收回。“明天呢?如果哪天出了岔子呢?所有人都知道兽人会卸人胳膊、揪人脑袋。这可不好。”
“那你为什么又要回去?”
“因为你很和善,又来追我。我怎能拒绝呢?然而这不能改变尽人皆知的事情。”
“可是你每做一根蜡烛、钉一个马掌,就把别人的想法改变了一点点。你知道兽人是——”格兰达犹豫了片刻,“被逼的吗?”
“知道,书里写了。”
格兰达差点暴怒:“知道你怎么不说呢?!”
“重要吗?这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处境。”
“你不一定非要面对现在的处境啊!”格兰达吼道,“大家都说巨怪会吃人,吃完再吐出来,也都知道矮人爱砍人腿。同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成见都是假的。兽人变成那样是被迫的,大伙都能理解。”
“那将会是个沉重的负担。”
“我来帮你啊!”格兰达惊异于自己的回答竟如此迅速,她又小声说,“我会帮你啊。”
生意繁忙的铁匠铺里,熔炉很少彻底熄灭。此刻炉中的煤炭噼啪作响。过了一会儿,格兰达又问:“那首诗是你替崔沃写的吧?”
“是的,格兰达小姐。希望她喜欢。”
格兰达觉得自己应该谨慎措辞:“我觉得应该告诉你,诗里很多内容她看不太懂,得让我翻译。”反正又不怎么难,她想,所有情诗去掉花体字剩下的都是同一个套路。
“那你喜欢吗?”
“我觉得写得很美。”
“那是我为你写的。”纳特望着格兰达,脸上的表情让后者心中生起五分恐惧,五分抗拒。
熔炉是有灵性的,正在冷却的余烬此时突然再次热烈燃烧。如果他们继续留在这儿,格兰达已经在心里排好了接下来的台词。接下来怎么应对很重要,格兰达自我告诫,很,非常,极端重要。别想那些廉价言情小说里的女仆主角会怎么做了,小说都是胡编的,藏在笔名后的作者们可能跟你一样,主角也不会比你更真实。
“上车吧。”纳特提起工具箱。
格兰达放弃思考,纵情大哭,并不是言情小说里那种温柔的泪水,而是压抑已久的那种大颗泪珠。哭相真不好看,龇着牙花子,嘴里还进了点鼻涕。可至少这是真实的哭泣,小说里的人永远无法企及。
不识相的崔沃当然要在这时出现:“他们催人上车啦——你俩没事吧?”
纳特看看格兰达。既然流出的泪水无法缩回去,格兰达就努力在泪水上刷了一层微笑。“我想应该没事。”她说。
即使是温和的秋夜,坐在快车顶上的旅客也能体验到足以冻透门把手的寒风。车夫为乘客们准备了不同年代、厚度和气味的皮革和破布以供御寒,只有尽量把自己裹成个蛋才有可能幸存,能跟别人挤挤就最好了,两人发热总比一个快。不过理论上讲,此种情况可能导致一些不规矩的动作。然而硬邦邦的座位和崎岖不平的路面保证了旅人的主要心思绝对不在摸上,人人都挂念着软靠垫呢,更何况现在外面还飘着细雨。
朱丽叶扯着脖子朝后排看,只瞧见一堆堆打湿的破布,里面卷的都是正在御寒的乘客。“你说他俩不会好上了吧?”
崔沃把自己也团成了个布卷。他吭哧一声:“我想纳特肯定对那谁有感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说话总是舌头打结,我只知道这些。”
这一定就是一段罗曼史了,格兰达想,跟伊拉德内郤考姆-巴特沃西每星期出的小说里不大一样。这更真实,而且非常、非常、非常别扭。
“你知道大战结束后,所有兽人都被猎杀了吗,包括小孩子?”纳特说。
浪漫的关系里谁会说这个呀?不过这确实是爱情。
“但是他们是被逼的。”格兰达回答,“有小孩子也没办法呀。”我该告诉他魔镜的事吗?如果说了,事态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更好还是更糟?
“那个年代太悲惨了。”
“换个角度看。”格兰达劝解纳特,“如今口口声声说兽人的,大多不知道兽人是怎么回事。他们一辈子只见过一个兽人,就是你。你会做很漂亮的蜡烛,会训练足球队,这有很大的意义。你亲自证明了兽人不只会揪人脑袋,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说老实话,我必须承认要把头从一个不配合的人类脖子上拧掉,需要很大的旋转力,想想真觉得有些佩服。刚才一闪念的事儿,我想躲到山里。我们兽人一定是这么求生的,不远离人类就是死路一条。”
“好想法。但现在最好不要和别人讨论这个。”格兰达看到一只受惊的猫头鹰从马车的灯光中一晃而过。
她接着说:“关于那首诗……”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格兰达小姐?”
“因为你平时总说和善什么的。”她清清嗓子,“到这份儿上,你就叫我格兰达吧,不用加上小姐。”
“你对我很和善,对所有人都和善。”
格兰达的心中瞬间闪过直白切先生:“才不是呢,我总大吼大叫的!”
“那也是为了他们好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他们好?”
“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给你讲一些关于船舶的趣闻吗?”
话锋陡转,超乎格兰达的预料,却百分百是纳特的本色。“那就请你讲讲吧。”
“当两艘邻近的船在海里停泊时,船长都会格外小心,风平浪静时尤为谨慎,否则极易相撞。”
“是因为风在吹,是吗?”格兰达猜测。现在可是标准的言情小说场面,我却在学习船舶知识。伊拉德内从来不在书里写船,大概是因为船上没有手袋,不够格。
“不,简单来说,两艘船都为对方阻挡了来自一侧的横向波,因此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推到了一起。”
“哦!这是一个比喻吧?”格兰达松了口气,“你是说咱俩被推到了一起。”
“差不多。”车轮压到一处特别大的坑,二人同时一颠。
“要是放任不理就越凑越近?”
“是的。”
马车再次颠簸,格兰达却觉得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什么。
“记得崔沃说我死了那次吗?”纳特继续说,“那个,那也许是真的。女爵说我们都是邪帝用妖精制造的,伊戈操作的。他们往妖精的身体里放了一种古怪的东西,既是身体的一部分,又不是。他们把那东西叫‘小兄弟’。小兄弟藏在身体深处,被严加保护,大概相当于随身携带的小医院。那次我伤得很重,就是小兄弟保了我一条命,又治好我的伤。兽人并非杀不死,但杀死兽人的方法很少,而且没有多少试错的机会。说到这些,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反正我也不懂。我觉得做你自己最重要。”
“我,我不想做自己,因为我自己是一个兽人。但是我有些计划。”
格兰达又清清嗓子:“关于船的事……整个过程很快吗?”
“一开始非常慢,结尾倒是很快。”
“主要障碍是,我不能就这么辞职,还有几个老太太要我照顾呢。你也要忙着踢球……”
“正是。我认为我们应该分头去忙自己的事。明天是最后一个训练日,不,应该说是今天了。”
“我还要烤好多馅饼。”
“我们都会很忙。”纳特神情严肃。
“是啊。呃,你介不介意我说……你那首情诗里……就是‘墓穴是安息之地,我喝完茶就去’那行不太……”
“不太顺对吧?我就知道。我自己感觉也不好。”
“啊,别那么说!诗写得非常完美!”格兰达连忙劝阻,同时感到来自平静海面的微澜。
万城之城,安卡-摩波,上空的烟柱永久不散,几乎伸向太空。烟象征着文明进步,至少也象征有人在烧东西。朝阳从烟柱后探出头。“既然我们都特别忙,那大概就没时间多想……自己的事了吧。”格兰达说。
“非常赞同。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似乎就是静观其变。”
马车上了百老汇路,格兰达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只是因为睡眠不足。关于船什么的,他不会是认真地只想说船而已吧?
大学门口聚了一群人,跟昨天一样,只是人群的情绪似乎不大一样。人们都盯着格兰达和纳特,那盯法有些不对头。
格兰达假装没听见里面传来的女孩笑声,凑近崔沃变成的破布堆:“崔沃,那什么,你能不能出来看看?我觉着好像要出事。”
崔沃伸出一颗乱发四逸的头:“嗯,我也觉着。咱们从后门溜进去吧。”
“要不再坐一站,在邮局下车。”
“何必呢。”崔沃不同意,“咱们没啥好心虚的。”
正当他们要下车,一个小男孩跑来问纳特:“先生,你就是那个兽人吗?”
“是的。”纳特扶格兰达下了马车,“我是兽人。”
“酷!你拧掉过什么人的脑袋吗?”
“应该没有。如果有,我肯定会记得。”
纳特的回答就算没有换来掌声,至少也得到了围观者的赞许。是他的腔调,格兰达想,他说话比巫师还上档次。会这么说话的人绝不会掐别人脖子。
这时学校后门打开了,庞德匆匆赶来。“我们在大礼堂看见你们了。”他抓住纳特,“快进来。你们跑哪儿去了?”
“我们跑了一趟斯托郤拉特。”崔沃说。
“办事。”朱丽叶补充。
“私事。”格兰达再补充,“出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报纸发文了,我们有点应付不来。”庞德领着他们来到地下,找了个相对安全的角落。
“是关于纳特先生的事吗?”崔沃问。
“不太准确。《安卡时报》的主编半夜来找校长,打听你的事。”庞德直勾勾地看着纳特。
“肯定是浑蛋直白切去告的密。”格兰达怒道,“他们都干什么了?”
“你记得警卫队里那个美杜莎前阵子惹的事吧。”
“记得,你们巫师后来给搞定了。”崔沃点头。
“可是谁也不愿意被变成石头啊,半小时都嫌多。”庞德叹道,“《安卡时报》发了篇社论,我觉得还不太坏,里面引用校长的话,说纳特是辛勤工作的大学员工,而且从没发生过胳膊腿儿被扯掉的事故。”
“他们就那么写?”格兰达瞪大了眼睛。
“你常看报纸就该知道的。我百分百相信他们是以安抚民众情绪为己任的,但既然要安抚就得先煽动起来。”
“是啊,我明白。要是不告诉民众有什么值得慌的,他们怎么慌得起来呢?”
“这个其实还不算很糟。但还有其他几份报纸借着《安卡时报》的底子发挥,某些事实传来传去就……比较扯了。《探寻报》说纳特在训练足球队。”
“这是事实啊。”格兰达说。
“不,球队的负责人是我,我指派纳特完成训练的任务。明白了吗?他们还配了幅漫画。”
格兰达最烦报纸上的讽刺漫画,她以手抚额:“是不是画了一整队兽人?”
庞德几乎露出敬佩的表情:“是啊,他们还发了篇文章质疑维第纳利的开放政策,同时强调纳特先生曾被人用锁链拴着的传闻很可能是谣言。”
“《监狱号角报》呢?他们只刊登血腥恐怖谋杀的东西。”她顿了一下,“或者不穿背心的女孩图片。”
“是呀。”庞德说,“他们发了一张挺粗劣的图片,一个年轻姑娘捧着两个特大的瓜。”
“你的意思是……”崔沃展开联想。
“不,就是大号的蜜瓜,绿色的,表皮还有点疙疙瘩瘩。那姑娘好像赢了种瓜奖。图注的部分说姑娘表示城里来了兽人,如今她睡觉都睡不安稳。”
“维第纳利大人没插手吗?”
“没听说有什么动作。哦,《泡泡泡》打算采访纳特先生,写个什么生活方式专栏。”庞德那厌恶的样子似乎是想把这句话里的每个字都喷得远远的。
“有人来参加训练吗?”纳特冷静地问。
“有啊,都快挤爆啦。”
“那我们就去训练吧。别担心,我不拧人脑袋。”
“别乱开玩笑。”格兰达叮嘱纳特,“万一有人当真呢。”
“我们发现城里的球队好像有动向,昨晚到处都是打架的。”庞德又说。
“为什么打架?”
“为了争跟我们踢球的资格。”庞德上下打量着纳特,“威默斯司令回来了,要把你关起来。别担心,是为了保护你。”
“把他放到所有人都能找到的地方也算保护?”格兰达问。
“我以为暴民闯入伪都广场的概率微乎其微。”
“没错,可那毕竟也是把他锁起来了。警卫们又爱八卦,等消息走漏出去说兽人被关进牢里了,又没说原因,大家肯定会自己胡猜。你们巫师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能啊。我们几乎什么都能做,除了操纵人心。魔法并不能让人变得讲道理。如果有可能,我们早就动手了。我们是可以用魔法制止斗殴。然后呢?然后就只能反复用魔法制止斗殴,一旦开了先河就无休无止。我们之所以成立大学,坐在校园里绝不插手俗世,是因为历史已经证明过好几百次,一旦使用的魔法超过把鸽子变成乒乓球之类的戏法,制造出来的麻烦就要比解决的麻烦多得多。在阁楼里发现有乒乓球在做窝已经很糟糕了。”
“乒乓球在做窝?”崔沃惊问。
“别问了,我半点也不想提。”
“我还记得你们哪位有天半夜饿了,想用法术变个烤土豆吃。”
“那是庶务长啊。他总是算不明白小数点。”
“我还记得来了好多辆小推车,”格兰达觉得庞德不自在的样子挺有趣,“日夜不停地往外运土豆。听说咱们喂饱了城里所有乞丐,外加从安卡-摩波一直到斯托郤拉特的所有养猪场,吃了好几个星期才吃完。”
庞德差点嗤之以鼻:“是啊,所以我们才要慎用魔法。”
“但是明天比赛还要照常进行,我要去给我的训练项目收尾。”纳特说。
“啊,还有个问题。你知道吗?维第纳利大人指定河马街为比赛场地啦。有几支队伍正在赛场训练呢,瞎踢,抢着要和幽冥学术队比赛。”
“河马街在城市另一边。”格兰达说。
“威默斯司令说警卫队可以护送我们,但只是保护而已。”
“保护谁?”格兰达不服,“你也看见现在什么情形了。人们都觉得纳特先生才是威胁。”
“一切都只是比赛和热闹,直到有人掉脑袋为止。”格兰达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那贱兮兮好像总要往人身上贴的腔调,她一听就知道是谁。
“佩佩?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你怎么进来的?”庞德也问,“到处都是警卫。”
佩佩懒得正眼看庞德:“小书呆子,你是谁啊?”
“我是管理这学校的!”
“那不如交给我管吧,这事儿你不在行。”
“这个……人……你认识吗,小姐?”庞德问格兰达。
“呃,认识。他是那个,设计衣服的。”
“我是时尚设计师。”佩佩纠正,“我用布料做的东西,累死你也想不到。”
“这个我信。”崔沃说。
“而且我对暴动和暴民也略知一二。”
格兰达突然心生一计,她对愤愤然的庞德小声说:“他在矮人圈子里名气可大了,先生。认识好些有钱有势的。”
“我也认识好多啊。”庞德不服,“我自己就是有势的。但是我今天被迫亲自训练球队,而且根本记不住纳特先生编的那么多套路,就只能让他们绕圈跑,好像什么用也没有。”
“似乎要出大事。”崔沃说,“城里的事我熟。等我去探探风,反正这会儿你们也不需要我。”
“我需要你。”朱丽叶说。
崔沃犹豫了,幸好纳特教过他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应对。他伸手向朱丽叶吹了个飞吻,接着就出门去了。
“看见没?”朱丽叶说,“他口我哪。”
格兰达瞧见佩佩的两眼翻得都已经露出眼白——红色的眼白。
没过多久,幽冥大学球队的大部分成员就都往河马街去了,格兰达和朱丽叶跟在队尾。五六个窝在各种角落里抽烟的警卫一齐冒了出来,假装刚好同路,尾随在后。
崔沃说得对,格兰达想,马上要出大事了。
久经街头考验的崔沃没走多远就感到自己被跟踪了。他在小巷子里转了几圈,藏在下一个拐角恭候跟踪者……未遂。身后的巷子里空无一人,一眼就能看到头。这时他才感到有人在自己脖子上架了个东西,几乎可以肯定是刀。
“嘿,让我想起从前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这地方的每条小巷子我都一清二楚。”
“我听出来了,佩佩?你不是矮人吗?”崔沃尽量不回头。
“算是吧。”
“我跟你没仇吧?”
崔沃的视野边缘晃过一件亮闪闪的小玩意儿。“月光银样品。中看不中用,我用破酒瓶子都比它强。我的酒瓶战绩相当不错,不骗你。那小姑娘对你死心塌地,我也不舍得用刀威胁你。她见了你就高兴,我喜欢她高兴。”
“街上好像要出事。”
“整条街?挺热闹啊。”
“已经出了什么岔子吧?”
这时佩佩才出现在崔沃的视野中:“其实不关我的事,但是有些人,像是街头小霸王之类的王八蛋,我看不惯。想练跑步吗?只要生在城里,再有点艺术天赋,保你很快就能练成高手。维第纳利大人搞砸了,他以为可以控制足球,其实根本不可能。这跟盗贼行会可不一样,明白吗?盗贼行会本来就有组织有纪律,所以容易摆平。但维第纳利只收服了足球队长,不代表其他人都要乖乖跟队长走。昨晚到处都是打架的。别看你们那帮体面队员穿着新球衣、踢着新足球,明天肯定得让人踢成饼,不,更惨,踢成渣。”
“我以为你就是个做衣服的呢?”
“就!是!个!做!衣!服!的!我可不是随便的哪个!我是佩佩,不是做衣服的。我创造的是伟大的艺术品,只不过刚好需要有人穿着才能显出我作品的魅力而已。裁缝才做衣服呢。我创造的是历史!听说过微链甲吗?”
“明白,明白。听过。”
“那就好。关于微链甲,你都听说了什么?”
“不磨皮。”
“除了不磨皮,还有几个小秘密……我没耐心跟巫师打交道,那帮人自以为是。告诉你,明天的绝不只是球赛,而是战争。你认识那个叫安迪的小子吗?安迪郤杉克?”
崔沃心里一凉:“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刚听说这名字,但这类人我见得多了。维第纳利大人轻举妄动把足球搞砸了,砸得满地都是带尖儿的碎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可明天有警卫队在呢。”
“这算什么话?嗯?你是个小混子,居然还指望警卫队?”
“还有好多人看呢。”
“对呀,多好看啊。还有好多人围着看砍头呢,生怕小孩子看不清,还要举起来。跟你交个底吧。我不会给你利器,明天的场面利器越少越好。可我要给你的东西比刀子强多了。毕竟你是大卫郤莱克利的儿子啊。”
“我不踢,我答应过我老娘。”
“答应你老娘?”佩佩懒得掩饰语气中的鄙夷,“你答应有用吗?你就是球星的料子。小子,你一定要上场。这么着吧,你今天午夜前后来晒塌的后门,抱歉店名有点怪,在矮人语里要好听些。来了你就踹门。要是不放心,你就带个朋友,最好别打退堂鼓。”
“为啥非要踹门?”
“因为到时候你会两手各拿一瓶上等白兰地,只能踹。不用谢,我不是为了你。我是要保护自己的利益,顺带保护你的利益。走吧,小子,训练要迟到了。至于我?我真是个天才!”
崔沃在离开的路上发现了更多警卫。他们不想干活的时候怎么看都是废物,但山姆郤威默斯绝不会雇用读不懂街头风向的警卫。警卫队已经严阵以待。
卡特原本住在他妈妈家的地下室。后来地下室被租给一家子矮人,他就只好搬到冬凉夏暖的阁楼里。他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主要是靠墙上糊的旧杂志隔热保温。光是表层就有《弓箭志》《后街图钉》《集邮月刊》《花枝乱颤》《辣妹郤辣笑郤辣丝袜》《陶俑观察周刊》《当代纹饰》等。屋顶的裂痕和破洞也都被过刊糊死了。根据卡特那不甚体面的藏书,崔沃猜测他的众多爱好里大概没有哪样能坚持超过一个星期,除了跟《花枝乱颤》《辣妹郤辣笑郤辣丝袜》中插**大图相关的那个爱好。
卡特夫人开了门,用一位母亲可以对儿子狐朋狗友提供的全部欢迎和热情往楼梯那边指了指。“卡特不舒服。”她说,仿佛儿子生病是件趣事,没什么好担心的。
卡特远不止不舒服而已。他的一只眼眶“五光十色”的,脸上还添了条伤疤。崔沃花了好些时间才看清卡特的伤势,因为后者不肯开门。不过他的房门只用一根绳子拴着,崔沃用肩膀就搞定了。
见崔沃进屋,卡特开始向他那张无法形容的破床里面缩,像是随时准备挨打。崔沃不喜欢卡特,没有人喜欢卡特。按说亲妈对儿子怎么也该有点半吊子的亲切之情,实际上连卡特的妈妈对他都爱不起来。他的本质就是不可被爱之人。说来也许有些可悲,但卡特无论放不放屁都是完全没有人格魅力的绝佳范例。有时候他也能过一两天安稳日子,但紧接着就肯定要用什么愚蠢的言论、不好笑的笑话、全然不得体的行为惹人生厌。崔沃一直忍着卡特,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如果崔沃不是崔沃大概会有什么下场吧。有时候崔沃也想,或许所有人在人生中的某个时段都多少有些像屁精卡特吧。卡特本人例外,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卡特。
“怎么了?”崔沃问。
“没怎么。”
“别跟我扯,我太知道没怎么是怎么了。你那伤得上医院瞧瞧啊。”
“其实不严重。”卡特呻吟道。
崔沃爆发了:“你是不是傻了?那刀差一英寸就能把你的眼睛废了!”
“是我不好,”卡特说,“我惹安迪生气了。”
“嗯,我看出来你哪儿不好了。”崔沃说。
“昨晚你去哪儿了?”卡特问。
“说了你也不信。”
“城里闹得可大了,跟打仗似的。”
“我有点事,去了一趟斯托郤拉特。听说打起来了?”
“球队签了那什么新式足球,有的人不乐意。”
“安迪不乐意?”崔沃又瞧瞧卡特脸上乌青冒血的伤痕。没错,看来安迪确实不乐意。
要同情卡特不容易,但即便他一出生就在灵魂上文着“来揍我呀”,也没必要真去揍他。欺负卡特就像拔苍蝇翅膀,太过分了。
“不止安迪,还有托舍尔郤艾金森、勺子吉米、斯班纳也都不乐意。”
“斯班纳?”
“还有艾金森太太。”
“艾金森太太?”
“还有威利郤落塘、哈利郤卡斯迪,以及腩子家那几个小子。”
“他们也来?他们跟咱有仇啊。安迪跟他们不是互相看不惯吗?敢往他们的地盘上踏一步,你就等着让人用麻袋送回家吧!”
“俗话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
“好像不是那么说的,但我明白你啥意思。”
崔沃满心厌恶,陷入沉思。刚才那一连串名字的主人全都是名角儿,在足球队里呼风唤雨,更重要的是球迷们任其摆布。他们是挤大堆的王者。佩佩说得对,维第纳利以为队长们说了算,其实根本不是。一切都归挤大堆说了算,而名角儿们统领挤大堆[32]。
“明天他们要抽人组球队,想尽量往里多塞人。”
“嗯,我听说了。”
“他们要给维第纳利的新式足球来个下马威。”
“怎么没听你提斯托洛普家的小子啊?”崔沃问。
“听说他们天天晚上让亲爹逼着去练合唱呢。”
“队长毕竟签了约,现在面子上挂不住。你觉着安迪和他那帮人在乎吗?”崔沃靠近卡特,“维第纳利有警卫队是吧?你知道警卫队什么样,平时里边还有几个好人,一出事就抡着大棒子赶着大巨怪杀过来,见谁打谁,因为警卫打人不犯法。要是再惹他们生气,还能给你加个损坏公物罪,说你用脸打坏人家的警棍。说到脸啊,你怎么差点就让人捅瞎了呢?”
“我跟安迪说那么做不妥。”
卡特能拿出这么多勇气真不容易。崔沃的惊讶溢于言表:“想开点,说不定因祸得福呢。你在家好好躺着别出去,免得警卫和安迪打起来的时候把你夹中间。”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崔沃。
卡特糊墙用的是面粉糨糊,因此阁楼上的耗子吃得脑满肠肥。有一只不知怎么想的,从去年杂志评选的四月小姐的胸口钻了出来,远看好像海报上有三个**,中间那个还对着崔沃抖啊抖,任谁看了都倒胃口。
“那你要怎么办?”卡特问。
“尽量办吧。”
“你知道安迪要收拾你吧?还有你那个小怪人儿。”
“我不怕安迪。”崔沃没说谎,他不是怕安迪。他现在惊恐惧怖吓都集全了,从头吓到脚,再反着吓到头,体内渗出的液态恐惧像雪水似的顺着肋骨淌。
“聪明人都知道怕安迪。”
“屁神,我是谁呀?我可是崔沃郤莱克利。”
“我想光是崔沃郤莱克利可能还不够,差得远呢。”
光我自己差得还远呢,崔沃心想。他正在飞速穿越城市。如果佩佩都知道要出大事,想必警卫队肯定也知道了。麻烦了。
他快步跑到马拉大巴的后排,没等售票员露头就又跳下了车。只要没被人在车上抓现行,就根本不用担心后果。虽然售票员都佩着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可人人都知道那是用来吓唬逃票乘客的。因为第一,售票员胆小怕事不敢真动刀;第二,万一砍到了一位有头有脸的社会成员,后果不堪设想。
他穿过小巷来到船锚街,发现另一辆顺路的大巴,连忙跳上去扒住。崔沃运气不错,售票员瞟了他一眼,然后深思熟虑地决定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基本没怎么走路,悠闲地横向穿越了几乎整个城区,移动速度高于平均步速,顺利来到名为五大街的大路口。崔沃能坐车就绝不肯走路,对这成果满意极了。
眼前就是河马街。这儿原本是个赛马场,后来赛马场搬到安卡的另一边去了,只剩下几乎所有大城市都需要的一大块空地,用于开市集、搞节庆,隔三岔五来一次暴动,最近流行的项目则是车尾大卖场,很受那些需要把失去的财产买回来的民众欢迎。
今天的河马街爆满,不过一个销赃的摊子都没有,整个场地到处都是踢球的。崔沃稍微松了口气。远方可见一堆尖尖的巫师帽,没人搞谋杀。
“哎呀哈,你好哇?”
崔沃把视线稍微放低了些:“喉哥,最近怎么样啊?”
“听说你跟幽冥学术队搞到一起去啦?”说话的是自割喉咙迪布勒,城里最善钻营,但不知怎么总也赚不到钱的小商贩。
“你不会是来卖馅饼的吧?”
“不不不,”迪布勒说,“今儿外行太多。我的饼可不是给醉鬼球迷吃的垃圾货。”
“那你的饼是?”崔沃留了扣子,有些话无须说得太透。
“反正馅饼过时啦。”迪布勒若无其事地跳过话题,“我是来卖足球纪念品的。”
“那是啥?”
“保真的签名球衣啥的,你看看。”迪布勒从脖子上挂的大托盘里拿起一只足球,造型跟咕隆咕隆的新式足球差不多,尺寸要小一半,用木头雕的,手艺挺拙劣。“瞧见这块白色的没?留着给球员签名用的。”
“你找球员给你签名?”
“当然不是了。我觉着客人应该想自己找人签。自己动手意义大,明白吧?”
“所以你卖的就是刷白漆的木头足球呗?”
“保真啊!跟球衣一样。来一件不?割喉价啦,五块钱卖你。”迪布勒拿出一件紧紧巴巴的红色棉布衣服,**地挥舞着。
“这是啥?”
“这不是你们的队服吗?”
“胸前两个大黄U?不对!我们的队徽在左胸口,两个小U连环扣,挺漂亮。”
“一回事嘛。”迪布勒毫不在意,“没人注意。我得照顾小孩儿,不能太贵。”他又凑近了问,“明天比赛能给透个风不?城里的球队阵容忒硬,你说维第纳利这回是不是要玩砸?”
“我们全力踢,你等着瞧吧。”
“好!有莱克利上场,不可能输!”
“我是打杂的,不上场。我爹死的时候我答应过我老娘。”
迪布勒打量着河马街里的人群,似乎心里想的远不只是赚钱:“你们要是输了怎么办?”
“不就是一场球嘛。”
“维第纳利的面子全在这场球上哪。”
“踢球嘛,有输有赢,正常的。”
“别人不那么想啊。维第纳利干什么都顺风顺水。”迪布勒望着天,“这就是关键了,明白吗?所有人都觉得他干什么都肯定成。万一这次不成呢?”
“踢场球而已,喉哥,不就是球嘛……回见啦。”崔沃继续往里走。工人正在河马街的一侧安装木头看台,四周全是看客。毕竟这儿是安卡-摩波,只要有两个或更多人聚在一起,马上就有几千人围观凑热闹。
庞德郤斯蒂本和足球队长们正围着一张长桌议事,这就是规则委员会了。之前已经开过会了,可即便规则都写成了白纸黑字,而且半数都是跟足球运动同样古老的传统规则,有些事还是要再强调一遍。崔沃赶到时,庞德正说到“新规则里不许队员紧贴着对方球门晃悠”。
“以前都可以的。”其中一个队长抗议。
“对,可现在球会飞了嘛,猛踢一脚就能飞过半个河马街。要是有人贴着门接应,护门人根本护不住。”
“所以你的意思呢,”斯托洛普先生成了队长们的代言人,“就是说一队的球员要得分,他前头必须得有另一队的两人?”
“差不多吧。”庞德毫不相让,“那两个人里有一个是护门人。”
“要是没等他射门,那两人里就有一个窜到他身后去了呢?”
“如果有这种情况,他的位置在传统规则里就叫‘越位’。”
“越头还差不多。”一个队长抱怨道。因为此语的用意似乎是打趣,众人报以一阵笑声。“要是那样,球场上的还不得一窝蜂都往人家身后钻。要射门的倒霉蛋一动不动就犯规啦?”
“总之这条规则坚决不能让步。我们已经试过了,这规则能促进球员在场上多跑动。不像踢旧式足球时那样经常有人带着午饭和杂志边吃边看边等球。”
“你好哇,崔沃,最近好吗?”安迪在崔沃身后出现。
在场的至少有一千人,崔沃迟缓而幸福地想,还有好多警卫,站在这里都看得到。安迪不敢公然行凶。应该不敢吧?
说不准,毕竟他是安迪,说不定脑子里哪根筋突然搭错了就会当众削掉你的脸。哦,还有托舍尔郤艾金森和他妈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散步呢。
“最近没怎么见你啊,崔沃。挺忙啊?”
“你没有去避风头吗?”崔沃绝望地问。
“啊,风头迟早会过去的嘛。”
你这波风头过得忒迟了些,崔沃想。
“另外我洗心革面啦。”
“是吗?”
“不挤大堆喽。以前那些无赖行径都不做了,要跟上潮流。”
“那好哇。”崔沃等着被捅刀子。
“现在我是安卡-摩波联合队的重要球员。”来的虽不是刀子,效果却差不多,安迪用友好、滑腻的语气继续说,“好像是大人撺掇的比赛。谁也不愿跟你们巫师对着干,这次就临时组了个新队。”
“我记得你从不上场来着。”
“啊,那是从前。现在足球改革了,强调个人能力和努力。看见这球衣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