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足球队8(1 / 1)

“她能有啥生活方式,”格兰达有点疑惑,“她自己也没说过。她不敷蜡,平时连灰都不掸,哪还有心思打蜡呀?你就告诉他们说她不想见人。”

佩佩的表情扭曲了一会儿,接着像是要奋力飞渡文化鸿沟的样子,一字一顿地问:“你以为我说的敷蜡是保养家具?”

“还能是什么?她做不做家务关别人啥事?”

“你还不明白?她火了。越告诉别人说她不见人,他们就越想见。他们想知道关于小朱丽的一切。”

“比如她最喜欢哪把勺子?”

“说来讽刺,但事情确实如此。全城的记者都在找她,《泡泡泡》还要给她做跨页专访,就是连着写两页她的事儿。”佩佩特地解释道,“《撒不拉》也转述矮人低王的评论,说她是当代偶像哩。”

“《撒不拉》又是什么?”

“矮人的报纸。你可能没见过。”

“她不就去了一趟时尚秀嘛!不就是来回走了一圈嘛!我觉得她不愿意掺和这些破事儿。”

佩佩质疑地打量她:“你确定?”

这时格兰达却想到朱丽叶会把《泡泡泡》从头翻到尾,虽然平时不看《安卡时报》,可对那些华而不实的蠢人的垃圾报道却乐此不疲,那些闪闪亮的蠢人。“我真不知道她在哪儿,自从昨天分手就再没见过。”

“哦,神秘失踪啊。这种事我们店里见得多了。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说话,保不准有人跟踪我。”

“只要没有监役看门,我可以带你从后门进厨房。”

“无所谓,走后门什么的我习惯了。”

格兰达带领佩佩进了大门,在与幽冥大学恢宏的正门相映成趣的地下迷宫里穿行。

“有什么喝的吗?”佩佩问。

“水!”格兰达顿了一下说。

“谢谢,不过想让我喝水,等鱼学会上岸撒尿再说吧。”

格兰达突然闻到夜厨里传来糕点的香气。这是她的厨房,烘焙也是她的专属责任,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在里面乱来!格兰达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任佩佩在身后追赶。随即她注意到神秘的烘焙师傅还没学会烹饪的第二大原则:清理残局。厨房里乱七八糟,连地上都有面团,似乎厨师是在仓皇之中胡乱动手。一片狼藉之中,蜷缩在格兰达那把有点发臭的旧扶手椅上的人影正是朱丽叶。

“真像睡美人啊。”佩佩在格兰达身后评价。

格兰达顾不得理会,连忙赶到烤炉前。“是烤馅饼。为什么要烤馅饼?她又不擅长。”可她不擅长是因为我从来不让她动手,格兰达自责,每当朱丽叶碰上任何有点难度的事情我就都抢过来替她办了。

格兰达打开一个个烤炉。她来的正是时候,根据气味判断,有二十几个饼火候刚好,该翻面了。

“喝一杯吧?”佩佩对酒的渴望似乎永无止境,“肯定有白兰地吧。所有厨房都备着白兰地。”

佩佩观赏格兰达用围裙护着手把一个个馅饼从烤炉里取出来。作为每天“喝饭”的人,他对馅饼毫无兴趣,只是静静聆听格兰达每放下一个馅饼就要来上一段的低沉独白。

“我没让她烤,她为什么自己动手?”“只因我确实说了,只不过没有明说。”“这饼烤得正经不错哩。”她提高了嗓门,有些惊讶。

朱丽叶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一圈,表情开始恐慌。

“不怕,我全取出来啦。”格兰达安慰道,“手艺很好。”

“我实在没事干,崔沃又忙着折腾足球,我想他们明天得吃饼吧,就回来烤几个。对不起啊。”

格兰达退后一步。从哪儿说起呢?如何把眼前的一切拆散,纠正自己的错误,再恢复成更完美的形状?朱丽叶不仅是穿着衣服走了一圈,她已经成为一个梦想。时装之梦,闪亮、鲜活,似乎还触手可及。回想朱丽叶在时尚秀上那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如此美好的魔法绝不该藏在厨房里烤馅饼。

她清清嗓子:“朱丽叶。我教给你好多道理,对不对?”

“对,格兰达。”

“我教你的道理都有用,对不对?”

“对,格兰达。我记着你让我把钱儿捂紧了,可实用啦。”

佩佩发出一阵怪声。格兰达羞红了脸,没敢回头。

“那我再给你一点建议。”

“好啊,格兰达。”

“第一,永远永远别为你没做错的事道歉,特别是不要为自己的本色道歉。”

“好,格兰达。”

“明白?”

“明白。”

“第二,不管发生什么,永远记得你现在也是能烤出上好馅饼的人。”

“知道了,格兰达。”

“佩佩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泡泡泡》要给你写文章。今早你的照片又上报纸了——”格兰达转身问佩佩,“她不会出什么事,对吧?”

佩佩正在偷偷从壁橱里掏瓶子:“你可以信任我和夫人。只有特别靠谱的人才敢一天到晚显得像我们那样不靠谱。”

“她要做的就只有穿衣服——别喝!那是苹果酒醋!”

“我只喝酒的部分就好了。对,她只要穿衣服给人看就好了。不过看围攻商店那帮暴徒的意思,他们大概还要看鞋子、帽子、发型……”

“不许**。”格兰达强调。

“走遍全世界你也找不出比夫人更擅长避免乱和摸的大行家。她的手段你能见过百分之一就不错了,更有不少独门原创的。我们见多识广,绝对会帮小朱丽特别留心。”

“得让她吃好睡好。”

佩佩点头。然而格兰达怀疑他根本不知吃好睡好为何物。

“记得给钱。”

“她要是肯独家合作,我们可以利润分成。夫人想和你详细谈谈。”

“是啊。说不定别人出价比你们更高呢。”

“哎呀呀呀,学得真快。估计夫人会很喜欢和你聊天。”

朱丽叶还没完全睡醒,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你让我跟他去店里?”

“我没让你做任何事。”格兰达解释,“完全由你说了算,懂吗?全取决于你,只是我觉得你要是留下,一辈子就只剩下馅饼了。”

“不光是馅饼啊。”

“好吧,你说得对,还有水果面包、土豆炖卷心菜、各种夜间小吃什么的。但是你懂我的意思。跟他们走,你就有穿不完的好衣服,可以去各种好地方,离家远远的,认识好多人。就算时运再怎么不济,起码你还会做馅饼。”

“哈,说得好。”佩佩又翻出一个瓶子。

“我是真的想去。”朱丽叶回答。

“那你就走,别犹豫,或者先等他喝完那瓶番茄酱。”

“但是我还要回家拿行李!”

格兰达从背心里摸出个酒红色的小本子,上面盖着安卡-摩波的玺印。

“这是啥?”朱丽叶问。

“你的存折。你的钱全存银行了,想要就随时去提。”

朱丽叶来回翻弄存折:“我家从来没人去过银行啊,除了杰弗里叔叔,不过没等回家他就被警卫抓了。”

“别声张,别回家。给自己多买点好东西,等功成名就再回去看你爸和你哥。就算你人不走,你的心也早就不在这儿了。抓紧吧,离开家,往上爬。别学我,机会错过就没有了。”

“崔沃怎么办?”

格兰达想了一番:“你和崔沃到底怎么样了?昨晚我看你俩在聊天。”

“又没说不让聊天。反正也没说啥,他说他要找个更好的工作。”

“做什么?”格兰达不信,“认识这么些年,我就没见他好好干过一天活。”

“他说怎么也能找到个啥,是纳特告诉他的。纳特还说一旦崔沃想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就知道能干啥了。我告诉他说你就是崔沃郤莱克利呀,他说,嗯,谢谢,知道了。”

我好像把自己绕进去了?格兰达想,说了半天改变人生啊、远走他乡啊,现在还必须得允许崔沃跟着一起走。她大声答道:“你说了算,全听你的。记着让他手上老实点就行。”

“他的手可老实了,我都有点愁得慌。我从来都用不着拿膝盖顶他的鸡儿,一回都没。”

佩佩没忍住,爆出一声笑。他又翻出一瓶酱料,理论上此时他的胃里应该完全没有空间了。

“从来没有?”格兰达品味着这段神秘的不自然历史。

“没有,他可礼貌了,看起来还有点伤心。”

刚好证明他别有所图,格兰达心里想,嘴上说的却是:“算了,都听你的,我帮不上。记住必要的时候用膝盖就行了。”

“那啥怎么办……”朱丽叶还有问题。

“别问了。”格兰达坚定打断,“要么你现在就走,见世面、挣大钱、上报纸、干你想干的那些事,要么你就自己慢慢想。”

“我们还要耽搁一阵。”佩佩忽然开口,“你这个酱要是加点伏特加就好啦,更有味儿,带劲儿。这么说要是能加很多伏特加就更好。”

“可是我爱他呀!”朱丽叶喊道。

“行吧,那你就先别走。你俩亲嘴了吗?”

“没呢!他不敢。”

“说不定他是那种不太喜欢女人的绅士。”佩佩提示。

“你能闭嘴就更好了。”格兰达立即否决。

“我是说那啥,像别人吧,比如烂强尼,我顶他顶得都快把膝盖磨平了。崔沃……一直挺温柔的。”

“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话。我当年也欠了不少风流债,今后也不想改。情情爱爱的事儿我见太多了,看一眼就明白。”佩佩不肯闭嘴,“显然他明白事理,知道这位姑娘太漂亮,应该光膀子站在贝壳里,身边围着一帮小胖宝宝乱飞,再让人画成名作。他本人就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街头二混子,没前途的,对吧?可能他自己还没想明白,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根本没戏。”

“他要是想,我可以亲他一下,不踢鸡儿。”

“你还是自己搞定吧。我帮不了忙,非要我插手只能越弄越乱。”

“但是……”

“到此为止。”格兰达斩钉截铁,“快走吧,记着给自己多买点好东西,那都是你的钱。佩佩先生,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算账。”

佩佩点点头,拉着朱丽叶走了。

格兰达听着脚步声远去,心想:如果这是言情小说,接下来我该怎么办?经过多年的广泛阅读,她已然成了想象言情小说场景的专家,虽然她对言情小说向来有一处不满,就是之前跟晃晃先生坦白过的——书里的人从不做饭。烹饪多重要啊,在书里安排个烤馅饼的桥段能死吗?写本小说叫《傲慢鱼片煎》很离谱吗?在书里夹带几条烤蛋糕的小建议也行啊。哪怕打个比方说一对小情人儿被扔进人生的和面碗里,她看了也会高兴些,至少那也算承认人总是要吃饭的。

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已经知道此时此刻她应该哭成个泪人儿。于是她开始擦地板,然后擦炉子。炉子本就被擦得闪闪亮,可干净不代表不能重擦一遍。她用旧牙刷抠出每个隐蔽角落里攒下的每一粒灰尘,又用细沙把所有锅磨了一遍,清了炉膛,倒了炉灰,又扫了一遍地,把两根扫帚捆起来掸掉高处多年来积累的蜘蛛网,然后又擦了一遍地,直到肥皂水沿着台阶汩汩流走,洗掉佩佩和朱丽叶的脚印。

哦,对了,还有件事。冷冻台上有些凤尾鱼,她热了两条,拿到厨房角落里的三足大鼎旁,上边还有昨晚她用粉笔写下的大字“不许碰”。格兰达打开鼎盖,昨晚维乐蒂送的螃蟹(感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还在里面,正对她挥动眼睛致意呢。

“要是我不关盖子会怎样?”格兰达自言自语,“螃蟹要多久才能学会逃跑?”

格兰达把凤尾鱼扔进鼎中,似乎很合螃蟹的口味。然后她站在厨房中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清理的。除了怎么擦也不会亮的黑铁厨具,所有能洗的都已擦过洗过晾干了。盘子干净得可以在上面吃饭。干活靠得住,还得自己来。不像朱丽叶标准下那近乎天神的“干净”:反复无常,想不定,极少现身。

有东西忽然在脸上擦过,格兰达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抓到一根黑羽毛。又是藏在管道里的鬼玩意儿,得找人治治。她举起长扫帚就敲向管道:“滚!滚出去!”管子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依稀夹杂着“嗷呜!嗷呜”的叫喊。

“不好意思啊,小姐。”格兰达循声低头,台阶下的那张丑脸是……叫什么来着?哦,对。“早上好啊,混凝土先生。”她注意到巨怪鼻子下面的棕色污渍。

“找不见崔沃先生。”混凝土说。

“整个早上我都没见过他。”格兰达说。

“找不见崔沃先生。”混凝土提高音量又重复一遍。

“找他干啥?”就格兰达所知,融蜡缸的工作基本处于自动运转状态。你让混凝土滴蜡烛,他就闷头一直滴蜡烛,直到所有蜡烛用完为止。

“纳特先生病了。找不见崔沃先生。”

“马上带我去见纳特先生!”

用“穴居”来形容或许有失尊重,但这词儿放在融蜡缸居民的身上简直严丝合缝。融蜡缸所在的地下室就是他们居的穴。偶尔在幽冥大学庞大的地下迷宫里碰见时,你总会发现他们行色匆匆,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工作、睡觉,以及保持活着。

纳特躺在破床垫上,两条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格兰达瞧了一眼就吩咐混凝土:“去找崔沃先生。”

“找不到啊。”

“那就继续找!”格兰达跪在纳特身旁,发现后者已经翻起了白眼。“纳特先生,能听见吗?”

纳特的意识还挺清醒:“你必须离开,很危险,门要开了。”

“什么门?”格兰达尽量保持乐观的语气。穴居客们都带着一种温顺的恐惧围观。“不能找个东西给他盖上吗?”她一开口他们就都张皇逃窜了。

“我见过那扇门,它还会打开。”

“我没见什么门啊,纳特先生。”格兰达四下寻找。

纳特忽然睁大双眼:“门在我头脑里。”

融蜡缸附近毫无隐私可言。这是一块较宽的开阔空间,就在无穷无尽的漫长走廊旁边,总有人会路过。

“你累垮了吧,纳特先生。你一天到晚不停地工作,操劳病了,要多休息。”出乎格兰达的预料,居然有个穴居客抱着一床毯子回来了,而且这毯子还有好大一部分尚未板结。她刚给纳特盖好毯子,崔沃就来了。想不来也不行,混凝土正揪着他的领子呢。他低头看看纳特,又抬头看看格兰达,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格兰达举起一根手指在头旁边画圈,全世界通用的手势:“脑子不正常了。”

“你们必须离开。这里会很危险。”纳特呻吟道。

“求你了,告诉我们怎么回事啊。”格兰达央求,“说啊。”

“不能说,我说不出那些字。”

“你想说啥字儿?”崔沃问。

“没人希望被说出的字,可怕的字。”

“我们能帮忙吗?”格兰达又问。

“你生病了?”崔沃再问。

“没有,崔沃先生。今早我排泄正常。”他们熟悉的那个纳特短暂闪现,显得有些奇怪。

“脑袋生病了?”格兰达绝望地猜测。

“是,在头脑里。阴影,门,不能说。”

“有人能治好你吗?”

纳特沉默了好久:“有。你得找在尤伯瓦尔德受过培训的哲学家,他们能让思维恢复正常。”

“就像你对崔沃做的那样吗?你告诉他他是怎么思考他爸和其他一切的,然后他就高兴多了,对吧,崔沃?”

“对啊。你拿胳膊肘杵我干啥?效果真的很好。你不能给自己催个眠吗?”崔沃问纳特,“我在音乐厅见过表演催眠的,那人拿个闪闪亮的怀表晃一晃,台下就乱套了,又学狗叫又啥的。”

“正是。催眠是哲学的重要部分,帮助患者平缓呼吸,让被压抑的思想得到表达。”

“那不就结了?”格兰达赶紧说,“你试试给自己催眠。我给你找个闪闪亮的东西晃。”

崔沃从口袋里掏出他的宝贝铁罐子:“拿着。我口袋里好像还有根绳来着。”

“如此甚好,只是我被催眠后就没法问自己正确的问题。如何组织问题非常重要。”

“好办。”崔沃说,“到时候我让你问自己就行了。要是把自己当别人,你就知道该问啥了吧?”

“是的,崔沃先生。”

“不过之前你治崔沃的时候也没催眠他啊。”格兰达指出。

“是的,他的思想接近表层,我的就没那么容易揭露。”

“真可以把你催眠,再让你问自己正确的问题?”

“法斯宾德在《欺骗之门》中明确写过自我催眠的方法。看起来是有可能……”纳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来吧。”崔沃说,“说了总比憋着强,我奶奶总那么说。”

“我想,说出来或许不是个好主意。”

“你看我不挺好的吗?”崔沃语气坚定。

“我不知道的东西……我不知道的东西……”纳特继续沉吟。

“东西怎么了?”这是格兰达。

“我不知道的那些东西……我想它们都在门后,因为是我把它们关在里面的,关在里面是因为我不想知道。”

“所以你现在必须知道你不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吗?”

“是的。”

“能有啥后果?”崔沃加入进来。

“也许有很可怕的后果。”

“如果病的是我呢,你要怎么办?”格兰达问,“说实话。”

“这……”纳特有些结巴,“也许我会让你打开门,直面你不想知道的东西,我们可以共同分担。冯郤柯拉德普在其著作《双重触感》[29]中就会给出这样的建议。诚然,这大概是分析潜意识的必备步骤之一。”

“好吧。”格兰达退后。

“但是格兰达小姐,你心里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即使在臭烘烘的融蜡缸边,纳特也不忘对女性保持风度。

“还是有一些的。人活一辈子,难免会有坏念头。”

“我夜间会做梦。”纳特忽然说。

“正常啊,人人都会做梦。”格兰达安慰道。

“我的不只是梦而已。”纳特展开胳膊,举起一只手。

崔沃打了个呼哨。

“哦。”格兰达想了一会儿,“手这样正常吗?”

“我不知道。”纳特回答。

“疼吗?”

“不疼。”

“说不定妖精长大了本来就会变成这样。”崔沃推测。

“对呀,说不定长爪子有用呢。”格兰达附和。

“昨天本来美妙极了。我是队伍的一分子,球队环绕着我,我很高兴。现在……”

崔沃举起一截脏兮兮的绳子和他那个踢瘪了却依旧亮闪闪的罐子:“你问问自己?”

“我随便胡猜的,不一定对啊。”格兰达劝解道,“要是你不想知道你不想知道的东西,迟早你就会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这么下去,我觉着总有一天你整个脑袋都会垮。”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纳特迟疑地同意。

“来帮把手,把他放沙发上。”崔沃开始动手,“他浑身大汗,这正常吗?”

“可能不正常吧。”

“如果你们用铁链捆住我,就更好了。”纳特提议。

“啊?捆你干什么?”

“以防万一。你们要小心,有些东西正沿着门缝渗出来,很糟糕。”

格兰达看了看纳特的利爪。又亮又黑,某种意义上说还挺整齐,但很难想象用这爪子画画或煎蛋饼。爪子不就是用来抓人的吗?然而这可是纳特先生,即使长了爪子也还是纳特先生啊。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崔沃问。

“我坚持要上锁链。往那边走,过四扇门,有个房间是用来存放旧五金材料的,我在那儿见过锁链。动作快。”

格兰达发现纳特的爪子更长了:“去,崔沃,赶快。”

崔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爽快答应:“我马上就回来。”

不到两分钟,格兰达就听到从走廊深处传来拖着铁链走路的叮当声。眼前的一切显得如此错位,她勉强忍住泪水。

纳特躺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任由格兰达和崔沃抬起他的身子,再缠上铁链。

“有挂锁但没钥匙。锁上可就打不开啦。”

“上锁。”

格兰达很少落泪,现在也不想失态:“我觉得这么干不妥。在融蜡缸这儿不行,有人看着呢。”

“请摇动摆锤,崔沃先生。”纳特吩咐。

崔沃耸耸肩,照办了。

“崔沃先生,现在请对我说我已经感到困倦。”

崔沃清清嗓子,前后摇摆铁罐:“你困了,可困可困了。”

“很好。我感到无尽的倦意袭来。”纳特的声音有气无力,“现在你要让我分析自己。”

“什么叫分析?”格兰达对怪词格外敏感。

“对不起。”纳特解释,“我的意思是说用问答的方式帮助我检查自己头脑运行的细节。”

“我不知道该问啥呀。”崔沃说。

“我知道,但你必须命令我询问自己。”

崔沃耸肩:“纳特先生,你必须查出纳特先生哪儿出毛病了。”

“啊,遵命。”

纳特的口吻轻微地有了些变化:“你感觉舒服吗,纳特先生?舒服,谢谢。这铁链几乎不磨皮,非常好。现在说说你的母亲吧,纳特先生。我理解母亲的概念,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母亲。感谢你过问。”

独白式的对白就此开始。格兰达和崔沃坐在石阶上旁听,直到纳特说:“啊,正是,‘土’书馆。‘土’书馆里有什么,纳特先生?”

“图书馆里有许多书。”

“‘土’书馆里还有什么,纳特先生?”

“图书馆里有许多椅子和梯子。”

“‘土’书馆里还有什么是你不想让我知道的,纳特先生?”

继续等待。终于:“图书馆里有个带门的书架。”

“这个‘数’架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纳特先生?”

又是等待。直到一个微小的声音:“我不能打开书架。”

“他那另一半说话怎么一口尤伯瓦尔德味儿?”格兰达问崔沃,却忘了纳特也能听见。

“提问时带有轻微的尤伯瓦尔德口音可以让患者更放松。”纳特自己答道,“现在开始请二位不要打扰。”

“对不起。”格兰达道歉。

“没关系。为什么不能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有没有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有没有打开‘数’架,纳特先生?”

这次的等待要漫长许多。“我答应过女爵不可以打开书架。”

“你是不是在‘秤’堡里学到了很多知识,纳特先生?”

“很多知识。”

“那你‘又’没‘又’学会做开锁器呢,纳特先生?”

“有。”

“那扇门现在在哪里,纳特先生?”

“在我面前。”

“你已经开过门了,纳特先生。你以为自己没‘又’,其实早已开过。现在你必须再次打开那扇门。”

“可是门后的东西是不对的!”

格兰达和崔沃抻着脖子听。

“没什么不对。没‘又’什么不对。年轻时你因为愚蠢打开了那扇门,现在必须再次打开,用成年人的智慧重新面对。开门吧,纳特先生。我用言语指导你。”

“我没有开锁器。”

“自然会‘又’的,纳特先生。”

格兰达打了个寒战。也许是她的错觉,他们所在之地似乎已不再是融蜡缸。

一条走廊在纳特面前展开。锁链、衣服、肉体、思想……他感到自己的一切都被抛在脑后。那书柜沿着走廊向他缓缓飘来,书柜正面装着玻璃门,磨成斜角的玻璃边缘反射着光芒。他抬起手,利爪穿破木头和玻璃,仿佛切开空气。柜子里有一层只放了一本书。书脊上印着银字标题,封面被铁链紧锁。这次开锁比之前要容易得多。纳特屈腿落座,空中立即生出椅子撑住他的身体。他开始读了,书的标题叫《兽人》。

尖叫声,不是来自纳特,而是来自头顶纵横交错的管道。管道里掉出一个穿黑长袍、瘦骨嶙峋的女人。可能是女巫吧,格兰达想。那女人落在石地砖上四处望着,神态像猫。

不,更像是鸟,忽停忽动。

黑衣女人开口号叫:“嗷呜!嗷呜!危险!危险!小心!小心!”她扑向沙发,却被崔沃挡住。

“愚蠢!兽人会吃了你们!”

最后这句是二重唱。管道里又溜出另一个黑衣女人,大披风(或者翅膀)随风舞动。两个女人各朝一面,盘旋着找机会凑近沙发。

“别害怕啊啊啊啊,”其中一个说,“我们是朋友,来保护你们。”

格兰达惊得发抖。她勉力站起,抱着胳膊给自己壮胆:“你们以为自己是谁?竟然从天而降对人吼叫?还掉毛,恶心死了。这是——这是做饭的地方隔壁,要讲卫生!”

“是的,快滚!”崔沃帮腔。

“对,拿出个态度给她们看看。”格兰达小声说,“这几个字儿你想了半天吧?”

“你们不明白。”那东西的脸当真古怪,就像有谁用女人的脸当坯子捏了个鸟头,“你们有危险啦!嗷呜!”

“因为你俩?”格兰达问。

“因为兽人,”鸟女号叫,“嗷呜!”

纳特的灵魂坐在敞开的书架前,翻动书页。他感到身边似乎有人,抬起头看到了女爵。

“为什么你告诉我不要打开这本书呢,女爵?”

“因为我想让你阅读这本书。”女爵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必须靠自己发现真相。所有人都要靠自己发现真相。”

“如果真相很残酷呢?”

“那也应该知道答案,纳特。”

“答案就是,无论是否残酷,真相就是真相。”

“然后呢?”女爵的口吻像是在点化自己得意门生的导师。

“然后真相就可以被改变。”纳特说。

“纳特先生是妖精。”崔沃反驳。

“你说是就是吧。”鸟女说。一张鸟脸说出人话,显得分外不和谐。

“我放声大叫就会引来很多人!”格兰达威胁道。

“他们能做什么?”

他们能做什么?格兰达想,他们能围成一圈打听“怎么了怎么了”,然后重新问一遍我们提过的问题。一个鸟女试图接近沙发,格兰达立即挪过去挡住她。

“兽人会杀人。”第三个声音说。又一只鸟女从天而降,几乎和格兰达脸贴脸。她能闻到鸟女呼吸里带有腐肉的气息。

“纳特先生是好人,从没伤过人。”格兰达不服气。

“没伤过不该伤的人。”崔沃连忙纠正。

“可现在兽人知道自己是兽人了。”三只鸟女前后试探,像跳着丑陋的舞蹈。

“我觉着你们不能碰我俩。说真格的,我觉着你们不行。”崔沃突然坐在纳特身边,还把格兰达也拉来坐下,“我觉着你们有规矩。”

鸟女们突然停止了动作,像三尊石像,不知怎的显得比刚才更吓人了。

“小心她们的手。”格兰达小声提醒,“我看见她们的鸟手了。”

“爪。”

“你说啥呢?”

“那叫爪,能抓猎物。好多人搞错。”

“除了你是吧。”格兰达不满,“你好像突然就变成恐怖鸟型生物专家了。”

“没办法,活到老学到老。”

“我们要保护你们。”一个鸟女说。

“不需要保护!纳特先生不害人,他是我们的朋友。”格兰达反驳。

“你们有几个朋友长着利爪?”

“这儿是幽冥大学,墙厚着呢,到处都是巫师,我们有什么可害怕的?”

一个鸟女伸直脖子,几乎和崔沃脸贴脸:“这里有个兽人,就在你们身边。”

锁链叮当,纳特稍微动了动身子。

“你们是给谁打工的吧?”崔沃问,“就你们那小脑瓜儿,编也编不来。巫师知道你们混进来了吗?”

格兰达放声尖叫。她从未正经尖叫过,做菜时不小心切了手指不算,而且切手指也不会叫得那么大声,此刻却是从心底恐惧的深处发出呐喊。尖叫声沿着走廊传开,在地下回**[30]。

她又叫了一次,这回彻底放开了嗓子,声音更大。走廊两端同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这样就放心了。

金属叮当作响,像是有根锁链被扯断了。格兰达不知自己该放几个心。

鸟女们顿时慌了,抢着起飞,乱成一团。

“滚!别回来了!”格兰达对着她们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背影喊。她心有余悸地问崔沃:“兽人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啊,我以为那是老人讲故事吓小孩用的呢。”

“刚才那几个又是啥?”

“说了怕你不信。有天晚上我俩也见着一个,纳特好像把她们……当朋友。”

屠夫、面包师、管家、监役,形形色色的大学员工冲出黑暗的走廊,其中就有诺伯斯监役,身上除了工作帽之外就只穿了一件渔网背心和一条对他这壮硕的身材而言过于短且紧的小**。

诺伯斯看看格兰达和崔沃。在监役眼中,崔沃之流从来不干好事。

“你叫的?出啥事了?”

“对不起哈,我说了一点不合适的提议。”崔沃望向格兰达,用表情说“帮我一把”。

“抱歉,刚刚是我没控制住自己少女的脆弱。”格兰达也用目光向崔沃投去一句咒骂。

“肯定是相当不合适的提议吧。”一个面包师说。他抱着一条极长的面包,看来打算当武器使。不过他面带笑容,能笑就是好事。

如果这事能在一阵嘲笑中收场,那就皆大欢喜啦。以后可能会尴尬,但现在能搪塞掉就行。

“把那小子捆起来是要干啥?”诺伯斯问。

“对啊,到底是啥不合适的提议啊?”面包师偏偏不肯松口。

等这事儿过去我就要杀人了,格兰达想,先杀了我自己吧。

“那不是纳特先生吗?”诺伯斯突然认出来了,“再过五分钟就该一起训练了啊。”

又是叮的一声。纳特的声音响起:“别担心,阿尔封斯。我经常这么做。动态的压力有助于培养肌肉。”

“阿尔封斯?”面包师震惊地看着诺伯斯,“你叫阿尔夫,我以为全名是阿尔弗雷德呢。阿尔封斯怎么听都是奎尔姆来的嘛。你不会是奎尔姆人吧?”末尾的问句听起来更像指责。

“阿尔封斯简称阿尔夫有啥毛病?”诺伯斯扬起一只大手,那尺寸即使瑞克雷见了也要戒备三分。另外,他的耳根红了。如此规模的壮汉耳根发红,不是什么好兆头。

“啊,我不是说不好听。”面包师刚想起来用那根大面包护在身前,“就是从来没想到你能叫阿尔封斯,真是世事难料啊。”

“我是兽人。”纳特小声说。

“其实阿尔封斯挺好听。”面包师还在继续,“封斯有点煞风景,前面的阿尔两字还可以。”他停了一会儿,望向纳特,“兽人是啥意思?”

“兽人。”纳特重复了一遍。

远处的中央制热管道里传来“嗷呜!嗷呜”的叫声。

“别傻了,哪儿还有兽人啊。几百年前就都杀绝了。我看啥地方写的说可难杀了。”一个管家说。

“后半句非常正确。”纳特仍旧被锁链捆在沙发上,“然而我确实是兽人。”

格兰达低头:“你曾告诉我你是妖精,纳特先生,你当时说自己是妖精。”

“我被骗了。我知道自己是兽人,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打开了门,看了书,发现自己是兽人。不知为什么,我好想抽支雪茄。”

“兽人不是又高又大的怪物吗?就会打打杀杀,还能把自己的胳膊揪下来当武器。”诺伯斯监役说,“《弓箭志》有篇文章是写兽人的。”

所有目光集中在纳特的胳膊上。“那是历史的评判。对不起,我违背了命令。所有人都会违背命令,关于此事,施诺茨丁德尔在《违背的遵从》中有详细论述。我好奇书柜里装的是什么,刚好我已经学会使用开锁器。我开了锁,看了书,于是……”纳特挪动身体,锁链哗哗作响,“于是我违背了命令,正如所有人的天性。我们擅长假装对自己不想知道的事视而不见。我太会自欺欺人了。可是被隐藏的迟早会泄露,或在梦中,或在你防备松懈的时候。我是兽人,这点毫无疑问。”

“行吧,就算你是兽人,怎么不见你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呢?”诺伯斯又问。

“你希望我拧吗?”

“这个啊,不想!”

“谁在乎?”崔沃打岔,“全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今吸血鬼都满地走,城里有巨怪,有陶俑,有僵尸,什么人都有。几百年前的事儿谁在乎?”

“停,等一等。”管家打断他们的讨论,“他没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不是因为他被捆着吗?”

“你为啥让我们捆住你?”格兰达发问。

“以防我真的把什么人的脑袋拧下来。我对真相有所预感,虽然我也说不清自己的预感是什么。总之,我觉得道理就是这样。”

“所以你逃不掉,也不能把我们扯个稀碎。”诺伯斯总结道,“不是我故意找碴儿啊。那么说你也不能跟我们训练了?”

“抱歉。如你所见,我的情况有所不便。”

“你们都傻啦?”朱丽叶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里,“这是纳特,天天做蜡烛的。我总见他到处晃,手里从来没拿过胳膊腿儿脑袋啥的。他还爱踢足球呢!”

格兰达几乎能听到崔沃的怦怦心跳。她连忙凑到朱丽叶身边低声训斥:“不是让你快走吗?”

“她说得有道理呀。”屠夫也说,“我老见他到处乱跑,身上从来没带谁的胳膊腿儿。”

“对啊。”面包师附和,“还有,昨晚宴会的蜡烛不是他做的吗?会做蜡烛,我想着就不像兽人。”

“还有呢。”诺伯斯表示,“昨天他指导我们练球,从来也没说过‘小子们上啊,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啥的。”

“就是。”面包师画蛇添足,“人类才不拧人脑袋呢,那是兽人干的事儿。”

远处又传来“嗷呜!嗷呜”的叫声。

“他教我们的东西可多了,你都想不到。”诺伯斯继续说,“蒙眼踢球之类的,可厉害了。哪还是足球哇,简直是哲学,了不起。”

“战略思考和战斗分析是兽人军事化装备的一部分。”纳特提醒他们。

“瞧瞧!懂得‘化妆’的绝不可能揪人脑袋,对吧?”

“那你是没见过我前妻吧?”显然面包师有不同意见。

“你要是化妆了,那咱就拉开距离吧。”屠夫表态,“兽人没毛病,阴阳怪气的兽人就不好了。”

格兰达发现纳特正在哭泣。

“我的朋友们,谢谢你们如此信任我。”

“不客气,你是球队成员啊。”诺伯斯监役说,他的笑容差点就能成功掩饰紧张。

“谢谢你,诺伯斯先生,你这话让我太感动了。”纳特说着就要站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是一系列极为复杂的动作。

格兰达一辈子也忘不掉那场景:锁链和木头以慢动作爆开,纳特起身,摧枯拉朽地挣脱所有束缚。铁链的碎片打在墙上,挂锁破碎,沙发上几乎找不出一片完整的木头,柴火般纷纷散落。

“快跑啊,伙计们!”

恐怕要弄个测微仪才能准确判断这句话率先出自哪位的嘴。沿着走廊仓皇逃窜的场面来得突然去得更快。

沉默了一会儿,崔沃说:“我本来以为万事顺利了呢。”

“那几个女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格兰达再问。

纳特忧伤地站在残骸之间,一截铁链蟒蛇似的从他身上滑落,砸在地上。“她们?她们是永动小姐妹,从以弗比来的,我记得她们的种族叫‘复仇女’。女爵派她们来,应该是防止我伤人。”他的语气像一潭死水,毫无感情。

“你也没伤害谁啊。”

“但是我吓跑了他们,因为我是兽人。”

“你别在意,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格兰达安慰纳特,“他们是……”

“蠢货。”崔沃下了结论。

纳特转身向走廊另一端走去,沿途踢开散落的木头和锁链:“可这世上到处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朱丽叶劝阻道,“真不行。瞅他那样儿!好像让人踢了似的。”

崔沃自告奋勇:“我是他老板,我来劝。”

格兰达拉住他:“放着,交给我。听我说,崔沃郤莱克利,你虽然嘴欠,心眼儿倒不坏,所以我要把话跟你说明白。看见朱丽叶了吗?你认识她,她在厨房工作。你给她写了首情诗,对吧?听过炭姑娘的故事吗?尽人皆知那个。要我说,白马王子的人选怎么也轮不到你,无奈比你差的人多了去了。”

“你说啥呢?”崔沃感到莫名其妙。

“朱丽叶要远走高飞了。对吧,小朱丽?”

朱丽叶表情复杂:“那个,呃——”

“因为她就是报纸头版的那姑娘。”

“啊?亮闪闪的女矮人?有胡子那个?”

“就是她!她要跟马戏团一起走啦,你明白我的意思,跟着时尚秀跑。”

“但她没有胡子。”

朱丽叶涨红了脸,从围裙里取出了一副假胡子,吓了格兰达一跳。“他们说送我了。”说罢,朱丽叶紧张地笑了笑。

“好吧。你说你爱他,崔沃,我不知道你对她是真是假,现在拿个主意吧。你俩都是成年人,起码看年龄是都够了,我也没见哪儿有神仙教母,你们自己的事就得自己解决。至于纳特先生嘛,他孤苦伶仃的谁也靠不上。”

“她要出城?”崔沃的男性思维终于缓缓转过弯来。

“对呀,我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格兰达认真研究着崔沃的表情。崔沃郤莱克利,她心说,你肚子里没什么墨水,一辈子也没看过书。可至少你还有点小聪明,知道这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崔沃的眼神随着思考的节奏快速变化,终于开了口:“太好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嘛,我真为她高兴。”

滑头鬼,真让你碰对了,格兰达想。你知道我没时间跟你纠缠,所以假装全心全意为朱丽叶着想。说不定你是认真的呢?好吧,我确定你就是认真的。但就算杀了我也别想让我坦白这一点。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我之前说了很多错话。你俩自己商量着办。要是我的话就肯定全力以赴,绝不给别人破坏梦想的机会。至于你,崔沃,记住这句话——别耍小聪明,要有大智慧。”

崔沃抓住格兰达的肩膀,在她两边脸颊上各印了一个吻:“这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

“闪开吧你!”格兰达一把推开他,希望后者没注意到她通红的脸,“我得赶紧去找找纳特先生,看看他跑哪儿去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崔沃立即说。

“我不是刚让你俩远走高飞,从此以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格兰达催促。

“没我你可找不到他。对不起,让你失望了,但我们也喜欢纳特。”

“咱是不是得找谁报告一下啊?”朱丽叶问。

“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格兰达坚定地否决,“还不是跟刚才那帮人一样,一个个互相指望,等着别人拿主意。至于楼上的巫师们,他们肯定全都知道,我敢打赌。”

十分钟后,格兰达不得不承认崔沃说得对。她自己从来没留意到一间废弃的地窖对面墙上的一个小门,门缝下面还透着光。

“我偷偷跟踪他来过。”崔沃解释,“人都得有个地方自己静静。”

“是啊。”格兰达推开门,烤炉般的热浪扑面而来。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不同颜色的蜡烛,其中许多都点着火。

蜡烛环绕之中的纳特就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桌子上也满是蜡烛,火焰五颜六色。他正木然地盯着火光看,听见有人走近也没抬头。“知道吗?也许我一辈子也掌握不到蓝色的奥秘。”纳特像是在对空气自言自语,“橙色简单极了,红色不用多说,绿色一点也不难。可蓝色啊,我再怎么努力,做出来的效果也发绿……”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没事吧?”格兰达直截了当地问。

“你是问我除了身为兽人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事吗?”纳特惨然一笑。

“对呀,但是身为兽人又不是你的过错。”

“这不可能是真的,都是假的吧?”崔沃还在疑惑。

格兰达怒视他:“说那个有什么用?”

“好吧,可兽人不是好几百年前都死光了吗?”

“被灭绝的,但还有少数幸存。恐怕一旦此事公之于众,就会有人出面弥补这个错误。”

见崔沃一脸傻相,格兰达不得不解释一下:“他那意思是说有人要来杀他。”

纳特继续对着蜡烛自白:“我必须积累价值,必须乐于助人,必须友好,必须交朋友。”

“谁敢找你麻烦,我先宰了他。”格兰达发狠道,“你狠不下心撕人腿,我能啊。崔沃你靠边,这事儿你们男人搞不定。”

“嗯,我看出来了。”

“别贫嘴。纳特先生,你先别走。”格兰达把崔沃和朱丽叶都推出房间,“你俩走开,我自己跟他聊聊。”

她一回到房间,纳特就垂头丧气地说:“对不起,我坏了大家的兴致。”

“你的爪子呢,纳特先生?”

纳特伸直胳膊。一声轻响,利爪弹出。

“呀,真方便。起码你换衣服不碍事了。”

然后格兰达猛力拍案,桌上的蜡烛被震得直跳:“行了,站起来!你还要训练球队呢,纳特先生,忘啦?你要走出去教他们怎么踢足球!”

“我必须积累价值。”纳特盯着蜡烛的火焰。

“那就去训练球队,纳特先生!何况你怎么知道兽人一定是坏东西呢?”

“我们做过可怕的坏事。”

“他们。”格兰达纠正道,“他们,不是我们,也不是你。我跟你说,战争里没谁会说对方是好人。你赶紧训练去吧,能有多糟?”

“你自己看到了,可以很糟糕。”纳特捡起一根几乎是蓝色的蜡烛,“我要静一静。”

“行吧。”

格兰达轻轻带上门,在走廊里走了一段,抬头对着滴水的管道说:“我知道你们在偷听,我都听见管子响了。出来吧。”

没有回应。她耸耸肩,一路走到通向图书馆的阶梯,直奔图书管理员的办公桌而去。

图书管理员微笑的大脸出现在桌子上方。

“我要……”

没等格兰达说完,图书管理员就缓缓站起,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格兰达安静,同时把一本书放在她的面前。黑色的封面、银色的标题——《兽人》。

图书管理员似乎有些犹豫。他上下打量格兰达,最终还是用粗壮的手指极为小心地翻开书,找到他要展示的那一页并举了起来。格兰达今早没空吃饭,但即便肚里空空,想吐的时候也总有东西可吐。那幅木版插画就是绝对的催吐良药。

图书管理员放下书,翻出一块没怎么用过的手绢,接着又折腾了一阵,拿来一杯水。

“我不信。那是画的,不是真的。”

图书管理员竖起大拇指,点点头。他把书夹在一边腋下,把格兰达夹在另一边腋下,冲出图书馆,进入回廊和厅堂交织成的迷宫罗网。

他们停在一扇门前,门上用油漆写着“死后沟通专业”。油漆有些剥落,格兰达在鲜艳的新名字之下依稀认出“死后”的字样,好像还有半个骷髅。

房门打开——任何一扇门在图书管理员的一推之下都势必会被打开。格兰达听到另一侧传来门闩落地的脆响。

房间正中站着个丑陋的人形,不过恐怖效果略有打折,因为人形上垂着一个字迹清晰可辨的标签:“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改良版死灵巫师面具。折扣价,三元。”人形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更宜人的面孔——希克尸博士。

“你何必——”希克尸博士看见图书管理员,立即改了口,“啊,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图书管理员举起书本。希克尸博士叹道:“又是这个?行吧,你们要怎样?”

“我们地下有个兽人。”格兰达说。

“我知道啊。”

即使是图书管理员的大脸也无法容纳那么多惊讶。死后沟通专业的主席耸耸肩,再次叹了口气,像是已经解释过太多次、实在懒得再讲:“我是大学条例钦准的坏人,知道吗?我本来就该趴门偷听、研究邪法。我有骷髅戒指、银骨法杖——”

“还有店里买来的面具?”格兰达问。

“其实还挺好用的。比前一版更吓人,而且可以水洗。本专业很在意能否水洗。校长几个星期前刚来过,问的事儿嘛,我猜跟你们要问的一模一样。”

“兽人是很可怕的生物吗?”

“我可以让你亲眼看看。”

“这位先生已经给我看过书里的插图了。”

“有眼球的那张?”

格兰达对那插图记忆犹新:“对!”

“哦,还有比那更糟的。”希克尸博士欢快地说,“你要证据是吧?”他稍稍偏过头,“查理?”房间另一边的黑幕后走出一具骷髅,还端着个马克杯。杯上的字看得人有些心生酸楚:“死灵巫师们一干活就是一宿。”

“别害怕。”希克尸博士安慰道。

“我没怕。”其实格兰达已被吓了个透心凉,“我去过屠宰场,在厨房工作总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至少他身上没沾着碎肉。”

“非常感谢。”骷髅开口说。

“但是‘死灵巫师一干活就是一宿’?太牵强了吧?不觉得做作到这种程度有点可悲吗?”

“能编出这句口号就不错了。本专业实在人气不行。查理,这位女士想了解兽人的事。”

“又来?”骷髅把马克杯递给博士。他的嗓音略粗,但跟外貌比起来和蔼多了。骷髅的骨头全部凌空飘浮着,像是个皮肉隐形了的透明人。查理晃动着下颌骨:“算了。上次给瑞克雷看过的记忆应该还留着呢,我还没空擦除。”

“什么记忆?”

“一种魔法。”希克尸博士自豪地说,“真要说起来就太长了,解释不清。”

格兰达不爱听这话:“那你简明扼要地说说。”

“好。目前我们已经确定所谓时间的流逝是整个宇宙在最小的因果律尺度上被逐步摧毁,又立刻被重建的过程。整个过程的每个步骤几乎都是瞬时的,但替换整个宇宙需要大约五天。有趣的是……”

“你再多‘扼要’一点?”

“你不想听豪斯曼的宇宙记忆理论?”

“你就使劲儿‘扼要’吧。”

“很好。请想象,目前学界认为旧宇宙被摧毁和新宇宙被创生并非同时发生。自从我们开始谈话,这个过程可能已经发生了几十亿次——”

“好,我信。你能一步到位把它‘扼要’死不?”

“旧宇宙的副本依然存在,我们不知道副本存放在哪里,拼了命也想不通这是什么原理。然而我们发现在某些情况下可以读取宇宙的记忆。这么说,总算‘扼要’到位了吧?”

“意思是说你们有个魔镜?”格兰达平淡地问。

“你要是精扼起来也可以那么说。”

“也就是说过去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掌握门道的人可以随时查看?”

“概括得漂亮极啦。”希克尸博士赞许道,“每个细节上都有偏差,但整体非常准确。如你所说,我们用——”他故意加了点颤音,“魔镜观测宇宙记忆。最近我们为校长找到了兽人谷大战的记忆,那是历史上已知最后一次部署兽人的战役。”

“部署?”

“就是使用的意思。”

“使用?那么多历史呢,你们连这都能找到?”

“当然需要有个‘锚记’啦,就是当时在现场的东西。告诉你吧,小姑娘,人们在兽人谷战场上发现了一片头骨,既然是头骨,自然归本专业保管。”希克尸博士看看图书管理员,“给她看看没关系吧?”见图书管理员点头,他就继续讲解,“好。根据大学条例,那就是说我可以。条例要求我必须有一定的叛逆精神。既然这位同事断言我不该给你看,那我给你看了想必他也不会介意。记忆很短,但校长看了很高兴,如果‘高兴’用在这里还算恰当的话。”

“等等,你能违反校长的旨意?”

“是呀。条例要求我违反,那是我的责任。”

“怎么可能呢?万一他不希望你违反他的旨意怎么办?”

“全靠常识和双方的相互信赖。比如校长给我下了一道绝对不许违反的命令,他会说‘希克尸,你个(学校条例允许的)小浑球儿,要是敢违命我就打爆你的头’。实际上不用那么麻烦,我只要稍微一点就透。完全是基于信任的,不骗你。我的不可信得到了学校的信任。真不知道校长没了我可怎么活。”

“对,对。”查理微笑着附和。

几分钟后,格兰达来到另一间暗室,面对一面黑色的圆镜子,至少跟她一样高。“这是要看动画片儿?”她讥讽道。

“有趣的类比。但并不一样。首先,这里没有爆米花。其次,就算给了爆米花你也吃不下。这段宇宙记忆里所谓的镜头就是一名人类战士的眼睛。”

“就是那片头骨的出处?”

“正确!看来你开始上道啦。”

片刻沉默后,格兰达问:“肯定挺吓人的吧?”

“是啊。看完很可能做噩梦,连我都觉得极端不适。查理,准备好了吗?”

“好了。”暗室中某处传来查理的声音,“你确定要看吗,小姐?”

格兰达不确定,但看什么都比对着希克尸博士洋洋自得的笑脸强。“来吧。”她尽量显得沉稳。

“可以播放的记忆片段长度不到三秒,但我估计你不会想看第二遍。准备好了?放吧,查理。”

格兰达猛地向后倒下,被守在旁边的希克尸博士一把扶住。“史上唯一的兽人战斗影像。你很坚强啊,连校长都吓得骂出声了呢。”

格兰达眨眨眼,试着从自己的记忆里清掉三秒差一点的内容。“这都是真的?”必须是真的。那段影像中的某一部分在她的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强调着影像的真实性。

“我要再看一次。”

“你啥?”

“有点古怪。细节问题,不大明显。”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才发现。”希克尸博士正色问,“你怎么一下就看出来了?”

“因为我知道一定有古怪。”

“她比你厉害,老板。”查理插话。

“那就再放一次吧,放大右上角。很模糊,你看仔细。”希克尸叮嘱格兰达。

“可以暂停吗?”

“可以。查理会暂停。”

“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里?”

“当然。”

“那再给我看一次。”

查理回到帷幕后,几次闪光之后……

“这里!”格兰达指着暂停的画面,“一帮骑马的人,是他们吧?手里有鞭子。挺模糊的,但还是能看出那是鞭子。”

“当然啊。”希克尸博士说,“不给点激励,谁愿意去冲锋陷阵啊?”

“兽人是武器,活生生的武器。看他们的样子跟人类也差不多。”

“在邪帝的统治下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

“邪恶的事。”格兰达纠正。

“对,合情合理。国家叫邪恶帝国,皇帝叫邪帝,言行一致。”

“兽人后来怎么样了?”

“哦,官方说法是都死绝了。实际上也有不一样的传闻。”

“他们是被人赶着上战场的。”

“你非要那么说也可以。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格兰达不敢苟同,“他们说起兽人,重点都是怪物,不是鞭子。兽人太像人了,大概可以算是人吧。只要肯用心,哪有不能改造的人?”

“想法很有趣,但我觉得你没法证明。”

“国王打国王,一边赢了,就把另一边的脑袋砍掉,对吧?”

“有时候是这样。”

“那你就不能怪罪刀啊。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成啥样儿,自己做不了主。我觉得兽人都是被逼的。”

格兰达看看图书管理员,后者正在望天。

“你是厨子?要不要来我们这个专业工作?”

“谁都知道女人不能当巫师。”

“是呀,但是死灵——死后沟通专业不一样。”希克尸博士自豪地说,“我们需要明事理的人,有女性视角就更好了。别以为我是让你来打扫房间的,我们这儿的灰尘金贵着呢,我看重的是你的烹饪技能。我们的日常工作就包括基本的肉体分解切割。我记得柏符的店里有卖相当不错的女死灵巫师服装来着,对吧,查理?”

“只要十块钱,免费送紧身束胸衣,天大的折扣。”查理在帷幕后面说,“非常衬托曲线。”

格兰达张大嘴呆滞了半晌,终于礼貌而坚定地回答:“免了。”

希克尸博士轻叹:“不出我所料。请记得我们也是万物宏图的一部分,有光就有暗,有日就有夜,有甜就有酸,有善就有恶(在大学条例限度内合理的)。如果两边都有明理又可靠的人就最好不过了。总之,很荣幸能为你提供帮助。我们这里很少有机会见人,我是说活人。”

此时,格兰达正走在长廊上。“兽人,”她想,“一种杀戮机器。”每次眨眼,她眼前都会浮现出刚才的画面。凌空跃起的怪物,獠牙和利爪暴露无遗。不可阻挡的强大战士。崔沃说纳特曾经死过,后来不知怎么又活了,还跑回幽冥大学吃光了馅饼。

还有好多空缺的地方,用鞭子的驱使就都能说得通。没有纯粹为战而战的东西,兽人总要干点别的什么。与格兰达认识的其他人相比,纳特也不见得能怪到哪儿去。其实并没有太多辩驳的余地,可大家都知道邪帝是大法师,俗话也说出身不由自己定。把握不大,却值得一试。

刚走到纳特的藏身所,她就感到里面没人。她推开门,里面的蜡烛和纳特本人集体缺席。格兰达自我安慰:我刚才让他去训练球队,想必他踢球去了吧。肯定的,那就不用担心了。

然而她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好逼迫自己回到夜厨。

快到夜厨时,格兰达碰上了直白切监役,后者的喉结红彤彤的,油光发亮,像个鸡胗。

“哟,听说下边有个吃人的兽人啊,是吗?这事儿大家不能坐视不理呀。我听说那玩意儿打架可厉害了,脑袋砍下来还能打。”

“真有意思。脑袋掉了怎么认方向呢?”

“啊哈!用闻的吧。”

“脑袋掉了用什么闻?别跟我说兽人的鼻子长在屁股上。”说完,格兰达也被自己粗鲁的言语吓了一跳。幸好直白切就是脏话的化身,对此不以为意。

“我是不能忍。”直白切无视问题,“你知道我还听说啥了吗?兽人是造出来的,邪帝需要战士,就让伊戈把妖精变成了兽人,根本就不是正经人。我要跟校长投诉去。”

“校长早知道了。”格兰达想他肯定知道,维第纳利也知道。

“你不是想给纳特先生找麻烦吧?直白切先生,你要敢那么干——”她倾过身子,“我就让你从此消失。”

“你怎么能那么威胁我呢?”直白切抗议。

“对啊,不能那么威胁。我就该说让你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小废物从此消失。有种就去找校长投诉,看对你有什么好处。”

“兽人吃活生生的人!”

“巨怪不也吃人吗?虽说吃完还要吐出来,可吐出来的也不成人形了。我们以前还跟矮人打仗,他们说的打断腿可不是开玩笑。常言道,豹子也会换短裤,”格兰达嗅了嗅空气,“你也换换吧。再让我知道你想找碴儿,你就等着吧。上面校长说了算,下面刀子说了算。”

“我要告诉校长你说了什么。”直白切退着离开。

“去告状啊,我谢谢你。”格兰达说,“滚吧。”

为什么常言总说豹子换短裤?格兰达望着逃窜的直白切监役,谁见过豹子穿短裤了?就算有短裤,它们能穿上?完全说不通,我们还像金科玉律似的一再重复,或许只是词穷时的借口吧。

格兰达必须做点什么,是什么来着?哦,对了,她又打开“不许碰”大鼎的盖子,螃蟹在鼎底晃着豆豆眼向她致意。格兰达又取来几片鱼肉:“好吧,至少我知道该怎么处置你了。”

一个正常运转的厨房里有许多工具,包括可以用于杀人和毁灭证据的海量实用道具。不过格兰达首先想到的并非上述用途,她不禁有些欣慰。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副超厚的手套,穿上旧外套,再从鼎里取出螃蟹。不出所料,螃蟹还想钳她的手。永远都别指望以德报德。

“涨潮了。”格兰达对螃蟹说,“咱们出去走走。”她把螃蟹扔进购物袋,朝大学草坪走去。

两个巫师研究生正在附近的大学船坞里干活。其中一个问:“你被允许在大学草坪上走路了吗,女士?”

“不,夜厨员工严禁上草坪。”

两个学生相互看了看对方,其中一个答:“哦。”

就这样。

如此简单。

比喻意义上的锤子并不存在。只有当你允许自己被击中时才会受到惩罚。

她掏出螃蟹,后者不高兴地挥动爪子。“看见那边了吗?”格兰达挥舞着另一只手,“那叫母鸡小鸡地。”螃蟹的豆豆眼大概看不清河对面那片野草地,至少她指的方向没错,“别人都以为叫这名字是因为以前有个养鸡场。”格兰达无视身后面面相觑的两个巫师,继续对螃蟹说,“其实不对,从前那是把人吊死的地方,旁边还有个老监狱。每当要处刑的时候,祭司就穿着大袍子在前头带队,领着死刑犯和狱卒往刑场走,远看活像母鸡带小鸡。这种事儿在我们这儿叫没品笑话。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跟螃蟹说话。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你比别的螃蟹都清楚。”

她走到那条流过城里、权且算是河的脏水沟边,把螃蟹扔了进去。“多加小心,别再让人抓啦。”她回头发现巫师们正盯着自己看,“看什么看?跟螃蟹说话犯法吗?”格兰达微微一笑,信步离开。

格兰达有些头晕,沿着长廊返回融蜡缸。一路吸引了某些穴居客紧张的目光,却还是没看到纳特。其实她也没特意去找。在从融蜡缸去往夜厨时,崔沃和朱丽叶突然出现了。格兰达不自觉地注意到朱丽叶的样子有些兴奋。每次见面,她都会不自觉地注意这类细节,准父母的责任心太可怕了。

“你俩还没走?”

小情侣望着格兰达,脸上的表情远不只是尴尬。

“我回来跟姑娘们告个别,然后崔沃不是要训练呢嘛,我正在等他。”

格兰达坐下吩咐:“给我泡杯茶行吗?”积习难改,她又加了一系列详细指示:“用水壶烧水,茶壶里放两勺糖。水烧开了直接倒进茶壶。茶叶不要放在壶里。”然后她问崔沃:“纳特先生呢?”冷漠在她的语气里轰鸣。

崔沃垂着头:“不知道,格兰达。我……”

“忙。”格兰达替他说完。

“但是没**。”朱丽叶连忙辩解。

格兰达发现此时她完全不关心有没有**,甚至干出更过分的事也无所谓。事分轻重缓急,现在正是急事优先的时候。

“纳特先生训练得怎么样啊?”

崔沃和朱丽叶交换了个眼色:“不知道,他没来。”

“我们以为他跟你在一块儿呢。”即使头脑最清醒时也经常搞错菜谱的朱丽叶回答,同时递上她泡的茶。

“他没在大礼堂?”

“没,他——你等会儿。”崔沃冲下楼梯,几秒钟后又传来他跑回来的脚步声。“他的工具箱没了。”崔沃报告,“没啥了不起的东西,都是他用捡来的七零八碎自己拼的。可是就我所知,他没别的财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