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大人。”这是校长身后的崔沃,“我们还得把大吊灯放下来换新蜡烛。”
“是啊。我们在排练今晚的特别节目,也许校长您可以旁观?”
瑞克雷看看表:“我是想啊,纳特先生,无奈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头再说吧。总的来说,干得好。”
格兰达和朱丽叶到的时候夜市刚要开张。安卡-摩波是一座生活在街道上的城市,街道为人民提供了食物、娱乐,更便于打发时间、等别人腾出地方好打地铺。市场上的摊位横七竖八,处处点着火把,除了臭烟味儿外也提供了一点点光亮,几乎可以算作街道的副产品。
格兰达向来忍不住左顾右盼,在市场上更是难以自制。她极为精通各类烹饪,在这种目不暇接的时候更要牢记自己的强项。更何况她还要应付海鲜女王维乐蒂郤推儿车。
格兰达和维乐蒂打过不少次交道,后者是白手起家、有头有脸的女强人,只可惜头脸上有些许不足——两只眼睛分得太开,有点像比目鱼。
维乐蒂就像她赖以发家的海洋,城府极深。她赚的钱已经足够买一艘船又一艘船,还有夜市上的一整排摊位。即使如此,她还是坚持每天自己推车卖货,海螺、大虾、皮蟹、猴子蚌……以及她著名的鱼肉条。
格兰达经常从维乐蒂的摊位上采购——对于和你地位相仿又没有竞争关系的人,应该予以足够的尊敬。
“姑娘们,这是要操持宴会啊?”维乐蒂热情地向她们挥舞着比目鱼。
“是啊。”朱丽叶自豪地回答。
“啊?两个都去?”维乐蒂瞄了一眼格兰达,“夜厨加人手啦。”
“总之你们高兴就好。”理论上维乐蒂的目光正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这个给你们。可好了,我请客。”她弯腰从水桶里取出一只螃蟹,下面还挂了另外三只。
“螃蟹项链?”朱丽叶笑道。
“唉,螃蟹都这样。”维乐蒂摘掉那几只搭顺风车的螃蟹,“死蠢死蠢的。蠢到你把一堆螃蟹放在桶里都不用加盖,无论哪只想爬出来都会被其他的扯回去。”说着她就把螃蟹拿到一口沸腾的大锅边,“帮你煮了?”
“别!”格兰达没想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大。
“你没事儿吧?”维乐蒂关切地问,“看你脸色不好。”
“好着呢,好着呢,就是嗓子有点肿。”螃蟹桶,格兰达想,我本以为是佩佩喝醉了说的胡话。
“能绑一下吗?今晚我们事多。”
“行啊。”维乐蒂老练地用线绳把螃蟹捆严实,“弄螃蟹你肯定是内行啦。这蟹可好了,特好吃。就是蠢。”
在前往夜厨的路上,格兰达继续思索:螃蟹桶,正是这码事。多莉姐妹区的人瞧不起坐巨怪大巴的姑娘,这就好像螃蟹桶。我妈教给我的所有东西全都可以称为螃蟹桶。我教给朱丽叶的呢,也是螃蟹桶。也许螃蟹桶和挤大堆是一回事,人堆里舒服又暖和,以至于你忘了外面还有一整个世界。最糟的是,拖后腿最狠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啊……想到这里,格兰达怒火中烧。
归根结底,如今大多数场合都不允许公然用锤子打人。人们设置了种种有形和无形的桎棝,告诉你严禁干什么,希望你乖乖听话。可一旦真有人违反了规矩,他们顶多耸耸肩,也就算了。你看朱丽叶跟那帮贵气姑娘聊天,她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干,结果还不是聊得很好?也没挨打!
还有维特矮夫人设置的各种规矩,比如不许夜厨的人上楼。楼上的光线相对干净,没经过那么多双眼睛亵渎。格兰达就那么上楼了,不是也没事吗?格兰达这么想着,大踏步走向大礼堂,朴实的鞋子重重落在地面上,跺得脚疼。日厨的姑娘们见她跟着进来也没说什么,是没什么好说的。学校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身材矮胖的姑娘不许给客人侍酒,今天格兰达决定对此视而不见。何况大礼堂的仆人们已经乱成一团,又要摆餐具,又要防人偷,也就是说今晚恐怕不止一位客人要用两把勺子凑合吃饭了。
格兰达看到掌烛吏斯密姆正在对崔沃和纳特指手画脚,便凑了过去。她不怎么喜欢斯密姆:人可以固执,没什么大不了的;也可以愚蠢,这无伤大雅。既固执又愚蠢就说不过去了,体臭浓厚更没得忍。
“怎么回事?”
一语奏效。只要女人端起膀子用正确的语气询问,总能让措手不及的男人不假思索吐露真言,根本没时间编谎话。
“他俩把吊灯升起来了!还没点蜡烛呢!客人马上就来了,现在放下再点就来不及升起来了!”
“可是斯密姆先生——”崔沃抗议。
“你们就会顶嘴和撒谎。”斯密姆愤愤地抱怨。
“可是我能从这里点燃蜡烛啊,斯密姆先生。”纳特小声开口,连声音都在蜷缩。
“少给我胡扯!巫师都做不到,总弄得蜡油到处都是,你这个小——”
“够了,斯密姆先生。”格兰达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你真能点着蜡烛吗,纳特先生?”
“可以,小姐。只等适当的时机。”
“你看,行了。建议你把这事交给纳特先生。”格兰达的话立即招来斯密姆的冷眼,她从那目光中看出后者心里正悬着一柄看不见的锤子,有点为自己的安危担忧。
“我先走了。”格兰达说。
“我也不能闲着,我职责重大。”斯密姆似乎还不太清楚状况,只觉得自己不在场更安全。格兰达简直能看到他那大脑做决策的过程:不管出什么岔子,只要我人不在场,就一定能减轻罪责。“不耽搁啦。”斯密姆反复强调,“哈!要是没我,你们就都摸黑吧!”说完他就捡起油腻腻的工具袋跑了。
格兰达看看纳特。他不可能缩得更小了。那身衣服已经很大,身子再缩一点得成什么样啊?一定是错觉。
“你真能从下面点着吊灯上的蜡烛吗?”格兰达大声问。纳特依旧垂着头。
格兰达又问崔沃:“他能——”这时她才发现崔沃已经不在原位了,正在远处靠着墙跟朱丽叶聊天呢。
她一眼就看透了:崔沃强势的样子、朱丽叶谦卑下垂的目光……确实没**,这只是**的前奏和序曲。唉,语言的魔力呀……
你在看风景,其他人也在看你。格兰达低头,发现自己正被纳特深邃的目光打量着。他在皱眉头吗?他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什么?显然比她希望透露的要多。
大礼堂里忙碌的节奏正在加快。足球队队长们应该已经在某个等候室里集合。格兰达可以想象他们的样子:被人从全城各处的穷街陋巷拖来,穿着干净的衬衫,或者至少是不像平时那么脏的衬衫,仰头看着华丽的拱顶发呆,想自己今天是否能活着离开。哼,她继续想,就算死也是喝酒醉死的吧。正当她打算进一步展开想象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嗯,我们平时没怎么见你来大礼堂啊,格兰达?”
不用猜也知道是维特矮夫人。能给“我”字加重音念成“嗯我”,一个陈述句非得按疑问句收尾的,除了管家太太再没别人了。另外,格兰达不用回头就能听到她银腰带叮当作响的声音,据说那上面有一把能打开校园里所有门的万能钥匙。还有她那宏伟的胸衣发出的吱嘎声[28]。
格兰达转过身,暗想:不怕,没有惩罚!
“我觉得你今晚可能需要多些人手,维特矮夫人。”格兰达婉转答道。
“然而根据习俗和惯例——”
“啊,亲爱的维特矮夫人,我看差不多该放他们进来了吧。大人的御驾马上就要出宫了。”她俩身后传来校长的声音。
维特矮夫人固然气势惊人,但她的气势主要是横向发展,瑞克雷的气势从高度就要盖过她二英尺有余。管家太太连忙回身鞠了个半躬。校长一直觉得她这套礼节有点烦人,但没胆子当面说出来。
“哦,还有这位是格兰达小姐吧?”校长的心情不错,“能在楼上见到你太好了。这位姑娘很有用,维特矮夫人,有主见,管事靠谱。”
“多谢夸奖,她是我们最好的姑娘之一。”维特矮夫人吃了哑巴亏,刻意避开格兰达突然变得天真无邪的凝视。
“大吊灯还没点起来啊!”瑞克雷说。
格兰达上前一步:“那是纳特先生为宾客准备的惊喜,校长。”
“纳特先生真是处处有惊喜。他今天还用了自己的方式训练足球队呢。你知道他昨天干什么了吗,格兰达小姐?谅你也猜不到。纳特先生,你告诉她。”
“我带球队去皇家歌剧院观摩了舞蹈训练。”纳特紧张地说,“让他们学习移动和体态是很重要的。”
“等他们回来呢,”瑞克雷保持着那种略带威胁的欢快语气,“他又让大家蒙着眼睛在大礼堂里踢球。”
纳特怯怯地咳嗽一声:“必须让他们记住其他球员的位置,这样才有团队协作。”
“后来他又带队去看罗斯特爵爷的猎犬。”
纳特再次咳嗽,显得更局促了:“捕猎时,每条猎犬都能记住其他猎犬的位置。我希望大家明白个体和团体的两面性:个体的优势在于团体;团体的优势就是个体。”
“听见了吗?说得好!哦,今天他还让队员们一整天都顶着球到处跑,还在黑板上画图,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策划战争呢。”
“这就是战争。”纳特辩解,“对手不是其他球队。这是人与自我的战争。”
“这话说得太尤伯瓦尔德了。总之,现在队员们活力满满,准备好迎接晚宴了。我猜纳特先生是要搞个点灯仪式什么的。”
“一点小把戏而已,吸引宾客注意。”
“会不会爆炸啊?”瑞克雷不放心。
“不会,校长。”
“真的?我个人偶尔喜欢激烈一点的场面,但维第纳利大人比较反感。”
“没有雷电,校长。可能暂时会冒点烟吧,都在天花板上,不妨事。”
格兰达觉得校长似乎在仔细研究纳特。
“你……纳特啊,你会讲几种语言?”
“三种死的,十二种活的,校长。”
“是嘛,厉害。”瑞克雷决定听听就罢了,并不打算细想有几种语言是被纳特弄死的。“很好,非常感谢,纳特先生。也谢谢你们,女士们。等下就放客人进来吧。”
格兰达抓紧时机逃到维特矮夫人的视野之外,却发现崔沃和朱丽叶早已逃到了自己的视野之外。
“不用担心朱丽叶。”跟在她身后的纳特说。
“谁说我担心了?”格兰达抢白。
“你自己。你的表情、姿势、体态,还有你的……反应、语气,一切都说明你担心。”
“谁让你乱看我的一切——不对,我是说体态!”
“体态就是指你站立的姿势啊,格兰达小姐。”
“难道你会读心不成?”
“抱歉,在你看来可能会像是读心。”
“朱丽叶呢?她都在想些啥?”
“我不确定,但是她喜欢崔沃先生,觉得他风趣。”
“那你也看透了崔沃的一切?全是脏心眼儿吧!”
“呃,不是的,小姐。他忧愁、焦虑。我想他是在思考自己要成为怎样的人。”
“真的?他一直都是个滑头。”
“他在思考未来。”
大礼堂对面的大门打开,最后一批仆人匆忙就位。
格兰达没有留意,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思考豹子能不能换短裤。确实,崔沃最近有点消沉,还给朱丽叶写了首情诗……情诗的意义可太重大了。谁能想到他会写诗?简直不像崔沃——
纳特突然以原子振动般的速度消失了。足球队队长们带着跟班从敞开的大门鱼贯而入,有些显然不习惯正装。又因为巫师概念里的开胃酒劲儿比较大,有几位刚入场就已经脚下打晃。此刻的厨房里厨师们肯定一边咒骂一边慌忙摆盘。烤炉开开关关,里面……里面……说起来,晚宴菜单上有什么来着?
在幽冥大学,平静的校园生活背面隐藏的是攻守同盟、派系争斗,以及人情和友谊,错综复杂搅成一团。
格兰达精于此道,夜厨向来与人为善。见得多了,只要她肯为人保守秘密就已赚足了人情。此刻大礼堂里几乎人人都欠她的。格兰达走向侍应生领班之一的靓仔罗伯特,后者谨慎地点头致意。格兰达颇知道一些他不想让外人知晓的事情。
“有菜单吗?”
罗伯特从餐巾下取出一份递过来,格兰达看得心惊胆战:“这菜不对他们胃口啊!”
“唉,格兰达。”罗伯特嗤笑,“你是说档次太高,他们吃不惯?”
“菜名里带佐字的太多啦。但凡叫什么佐什么的大多都是外国菜,得吃一阵才能习惯。你看他们那样,像是经常吃外国菜的人吗?哎呀,你们还敢给啤酒!啤酒也能佐个什么?”
“还有多款精选的葡萄酒,是他们自己要啤酒。”罗伯特冷冷地回答。
格兰达瞧瞧那些队长,似乎都挺开心。毕竟吃喝不要钱,即便饭菜味道挺奇怪,架不住量足。啤酒的味道就熟悉多了,而且同样管够。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足球已经很下作了,更何况……她想不出还能何况怎么样,只觉得不安,然而——
“不好意思,小姐?”
格兰达低头,看见一名年轻的球员正想跟整个大礼堂唯一穿着制服却没有同时托着至少两个盘子的姑娘搭个讪。
“有事吗?”
球员压低嗓门:“小姐啊,这果酱怎么一股子鱼味儿?”
格兰达看看桌边的一圈笑脸:“这叫鱼子酱,先生。壮阳的。”
宾客们齐声爆出一阵醉醺醺的大笑,唯独那年轻的球员还不明白情况:“我没羊啊。”大家又笑。
“是啊,这屋里也没多少‘阳’。”格兰达转身离开,留下继续哄笑的众人。
“多谢盛情邀请,马斯特朗。”维第纳利大人挥手遣散送开胃小菜的仆人,对坐在他右首的校长说,“我见前院长、现校长也回来了,甚好。”
“你大概记得亨利去了伪都——去了厚脸皮大学,他是,呃……”瑞克雷陷入沉吟。
“是新任的校长。”执政官拿起一柄勺子,细细把玩,仿佛那是件罕见的玩物。“哎呀,我以为世上只能有一位校长呢。不是这样吗?举世无双校长帽,一人凌驾万法尊?对于魔法界内部的事情,我是外行,如有误解之处,还请指正。”缓慢旋转的勺子映得维第纳利的脸色忽明忽暗,“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猜局面可能会有些摩擦。”勺子转到一半停住了。
“大概有些许吧。”瑞克雷不肯正眼看亨利。
“确实有吧?然而我并未见到有人被变成青蛙,可见诸位巫师已经放弃了魔法肆虐的决斗传统。老朋友们被平等的不尊重束缚,无法向对方痛下杀手,如此僵局总意味着还有希望。啊,汤来了。”
大汤勺填满一个个汤碗,暂时打断了对话。等安排停当,维第纳利提议:“我可以帮二位调解纠纷吗?我在此事中绝无偏颇。”
“抱歉,大人,窃以为你或许会偏向安卡-摩波。”前院长、现厚脸皮大学校长说。
“是吗?然而削弱幽冥大学在公众心目中的权威对我也有利,明白吗?政府与学府、魔法与世俗之间的微妙平衡?这城市里有两个权力中心。我很有理由抓住机会让我这位饱学的朋友丢些面子。”他淡淡一笑,“马斯特朗,你还留着正统的校长帽吗?我注意到你现在总戴着这顶装了众多小抽屉和一个小酒柜的私人定制帽。”
“我戴不惯原来那顶校长帽,太唠叨。”
“所以传闻是真的,校长帽会说话?”维第纳利又问。
“我觉得用‘唠叨’大概更准确吧,那玩意儿来来回回就会抱怨今不如昔。只有想想一千年来历任校长都有跟我一样的抱怨,我心里才能舒服些。”
“所以校长帽不仅会讲话,还会思考?”
“可以那么说。”
“那你就不能占有它了,马斯特朗。会思考、会讲话的帽子不可以被奴役。安卡-摩波禁止蓄奴。”执政官夸张地摇摇手指表示禁止。
“话是那么说。可校长帽就是个象征嘛。换了你,肯不动刀兵就把安卡-摩波执政官的位子交出去吗?”
“真的不好说。”维第纳利大人答道,“不过迄今为止,巫师间的每场真正的争斗都会造成大规模灾害,想必如今你很狼狈吧。请容我提醒,巴嘎铺大学的比尔郤灵思风也自称校长,你似乎觉得并无不妥。”
“对,他离得远,不妨事。而且四叉大陆也算个地方?伪都就不一样了,还有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学校和——”
“所以问题的核心在于距离?”
“不,可是——”瑞克雷说不下去了。
“请问二位,这样的讨论可有意义?先生们,我们面对的是领袖之间的口舌之争,一边是声誉卓著的老牌院校,另一边是雄心勃勃但经验不足的稚嫩学府。”
“我们声誉卓著倒确实不假。”瑞克雷赞同。
执政官抬起一根手指:“我还没说完,校长。我刚才说到口舌之争。一边是古板僵化、守旧狭隘的传统学术机构,另一边是观念前卫、创意丰富的新兴学府。”
瑞克雷连忙叫停:“等等,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维第纳利靠在椅背上:“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校长。还记得我们不久之前讨论过文字的意义吗?语境即一切。因此,我建议不妨让厚脸皮大学的首领也有机会保管一阵校长帽。”
跟维第纳利讲话真是片刻也不能放松,看似无害的言语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蹿起来咬人。
“踢足球争夺校长帽吧。”他建议。
执政官看看二位校长的脸色,继续说:“先生们,先生们。请稍安片刻,仔细想想。校长帽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它本身。巫师奋进的主要渠道不再是魔法,而上进和竞争的行为对两所院校都有益,旁观的公众也将乐在其中。要知道从前巫师竞争时公众可只能藏在地窖里避难。请不要急着回答,否则我会认为二位考虑不周。”
“没的事儿,我脑子转得快。”瑞克雷立即回答,“根本没什么好比赛的,不公平。”
“当然不公平。”亨利附议。
“啊,二位都认为不可能公平竞赛?”
“是呀。我们的教职人员年轻多了,伪都的体育场也比他们的强。”
“甚好。”维第纳利大人赞许,“一场对抗出现了。大学对大学、城市对城市。这是战争,却免了事后清理残肢断头的麻烦。万物皆应努力奋进,先生们。”
“我差不多可以同意。”瑞克雷说,“反正我也不可能输。但是我要说一句啊,海夫拉克,从来也不见你允许别人竞争你的位子。”
“我常被挑战,只是他们从没赢过而已。正巧,先生们,我见报纸上说伪都的人民昨天集体投票拒绝纳税。下次见到总统先生时请麻烦代我转告,说只要他认为有必要,我随时乐于提供建议。二位不要沮丧。你们都没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却得到了各自应得的。如果豹子可以换短裤,巫师就理应可以换帽子。而且先生们,现在的豹子必须学会换短裤,否则我们就都完蛋了。”
“你是说洛科那码事儿?”亨利问,“干吗装得一脸惊讶的样子?”
“没假装,我是真惊讶。同时请记得我轻易不会惊讶,除非做出震惊的样子有利可图。”
“咱们必须做点什么。远征军发现了一大窝那玩意儿!”
“是的。儿童,已经被屠杀了。”执政官说。
“不,是幼崽被歼灭了!”
“是吗?你是想表达什么呢?”
“我们正在讨论的是如何处理一股极端邪恶的势力!”
“亨利校长,我自己就是邪恶的化身,照镜子就看得见。哲学意义上的邪恶遍布宇宙,无所不在,据说其存在的意义是衬托善良。此类理论还有更多,但每每想到此处我就不禁发笑。我猜是你在幕后主张派遣远征军探索尤伯瓦尔德深山吧?”
“当然!”前院长回答。
“以前已经有人试过一次,再往前还有两次。是什么让通情达理的人一次次派遣军队,以为从前没有达成的目标可以在这次实现呢?”
“你知道的,武力是它们唯一理解的语言。”
“武力是你们唯一试过的语言,亨利校长。此外,假设他们如某些人所主张的一样属于低等动物,那么他们就毫无理解力;但如果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智慧物种,我们就该寻求理解和沟通。”执政官呷了一口啤酒,“先生们,有件事我很少对人提起,今后也许不会再提。儿时我有一次去尤伯瓦尔德度假,正在溪水边行走,巧遇一头母水獭和几只幼崽。非常温馨的画面,想必二位应有同感。正观赏时,水獭母亲潜入水中,捕来一条鲑鱼。它把鱼拖到浮木上大快朵颐。当然,此时鲑鱼依旧活着。直到如今我还记得鱼腹爆开、露出粉红鱼子的情景。小水獭们一拥而上,享用美味的鱼子。大自然的奇观啊,二位先生。母子捕猎,母子为食。那是我第一次目击邪恶。邪恶植根于宇宙的本质,万千世界绕着苦难旋转。我对自己说:如果宇宙里真有至高的存在,那么任何一个凡人都应该比它更加道德和高尚。”
两位巫师交换了个眼色。维第纳利盯着啤酒杯出神,他俩决定还是不要打探执政官在杯底看见了什么为好。
“是我多心了,还是屋里有点黑?”亨利试图缓和气氛。
“哎呀,对呀!我都忘了大吊灯的事。”瑞克雷朗声回答,“纳特先生呢?”
“在。”纳特先生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近到足以让瑞克雷感到不适。
“你在这儿干什么?”
“之前说过,如果您需要,我随时待命,校长。”
“啊?哦,对,你是这么说的。”校长心想,这纳特真是又矮又礼貌又乐于助人,没什么需要提防的。“纳特先生,请为我们点亮吊灯吧。”
“校长,可否为我奏乐暖场?”
“不可能的,年轻人。但我可以让客人们静一静。”
瑞克雷按照久经考验的传统拿起勺子轻敲高脚杯,意思是“你们都往这边看,我悄无声息的是想弄个大声音提醒你们注意”。不过正如高脚杯、勺子和晚餐被发明之后的每一个场合,这次他也没能吸引晚饭后高谈阔论的宾客们的注意。
“先生们,请安静,然后请鼓掌。我们准备点亮吊灯啦!”
室内安静下来。
一轮掌声,再次安静。在座的人们纷纷扭过身子,找了个更好的角度观赏并不存在的热闹。
“请您吸一口烟斗,然后借我一用,好吗?”纳特问。
瑞克雷耸耸肩,照办了。纳特接过烟斗举向空中,突然——
接下来的好几天,大家都在争论纳特举起烟斗后究竟发生了什么。那火是从烟斗里升起来的,从天花板降下来的,还是从墙壁里喷出来的?可以确定的是纵横交错的火光猛然割裂室内的黑暗,转瞬间又消失不见,只剩下完全的纯黑,正如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紧接着所有蜡烛同时亮起,毫厘不差。
掌声雷动。瑞克雷看看桌子另一端的庞德,后者挥了挥秘子计,耸肩摇头。
校长拉过纳特,带他退到桌边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谈话的地方。为了掩人耳目,他跟纳特握了握手。
“干得漂亮,纳特先生。刚才那不是魔法,否则我们能看出来。问个问题,你是怎么弄的?”
“这个啊,首先是矮人炼金术,校长。您知道的吧?他们在比杨克的地下洞窟里就这么点吊灯。我做了几次实验和分析,摸索出了秘诀。首先所有蜡烛的芯都被黑棉线连在一起,坐在礼堂里根本看不出来。棉线都在特殊溶液里浸过,晾干后燃烧极快。我又略微改了改溶液配方,让燃烧速度更快且全无残渣,只有些烟气。蜡烛芯的尖端也受过特殊处理,可以正常点燃。说出来您会感兴趣的,校长,棉线的燃烧速度几乎可以说是瞬时,超过人类所有的衡量单位,根据我的计算显然快过每秒钟二十英里。”
瑞克雷很会假装面无表情的样子。要经常跟维第纳利打招呼,随时随地冻结五官是必备技能。但此时他无须刻意假装。
纳特似乎有些焦虑:“校长,我没能贡献价值吗?”
“啊?哦。”瑞克雷的表情温和起来,“好极了,纳特。你做得非常好。呃,你从哪儿搞来的炼金材料?”
“学校地下有个废弃的老炼金术实验室。”
“这样啊。好吧,再次感谢。但作为这所学校的主人,我要求你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你的新发明,直到咱们回头详细谈过为止。先这样,我回桌上去啦。”
“放心吧,校长。我肯定不会让它落到可疑的人手里。”纳特说完就退下了。
瑞克雷回到桌边想:你自己就是最可疑的人啊。
“精彩的演出。”维第纳利表示赞许,“马斯特朗,如果我没猜错,被你称为纳特先生的那位,就是那个纳特先生吧?”
“正是。很好的孩子。”
“你允许他搞炼金术?”
“是他自己的想法,大人。”
“刚才他一直站在这儿?”
“是啊,很热心。有问题吗,海夫拉克?”
“没,没,完全没问题。”
格兰达承认点灯表演精彩绝伦,不过她在观赏的同时,也能感到维特矮夫人正在观赏她。理论上说,格兰达今天的鲁莽行为将会导致另一种火光四射的精彩表演,实际却不会有什么后果,对吧?她已经证明了看不见的惩罚并不存在。此刻她心里惦记的是与自己不太相关的事儿。
虽然她的那帮邻居又傻又蠢又不长脑子,她总归还是要维护他们的利益。这帮人被陡然拖进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陌生世界,格兰达就得多留个心眼。之所以想这个,是因为她走在宴会桌之间时发现某种叮叮当当的声音绵绵不绝,与此同时桌上的银餐具数量似乎正在减少。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便走到斯托洛普先生身后,二话不说就从他外套口袋里揪出三把银勺子和一把银叉子。
斯托洛普先生转身,发现是格兰达,良知未泯地露出一丁点儿羞耻的神态。
格兰达甚至不需要开口。
“我想他们有那么多呢,”斯托洛普辩白,“要那么多刀叉有啥用啊?”
格兰达从他的另一个衣袋里揪出三把银刀和一个银盐罐。
“那啥,他们这儿也太多了。”斯托洛普不服,“少一两件看不出来。”
格兰达凝视对方。餐具叮叮当当消失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不难察觉,而且已经在背景里响了好一阵。她身子前倾,直到他们差点脸贴脸。
“斯托洛普先生,如果维第纳利大人知道你们偷东西,会怎么想?”看见斯托洛普的脸色顿时白了,她点点头,“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话传得很快。格兰达所经之处,餐具纷纷从衣袋里飞回桌上,一阵阵叮当声就像小妖精在摇铃。
格兰达自信地笑着,准备去挑战一切,或者至少挑战她敢于挑战的一切。
维第纳利大人起身。不知为什么,他根本不需要暖场。不用“请大家鼓掌”,或“请各位注意”,或“请起立”,只要他站起来,整个大礼堂就会自动肃静。
“先生们,感谢大驾光临。另外,我也要感谢今晚热心的东道主,校长瑞克雷先生。请容我讲几句话,让各位放心。众所周知,有传言说我不支持足球运动。此言差矣。本人全力支持传统的足球运动,甚至希望让足球走出陋巷,成为光明正大的体育项目。我知道各位都有自己的比赛计划,但在此我谨代表自己提议,让老牌球队组成联赛,相互竞技,争夺金杯——”
台下传来欢呼声,带着啤酒味儿的。
“或者说是金色的杯——”
更多欢呼,伴随着笑声。
“奖杯就以最近发现的古瓮为原型,名叫《断球图》的那个,各位应该都见过了吧?”
众人嗤笑。
“如果没见过,想必各位的夫人也见过了。”
肃静,紧接着一阵海啸似的笑声袭来。笑声上面泛着啤酒沫,正如海边的波涛。
潜伏在女仆间的格兰达又惊又恼,一时竟不知五官该怎么摆才好……维第纳利果然有阴谋,足球队队长们则借着酒劲推波助澜。
“新鲜事儿。”一名侍酒的仆人说。
“啥新鲜事儿?”
“大人正在喝酒呢。平时他连葡萄酒都不喝。”
格兰达瞧瞧一袭黑衣、身材瘦削的执政官,字正腔圆地问:“你说他连葡萄酒都不喝,重点是喝还是葡萄酒?”
“他不喝像血一样的饮料,这就是我要说的。不多说了,维第纳利大人处处都有耳朵。”
“我就看见俩耳朵。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还挺帅的。”
“是啊,招姑娘喜欢。”那仆人吸吸鼻子,“都知道他跟尤伯瓦尔德的那个吸血鬼有什么关系。知道吧?搞了戒血联盟那个?吸血鬼能不吸血?谁信啊?”
“请不要以为只有我希望足球运动拥有美好的未来。”维第纳利还在演讲,“先生们,今晚各位将观赏足球、讨论足球,如果躲得慢些,说不定还要啃上足球。足球的历史和未来将在这里融合,请各位欣赏。接下来向大家介绍幽冥大学的第一支球队——幽冥学术队!”
所有蜡烛同时熄灭,包括吊灯上的。一片幽暗中,格兰达看到蜡烛熄灭的青烟像幽灵般升起。纳特在她身边低声查数:一、二……数到三,大礼堂对面的蜡烛忽然亮起。出现在灯光下的是崔沃郤莱克利,面带最灿烂的笑容。
“大伙儿晚上好!”崔沃向宾客们致意,“还有您哪,大人。哎呀,今晚够热闹的。”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崔沃摸出他的铁皮罐,扔向脚尖,再踢上肩头。铁罐绕过他的后颈,滚到另一条胳膊上。
“早年间他们踢石头,发现太蠢。后来改踢人头,可是人头不太方便,要先砍下来,于是乎就打起来了。”
纳特仍旧在查数……
“如今我们有了足球。”铁罐绕着崔沃周身上下翻飞,“名字叫球,其实就是个木头疙瘩,不穿特大号的球鞋根本踢不动。又慢又沉,它是个死疙瘩。先生们,足球应该是活物……”
大礼堂对面的门打开,本戈郤马卡罗纳教授颠着新式足球一路小跑入场,咕隆、咕隆的声音响彻礼堂。有几位队长忍不住站了起来,抻着脖子想看个清楚。
“用老足球,你们可踢不出这花样。”崔沃飞身卧倒,马卡罗纳一记大脚,足球像愤怒的马蜂一般,呼啸着从宴会桌上方掠过。
有些场景注定只能存在于回忆中,因为发生得实在太快,没等观众醒过神来就已结束。格兰达在心中重放刚才的恐怖一幕。台上坐着两位大巫师,还有统治城市的暴君,三人不动声色地观赏足球旋转着向他们飞来,随时可能产生灾难性后果。电光石火间,图书管理员高高跃起,用铁锨似的大手凌空停球。
“这就是幽冥学术队,先生们。星期六下午一点钟,我们将在河马街迎战第一支向我们发起挑战的球队。比赛前我们会在全城各处举行训练。如果各位有意均可加入。没有球也不用担心,我们免费提供!”烛火再次熄灭,大概是为了稳住宾客们的情绪。等蜡烛重新燃起,每张桌上都洋溢着吼叫、争吵、嘲笑,甚至还有认真讨论的声音。仆人们默默端起酒壶,穿行在宴席之间。格兰达发现客人的酒杯永远不空。
“他们喝的是啥呀?”她小声问身边的仆人。
“温克勒陈年特酿,巫师精酿系列。顶级货。”
“大人喝的是啥?”
仆人笑了:“哈,有意思,好几个人问了。大人喝的也一样,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所以——”
没等他说完,执政官大人再次起身。“在座的先生们,有谁想接受挑战?不一定是黑井,不一定是多莉姐妹,不一定是眠山,任何一支球队都有资格。幽冥学术队将以最高尚的体育精神迎战城里第一流的球队。我把比赛日期定在星期六。学术队不介意各位观摩训练,斯蒂本先生也会为你们提供训练建议。这将是一次公平的竞赛,我亲自担保。”他顿了顿,“刚才我似乎忘了说,作为优胜者奖品的那个几乎是纯金的瓮,里面会盛满啤酒。我听说这是人气超高的比赛奖励,而且我敢断言,在比赛结束后合理的时间段内,金杯里将永远充满啤酒,喝多少也不枯竭。届时我将亲自监督履行承诺。”
这段话也得到热烈欢迎。格兰达为这些男人感到害臊,同时也为他们恼怒。这帮人都被执政官牵着鼻子走,不,被啤酒牵着走。
维第纳利根本无须皮鞭或刑具,只要搬出温克勒陈年特酿巫师精酿系列,队长们就像羔羊似的乖乖跟他走。他还和平民拼酒,一杯换一杯。他怎么能这么做?这种做法等于在说“嘿,瞧我,我跟你们是一样的”,实际上却根本不一样。队长们又不能杀人——这时她想起某些时候酒馆打烊后街头斗殴的场面,修正了想法——他们不能既杀人又不担责任。
“我的朋友校长先生向我保证,幽冥学术队绝不使用魔法!想必没人愿意看一队青蛙上场比赛!”
笑话并不高明,却仍旧引来满堂笑声。其实喝到这个程度,他们对着纸袋子都能笑上半天。
“这是正规的足球比赛,先生们。没有诡计,只有技艺。”执政官的声音严厉起来,“因此我即将颁布一套新的足球规则,以最近发现的古代传统规则为蓝本,再广泛采纳大家耳熟能详的当代规则。我们要成立裁判组,监督球员遵守规则。朋友们,规则必不可少。凡竞赛都有规则,无规则何来竞赛?”
来了。格兰达想,他们醉醺醺的都没注意到,这就是笑里藏刀吧。规则?什么新规则?我都没听说过有规则。维第纳利大人那个不记得叫什么的助理正在给所有宾客发纸。
她想起斯托洛普对着个信封都能乱了阵脚。是有些队长认字,可现在喝成这样,还有几个能读懂规则的?
执政官大人的讲话还在继续:“壮纳先生正在给各位分发规则,请通读之后签名确认。校长和他的同僚在会客室为大家准备了雪茄和极罕见的白兰地,欢迎移步品鉴!”
这就算板上钉钉了吧?球员们平时只习惯喝啤酒,好吧,很多啤酒。格兰达判断他们现在应该非常接近烂醉如泥,有几位久经考验的队长烂醉如尚可稍站一会儿的泥。要说世上有什么比目睹倒地不起的醉汉更加尴尬,大概就是看见硬撑着而不肯倒地的醉汉了。说起来真了不起:队长们都是大碗喝酒的汉子,能把酒嗝打成国歌,能用牙齿掰弯铁棍,甚至掰掉其他队长的牙。他们是没受过多少教育没错啦,可怎么会被搞得这么蠢呢?
“说实话。”瑞克雷观赏着宾客晃晃悠悠排队出门,小声问维第纳利,“那瓮是不是你搞出来的?”
“我们相识很多年了,马斯特朗。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执政官思索片刻,“好吧,在适当的场合下我会骗你,但这次保证句句属实。那瓮凭空出现,我也吃了一惊,还好是个惊喜。我还以为是你们在幕后安排呢。”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这东西。我猜大概是宗教作祟吧。”
维第纳利笑了:“啊,当然,自古以来众神就爱玩弄凡人的命运,以足球为契机合情合理。凡人玩球,同时也是众神的玩物,所能企盼的莫过于踢得精彩。”
会客室里的气氛凝重得能用刀切开。幸好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刀的影子,而且就算有刀,醉汉们也闹不清该握哪头。巫师们对此情此景早已司空见惯。操持宴会的也早已贴心地在会客室里放了几辆小推车,以便把若干不胜酒力的队长们推回家。剩下的宾客数量不少,足以撑起一片热烈的嘈杂声。执政官和两位校长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的大椅子上放松身心,商讨若干正事。
“亨利,”维第纳利对前院长说,“我认为你应该当比赛裁判。”
“别扯了,这太不公平了!”瑞克雷抗议。
“请问对哪一方不公平?”
“这个嘛,呃,这牵扯到巫师之间敌对的问题。”
“可换个角度,”维第纳利的声音波澜不惊,“尽管比赛的另一方有着出众的才能、技艺、特长和历史,他们总归可以被合称为‘凡人’。出于政治立场,巫师不会允许另一位巫师被凡人击败。”
瑞克雷向着大约是宇宙边际的方向举起特大号白兰地酒杯:“我完全信得过老朋友亨利,虽然他有点肥。”
“不公平!”亨利立即反驳,“胖子也能脚下快。我要不要佩毒匕首?”
“如今是现代啦。”维第纳利说,“我觉得裁判有个哨子就够了。”
这时有人一掌拍向执政官的后背。
那一掌来得快,停得更快。只见维第纳利坐在原位,一手持啤酒杯,另一只手已经钳住了来者的手腕,把那一掌定在他头部的高度。他松手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先生?”
“你就是维第纳利,是……是不是?我在邮票上见过你。”
瑞克雷抬头,维第纳利大人的几个书记员正在快速赶来,同来的还有那大舌头醉汉的几个朋友,比他本人要清醒些,而且正在飞速醒酒。拍了暴君的后背,有多少朋友都不够用。
维第纳利点头示意,他的人立即消失在人群中。他又对仆人打了个响指:“请给我们这位新朋友加张椅子。”
“你认真的?”瑞克雷问。无巧不成书,正当醉汉向后摔倒时椅子就来了,他正好跌在里边。
“我说,”醉汉开了口,“他们都说你不是个好玩意儿,要我说,足球这事儿你弄得忒对啦。胡踢能有啥前途,我最知道啦。我让人在脑儿顶上踹好几回啦。”
“是吗?”维第纳利大人问,“请问怎么称呼?”
“斯味儿新,大人儿。”
“贵姓?”
“打死沃西。”醉汉抬起手指勉强敬了个礼,“队长,野猪队的。”
“啊,贵队这个赛季运气不顺啊。”维第纳利如数家珍,“你们队的吉米郤威尔金咬掉了别人的鼻子,进了阗谛大牢。现在你们要招新人啊。抠门儿两兄弟被踢到住院,你们队又没了顶梁柱,让眠山队踢得够惨。你从星期二蜜矿队买了个新队员——哈利郤卡斯迪,代价是两箱温克勒陈年特酿,外加一口袋炸猪皮。别人都说他表现很好,对于一个装了假腿的人而言确实不错。可你们队里没人愿意跟他打配合。”
一圈寂静以维第纳利和晃晃悠悠的斯味儿新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瑞克雷惊得合不拢嘴,亨利的白兰地酒杯也一直保持半满。巫师手里的酒杯过了十五秒还没空实乃奇闻。
“而且我听说你们的馅饼也不尽如人意,里面缺少死的、煮熟的、有机的成分。”维第纳利继续说,“饼都会自己长腿逃跑,还能指望挤大堆的人支持你吗?”
“我的小弟们,”斯味儿新骄傲地反驳,“最棒啦。碰上更棒的踢不过怎么啦?碰不上能踢赢的也不能怪他们哪。我们踢球可努力了,一百二十分的努力,不能再多啦。等会儿,你怎么啥都知道呢?我们也不算啥大队。”
“哦,我感兴趣。我认为足球就像人生。”
“对,太对啦。你正好好使劲呢,别人过来就给你一脚。”
“所以我建议你多关注我们的新版足球。强调的是速度、技巧和战术思维。”
“啊,好哇,三样我全行。”说完,斯味儿新就跌到椅子下边去了。
“哪位是这可怜人的朋友?”维第纳利问众人。
人群里产生了分歧,拿不准现在成为斯味儿新的朋友是好是坏。
执政官提高嗓门:“我只想找两个人把他送回家放到**,别让他出事。能陪他过一夜最好,免得他早上醒了酒要自杀。”
次日早上格兰达拿来《安卡时报》,头版头条正是“足球运动迎来新黎明”。一如报道特大新闻的惯例,大标题下面还有两行字体醒目的小标题:“球员签约接受新规则”以及“新版足球大受好评”。
格兰达没想到朱丽叶在新一期报纸上仍能占一块地方。照片和昨天相同,就是尺寸印小了些,标题是“神秘女士失踪”,正文就一段,说神秘模特“珠宝”自从两天前出道(这词儿还让格兰达查了个字典)以来便不知所终。格兰达想,找不到人也能算新闻?头版上密密麻麻全是关于足球的报道,他们竟然还能匀出版面发这种废话。不过《安卡时报》向来喜欢在头版上同时登载好几篇报道的开头,正当人读得兴起,就被一竿子支到第三十五版之类的地方,再往后就是填字游戏和万年不变的广告。
头版专栏的标题是“维第纳利得一分”。格兰达平时不看专栏,因为一百二十来字的文章里出现太多次“然而”让人实在心烦。
格兰达愤愤读着头版新闻,越读越生气。维第纳利果然动手了,他灌醉队长们,骗他们放弃自己的足球,转而拥抱宫殿和大学联手捏造的可耻代替品。当然,人类的心理不会这么简单。格兰达自己也承认她痛恨现行的足球,讨厌不动脑子的斗殴和挤大堆。然而痛恨是她个人的事,轮不到别人代劳。现在的足球虽然规则混乱而且愚蠢,再怎么说也是人民群众自己发明的。贵族却突然跑来把它占为己有还自吹自擂。看来,原本的街头足球要被禁了,这是维第纳利笑里藏的第二把刀。
另外,格兰达也信不过博物馆的古瓮,不知怎么想的还把那玩意儿的照片留在厨房桌上。既然官方声称瓮上用古代语言写着原本的足球规则,不就意味着除了贵族之外谁也读不懂吗?她读了关于新版规则的介绍,发现有些街头足球的规则确实被采纳了,就像旧时代遗留的怪物。其中一条是她向来觉得好玩的:“球应被称为球。当球被连续三个球员当作球踢过后即应被称为球。”她觉得这条有意思是因为当初读到了规则的来源,觉得实在太蠢。据说这条规则来自几百年前,曾有一颗脑袋阴差阳错地滚进球场,被心不在焉的球员踢了半天,而本来的球则被缺了脑袋的尸体压在身下。这种蠢事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赛后算分时他们还把决定胜负的一分算在了脑袋主人的身上。
维第纳利大人的新规中还有几条颇为眼熟,象征着旧式足球的最后一点余晖。对旧规则略加认可不过是用以安抚民意。不能让他为所欲为了!就因为他是个动动手指就能取人性命的暴君,大家就都会怕他了吗?必须有人让他收手。格兰达心里七上八下,她是没那个胆子,可是现在阻止维第纳利的阴谋似乎变得极为重要。人民或许古板、愚蠢,但这要让人民自己决定,轮不到贵族指手画脚。
格兰达下定决心后就披上外套。她又想了想,从碗橱里取来两块新烤的果酱面包。攻城锤打不开宫殿大门,上等的点心却可以畅行无阻。
长方形办公室。执政官的秘书看看秒表。
“比您的个人最高纪录慢了五十秒,大人。”
“事实证明烈酒伤神啊,壮纳。”
“我想这已无须更多证据。”壮纳面带秘书的标准式微笑。
“公正起见,我必须指出《安卡时报》的填字游戏本已经很难,夏洛特女士出题的水准更是登峰造极。缩写题、奇偶题、藏字题、回文题,现在又加上了对角题!她是怎么想到的呢?”
“终究都被您破解了,大人。”
“解谜比造谜容易得多。”维第纳利抬起一根手指,“夏洛特就是那个在佩里库石阶开宠物店的。最近没在优胜者名单里看见她的名字,想必是在忙着出题吧。”
“女人的思维曲折难测,大人。”
维第纳利惊讶地看着秘书:“是啊,毕竟她们要对付男人。我想……”
有人轻轻敲响办公室的门。执政官继续埋头阅读《安卡时报》,壮纳出去接待。一阵窃窃私语之后,秘书先生回来了。
“据说有位年轻女子企图贿赂后门卫兵。按您的规定,卫兵收下贿赂就把她领到了等候室,很快她会发现自己已被反锁在内。她是个女仆,说是有事要向您投诉。”
维第纳利从报纸顶部露出双眼:“告诉她我无能为力。说不定给她换个香水能好些。”
“大人,她不是我们的女仆,我的意思是说她属于服务阶级。她叫格兰达郤糖豆。”
“跟她说——”维第纳利犹豫片刻,露出笑容,“啊,是了,糖豆。她用食物贿赂警卫来着?烘焙的点心吗?”
“大人料事如神!她给了每个警卫一大块果酱面包。请问大人如何判断——”
“壮纳,她是位厨师,不是女仆。请她进来。”
秘书似乎有些不悦:“您确定此举明智吗,大人?我已经让警卫把食物扔了。”
“扔掉糖豆家女人烤的面包?壮纳,你是在亵渎艺术。我现在就可以见她。”
“请容我提醒,您今天早上的日程已经排满了,大人。”
“诚然。指出我的日常安排已满是你的工作,非常感谢。然而我今早四点半才回来,我还清楚记得上楼时被楼梯杵了脚趾。我烂醉如泥啦,壮纳,当然也可以说泥烂醉如我。说实话,我对这词有些陌生,不很确定泥和醉有何联系。还要感谢马斯特朗郤瑞克雷好心为我解释。请容我借着酒醉再放纵片刻。”
“当然,您是执政官,大人,您说了算。”
“感谢指出。关于此事,我无须提醒。”维第纳利的表情似乎是在微笑。
当那个细瘦的男子打开房门,逃跑就已经来不及了。当他说“大人准许接见你,糖豆小姐”,此时晕倒也来不及了。登门之前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她真的动过脑子了吗?
格兰达跟随男子来到下一个房间,那儿的墙上装着橡木护板,气氛肃杀,也许是她平生所见最整洁的办公室。要知道巫师们的办公室永远堆满各种破烂儿,根本看不见墙。这儿连办公桌上都清清爽爽,只有一罐羽毛笔、一个墨水台和一份《安卡-摩波时报》。不过还有一件东西牢牢吸住了她的目光——印着“送给全世界最棒的老板”的马克杯。此物与整个办公室格格不入,像是来自天外的入侵者。
一张椅子被无声无息地摆在她身后,时机分毫不差。办公桌后的执政官抬起头,格兰达随即两腿一软,刚好跌坐在椅子上。
维第纳利按摩着自己的鼻梁:“糖豆小姐,这宫殿里有好几个房间塞满了排队等着见我的人,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至少他们自以为是大人物。壮纳先生好心把你安插进我的日程表里,甚至排在邮政总长和斯托郤拉特市长之前。而我现在正在接见一个厨师,她外套下面还穿着围裙,登记表上说来访意图是‘跟我算账’。这是因为我会在乎不协调的因素,而你,糖豆女士,正是个不协调的因素。你有什么诉求?”
“谁说我有诉求?”
“每个有机会出现在我面前的人都有诉求,有时候甚至只想求我让他们离开。”
“好!你昨晚把队长全灌醉了,骗他们签字!”
执政官的凝视没有动摇,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感觉了。
“我年轻的女士,酒精消除了人类的高低贵贱,如果你喜欢那种论调,不妨称之为最终极的民主。醉酒的乞丐和醉酒的公爵没有差别,反之亦然。不知你是否注意到,无论饮者醉到几成、母语为何,他们都能沟通无碍。我确信你是奥古斯塔郤糖豆的亲戚。”执政官盛赞了半天醉酒之美,猛然接上如此一问,杀得格兰达猝不及防。
“啊?哦,对呀。那是我奶奶。”
“她年轻时曾是刺客行会的厨师?”
“是啊。她总开玩笑说绝对不许刺客用……”格兰达连忙管住自己的嘴,但维第纳利已经替她说完了后半句。
“用她做的蛋糕给人下毒。我们一直听从她的要求,因为谁也不想得罪一名优秀的厨师。她还健在吗?”
“两年前已经去世了,大人。”
“既然你是糖豆家的人,想必自从失去一个奶奶之后,你又有了更多奶奶。令祖母生前一直是服务于社区的领袖人物,想必你从厨房拿剩菜回去也是为了照顾某些人吧?”
“你怎么可能知道,瞎猜的吗?好吧,剩菜都是带回去给腿脚不便、不能出门的老太太的。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为此提供便利。”
“是啊,每个工作都有自己的便利之处。我想壮纳先生一生都没买过一枚曲别针吧,嗯?壮纳?”
远处正在清理文件的秘书先生勉强一笑。
“我就是拿点多余的——”格兰达还没说完,就被执政官挥手阻止。
“你来见我是为了足球。我注意到昨天的晚宴你也在场,而幽冥大学平时都喜欢让高个儿姑娘侍酒……所以我推断你未曾报告上级就擅自出席了。为什么?”
“你抢走了他们的足球!”
执政官双手合十,把下巴架在指尖上,视线片刻不曾离开格兰达。
他在吓唬我。她想。行吧,我怕了,哎呀,我怕了。
维第纳利首先打破沉默:“令祖母向来喜欢替人做主。这种品质会遗传,而且总是传给女人。女强人总觉得其他人全是七岁大的孩子,永远跟在后面,怕人家摔倒。真有人摔倒了也会立即上去扶起来,然后再亦步亦趋地守护着。我猜你在大学里主管夜厨吧?日厨人太多,你需要能自己一手掌控的小空间,不许笨蛋插手。”
如果执政官再明知故问地加一句“我猜对了吗”,必然招致格兰达的憎恨。但他显然无须询问。他在冷静、客观地阅读格兰达心里的每个念头,字字属实。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没有夺取任何人的任何东西,糖豆小姐。我只是改换了比赛场地。乌合之众互相推搡需要什么技能?无非是制造汗水的一种手段而已。我们要与时俱进。我知道《安卡时报》愿意与我俱进。队长们当然要抱怨,但别忘了他们已经不再年轻。战死球场是年轻人心中的浪漫,可随着年纪的增长,为足球殉道就不再那么美好。他们不肯承认,可自己心里清楚。他们会抗议,但同时也会留心别让当权者把抗议当真。说起来,我非但没有夺取,反而在慷慨地赠与:公众的认可和接受、社会地位、看起来像是金制的奖杯,还有让他们安享天年的机会。”
“好吧。那你也骗了他们!”这是格兰达仅存的反驳。
“有吗?他们可以选择不要喝醉,不是吗?”
“你知道他们肯定会醉!”
“我不知道,只是推测。他们可以更谨慎的,本来就该如此才对。我倾向于这样描述:我用一点点手腕引导他们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而不是挥舞着大棒驱赶。要知道我有很多种类的大棒,糖豆小姐。”
“你还监视我!知道我拿剩菜!”
“监视?小姐,传说古时有个伟大的王子,心心念念挂记着自己的子民。我和他一样关心子民,只不过比他做得更好而已。至于剩菜嘛,只需从已知的人性出发做个简单推理就可以了。”
格兰达还有很多话想说,但某种氛围让她确信本次接见已经到了结尾,至少需要她动嘴的部分要结束了。尽管如此,她还要问:“那你怎么没醉呢?”
“抱歉,你说什么?”
“我说你体重比他们轻一半,喝的酒一点不比他们少。他们都是被人用小推车送回去的,你怎么跟没事儿似的?你耍了什么诡计?让巫师把你肚里的啤酒变没了?”
格兰达放弃了分寸。谈话至此,局面早已脱离她的控制,就像拉车的马受了惊却不敢停步,不然就要被身后隆隆奔驰的马车碾碎一样。
维第纳利皱起眉头:“亲爱的女士啊,巫师自己也沉醉于杯中物,敢让他们动手从自己体内取出酒精的醉鬼当与死鬼无异。回答你的下一个问题:我已经醉了。你说呢,壮纳?”
“您确实喝了十二扎麦芽酿造的烈性饮料,一定醉了。”
“很委婉的表达,谢谢。”
“看你的样子不像喝醉!”
“只是我假装清醒的样子很逼真,不是吗?而且我必须承认,今天的填字游戏让我费了好多心思。同一天出现好几个生僻词,逼得我不得不查字典!出题的女人真是此道高手。总之感谢登门拜访,糖豆女士。我至今还怀念令祖母的土豆炖卷心菜。如果她是雕塑家,土豆炖卷心菜就是一尊优美的雕塑,没有臂膀,还面带神秘微笑。有些名作不耐久存,着实让人扼腕。”
格兰达内心骄傲的厨师不由自主地膨胀起来:“她把配方传给我了!”
“比珠宝更名贵的传承。”维第纳利点点头。
格兰达想:要是真能传两件珠宝就更好了。土豆炖卷心菜的秘诀浅显极了,几乎是明摆着的,偏偏大家都看漏了。至于大烩菜的真谛嘛……
“到此为止吧,糖豆小姐。”维第纳利打断她的思绪,“我还有事要忙,想必你也不清闲。”他拾起笔继续批阅文件,“再会,糖豆小姐。”
没等回过神她就已到了门口。房门即将关闭时她突然听到里面又传来一句:“感谢你对纳特的关照。”
格兰达转身却只看到正在眼前关闭的办公室大门差点拍上她的脸。
“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否不太明智?你认为呢?”格兰达离去后,维第纳利问。
“我认为还好,大人。只是她也许会以为我们在监视她。”
“也许应该监视。这就是糖豆家的女人,平时活得像个奴隶,一旦发现有谁遭受不公,就会像蓝科雷的银曦女王一样驾着战车去主持正义。”
“一个家里没爸爸就是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呀。”
“没有父亲反而让她更坚强。希望她以后不要对政治感兴趣吧。”
“她今天来不就是为了干政吗,大人?”
“说得好,壮纳。我像是醉酒的样子吗?”
“以我之见,不像,大人。但您比平时要……健谈。”
“逻辑连贯吗?”
“分毫不差,大人。邮政总长正在等您接见,还有几位行会领袖也有急事找您商讨。”
“我猜他们是想参与足球?”
“正是,大人,他们要组织队伍。我是想不通有什么好掺和的。”
维第纳利放下笔:“壮纳,如果你见到地上有个球,看样子简直是在邀请你来踢上一脚,你会踢吗?”
秘书先生皱起眉头:“什么样的邀请,大人?”
“嗯?什么?”
“举个例子,是陌生人写了小纸条贴在球上请我踢吗?”
“我想说的更接近于全世界都在静默旁观,等你结结实实地踢上一脚。”
“不,大人。变数太多。说不定是有人寻仇或恶作剧,料定我会采取如您所说的行为,所以用混凝土或类似的材料做了个球,指望我受伤出丑。所以我会先检查一番。”
“如果检查之后发现全无异样,你会踢吗?”
“有什么目的或好处呢,大人?”
“问得好。也许只为了观赏球在空中飞行的喜悦吧。”
壮纳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抱歉,大人,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很好,壮纳。你真是花花世界的中流砥柱。”
“可否容我提一点意见,大人?”秘书先生神色凝重。
“请讲。”
“我不希望让人以为我从不自己购买曲别针,大人。我喜欢拥有曲别针的感觉,意味着曲别针是我自己的。我希望用审慎且非对抗性的方式向您指出这一点。”
维第纳利望了一阵天花板:“感谢你的开诚布公。我会修正说法,此事到此为止吧。”
“谢谢大人。”
萨托广场是安卡-摩波人排解忧伤、疑惑和恐慌的首选去处。不知自己人生意义的人们凑在一块儿,听其他一无所知的人演讲,因为人人都在分享自己的无知,大家就可以更加无知。这天广场上凑了好几拨人,还有几支临时凑合的球队。不知谁定的规矩,但凡有两个或更多人凑在一起时,其中至少一个就必须踢点什么。铁罐和破布攒成的球到处乱飞,看得让人心烦。格兰达凑近时,幽冥大学的大门突然打开,庞德郤斯蒂本正有点生疏地颠着一个新球。咕隆!寂静在碰撞,人们忘记了铁罐,任由它哗哗响着滚远。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巫师和他的球上。庞德扔下球,两声咕隆,皮球在石头上弹跳着。他又飞起一脚,踢得有些没劲儿,饶是如此,那球飞出的距离也比广场上所有人的最高纪录远起码十倍。所有男性都被远古的本能驱使,跑着去追逐新球。
他们赢了。格兰达不情愿地想,他们的球会咕隆,我们的只会咣当……没得比呀。
她匆匆来到夜厨后门。这世界太疯狂,自己随随便便就闯进了残酷暴君的办公室,居然还能全身而退,她要找个让人安心的地方静一静。夜厨就和卧室一样,都是她的领地、她的天下。在那儿,格兰达有胆量面对一切。
有个人影在垃圾桶旁晃悠,格兰达不知怎的一眼就认出来了。大披风和遮住眼睛的帽子都藏不住他的身份——她从没见过第二个气质能像佩佩一样吊儿郎当的人。
“哎呀哈,格兰达。”帽子下传来问候声。
“你来干什么?”
“在城里找个人可难死啦。又不能跟人讲她什么样,又记不清她叫啥名字。小朱丽呢?”
“不知道。从昨晚开始我就没见过她。”
“赶快把她找回来吧,别让其他人抢先了。”
“什么其他人?”
佩佩耸耸肩:“所有人。现在他们都在矮人区扎堆呢,不过迟早要找到这儿来。店让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能溜出来就不错了。”
“他们找小朱丽干什么?”格兰达慌了,“我看报纸上也说要找她。她又没犯事儿。”
“你好像还不明白情况。”佩佩说,“他们找小朱丽是要问问题。”
“维第纳利大人安排的?”格兰达有些起疑。
“我觉得这和他没关系。”
“什么问题呢?”
“就那些呗——你最喜欢什么颜色呀?爱吃什么呀?有男朋友吗?对现在的年轻人有什么指教啊?敷不敷蜡啊?在哪儿做发型啊?最喜欢哪把勺子啊?”
“我觉得她好像没特别喜欢哪把勺子。”格兰达等待着这疯狂的世界恢复理性。
佩佩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是上了报纸头版吗?《安卡时报》缠着我们非要给她做个生活方式专访。未必是坏事,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