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足球队6(1 / 1)

“我头回看见不是一笔一画写的信。”

格兰达坐下开始读信。毕生研读即便自己也要承认都是糟粕的言情小说,今天终于有了回报。写信人似乎突然诗兴大发,然后就信马由缰扯远了。不管怎么说,辞藻是挺华丽的。比如有个词儿是“仰慕”,一看就知道主旨了。此外还写到了好多花、好多看着像是恳求的语句,书法也龙飞凤舞的,真漂亮。她读了一会儿,掏出手绢扇了扇灼热的脸庞。

“看完啦?里边说啥?”

格兰达长叹。从哪儿说起呢?这篇字迹漂亮的诗歌里有明喻、暗喻、破格等各种手法,怎么给朱丽叶讲呢?

她只好尽力而为:“啊——基本意思就是说,他真喜欢你,说你真漂亮,快来约个会,保证不**。底下还打了三个小叉。”

朱丽叶听完就哭了:“想想他坐那儿给我写了这么多字儿,太感动了。他给我写了首真诗,我要放枕头底下天天睡觉都想着。”

“是啊,我猜这就是他的意图。”格兰达心中起疑:崔沃郤莱克利会写诗?别逗了。

佩佩醒来,他**鼓胀,动弹不得。说得直白一点,他被夹在了莎恩夫人和一面墙之间。夫人还没醒,鼾声恢宏浩**,是传统的多声部打鼾法,有些不得不夜夜忍受的朋友可能会将之称为“齁儿,齁儿,齁儿,噗噜噜噜噜交响曲”。夫人压在他腿上,屋里一片漆黑。佩佩抽出被压麻的腿,踏上寻找厕所的著名旅程。第一脚踩在空香槟瓶上,瓶子滚走,他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又摸黑找到瓶子,确认过里面真的空空如也——谁知道,万一运气好呢——于是释放自我把瓶子灌满,撂在旁边可能是桌子的什么东西上。不过黑灯瞎火的,佩佩又稀里糊涂,看似桌子的东西完全有可能是一只犰狳。

有另一个声音夹杂在夫人的女声演唱之间,想必就是它把佩佩吵醒的。他摸索着找到**,只反复穿了三回就把前后里外都找准了。**有点凉,这正是微链甲的缺点之一:它毕竟还是金属制品。然而它的好处是既不磨皮,也不用洗,扔火里烧上五分钟就干净如新。更何况佩佩独家设计的**里还有秘密机关。

拾掇完毕,佩佩觉得自己的模样可以见人了,至少上半身没问题。于是他跌跌撞撞走向店门,沿途检查所有酒瓶,居然发现一瓶半满的波特酒,顺手拿来就当了早饭。

店门被砸得哗哗响。他打开门上便于店员查看来人的滑动窄窗,对面人头攒动,一双双眼睛左蹿右挤,抢着引起佩佩的注意:“我们要见‘珠宝’。”

“她歇着呢。”佩佩祭出万能回答,可以有无数种解读方法。

“《安卡时报》的头版你看了吗?”有人又问,“瞧啊。”一张朱丽叶的照片被举到窄窗前。

该死,佩佩暗骂:“她昨天累坏了。”

“全城人都等着她的新闻呢。”另一个更严厉的声音说。

又一个比较温和的女声响起:“她好迷人哪。”

“没错,没错。”佩佩赶忙临场现编,“不过她非常在乎隐私,还有点艺术家气质,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要下个大订单。”一个人挤了过来。

“好哇,下订单不用打扰她。稍等片刻,马上回来。”佩佩又灌了一口波特酒,等他回身时发现夫人已经站在身后了,她那件睡衣足足能装下一个野战排。夫人一手拿着高脚杯,另一只手里是佩佩之前放下的香槟瓶。

“汽儿都跑光了,真难喝。”夫人抱怨。

“我去找瓶新的。”佩佩连忙抢下酒瓶,“外面有拿报纸的人,还有要下单的,全都要见小朱丽。你记得她住哪儿吗?”

“她跟我说过,”夫人回忆着,“我想不起来了。另外那个,好像叫格兰达吧,在城里一个什么大地方工作,是个厨子。他们要见小朱丽干什么?”

“她的照片上《安卡时报》啦。记得之前你说咱们要发财了吗?看这样子,你想得还是太保守了。”

“那你说怎么办,亲爱的?”

“我说?”佩佩反问,“先把订单接了,有钱赶紧赚,再告诉其他人小朱丽回头就会见他们。”

“他们会信吗?”

“爱信不信,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这可就是长了腿满街走的百万巨款啊。”

矮人低王理思仔细研究着那张美女图片。分辨率相当不错,如今用通信塔传送黑白照片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想必驻扎安卡-摩波的联系人认为这张照片关系重大,值得为之占用大量带宽。很多矮人对这图片反响激烈,但以低王的经验,甭管你说起什么,总会有什么人从什么地方蹦出来反对。真羡慕维第纳利,低王心想,他只要对付宗教就好了。我们这儿没有宗教,身为矮人本身就是种宗教。每个矮人都相当于该教的牧师,而且任意两个牧师之间都没有共识。

“我不觉得这图片有什么不妥。”低王说。

一名典师[23]答道:“我们认为这胡子是假的。”

“假的也没什么问题。”低王回答,“从来没有任何先例禁止矮人佩戴假胡子。长胡子困难的人都指望它呢。”

“但是她的模样,嗯,勾引人。”另一名典师说。所有典师都戴着尖顶的大号蒙头长袍,看起来全一样。

“确实有吸引力。”低王有些不耐烦,“先生们,你们还要扯多久?”

“必须制止。这不合矮人规矩。”

“这明明就是纯粹的矮人,哪儿不合规矩了?”低王忍不住反驳,“微链甲是百分百的链甲,矮人极了,不能更矮。虽然矮人不爱笑,起码来见我的人都不笑,但我觉得她这个笑法值得借鉴。”

“这是**裸地挑战道德。”

“怎么挑战?挑在哪儿了?都是你自己胡想的吧。”

个子最高的典师再度开口:“您要听之任之吗?”

低王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不,我要做点什么。首先,我要派人去查查比杨克今天收到多少微链甲订单。我猜晒塌应该不介意他们的账本被查,尤其是在我邀请莎恩夫人回来开店之后。”

“您要请她回来?”

“当然。签订《库姆山谷停战协定》的事儿快弄完了,谁能想到我们有朝一日能和巨怪和平相处呢!先生们,我受够你们无穷无尽的抱怨了,你们总想重打一场已经输掉的战争。依我之见,这姑娘为我们展示了更美好的未来。你们都出去,十秒钟内再不走我就要收房租了。”

“这么做,会惹麻烦的。”

“先生们啊,麻烦从来也没断过!再不出去,我就要找你们的麻烦了!”

典师退下,大门关闭,低王坐回王座。

“干得好哇,陛下。”秘书恭维道。

“他们以后还会继续纠缠。简直想不出矮人一天不吵架是什么样。”低王在王座上扭了扭,“真像他们说的,这东西一点不磨皮,而且不像想象中那么凉。托人传话给莎恩夫人,说我感谢她的厚礼。”

虽是大清早,幽冥大学的大礼堂却已经热闹非凡。礼堂里的桌子大多被推到墙角,有些还被想要炫技的巫师用魔法抬了起来,悬浮在天花板上。黑白石板铺成的地面被千余年来的脚步磨得溜光锃亮,今天更是格外光滑——眼看大礼堂空了,师生们纷纷来抄近路前往他们要去的各种地方,极少部分人实在编不出说得通的借口,只好去上课。

大吊灯也被卸下来摆在一旁重装蜡烛。幸好礼堂里还剩下一片宽阔的空地,可供瑞克雷使用。

瑞克雷看到他在等的人匆匆走来:“怎么样啊,斯蒂本先生?”

“好极了,校长。”庞德打开他背着的口袋,“这里面有一个是咱们本来的球,还有一个是纳特和崔沃郤莱克利昨晚做的。”

“啊,猜球时间到啦。”瑞克雷用两只巨掌分别捏起一个足球,再松手丢在地上。

咕隆!咕隆!

“完全一样啊。”瑞克雷赞叹。

“崔沃郤莱克利说他们花二十元请了个矮人做的。”

“是吗?”

“是的,校长。他还给了我收据。”

“你看起来有些疑惑啊,斯蒂本先生?”

“是的,校长。我对他真是刮目相看。”

“俗话说,豹子不能换**[24],说不定小豹子就能呢?”瑞克雷愉快地一掌轰在庞德背上,“就算给人性加了一分吧。这俩球哪个是要送回奇物柜的?”

“想不到吧,校长,他们竟然记得在新球上做个标记。这个球上有一小点白漆……不,我是说这里……哎,我记得就在这儿来着……啊!找到了。这是咱们的球。还剩一个半小时,等下我就找个学生把球送回去。”

“别,我希望你亲自去送,斯蒂本先生。耽误不了几分钟。快去快回,我要做个小实验。”

庞德回来时发现瑞克雷正低调地在一扇大门旁晃悠。“斯蒂本先生,准备好笔记本了吗?”瑞克雷小声问。

“好啦,铅笔也削好了,校长。”

“很好。实验开始。”

瑞克雷轻轻把新足球滚到大礼堂里,直起腰杆看着秒表。

“球被非文学教授踢开了,很可能是偶然之举……又来了个监役,我记得好像叫西普尼,也踢了一脚,有点犹豫;来了个学生,好像叫庞德利夫吧,把球踢了回来……咱们的开端不错啊,斯蒂本先生。欠缺方向,可是有前途。我们不能……”

“不许用手碰球,先生们!”校长突然大喝一声,灵巧地伸脚截住球,“这是规矩!真应该把那哨子找回来,斯蒂本。”

说完,他把球摔在地上。

咕隆!

“别像小孩子踢铁罐似的瞎胡闹!这是足球!空眼爱奥在上,我是一校之尊!拿不出妈妈写的请假条,谁也别想开溜!否则就要被惩罚甚至开除啦!哈!”

咕隆!

“你们分成两队,架好球门,要努力取胜!除非受伤,否则谁也不许离开球场!不许用手,明白吗?还有什么问题?”人丛中升起一只手,瑞克雷顺着胳膊寻觅连在一起的脸。

“啊,灵思风。”说完他觉得不妥,又改口道,“我是说,灵思风教授。”

“我要请假回家找我妈拿请假条,校长。”

瑞克雷叹气:“灵思风,你曾经说过你妈早在你出生之前就撇下你跑了,至今我还没想通她是怎么做到的。我记得很清楚,事后还写在日记里了。给你个机会,要换个新借口吗?”

“请假去寻找妈妈?”

瑞克雷犹豫了。残酷与异常地理学教授灵思风的手下并没有学生,职责仅限于别惹麻烦。虽然瑞克雷从未承认,细论起来也不合常理,这教授头衔其实只是个名誉职位。灵思风是懦夫、跳梁小丑,却误打误撞救过几回世界。瑞克雷发现他就是个厄运吸引器,就像一根专供命运发泄的避雷针,总是替旁人挨劈。这样的人才应该留下,虽然瑞克雷觉得他有些唠叨。免费饭票、免费洗衣(包括数量远高于平均水准的脏**),再加上一天一桶煤,这些开支完全值得。说来这人还跑得挺快,眼下正好有用。

“一个神秘的老瓮,偏巧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主题就是足球。”灵思风解释,“太巧了,肯定不是好兆头。”

“别扯了,说不定是好事呢。”瑞克雷不敢苟同。

灵思风似乎正经思考了一会儿:“说不定是好事,那最后一定是坏事。对不住,每回都这样。”

“这可是幽冥大学啊,灵思风。你在学校里还有什么好怕的?”瑞克雷说,“当然,除了我以外,老天,这不就是体育运动嘛。”他提高了嗓门,“分成两队,踢足球去!”

说完,瑞克雷就退到场边,跟庞德一起旁观。球员们虽不情愿,无奈上司已经用大嗓门下了明确的命令,只好凑成一堆,嘀嘀咕咕讨论具体该做些什么。

“难以置信!有什么可商量的?所有男孩子碰见能踢的东西不都会忍不住踢吗?”瑞克雷用双手拢成喇叭形高喊,“快呀,选两个队长,是谁无所谓。”选队长花的时间比预期的要长,因为那些尚未偷偷摸摸离开大礼堂的人已经看明白这职位非常容易成为校长发泄怒火的目标。终于有两个牺牲品被推到前排,他们想要缩回到群众中去,却发现单凭一己之力根本挤不动。

“我再说一次,两队轮流选人。”瑞克雷摘下帽子摔在地上,“怎么可能有人不懂呢?这不该是个男的天生就会的吗?跟女孩子天生就爱粉红一样!你们知道怎么做!轮流选人,直到一队挑到书呆子,另一队挑到胖子为止!足球队长们为了不要书呆子还创过心算速度的纪录呢——灵思风,你不许跑!”

庞德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班里的胖小子姓拉夫,人称“猪仔”,爸爸是开糖果店的,所以在学生中非但有分量,而且有地位。于是书呆子就成了其他男孩唯一的欺凌对象。庞德长期忍受压迫,直到某天他的指尖爆出火花点燃马丁郤索格尔的裤子。至今他还能闻到那股裤子燃烧的味道。自己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被霸凌给毁了。现在这位校长虽然为人粗鲁,有时不讲道理,至少不会在身后突然把你的**后腰揪起来勒屁股沟——

“斯蒂本,你在听我说话吗?”

庞德眨眨眼:“呃,抱歉,校长,我……做心算呢。”

“我问你,那边晒得漆黑的高个子是谁啊,留小胡子的那个?”

“哦,那是本戈郤马卡罗纳教授,校长。从热努阿来的,记得吗?他跟我们的铁线蕨教授交换一年。”

“啊,对。可怜的铁线蕨老伙计,希望他在那边不会被人用外语嘲笑得太惨吧。马卡罗纳先生是来自我完善的吧?给简历镀个金,显然的。”

“算不上镀金,校长。他一共有十三个博士学位,来自各种高等学府:安大、QIS、查大,还曾是巴嘎铺大学的客座教授。其著作一共被二百三十六篇论文引用过,呃,还有一份离婚申请。”

“啊?”

“他的故乡不太重视贞操什么的,校长。很冲动的热血民族。他家有好大的牧场,还有克拉奇以外最大的咖啡种植园,另外我记得他奶奶是马卡罗纳航运公司的老板。”

“那他来这儿干吗?”

“说是想和最杰出的学者共事。我估计他是认真的。”

“是吗?行吧,至少他眼光不错。呃,那离婚是怎么回事呢?”

“不太清楚,校长。好像是被封口了。”

“老公不乐意了?”

“我听说是老婆不乐意了。”

“哦,就是说他结婚啦?”

“据我所知没有,校长。”

“那我就想不通了。”

庞德不大擅长解释这个,只好慢慢道来:“那是别人的老婆……我,呃,记得是这样,校长。”

“可是——”

瑞克雷刚开了个头,脸上就绽放出开悟之光,让庞德如释重负:“哦,你是说他跟海顿教授是同道中人啊。我们以前给他取了个外号……”

庞德开始准备听校长讲古。

“叫蛇蟒。他特别喜欢蛇,连蛇带蜥蜴,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能讲上好几个小时。特别喜欢。”

“您能泰然处之就好,校长。据我所知有几个学生——”

“还有老小子波斯图勒,赛艇队的,给我们掌了两年舵。”庞德表情没变,脸膛却有几次涨得通红发亮。瑞克雷还在继续:“那种事很多啦,老有人大惊小怪。要我说,这世上的爱总是越多越好。再说了,要是不喜欢男人的陪伴,打一开始就不应该上大学啊。嘿,那位踢得漂亮!”趁瑞克雷打岔的时候,场上的队员们已经开始试着踢球,并展现出一点相当出色的脚下功夫。

“什么事?”

一个监役出现在瑞克雷身旁。

“有位先生求见校长。他也是个巫师,呃,就是以前的院长。不过院长说他现在也是校长了。”

瑞克雷犹豫了,只有片刻而已,像庞德这样的资深瑞克雷观察家才会察觉。然后校长开了口,语气冷静、谨慎,每个字都在克制的铁砧上锤过。

“真是意外之喜啊,诺伯斯先生。请院长进来。不用看斯蒂本先生的眼色,谢谢。我还是一校之长,唯一管事儿的。有问题吗,斯蒂本先生?”

“校长,大庭广众之下不太好——”庞德没说完,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别处。他没看到足球飞向监役诺伯斯先生,也没看到后者像踢开街头混混的铁罐般飞起一脚把球踢回。他只看到球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往大礼堂对面,直奔管风琴后面那扇为了纪念阿巴斯蒂校长而安装的巨大彩绘玻璃窗。彩绘玻璃窗共有几千幅以神秘学或宗教为主题的画面,时时轮换。根据庞德对距离和足球弹道的测算,这幅《荷恩主教发现鳄鱼肉馅乳蛋饼不是一个好选择》恐怕将成绝唱。

正当此时,一道铁锈色身影腾空而起,正如新的行星总要闯入夜观天象者的视野。那身影舒展四肢,凌空抓住足球后落在管风琴的键盘上,奏响一声降B调的“咕隆”!

“好猿,接得好!”校长高声喝彩,“救得漂亮,只可惜还是犯规了!”

庞德没想到所有球员竟一致低声抗议。一个小声音还在他们背后说:“窃以为判犯规的裁断值得三思。”

“谁说的?”瑞克雷回身,只见纳特的那双小眼睛突然蒙上了恐惧。

“这是纳特,校长。滴蜡烛的。我们昨天刚见过,我帮您做的球……”

“你是想说我判得不对吗?”

“您判得对。请姑且把我的建议理解为如何让您判得更对。”

瑞克雷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我知道这纳特什么来头,他心想,他自己知道吗?尤伯瓦尔德的人连这都没告诉他?

“很好,纳特先生。你有什么见解?”

“校长,请问这比赛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取胜啊!”

“诚然。只可惜目前比赛的方式不是以取胜为目标。”

“不是吗?”

“不,校长。所有球员都想踢球。”

“踢球不是他们的本分吗?”

“除非您认为足球只是一种有益健康的锻炼方式,校长。您下棋吗?”

“嗯,下过。”

“您认为如果所有棋子一拥而上,围堵对方的国王,这合适吗?”

瑞克雷心中突然想到维第纳利大人举着一颗棋子宣布它的使命的样子……

“别逗了,那不一样!”瑞克雷反驳。

“确实不一样,但足球和下棋的核心技能都是用合理的方式调配资源。”

瑞克雷看见一张脸像一轮愤怒的明月从纳特背后出现。

“纳特,不许和大人们闲扯。人家忙着呢,没时间跟你——”

瑞克雷不禁有些同情纳特,尤其是斯密姆老汉一直盯着校长,似乎为他小小的暴政寻求,不,应该说是期待着嘉奖。

话虽如此,权威之间必须互相支持,至少在公众面前必须如此,否则权威就不成立了。所以大权威不得不开口支持小权威,哪怕前者认为后者是个招人烦的二傻子。

“多谢操心,斯密姆先生。”校长说,“其实是我在询问纳特先生对足球练习有什么想法。毕竟这是人民的运动,他比我更贴近人民。我知道你们公务繁忙、职责重大,所以不会多耽误你或是纳特先生的时间。”

缺乏安全感的小权威,只要会察言观色,不难发现大权威其实是在给他找台阶。

“您说得对呀,校长!”斯密姆想了一秒,连忙告辞,逃往安全地带。叫作纳特的可怜虫似乎还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惹事儿了呢,瑞克雷想,而且我要把他当作人看待,不是物件。出于巫师的预感,他蓦地转身,看到身后是——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崔沃郤莱克利。

“你还要补充什么吗,莱克利先生?现在我有点忙。”

“我把找的钱和收据交给斯蒂本先生了。”崔沃说。

“你在学校里是干吗的,年轻人?”

“融蜡缸归我管,大人。”

“哦,是吗?最近你们滴的蜡非常漂亮。”

崔沃似乎没在意这句夸奖。“大人,纳特先生没惹事儿吧?”

“据我所知,没有。”

可我怎么说得准呢?瑞克雷自忖。纳特先生的存在本身就是个事儿。图书管理员说纳特会修东西,总的来说和蔼可亲,讲话腔调跟演讲似的[25]。这个小人儿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小,只是他用谦卑压低了自己的姿态……这小人儿原本的身份如此可怕,以至于捕获他的农民甚至不敢下手处死他,只好把他捆在铁砧上。维第纳利及其友人也许有些道理,说不定豹子真会换短裤呢。希望如此,否则这豹子就完蛋了。院长随时可能出现,这死叛徒。

“他是我的朋友,大人。”

“那挺好,人人都该有朋友。”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他的,大人。”

“有胆色,年轻人。纳特先生,虽然图书管理员刚才的凌空救球精彩绝伦,可我说他犯规,你为什么不同意呢?”

纳特不敢抬头,低声答道:“动作优雅、美丽。足球运动应该是美的,像指挥精彩的战争。”

“哦?我可没见过谁说战争的好话。”

“美应该算作中性词,校长。美不一定等同于友好或者善良。”

“我觉得真理也一样。”庞德忙不迭跟上对话。

“真理往往是可怕的,先生。图书管理员先生的凌空跳跃既美且善,因此可以推知,阻止他再次用同样的方式救球的规则势必不美、不善,应该视为虚假的规则。”

“对呀,大人。”崔沃附和,“别人看了肯定都叫好。”

“你是说有人会为没能得分的球叫好?”庞德问。

“当然了!还有惋惜的!明摆着的事。”瑞克雷嗤之以鼻,“你那天看比赛了!要是运气好,你应该见过一帮大汉为个木头疙瘩打成一片。大伙都爱看进球!”

“还有救球,也爱看!”崔沃提醒。

“正是,小伙子。”瑞克雷赞同,“比赛节奏必须快。毕竟今年是郁兔之年,民众容易感到无聊,街头斗殴比较多也不足为奇啦。我们要发明一种比大棒子打头更激动人心的运动。”

“大棒打头人气已经很高了。”庞德有所疑虑。

“我们是巫师嘛,怕什么。现在我得去招呼那个该死的什么所谓的厚脸皮大学的所谓的校长,还得假装出同僚之间的友善精神!”

“所谓的?”庞德小声重复,可惜声音还不够小。

“你说啥?”校长大吼。

“我问校长您对我有什么吩咐。”

“吩咐?让他们继续踢!看谁踢得好!想想规则怎么定才美!”瑞克雷风一般地出了大礼堂。

“全让我来?”庞德慌了,“我很忙啊!”

“派给别人!”

“校长,你知道我不会派工作!”

“那就把派工作的工作派给别人!行了,我再不过去他怕是要偷我的银餐具了!”

格兰达极少请假。夜厨主管是种精神状态,而非物理责任。一天三顿饭,她只能在家里吃一顿早餐,而且还要卡着点儿。如今她忙里偷闲,还能匀出些时间贩卖梦想。

海琪思夫人办事靠谱,跟别人相处也不错,把夜厨托付给她没问题。

太阳升起,格兰达敲响壮臂先生店铺的后门。满手通红的矮人老板打开门:“哟,你好啊,格兰达,生意怎么样?”

格兰达自豪地把一卷订单拍在桌上,打开空空如也的行李箱:“我要补样品,需要很多。”

“哦,真棒。你啥时候弄的这么多订单?”

“今天早上。”

今天的推销真容易,一扇扇门为格兰达敞开。有个小声音在她心里问:“你这么做不好吧?”另一个深沉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莎恩夫人)立即反驳:“老板想做,你想卖,他们想买,有什么不好?梦想流通循环,钱也一样。”

“口红卖得特别好。”格兰达说,“巨怪姑娘们用泥抹子刮着往脸上涂,不骗你。所以老板啊,你可以考虑顺便卖泥抹子。做漂亮点,弄个漂亮包装盒,闪闪亮那种。”

老板敬佩地看着格兰达:“这可不像你呀。”

“我不确定。”格兰达往破箱子里塞着样品,“你想过做鞋吗?”

“你觉得值得吗?巨怪平时都不穿鞋。”

“巨怪搬进城之前还不抹口红呢。说不定以后就要流行。”

“可巨怪那脚跟花岗岩似的,不需要鞋。”

“不需要也可以想要。说不定你高瞻远瞩开始做鞋,就能抢先赚一笔呢。”

壮臂先生面带疑惑。格兰达想起即便是进了城的矮人也保持着老家那套上下高低颠倒的说话习惯,改口道:“哦,不好意思,我是说低瞻远瞩。”

“还有裙子。”格兰达继续,“我已经到处看过了,没有哪家给巨怪做正经裙子的,卖的都是超大号人类裙子,裁剪风格总是让巨怪穿上显小。应该改一改,让巨怪穿了更显大,像个正经巨怪,而不是人类胖子。穿了得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大块儿女巨怪我自豪’那种。”

“你脑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砸了?”壮臂先生问,“要是那样,你拿那东西也砸我两下?”

“不是要传播梦想嘛,”格兰达仔细整理着行李箱里的样品,“看来比我料想的更重要呢。”

接下来她又卖了十四单,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她把订单塞进壮臂先生的信箱,带着轻盈的行李箱和一反常态的轻松心情上班去了。

瑞克雷转了个弯,横在面前的是……他飞速思考该怎么称呼。“校长”那是绝不可能的。“院长”则显然是瞧不起人。“俩座儿”同样瞧不起人,而且话里带刺儿。“忘恩负义落井下石的死王八蛋”太长了懒得说。这厮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他俩在幽冥大学入学第一天就认识了……“亨利呀!”瑞克雷大声欢迎,“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老古板的小破学校来啦?”

“唉,马斯特朗,别取笑我了。我离开的时候,你们正忙着封锁知识的疆界呢。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听见什么消息。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特尼希德教授。”

从厚脸皮大学自封的这位校长身后闪出一名看似恭顺的年轻人,就像从气态巨星的阴影里冒出来的小卫星。不知怎的,瑞克雷看见他那样子立即想起了庞德郤斯蒂本。也许脑子里时刻都在加加减减算小账的人都有相似的气质,可不是正经的加减,是那种数字里夹字母的。

“啊,疆界嘛,你懂的。”瑞克雷嘀咕,“你跑到对面一看,就明白最开始为什么要画条界了。下午好啊,特尼希德。我瞧你有些面善。”

“我以前是在这儿工作的,先生。”特尼希德恭顺地回答。

“啊,想起来了。高能量魔法系的,对吧?”

“这位年轻人大有前途。”前院长代为答道,“我们也有个高能量魔法大楼,名叫‘更高能量魔法大楼’。取这名字没别的意思,就是为了避免重名,没想占幽冥大学的便宜。我的座右铭是‘借用、化用、改良’。”

你这格言要是化用一下,那就是盗取、抄袭加装傻,瑞克雷心里想着,却没明说。高级巫师很少公然争执,因为造成的损害太大。现在巫师们都崇尚礼貌交流,带锋刃的礼貌。

“我觉得不用担心重名,亨利。毕竟我们是老牌学校啊,而且我是这儿唯一的校长。”

“那是按习俗和惯例论的,马斯特朗。时代变啦。”

“或者是被人为改变。再怎么说,我也戴着校长帽呢,和千百年来我的前任们一样。校长帽代表着睿智、机智和机敏的最高权威,就是我头上这顶啦。”

“明明不是。这是你自己做的帽子,平时天天戴。”

“只要我想戴校长帽,随时都可以戴!”

亨利皮笑肉不笑:“当然,马斯特朗。可校长帽的权威经常受到挑战啊。”

“这就说差了,老伙计。校长帽的归属权历来多有争议,帽子本身的权威则毫无异议。哎,我看你也戴了顶挺浮夸的华丽高帽,无非就是顶帽子嘛。当然我不是要冒犯你啊。我相信再过一千年,你这顶帽子也一定能满载智慧和威严。不过经你这么一戴呀,待填充的余地还大得很呢。”

识相的特尼希德教授决定趁这机会去上个厕所。他小声道歉,从瑞克雷身边蹭过去跑了。

说来奇怪。听众跑了,两位巫师间的紧张气氛反而有所缓解。

亨利摸出个细长纸包:“抽烟吗?我知道你爱抽自己手卷的。不过这是我们那儿的烟厂专门给我做的,相当不错。”

巫师无论架子端得多高,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对免费的烟酒来者不拒。但瑞克雷专门忽略掉了香烟包装上“校长臻选”这几个金光大字。

瑞克雷递回烟盒,里面飞出一张彩色小纸片,落在地上。作为一名已经位于枭泉-提斯曲线图[26]顶端的巫师,亨利以与其体形绝不相称的灵敏身法快速抄起纸片,还念叨着什么“别弄脏了”。

“地挺干净的,吃饭都没问题。”瑞克雷尖锐地指出,同时心想:就该让你在地上吃饭。

“收藏家挑剔呀,沾一星半点灰都不高兴。我这张要送给管家的小儿子。”亨利看看那纸片的正面,皱起眉头,“当代巫师名人卡,第九号,共五十款。亚伯尔郤贝克博士。头衔:BC(荣誉)、Fdl、Kp、PdF(代理),毕维研究主席,厚脸皮大学。这张我已经有了。”说着他把卡片揣进口袋,“收着吧,可以跟人换。”

瑞克雷脑子的转速可以很快,尤其是被怒火催动的时候。

“巫兹拉烟草、鼻烟、卷烟纸公司。”瑞克雷念着,“注册地,伪都。嗯,好想法。这卡片里有哪几位是幽冥大学的?”

“啊,很遗憾,伪都人民和议会比较……爱国——”

“你不觉得叫‘排外’更合适吗?”

“安卡-摩波可是天下最自大自满的城市,没立场这么说吧。”亨利言之有理,瑞克雷决定假装没听见。

“你也在这卡片上咯?”

“他们非要把我弄上去,没办法。”亨利回答,“我是在那儿出生的,土生土长。”

“然后一个幽冥大学的人也没有。”瑞克雷不以为然。

“严格说起来确实没有。不过特尼希德教授在上面,头衔是小八的发明人。”亨利的一句话里羞愧和蔑视兼而有之,一时难分高下。

“小八?”瑞克雷缓缓重复,“跟小六一个意思?”

“不不不,跟小六完全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基本原理有很大区别。”亨利清清嗓子,“小八是用鸡驱动的,触发形态共振器还是叫什么的来着。我记得你们的小六用的是蚂蚁,效率低多了。”

“何出此言呢?”

“我们的设计能产生鸡蛋,好吃。”

“可是听起来跟我们的没什么区别啊。”

“别逗了,我们的要大好几百倍好吗?而且小八有专门的机房,不像你们左披右挂的搞得到处都是。特尼希德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马斯特朗啊,即便是你也得承认知识的海洋要广纳天下河流。”

“天下河流不能都起源在厚脸皮啊!”

二人对视。特尼希德从拐角处露了个头,发现气氛不对,又缩了回去。

“如果咱们都跟父辈一样,现在已经开始对扔火球了。”

“明白意思了。”瑞克雷纠正,“但是我要指出,我们的父辈都不是巫师。”

“当然了。”亨利答道,“我记得你爸是卖肉的。”

“没错。你爸还种了好大一片卷心菜地。”瑞克雷寸土不让。

片刻寂静之后,前院长又问:“还记得咱俩来幽冥大学的第一天吗?”

“记得,咱们狠打了一架。”

“现在想想,过去的日子真好哇。”

“当然。咱们都没少在桥上撒尿呢。”瑞克雷也停顿片刻,“喝一杯?”

“我是不介意啦。”

“你们这是要踢足球?”两人睥睨天下地往校长办公室走,亨利突然问,“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以为是笑话呢。”

“为什么是笑话?”瑞克雷搭话时他们已经走到大礼堂,“你知道的,我们有着优良的体育传统。”

“诚然。传统是变革的阻力。豹子或许可以换**,但它四十年前第一次穿**的时候肯定费了不少力气吧。哟,你还留着斯蒂本先生啊?”

“呃……”庞德来回打量着两位校长。

庞德曾经在预言学考试里拿过满分,秘诀就是提前一天就到考场,未开先考。他看见一点乌云就能猜到随之而来的暴雨。

“足球的事怎么样了?”

“好像进展挺顺的,校长。好久没见啦,院长。”

“是校长。”前院长纠正,“不知道你们跟我校踢一场,谁输谁赢。”

“我们组的队伍挺厉害呢。”瑞克雷回答,“虽然我们计划第一场先跟本地球队踢,但我也很乐于抽空在球场上指教厚脸皮两招。”说到这里,他们已经接近大礼堂中央。球队看见他们就暂停了练习。

“校长,我真觉得您可能不……”庞德的声音被大礼堂四面八方传来的赞许声淹没。

“奖品是什么呢?”亨利笑对人群。

“啊?”瑞克雷问,“什么奖品?”

“我们年轻时不是赢了好多赛艇奖吗?”

“我相信执政官应该给联赛准备了奖品。”

“蓝色食堂那边已经准备好餐点了,”庞德硬着头皮满脸大汗地缓和气氛,“有蛋糕,我记得还有精选咖喱。”

若在平时,这招可能奏效。可目前两位高级巫师目光相接,就算有一块农夫馅饼放在旁边也不会眨眼。

“我们学者不在乎奖杯、奖牌等俗物,对吧?”亨利问,“学者之争,要么赢天大的奖,要么两手空空。马斯特朗,你说呢?”

“你是奔着校长帽来的。”瑞克雷语气平淡。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在颤抖。

“当然。”

两个意志正在交锋,寂静震人心魄。庞德认为既然他代表了幽冥大学的十二位要员,那他自己就可以组个委员会。他聪明过人,此时应该出手干预。

“您的赌注呢,院——先生,您的赌注是什么?”

瑞克雷的头稍稍偏过一点:“他不需要赌注,我宁可……”

资历比较老的在场巫师们开始窃窃私语,庞德听到他们在小声说什么“杀人夺位”。

“我不允许!”庞德喝止。

“你不允许?”亨利问,“你以为你是谁,年轻的斯蒂本先生?”

“按照我在本大学理事会里担任所有职位的应得投票权,整个学校都是我说了算。”庞德奋力挺起他那本来就没啥可挺的瘦弱胸膛,心中满是义愤和对发完脾气后如何收场的恐慌。

两名正在对抗的巫师在这弱小的抗议前缓和了些。

“没人注意到你有所有决定权这件事?”

“有的,校长,也是我。只有我把这些职位看作责任和工作,你们全都不在乎细节。细论起来我有上司,可实际上我的上司经常还是我自己。二位怕是猜不到,我甚至还是学校的总管枢机,也就是说假设校长大人您哪天突然挂了,除非按照杀人取位的规矩合法继承,否则学校就要由我代管,直到选出继承人为止。鉴于巫师之间从无共识,总管枢机实际就是终身校长了。图书管理员作为身份公开、能力胜任的高级教员将继承总管枢机的责任,如继承失败,则接下来的官方规定是所有巫师互相征讨、抢夺校长帽的归属,最终导致毁灭和大火,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歇了口气继续,“正因如此,某些员工见到高级巫师吵架才会感到不安。二位先生,我既已长篇大论解释过了,那么希望你们考虑周全,总有人要动动脑子。”

瑞克雷清清嗓子:“多谢你的建议,斯蒂本。我们回头详谈,绝对得有个说法。现在可不比往昔了。”

“你的意思我懂。”亨利纠正,“可是细论起来,你的现在总会成为别人的往昔。”

庞德的胸膛还在起伏不断。

“说得有理。”瑞克雷赞同。

“刚才有人说咖喱?”亨利换了个话题,语气中的关切却丝毫不见逊色。听他俩拌嘴就像两条上古巨龙照着老古板修女写的太古礼仪书聊天。

“离午饭还早着呢[27]。不如干脆在这儿留宿?我记得你的房间还留着,原样没动,已经从门缝里钻出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了。多住一天吧,明天的宴会也来凑个热闹?”

“哦,你们要开宴会啦?”亨利问。

“是啊,你要是能赏光参加就太好了,老朋友。我们要宴请一些朴实的公民,社会里不可或缺的那种,你懂的。只要不看他们的吃相,就都是好人啊。喝足了啤酒就特别健谈。”

“说来真逗,我觉得你这形容放在巫师身上也合适。当然了,我一定接受邀请。好长时间没见过宴会啦。”

“是吗?”瑞克雷问,“我以为你们夜夜笙歌呢。”

“预算有限啊,没办法。”厚脸皮的校长承认,“政府拨款,你明白吧。”

巫师们陷入默哀似的沉寂。

瑞克雷拍拍亨利的手:“闻之不忍啊。”他走到大礼堂门口又回身嘱咐:“斯蒂本,我俩要进行一些高层交流。你让他们别闲着!那俩小子能帮你忙!看看以后足球该怎么搞!”

两位校长离开,高级巫师们纷纷松了口气。他们大多见证了至少两次巫师界的派系大战,其中最糟糕的那次多亏灵思风抡起装了半块砖头的袜子才得以平息……

庞德打量着球场上的灵思风。后者正在笨拙地单腿跳着,想把另一只袜子穿上。庞德觉得最好别多想,说不定那正是从前那只袜子呢。

主席拍拍庞德的背:“干得好,小子。差点就要出事了。”

“谢谢夸奖。”

“让你担那么多责任,真对不住。我相信大家不是故意的。”

“同感,先生。这学校里很少有什么事是故意的。”庞德叹道,“胡乱推卸、搪塞、拖延,大概是幽冥大学的标准办事风格。”他看看剩下的理事会成员,希望自己能让他们失望一会儿,但内心知道这不可能。

“是啊,局面太糟糕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附议。

主席脸色凝重:“嗯……”

来呀,庞德心想,说呀,我知道你下句要说什么。你肯定忍不住,一定会——

“斯蒂本啊,等你有空就来收拾一下。”主席说完了。

“果然吧!”

“斯蒂本,你说什么?”

“没什么,真的。我刚才在思考宇宙的本质真是恒久不变。”

“有人思考,我就放心了。再接再厉。”近代如尼文讲师看了一圈,又补充道,“好像安静多啦。咖喱听起来不错。”

资历、重力,或者二者皆厚的巫师们开始往大门方向移动。不那么沉迷于刀叉的同人则留下继续练球。

庞德坐下,把写字板放在膝头,对四周的空气叹道:“我真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呀。”

“也许我能贡献些许价值,先生。”

“纳特先生?哦,好啊,太感谢了。可我不觉得你滴蜡的技巧有——”

“此类性质的运动有三件事值得考虑:第一,详细的比赛规则;第二,获胜所需的技能、行动和哲学思维;第三,了解本运动真正的本质。我可以继续吗?”

“呃。”正如其他人第一次听纳特讲课一样,庞德也陷入了轻微的被催眠状态。

“他可会说了,是吧?”崔沃评论,“他会说老长的词儿了,像咱俩说到一半就得停下换气那种。嗯,我得换气,你不用。”

“呃,纳特先生,请继续讲。”

“谢谢。依我之见,足球比赛的目的是比对方多进至少一个球,而我们的两支队伍都在胡跑,每人都想踢上一脚,如有进球也纯属偶然。正如棋手必须守护自己的国王,你也必须守护自己的球门。是的,你要说球门有护门人照管,但护门人只有一人而已,他所做出的每一次扑救就都意味着其他队员防守上的失误,给对方造就了可乘之机。与此同时,队员们又要利用所有机会把球送进对方球门。我要解决的正是这两个目标之间的矛盾。我刚才用下棋举例,但我们的运动中足球飞得快且远,争夺的焦点分秒间就跨越整个球场,正如一枚矮人棋子就可能改变整盘攻防戏的战局。”

看到在场所有人的表情,纳特笑了。“如你们所见,足球显然是最浅显的游戏之一,小孩子都能学会……但要玩到出类拔萃则需要超人的天赋。”他想了想,“或者说亚人类的才能,因为足球运动中人类精神自我的部分已经升华进入形而上学的领域。既简单又复杂,了不起,我太激动了!”

四周的寂静并不如何明显,但空气中显然充满了疑惑。终于,灵思风忍不住开口发问:“呃,纳特先生,我记得你只是让我们把球踢进那两顶尖帽之间而已,不是吗?”

“灵思风教授,你特别擅长跑步,可惜只会跑,没有其他用途;马卡罗纳教授,你拿到球就要射门,根本不管场上是什么局面;希克尸博士,你不停犯规——”

“抱歉,骷髅戒指。”希克尸博士打断纳特,“我必须想办法打破规则,学校有规定的。”

“在可接受的限度内。”庞德补充。

“诺伯斯监役,你的腿力惊世骇俗,”纳特继续点评,“但你似乎不在乎球往哪儿飞,能落地就行。你们每个人都有强项和弱项,如果想取胜,就要善用二者。眼下我们应该多弄些足球,从如何控球练起。先把球踢出去再跟着跑只能把控球权送给对方,必须学会让球粘在脚边。而且你们所有人都在频繁低头看球,先生们啊,如果需要低头看,那就说明球已经丢了,要么就是即将在下个瞬间丢掉。现在,抱歉打扰一下,我和崔沃先生再不把大吊灯挂回去就麻烦了,失陪。”

寂静被立即打破。

“啊?”庞德惊道,“说什么呢?纳特先生,你等等!”

纳特的腰板立即塌了下去,低头看着自己的破鞋:“如有僭越实在抱歉,我只想证明价值。”

“价值?”庞德蒙了,向崔沃寻求线索。

“他说话就那样,甭在意。”崔沃解释,“他又没干啥错事儿,你跟他吼个啥?想法多好啊!你不能因为一个小人儿说话上档次就对着人家吼。”

纳特似乎比刚才矮了一大截,庞德想。弓腰塌背真能缩掉那么多吗?“我不是想吼他。”他辩解,“我就是好奇他有这么大才能为什么要去滴蜡烛。我知道滴蜡烛是他的工作,但原因是什么呢?”

“啊,总得有人滴蜡烛。”诺伯斯监役解释,“我发现最近的蜡烛好像滴得特别漂亮。那天晚上我在走廊里走着,心里想……”

“天哪!他是个博学之人!他满肚子知识!多才多艺!”庞德感叹。

“你想说他太聪明了,不配滴蜡烛?”诺伯斯眼中闪过凌厉的神色,“弄个笨人滴蜡你信得过吗?那啥,还不弄得蜡油到处都是?”

“我就是想说……”

“还有蜡坨子。”诺伯斯坚定地补充。

“但是你得承认这也太奇怪了——”

说不定所有人都想要他的命。说到一半,庞德记忆的深渊突然打开。

“没道理。不可能的!”

“先生?”

庞德意识到他成了所有球员的视线焦点。瑞克雷不肯多说,庞德也没多想,暂且认为纳特惹了什么事儿,正在逃亡。之前不是没有先例,三不五时就有在小镇上工作的学徒巫师匆忙赶回学校,重温一下校园提供的庇护与温暖,直到他在外头犯的小错误被纠正、被遗忘、被清除,或者只是被惩戒。幽冥大学经常出于莫名其妙的原因给人提供庇护。巫师间的政治斗争要么像你死我活那么简单直白,要么复杂纷乱得像被三只兴奋的小猫折腾过的毛线球。

可纳特……他能惹什么事儿?而且还要考虑到是校长瑞克雷亲自准许他留校的,还让庞德照管。所以现在合理的做法就是……顺其自然。

“我认为纳特先生的想法非常好,”庞德审慎地继续说道,“应该让他说完。请继续,纳特先生。”

纳特抬起头的样子就像旭日初升,只不过那是一轮犹豫的旭日,担心随时可能被众神一巴掌抽回黑夜,在寻找安全的那种旭日。

“我有价值吗?”

“呃,这个……”庞德沉吟。他看到崔沃在疯狂点头。

“呃,有,看起来有,纳特先生。你在短时间里就得到这么多洞见,真了不起。”

“我擅长在动态发展的局势中分析规律。”

“真的?好哇。请继续讲。”

“抱歉,我有个问题,可否请您拨冗回答?”

长得其貌不扬,言辞倒是堂皇,庞德想。“问吧,纳特先生。”

“我可以继续滴蜡吗?”

“啊?你自己想吗?”

“想,谢谢。我享受滴蜡的过程,而且用不了多少时间。”

庞德征求崔沃的意见,后者先耸肩,再做鬼脸,最后点头。

“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纳特继续。

“我猜到你会有不情之请,”庞德答道,“只可惜这学期的预算有限——”

“哦,不是那个,我不要钱。”纳特辩解,“有钱也没处花。我就是想让崔沃先生加入球队。别看他谦虚,其实他是脚法天才。队伍里有他就断然不存在失败的可能。”

“哎呀,不行。”崔沃摆着手退后,“别,我不行!我不踢球!踢罐子就够了!”

“踢罐子不正是足球的灵魂吗?”庞德本人被家里管得严,从来没机会上街玩。

“我以为早年间踢的是死人头呢。”诺伯斯监役发表见解。

希克尸博士清清嗓子:“以我之见,这不可能。除非装在麻袋或者铁笼子里踢,可那样就有重量问题。一颗人头重约十磅吧,我估计踢了要脚疼。把人头挖空或许可以凑合一阵子,但一定要记得把下巴捆好,否则容易咬脚。如果诸位愿意试试,我还有几颗冷冻人头。说起来现在居然还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尸身捐给死灵术研究项目,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说到这里,他发现听众们没有跟上思路。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希克尸博士抱怨,“骷髅戒指,忘啦?我必须熟悉这些邪门歪道。”

庞德礼貌地咳了两声:“那谁……莱克利先生,对吧?你的同事对你评价很高。要加入球队吗?”

“对不住,大人。我答应过我娘一辈子不踢球。踢球容易出人命!”

“崔沃郤莱克利?”诺伯斯监役喊道,“你是大卫郤莱克利的儿子?他……”

“得过四分,对对对。”崔沃接过话茬儿,“然后就让人弄死在街上了,满地是血,脸上还盖了件臭衣服。球王,了不起哈?”

“我们来谈谈,崔沃先生?”纳特催促。

“不用,不谈,我好着呢。行不?”

“这不是老式足球,崔沃。”纳特安抚道。

“我知道。反正我答应过我娘。”

“至少给他们开开眼吧。”纳特转向其他球员,“你们必须见识这个!”

崔沃叹了口气,架不住他的央求。“行吧,能让你闭嘴就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罐子,众人哄笑。

“看见没?”崔沃抱怨,“他们以为闹着玩呢。”

纳特双臂交叉:“给他们瞧瞧。”

崔沃松手,让铁罐落在脚面,毫不费力地把它挑起,落在自己肩头。铁罐翻滚,绕过他的脖子到达另一边肩膀,停顿片刻后居然立住了。崔沃耸肩,铁罐落在他另一只脚上,旋即又被挑起,在鞋尖上不断翻滚旋转,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崔沃冲着庞德挤挤眼:“大人,站好了别动。”

铁罐从鞋尖跃起,被崔沃凌空抽射后直奔庞德。身后的看客们忙不迭闪避。铁罐从庞德脸旁掠过,开始绕着他的头往复旋转,恰似给他戴了条银色的项链。旋转结束,铁罐飞回崔沃的掌心。

一片寂静中,庞德从口袋里掏出秘子计。

“天然基础值。”他宣布结果,“没人使用魔法。崔沃先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老大。关键是让它打转儿。不能多想,想太多就耍不动了。”

“你用球能踢成这样吗?”

“不知道,没试过,约莫不能吧。球是圆的,不分横转竖转。不过只要肯练,怎么也能玩出点花样。”

“练花样有什么用呢?”希克尸博士不解。

“控球用途太大了。”纳特解释,“我猜以后规则只会允许护门人用手抓球,这非常重要。然而没有任何规则明文禁止用头顶球、用膝颠球、用胸部停球后让它落在脚边。记得吗,先生们?球会飞,而且相当一部分时间都在腾空。你们不能只想着地面技巧。”

“我基本确定用头顶球会犯规。”庞德表示不同意。

“先生,实际还没有确定规则,那是你的假设。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足球的真正本质吗?”

庞德看见纳特脸上泛起的一点微笑,决定放弃争辩:“纳特先生,我把选拔、训练球队的任务委任给你,你要向我报告。”

“好的,先生,谢谢。我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征用队员,剥离他们日常职责的权力。”

“嗯,我准许了。很好,那么队伍就交给你了。”庞德心想:有几个街头混混能对“征用”“剥离”之类的词儿张口就来?算了,瑞克雷挺喜欢这小纳特的,姑且算他是妖精。反正我是从来不觉得团体竞技有什么意义。

“先生,我可否再申请一笔很小的经费?”

“干什么用?”

“我知道目前学校财务吃紧,但我认为这笔钱很有必要花。”

“为什么呢?”

“我要带球队去看芭蕾舞。”

“胡闹!”

“不,先生,这太重要了。”

次日《安卡时报》刊文报道名模“珠宝”的神秘失踪,格兰达看了觉得好笑。这帮人童话看得太少,她出门时心想,否则都该知道得去炉灰堆里找美女。格兰达毕竟是格兰达,想到这里她补充了一句:不过夜厨的烤炉打扫得一丝不苟,从来不存炉灰。

她没想到朱丽叶也在几乎同一时间出了家门,看样子差不多完全睡醒了。

“你说他们能让我去宴会不?”等大巴的时候,朱丽叶问。

格兰达想:理论上可以,实际上大概不行,因为朱丽叶在夜厨工作。在维特矮夫人眼里,即便朱丽叶也只不过是个“夜厨姑娘”。“朱丽叶,你可以去宴会,”她大声说,“我也去。”

“我觉着维特矮夫人不会乐意。”朱丽叶表示疑虑。

格兰达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翻腾。那冲动从晒塌开始,昨天持续了一整天,今天还有剩:“我不在乎。”

朱丽叶咯咯笑着左顾右盼,以防维特矮夫人在车站附近藏着偷听。

我真的不在乎,格兰达想。不在乎,这想法爽快得如同拔刀。

瑞克雷一进庞德的办公室就犯晕,因为后者居然会用文件柜。瑞克雷的办公哲学是一切记不住的事全都不重要。至于管理文件,他已经把“堆地法”发挥到了极致。

伏案的庞德抬起头来:“啊,早上好,校长。”

“我刚才去大礼堂看了一圈。”

“校长有何指教?”

“咱们的人都在跳芭蕾呢。”

“是的,校长。”

“还有从歌剧院来的姑娘,穿短裙的那种。”

“对,校长,她们是来帮忙训练球队的。”

瑞克雷身子前倾,两只大拳落在庞德正在书写的纸张两侧:“理由?”

“纳特先生的想法,校长。很明显,球员必须练习平衡、体态和风度。”

“你见过诺伯斯监役试着单腿站吗?有什么不开心的,看看他那样儿就会开心极了。”

“可以想象。”庞德低头回答。

“我以为现在应该学习怎么把球踢进球门。”

“没错,但纳特先生自有一套哲学。”

“是吗?”

“是的,校长。”

“他正在满屋子乱跑,我亲眼所见。”

“没错,纳特先生和莱克利先生正在给今晚的宴会筹备额外的节目。”庞德站起身,打开一个文件柜的顶层抽屉。按说瑞克雷看见文件柜打开就该起身告辞了,这次居然不管用。

“哦,对了,我看到又送来一批新球。”

“斯诺里之子先生很会把握商机。”

“也就是说一切顺利喽?”瑞克雷的语气有些神秘。

“看来确实如此,校长。”

“好,那我就不多过问啦。”瑞克雷说完觉得好像还缺点什么,便即兴找了个新话头,“规则定得怎么样了,斯蒂本先生?”

“非常顺利,多谢校长关心。我保留了一些街头足球的规则,这样大家都高兴。有些规则很奇怪的。”

“看来纳特先生非常靠得住啊。”

“是呀,校长。”

“他重新设计的球门太好了,会让比赛更有意思。”

“您不跟着一起训练吗,校长?”庞德又取来一份文件。

“我是队长!不用训练。”瑞克雷转身要走,刚摸到门把手又停住了,“昨晚我跟前院长聊了很久。他这人本质上还不赖。”

“是啊,我听说会客室的氛围融洽祥和,校长。”说完庞德暗想:听说还挺贵。

“你知道那个年轻人艾德里安郤特尼希德当教授了吗?”

“知道,校长。”

“你想当教授吗?”

“不用了,校长。我觉得学校里那么多职位不能全让我一人占了。”

“那么说也没错啦,可是他们把自己的机器取名叫小八!真没原创成分,对吧?”

“哦,其实是有些显著区别的。我记得他们是用鸡产生毕维直径。”

“好像是这样。反正差不多吧。”

“嗯……”庞德沉吟。这是极有分量的一个“嗯”,可以给小船当锚用。

“有问题吗?”

“哦,呃,没问题,校长。前院长有没有说过他们需要彻底重新设计形态共振器,以适应新版本的毕维/秘质接口?”

“好像没有吧。”

“哦。”庞德面无表情,“算了,艾德里安肯定会重新设计,他是聪明人。”

“可那都是以你的发明为蓝本的。小六是你设计的,现在他被人家捧成天才,还上了香烟卡呢!”

“很好啊,校长。研究人员很少有机会抛头露面的。”

瑞克雷觉着自己就像一只徒劳无功想要叮穿钢板的蚊子:“哈,现在的巫师和我那年头可不一样啦。”

“是呀,校长。”庞德的态度模棱两可。

“另外,斯蒂本先生。”瑞克雷打开房门,“我的年头可还没结束呢。”

远处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碰撞声。瑞克雷笑了,今天突然变得有意思起来。

等他和庞德赶到大礼堂,发现大部分队员正凑成一圈围住一位倒在地上的队员,纳特跪在旁边检查。

“怎么回事?”瑞克雷问。

“受伤了,校长。我正在进行压迫止血。”

“啊。”瑞克雷看到旁边有一口铜条加固的大箱子,乍一看跟普通木箱差不多,直到你注意到箱子下面伸出了好多小脚。

“是灵思风的行李箱啊。”校长抱怨,“行李箱在,就说明灵思风离这儿不远。灵思风!”

“其实这不是我的错。”灵思风回答。

“确实如此,校长。”纳特也说,“非常抱歉,这是一次群体性误解。我理解这是个了不起的魔法箱子,下面有几百条腿。恐怕各位先生误以为既然腿多,引用他们的原话,它踢足球肯定‘厉害惨了’,只可惜他们的假设被证明不成立。”

“我跟他们讲过道理了。”前院长从人群边缘凑了过来,“早啊,马斯特朗。队伍真不错。”

“腿多了互相打绊子。”马卡罗纳教授补充,“它抢到球就失控,哎呀,结果就撞上苏普沃西先生了。”

“算了,吸取教训吧。”瑞克雷无奈,“你们就没有好消息要汇报吗?”

“好消息就在这里,校长。”瑞克雷身后传来一个悠长欢快的声音。

瑞克雷回身,看见一位身材和气质都颇像短笛的人。那人站在原地似乎身体都在震动。

“这位是利托涅罗教授,乐师长。”庞德附在瑞克雷耳边低声介绍。

“啊,教授你好。”瑞克雷温和地招呼着,“你把合唱团也带来啦。”

“诚然,校长。今早练球的情景实在振奋人心,令人观之心喜。如您吩咐,我已谱了一曲。请准许我为您试演。”

“我吩咐过?”瑞克雷嘴角微动,小声发问。

“您提到过喝彩,我就觉得最好跟乐师长打个招呼。”庞德低声回答。

“又是代笔的?行,算了。”

“此曲以单声圣歌为蓝本,乃是庆功之曲,就是歌颂胜利者的。可以试演吗?当然,是清唱。”

“请不要拘束。”瑞克雷爽快批准。

乐师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短棍:“目前歌词里用本戈郤马卡罗纳的名字占位,因为他刚刚完成了两个漂亮的‘进球’,我记得行话是这么叫的。”乐师长字字斟酌,仿佛在对付浴缸里的一只大蜘蛛。接着他提醒合唱团注意,又点点头,歌声随即响起:

歌颂啊,本戈郤马卡罗纳先生才艺无比!马卡罗纳才艺出众呀,歌之颂之!才艺无双世无比!歌之!颂之!歌颂众神!只为那才艺——无双!无双!无双!

唱了一分半钟,瑞克雷大声咳嗽示意,乐师长挥手让合唱团停止。

“可有哪里不合意,校长?”

“呃,不算不合意,乐师长。只是,呃,你不觉得有点那啥,太长了吗?”瑞克雷注意到前院长并没有多少隐藏嗤笑的意思。

“不长啊。其实我计划完成曲子之后让四十人合唱,这将是我的名篇!”

“可我们是想写点什么让球迷唱,你懂吗?”

“那样啊,”乐师长拿指挥棒的架势有点威胁的意味,“知识分子的使命不就是帮助普罗大众提高层次吗?”

“他说得在理,马斯特朗。”主席也帮腔道。瑞克雷被顶得难受,只庆幸那个女仆不在现场。叫什么来着?对,格兰达,很聪明的女人。虽然她不在,瑞克雷却在崔沃的脸上看见了她的表情。

“仅限工作日吧。”瑞克雷反驳,“星期六没这个使命。但是甭管怎么说,干得好。我期待着听到你的更多大作。”

乐师长怒气冲冲地转身走了,合唱团整齐划一地跟在他身后退场。

瑞克雷搓着手:“行了,先生们,露两手给我瞧瞧啊。”

球员们在大礼堂里散开。纳特说:“马卡罗纳教授表现超凡,显然有极佳的控球技能。”

“这个我不意外。”瑞克雷兴致不错。

“图书管理员则是优秀的护门人,只要站在球门中间,两只手就能抓到两侧的门柱。我相信敌方射门很难攻破他的防线。另外您也要参加,校长。”

“哦,学东西不快可当不了校长。我先观摩一阵,来得及。”

校长就这么观摩起来。看到马卡罗纳像一条银色闪电,第二次带球跑完全场并踢进对方球门后,他侧头问庞德:“咱们赢定了吧?”

“前提是到时候马卡罗纳还在为你效力。”前院长评论道。

“歇歇吧,亨利。一次只说一件事行吗?”

“校长,今天的训练马上就要结束了。”庞德说,“晚上要开宴会,准备场地还需要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