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足球队5(1 / 1)

格兰达耸耸肩,想:当然不干。

雪莉酒说:看,所以你赚不到。

格兰达想:但是最后肯定没有好结果。

不,你嘴上那么说,是因为你不想让她有好结果。雪莉酒尖锐地指出,你知道的,穿衣服算什么?女孩子为二十五块做的事还能更糟呢,比如脱衣服。

格兰达几乎词穷:街坊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管他们怎么想呢,雪莉酒驳斥,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不是吗?多莉姐妹区的人不来林荫大道买东西,档次太高了,够不上。现在摆在咱们眼前的是二十五块,代价就是让她做些你用棍子逼着也挡不住的事儿。你看她那脸,都快发光了!

确实如此。

格兰达想:哦,那行吧。

“好。顺便,麻烦给我找个伴儿。”

当托盘再次从格兰达手肘旁经过时,她不假思索地又拿了一杯。

朱丽叶被矮人们团团围住,看样子正在紧急学习如何穿衣。这都无所谓了,不是吗?朱丽叶就算套个麻袋都漂亮,随便穿什么都完美。格兰达正相反,几乎从没见过尺码合适又好看的衣服,连尺码合适的都少。理论上总有什么衣服能适合她,只可惜她平生所见的绝无理论,全是事实,事实还特打击人。

“哟,天气真不错。”校长说。

“看着跟要下雨似的。”近代如尼文讲师充满希望地说。

“我建议分两队,一边五人。”瑞克雷提议,“当然了,这只是友谊赛,练一练。”

庞德没插嘴。巫师是个竞争激烈的行当,可以说竞争就是神秘学研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巫师不知友谊赛为何物,正如猫不承认存在友好的老鼠。大学的草坪在他们面前铺开。“下次我们就有正式球衣啦,”瑞克雷补充道,“维特矮夫人已经在让她的姑娘们赶工了。斯蒂本先生!”

“校长有何吩咐?”

“你来当规则的守护者,公正裁断。我呢,当然是一队之长了。符文,你带另外那队。作为校长,我提议由我来优先选择队员,挑剩下的任凭你自由挑选。”

“规则不是那样的,校长。”庞德纠正,“您选一个队员,他选一个队员,就这么轮流,直到两边都凑满人,或者到只剩下没人愿意要的胖子和废物为止。至少我记得是这样的。”庞德小时候经常和胖子一起被放在旁边晾着。

“啊,好吧,要是规则那么说,我们只好遵守了。”校长勉强保住颜面,“斯蒂本,如果对方有任何犯规行为,你就要惩罚他们。”

“校长,您是不是说如果双方有任何犯规行为我都要惩罚?”庞德再度纠正,“要公平啊。”

瑞克雷张大了嘴,仿佛庞德刚说了个在他看来完全陌生的概念:“哦,对啊,只能那么办了。”

这天下午,形形色色的巫师们齐聚草坪,既出于好奇,又指望参与练球能对职位晋升有帮助,还想顺便看看某些同事出洋相。

选人环节开始。庞德心想:哎呀,跟小时候上学一样。当年是没人愿意要胖小子,而在幽冥大学,没人想要最胖的小子。自从院长离职,最胖的桂冠应该归谁难以定论。

庞德从袍子里掏出个口哨,或者说是哨中之王,足有八英寸长,跟大号香肠一样粗。

“那玩意儿哪儿来的,斯蒂本先生?”瑞克雷问。

“实不相瞒,校长,我在纹袍巫师埃文斯的书房里找来的。”

“真是个好哨子啊。”瑞克雷赞叹。

看似平平无奇的称赞,却无声地传达了一些暗示:这么好的哨子不该交给庞德郤斯蒂本,而应该归——举个例子——大学的校长保管。庞德早已料到,于是端足了架子答道:“我需要吹响哨子警告和控制两支队伍的行为。校长,您让我当裁判,恐怕整个比赛期间,”他犹豫片刻,“我说了算。”

“大学里是分等级的,你明白吗,斯蒂本?”

“明白,校长,可这是足球比赛。我认为流程是先把球放下,等哨声响起,两队就争相用球去射对方的得分柱,同时防止自己的得分柱被球射中。大家都清楚吧?”

“我觉得挺清楚。”主席的话引来一阵低声赞同。

“甭管怎样,比赛开始前我命令你让我吹一声。”

“好的,校长,但吹完您得还给我。我是球赛的主持人。”庞德交出哨子。

瑞克雷的第一口气,从哨子里吹出一只艰苦朴素清清白白住了二十年的蜘蛛。蜘蛛落在刚巧路过的自然研究教授的胡子里。

第二口气吹动了哨子里早已粘住的小球。黄铜哨子的声音随即响彻四方,这时……

瑞克雷僵住了,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儿。他的下一声呼吸犹如众神暴怒——只见他肚子鼓起,瞳孔缩成两个黑点儿,空中雷霆涌动,伴随着校长的咆哮:“你们怎么不穿队服?!”

哨子上电光四射,风云为之变色,观者无不胆寒。时光倒流,身材高大、疯狂怒吼的纹袍巫师埃文斯在草坪上现身。就是那个埃文斯,彻查拙劣伪造的请假条、倡导冒着雪雨长跑、主张用公共淋浴间改正青春期的羞涩,如果你练球忘了带队服会让你穿着**踢。庄严体面的巫师们多年来曾经对付过世上最狡诈的怪物,此刻却在连绵不绝的吼叫声中重拾起青少年时代的恐惧。

突然吼叫声停了,正如它突然地来。瑞克雷一头栽倒在草坪上。

“真抱歉啊。”希克尸博士放下法杖,“一点小小的恶行,各位都认为在此时此刻完全有必要吧。我有骷髅戒指,忘了?大学条例?我见过的奇物附身案例多了,刚才就是个典型例子。”

巫师们的冷汗消了,纷纷睿智地点头赞同。嗯,正是。虽然遗憾,毕竟形势迫人。都是为了他好,不得不出手,大家达成共识。瑞克雷本人睁开眼接过话茬儿:“刚才是什么鬼玩意儿?”

“呃,纹袍巫师埃文斯的鬼魂,校长。”庞德回答。

“藏在哨子里?”瑞克雷揉着脑袋。

“我想是的。”

“刚才谁打我?”

一阵局促不安的低语,表示大家通过民主协商,决定这问题最好让希克尸博士回答。

“根据大学条例,这是可以接受的暗算行为,校长。没人反对的话,这哨子我就带去黑暗博物馆里收藏了。”

“正是,正是。”瑞克雷说,“看见问题果断出手,好样的。”

“是否可容我邪魅一笑,校长?”

瑞克雷拍掉身上的灰土:“不行。斯蒂本先生,哨子不要了。先生们,开始比赛吧。”

如此,幽冥大学几十年来的第一场足球赛,就在一定程度的扯皮声中开场了。庞德郤斯蒂本站在裁判视角,立即发现了各种问题,其中最要紧的就是巫师们全部穿着巫师行头,也就是说所有人全一样。庞德吩咐一队戴着帽子,另一队摘了帽子,又引发一阵争执。此举并未解决问题,因为冲撞太过频繁,即便是官方指定的有帽队的球员也总丢帽子。接着比赛中断,因为球员声称两边当作得分柱的雕像不一样大,“纪念斯科拉伯校长发现毕维”的那尊雕像比“纪念弗兰克校长发现第三顿早餐”的窄了足足三英寸,对无帽队有利,太不公平。

然而上述所有问题在球本身面前都相形见绌。比赛用的是官方足球,庞德检查过,其实就是一块木头疙瘩裹了一层薄布和皮。可是不管尖头鞋前面的尖儿多长,都不足以吸收人脚踢在球上造成的冲击。终于,当又一位巫师扭了脚脖子被搀下场后,连瑞克雷都忍不住了:“太扯了,斯蒂本!一定有比这更合理的踢法。”

“加大球鞋?”近代如尼文讲师提议。

“把球鞋做到踢球不疼的尺寸,穿上就跑不动了。”庞德否决。

“再说了,瓮上画的人都光脚踢球。我建议考虑弄个研究项目。斯蒂本,我们都需要什么?”

“需要更好的球,校长,还要有跑步的意识。社会共识认为跑到一半停下来点烟斗不是个好想法;需要比得分柱更合理的得分标志,因为跑步撞向石头雕像太疼了;需要对赛场上的团队协作有一定认识,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也行啊;需要果敢,看见对方球员冲过来不许掉头就跑;需要记住无论何种情况也不许用手抓球……不瞒各位,我已经放弃喊暂停了,因为你们一兴奋就用手抓球,有一回还藏在身后,要么就站在球上。借此机会我还要指出,我们需要培养方向感,能分清敌我双方的得分柱。即使看见无人防守忍不住射上一脚,往自己的得分柱上踢也没有意义,其他人看见自射柱子也不要叫好祝贺。本场比赛共有三次得分,其中射中自家得分柱的有——”庞德低头看看手上的记分板,“三分。与现行足球相比,这个得分总数可圈可点,但我还是要强调认清方向和得分柱的从属至关重要。我承认有一种战略至少看起来很好用,就是所有人凑在自己得分柱前围个滴水不漏,让对方踢无可踢。很抱歉提醒各位,如果两边都这么干那就不用踢了。还有一两位同仁采用了更有前途的战术,就是混迹在对方得分柱附近,如果球往这边来了就抓住机会绕过对方的护门人。有时你们甚至还跟对方护门人一起靠在得分柱上歇着,两人分抽一支烟,观赏别人踢球。虽然这样团结精神可嘉,而且可能催生更高级的战术,但我觉得不应当鼓励。说到这个,我认为中途离场如厕或缓口气都可以接受,但离场找吃的实在不行。校长,我觉得可以安排一次中场休息,以满足同袍们最多二十分钟就要吃点什么的习惯。如果趁中场休息时交换场地,更可以解决因为得分柱不一样大引来的抱怨……请讲?”

“假如两边交换场地,”主席举手发言,“是不是说之前踢中自家得分柱的球就可以算成踢中对方得分柱的了?毕竟柱子归他们了嘛。”

经过一番玄学思考,庞德姑且回答:“不,当然不行。我还做了好多其他笔记呢,校长,不幸的是所有迹象都证明我们不怎么会踢球。”

巫师们沉默了。“那我们从球开始吧,”瑞克雷主张,“关于球,我有个想法。”

“好的,校长,我就知道您有想法。”

“晚饭后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朱丽叶被卷入晒塌后台的忙乱之中,谁也没空理会格兰达。此时的她就是包袱,是冗余,是废物,是累赘,是局外旁观者。不远处有个扎双马尾胡子的帅气年轻矮人正在耐心等待,其他人则忙着往一件看似银胸甲的东西上打临时铆钉。朱丽叶被工人们环绕,那场面恰似仆从为即将出征的骑士穿戴甲胄。更远处有两个身材较高的矮人,手里的武器美观度略逊,也更实用些。这两位是男的,格兰达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雄性身处显然被雌性占据并完全控制的环境中那种百无聊赖的样子,在所有智慧种族里都适用。他俩像是门卫。

格兰达被雪莉酒怂恿着凑过去找最近的门卫搭讪:“那个肯定挺贵的吧。”对方似乎有些局促。

“可不是嘛,那叫月光银。等会儿我们得跟她一起走猫步。都说以后这东西会流行,我可不太信。那玩意儿不顶用,一劈就破,偏偏熔炼的时候还得找伊戈帮忙。都说那玩意儿比白金还贵。倒是好看,听说穿身上半点分量都没有。我爷爷肯定要说它不配叫金属,可别人都说要与时俱进。要我说,我都不想把它挂墙上当摆设。可是你看他们都喜欢。”

“姑娘甲。”另一个门卫说。

“那什么叫微链甲的是啥?”格兰达又问。

“完全不是一码事,小姐。”第一个门卫回答,“我听说他们在城里专门修了个熔炉,因为最好的工匠都在这儿。要说成品嘛,链甲衫跟布一样细,还跟精钢一样结实!据说以后价格能降下来,最主要的是它不……”

“哎呀哈,格兰达,你猜我是谁?”

有人在身后拍格兰达的肩膀。她回身就瞧见一套品位高尚的华丽重甲。是戴着假胡子的朱丽叶,格兰达只能认出她那双淡蓝色的眸子。

“夫人说最好戴上这个,”朱丽叶解释,“没胡子就不是矮人了。你说呢?”

雪莉酒先声夺人。

“其实挺好看的。”格兰达还没缓过劲儿,“挺——银闪闪的。”

格兰达认出那是女性胡子。漂亮,有造型,上面没有老鼠果渣。

“夫人说给你留了个前排座儿。”

“哎呀,我不能坐前排——”格兰达本能地回答。这时雪莉酒插嘴道:闭嘴,别像你妈似的行吗?乖乖过去坐下。

无所不在的侍酒姑娘中有一个抓准时机出现,拉着格兰达的手,引着她有些摇晃的脚步穿过混乱的后台,回到店内的仙境。前排真有个空座在等她。

所幸她的座位虽然在第一排,却比较靠边,如果是正中间就尴尬死了。格兰达双手握紧小提包,壮起胆子看看前排的其他客人。座无虚席,而且不全是矮人,几名衣着光鲜的人类女性杂然其间,(在格兰达看来)有点忒瘦了。而且她们仪态自如,正在聊天,看得人心生嫉妒。

又一杯雪莉酒凭空出现在格兰达手中。嘈杂声顿时收敛,莎恩夫人从幕后走了出来,向满堂宾客致意。格兰达心想:我该穿件更像样的外套来着……这时肚子里的雪莉酒蒙蔽了她的思绪,带她进入白日梦境。

过了一会儿,格兰达被一束花打中脑袋,才终于回过神来。花打在比耳朵略高一点的地方,昂贵的花瓣四散如雨。她抬起头,看到朱丽叶站在走秀台边缘,笑得满脸灿烂,正在对她喊:“趴下!”

……更多花束飞起,宾客起立喝彩,音乐响起,格兰达觉得自己就像身处瀑布之下,只是瀑布里没有水,只有无穷无尽的声光激流。

朱丽叶在喝彩声中扑向格兰达,搂住她的脖子。“她让我再走一次!”朱丽叶气喘吁吁,“她说我要去奎尔姆,还要去热努阿!说只要我不为别人工作就给我加工钱!还说世界就在我‘鼓掌’之间,我都不知道鼓掌还带世界的。”

“可是你已经在夜厨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酒只醒四分之三的格兰达说。后来她总一遍遍回忆起自己是如何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说出这句蠢话的。

肩头又传来轻柔的压力,是个千人一面的托盘姑娘:“夫人向您致意,小姐,有请您和朱丽叶小姐到深闺一叙。”

“真谢谢她哈,我俩还是告辞——等等,你说深闺?”

“哦,对呀。您还要杯酒吗?这是庆功酒。”

格兰达看看四周嬉笑喧闹、痛饮美酒的宾客。这地方像个火炉。

“好吧,不要雪莉酒,谢谢。能帮我找个凉快顺口的酒吗?”

“有啊,小姐,多得很。”那姑娘老练地掏出一个大瓶子,在细长的酒杯里斟了一杯看起来全是泡泡的东西。格兰达喝了一口,感觉自己也被泡泡填满了。

“嗯,真不错。”她大胆评论,“有点像长大成人的柠檬水。”

“夫人正是当柠檬水喝的。”

“呃,这个深闺呢,”格兰达蹒跚着跟随姑娘的步伐,“有多深?”

“哦,我觉得挺大的。现在已经进去差不多四十人了吧。”

“真的啊?好深的闺呀。”谢天谢地,格兰达心想,至少知道尺寸了。言情小说里用生词的时候应该加个注解。

迄今为止她向来不知深闺为何物,里面有什么东西就更无从说起了。此刻她发现里面热乎乎的,全是人和花——不是外头那种花束,而是高耸的花柱和花塔。深闺顶部是一层浓郁的香水气,底部是密密麻麻的人正在聊天。闹哄哄的,谁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格兰达想,但听清或许并不重要,重点在于让别人看到自己在此聊天。

人群向两旁分开,露出朱丽叶的身影。她还穿着闪亮的盔甲、戴着假胡子……还在做戏。火蜥蜴的光芒此起彼伏,说明有人在用小鬼留影机吧?糟粕小报上到处都是光芒四射的名流照片,格兰达一贯瞧不上,更糟的是没人在乎她的看法。报上的人们顾自闪耀,而朱丽叶比他们更耀眼。

“我得出去喘口气儿。”格兰达嘀咕着。

引路的姑娘将她领到一扇不起眼的门旁:“洗手间这边走,女士。”被称为洗手间的细长房间里处处都是天鹅绒和帷幔,灯光明暗恰到好处,宛如童话世界。十五面镜子里映出十五个目瞪口呆的格兰达。震惊之余,她跌坐在一张昂贵的弯腿儿椅子上,这椅子还挺舒服……

格兰达惊醒过来,她跌跌撞撞出了洗手间,差点走失在一条堆满包装箱的黑暗甬道里,最后她胡**进一个极为宽阔的房间,不过叫作洞窟也许更合适些。房间对面有两扇大门,扭扭捏捏地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线,没照亮什么,反而让室内显得更阴暗。地上胡乱扔着许多衣架和包装箱,屋顶有一处正在漏水,水在石头地面上积成一摊,浸湿了一些纸箱。

“台前星光璀璨,幕后都是垃圾和破烂儿,对吗,亲爱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看样子你是那种能听懂比喻的女士。”

“差不多吧。”格兰达低声说,“你是哪位?”

一点橙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消隐。有人正在角落的阴影里抽烟。

“总是这样子,亲爱的。要是评个最烂幕后奖,恐怕很难分出高下哩。我去过几个宫殿,处处都一样:前面是塔楼和旌旗,后面就是女仆卧室和水管子。要给你满上吗?在这儿不能拿着空杯子到处走,不合群。”

空气凉爽,格兰达感觉舒服了些,刚好手里还有个酒杯。“这是什么酒?”

“如果这是别人的酒会,说不定用的是沉渣多到塞牙的廉价泡泡酒。不过莎恩夫人从不偷工减料。这是真货,香槟。”

“啊?我以为香槟只有贵族才能喝呢!”

“不,有钱就行。有时候贵族和富豪是一码事。”

格兰达凑近了细看,大吃一惊:“啊?你是佩佩?”

“正是我,亲爱的。”

“你怎么一……一点也不……”格兰达模仿佩佩之前的样子奋力挥舞双手。

“下班了,亲爱的。不用操心那个……”他同样奋力地挥舞双手,“我私藏了一瓶,要来一杯吗?”

“不了,我得回去——”

“回去干什么?像只老母鸡似的围着她转?由她去吧,亲爱的。她现在如鱼得水,留不住啦。”

阴影中的佩佩似乎比原来更高了些,也许是他现在的语气以及不再手舞足蹈造成的错觉吧。而且站在莎恩女士身边,任何人都要相形见绌。但是佩佩很苗条,整个人像是筋做的。

“万一她出事了呢!”

佩佩笑得更开了:“是啊!可万一没出事呢。她可帮我们卖了不少微链甲。我刚和夫人说我非常看好未来的她。她的前程不可限量。”

“不,她是跟我一起的,她已经在夜厨有了一份稳定的好工作。”格兰达不敢苟同,“虽说挣不了大钱吧,起码每星期都准点儿发工资,她也不用担心让更漂亮的姑娘抢了饭碗。”

“多莉姐妹区来的,对吧?我猜肯定是波坦尼街附近。我记得那地方还凑合,我在那儿没怎么挨过揍。不过说到底,那儿处处都是螃蟹桶。”

此言出乎格兰达的预料。她满以为佩佩会发火或者反唇相讥,没料到对方竟笑了起来。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来自尤伯瓦尔德的矮人,你挺了解城里的嘛。”

“不,亲爱的。我是个垂破布区的本地孩子,只不过特别了解尤伯瓦尔德。”佩佩淡然道,“确切地说,是老奶酪巷的。我以前不是矮人,最近才入族。”

“啊?矮人还能入族的?”

“他们当然不会对外说。你要是认识靠谱的人,就可以办。莎恩夫人人脉广,知根知底,没什么难的。加几条信仰、守些规矩,再就是不能喝酒——”佩佩注意到格兰达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高脚杯上,“听我说完啊,亲爱的。我想说的是工作时不能喝酒。不管是给矿井修房顶还是给胸衣上铆钉,醉醺醺的都不合适。我要讲的道理是:把握人生吧,千万别掉回螃蟹桶里。”

“是啊,说得好听。”格兰达抢白,心里想这跟螃蟹有什么关系,“正经过日子的人应承担起责任。我们的工作不上档次,挣不了大钱,但好歹也是正经工作,做人民需要的事儿!只有富人买得起一双四百块的靴子。我才没脸干那事儿呢,那有什么意义?”

“你得承认我们削减了富人的财富。”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声音在格兰达身后响起。夫人和许多大尺码的人一样,长得像气球,走路也像气球一样无声无息。

“这开头不错吧?削减的财富以工资的形式发给矿工和铁匠。财富循环,我听说是这样的。”

夫人端着杯酒,重重坐在一个包装箱上。“大部分都卖掉了。”她说着,用空闲的那只手从恢宏的胸甲里摸出一厚叠纸。

“大牌都想掺一脚,个个都要谈独家。订单太多,我们得再开一间铁匠铺。明天我就跑一趟银行。”她又在自己的铁胸衣里掏了一番,“作为矮人,我从小就被教导说黄金是唯一的货币,”夫人数着崭新的纸币,“但是不得不承认,这玩意儿暖和多了。这是五十元,给朱丽叶。二十五元是我给的,另外二十五元算香槟给的吧,香槟今天心情好。朱丽叶让我交给你保管。”

“格兰达小姐认为我们在引导她的宝贝儿走向腐化堕落呢。”佩佩说。

“她可以这么想。”夫人不以为然,“我可不记得自己上次堕落是什么时候。”

“星期二。”佩佩提醒。

“一次吃一整盒巧克力不算堕落。另外,那是你故意把隔层的纸板抽走了,害我没留意。我就没打算吃底层,吃那么干净跟洗劫似的。”

佩佩清清嗓子:“亲爱的,我们吓到这位正常的女士了。”

夫人笑道:“格兰达,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以为我们两个大坏蛋就会骗钱,每天醉生梦死。迄今为止你的看法都很准确,但今天标志着一整年辛苦劳作的结束。你来看。”

你俩拌起嘴来就像老夫老妻,格兰达想。她头疼,觉得自己这么难受一定是因为刚才吃了个老鼠果。

“早上我要把这么多订单拿给皇家银行的经理看,问他要一大笔钱,前提是他能信任我们。我们离不开朱丽叶。她……有魔力。”

你俩还拉上手了,拉得挺紧。格兰达心中某处突然一软。

“行吧,这么着,小朱丽今晚跟我回去,让她醒醒脑。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们不能强求。”夫人拍拍格兰达的膝盖,“知道吗?朱丽叶特别在乎你,说没你帮忙做主,她自己不好应允。她到处跟上流女士讲你的馅饼有多棒。”

“她跟上流女士说话啦?”格兰达问,惊讶中裹着些许不安、几丝敬佩。

“当然,她们都想近距离观赏微链甲,她就顺势聊开了,非常健谈。我猜这些女士一辈子都没听人当面说过‘哎呀哈’。”

“不会吧!真对不起!”

“何必呢?她们都被迷住了。另外,听说你可以让烤熟的馅饼里面的洋葱保持清脆硬挺?”

“她连这都说啦?”

“是啊。女士们都挺有兴趣,打算回家就让厨子试试呢。”

“哈,他们一辈子也学不来!”格兰达满意了。

“小朱丽也这么说。”

“我们……平时叫她朱丽叶。”格兰达纠正。

“她自己让我们叫她小朱丽。不妥吗?”

“这个,呃,算妥吧。”格兰达心中不悦。

“那就好。”夫人显然深谙何时应当忽略此类细节,“现在我们去把她从那些新朋友身边扯回来,你带她回去好好休息吧。”

伴随着说笑声,秀场上打杂的姑娘们陆续进入后台。朱丽叶也在其中,笑得最响。她看见格兰达便脱离人群奔了过来,再次给后者一个拥抱:“啊,格兰达,多好啊,跟童话一样!”

“是啊,跟童话一样。”格兰达提醒,“但童话可不一定都有好结局。你要记得自己有份稳定工作,有前途,平时还总有剩菜可以带回家。别轻易放弃。”

“不,要奋力放弃,”佩佩插嘴,“讲什么童话呢?炭姑娘?魔杖已经挥动,宫廷正在沸腾,英俊的王子排着队也要一亲她拖鞋的芳泽。你还想让她回去种南瓜?”

说完,他看看两张完全没听懂的脸,只好解释道:“好吧,说太委婉了你们大概没听懂,至少猜到我什么意思了吧?这是天大的机会!再没更好的了。一个脱离螃蟹桶的机会啊!”

“我们还是先回家吧。”格兰达拘谨地回答,“小朱丽,走了。”

“你看,”等二人走远,佩佩叹道,“又是螃蟹桶。”

夫人明知瓶中空空如也,还是忍不住举起来瞧瞧,指望能从里面再倒出一杯酒。“你知道小朱丽可以说是被她带大的吗?她说什么小朱丽都听。”

“可惜啊。放弃征服世界的机会,就为了留下做馅饼?那还叫人生吗?”

“总有人要做馅饼。”夫人的理性和冷静让人抓狂。

“别扯了!她不可以做馅饼!不可以。剩菜就更不用提了!”

夫人捡起另一个空瓶。她动手前就已经知道瓶子是空的,因为放在忙碌一天的佩佩身边的瓶子里就不可能有酒。即便如此她还是试了试运气,因为干渴永远无穷尽。

“嗯,不会那么糟吧。”夫人安慰佩佩,“我有预感,格兰达小姐也许很快就会开始思考了。她衣服寒酸,鞋也没品,脑子却不笨。今天她的脑子终于要开动了。”

瑞克雷大步流星地在大学长廊里穿行,巫师袍在他身后骄傲地飞扬。他步子甚大,庞德得把写字板捧在胸前,像螃蟹似的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校长,我们说好的,除了研究项目之外不能轻易动用……您亲自签的法令。”

“有吗?我不记得了,斯蒂本。”

“我清楚记得呢,校长。月季先生出事后您就签了。”

“那是哪位?”瑞克雷仍旧大踏步向目标进发。

“就是那位肚子饿了就让奇物柜给他做个培根三明治的。”

“我记得从奇物柜里取出来的任何东西都必须在14.14小时之内还回去?”

“正是如此,校长。奇物柜自有一套奇怪的规矩,我们尚未完全理解。总之,月季先生认为14.14小时规则对培根三明治不适用,这事儿他也没对别人说。14.14小时后,跟他住同一层的学生听见惨叫才知道出事了。”

“要是我说错了劳烦纠正。”瑞克雷脚下毫不见缓,“过了14.14小时三明治不是早该消化完了吗?”

“没错,校长。这么说吧,消化完的三明治自己返回奇物柜了。那是非常有趣的发现,我们都没想到还能这样。”

“月季到底怎么了?”瑞克雷停步,庞德撞在他身上。

“您不会希望我详细描述的,校长。好消息是他很快就不用再坐轮椅了。我听说他现在拄拐已经走得挺熟练了。他的违规行为该如何惩戒有待您的决定,校长。文件就在您桌上,旁边还有数量可观的其他待阅文件。”

瑞克雷再次迈开大步:“他是故意的吧,可能就是为了看看有什么后果?”

“他是这么说的,校长。”

“违反了我的明文法令,对吧?”

“必然的,校长。”庞德猜到校长对如何发落此案已然心中有数,“因此我主张——”话没说完,他又撞上了瑞克雷的后背,因为后者已经停在了一扇大门前。门上贴着鲜红的告示:“如无校长明文许可,不得将任何物品带离本室。庞德郤斯蒂本代笔校长马斯特朗郤瑞克雷签。”

“你替我签的?”

“对,校长。当时您忙,咱们口头商量好的。”

“对,可你得在名字后边空一格呀。这么写容易让人误会。忘了刚才那姑娘怎么说UU队标的啦?”

庞德掏出一把大钥匙打开房门:“容我提醒一句,校长。咱们之前说好的,暂停使用奇物柜,直到我们把楼里残留的魔法清理干净为止。目前还有一只魔法乌贼没抓到。”

“斯蒂本先生,”瑞克雷猛然回头,“是咱们说好,还是你代表我跟你自己说好的?”

“这个嘛,呃,我觉得我领会了您的精神,校长。”

“现在我是抱持着纯粹学术研究的精神。研究如何拯救我们的奶酪拼盘,很多同事认为这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至于月季嘛……”

“校长,您说?”

“给他升级。不管原来几级,原地加一。”

“这么做不妥吧。”庞德试图劝阻。

“正相反,斯蒂本先生,很妥,向学生群体传递了正确的信号。”

“可否容我指出,他违反了明文禁令?”

“没错。同时他也展示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一定的胆识,在此过程中为我们理解奇物柜的原理贡献了宝贵的数据。”

“可是他的过失说不定会摧毁整个学校。”

“如果他真摧毁了学校,而且自己还能剩下些尸骸,那就必然受到严厉的惩罚。实际上学校好好的,他运气不错,我们需要好运气的巫师。传我的直接命令,给他升级,不要代笔。顺便问一句,他的惨叫声到底有多大?”

“校长,他第一声叫得惨极了,而且经久不息,一口气喊完还没停,后来就变成了不依附于他的独立存在。又是残留魔法作祟。我们没办法,找了间地窖把惨叫锁起来了。”

“他有没有说过那培根三明治怎么样?”

“校长,你是问进去时怎么样,还是出去时?”

“进去吧。我可以想象出来时什么样。”

“他说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香的培根三明治,就是你听见‘培根三明治’这几个字之后心里生出的最美好的幻想,现实中的三明治再好都差点味道。”

“淋的是布朗酱?”

“当然。据说吃了那培根三明治后一生再无所求。”

“确实,他差点把一生都吃没了。说起来奇物柜只生成最完美的样品,这事儿你不是早知道吗?”

“实际上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庞德解释道,“我们只知道它的容量上限是边长14.14英寸的立方体,如果产生的无机物在14.14小时内未被放回原位就停止工作,再就是奇物柜产生的东西没有粉色的,我们也不明白原理。”

“培根显然是有机物啊,斯蒂本先生。”

庞德叹气:“是的,校长,我们还没搞清原因。”

“说不定是那种烤得特别脆的培根,比较接近无机物,”校长安慰道,“用手指一捻就碎的那种。我喜欢用那种培根做的三明治。”

大门打开,里面是个极为广袤的房间,正中间有个小玩意儿……

奇物柜。

“这么做好吗?”庞德问。

“当然不好。”瑞克雷答,“现在给我弄个足球出来。”

一面墙上挂着个白色面具,就是那种在狂欢节戴的面具。庞德转过身说:“小六,请做一个适合足球运动的球。”

“这面具是新装的?我记得小六的声音是通过毕维空间传播的。”

“是的,校长,小六的声音可以凭空出现。装面具主要是因为对着个什么东西说话人会感觉更自然些。”

“您需要什么形状的足球?”小六的声音绵软细腻,“椭圆还是正圆?”

“正圆。”庞德答。

奇物柜立即抖动起来。

瑞克雷向来反感柜子这个抖法,觉得有些挑衅的意味,就像在说:“你不知道自己正在干啥,竟然把我当抽奖机,估计你从来没想过边长14.14英寸的立方体空间里能装多少危险品。”其实瑞克雷还真想过,往往是在凌晨三点夜深人静的时候,所以每次进入奇物柜房间前他都要准备几个应急法术。此外还有那个纳特……这么说吧,做最好的打算和最坏的准备,这才是幽冥大学的生存之道。

奇物柜上开了个抽屉。那抽屉伸啊伸,一直顶到对面的墙壁,接着可能在别的什么维度空间里继续伸展,因为不管你检查几回,房间之外到处都没有抽屉的踪影。

“今天挺顺。”校长感到欣慰。此时地底下又冒出来个抽屉,里面弹出了一个尺寸一模一样的新抽屉,后者开始向对面的墙壁前进。

“是啊。厚脸皮大学的人提出了一种新算法处理高毕维的波形空间,能加快奇物柜这类设备的运行速度,两千均基就能启动。”

瑞克雷皱起眉头:“什么均基,你现编的吧?”

“不是,校长。是厚脸皮大学的查理郤均基提出的。一个均基表示第一个负向毕维的1.5万次迭代。换个单位简短多了,好记。”

“你在厚脸皮大学有熟人给你送信儿?”

“啊,对呀。”

“不要钱?”

“当然不要钱,校长。”庞德有些惊愕,“免费共享信息是自然哲学发展的核心啊。”

“那你也给他们送信儿?”

庞德叹气:“当然。”

“我觉得这么干可不妥。我全力支持免费共享信息,前提是只能他们对咱们共享。”

“好的,校长。可‘共享’的定义就是双向交流。”

“话虽如此——”瑞克雷刚开口就停住了。室内他俩几乎都没注意到的一个细微声音已经停止,奇物柜再次收拢,变成普普通通的一件木家具。柜门在他俩眼前打开,掉出一个棕色的球,打在地上又跳起来,发出的声音类似“咕隆”。瑞克雷捡起球,拿在手里转着看。

“有意思。”他把球丢向地上,可球反弹得比他的头还高。瑞克雷动作快,趁球下落时一把抄住:“了不起,斯蒂本,你觉得呢?”说罢他把球抛在空中,凌空一脚抽射踢向庞德。而庞德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能接住这一球。

“好像自己有生命似的。”庞德扔下球,也试着踢了一脚。

球飞了起来。

庞德郤斯蒂本是典型的病秧子学生,永远拿着姑姑手书的百米开外的巨型请假条,上面写着他得了耳朵癣、游移斑、牢骚鼻、脾扭转,请学校豁免所有体育运动。而庞德本人宁可跑上十英里,翻过五格高的栅栏门,再爬一座大山,也不乐意参加任何竞技体育运动。

球在对他歌唱,唱的是“咕隆”!

几分钟后,庞德和瑞克雷走在返回大礼堂的路上,时不时就把球往地上摔两下。不知怎的,那咕隆声让人百听不厌。

“庞德,知道吗?我觉得你那么做不对。天地之间的事儿多着呢,远非你那哲学所能囊括的。”

“同意,校长。我的哲学里没多少东西。”

“这个球啊。”瑞克雷又把球大力摔在地砖上,趁它弹起时接住,“明天用这个球操练一遍,看效果如何。连你都能踢一大脚,斯蒂本先生,你都承认过自己是熊包、孱头。”

“对,校长,还是废物,我引以为荣。但我必须提醒您,这东西不能在奇物柜外面耽搁太久。”

咕隆!

“那我们就做个复制品。看起来就是皮子缝在一起,中间裹了个气囊什么的,我估计随便哪个靠谱的工匠都能原样仿一个。”

“这时间找工匠?”

“能工巧匠街的灯火永不熄灭。”

话说到这儿,他俩已经回到了大礼堂。瑞克雷东张西望,终于抓到一对推着蜡烛车的身影。“你们两个小子,过来!”那两人闻声放下推车,来到校长面前。“这位斯蒂本先生需要你俩去办个事,比较重要。你们叫什么啊?”

“崔沃郤莱克利,大人。”

“纳特,校长。”

瑞克雷眯起眼。“是了……纳特。”他不禁想到自己的应急法术,“滴蜡工?这次你派上用场了。你来交待,斯蒂本先生。”

庞德举起球:“你们谁知道这是什么?”

纳特接过球,在地上摔了两下。

咕隆!咕隆!

“嗯,看起来像个简单的球体,实际上我怀疑它是截过边角的二十面体,用一系列五边和六边形的粗皮子缝合而成。缝合就意味着有孔,有孔就要漏气……啊,看到了吗,这只是个表层,里面一定有个容器,说不定是从动物身上取来的。里边还有个气囊,可以减轻重量、提高延展性,外面再用皮革保护,真是简洁优雅!”说完,他把球还给合不拢嘴的庞德。

“纳特先生,你真是无所不知啊!”庞德一副教育工作者天生的讽刺语调。

纳特想了好一会儿,认真回答:“好多细节我还不知道,先生。”

庞德听见瑞克雷在他背后窃笑,涨红了脸。他刚刚被个滴蜡的顶了嘴,虽然纳特只是在不自觉地卖弄学问。

“你知道去哪儿可以做个复制品吗?”瑞克雷大声问。

“应该不难。”纳特回答,“我认为用矮人橡胶可以复制。”

“老鞋匠街那边好多矮人会做呢,大人,”崔沃回答,“这种事儿他们特在行,但是要收钱,干啥都要钱。矮人干啥都不赊账。”

“斯蒂本先生,给这位年轻人二十五元,好吗?”

“那可是笔巨款,校长。”

“我知道。矮人瞧不起小数,我又着急拿货。我想莱克利先生和纳特先生是值得信赖的吧?”他愉快的声音中带着棱角,至少崔沃一点就通:巫师信任你,是因为辜负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您就放心吧,大人。”

“我也觉得可以放心。”瑞克雷说。

等他俩走远,庞德忍不住问:“您真敢交给他们二十五元?”

“当然。”瑞克雷心情不错,“结果肯定很有意思。”

“校长,我还是要向您指出此举并不明智。”

“多谢建议,斯蒂本先生,但可否容我对你略加提醒,想想学校里谁是老大?”

格兰达和朱丽叶决定坐巨怪大巴回家。贵是贵了些,无奈格兰达携带巨款,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一笔钱。她仿效夫人的样子把钞票塞在胸衣里,感到钱似乎在里面隐隐发热。坐在巨怪身上总是安全的,毕竟谁要打劫巨怪,得先拔座楼当武器。

朱丽叶一言不发,格兰达觉得有些不对。她以为朱丽叶会像塞满肥皂粉的喷泉一样咕嘟嘟嘟嘟冒起泡来没个完呢。大巴上的冷场让人不安。

“我知道走秀挺好玩的。可是穿衣服给人看不是正经工作啊。”说完格兰达自己也忍不住想:对,就是正经工作给的钱少多了。

刚才那句话是谁说的?小朱丽一直没开口,巨怪脸上的地衣也没动过,何况以他们的词汇量只会蹦单字儿。是我自己说的呀,格兰达想。事关梦想吧?朱丽叶就是梦想的化身。我相信微链甲一定是好货,但是因为朱丽叶它才大放异彩。我还能说什么呢?你在厨房里打下手,至少不发呆的时候还能帮点忙,有用途。可你不会记账,也不会规划每周的菜单。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你怎么能离开家乡呢?外国人古里古怪的,你怎么适应得了啊?

“我去给你开个银行账户。”格兰达大声说,“咱俩的小秘密,明白吗?给你留点应急钱。”

“我爹要是不知道这钱,就不能拿去胡天胡地灌猫尿。”朱丽叶望着巨怪肃穆的脸说。如果格兰达会用暗语说“巨怪在场,不便详谈”,她肯定会这么做。朱丽叶说的不假,斯托洛普先生命令所有家庭成员上缴收入,由他统一拿去跟其他朋友们的钱凑成一堆献给酒馆,末了再变成酒馆后边那条臭烘烘的巷子地上的一摊尿。

前思后想,格兰达最终只好说:“我觉得那么说不太好。”

咕隆!咕隆!

新球简直有魔法,像是自己有心思似的,总能回到崔沃的手里。有两次他忍不住想踢上一脚,但他、纳特还有足球已经在街上吸引了太多关注,一脚踢出去就不一定能捡回来了。

“你真知道这玩意儿是啥原理啊?”

“是啊,崔沃先生。没有看起来那么复杂。做多面体可能费些工夫,总的来说——”

一只手按在崔沃的肩头。“瞧瞧,这不是崔沃郤莱克利嘛。”安迪的声音响起,“还有他那小跟班儿,蟑螂似的怎么打都不死啊。崔沃,你们搞什么鬼呢?给我说清楚。你拿的是啥?”

“没空理你,安迪。”崔沃退后,“你没进大牢等着上绞架就不错了。”

“我?”安迪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啥也没干啊!斯托洛普家的二傻子闯祸跟我没关系。这跟足球有关系是吧?维第纳利要瞎搅和。”

“别瞎想了行吗?”崔沃说。

安迪背后的党羽要比平时多。最近斯托洛普兄弟知趣地避免抛头露面,但安迪却总能找到跟班。都说宁可站在安迪身边,也别挡在他面前。安迪这人,谁也说不好他什么时候——

眨眼间,短剑已经出鞘。这就是安迪,暴脾气随时会失控。崔沃的整个余生似乎都写在那剑刃上了,虽然一共也没几句可写的。可短剑突然停在半途,只能听到纳特的声音:“安迪,请相信我有足够的力气把你的骨头捏成汁。人类的手上有二十七根骨头,只要我稍微加把劲儿,就能让它们全部报废。然而我要给你一个改变主意的机会。”

安迪的脸上顿时五颜六色:疼得煞白,白里透青,又气得通红。他想抽手,可纳特气定神闲、纹丝不动。

“弄死他!”安迪对跟班们下令。

“不得不遗憾地提醒各位,我还有一只闲手。”纳特说话时手上显然也加了劲儿,和剑柄的双重挤压让安迪疼得叫出了声。

崔沃太清楚了:安迪只有跟班,没有朋友。他的跟班们看看被制伏的头目,再看看纳特,认为后者非但还有一只闲手,还能用那手做好多事哩,于是谁也没有动。

“很好。也许这只是个不幸的误会。我即将把手松开一点,安迪,请放下短剑。”

安迪深吸一口气,短剑落在石板路上。

“现在我和崔沃先生要走了,失陪。”

“拿上短剑!别留给他!”崔沃提醒。

“我相信安迪先生不会追来。”

“你傻啊?”崔沃弯腰捡起短剑,“松手吧,咱俩快走。”

“很好。”纳特在松手前又狠捏了一下,安迪疼到跪在了地上。

崔沃拉着纳特走进城里永久不散的人潮。“安迪就那样!”他急匆匆地带着路,“不能讲道理,甭指望他能长教训。安迪盯上你就甩不掉,明白不?你就别理论,也别把他当人。快走快走。”

矮人商店最近的生意颇为兴隆,主要因为矮人明白经商的第一定律,那就是:我有货要卖,客人有闲钱。钱当然应该给我,不幸的是作为交换我也必须把货物交给客人。因此矮人绝不会说“橱窗里的是最后一件,样品不卖,不然别人怎么知道我店里有这个”,也不会说“大概要到星期三才能补货”,或者“卖太快了供货跟不上”,或者“说得舌头都要长茧了,根本没人要那玩意儿”。矮人会用除了暴力之外的一切手段推销,因为如果做不成生意,他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这些都是格朗郤斯诺里之子的座右铭,只是他不爱跟人打交道,常年跟公众打交道的人往往都有这个倾向。此刻站在柜台对面的那两人就让他感到不安:一个五短身材,看起来人畜无害,但不知怎的触动了格朗灵魂或是基因深处的什么东西,让他觉着紧张;另外那个入侵——不,客人,看起来就是个毛头小子,所以要多加提防,因为他随时有可能偷偷摸摸干点啥。

格朗的应对方式就是假装什么也听不懂,甭管他们说什么,一律用母语说脏话应答。平时这么干都没风险,因为只有城市警卫队懂矮人语。所以那个小矮子的回答着实吓了他一跳。矮子用比他更为正宗的拉蒙多斯矮人语回答:“老商人,对和蔼可亲的陌生人口出秽语,这让你的胡子蒙羞,并泯灭了塔柯[22]的圣文。”

“你跟他说啥?”崔沃见店主突然开口道歉,忍不住问纳特。

“哦,传统的问候语。麻烦把球递给我好吗?”纳特接过球,在地上摔了一下。

咕隆!

“我猜你大概会做硫黄橡胶?”

“我……我爷爷的名字就叫硫黄橡胶。”格朗结巴了。

“啊,真巧了。”崔沃接过球,又抛到地上。

咕隆!

“你做里面的气囊,我可以缝制外层。”纳特提议,“事后我们付你十五元,外加授予许可证,你想复制多少个都可以。”

“你发财啦。”崔沃帮腔。

球说:咕隆!咕隆!崔沃又补充:“大学给的许可,别人不敢仿冒。”

“你是怎么知道硫黄橡胶的呢?”格朗是那种即便明知道寡不敌众也不肯轻易认输的人。

“因为六个月前矮人王赖斯曾给玛格洛塔女爵送过一套用皮革和硫黄橡胶制成的裙子,我很清楚其中的原理。”

“啊?黑暗女爵?就是动动念头就能杀人的那个!”

“她是我的朋友。”纳特平静极了,“我来给你帮忙。”

格兰达也说不清自己为何给了巨怪两便士的慷慨小费。那巨怪又老又慢,不过坐具保养得不错,还配了两把雨伞。巨怪不爱跑这么远的地方,因为街头小混混太多,没等离开从腰到脚就都被画满了涂鸦。

她把朱丽叶送到门口,觉得似乎有人在暗处偷窥。不过,没关系。

“就这样吧。”她叮咛朱丽叶,“今晚你休息,好吧?”

“我跟你回去干活。”朱丽叶的反应出乎预料,“咱们那五十块得藏好,不能跟我爹说,对不?”

格兰达心中一阵矛盾,朱丽叶继续说:“你说得对。这工作稳定,不能丢。我那么笨,万一把另外那头搞砸了怎么办?跟他们干活确实好玩,可我想吧,你一直帮我拿主意,靠谱。我还记着那回油头达米安跟我动手动脚,你一脚踹在他那地方,后来他整整一星期走路都佝偻着。再说了,我要跟他们走就得搬家,想想都害怕。你说别拿童话当真,说得好哇,童话里好坏对半儿开吧。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你是实在人,打我记事儿起咱俩就在一起。刚才还有个姑娘笑你衣服土气,我跟她说你工作可上进了。”

格兰达想:以前你在我眼里就像本书,图多字少那种,一看就懂。可现在我怎么读不懂了?这是怎么回事?你赞同我,我该高兴才对,但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儿呢?不知怎的有点心痛。

“你睡一觉起来再想想吧。”格兰达建议。

“不用,我肯定不行,我知道。”

“你没事吧?”格兰达简直想咆哮了。

“好着呢。”朱丽叶回答,“确实又好玩又那啥的,可那是贵气姑娘干的事儿,我不行。好看不能当饭吃。馅饼就不一样了,能吃饱,实在!再说了,我走了谁照顾我爹和我哥呢?”

不对,不对,不对,格兰达在心里呐喊,不是这个!这不是我想要的!真的吗?如果不想要这个结果,那我对她唠唠叨叨是为什么?她崇拜我,我就给她做了个榜样!为什么?因为我要保护她,这姑娘太……脆弱。唉,我把她活活教成了我的模样,甚至连学我都学得不像!

“好吧,那你跟我回去。”

“咱能去宴会看看吗?我爹都快唠叨死了,总说维第纳利会把赴宴的全弄死。”

“他总那么干吗?”

“是啊,先杀人再封口,俺爹说的。”

“来赴宴的有好几百人呢,得封多少口啊。”说完格兰达又想:到时候我要是对结果不满,全世界一起上也别想封住我的嘴。

纳特和矮人老板研究足球的时候,崔沃就在店里到处闲逛。房顶上不知有什么东西发出刮擦声,像是爪子。大概是鸟吧,崔沃安慰自己,安迪不可能从天而降。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事儿,这地方有茅房吗?不知道,不过最起码店里有扇后门,后门外边必然是小巷。小巷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给流浪汉睡觉和给别人拉尿的吗?你要是不在乎人道问题甚至可以把这两大用途放到一块儿。

崔沃对着一面臭烘烘的墙解开腰带。正如此情此景之下所有男人的常见动作,他漫不经心地抬头往上看。不过大部分人撒尿时抬头都不会看见两个长得像鸟的女人满脸惊愕地站在,不,蹲踞在屋顶上。鸟女尖叫:“嗷呜!嗷呜!”接着飞进夜幕。

崔沃湿着裤子跑回店里。如今,城里真是一天比一天怪。

后面的时间在崔沃看来就过得很快了,每一秒都弥漫着硫黄的臭气。他看过纳特滴蜡烛,可那跟他眼下裁皮革的速度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其实速度也没什么特别的,纳特向来做事麻利,让人心里发毛的是他竟然从来不用尺。崔沃终于忍不住了,凑过去指着一块儿多边形的皮子:“这是多长?”

“一又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你不量是怎么知道的?”

“我量过,用眼睛。这是门本事,可以学的。”

“学会了就能让你有价值?”

“对。”

“有没有价值谁说了算?”

“我。”

“来了,纳特先生,还热乎呢。”格朗捧着个不知什么东西从店后冒了出来。看样子像是从什么动物体内掏出来的。希望那动物已经安息了吧。

“要是多给些时间,我还能做得更好,”格朗继续说,“你只要往这根小管子里吹气……”

崔沃惊讶地看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辈子的成就也就是几根蜡烛和大量狼藉,能有多少价值?

咕隆!咕隆!

两个足球成双对,崔沃心想。纳特和格朗握手庆祝,他也鼓掌迎合。趁那两位欣赏自己大作的时候,崔沃偷偷伸手从背后的长凳上顺走一把匕首,藏在口袋里。

崔沃不是小偷。哦,他是从摊位上摸过几个水果,众所周知那不算偷。扒阔佬的口袋也不能算,那是社会财富的再分配。有时碰见看似别人丢的东西,你不捡也总有别人捡,何不抢先下手呢?

可武器是会要人命的,往往还是因为你自己手里拿着武器。但现在局面乱套了,方才安迪的手骨吱嘎作响,纳特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彻底制伏。那至少有两个因素有必要多加提防:首先,如果你制伏了安迪,那最好再加把劲当场把他制死,否则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找你算账;其次,现在的纳特似乎比安迪更加危险,至少崔沃对后者知根知底……

他俩每人一球赶回大学。崔沃的眼神一直盯着高楼顶部:“这城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刚才我在后院看见俩吸血鬼还是啥玩意儿的,你知道不?”

“哦,那两个人啊,她们是为女爵工作的。来这儿是执行保护任务的。”

“保护谁?”

“你不用操心了。”

“哈哈!今晚还有更怪的事儿呢,知道吗?”大学出现在视野中,崔沃又问,“你给那矮人十五块,他没还价。新鲜事儿啊。他让咕隆迷住了?”

“是吧。不过其实我给了他二十元。”纳特答道。

“啊?他也没说十五块不够啊。”

“但是他工作很努力,而且额外的五元足够赔偿你趁我们转身时偷拿的那把匕首了。”

“我没偷!”崔沃激烈反驳。

“你那不假思索、本能化、自动化的反应我记下了,崔沃先生。我还记得匕首放在长凳上的样子,以及片刻过后匕首原本所在位置只有一片空白的样子。我并不生气,因为我还看见你明智地把杉克先生的短剑扔到了墙外,而且我理解你在紧张。即便如此,我必须指出这就是偷窃。所以请你明天早上把匕首送回去吧,我的朋友。”

“那他就白挣了五块,还保住了匕首。”崔沃叹着气走进大学后门,“算了,至少咱俩每人还能有点余钱。”

“不可以,崔沃先生。你得把剩下的五块和这张虽然脏兮兮却绝非赝品的二十块收据交给斯蒂本先生,证明他认为你是小偷无赖的成见并不成立,这对你今后的事业有好处。”

“我不是——”崔沃没能说完,摸着口袋里的匕首,自己实在心虚,“纳特,你真是跟别人不一样啊。”

“是的。我正要说到这个结论。”

哎呀哈!

《安卡时报》头版用巨大的字号写着几个大字,旁边配的大图里是朱丽叶身着微链甲,面对读者笑得春光灿烂的样子。格兰达正拿了片吐司往嘴里送,看见头条新闻后,惊得过了十五秒才终于咬下第一口。

她眨眨眼,扔掉剩下的吐司,开始阅读正文。

昨日一场精彩绝伦的时尚秀在晒塌揭幕,神秘模特“珠宝”震惊四座,可谓微链甲在人间的化身。所谓微链甲是一种奇特的“金属布”,近几个月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经“珠宝”本人证实,微链甲正如传闻所说,绝不磨皮。“珠宝”女士风趣健谈、语言质朴。笔者确信在场的各位名流毕生从未说过“哎呀哈”。他们似乎觉得本次会晤清新脱俗,毫无摩擦……

到这儿格兰达就再读不下去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这下闯了多大祸”。没闯祸吧?应该没。首先,谁能想到图中那个宛如矮人女神下凡的银须女子居然是大学厨娘的助理呢?其次,没人找碴儿就没事,有人找碴儿的话自己也会立即反击。格兰达不得不承认小朱丽是了不起的人,她让报纸头版大放异彩。突然间一切都明朗起来了:把朱丽叶的光辉与美埋葬在厨房里无异于犯罪。她只认得不到七八个词又怎么样?有的人满肚子都是墨水,可他们上过报纸头版吗?

格兰达穿上外套想:无所谓,反正就是一阵风的热度,过去就完了。而且谁也认不出那是朱丽叶呀,她戴着假胡子呢。说起来真了不起,女人戴假胡子就不可能漂亮,可朱丽叶偏偏做到了。想想吧,万一流行开了呢!做个造型就要花双倍时间。肯定会有人想到这个。

斯托洛普家那边没动静,格兰达并没有感到意外:朱丽叶向来没有守时的概念。格兰达去隔壁瞧了眼克劳迪寡妇,就穿过蒙蒙细雨往夜厨去了。走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胸衣里有东西硌得慌,这才想起自己还有大事要办,于是壮起胆子走进安卡-摩波皇家银行。

恐惧与倔强的交织下,格兰达颤抖着走到一名出纳的办公桌前,把带着体温的五十元钞票拍在桌上:“我要开个银行账户,行吗?”五分钟后她揣着一本亮闪闪的存折离开银行,心里回味着刚才有座上流建筑里的上流桌子后面坐着的上流青年叫她“女士”。那感觉真是好极了……直到梦想终于撞上现实,“女士”也得挽起袖子去干活。

要干的活可真不少。格兰达平时都会提前一天准备馅饼坯子,留足熟成的时间,但昨晚纳特先生突然爆发的食欲给她的后厨留下个大亏空。所幸至少不用操心明天晚上,即便是巫师,吃完了酒席也没多余的肚子再要个馅饼。

对了,说到酒席,还有宴会的事。雨水开始渗进格兰达的外套。宴会啊,得混进去。有时候想要出席舞会,你就得自己给自己当神仙教母。

眼下就有几宗障碍迫切需要神仙教母来挥个魔杖。第一项困难是,维特矮夫人在日厨和夜厨之间弄了一套种族隔离似的制度,仿佛上下差了一层楼就不是一个物种。第二项困难就是,根据大学传统,格兰达不具备上桌侍酒的身材,至少有外人来的时候不行。第三项困难,格兰达也没有侍酒的脾气。倒不是说她不会笑,只要给足了警告,她就挺能笑的,就是面对颐指气使的人笑不起来。她还忍不了盘子里有剩菜,总想说“早知道吃不了,你一开始就别盛那么多啊”“看你还剩一半没吃,一磅就要一块呢”“你就知道用脚在桌子底下跟对面的姑娘勾勾搭搭,根本没心思吃饭,这不是放凉了吗”,如果说什么都不顶事,还有她跟妈妈学来的那句“克拉奇还有吃不饱饭的小孩子呢……”,虽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克拉奇的小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走在通往夜厨的石头长廊里,格兰达想着自己是何等的厌恶浪费。只要厨师规划精明、食客吃得用心,根本就不会浪费食物。她知道自己在喃喃自语。时不时地,她会把《安卡时报》头版掏出来再看看。上面的新闻真的发生过,这就是证据。说来确实搞笑:每一天都必定要发生几件值得登上头版的大事,她还从未见过哪期报纸头版写着“今日无事,对不住啊”。可甭管朱丽叶的照片再怎么漂亮,到明天这报纸也会被人们拿去包炸鱼、薯条,新闻转眼就被忘了个干净。想到这里,她如释重负。

身边传来轻轻的咳嗽声,咳得礼貌极了,格兰达立刻认了出来:“什么事,纳特先生?”

“格兰达小姐,崔沃先生差我给朱丽叶小姐送封信。”纳特似乎在楼梯旁恭候已久。他向格兰达奉上信封的姿势就像托着一把双刃剑。

“她还没来呢。”格兰达走上台阶,“我先把信放这边架子上,她一来准能看见。”说完,她发现身后的纳特正死死盯着馅饼架,便补充道,“对了,我似乎多做了一个苹果馅饼。不知你可否赏光把它带走?”

纳特报以感激的笑容,拿了饼匆匆走了。

厨房只剩下格兰达自己,她开始打量那信封。是最便宜的那种,材质似乎是再生的厕纸,不知怎的,信封显得比之前大了一些。

格兰达莫名其妙地想起这种廉价信封的胶水质量极差,还不如重感冒的人擤把鼻涕糊得牢。随便谁都可以拆开信、看完内容,再挖块耳屎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但那么做就太糟糕了。

这想法在格兰达脑子里回**了十五遍,朱丽叶终于来了,进门就把外套挂在钩子上,开始穿围裙。“车上有人看报纸,头版照片里有我。”她兴奋地说。

格兰达点点头,递过她自己的那份报纸。

“哎,真是我。”朱丽叶歪着脑袋打量报纸,“现在怎么办?”

“打开信!”格兰达喊道。

“什么?”

“呃,哦,崔沃给你送来一封信。”格兰达从架子上取下信递过去,“赶紧拆开看看吧。”

“他瞎胡闹的吧。”

“不是!你倒是赶紧拆开看啊!我一直忍着没拆!”

朱丽叶接过信封,封口几乎自动打开。格兰达内心的阴暗面想:果然跟没粘一样,我刚才就应该打开看看来着!

“你在旁边,我看不下去。”朱丽叶抱怨。她动着嘴唇读了一会儿。“看不懂,全是长词儿。字体倒是曲里拐弯儿挺好看的。有个地方说我像夏日,啥意思?”她把信又塞回来,“格兰达,你帮我念一遍呗,你知道我看不懂长词儿。”

“我忙着呢。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读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