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你要是能忍住不撒谎,就给我讲讲。”格兰达坐了下来,盯着沉睡的纳特看了一会儿——崔沃则在努力说明白昨晚发生的事。
“三明治里填的什么馅儿?就是伊戈给他吃的那个。”
“金枪鱼、意面,还撒了糖渣。”崔沃打着哈欠。
“你确定?”
“这搭配听一次就忘不了。”
“淋的什么酱?”格兰达追问。
“问这干啥?”
“我想淋温柏酱说不定还能吃,辣椒酱也行。糖渣是怎么说也搭不上的,胡搞嘛。”
“啊?那可是伊戈。伊戈当然可以随便胡搞。”
“但是他让你提防纳特?”
“对啊,可我想他那意思不是让我防着他偷饼,你说呢?饼丢了,你得担责任吧?”
“没事,冷藏间里还有不少备用的呢。馅饼要放一段时间再烤味道才好。做饼嘛,就得提前准备。”
格兰达又低头看着纳特:“你认真跟我说,他真的是让斯托洛普家的小子给打个稀烂,然后从西比尔女士医院自己走出来的?”
“他死透了,连哈多克都看出来了。”
他俩一起研究着纳特。
“他现在活着啊。”格兰达的语气像是在戳破谎言。
“你看,从尤伯瓦尔德来的人呢,我就知道有吸血鬼和狼人。”崔沃辩解,“我想吸血鬼不爱吃馅饼。要说狼人呢,上星期是满月,他也没啥怪动作,嗯,没比平时更怪。”
格兰达压低嗓门:“说不好他是僵尸——不对,僵尸也不吃馅饼。”她又看了一会儿纳特,有点心不在焉。“星期三晚上有宴会。维第纳利大人跟巫师们有什么阴谋,跟足球有关,我确定。”
“那怎么了?”
“筹划什么事吧,我猜的。不是好事。今天巫师们去看球了,还做笔记!别跟我说这叫好兆头。他们要禁了足球,肯定的!”
“好哇!”
“崔沃郤莱克利,你怎么能那么说呢!你爸——”
“就是蠢死的。”崔沃接过话茬儿,“别跟我说死得其所啥的,谁也不愿那么死。”
“他热爱足球啊!”
“那又怎么样?有啥意义?斯托洛普家的小子也爱足球。安迪郤杉克也爱足球!有啥意义?不算今天,你一共看过几次球?从来没看过吧?”
“算是吧。但是那跟足球没关系。”
“你说足球跟足球没关系?”
格兰达突然希望自己受过正规教育,就算不正规,随便什么教育也行啊。虽然如此,她也不能服软:“重点是分享精神,是融入群体,是一起喊号子。方方面面都算。”
“格兰达小姐,”纳特突然插嘴,“我相信你想引用的著作大概是陶森博勒的《个体在群体中的超越自我》[19]。”
崔沃和格兰达吃了一惊,张着嘴低下头,看见纳特似乎正盯着天花板。“孤独的灵魂想要融入全人类的共有灵魂,或者融入更大的群体。W. E. G. 古德曼的译本题为《寻觅群体》,质量不佳,通篇都把‘意识的界限’错译为‘理发’,但这个错误可以谅解。”
崔沃和格兰达面面相觑,前者还耸了耸肩。这让人如何作答?
格兰达清清嗓子:“纳特先生,你是死的、活的,还是怎么的?”
“活的,承蒙关怀,非常感谢。”
“我亲眼看见你死了!”崔沃吼道,“我们一路跑到西比尔女士医院!”
“啊,”纳特说,“抱歉,我不记得了。看来医院诊断有误,对吗?”
崔沃和格兰达交换了个眼色。格兰达生气时的目光足以蚀刻玻璃,刺得崔沃生疼。不过纳特说得有理,当事人坚称自己没死,这让人无法辩驳。
“呃,然后你就回到这里,一口气吃了九个馅饼!”格兰达说。
“馅饼疗效不错啊。”崔沃强作欢颜。
“可是饼都吃到哪儿去了?”格兰达说完后半句,“挺大的饼,一个就能吃到肚子溜圆。”
“说出来怕你生气。”纳特面带惧色。
“咱们都静一静好吧?”崔沃来打圆场,“我都急死了,发誓,真的。不生气行吧,咱都是朋友。”
“我必须优秀,必须助人!”纳特像念咒似的脱口而出。
格兰达握住纳特的双手:“我不在乎馅饼,真的。胃口好是好事儿。但是你得跟我们说说究竟怎么了。你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儿了吗?”
“我要让自己有价值。”纳特避开格兰达的目光,抽回手,“我必须优秀,不能撒谎,必须有价值。感谢你的慷慨好意。”
说着他站起身,到融蜡缸的另一端取回一篮蜡烛,又给滴蜡机上好发条,开始旁若无人地工作。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格兰达小声问。
“他小时候让人在铁砧上绑了七年。”崔沃答。
“什么?太惨了!多残忍的人才能干出这种事!”
“要么就是给逼急了,真怕他逃跑。”
“不能只看事物的表象,崔沃先生。”纳特仍在埋头苦干,“地下室的传声效果真好。难道你父亲不爱你吗?”
“啥?”崔沃涨红了脸。
“他爱你,带你看足球,给你分馅饼,教你为黑井队喝彩。他是否曾把你扛在肩头,让你看得更清楚?”
“不许那么说我爹!”
格兰达握住崔沃的胳膊:“没事的,崔沃,别担心。他问得又不过分,真的!”
“但是你恨他,因为他在你眼里从偶像堕落成了凡人,就那么死在路边。”纳特又拾起一根新蜡烛,开始加工。
“这就过分了。”格兰达说。纳特不予理睬。
“他让你失望了,崔沃先生。他不再是幼小的你眼中的神灵,而是个凡人,可实际上他又不只是凡人而已。城里所有看过足球的人都知道大卫郤莱克利的大名。如果说他是蠢材,那么世上所有勇攀高峰、搏击激流的人都是蠢材。如果说他是蠢材,有史以来第一个驯服火焰的人也是蠢材,第一个想到吃生蚝的人也是蠢材——说到这里我必须补充一点,鉴于早期文明以狩猎采集的生活方式为主,第一个吃生蚝的人或许是女人。也许只有蠢材才愿意离开舒适的床铺。然而某些蠢材死后成了闪耀的巨星,你父亲正是其中之一。经过死亡,人们忘了蠢材之蠢,只看到耀眼的光芒。你无法改变任何一步,更不能阻止他奔向死亡。如果你真能阻止他的死亡,大卫郤莱克利就不可能成为千万人心目中足球的代名词。”纳特小心地放下一根滴得八面玲珑的蜡烛,“想想吧,崔沃先生。不要耍小聪明,因为小聪明只是外表光鲜的愚昧。用你的智慧思考吧。”
“全是胡说八道!”崔沃怒吼,然而格兰达在他的面颊上看到了两行闪亮的泪痕。
“请仔细想想吧,崔沃先生。看,我又做好了一整篮蜡烛。这就是价值。”
纳特的冷静来之不易,他脑子里天旋地转,紧张得都快吐了,他在心里重复自己说的话,像跟着老师学习。接着一切都变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沉着冷静。
格兰达的目光在崔沃和纳特间往复游走。崔沃惊得合不拢嘴,格兰达觉得情有可原。纳特那番看似波澜不惊的话听起来不像主观意见,而是来自智慧深渊的客观真理。
崔沃打破沉寂,那沙哑的声音像是被催眠了。
“在我五岁那年,他把旧球衣送给我。帐篷似的,我是说球衣都油透了,都能挡雨了——”他忽然停住了。
格兰达等了会儿,推推崔沃的胳膊,然后说:“他身子硬了,跟木头似的。”
“啊,紧张性精神症。”纳特解释道,“他被感情淹没了。应该让他躺下。”
“这儿的铺盖都跟垃圾一样!”格兰达四下寻找比冷冰冰的地砖更适合躺倒的地方。
“我知道个地方!”纳特突然来了精神,顺着甬道跑远了,剩下格兰达独自扶着硬邦邦的崔沃。朱丽叶从厨房赶来,看见他俩的样子顿时泪如雨下。
“他死了?”
“呃,没——”格兰达没能说完。
“我在上班路上跟烤面包的打听,他们告诉我全城到处都在打架,还有个谁让人弄死了!”
“崔沃就是受了点惊,没大碍。纳特先生去找东西给他垫垫身子,让他好躺一会儿。”
“哦。”也许因为“受了点惊”不够戏剧化,朱丽叶似乎有些失望。对面传来拖动木制物品的嘈杂巨响,朱丽叶重新打起精神,看见纳特推过来一张大沙发,正停在他们面前。
“大堂那边有个好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旧家具。”纳特拍拍已经褪色的天鹅绒沙发坐垫,“灰有点大,但是推了这么远,里面的老鼠应该都被震跑了。真是意外之喜,我确定这是著名匠人古安宁郤雅浦斯比尔亲手制作的卧榻。以后有机会我大概可以修复一下。扶他轻轻躺下吧。”
“他怎么了?”朱丽叶问。
“事实可能不太中听,可等他想通自然就好了。”
“我也想听听事实呢,纳特先生,真要谢谢你啊。”格兰达的手臂在胸前交叠,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心里却在偷偷喊:卧榻!卧榻!等他们都走了我就要练练什么叫卧榻上的慵懒风情!
“大概就是用说话治病。”纳特谨慎地解释,“有时人会骗自己相信不真实的事,这么做不太好,只因为看世界的方法错了,就不能接受自认为不正确的事。但这种时候他们心里总有一部分是清醒的,对他们说适当的话就可以把清醒的部分解放出来。”他担忧地看着格兰达和朱丽叶。
“哦,那好哇。”朱丽叶说。
“我觉得像胡扯。谁还不清楚自己心里想的是啥!”格兰达再次交叠胳膊,发现纳特正盯着自己的胳膊看。
“嗯?”她逼问,“没见过胳膊肘啊?”
“从没见过如此紧抱的臂膀上有这样优美的浅窝,格兰达小姐。”
直到此刻,格兰达从不知道朱丽叶可以笑得如此下流,她衷心希望后者只是反应过激。
“有人‘仰莫’格兰达啦!有人‘仰莫’格兰达啦!”
“那字儿念‘慕’,仰慕。”格兰达选择性忘记她自己也把同一个字念错了好多年,“我这不是帮他呢嘛,咱们是为他好,对吧,纳特先生?”
“他躺着可真好看,粉嘟嘟的。”朱丽叶笨拙地抚摸着崔沃的头发,“跟小孩似的。”
“是啊,他平时就像毛孩子似的。你去给小毛孩子端杯茶来吧,再拿块饼干,不要巧克力的。”格兰达目送朱丽叶摇摆着走远,“够她忙一会儿的。她总分心,一个不留神就忙别的去了。”
“崔沃说你虽然外表老成,其实和他同龄。”纳特说。
“纳特先生,看来你是真的没怎么跟女孩子聊过天啊?”
“哎呀,我又失言了吗?”纳特突然焦虑起来,看得格兰达有些心疼。
“你刚说的‘失言’,是不是失去的失、语言的言?”
“呃,是的。”
格兰达满意地点点头,又学会个新词。
“说奶酪和酒的时候才可以用‘老’字,用在女孩子身上不合适。”
她打量着纳特,想着如何提出下一个问题,最后决定还是直来直去吧,她也不擅长别的方式。
“崔沃一口咬定你也不知怎么着,就先死后活了。”
“听说是这样。”
“这本事可不常见。”
“我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不会。”
“那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也不知道。”
“天色晚了,你不会想要喝血或者吃脑子什么的吧?”
“一点也不想,只想吃馅饼。我喜欢馅饼。偷饼的事真的十分抱歉,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格兰达。那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急需营养。”
“崔沃说你小时候被拴在铁砧上?”
“正是,因为那时我没有价值。后来女爵接见了我,对我说:‘你没有价值,但并非无药可救,我要让你有价值。’”
“你肯定有爸妈吧?”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有一扇门。”
“啥?”
“我脑袋里有扇门,门后藏着什么东西,我看不到。女爵说没关系。”
格兰达想要放弃。纳特确实回答了她的问题,可他给的答案让人越听越糊涂。她忍住冲动继续刺探,像是用刀乱刺铁皮罐头寻找突破点:“女爵真是个爵士吧?有城堡、仆人什么的那种?”
“哦,对呀,连‘什么的’都有呢。她是我的朋友,像酒和奶酪一样老成,因为她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却从不衰老。”
“她派你来这里的?你对崔沃做的那叫什么的……就是跟她学的?”
崔沃在卧榻上动了动身子。
“不是。我自己在图书馆里学习大师们的著作。但是女爵告诉过我,人也是一种有生命的书,我要学会读人。”
“嗯,你把崔沃读得挺透的。警告你啊,不许对我使那一套,不然以后别想要馅饼。”
“好的,格兰达小姐。对不起,格兰达小姐。”
格兰达叹了口气。我是什么毛病呢?看见有人低落沮丧就忍不住同情!她抬起头发现纳特正在盯着自己看。
“不许看!”
“对不起,格兰达小姐。”
“至少你看了场球嘛。喜欢吗?”
喜悦在纳特脸上绽放:“喜欢,太美妙了。那嘈杂、那人群、那喝彩,美好的喝彩啊!简直是另一种血液!合众为一!不再孤独!我与众人密不可分,心念相通……抱歉我失态了。”他注意到格兰达脸色不对。
“看来你很喜欢。”纳特突然迸发的热情就像打开了烤炉的门,格兰达暗自庆幸自己的头发没被烤焦。
“是呀!氛围棒极了!”
“那个我没吃过,”格兰达又被生词冲乱了阵脚,“但球场边卖的豆子布丁一般都挺不错的。”
远处传来茶杯和茶匙碰撞的叮当声,宣告朱丽叶即将驾到。她把那杯茶高举在前,像捧着一个圣杯,自己则飘忽忽地跟在后面,像彗星拖着的尾巴。茶都在杯里,没洒。棕色**,看起来也像是茶水该有的样子。不过朱丽叶煮的茶,大多只有颜色像茶而已。
崔沃坐了起来,格兰达暗想不知他躺在那里听了多久。好吧,危急时刻他靠得住,偶尔知道洗澡,还有自己的牙刷。但朱丽叶岂是凡俗女子?只有王子才配得上她。严格说来城里算得上王子的就只有维第纳利大人,可惜他太老了,另外谁也摸不准他什么脾气,有没有脾气都说不准。总之,总有一天会有王子出现,哪怕是被格兰达用锁链捆着出现。
她回过头,发现自己又成了纳特目光的焦点。无所谓,如果人是书,那么格兰达的扉页已被紧紧锁住,没人能随便乱翻。明天她倒要看看巫师们在搞什么鬼。她在巫师们眼里就是隐形人,任何事都不难打探。
万籁俱寂。在非常靠近融蜡缸的另一间房里,纳特坐在捡回来的桌子旁,借着烛火对着一张纸发呆,同时心不在焉地用铅笔掏着耳朵。
严格来讲,纳特精通各个时代的情诗,还曾和城堡里的图书管理员希尔斯黛瑟小姐深入讨论过诗歌创作。他也试过跟女爵谈诗,但后者对情诗嗤之以鼻,认为情诗无非是轻薄文章,作为学习词汇、节律、韵脚的工具倒颇为实用,其他作用就是能劝服年轻女士宽衣解带。说到这里纳特就不太听得懂了,按女爵的说法,情诗更像是种幻术戏法。
纳特用铅笔轻敲白纸。城堡图书馆里的诗作数量众多,他像阅读其他书籍一样读得如饥似渴,虽然根本不知这些作品的创作初衷和意图,但总的来说男人给女人写的诗套路大同小异。此刻他心里装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诗歌名篇,却一时不知如何下笔。
他点点头,是了,就用罗伯特郤斯坎德尔的名作《喂!献给耳聋的情人》吧,这首诗的框架和拍子刚好合用。当然,还得给诗作找个女主角,所有情诗都得围绕某位女士展开。这有点难度。朱丽叶虽然漂亮,在纳特心目中却没什么存在感,相当于一个和蔼可亲的幽灵。嗯,啊,对了……
纳特从耳朵里拔出铅笔,犹豫了片刻,写道:
我歌唱 / 却不为爱情
因为爱情被蒙蔽了双眼
我歌唱 / 只为歌颂
那和善的女神
融蜡缸下的火焰渐渐冷却,他心中的火却烧得正旺。
差不多午夜时,格兰达决定放心让男孩子们去忙活……忙活没有女人看管时他们喜欢忙活的随便什么东西。她和朱丽叶要赶晚班的穿城大巴,也就是说今晚她要在自己的**过夜。
借着烛光,她打量着自己的小卧室,却与三眼泰迪熊晃晃先生目光相接。两眼对三眼,接得相当困难。此时应有来自宇宙的天降启示,只可惜宇宙从不给人启示,只会制造更多疑问。
虽然在场的目击者只有一只泰迪熊,但格兰达还是觉得做贼心虚。她偷偷从床下欲盖弥彰的藏书堆里抽出伊拉德内郤考姆-巴特沃西的小说新作,读了十分钟,剧情颇有进展(考姆-巴特沃西小姐的著作比她笔下的女主角还要瘦些),她也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或者应该说是似曾相识的平方——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似曾相识。
“这些小说来来回回不都一样吗?”格兰达对晃晃先生自言自语,“不用猜都知道女仆是主角,要么就是其他差不多的小人物。肯定是两男追一女,女主角最后跟人品好的走了,中间必然有误会。男女之间顶多亲个嘴儿,一点**戏都没有,没有内战,没有巨怪入侵,连做饭的戏都没有。下场雷雨就算最刺激的场面了。”小说和现实生活完全脱节,后者虽然也没有内战和巨怪入侵,至少厨房戏还是非常多的嘛。
小说从格兰达的指间滑落,三十秒后她已然进入梦乡。
夜间居然没有邻居来找格兰达帮忙。她睡到自然醒,穿好衣服吃了早饭,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样。她给对门的寡妇克劳迪送饭时,在门口碰上了朱丽叶。
朱丽叶退了一步:“格兰达,出门呀?真早!”
“呀,你起床啦。还买了报纸,我真欣慰。”
“看大新闻哪!”朱丽叶把报纸塞过来。
格兰达看了一眼头版的图片,接着凑近了再看一眼,就揪着朱丽叶进屋去了。
“这帮人露着鸡儿呢。”朱丽叶评论道。泰然处之的语气让格兰达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能知道那东西长什么样呢!”她把报纸摔在厨房桌上。
“啊?我不是有三个哥哥吗?大伙儿不都在一个盆里洗澡吗?鸡儿又没啥了不起的。再说了,那不是文化吗?那次你带我去那啥地方,到处都是光屁股,你看了好几个钟头哩。”
“那是皇家艺术博物馆!”格兰达心想幸亏这番对话发生在室内,“不一样!”
她想看看头版新闻,可有那样的图片在旁边摆着,眼神总不由自主地往图上溜。
格兰达喜欢自己的工作。虽然没什么职业发展前景吧,无所谓,保不住工作的才需要发展。格兰达特别擅长烹饪,所以一心扑在厨房里,两眼不看窗外景。直到现在,她看得忘了眨眼。
头条新闻标题是“老运动迎来新活力”,下面配的图是个橙黑相间的罐子,如此华丽的罐子用文雅的叫法应该叫“瓮”。瓮上画了一群高挑细瘦的男子,男性特征毋庸置疑,但同时可能也难以置信。看他们那样子好像在争夺一个球,其中一人倒在地上,神态痛苦。图注里标着瓮的名字,翻译过来叫“断球图”。
新闻大意是说皇家艺术博物馆的某人在一个旧储藏室里发现了图中的瓮,里面装着若干卷轴,上面记载的是早年间足球运动的原版规则。卷轴的历史可追溯到夏虫世纪,一千年前的事儿啦。那时候人们踢足球是为了纪念女神足雅娜……
格兰达跳着读完了正文,可以跳过的内容太多。插画师给足雅娜画的像在第三版,当然很漂亮啦。谁见过模样丑的女神呢?或许跟女神可以瞬间击毙凡人有点关系吧。这位足雅娜大概会瞄着脚打。
格兰达放下报纸,怒火如沸。作为厨师,沸腾是她的本行。这哪是足球?可史学家行会表示这就是足球,有羊皮纸卷轴为证,还有瓮。格兰达想了想,铁证如瓮,再怎么驳斥也没胜算。
不过这也太巧了吧!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维第纳利大人瞧不上足球,但文章里说足球的历史非常悠久,还有自己的专属女神。要说城里人最爱的东西,首推便是传统和女神了,尤其是腰间露肉比较多的女神。维第纳利大人想什么呢?现在报纸什么内容都可以登了?搞什么鬼?“我有点事,”格兰达正色道,“看正经报纸是个好习惯,但是这种糟粕文章不适合你读。”
“我没读啊。谁关心这个?我是冲广告买的。你瞅。”
格兰达从来没留意过报纸上的广告,因为登广告的说到底都是为了诓你的钱。眼下这条广告就写着:来自比杨克的莎恩夫人为您带来……微链甲。
“你说咱们一起去来着。”朱丽叶提醒道。
“是啊,嗯,那时候还没……”
“你说一起去来着。”
“没错。但是,那个,多莉姐妹的人什么时候去过时尚秀?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对吧?”
“报纸上又没说不许,写着免费入场呢,你说一起去的!”
下午两点钟,格兰达想。假设我赶得及……“行吧,下午一点半在厨房见,记住了吗?不许迟到!我还有事要忙。”
格兰达盘算着:大学理事会每天十一点半开会,谁也不会留意我。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融蜡缸旁的一张破椅子就是崔沃的经理办公室。此时他正坐在上头,工作按照平时雷打不动的龟速稳步进行。
“啊,你今天提前来啦,崔沃先生。”纳特说,“抱歉我之前不在。有个大烛台出故障了,要紧急处理。”说着他凑近了些,“崔沃先生,你交待的事我办好啦。”
崔沃正在思念朱丽叶,却突然被纳特从白日梦中推醒:“啥事?”
“你让我写……不,润色你给朱丽叶小姐的那首诗。”
“弄完了?”
“你亲自过目吧,崔沃先生。”纳特递过一张纸,紧张兮兮地站在椅子边候着,像等候老师发落的小学生。
片刻之后,崔沃皱起眉头:“‘青影’是啥玩意儿?”
“那是‘倩影’,先生,整句是‘她的倩影所到之处’。”
“啥意思,就是没有影儿呗?”
“不是的,崔沃先生。你就权当这是诗意的表达方式吧。”
崔沃凑合着往后读。他没见过什么诗歌,除了“话说奎尔姆有个美娇娘”那种小调。纳特写的这篇看起来挺像正经货,一页纸写得满满的,还处处都有留白。另外,那满篇花体字曲里拐弯的,一看就知道了不得。“奎尔姆美娇娘”可没这字体。“好哇,纳特先生,真好。这就是诗了,里边说的啥?”
纳特清清嗓子:“先生,此类诗歌的根本目的就是创造一种氛围,让收件人,就是你想赠诗的那位年轻女士,感念创作者的深情,这首诗的创作者就是指你。按女爵的说法,此外的一切都是炫技。我给你带了笔和信封,你来签个名,然后我把诗送给朱丽叶小姐。”
“肯定从来没人给她写过诗,”崔沃若无其事地忽略掉其实他本人也没参与创作的事实,“真想亲眼看她读啊。”
“那样不明智。”纳特连忙指出,“人们普遍认为女士应该在追求者不在场时阅读情诗,在心中幻想后者的美好形象。所谓追求者也就是你,先生。你本人在场可能会起到反效果,特别是我注意到你今天又没换衬衫。另外,我听说女士读诗时衣服可能会掉下来。”
崔沃还没想明白“追求者”为何物,听见“衣服掉下来”便猛然把思路快进到最后一句:“呃,你说啥!?”
“她全身的衣服可能都会掉下来。实在抱歉,这似乎是情诗的副作用。但是大体上说,这首诗表达了你原文的主旨,就是‘你啊真漂亮,我真喜欢你。快来约个会?保证不**’这几句。鉴于这是情诗,我自作主张略微做了些改动,加了一点暗示,意思是说如果这位年轻女士不介意**,您就会时刻准备着。”
瑞克雷校长搓着双手:“先生们,想必各位已经看过今天的报纸了吧,至少扫了一眼?”
“没留意头版。”近代如尼文讲师答道,“头版的东西看了吃不下饭。当然,这是夸张修辞,早饭不能省。”
“据说那个瓮在博物馆地下室里放了起码三百年,不知怎么的现在才被翻出来。”瑞克雷说,“当然,他们地下室里从来没人仔细过目的东西多着呢,再加上如今城里人都假装风雅,没人真关心这种事。”
“关心什么?男人有鸡儿?”希克尸博士插嘴,“这种事迟早天下皆知。”说完他看看在座各位不悦的样子,又补充道,“我有骷髅戒指,你们忘啦?按照本校规定,死后沟通专业的主席有权,不,有义务提供品位低下、道德不良、分裂集体的发言。对不住,规矩是你们定的。”
“感谢希克尸博士提供不请自来的发言,你说的已经被记下了。”
资深数学家发表评论:“说起来,正赶在这当口冒出来个瓮,很可疑啊。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有古怪吧?”
“我也有同感。”希克尸博士说,“要不是事先知道校长要去游说维第纳利批准我们踢球,我一准以为背后有阴谋呢。”
“是——吧。”瑞克雷沉吟。
“旧规则比新的有意思多了,校长。”庞德发言。
“是——吧。”
“您看那段了吗,校长,说球员不许用手碰球?大祭司必须亲自做裁判,防止有人犯规?”
“现在大祭司说话没人听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提醒。
“他随身携带着毒匕首。”庞德反驳。
“啊?那就好玩了,对吧,马斯特朗?……马斯特朗?”
“啊?哦,对,对。值得考虑,确实。一个人管事……在场外旁观,最清楚棋盘上的局势……其实就是棋手啊……我漏过什么了?”
“校长,您说什么?”
瑞克雷被庞德一问,眨了眨眼:“啊?哦,没什么,心里想事儿,没留神就说了出来。”他坐直身子,接着说:“总之,目前规则与我们无关。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踢球,不管什么规则,只要拿出最高尚的体育精神来乖乖遵守,直到想明白什么时候犯规对我们最有利为止。斯蒂本先生,足球运动的相关研究是你主持的,接下来你讲。”
“谢谢校长。”庞德清清嗓子,“先生们,足球运动显然不只是规则和球而已,那都是机械化的死板内容。与我们更加切身相关的是现场的喝彩助威,当然还有食物。这两样都是足球必不可缺的组成部分。不幸的是,还有另外一个关键部分是队伍的支持者。”
“支持者有什么问题?”瑞克雷追问。
“他们会互相殴打。像昨天下午那种混战和不经思索的暴力行为可以说是足球运动的标志性特征之一了。”
“古时候传下来的陋习吧。”主席无奈地摇头。
“确实。据我所知,当年输球的队伍要被勒死。然而我认为应该称之为被整个社区——起码包括那些还能喘气的社区成员——热烈赞同并经过筹划的暴力。幸而我们没有任何支持者,所以目前此问题与我们无关。我提议接下来直接跳到馅饼的话题。”
巫师们纷纷附议,说到吃的他们就来劲儿,有几位已经盯着门,等着送餐的人来,从早上九点钟到现在,似乎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馅饼是足球运动的核心。”庞德继续,“大部分是脆皮面点,里面填了类馅饼的物质。我收集了六份样本,在平时使用的实验对象身上做了测试。”
“学生?”瑞克雷问。
“正是。实验对象表示非常难吃,跟我校的馅饼完全没法比。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吃完了。我们对样本进行过原料分析,发现里面有肉汤、脂肪和盐。就目前观测到的情况,似乎尚无学生死亡……”
“那么说来我们在馅饼上领先了。”瑞克雷挺高兴。
“我想是这样的,校长,然而我认为馅饼的品质似乎并不……”房门打开,截断了庞德的发言。进来的是一辆经过加固的重型餐车。既然推车的不是那位姑娘,巫师们就没怎么留意,忙着专心递茶杯、传糖碗、品鉴巧克力饼干,并想方设法给自己多抢几块。一时意见纷纭,就算组个委员会也难以裁断。
茶杯落定、饼干分完,瑞克雷用茶匙敲了敲杯沿,示意大家肃静。鉴于敲杯的是**瑞克雷,此举只在满室嘈杂中增加了瓷器破裂的哗啦一响。等推餐车的姑娘把所有巫师都伺候停当,他才继续演讲:“先生们,球场上的喝彩看似无关紧要,但我确定其中定然有什么力量不容我们忽视。博物馆的解说员说现代喝彩是从古时候的传统演化而来的,当时原本唱的是圣歌,呼唤女神眷顾她青睐的球队,同时还有水精在场外跳舞,鼓舞球员们奋勇拼搏。”
“水精?”主席问,“那不是水里的妖精吗?年轻姑娘,衣服特别少,湿漉漉的?让她们上场干吗?另外,她们不是唱歌勾引水手溺死的妖精吗?”
瑞克雷让沉思带来的寂静在空中飘了一会儿才开口:“还好,我觉得如今不会有人指望我们在水下踢球。”
“馅饼能浮起来。”主席说。
“那可不一定。”庞德纠正。
“着装呢,斯蒂本先生?不会**踢吧?”
“古时气候比现在暖和,我确信如今不会有人要求**踢球。”
管餐车的姑娘闻言差点掉了手中的茶杯。庞德似乎有所留意,却大度地假装没看见,继续说道:“现在的球队都穿旧衬衫和短裤。”
“多短?”主席有点慌。
“差不多到膝盖吧。”庞德答道,“裤子的长度有问题吗?”
“有啊,不能露膝。众所周知,女人见了男性的膝盖就情欲高涨,根本把持不住。”餐车那边又传来哗啦一声,庞德没留意,他脑袋里也在稀里哗啦。
“您确定吗?”
“这是已经证明的事实,年轻的斯蒂本先生。”
庞德早上梳头时发现一根白发,心情不佳,容不得人和他抬杠。
“具体是哪本典籍……”没等他说完就被瑞克雷打断。后者喜欢听教员们拌嘴,轻易不会插手。
“裤子长几寸,防止女士们一拥而上,不是问题吧,斯蒂本先生?哎哟……”
那声哎哟是说给格兰达听的。格兰达失手掉了两把茶匙,正在向校长施礼道歉。
“呃,没问题……我们应该穿学校制服。”瑞克雷有些紧张。他素来以善待员工为傲,只不过经常想不起员工都有谁。可一个女仆的脸上居然流露出智慧和关切的神态,这让他心里不安,就像看到一只鸡居然会挤眉弄眼。
“呃,确实,诚然。”瑞克雷继续说道,“我年轻时赛艇队的红色队服就不错,胸前两个大U字,格外抢眼……”
女仆皱着眉头。可瑞克雷是校长啊,他说了算,不是吗?办公室门口写着校长呢。
“就这么办。”瑞克雷下了结论,“馅饼的事情深挖一下,不过有些馅饼经不起挖啦,哈哈。然后把红队服改一改。接下来还有什么,斯蒂本先生?”
“还有喝彩的事,校长。我已经嘱咐乐师谱几首曲子了。”庞德应付自如,“我们要尽快选人组个队伍。”
“急什么?”主席刚吃了一肚子巧克力饼干,正昏昏欲睡。
“遗产啊,忘啦?”希克尸博士提醒,“我们……”
“女仆在场,不便讨论。”近代如尼文讲师连忙打断。
瑞克雷下意识地看看格兰达,觉得这女人可能很快就要学会一门新语言了。那感觉既奇怪又刺激。一直以来,瑞克雷眼中的“女仆”都是个单数集合名词,全都是……下人嘛。他平时对女仆挺礼貌,适当时还给个笑脸。他猜测女仆除了跑腿之外肯定还干其他事,有的会离校回家结婚,有的……没什么理由就离校了。但是直到此刻,他从没想过女仆可能有想法,更没想过她们有什么想法,顶顶想不到的便是她们会对巫师有什么想法。他又转向会议桌。
“喝彩的事谁来执行啊,斯蒂本先生?”
“就是之前说过的支持者啦,校长。行话叫‘球迷’,沉迷的迷。”
“那我们的球迷是……谁?”
“不用担心。我们可是城里最大的雇主啊,校长。”
“其实我觉得维第纳利才是最大的雇主,真想知道他都雇了些什么人。”瑞克雷叹道。
“相信我校的忠诚员工们会支持我们的球队。”近代如尼文讲师问格兰达,“孩子,想必你会成为我们的球迷吧?”
那黏乎乎的语气让瑞克雷感到不自在。他落回座位,确信事情正在往有趣的方向发展。那女仆脸没红,也没叫嚷。她没什么反应,只是谨慎地捡起掉落的茶具。
“我支持多莉姐妹队,先生。向来这样。”
“他们厉害吗?”
“最近成绩不太好,先生。”
“所以我说你要支持大学的队伍啊,我们很强的。”
“不可以,先生。球迷要支持自己的球队,先生。”
“可是你刚说他们不怎么行。”
“所以才需要球迷支持,先生。不然我就成墙头草了。”
“墙头草的意思是……”瑞克雷不解。
“就是局面好的时候跟着大声叫好,看见风向不对就跑去支持其他球队的人。这种人总是喊得特别响。”
“所以你一辈子都只支持同一支球队?”
“啊,想换队伍也可以啦,只要不投到死对头那边就没人在意。”格兰达瞧瞧巫师们困惑的样子,叹了口气继续解释,“比如眠山联队和重拳队是死对头,或者多莉姐妹队和黑井老伙计队,或者猪圈山肉工队和船锚街野猪队,明白吗?”
显然不明白。所以格兰达诲人不倦:“这些队伍互相敌视,从前就合不来,以后也一样。他们在赛场上碰头肯定是一场死斗,人人都来围观。要是让邻居看见我给黑井叫好,简直不知道以后还怎么见人。”
“那也太糟了!”主席惊道。
“抱歉,小姐。”庞德问,“可你说的这些队伍都离得不远啊,为什么邻居还要互相仇恨?”
“这个好解释,”希克尸博士插话,“距离产生美,平时见不着面就想不起对方的坏处。有点什么毛病的邻居可天天在你眼前晃悠。”
“这么偏激的话也只有死后沟通师才说得出来吧。”主席不以为然。
“或者现实主义者也行。”瑞克雷微笑,“多莉姐妹和黑井可离得不近啊,小姐。”
格兰达耸耸肩:“是啊,反正向来就这样,没有为什么,我就知道这么多。”
“好吧。谢谢……怎么称呼?”
“格兰达。”
“看来我们不懂的事儿还多着呢。”
“是的,先生,你们什么也不懂。”格兰达一不小心说出了心声。
巫师们一阵困惑地**起来:刚才发生的事一定是幻觉。女仆批评巫师,好比餐车学会了马叫。
没等其他人开口,瑞克雷抢先拍案。
“说得好啊,小姐。”瑞克雷的笑声让格兰达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相信刚才那句评判是发自肺腑的,因为它似乎没经过脑子。”
“对不起,那位先生说想听我的意见。”
“嗯,这句发自脑子,说得好。那么还请不吝赐教吧,格兰达小姐。”
格兰达战战兢兢地望向校长的眼睛,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她想想都觉得害怕。
“先生,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要踢球,踢就是了,为什么要改规则?”
“足球运动已经落后于时代太多啦,格兰达小姐。”
“你们也落后——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这么说吧。巫师自古以来就是巫师,从来没变过,不是吗?刚才你说让乐师谱个新曲,那样不合适。喝彩怎么喊,得让挤大堆的人来定,这是自然而然的,就好像凭空掉下来的。球场卖的馅饼确实不好吃,可是当你跟大家一起挤大堆,下着雨,雨水把你浇了个透,鞋也漏水,这时你咬上一口馅饼,肥油顺着袖子淌,先生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真的。那感觉真说不准,有点像小孩子过圣猪节,那感觉买不来的,先生。说不清,道不明,摸不着,抓不住。对不起,我语无伦次了,先生们,总之就是这样。你们也有过同感吧,难道你们没跟爸爸去看过比赛吗?”
瑞克雷发现桌边的理事会成员无不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巫师们大多是和祖辈一个模子里抠出来的,体形宽大、久经风霜、脾气暴躁。但是……雨水打湿了廉价外套,总会带着些尘土的气息。父亲,或者祖父,把你扛在肩头。你凌驾于所有那些便宜帽子和头巾之上,感受着来自挤大堆的暖意,望着人头攒动,灵魂随着人群的**一同脉动。这时一块儿馅饼被递了上来,如果时运不济,也许只有半块儿,或者手头特别拮据时只有一把油腻腻的豆子,而你每次只舍得吃一颗,细水长流……反之,若是年成景气,你也许能得到一份大餐——一整根不用和别人分享的热狗,或是一碗肉杂烩,金黄的油脂在表面凝珠,底层的脆骨可以在回家路上慢慢嚼。杂烩用的是好肉,堪比众神享用的圣莲,哪舍得拿来喂狗?那雨、那喝彩、那挤大堆中绽放的热情……
校长眨眨眼,七十年岁月弹指而过,时间却似乎并未移动一分一秒。“呃,真形象啊。”他恢复了仪态,“观点有趣,陈述得当。然而我们要承担责任,毕竟这里原本只有几个小村,在我校建成后才发展为城市。我们担心再有像昨天一样的街头斗殴。听说有人因为站错队就被打死了呢。这种事情,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先生,所以你是要关闭刺客行会吗?”
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包括格兰达自己。她脑子里唯一的理性念头就是:“傻子行会的那份工作还招人吗?他们钱给得不多,但至少品评馅饼的时候挺识货。”
等她鼓起勇气抬起头,发现校长正在仰头望天,手指咚咚地敲着桌子。“太不谨慎了,”格兰达暗自懊悔,“别跟大人物顶嘴。你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们可记着呢。”
咚咚声停止,瑞克雷开口:“有道理,说得好。请容我如此作答。”他弹动一根手指,啵的一声,一个小红球伴随醋栗的芬芳出现,悬浮在会议桌上方。
“第一,刺客虽然致命,却大多在相互谋害,绝不胡乱伤害凡人性命。只有权势滔天、需要自保的人物才有必要害怕刺客。”
又一个小红球出现。
“第二,刺客的信条是不得损伤财物,以礼貌、体贴著称,无声无息,故而从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
第三个小红球。
“第三,刺客有组织,可以受迫于公众舆论。维第纳利大人特别在意组织结构。”
接着第四个小红球。
“第四,维第纳利大人自己也是受过训练的刺客,专业是潜入和用毒。我不认为他会赞同你的意见。兼且,虽然他已将暴政完善到超然化境,与其说是暴力,不如称之为梦境,毕竟他还是暴君,无须考虑你的意见。他甚至无须理会我。我不知道维第纳利有什么妙法,总之他能倾听整个城市的声音。他操纵城市就像演奏小提琴——”瑞克雷顿了顿,“或是你能想到的最复杂的游戏。目前城市的运作并非完美,却胜过从前任何时代。我想足球也该改改了。”看到格兰达的反应,瑞克雷笑了,“年轻的女士,你在学校是做什么的?屈才呀。”
校长的本意或许是褒奖,然而他的话把格兰达的脑袋填得满满当当,快要从耳朵里流出来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没屈才,先生!我做的馅饼天下第一!夜厨都归我管!”
在场的大部分人不关心政治,却非常在乎馅饼。格兰达已经是理事会关注的焦点,现在几乎要被目光烤得冒烟。
“你管夜厨?”主席感到难以置信,“我以为是那漂亮姑娘呢。”
“是吗?”格兰达爽快地回答,“我管的。”
“有时候送来那种超棒的馅饼是谁做的?就是外面一层奶酪脆皮,里面有一层泡菜那种。”
“农夫馅饼?我呀,先生。我的独门秘方。”
“是吗?你怎么让烤过的洋葱、泡菜保持爽脆口感的?不可思议!”
“独门秘方,先生。”格兰达守口如瓶,“讲给人听就不独门啦。”
“是呀。”瑞克雷眉飞色舞,“不能向手艺人打听行业机密,老兄。那可不妥。现在我要宣布会议结束了,会议有什么结论以后再说。谢谢你赏光参与,格兰达小姐,至于为什么夜厨的女士会在正午来送茶的事我就姑且不问了。你还有其他建议吗?”
“嗯,既然你问了……算了,我不该说的……”
“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你说呢?”
“好吧,先生,行头的事,就是说你的队服。红配黄无所谓啦,不会和别的队伍撞色。但是你说要在胸前写两个U?像这样,UU?”格兰达在空中画出图形。
“完全正确。学校名字的缩写[20]嘛。”瑞克雷点头。
“你是认真的?我知道各位先生都是光棍儿,但……说实话吧,那样子就好像你们胸前长了奶子。”
“哎呀,校长,她说得对。”庞德惊道,“那就太尴尬了……”
“什么样的下流思想才能从两个普通字母里看出那玩意儿?”近代如尼文讲师怒道。
“不知道什么样,”格兰达回答,“反正去看球的都那么想。他们还爱给人取外号。”
“你说得大约有理。”瑞克雷表示认可,“可我从前参加赛艇的时候就没碰到过这事儿。”
“足球爱好者的语言要猛烈多了,校长。”庞德提醒。
“是啊,而且我记得当年我们扔火球时也没那么多顾忌。”瑞克雷思索着,“唉,可惜。我原打算让老队服再出来透透气的。不妨事,可以把旧设计改一改,避免尴尬。再次感谢提醒,格兰达小姐。胸部吗?差点就大意了。祝你日安吧。”格兰达已经推着餐车飞奔出会议室,瑞克雷顺手关了门……
主管日厨的女仆茉莉正在走廊另一端坐立不安地等着。看见格兰达推着一车哗哗作响的茶杯跑来,她松了口气。
“顺利吗?出事了吗?万一出事我就完蛋了。快跟我说都好着呢!”
“都好着呢。”格兰达的回答招来了不信任的凝视。
“真的?你欠我个人情啊!”
人情三大定律是多元宇宙中的基本法则。第一定律,没人会只讨一个人情;第二定律,(给予第一个人情之后)对方会用“我还有个不情之请……”开篇,索取第二个人情,如前述第二次索取未能得到满足,则根据第二定律,已被给予的第一个人情所应得的谢意将被归零,同时根据第三定律,此时将视为给予方从未给予任何人情,人情场坍缩。
格兰达盘算着这些年来她讨过的许多人情,别人也欠她不少。另外,格兰达确信趁她顶班的时候,茉莉跑去面包房和她男朋友调情了。
“星期三晚上的宴会,能让我混进去吗?”
“对不住,排班的事管家说了算。”
是啊,排的都是高挑细瘦的姑娘,格兰达想。
“你凑那热闹干吗?”茉莉问,“事儿特多,钱给得又少。大宴会后我们是能捞点高档的剩菜,你在乎吗?谁不知道你是剩菜王啊!”她尴尬地刹住嘴,“我不是那个意思。谁都知道你做饭特别棒,每次都有额外准备。别误会啊!”
“我没多想。”格兰达见茉莉准备跑开,就提高了嗓门儿,“我现在就能还你人情!你屁股上有俩面粉白手印儿!”
茉莉回头一瞥,格兰达知道自己赢得了小小的胜利。不可贪多。
这段足以让格兰达后悔的小插曲耽搁了不少时间。她得赶回夜厨把工作安排好。
等心直口快的女仆离开,大门关闭后,瑞克雷意味深长地向庞德点点头:“斯蒂本先生,我和她讲话时你一直在看秘子计。想什么呢?说出来吧。”
“有某种纠缠效应。”庞德回答。
“我本来还多心,以为那瓮是维第纳利搞的鬼。”瑞克雷沉下脸,“早该想到他办事不会那么露骨。”
“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附和着。
“可不是,”主席也说,“我看见报纸就想到啦。”
“先生们,”瑞克雷听不下去了,“每次我有什么想法,末了都发现你们打一开始就早想到了。你们可真厉害啊,佩服佩服。”
“打个岔。”希克尸博士插话,“你们在说什么呢,我完全没听懂。”
“你总在地下室闷着,都跟时代脱节了!”近代如尼文讲师正色道。
“还不是你们不让我出来!而且容我提醒各位,我的职责是在大学里筑起一道防线,防范来自宇宙的威胁。我手底下只有一个员工,还是个死人!”
“你说查理?我记得他,工作很卖力。”瑞克雷说。
“卖力没错,但我总得给他修修补补,”希克尸叹道,“我每个月的报告里都有写。希望你们都读过……”
“希克尸博士,”庞德问,“那位女士口若悬河的时候,你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感受?”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关于我爸爸。”
“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一样。”庞德话音刚落,巫师们纷纷点头,“我是被姑姑带大的,都不知道爸爸是谁,即便如此我也想念爸爸。”
“那不是魔法?”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不是。我猜是宗教效应。”瑞克雷回答,“神力显圣什么的。”
“神力不显圣。”希克尸博士纠正,“是被杀戮召来的!”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欠身离席,“今天下午我要做个小实验。关于足球,我们不讨论、不揣测、不操心——”
“你想让我们踢,对吧?”近代如尼文讲师愤愤地说。
“正是。”挺好的一段散会陈词被打断,瑞克雷有些不悦,“随便踢踢,熟悉一下规则,上手体验体验。”
庞德补充:“呃,严格讲,根据新规则——我所谓的‘新规则’就是被我们当作蓝本的古代规则——上手体验的意思就是不许上手。”
“感谢指正,小伙子。麻烦放话出去,午饭后在草坪上练球。”
跟矮人打交道时务必记得:虽然你们住在同一个世界,但你们理解它的角度却截然相反。有钱有势的矮人都住在深坑里,市中心的高楼在他们眼里是贫民窟的代名词。矮人就喜欢幽深阴凉的地方。
以上只是最粗浅的例子而已。矮人口中“时运上行”的意思是运气真的背到要上吊,而所谓“上流社会”,也就是人类概念的“下流社会”。形容一位富裕、健康、广受尊敬、自家还开了养鼠厂的矮人,就应该说他正在“人生的谷底”“德低望重”。跟矮人讲话一定要时刻牢记把思路反过来。城市也一样,从安卡-摩波往下挖,只能得到更多的安卡-摩波,足足好几千年的份儿,时刻准备着被掘出来,腾出位置给矮人建设光鲜的宅邸。
按照维第纳利大人的宏伟规划,城墙像束身衣似的把安卡-摩波勒了个结实,特殊性癖者看了只怕要喜不自胜。有引力作梗,向上发展的空间总是有限,但只要肯向肥沃的土壤里索取,向下的潜力无穷无尽。
所以格兰达万万没想到矮人商店“晒塌”居然位于林荫大道的表层,紧挨着那些为人类淑女开设的高档服装店。仔细想想确实也有道理:想靠卖衣服挣大钱就最好入乡随俗,多学其他同类商店的样子。店名听起来虽然不大上档次,不过听说“晒塌”在矮人语里的意思是“美好的惊喜”。要是无聊到连这种事都要嘲笑一番,那可笑的事就太多了,保你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她战战兢兢地走向店门,满以为只要两脚踏进门槛,就连喘气也要收钱,五块钱一分钟。店里定会把她倒吊起来搜刮得一文不剩。
店内确实高档,矮人意义的高档,也就是说到处都是链甲,兵器之多足以攻占一座城市。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不难发现这儿卖的都是女性链甲和兵器。听说现在是有这么个风尚,矮人女性的装扮自古以来就跟男性一模一样,可如今她们终于腻味了,要在比喻的层面上打破束缚,把女性甲胄做得更轻些,再配上可调松紧的带子。
以上是朱丽叶在来时路上讲的,“比喻的层面上”当然不是她的原话,那么多音节的词儿超出了她的语言能力。店里还卖战斧和战锤,每件都带着些女性风韵:一把锋利得足以把脊柱纵向破开的战斧上雕刻着精美的花朵。可以说晒塌内部是个全新的世界,格兰达站在门口四下打量,松了口气——店里有其他人类女性,数量还颇为不少,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一个年轻的人类姑娘脚蹬六英寸的高跟钢靴,看到格兰达和朱丽叶进店,立即像被磁铁吸引般凑了过来。不过看她身上那么多的有色金属,被磁铁吸走乃是理所当然。姑娘手里还托着一盘酒水。
“有黑蜜酒、红蜜酒、白蜜酒。”说完,她把声音放低了几个分贝外加三个社会等级,“实话实说,红蜜酒其实就是雪莉酒,矮人淑女都喝这个,不用仰着脖子灌。”
“要钱不?”格兰达紧张地问。
“不要钱。”那姑娘又端起一碗黑乎乎的零碎东西,每一块上都插了根小木签,她有些无助地叹了口气,“尝块老鼠果吧。”
没等格兰达出手制止,朱丽叶已经拿了一块大嚼起来。
“老鼠身上哪块是果?”格兰达问。
托盘的姑娘没敢直视她的双眼:“嗯,你知道牧羊人馅饼吗?”
“我知道十二种做法。”格兰达难得骄傲了一把。其实她在撒谎,说实话大概只会四种做法吧,只用肉和土豆玩不出太多花样。只是店里寒光闪闪的氛围让她心里没底,想给自己撑撑场面。话说完,她突然开悟:“噢,你是说传统配方的牧羊人馅饼啊,用的是那什么——”
“是呀。”姑娘答道,“淑女们可喜欢了。”
“别吃啦,小朱丽!”格兰达连忙阻止。
“挺好吃。”朱丽叶不情愿,“再吃一个行吗?”
“那就再来一个吧,凑个齐活,在老鼠身上就是成对长的。”格兰达自己取了杯雪莉酒。端酒的姑娘又掏出一本光面的宣传册,两只手托住三样东西递了过来。
格兰达扫了一眼册子就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这地方的东西太贵了,手册上甚至不标价,凡是不标价的东西肯定贵死人。都没必要细看,看多了只怕他们能顺着眼睛把你的钱包掏空。免费酒水嘛,这倒是可以来者不拒。
格兰达百无聊赖,开始研究店里的人。除了数量众多而且还在不断增加的人类外,其他人个个留着胡子。矮人不分男女都长胡子,天性使然。店里的胡子显然要比城里街上的那些更考究,有的还尝试烫大卷、扎马尾。有的客人随身携带十字镐,就插在装饰华丽的高档工具袋里,仿佛镐的主人认为逛街途中随时可能碰上矿脉,兴致来了就刨上两镐。
格兰达对朱丽叶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者指着一位客人的脚反驳:“啥?刨矿不就弄脏靴子了吗?斯内琪海的靴子,名牌!四百块一双,下完单还得再等六个月!”
虽然瞧不见脸,但格兰达从肢体语言上也能看出靴子的主人颇有得色。炫耀有理,她暗想,一双靴子就相当于一个工薪族全家一整年的收入,有人识货,换谁都难免得意一番。
全神贯注观察他人时,难免忘记别人也在观察你。格兰达个子不算很高,也就是说从她的视角看来矮人不算很矮。很快她就发现有两个矮人目标明确地冲着她和朱丽叶来了,其中一个腰围宽广,胸甲做工华美无比,穿它上战场相当于亵渎艺术。他(社交常识:除非本人提出异议,否则所有矮人都是男的)一开口,那嗓音就像最黑最贵的那种黑巧克力,兴许还用烟熏过。对方伸来的手上每根手指都戴满戒指,若不细看说不定还以为那是件手甲。于是格兰达确信这是位女性:没有这么醇厚、果味丰沛的男巧克力。
“亲爱的,欢迎光临。”巧克力中泛起旋涡,“我是莎恩夫人,请问二位可否赏光帮我个忙?贸然开口实在唐突,但眼下用你们的话说,我是进退维谷啊。”
让格兰达不爽的是,这番话显然是冲朱丽叶说的,而后者正在猛吃老鼠果,那架势仿佛明天就不活了,不过对老鼠而言明天确实不用活了。
格兰达咯咯笑着:“她是跟我一起的。”说完又有口无心地加了一句,“夫人?”
莎恩夫人挥挥另一只手,更多的戒指烁烁放光:“这家沙龙其实是个矿井,根据矮人法律,我就是矿井之王。作为国王,我自封为王后。矮人的法律可以曲解、可以生搬,却从不缺席。”
“好吧。我们——”格兰达一句话没能说完,“嘿,你!”
是莎恩夫人更矮的那位同伴,正在举着软尺在朱丽叶身上量。“这位是佩佩。”莎恩女士介绍。
“他要是敢这么放肆,那我只能当他是个女的吧。”
“佩佩……就是佩佩,无关男女。”莎恩夫人不以为意,“窃以为给人贴标签毫无意义。”
“看出来了,你店里的东西都不贴价签。”格兰达心里紧张就没管住嘴。
“啊,是了,你会注意到这种事情。”莎恩夫人对格兰达挤了挤眼,那份亲切友善足以融化一切芥蒂。
莎恩夫人在佩佩兴奋的目光中继续说:“不知你,她……不知二位可否赏光随我去后台一叙?事情有些机密,不便在此详谈。”
“哦哦哦,好哇。”朱丽叶马上回答。
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类姑娘,在人群中清出一条通往后台的小路。莎恩夫人像被无形的力场推着,沿路前行。
格兰达觉得事态突然失控,但她肚子里有大量雪莉酒在安慰自己:“偶尔放任自流一次不也挺好吗?哪怕就一次呢。”她猜不到远处那扇镀金房门的后面有什么,但肯定没想到里面有火焰、烟雾、叫喊声,还有个站在角落大声吼的人。整个房间就像是铸造厂里混进了一帮小丑。
“继续走,别在意。”莎恩夫人解释,“办时尚秀总是这样。紧张,你懂的。当然,时尚界的人总是低度紧张,微链甲本身就是个麻烦。那是前所未有的新东西。根据矮人法律,链甲上的每个铁环都要打上工匠的刻印。那么干非但亵渎艺术,技术上更是难到上天。”到了后台,莎恩夫人巧克力似的声音里增加了些泥土气息。
“微链甲!”朱丽叶的口气仿佛看见了通往宝藏的大门。
“你知道微链甲?”莎恩夫人问。
“她天天都在说微链甲,”格兰达抱怨,“一开口就停不住。”
“当然,那是了不起的作品。几乎像布一样柔软,肯定强过皮革——”
“还不磨皮!”朱丽叶补充。
“传统型的矮人不肯在甲胄下面穿布衣,所以特别在乎磨皮的事。部落时代的旧习惯总是在牵制、拖累我们。我们虽然肉体离开了矿井,却总把矿井揣在心里。如果我说了算,我就要更改丝绸的分类,把它算成一种金属。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女士?”
“朱丽叶。”格兰达本能地替她回答,说完涨红了脸。她的行为是抢白,无可辩解,几乎相当于让人在手帕上吐口唾沫然后用湿手帕给人擦脸。侍酒的姑娘也跟到了后台,不失时机地取走格兰达手里的空酒杯,换上一满杯雪莉酒。
“朱丽叶,可以请你来回走一趟吗?”莎恩夫人问。
格兰达想问为什么,可满嘴是酒说不出话,免了一场尴尬。
莎恩夫人将手肘拄在另一边的手掌上,挑剔地打量着朱丽叶。“对,对。我是说走慢些,就好像你有的是时间,不急着赶路。想象你自己是天上的鸟、海里的鱼,世界是你的衣裳。”
“哦,好。”朱丽叶遵命又走了一遍。
第二趟刚走了一半,佩佩就已泪如泉涌:“她是在哪儿学的?在哪儿受的培训?”他(或是她)两手拍着脸蛋尖声喊叫,“马上就签了她!”
“她在大学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格兰达说。但雪莉酒[21]提醒道:偶尔一次还没完哪,别破坏气氛!
莎恩夫人显然直觉灵敏,猜到了格兰达的心思,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知道吗?女矮人大多挺内向的,不想引人关注。同时我发现矮人服饰也受心思前卫的青年男性喜爱。你女儿是人类——”莎恩夫人向朱丽叶偏偏头:“你也是人类,对吧,亲爱的?确认一下比较保险。”
朱丽叶兴高采烈地望向她专属的臆想世界,狂热地点头。
“好呀。”莎恩夫人继续说,“她身材绝佳,动作优美如梦,但身高并未超出矮人太多。而且实不相瞒,亲爱的,有些矮人女子也希望自己更高些。如此形容或许‘贬高’我族人的形象,但她走路的姿态呀……矮人当然也有胯,却几乎没有谁知道怎么扭……抱歉,我哪里失言了吗?”
格兰达刚喝下去的半品脱雪莉酒终于在她的怒火面前屈服:“我不是她妈!我俩是朋友!”
莎恩夫人再次投来那种目光,格兰达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被挖了出来细细检查。“那么你是否介意我付给你朋友——”短暂的停顿,“五块报酬,作为今天下午的模特费?”
好呀。雪莉酒对格兰达说,你想知道放任自流能流到哪儿,现在看见了?你打算怎么办?
“二十五块。”格兰达讲价。
佩佩又拍了拍他那不知男女的脸蛋,喊道:“成交!成交!”
“还有购物折扣。”格兰达补充。
莎恩夫人对她报以意味深长的凝视:“失陪片刻。”
她拉着佩佩的胳膊去角落里密谈。铁锤和吼叫的噪声太大,格兰达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莎恩夫人面带假笑回来了,佩佩跟在她身后。“我的时尚秀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场了,最好的模特被她自己的十字镐砸了脚。我们可以详谈今后是否续约。佩佩,不要上蹿下跳了好吗?”
格兰达眨了眨眼。“我不相信居然讲成了,”她暗想,“穿几件衣服就赚二十五块!比我一个月的工钱都多!这不对。”雪莉酒打断她的思路:哪里不对?给你二十五块,让你穿上链甲在一大群陌生人面前走一趟,你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