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看见卖饼的了。”主席向前几步,人墙变幻,掩盖了他的身影。
“好点了吗,崔沃先生?”纳特问。四周人头攒动。
“妈呀,疼死了,对不住,原谅我的克拉奇语[14],”崔沃捂紧受伤的胳膊,“你真没在袖子里藏锤子?”
“没锤子,崔沃先生。对不起,你让我——”
“知道,知道。你哪儿学的打人,打那么狠?”
“没学过,崔沃先生。我不能对别人动武的!你催着我打一拳,我——”
“你瘦皮猴一个,哪儿来的力气!”
“瘦皮猴骨头长,崔沃先生,肌肉也长。真是太对不起了!”
“是我不好,小妖啊,我不知道你那么大劲——”话没说完,崔沃突然一头撞在纳特身上。
“兄弟,你跑哪儿去了?”刚在崔沃背上猛击一掌的人说道,“不是说好了在鳗鱼馅饼摊子那儿碰头吗!”
来者看看纳特,眯起眼睛:“这谁啊,敢戴咱队围巾?”
他并没有正眼看纳特,但显然在打量权衡,而且并不友好。
崔沃拍掉身上的土,神色竟有些害羞:“哟,安迪。呃,这是纳特,给我打工的。”
“打啥工?刷厕所啊?”安迪身后那群人爆发出笑声。除了他眼里的凶光,初次见面的人率先注意到的就是安迪抖完包袱大家必须笑。
“安迪他爹是黑井的队长,小妖。”
“认识你很荣幸,先生。”纳特友好地伸出手。
“哟,认识你很荣幸,先生。”安迪模仿着纳特的腔调,伸出盘子那么大、布满老茧的手,握住纳特干瘦的手指。
“小手跟姑娘似的。”安迪狠捏了一把。
“崔沃先生给我讲了黑井队的好多壮举,先生。”安迪一声闷哼,崔沃注意到安迪手上正拼命用劲,指节都攥得发白。纳特继续说道:“赛场上的情谊一定格外美好。”
“啊,对。”安迪哼哼着好不容易抽出手,脸上全是愤怒和疑惑。
“这是我伙计麦克西,”崔沃赶紧打圆场,“这是屁精卡特——”
“现在叫屁神了。”卡特纠正。
“行,好。这是大块儿。在他身边你得留神,大块儿是当贼的,撬锁比你抠鼻屎都快。”
名叫大块儿的人举起一块铜徽章:“行会的,有执照。没执照的要被抓住弄死。”
“你是说你以违法为生吗?”纳特惊恐万状。
“怎么的,你没听过盗贼行会?”安迪问。
“小妖新来的,”崔沃帮忙辩解,“不怎么出门。山里来的妖精。”
“下山跟咱们抢饭碗的?”卡特问。
“你从来不干活,有啥饭碗?”崔沃反问。
“说不定哪天我想干活了呢?”
“别人干完你再去装样儿?”安迪话音刚落,众人准时发笑。短暂的介绍就这么完了,让纳特颇感意外,他以为肯定有人要提起偷鸡的事儿呢。卡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铁罐,扔给纳特和崔沃。
“我这不刚在码头给人卸了半天船嘛,”卡特急着辩解,好像从事体力劳动有损尊严似的,“从四叉来的船上顺来的。”
大块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偷来的手表。
“再过五分钟比赛开始。”大块儿宣布,“开始挤吧……呃,安迪你说呢?”
安迪点点头,大块儿如释重负。甭管干什么,安迪首肯最是重要。安迪呢,则还在打量着纳特,像猫在研究一只意外猖狂的老鼠,同时揉着自己被攥疼的手。
直白切先生脸涨红到脖子根儿。他清清嗓子,喉结上下跳动,像一轮不知该升还是该落的夕阳。在公共场合喊话是他的强项,但公开演讲则算是一种另类的羞辱了。
“那个,呃,先生们,各位即将看到的就是足球赛了,核心部分叫作‘挤大堆’,你们很快就会开始——”
“足球赛难道不是指两队人互相比着看谁先用球打中对方的得分柱吗?”
“也可以那么说,先生,很可以的。”直白切附议,“但是在街头踢,嗯,这么说吧,两边的球迷会根据球场上的局面想办法缩短赛场的尺寸。”
“组成人墙往里面推吗?”
“是的,校长。差不多,校长。”直白切如实回答。
“那得分柱呢?”
“哦,他们可以挪的。”
“啊?”庞德震惊,“看球的可以挪得分柱?”
“说得非常正确,先生。”
“那不就全乱套了吗?胡闹!”
“确实,先生,有些老人也说这些年足球在走下坡路。”
“岂止下坡,要我说这是到了坡底下还要挖个坑从世界背面钻出去啊。”
“倒是挺适合用魔法作弊的,”希克尸博士插嘴道,“值得一试。”
“我有一言相劝,”直白切不识相地泼起冷水,“球场上有些人特别拿足球当回事。您要是那么做,可能会被人把肠子扯出来当袜带穿。”
“直白切先生,我很确定我这些汉子不穿袜带——”这时庞德凑上来耳语一番,瑞克雷听完继续说道,“哦,可能有一个例外的吧,最多俩。我说,要是全世界人人都一样,那可多没意思啊。”他看了一圈,耸耸肩,“这就是足球?不觉得挺枯燥的吗?像我吧,就不乐意淋着雨站一天,看别人找乐子。走吧先生们,咱们找球去。咱们是巫师,应该有特殊待遇。”
“咱们现在不是要自称汉子吗?”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一码事。”瑞克雷踮着脚从人群头顶眺望。
“两码事!”
“嗯,”瑞克雷解释,“所谓汉子不就是身边没女人、总跟其他伙计出去喝酒的人吗?反正我受够了,你们在我身后排好队,看足球去喽。”
巫师们适应足球的速度让直白切和诺伯斯着实吃了一惊,迄今为止他俩一直以为巫师都是不谙世事的圆润丰满型生物。但要成为高级巫师并保住位子,必须拥有坚定的毅力、恶毒的手段,以及每个真正的绅士都应该具有的那种掩盖在风度之下的狂妄自大,就像“哦,那是你的脚吗?还真对不起呀”。
当然,希克尸博士也是善于应付眼下状况的好人,因为按大学的官方定位,他是坏人。幽冥大学经验老到,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15],堵不如疏。
比较幼稚的机构倾向于顶着巨大的风险和成本把所有不良分子缉拿归案。幽冥大学则给希克尸和他的团队单独建立院系、拨派专款、设置晋升途径,偶尔还放他们出去捕猎官方不认可的邪恶巫师。只要没人指出所谓“死后沟通专业”深究起来其实就是死灵术换个名头,大家就都相安无事。
所以许多巫师都把希克尸博士视为理事会中有些烦人但不可或缺的重要成员,因为他(根据学校条例)可以尽情说出其他人想说却又不便说出口的坏话。额头修成美人尖、手戴骷髅戒指、法杖造型凶恶、身穿一袭黑袍,所有人都指望这样的巫师作一点点恶。学校条例中规定的“可接受的恶行”标准差不多是把别人两只脚的鞋带系在一起,或者短暂地使人**瘙痒。如此安排不算尽如人意,却颇符合幽冥大学的传统:和蔼可亲的希克尸博士占据了一个必不可少的空缺,防止那些可能大搞尸山血海死人头的死灵巫师上位。虽然他痴迷业余小剧场,总给同事们发免费戏票,给人造成了一些困扰,不过二害取一,小剧场总好过死人头。
希克尸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密集的人群不仅意味着有好多鞋带可以系,更意味着大量的衣袋。他的博士袍[16]里总揣着新剧的宣传单,看见衣袋就往里塞。塞东西嘛,不算扒窃。
那天纳特过得稀里糊涂,至今也还糊涂着,而且每过一分钟就更糊涂一些。人山人海,翻涌、挤压、碾轧,大部分还在酗酒。远处有人吹响哨子,似乎有比赛开始了。他看不见,只能听崔沃讲。远处有人惊呼喝彩,人潮应声涨落流转。崔沃和他的朋友们(好像自称“黑井大饼坛”,人群太吵了,纳特听不太清)见缝插针,一步步向传说里的球赛靠拢,人潮涌来时坚守阵地,人潮退却时则顺势猛挤。推、摆、挤……在一次次的重复中,纳特感到了某种召唤。那感觉从脚底和掌心发起,悄然传到大脑,给他温暖,使他超脱自我。仿佛涌动的人潮是一个生物,而纳特则是它身上的一个细胞。
一阵喝彩传来,声音起源于赛场另一端。无论最初喊的是什么,传到纳特身边时已变成四个无意义的音节从千百张嘴和无数加仑啤酒中爆发的一声咆哮。喝彩退去,带走了温暖的归属感,留下一个空洞。
纳特与崔沃对视。
“开窍啦?”崔沃问,“够快的。”
“那是——”
“我知道。咱不细说。”崔沃没让纳特说完。
“但是我感觉到——”
“不细说,明白不?说不清楚。哎,开始往回推了!有机会!挤呀!”
纳特擅长挤……非常擅长。在他势不可当的努力下,人群向两侧分开,或者旋转着滑开。钉鞋在石板路上刮出痕迹,头晕眼花、疑惑且愤怒的鞋主人们则被纳特和崔沃纷纷甩在身后。
这时纳特感到有人狠拽他的腰带。
“别推了!”崔沃喊道,“别人都掉队了!”
“其实进度已经被一个卖豌豆布丁和浓汤的摊子拖慢了。我尽了全力,崔沃先生,可是摊子太难推。”纳特回头答道,“还有格兰达小姐。你好,格兰达小姐。”
崔沃看看身后。后面有人打架,他能听到安迪的怒吼。安迪身边总有人在打架,如果别人不想打,他自己也可以起头。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喜欢安迪,因为……嗯,不许不喜欢。他——等等,格兰达在前头?也就是说,那谁也在?
更远处又是一阵**,一个裹着破布的椭圆形物体腾空而起,又落回地面,叫好声和嘘声四起。崔沃曾经凑到前排好多次,没什么了不起的。球嘛,见多了。
但是纳特把那个布丁摊顶在前面像雪铲一样推了多长时间?哎哟,我这是找到了个足球天才。他平时一副饿得半死不活的样子,哪儿来的力气?
四面全是人,无路可绕。情急之下,崔沃从纳特两腿中间钻了过去。起先他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衣下摆和两只靴子,紧接着出现的是比刚经过之处要漂亮许多的一双腿。他站起身,距离朱丽叶淡蓝色的眼眸只有寸许之遥。朱丽叶没有惊讶的意思,因为惊讶在于突然,等朱丽叶的脑子回过神来,“突然”就已经过了。而格兰达则在惊讶刚露头时就赏了它一顿暴捶,生生把它打成了愤怒。朱丽叶与崔沃视线交汇,空中出现一群比喻意义上的小蓝鸟,清清嗓子准备歌唱。格兰达突然出现在他俩中间,开口逼问:“崔沃郤莱克利,你来这儿搞什么鬼?”
小蓝鸟们,消失了。
“你怎么跑前头来了?”答得不算巧。但崔沃心里小鹿乱撞,管不了那么多。
“被挤过来的。”格兰达怒道,“你们那帮人一直在挤!”
“我?我没啊!”崔沃愤愤不平,“那是——”说着他犹豫了。是谁?纳特?看他那样子,紧张兮兮的,皮包骨,好像一辈子都没吃过饱饭。说是纳特我都不信,对,自己说的都没法信。“那是后面那帮人。”他假惺惺地收了尾。
“一帮糙汉,是吧?”格兰达的声音酸得能滴出醋来,“要不是纳特先生拽着你们,我俩都被挤到球场上去了!”
这话说得太过偏心,让崔沃觉得挨了兜头一棒,但他决定放弃争辩。在格兰达眼里纳特做什么都是好事,而崔沃向来只做坏事。这么说来他也没立场反驳,只是觉得应该略加补充:“倒也没做过太过分的坏事。”
朱丽叶正冲他笑呢。趁格兰达转头跟纳特讲话,朱丽叶往崔沃手心里塞了个东西,紧接着就转过身假装若无其事。
他激动地摊开手掌,是枚黑白相间的珐琅徽章,死对头多莉姐妹的队徽,还带着朱丽叶的体温。
崔沃连忙握拳,四下看看,确定没人瞧见他有辱黑井队好名声的通敌行径。万一被哪个巨怪撞倒,有人在他身上发现了队徽呢?万一是安迪呢?
可这毕竟是朱丽叶的礼物啊!崔沃把它放进口袋,一直塞到最深处。事情尴尬了,而且他可不是喜欢面对问题的人。
布丁摊主抓紧机会,一路上卖了不少货,此时又凑过来给崔沃送上一袋热腾腾的豌豆。
“你那哥们儿挺厉害,啥品种的巨怪?”
“不是巨怪,是妖精。”崔沃回答。球场上的喧闹离他更近了一些。
“妖精不是偷东西的——”
“这个不是。”崔沃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走。
突然一阵局部的沉默,就是人屏住呼吸时的声音。崔沃抬头,在本场比赛中第二次看到球的真容。
球中间是白蜡木,外头裹着一层皮,再加十几层布,便于抓握。球的落点正是朱丽叶那不装事儿的漂亮脑瓜儿。崔沃不假思索飞身扑出,抱住朱丽叶滚到布丁摊的轮子底下。足球落地,正中朱丽叶刚刚所在之处。
球落地的瞬间,崔沃心里闪过千头万绪。虽然朱丽叶在抱怨泥巴弄脏了外套,总归是被他抱在了怀里。他救了女神一命,从言情的角度看算是赚到了。可不管黑井队还是多莉队,让任何铁杆球迷知道这事,他的小命都要不保。
朱丽叶咯咯笑了。
“嘘!别吱声。那么漂亮的头发,让人削了多难看!”
崔沃从车底探出头,没任何人注意。
那是因为纳特已经捡起了球,放在手里转啊转,脸上可见的部分满是疑惑。
“就是这东西?”纳特问同样搞不清状况的格兰达,“一次愉快的社交集会,还有可口的小点心,就这么结束了吗?这丑陋的东西应该放在哪里?”
格兰达身不由己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街道另一端。
“那根大杆子?刷白漆的……哦,下面还有红漆……”
“哦,看到了。好吧,既然那样,我——你们别挤了好吗?”纳特对推搡着看热闹的观众们喊。
“但是你过不去的!”格兰达叫道,“放下球快跑吧!”
崔沃听见纳特一声闷哼,除此之外世界一片寂静。哎呀,绝对不可能,距离得分柱至少一百五十码,而且木头足球扔不远。他不可能——
远处啵的一响。令人窒息的寂静立时告破,又随即合拢。
崔沃越过前面那位的肩头,看到六十英尺高的得分柱在白蚁、腐朽、日晒、雨淋、引力和纳特的合力作用下轰然倒地,尘埃四起。他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朱丽叶就站在旁边[17]。
“这是不是……老天显灵?”朱丽叶相信鬼神之说。
那一瞬间,崔沃指着街道反向大喊“他往那边跑了”,然后扶起朱丽叶,又踹了纳特一脚。“追啊!”他补上一句。格兰达就没办法了,不过无所谓,只要他还拉着朱丽叶的手,格兰达就肯定像归巢的秃鹰一样跟在他们身后。人群拥向倒下的得分柱,还有一些分流去了刚才远射的发源处。崔沃又随便指了个方向:“是那个戴黑帽的大壮!去那边了!”给别人制造混乱总是好的,搅乱局面时切记要撇清关系。
他们跑了几条巷子。远处还有**,不过城市的人群比森林更容易让人迷路。
“我应该回去道个歉。”纳特说,“我可以给他们做一根新的柱子,不麻烦。”
“不想打击你,小妖。你得罪的那帮人不爱听道歉。”崔沃催促,“继续走,别歇着。”
“他们为什么觉得被得罪了呢?”
“纳特先生。首先,你是看球的,不是踢球的,轮不到你得分。”格兰达解释,“其次,那么大力的远射,射偏了是要死人的!”
“不会的,格兰达小姐,我向你保证。我瞄准得分柱射的。”
“那又怎么样?瞄准得分柱就一定能打中吗?”
“呃,一定能!格兰达小姐。”
“你怎么做到的?把柱子都砸烂了!得分柱又不是随处能捡的,你给我们惹大麻烦了!”
“为啥他不能踢球?”朱丽叶欣赏着自己窗户上的影子。
“啊?”格兰达问。
“妈呀,”崔沃答道,“他一个人上场就能顶一整支球队。”
“那不省事了吗?”朱丽叶再问。
“说得简单,”格兰达接上,“那球赛还有什么好看的?还能叫足球吗——”
“抱歉,打断一下,”纳特突然说,“有人正在看我们。”
崔沃四下打量,街上相当热闹,不过大家都在忙活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小妖,咱们跑得挺远。”
“我能感到视线落在皮肤上。”纳特依旧坚持。
“隔着那么厚的衣服也行?”格兰达不肯相信。
纳特转身,深邃的眼神望向格兰达。“是的。”他想起女爵曾测过他对视线的反应,当时他觉得那只是游戏。
纳特抬头,看见一颗大头快速缩到房顶的矮墙后。空气中有极微弱的香蕉气息。啊,是那一位,他很友善。纳特见过他几次,总是长臂交替地在管子上悠**。
“你得送她回家。”崔沃要求格兰达。
格兰达耸耸肩:“不行。老斯托洛普肯定会问她在球场上看见了什么。”
“那怎么办?”
“她也肯定会说实话,还有在球场上见了谁——”
“她不会撒个谎?”
“不如你会,她编瞎话不怎么在行。这么办,咱们先回学校。咱们都在那儿工作,而我总去查岗。现在我和她直接回去,你俩绕远路。要是有人问,就当今天咱们从来没见过面,明白吗?千万看好了,别让他再犯傻。”
“抱歉,格兰达小姐。”纳特讷讷地打断她。
“怎么着?”
“你让我俩谁看好谁?”
“我对不起你。”漫步在赛后的人群中,纳特说。说崔沃是漫步没问题,但纳特走的姿势有些古怪,像是骨盆有伤。
“没事儿,能搞定。”崔沃安慰纳特,“没有搞不定的事儿,全交给我吧。他们看见啥了?啥也没看见,不就是个戴黑井围巾的汉子嘛,街上好几千名呢,别愁。那啥,小妖,你怎么这么大劲呢?天天举重啊,还是怎么的?”
“你的推断完全正确,崔沃先生。我诞生之前确实举重来着,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崔沃再度开口:“刚才你说啥?再说一遍。我一直在想,总觉着啥地方不对劲。”
“啊,是的,也许我的说法给你造成了困惑。曾经有段日子我的心中满是黑暗,燕麦修士给我带来了光明和新生。”
“啊,信教的那一套。”
“我活到了现在。你问我为什么力气大,我小时候住在阴暗的锻造厂里,经常举重。起先是铁钳子,然后是小锤子,一直到最大号的锤子,终于有一天我把铁砧也举起来了。那是个好日子,有了一点点自由。”
“为啥要举铁砧?”
“因为我被链子拴在铁砧上。”
他们又在沉默中走了一会儿,崔沃谨慎地开了口,每个字都在试探:“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吧?”
“现在没那么糟了,我想。”
“凡事多往好处想吧。”
“比如某位女士的出现吗,崔沃先生?”
“你都那么说了,我就承认吧。我一天到晚惦记她!我是真喜欢她!她怎么偏巧是多莉的人呢!”一小堆多莉球迷投来疑惑的目光,崔沃压低声音,“她那几个哥哥的拳头有牛腚那么大!”
“崔沃先生,我看书上说爱情在锁匠面前放声大笑。”
“真的啊?爱情让牛腚捶在脸上怎么办?”
“诗人没有提及这种可能,崔沃先生。”
“锁匠不是闷头过日子的嘛,心细,耐心好,跟你差不多,开个玩笑啥的应该没人见怪。对了,你泡过妞吧?虽说你长得不怎么样,好歹说话上档次。只要使开手腕,小妞儿还不手到擒来?嗯,你那手腕子得先洗洗。”
纳特犹豫了。他认识的女性包括女爵和希尔斯黛瑟小姐,两者都不太能算作“小妞儿”。当然还有永动小姐妹,她们够年轻,看起来也像女性,但模样嘛,更接近人面鸡,而且想把她们擒来着实不易。总之,“小妞儿”这词放在她们身上也不合适。
“我没泡过妞。”纳特如实回答。
“还有格兰达嘛,她对你有意思。但要留神啊,别不注意就让她处处牵着鼻子走。她就那样,对谁都一样。”
“你们有一段过往吧,我猜。”
“眼挺尖嘛,你是说我俩有一腿?平时不吱声,眼睛没闲着,厉害。算是有过一腿吧,我想再往上挪挪,她总打我手。”崔沃停了会儿,仔细在纳特脸上寻找笑意。“我刚才那句是要逗你乐。”末了他只好不抱什么希望地亲自解释道。
“谢谢你为我解释,崔沃先生。我回头一定研究哪里好笑。”纳特说。
崔沃叹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那样的人了,而且朱丽叶……哪怕在碎玻璃碴子上爬出一里地我也想拽她的小手,这回没逗你。”
“写情诗往往是虏获芳心的好办法。”纳特建议。
崔沃乐了:“啊,我嘴可甜了。要是我给她写封信,你能帮我送不?我找张上档次的纸,写啥呢,我想想啊……‘你啊,真漂亮,快来约个会。保证不**,爱你的崔沃。’怎么样?”
“中心思想纯洁高贵,崔沃先生。但是,啊,或许我可以帮忙润色……”
“要用花花词儿对吧?拐着弯儿说话?”
纳特没注意听。
“我看行。”崔沃头顶传来一个声音,“你认识的那些人有认字儿的吗?”
斯托洛普两兄弟可有一样值得称道:他俩都不是安迪。宏观上讲他们几个差不多,反正你满脸是血也看不清。简单总结一下,斯托洛普哥儿俩知道暴力永远好用,所以从来也不考虑其他手段;安迪虽然是个铁石心肠的武疯子,身后却聚集了一批小弟,因此只有在他前面挡路的才有危险。安迪的性情忽冷忽热,兴致好时风度翩翩,还能让你抓紧时机逃跑;斯托洛普嘛,旁人不怎么费力就能看出朱丽叶是他们全家最聪明的。崔沃的优势在于斯托洛普兄弟自以为聪明,因为向来没人敢当着他们的面说实话。
“哈,这不是那什么崔沃先生嘛。”比利郤斯托洛普用河马肉香肠似的粗手指戳着崔沃,“你那么聪明,跟我们说说谁砸的得分柱呗。”
“我在挤大堆来着,比利,啥也没瞧见。”
“黑井的新人?”比利不依不饶。
“比利,你爹状态好的时候,都不能把球扔到他们刚才吹的一半远。你还不清楚吗?你也不行。我听说天使队的得分柱是自己塌的,有人编了套瞎话。我能骗你吗?”崔沃撒起谎来几可乱真。
“能。因为你是黑井的。”
“行,算你说准了,我跟你交底。”崔沃摊开双手,“实话实说啊,比利……就是这位纳特扔的球。彻底坦白了。”
“再瞎扯我砸掉你脑袋。”比利对纳特嗤之以鼻,“看这小子的模样,球都举不动吧。”
崔沃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怎么着比利,你家人没拴狗绳就把你放出来啦?”
纳特听到崔沃喃喃自语:“哎呀,我差点就混过去了。”说完他转身提高了音量:“安迪,大街不是咱家的,聊两句不碍事。”
“你爹就是让多莉打死的,崔沃。你还要不要脸?”
站在安迪身后的黑井大兵团成员们的表情挺复杂,有的面带挑衅,有的则意识到自己再次被拖进争端。他们站的可是主街,警卫不愿插手小巷子里的斗殴,但主街上发生的就必须做点什么,免得纳税人抱怨。而且警卫们此时已经忙了一天,一般不想动手,可一旦被迫必须动手往往又快又狠,指望着一次绝根,起码短时间内不会再费心思。
“他们都说有个黑井的小伙子跟个多莉**勾搭上了,手拉手挤大堆,你听说了吗?”安迪把大手压在崔沃肩头,逼问斯托洛普兄弟,“说啊。你俩那么聪明,消息肯定特灵通。”
“**?”安迪的话从比利的耳朵传到大脑颇花了些时间,“多莉的姑娘哪瞧得上你们那帮垃圾!”
“我们垃圾,你们也不是好东西!”屁精卡特发了话。
纳特发现这在此情此景下是句煽动性的挑衅。或许仪式就是这样的,他暗想,先是幼稚地对骂,直到两边都有充足的理由发起攻击为止,正如冯郤茅斯伯格在著作《**期鼠类的仪式性敌对》中所述。
安迪从衬衫里掏出短剑。真正的足球精神慷慨包容一切吓唬人的、能打瘀青的、能打骨折的武器,考虑到一时冲动等因素,能打瞎眼[18]的武器也凑合,但短剑之类的利器不在其中。安迪是个异数,一旦你身边有了一个安迪这样的人,转眼就会冒出更多安迪。本来看比赛时只带一对铜手指撑场面的小伙子们,走路时纷纷开始叮当乱响,一个跟头栽倒没人扶一把都起不来。
在场的各位纷纷亮出兵器。
“大伙听我说。”崔沃退后几步,高举双手示意没有武器,意在息事宁人,“街上人多,看见了吗?要是让警卫抓到,他们能用大棒子把你们的早饭打出来。为啥要打?因为你们给人添乱。为啥添乱?因为要是没你们闹事,人家早回去歇着了。”
说完他又退了几步:“然后你们要是用脑袋砸坏人家的棒子,那就是损坏公物,还得蹲一宿大牢。都去过吧?里边好玩吗?还想再去吗?”
崔沃对演讲的效果相当满意: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丧气的神色,除了两位。一个是纳特,完全搞不清情况;另一个是安迪,他几乎以大牢为家。但即便是安迪也不愿和警卫对着干。只要打死一个警卫,维第纳利就要来试试你的脖子到底有多硬。
众人放松了一点点。气氛紧张得让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这时候只要有一个白痴……
事实证明特别聪明的人也可以完成白痴的工作。纳特转向斯托洛普兄弟中最年轻的阿格尔农,兴高采烈地说:“先生,你知道吗?现在的局面特别像冯郤茅斯伯格在他关于鼠类的研究论文里说的那样。”
壮硕的阿格尔农胡乱思考了一秒,扬起大棒猛砸在纳特身上。
崔沃抢在纳特倒地之前一把扶住了他。棒子正中胸口,古董毛衣被打烂了,血从毛线里渗了出来。
“你个蠢货打他干啥?他啥也没干,怎么得罪你了?啊!?”崔沃大吼。即便是斯托洛普自家兄弟都得承认阿格尔农脑袋确实缺弦儿。没等阿格尔农挪动脚步,崔沃就撕下了自己的衬衫给纳特包扎伤口,想止住血。半分钟后他站起身,把鲜血浸透的衬衫抛向阿格尔农:“心都不跳了,你个傻子!他怎么得罪你了?”
连安迪也惊呆了,从来没人见过崔沃这样。多莉的人知道崔沃聪明、奸猾,但从没想过他会不要命到向一帮剑拔弩张的人扯着嗓子吼。
阿格尔农顶着崔沃灼热的怒火喃喃道:“那啥……他是黑井……”
“那你是啥?你是个蠢货啊你!”崔沃嘶吼。接着他转身,用颤抖的手指着其他人,“你们!你们是啥?屁也不是!你们是垃圾!狗屎!”
他指指纳特:“他,他会做东西,他懂得多,他今儿头回看球!他戴黑井围巾就为了不打眼!”
“哥们儿,崔沃,你别急。”安迪凶狠地举起短剑,“今天这事儿咱没完!”
崔沃像愤怒的马蜂,挡在安迪面前:“你怎么样?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吗?”
“安迪,戴头盔的往这边来了。”大块儿在后面催促。
“我?我怎么了?”
“你跟斯托洛普家的傻子没区别!黑井?多莉?老天有眼,拉你们一头稀屎吧!”
“警卫快到跟前了,安迪。”
斯托洛普兄弟还没傻透,准备开溜了。城里到处都是佩戴球队标志的人,警卫不可能挨个追捕。但待在一个大量流血且停止呼吸的人身边就等同于谋杀了,警卫绝对能突然积极起来。
安迪愤然指向崔沃:“你个蠢货。没了朋友,看你挤大堆的时候怎么混。”
“跟挤大堆没关系!”
“醒醒吧,小子,处处都在挤大堆。”
黑井大兵团快速撤离。大块儿抽空回了个神,看口型在说“对不起”。其他人也一哄而散。街头群众都爱看热闹,可是这场热闹有些麻烦,例如可能会被人问“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之类危险的形而上学的问题。警卫总说“无辜的人无须畏惧”,但眼看着他们就朝这边来了,谁还顾得上无辜的人怎么样?
崔沃跪在纳特正在变冷的尸体旁。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刚才几分钟里好像都没喘气。在对安迪发火的那一瞬间他就停止了呼吸——得罪安迪就等于死路一条,何必费劲喘气呢?
这时候应该做点什么吧?比如捶他的胸口,给破碎的心脏演示怎么跳动?崔沃没学过,而且警卫马上就到,临场现学也没用,容易引起误会。
所以当两个警卫匆匆赶到时,崔沃正捧着纳特的尸体向他们蹒跚而来。看见带头的是警员哈多克,崔沃心里放松了些:至少这位会先问问题再动手。在哈多克身后霸占了几乎整个视野的是巨怪警官蓝萤石,以他的身形,在路中间走一趟就能给整条街清场。
“哈多克先生,求你把他送到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吧,太沉了。”崔沃央求。
警员哈多克拉开被血浸透的衬衫,嘴里发出惋惜的啧啧声。见得多了自然熟。
“停尸房更近点儿,小子。”
“不!”
哈多克点点头:“你是大卫郤莱克利的儿子吧?”
“不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知道你是谁。”警员哈多克语气平静,“好吧,崔沃。让蓝萤石把这个想必你以前从没见过的人送走,咱俩就跑步在后面跟着。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雷雨,说不定他运气好能救活呢,你也跟着运气好。”
“不是我干的!”
“你当然说不是。现在……咱们看谁跑得快?先去医院。”
“我要陪着他。”崔沃说着把纳特轻轻放进蓝萤石的巨大掌心。
“不行,小子。”哈多克否决,“你得陪我。”
崔沃的案子到了哈多克手里还不算完。哈多克从来不站最后一班岗。他人称“和事佬”,为人和气,举手投足间的潜台词是“既然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苦互相添堵呢”。不过嫌疑人到了他手上迟早要被转交给另一位高级警察,关在小房间里专门添堵,门口还有个额外的警察站岗。眼下这位女警官看起来就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一人站了两班岗。
“我是安谷娃中士,先生,希望你没惹什么乱子。”她打开记事本,展平内页。
“我们先来重温一遍事件始末。你告诉警员哈多克说你目睹了一场斗殴,可你出现时所有打架的都跑了。说来真巧,你发现工友纳特先生流血过多致死。嗯,连我都能猜出来打架的那些人是谁,一个不漏。你怎么就说不出名字呢?还有,崔沃郤莱克利,这东西你怎么解释?”女警拿出一枚黑白花纹的珐琅胸针,隔着桌子抛过来。不知是她手法巧妙还是运气好,胸针的尖头刚好扎在崔沃手边的木头里。
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的非官方座右铭是“某些伤患未必会死”。诚然,自从西比尔女士爱心医院开张营业后,城里至少某些伤病的致死率大大下降。西比尔的医生甚至知道手术前要洗手。但目前行走在医院白色走廊里的这位,深知那句非官方座右铭在现实里完全不成立。
死神站在洗刷干净的石板前,低头审视。纳特先生?真是意外啊。他在袍子里摸索着,看看你还剩多少时间。
知道吗?死神说,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人垂死还要挣扎。毕竟与永恒相比,人生短得几乎可以忽略。即使你也是一样啊,纳特先生。虽然我看得出以你目前的情况挣扎一下或许有些效果。
“我看不见你。”纳特说。
无所谓。死神回答,反正你事后也不会记得我。
“那么说,我要死了?”
是的。死而后生。死神从袍子里摸出个生命沙漏,里面的沙粒正在向上飞,回头见,纳特先生。恐怕你的一生将多姿多彩。死神说。
“黑井的小子身上戴着多莉队徽?真见鬼了。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总之都是挤大堆的事儿。”
崔沃闭口不言,他没话可说。而且他以前跟安谷娃中士打过交道,她好像总瞄着他的咽喉。
“警员哈多克说今天西比尔医院的伊戈在值班,希望他刚好有颗合适的心脏给你朋友换上。说真的,就算你朋友明天能亲自过来,这也是桩谋杀案。维第纳利大人定的规矩:如果必须要伊戈才能把你救回来,那你就算死人了,短暂地死了一会儿。所以杀人凶手也要被短暂地吊一会儿,四分之一秒就够。”
“我没碰他!”
“我知道,但是你要对哥们儿讲义气,对不对?那几个没在场的哥们儿,有大块儿、卡特,哦,对,还有安迪郤杉克。我们没逮捕你,目前还不算,你是在配合警卫队回答问题。你可以自由行动,胆子够大尽可以去用厕所,要是不怕死也能去食堂。但如果试图逃跑,我就一定会把你抓回来。”她像狗一样嗅了嗅空气,“我擅长追踪,明白吗?”
“我能去瞧瞧纳特啥情况吗?”
“不行,和事佬在医院守着呢。哦,你得叫他警员哈多克。”
“大伙儿都叫他和事佬啊。”
“或许吧,但你和我讲话时不能那么叫。”安谷娃心不在焉地把桌上的队徽拨来拨去,“纳特先生有亲属吗?就是说家里人。”
“我知道啥叫亲属。他说在尤伯瓦尔德有亲人,我就知道这么多。”崔沃本能地撒了个谎,这时候说纳特幼年被绑在铁砧上只能起到反效果,“他跟融蜡缸的工人处得都挺好。”
“他来这儿干什么?”
“没问过。一般都不愿意让人知道。”
“有人问过你吗?”
崔沃盯着安谷娃。警卫都这样,先是一脸和气,等你放松戒备就突然当头一棒。
“这是警察问事儿,还是你瞎打听?”
“警察从来不瞎打听,崔沃先生。不过有时我们会问些跟正题不太相关的问题。”安谷娃说。
“就是私下问呗?”
“也不算……”
“那就别管了。”
安谷娃露出警卫的专业笑容:“你手里没牌还敢继续玩,而且居然这么说话。如果是为了保护安迪,我可以理解,但和事佬说你是聪明人。你要大智若愚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笨啊?”
有人犹豫不定地敲门,一个警卫从门缝里探头进来。有人在外面用官威满满的大嗓门儿吼着:“你不是总处理这种事吗?天哪,能有多难——”
“什么事,诺比?”
“中士,有情况。在西比尔医院躺尸那位,劳恩医生刚来过,说他爬起来回家去啦!”
“他们让伊戈看过了?”
“对,算是……吧……”
一条穿绿色橡胶长袍的宽大汉子把那警卫挤到一边,看他的样子显然正在友好和愤怒之间寻找平衡。警员哈多克跟在后面试图宽慰几句,显然徒劳无功。
“我们尽量给你们帮忙,明白吗?”劳恩医生开了口,“你们说出了杀人案,我就把伊戈召过来让他加班。你去找山姆郤威默斯,就说是我讲的,让他等手下人有空的时候来上堂急救课,学学死了和睡了有什么区别。确实有时不大好分辨,但仔细看总有线索。专业医生一般认为会走的都是活人,虽然在这城里会走路的不一定全靠得住。但是我们刚掀起苫布他就坐起来向伊戈要了一个三明治吃,这事儿就基本定了。除了发烧,他什么毛病都没有。心跳有力,说明胸里面也有心脏。身上一点伤都瞧不见,就是急着要东西吃。想必他都饿坏了,连伊戈做的三明治都吃得下去。说到饭啊,我也该吃饭去了!”
“你就放他走了?”安谷娃中士惊恐地问。
“当然!总不能因为人家没死就给扣在医院吧?”
安谷娃又问警员哈多克:“和事佬,你就放他走了?”
“遵医嘱嘛,中士。”哈多克看看崔沃,面带不悦。
“他浑身是血啊!可让人打惨了!”崔沃吼道。
“恶作剧?”安谷娃猜测。
“我发誓当时他没心跳了,中士。”哈多克解释,“说不定他是从轴心地来的僧人,会戏法。”
“那就是有人故意浪费警力。”安谷娃斜眼看着崔沃。
崔沃听出警卫们无计可施,只能胡乱猜测:“折腾你们对我有啥好处?你以为我愿意来啊?”
哈多克清清嗓子:“中士,今晚有球赛,报警的太多了,满街都是球迷,谣言满天飞。警力吃紧,算了吧,我是这个意思。已经出了两摊大事,何况他不是自己爬起来了嘛。”
“我觉着没问题。”医生附和,“横着进、竖着出,好事儿。那我也回去了,中士。我们今晚也忙。”
中士想找个出气筒,而屋里只剩下崔沃。
“你!崔沃郤莱克利。这事儿交给你了!找你那哥们儿去。要是再惹麻烦,你就会……有麻烦!明白了吗?”
“太明白了,老大。”即使冷汗顺着脊梁淌,崔沃也忍不住嘴欠。他觉得轻松……喜悦……如释重负。当你目睹天降奇迹时,总有人要跑出来煞风景。警卫就是这样的人。
“你得叫中士!接着!”
崔沃接住凌空飞来的队徽。
“谢谢老大!”
“滚吧!”
崔沃滚了。如他所料,刚出大门就有个贼兮兮的人影靠了过来。灰色的空气中飘着一点轻微的气味。好嘛,至少来的不是安迪。现在他可不想见安迪。
“卡特?”崔沃对着雾气问。
“你怎么知道是我?”
崔沃叹息:“我猜的。”说着他加快了脚步。
“安迪问你都说了啥。”
“别担心,都搞定了。”
“搞定了?怎么搞的?”卡特有点胖,一路小跑才跟上。
“不告诉你。”噢,这瞬间的快感。
“我就跟他说啥也不用愁?”
“全搞定了!没毛病!我都给办了,全利索了,没后患,从头到尾啥事儿没有。”
“真的?”
“我要怎么说你才信?”崔沃张开双臂,脚尖着地转了个圈,“我可是崔沃郤莱克利!”
“行吧,那就行了。嘿,安迪肯定能让你回大兵团。真好,是吧?”
“卡特,你知道纳特以为大兵团叫啥吗?”
“不知道。啥?”
崔沃说了。
“那可是——”卡特没说完就被崔沃打断。
“挺逗的,卡特。逗,还可悲可叹,真的。”崔沃突然停步,卡特撞在他身上,“给你指条路,屁精卡特没前途,屁神也一样,信我的吧。”
“是个人就叫我屁精卡特呀!”
“下回谁再叫就揍他。你得找个医生看看,还要少吃淀粉,别往通风不好的地方凑,喷个香水。”崔沃再次加快脚步。
“你上哪儿去?”
“不跟你们挤大堆喽!”崔沃头也不回地喊。
卡特绝望地四下张望:“啥挤大堆?”
“还没听说啊?处处都是挤大堆!”
崔沃在雾中穿行,觉得自己似乎在发光。他的人生即将改变。等斯密姆来,他就要去申请换份好工作什么的……
前方的雾里出现一条人影。真不容易,对方比崔沃矮一头。
“莱克利先森?”人影问。
“什么人?”崔沃想了想,修改了措辞,“啥玩意儿?”
人影叹了口气:“我滋道你四最近被医院搜自的那位先森的盆友。”
“跟你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请问你对那位先森了解多扫?”
“不告诉你。事儿都搞定了。”
“若四果增如此,也挺好。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叫伊戈。”
“我猜你就是。是你给纳特做的三明治?”崔沃问。
“四的。三文鱼、面条、果酱,还有碎糖粒,我的遭牌菜。你对他的来历了解多扫?”
“半点儿也不知道,先生。”
“增的?”
“我们工作那地方,大伙儿从不问来历,好吗?就是不能问。我知道他以前日子过得苦,就这么多。”
“我想也四如此。”伊戈答道,“我相信他来自尤伯瓦尔德。很多危险的怪人都来自尤伯瓦尔德。”
“我多嘴问一句,你不会也是从尤伯瓦尔德来的吧?”
“既然你都问了,四的。”
崔沃犹豫了。伊戈偶尔会在街上抛头露面,他们治伤的本事比警卫队还厉害,平时总藏在地下室里瞎捣鼓,只有雷雨之后才愿意出门。
“我认为你的朋友四非常危险的人。”伊戈说。
崔沃心里暗想纳特危险起来会是什么样,这很有难度。突然,他想起此人曾经隔着半条街抛球打烂了一整根得分柱。想到这里,崔沃有些后悔。
“我为啥要听你的?我怎么知道你危不危险呢?”
“哦,我四危险的。但四尤伯瓦尔德有连我都不敢碰的东西。”
“我不听。”崔沃说,“反正你说话阴阳怪气的,我听不懂。”
“他情绪四否古怪?”伊戈继续追问,“火气大吗?呲东西有没有特别的癖好?”
“啊,他喜欢苹果馅饼。问这个干啥?”
“看来你们四好朋友。很抱歉赞用了你的死间。”“占用”二字和着雾里的水汽在空中悬了颇有一段时间,“给你一条宗告。如果你需要我,就大声尖叫。恐怕你很快就有葱分的理由尖叫了。”说完,伊戈转过身,立即消失在雾中。
崔沃记得伊戈神出鬼没,但从来没人在足球赛上见过他们……
想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刚刚经过脑海的念头。他原本怎么对自己说的来着?不看足球的都不是实在人?他想不出答案,只是惊异于自己居然有过如此多余的想法。世道要变了。
格兰达带着发誓闭嘴的朱丽叶回到夜厨,顺便把米德莱和海琪斯夫人打发回家休息。她俩能提前回家总是很高兴,而且今天卖个小人情,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要点回报。
格兰达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夜厨就是她的家,是她发号施令的地方。站在黑铁灶台前,她可以挑战整个世界。
“好吧。”她对服服帖帖的朱丽叶说,“今天我们没看球。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你在夜厨帮我擦烤炉,我让你多加了会儿班,免得你爸起疑。明白吗?”
“明白,格兰达。”
“趁你还在,我们开始准备明晚要用的馅饼。提前准备总是好事,对不对?”
朱丽叶没吱声。
“你得说‘对,格兰达’。”格兰达主动提醒。
“对,格兰达。”
“你剁猪肉馅去。手上忙活,心里就少想事儿,我总这么说。”
“对,格兰达,你总这么说。”
格兰达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啊?我总那么说吗?什么时候?”
“每天你进屋穿上围裙的时候,格兰达。”
“我妈总爱那么说。”格兰达想把那个念头赶出自己的脑海,“当然她说得对,努力工作又不碍谁的事!”除了我妈。她不由自主地多想了一点,连忙收回思绪。馅饼,她接着想,馅饼永远靠得住,馅饼不会给你找麻烦。
“我想崔沃喜欢我。”朱丽叶喃喃自语,“他不像别的小子总用可疑的眼神看我。他那模样就像小狗崽。”
“姑娘,你得提防小狗崽啊。”
“我想我也喜欢他,格兰达。”
野猪肉,格兰达想,配杏子。冷藏室里还有剩的。还有羊肉馅饼配多种酱料……总是大受好评。所以……猪肉馅饼吧,我觉得可以。水泵房里还有些不错的生蚝,可以做海鲜馅饼。凤尾鱼也挺好,虽然我觉得对小鱼有点残忍,再弄两个仰望星空馅饼吧。让我先来烤几份甜点——“你说什么?”
“我喜欢他。”
“不可以!”
“他救了我一命啊!”
“救命也不是谈恋爱的理由!给他道个谢就够了!”
“我对他有感情!”
“不许说傻话!”
“傻有啥不好的吗?”
“你听我说,小姑——哎呀,你好啊,直白切先生。”
全世界到处都有直白切这样的人,像是集众家之短,又爱穿厚底橡胶鞋,走路无声无息,特别善于偷看偷听,而且极其不见外,总觉得自己到哪儿都有权讨杯茶喝。
“今天不得了啊,小姐,不得了!你去看球了吗?”直白切的眼神在格兰达和朱丽叶之间漂移。
“一直在擦烤炉来着。”格兰达当机立断。
“对,今天啥也没发生。”朱丽叶咯咯笑着。格兰达讨厌咯咯笑。
直白切全无愧色。他缓缓看了一圈,注意到夜厨里并没有尘土、丢弃的手套、抹布之类的——
“刚收拾完,全弄干净了。”格兰达厉声道,“喝杯茶吗,直白切先生?然后给我们讲讲球。”
常言道群众是愚蠢的,实际上他们主要是搞不清状况,因为普通人的目击口述跟酥皮做的救生衣一样不靠谱。根据直白切的讲述,显然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个无名氏隔着半条街抛球得了分,即使这点也只是个传闻。
“说来有趣啊,”正当格兰达在心里松了口气时,直白切突然掉转话锋,“挤大堆的时候,我发誓我看见你这位可爱的助理在跟一个戴黑井标记的小子聊天……”
“这又不犯法!总之她没去,一直在这儿擦烤炉呢。”这一招挡得拙劣。格兰达痛恨直白切这样的人,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攫取一星半点的权威,权力到手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直白切显然有所保留,就是想看格兰达挣扎的样子。格兰达依稀可以察觉到直白切正在打量她俩的外套,外套上的水还没干。
“我记得你没打算去看球啊,直白切先生?”
“啊,可不是嘛。不过尖帽儿们想去看场球,我和诺伯斯先生就得跟着,以防凡人往他们身上喷俗气。该死,说了你都不会信!这帮人一边咂嘴一边抱怨,还记笔记,好像马路是他们家的私产似的。要我说,肯定有阴谋。”
格兰达不喜欢“尖帽儿”这称谓,虽然它挺恰当,可是从直白切嘴里说出来总有些阴恻恻的谋反意味。不管怎么说,巫师们是上流人,是重要的人,是活动家,一旦这样的人开始掺和那些不重要的人的生活,后者必然被“活动”。
“维第纳利不喜欢足球。”格兰达说。
“是啊,当然了,但这次他们是一伙的。”直白切先生敲了敲鼻头,一小团干痂从他另一侧的鼻孔里落入茶杯。出于良心,格兰达想要提醒他,但经过短暂的内心挣扎后放弃了。
“多莉那边的人特别尊重你,所以我觉得应该跟你讲讲这事儿。”直白切说,“我还记得你母亲,真是个圣人啊,能对所有人都伸出援手。”是啊,所有人见了援手都拼着抢着上去抓,格兰达暗想,老太太下葬的时候能十指俱全也真不容易。
直白切喝光茶水,咚的一声把杯子撂在桌上,叹道:“我就不在这儿多耽搁啦。”
“是啊,想必你有其他好多地方可耽搁呢。”
直白切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对朱丽叶一笑。
“那姑娘跟你一模一样,我发誓。跟黑井的小子在一起,奇了。你肯定有那什么分身。算了,常言道不该深究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见——”
直白切猛然停步。格兰达手持一把钢刀,看起来并不完全是威胁的意思,只是刀刃极为贴近他的喉结。直白切的喉结上上下下,像晕了头的悠悠球。
“对不起啊。”格兰达放下刀解释,“这几天我走哪儿都抄把刀。我们剁猪肉呢嘛。猪肉啊,真像人肉,都这么说。”她把另一只手搭在直白切肩头,“传瞎话可不好,直白切先生。你明白的,旁人听了这些话可能反应过激。多谢你来探访,明天你要是还来,我给你备块馅饼。不送了,我们还得剁肉呢。”
直白切先生转眼就不见了。格兰达的心怦怦乱跳。她看看朱丽叶,发现后者大惊失色,嘴巴张得溜圆。
“怎么了?怎么了?”
“我以为你要捅他!”
“刚好手里有把刀嘛。这是厨房,手里有刀正常的。”
“你想他会跟别人说吗?”
“他什么也不知道。”八英寸,格兰达心想,不用模子烤馅饼,最大可以做到八英寸。把直白切剁了能做多少饼?用大绞肉机应该挺省事,就是头骨和肋骨不好处理。权衡利弊,还是继续用猪肉吧。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深处闪闪发光。虽然不会付诸行动,但给她带来了陌生、兴奋、释放自我的异样快感。
巫师们去球赛干什么?做了什么笔记?值得深究。
与此同时,她们还有好多馅饼要料理。朱丽叶只要肯用心,就能把重复性的工作干得相当好。她有一种笨人身上常见的一丝不苟劲儿。她偶尔吸吸鼻子,剁馅儿的时候这可不是好习惯。那漂亮而空旷的脑袋里大概在想崔沃吧,然后又从他发散开来,想到《泡泡泡》之类糟粕刊物贩卖的华丽梦想,只要“勇敢做自己”就能出人头地。可笑!格兰达向来清楚自己的梦想,用低得可怜的工资和额外加班铺路,向梦想前进。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厨房,勉强算是能号令……号令馅饼,刚刚你还在想把活人做成馅饼呢!
为什么你总是怒气冲冲?哪里不对劲了?我告诉你哪儿不对劲!等你终于到达梦想的终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你想坐着敞篷马车游览奎尔姆,身边还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伴用你的拖鞋喝香槟,但是一直也没能成行。因为奎尔姆的人怪里怪气的,因为你信不过那儿的水,因为怎么可能用拖鞋喝香槟呢,拖鞋不漏吗?要是刚好脚病复发怎么办?所以你一直也没动身,永远也不会动身。
“我不是说崔沃不好。”格兰达大声说,“这人不绅士,不抽打就学不会礼貌,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但是只要有个目标让他认真过日子,就还算有救。”
朱丽叶好像没听见,但是她总那样,说不准。
“问题是足球,你俩各站一边,没希望的。”
“我要是跳到黑井那边呢?”
如果是昨天,这句话不异于渎神。如今它只不过是个大问题而已。
“首先,你爸以后肯定不跟你说话了,还有你哥。”
“他们知道啥,就知道到时候要吃的。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头一回凑那么近看球。知道我啥感觉不?不值得。对了,明天晒塌有个时尚秀,咱俩去呗?”
“什么晒塌,没听说过。”格兰达嗤之以鼻。
“矮人开的商店。”
“听名字就像矮人店,人类才不取这名儿。印到纸上难看死了。”
“一起去嘛,可能好玩呢。”朱丽叶挥舞着一本被翻烂的《泡泡泡》,念道,“新款微链甲,质地柔软,不伤皮肤,你看这儿写的,还有呢,销声……‘若’……迹多年之后,角盔重新引领风尚。‘若’就是像呗,‘若’迹是说像啥?明天还有时尚秀……场表……演。”
“小朱丽,我们可不是去时尚秀的那种女人。”
“你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那个……因为……嗯,那个我不知道该穿什么去。”格兰达左支右绌。
“所以你更应该看时尚秀啊。”朱丽叶面带得意。
格兰达张了嘴想要反驳,心中突然想到此事无关男人、无关足球,应该挺安全。
“行啊,说不定真挺有意思的吧。今晚咱俩干的活够多了,我先送你回家,然后把杂事办利索再回来。你爸要担心死了。”
“他在外头喝酒呢。”朱丽叶的表述完全属实。
“嗯,他要是没喝酒,肯定担心死了。”
格兰达想要争取一点独处的时间。这是漫长的一天,不仅长,而且深。她需要消化一下白天发生的事情。
“坐轿子回去吧,怎么样?”
“太贵了!”
“我不是总说嘛,趁着年少好快活。”
“从没听你说过。”
大学门口就有几个抬轿的巨怪等着接客。坐一程五便士是挺贵的,但轿夫脖子上的鞍座比马拉巴士里的条凳舒服多了,而且坐轿显得档次高,走到哪儿都能让旁人眼红。生活在安卡-摩波的街巷有这么一条讲究:如果你是本地生的,又显得跟别人不一样,就肯定会招来街坊邻居们嫉恨。奶奶把这个叫“不知自己几斤几两”,树大招风人招恨。
格兰达替朱丽叶开了门,又亲眼看她关好门,因为后者总要翻腾半天钥匙。然后她才开自己的家门,两扇门一般破旧。没等她挂好外套,外头就传来了砸门声。是斯托洛普先生,就是朱丽叶的父亲。他举着一只拳头还没来得及落下,一点被砸起来的油漆粉尘在他面前飘舞。
“听说你回来了,格兰达?这是怎么回事?”
斯托洛普先生举起另一只大手,手里捏着个崭新的米色信封。这玩意儿在多莉姐妹区可不常见。
“这叫信。”格兰达说。
斯托洛普恳求似的把信凑近了些,格兰达这才看清信封上盖着政府邮戳,当中一个大大的“维”字,让欠税没缴的人看一眼就心惊胆战。
“大人给我写的信!”斯托洛普先生语气中带着不安,“他为啥给我写信?我啥也没干!”
“你考虑过打开看看吗?”格兰达问,“我们一般都先拆信,然后才知道里面说的什么。”
又是那种恳求的神色。多莉姐妹区的居民认为读读写写都是室内干的软蛋活计,得留给女人。真正的工作需要宽阔的肩背、强壮的臂膀、长茧的大手。斯托洛普先生符合一切条件。他还是本地球队的队长,曾经在一场比赛里从对方三人脑袋上各咬掉一只耳朵。格兰达注意到斯托洛普先生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叹了口气,接过信用拇指指甲划开。
“这儿写着呢。致斯托洛普先生,”斯托洛普闻声皱起眉头,格兰达补充道,“对,就是你。”
“说没说缴税啥的?”
“我是没瞧见。他写的‘鄙人将于星期三晚八点在幽冥大学举办晚宴,商讨著名的足球运动未来何去何从,诚邀阁下即多莉姐妹队的队长光临’。”
“他为啥要请我?”斯托洛普催问。
“他说了,因为你是队长。”
“对啊,为啥请队长呢?”
“说不定他把所有球队的队长全请来了。”格兰达推测,“你派人打听一圈不就结了?”
“是啊,可万一只有我一个呢?”斯托洛普不顾后果也要刨根问底。
格兰达突然有了个好主意:“如果是那样,斯托洛普先生,那就说明全城只有多莉姐妹队有资格跟执政官商量足球以后怎么发展的事儿。”
斯托洛普没有端起肩膀,因为他的肩膀平时永远端着,只要肌肉轻轻**就可以营造出伟岸的身姿。
“哈哈!算他有眼光!”
格兰达暗自叹了口气。斯托洛普够壮,可惜肌肉已经开始融成肥肉,而且还有膝盖疼的毛病。格兰达知道他如今经常气喘,碰见打不烂、踢不倒、不吃欺负的硬骨头就完全没辙。他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反复握拳再松开,好像在代替脑子思考。
“这事儿是啥意思?”
“不知道啊,斯托洛普先生。”
斯托洛普挪了挪身子:“那你说是不是今天有个黑井小子让人揍了那事儿?”
格兰达心底泛起一阵凉意。指不定是谁呢,不一定是他俩。肯定是他俩,我就知道,不,我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只要不断重复不知道,说不定最后就真的没事了呢。
让人揍了,格兰达慌乱地想,很可能就是说站的位置不巧或者戴的队标不对,论起来等于自戕,自寻死路。
“我的兄弟们回来说是在街上闹的。都是听说的,听说让人给宰了。”
“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没,啥也没看见。”
“但是他们却听到不少东西?”
以斯托洛普的智商,根本没发现话里带刺儿。
“死的是黑井的小子?”
“是啊。听说死了,谁知道呢,黑井的王八蛋就会撒谎。”
“现在你那些兄弟呢?”
说起这个,斯托洛普兴奋得眼里放光:“都在家窝着哪,敢出来我收拾死他们。出了这档事儿,街上乱糟糟的,到处是坏人。”
“所以现在街上少了好几个坏人。”格兰达讥讽。
斯托洛普脸上蒙上一层痛苦和忧虑:“他们可不是坏人,心里好着呢,却总让旁人误解。”
对,在警卫队里让人指摘,格兰达心想,比如证人们会说:“就是那几个大块儿!化成灰我也认识!”
格兰达抛下摇头叹气的斯托洛普就跑。巨怪不会在这地方等客,留在原地吃油漆粉也于事无补。要是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刚才的巨怪轿夫。可跑了一两分钟,格兰达发现有人正在跟踪她,或者说是在黑黢黢的街道上追她。真可惜她没带刀。格兰达躲进路边的一片阴影里,等拔刀砍人的冲动消退后,窜出来高喊:“不许跟着我!”
朱丽叶被她吓得一声尖叫。“崔沃让他们弄死了,”她扑在格兰达怀里哭着,“我就知道是他!”
“别傻了,”格兰达安慰朱丽叶,“大比赛过后处处都打架。你别多心。”
“那你跑个啥呀?”朱丽叶反问。
格兰达一时语塞。
看门的监役向崔沃点头致意,放他从员工入口进了学校。他直奔融蜡缸,几个工人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精细地给蜡烛滴上烛泪纹饰,却不见纳特的影子。崔沃拼上理智和鼻腔,到公共休息区瞧了一眼,发现纳特正抱着肚皮躺在自己的铺盖卷儿上呼呼大睡。那肚皮可真大。考虑到纳特平时精瘦的身形,眼下这个样子简直相当于一条蛇吞了一只特大号山羊。崔沃顿时想起伊戈丑怪的面容和忧虑的语气。他低下头,又发现铺盖旁边的馅饼皮和一些碎渣,气味真香,是上等馅饼。崔沃只认识一个人能把馅饼烤出如此境界。支撑着他几乎跳着舞从警卫队一路奔回学校的那股神秘喜悦顿时顺着脚底泄了个干净。
他穿过石头回廊来到夜厨,每走一步都能看见沿途撒落的馅饼渣,心中的希望也跟着消退一些。夜厨里一团糟,橱柜门被扯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碎饼皮,朱丽叶和格兰达就站在狼藉之中。看见她俩,崔沃心中的喜悦又升腾起来。
“哟,崔沃郤莱克利先生。”格兰达气势汹汹,“就一个问题——这些馅饼都让谁吃了?”
喜悦在崔沃心中不断膨胀,几乎凝成一团银光。他已经三天没睡过好觉,今天又异常惊险。他对着空气露出灿烂的笑容,紧接着原地晕倒,在着地前被朱丽叶及时接住。
半小时后崔沃醒来,格兰达端来一杯茶:“我想我们最好让你多睡会儿。朱丽叶说你脸色真难看,显然她是恢复理智了。”
“他明明死了,死得透透的,然后又活了。这是怎么回事?”崔沃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摆在脏兮兮的铺盖卷儿上了,纳特就躺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