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校长沿着走廊走远,“我刚刚还纳闷他们得多久才会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冒尖儿的点心车。真想留下看看他们袍子里塞满吃的晃悠着出来的模样。”
庞德看看瑞克雷:“校长,您在故意消遣他们吗?”
“当然不是。”瑞克雷两眼放光,“怎么能那么说呢?何况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去找海夫拉克郤维第纳利当面挑明我们要跟他对着干。泥腿子们互相踹是一码事,要是我们也加入,他肯定不高兴。”
“明白了,校长。呃,还有件小事,小疑问,可以这么说……纳特是谁?”
经过一段在庞德看来异常漫长的停顿,瑞克雷终于开腔:“纳特是那个……”
“在融蜡缸工作的,校长。”
“你怎么知道的,斯蒂本?”
“我算工资,校长。掌烛吏说纳特是某天夜间突然不请自来的,拿着张小纸条,上面说给他份工作,最低薪水就行。”
“然后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校长,问过斯密姆才打听到的。斯密姆说纳特是个好孩子,就是有点怪。”
“那么他融入学校就没问题,不是吗?其实我们都判断他会适应得不错。”
“确实,校长,毫无疑问。可他好像是个妖精,而且说起来还有个奇怪的传统,其他种族第一次进城都是先去警卫队找工作……”
瑞克雷大声清清嗓子。“斯蒂本,警卫队有个毛病,就是太爱问问题。我们不要仿效。”他看看斯蒂本,似乎拿定了主意,“你知道自己在幽冥大学前程似锦吧!”
“是的,校长。”庞德阴郁地回答。
“那我建议你记住这一点,彻底忘掉纳特先生。”
“请原谅,校长,那可不行!”
瑞克雷身子向后躲闪,像被一只昏迷至今的绵羊杀了个措手不及。
庞德不依不饶。既已跳下悬崖,生还的唯一希望就是逼迫引力消失。
“我在本校有十二个职位,”他说,“起草文件归我,算术的事也归我,但凡需要出一点点力气、担一点点责任的活全都归我。即便厚脸皮大学请我去当庶务长,我也没打算放弃!他们还答应给我配助手!我是说活人助手,不是让人住手的‘住手’!现——在——您——肯——相——信——我——了——吗?为什么那么看重纳特?”
“那帮不要脸的想把你撬走?”瑞克雷炸了,“有一个吃里爬外的院长还不够吗?他到底是有多自轻自贱?他们许给你多少钱——”
“我没问。”庞德小声回答。
片刻沉寂,瑞克雷拍拍庞德的肩膀。
“纳特先生的问题啊,就是有人想要他的命。”
“什么人?”
瑞克雷直视庞德的双眼,嘴唇翕动,双眼眯起上下打量,像是在做复杂的计算。
“可能是所有人。”校长耸耸肩。
“请尝尝这块绝佳的苹果馅饼吧。”纳特邀请道。
“那是人家给你的,”崔沃笑了,“我要敢吃一口,她还不把我唠叨死。”
“可你是我的朋友啊,崔沃先生。这是我的饼,所以我有权决定怎么分配。”
“不要。”崔沃挥手拒绝,“倒是有个事儿要你帮忙。你看我是好老板不?知道你爱干活,让你随便加班。”
“什么事,崔沃先生?”
“格兰达上午上班。其实她可能都不下班。你帮个忙,找她问问今晚那姑娘叫啥。”
“对你嚷嚷的那位吗,崔沃先生?”
“就是她。”
“当然可以。可你怎么不自己去问格兰达小姐呢?她和你比较熟。”
崔沃又笑了:“对。这不就是因为熟,我才知道她肯定不告诉我嘛。我看人可准,要我说啊,她想了解你。我见的姑娘多了,就没有像她这么体贴人的。”
“我没什么可熟的呀。”
崔沃向他投来心事重重的漫长一瞥,纳特继续闷头工作。崔沃从没见过有谁像纳特这么容易专注。在融蜡缸工作的其他人都有些古怪,“怪人”几乎成了应聘标准之一,然而这位深灰色小家伙的怪法跟别人相反。“那啥,纳兹,你得多出去遛遛。”
“哦,我不喜欢出去。而且请容我善意地提醒一句,我的名字不叫纳兹。”
“你看过踢球吗?”
“没看过,崔沃先生。”
“明儿我带你去看呗。我不踢,光看,场场不漏。别带开刃的武器啊。赛季要开始了,大伙都毛躁着呢。”
“啊,感谢你的善意,但是——”
“就这么办。下午一点钟我下来接你。”
“可别人都会盯着我看的!”纳特脑海中响起女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冷静:融入人群,不要吸引注意。
“甭担心,听我的。我能搞定。你吃饼吧,我先撤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子丢在脚面上,踢到空中后用脚尖颠了几次,直到罐子开始像天体一样旋转闪光。紧接着他猛开大脚,罐子从融蜡缸上方几英尺处掠过,直奔幽暗的大房间对面。接近对面墙壁时,罐子突然在空中停住了,蔑视一切物理规则,原地旋转了一阵,开始折返。纳特惊奇地发现罐子飞回时的速度不减反增。
崔沃若无其事地凌空接住罐子,放回口袋。
“你是怎么做到的,崔沃先生?”纳特满脸惊讶。
“没想过。我反倒是总纳闷为啥别人都不会呢。关键就是让罐子转起来,不难。明儿见,好不?记着帮我问名字哈。”
马拉巴士的速度比走路快不了多少,可至少能让人省些力气。更何况车上有座位、有房顶,还有个手持战斧的卫兵,林林总总加起来,在黎明前又黑又潮的时段花两便士坐一趟还挺值的。格兰达和朱丽叶并排坐着,随车体的颠簸轻轻摇摆,各自沉浸在心事中。至少格兰达沉浸在心事中,毕竟朱丽叶心里装半件事儿可能就淹死了。
格兰达极为擅长预判朱丽叶何时将要开口讲话,正如水手会预感风向的变更。有些细微的迹象可供观察,就仿佛一个念头诞生后先得把朱丽叶那颗美丽的脑子预个热,等完全发动起来才能开口。
“上来要土豆炖卷心菜的那小子是谁啊?”朱丽叶淡漠(或者说自以为淡漠,又或者假如她知道世上有个词儿叫“淡漠”则也许会自认为淡漠)地问。
“崔沃郤莱克利,”格兰达答道,“你别跟他来往。”
“为啥不行呢?”
“他是黑井队那边的!还总以为自己是个名角儿。他爸是球王大卫郤莱克利!哪怕你跟他说句话,让你爸知道还不得气疯了啊?”
“他笑起来真好看。”朱丽叶语气里的神往之情为格兰达敲响了各种警报。
“他就是一流氓,啥事都能干出来,手脚还不老实。”
“你怎么知道他手脚不老实?”
这是朱丽叶的又一个愁人之处。她俩耳朵之间夹着的那个器官可以好几个小时静如止水,然后冷不防就给你抛出个带刺儿的问题。
“知道吗?你得学着好好说话。”格兰达及时切换话题,“你长得那么漂亮,和谁在一起都行,不光是那帮只会喝啤酒踢足球的。以后说话有点档次行吗?别一张嘴就……”
“买票啦,这位女士?”
格兰达和朱丽叶抬头,只见一个警卫用差一点就不带威胁性的姿势握着战斧。个头甚矮,她俩甚至无须把头抬高。
格兰达轻轻推开斧头:“别拿着到处晃,罗杰。吓不着人。”
“啊,对不起啊,格兰达小姐。”拿斧的矮人脸上没被大胡子覆盖的部分臊得通红,“值班太久,精神不太好。一共四便士,女士们。斧子的事儿对不起,最近有人不买票就跳上车。”
“就该把他送回老家去。”朱丽叶看着警卫远去的背影低声抱怨。格兰达决定不插嘴。据她所知,至少到今天为止,她这位朋友从来没有自己的观点,只会重复别人说过的话。然而她又忍不住:“那就是送回蜜矿路。他是城里出生的。”
“就是矿工队的球迷呗?那还行吧。”
“我觉得矮人不怎么在乎足球。”
“我觉得吧,不支持本地球队的不配叫摩波人。”朱丽叶又祭出一条老生常谈的民间智慧。这次格兰达没接话茬儿。有时候跟朱丽叶争论就像挥拳殴打薄雾。拉车的马吭哧吭哧地走上了她俩住的那条街,两人准点下车,一步不差。
朱丽叶家的房门上盖着一层层油漆留下的远古遗迹,或者毋宁说是多年来层层油漆起泡结块形成的微型山脉。她家总买最便宜的油漆。毕竟就那么多钱,要么买啤酒,要么买油漆,油漆又不能喝,除非你是家住十四号的约翰逊先生,看他那样子好像天天都喝漆。
“你迟到的事儿我不跟你爸说。”格兰达替朱丽叶打开房门,“但是明早你要提前来,知道吗?”
“知道了,格兰达。”朱丽叶温顺地回答。
“还有,别想崔沃郤莱克利的事儿。”
“知道,格兰达。”依旧温顺,但格兰达捕捉到了反抗的火花。她照镜子时曾在自己身上见过。
街对面的寡妇克劳迪腿脚不好,格兰达做好早饭,把老寡妇伺候舒坦后,又借着破晓的曙光打扫,最后终于回到自己的**。
进入梦乡前,她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妖精不是偷鸡的吗?奇怪啊,他看起来不像那种……
早上八点半,一个邻居往格兰达的窗子上丢石子儿,叫醒了她,叫她去瞧瞧他爸爸,说老头子“不太好了”。新的一天由此开始,格兰达向来不需要闹钟。
为什么其他人要花那么多时间睡觉呢?这是困扰纳特的永恒难题,他自己觉得睡觉太过无聊。
从前住在尤伯瓦尔德城堡时,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可以聊天。女爵昼伏夜出,阳光下从不出门,所以访客大多白天驾到。纳特当然要避开客人,但他熟知城堡里所有的墙中密道和偷窥孔。他看到优雅高贵的黑衣绅士们,还有甲胄闪耀宛如黄金的矮人(后来伊戈[7]在充斥着盐和暴风雨气息的地下室里向他演示了如何制造这种盔甲)。访客中也有巨怪,比平时他在林子里见了就躲着走的那种看着更光滑些。让他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个巨怪全身像宝石一样熠熠生辉(伊戈说那皮肤就是活钻石构成的)。光是皮肤就足以让纳特毕生难忘,更值得铭记的是有一天那钻石巨怪和其他宾客围坐在桌边,不经意抬起头看破了躲在房间对面小孔后偷看的纳特。纳特确信自己已经暴露,连忙躲避,慌乱间一头撞在后面的墙上。
日复一日,他熟悉了女爵城堡里的所有地窖和工房。任意来往,与人交谈,随意发问,总有答案。只要想学习,必有人传授。图书馆里应有尽有。
那是美好的日子。无论纳特走到哪儿,人们都愿意停下手头的活计,教他如何刨平、雕刻、塑形、铺渣、熔炼、铸造马蹄铁。不过换掌没人教,因为纳特一进马厩,所有马就都会发疯,曾有一匹还踢开了后墙上的木板。
那天下午他也去了图书馆,希尔斯黛瑟小姐给他找了本关于气味的书。纳特读得飞快,目光简直能在书页上画出痕迹。他确实在图书馆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早参的二十二卷著作《气味概要》很快就被堆在了读经台上,接下来是斯喷特的《骑术赞》。然后纳特在史料区绕了个弯,一头扎进民俗传说区。希尔斯黛瑟小姐蹬着移动式踏脚梯紧随其后。
她满足而敬畏地看着纳特。小纳特刚来时大字不识一个,但他像奋力备战的拳击手一样努力阅读。纳特确实在与什么东西战斗,只是希尔斯黛瑟小姐还不大说得准,女爵也没解释。纳特就坐在读经台边挑灯通宵苦读,眼前放着正在读的书,左右两边是字典和词典,誓要榨出每一个字的含义,无休无止地猛击自己的无知。
第二天早上希尔斯黛瑟小姐发现读经台上又多了一本矮人语字典和一本波斯塔鲁姆的《巨怪语言》。
这么学习肯定不对劲,希尔斯黛瑟小姐暗想。读书不能像填鸭,塞得太快记不住。学习在于消化,不光要了解,更要理解。
她跟铁匠法塞尔提到这事儿,铁匠说:“小姐,有天他来找我,说他看过铁匠干活,问我能不能让他练练手。女爵不是有令嘛,我就给他一小块铁,教他怎么用锤子和夹子,转眼工夫,他用得那叫一个熟练!他打了把挺漂亮的小刀,手艺真不错。这孩子爱想,小丑脑瓜儿里想的事儿多着呢。你以前见过妖精吗?”
“说起这个,”希尔斯黛瑟小姐说,“图书馆目录里说我们应该有J. P. 邦德铃的《在尤伯瓦尔德深山与妖精共度的五小时十六分》,我到处找也找不到。那可是稀有书,几乎失传了,价值连城。”
“五小时十六分可不算长啊。”
“你以为这算短吗?邦德铃给安卡-摩波非法入侵协会[8]做过演讲,提到五小时十六分里面还可以再减去五小时。他说妖精体形千差万别,有的丑又大,有的小又脏,文化水平跟细菌差不多,每天就会挖鼻孔和迷路,完全浪费空间,他真这么说的。当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人类学家不应该说这种话。”
“小纳特是那种吗?”
“是啊,我也觉得怪呢。昨天你看见他没?马不是一见他就受惊嘛,他就来图书馆找了本关于马语会的老书——马语会是个秘密结社,会制造独门精油,让马乖乖听话。然后他在伊戈的地下室里忙活了一下午,不知道造了些什么,今早就能在院子里骑马了!马看着不高兴,可毕竟被他驯服了。”
“学那么多,他那小脑袋居然还没爆炸。”
“哈!”希尔斯黛瑟小姐带着几分讥讽,“等着瞧吧,他刚刚发现了比杨克学派。”
“那是啥东西?”
“不是东西,是人。哲学家,名义上是哲学家,其实……”
“哦,猥猥琐琐的那帮人。”法塞尔愉快地回答。
“我觉得不能用猥琐……”诚然,淑女风范的图书管理员不好在铁匠面前用粗俗的词汇,尤其是脸上带笑的铁匠,“姑且说‘不雅’吧,如何?”
铁砧上的活计没什么雅不雅的,所以铁匠依然故我:“就是那帮说女人吃不够羊肉就会怎么怎么样,还说雪茄代表——”
“纯属谬论!”
“就是啊,我看书上说的。”铁匠显然兴致高昂,“女爵让他看这玩意儿?”
“几乎是坚持让他必须看。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起来我也不知道纳特在想什么,希尔斯黛瑟小姐在心里默默补上了一句。
崔沃嘱咐过纳特每天做的蜡烛得有个上限,一人做太多就显得别人没面子,说不定尖帽儿们看了就觉得其实用不上那么多工人呢。纳特觉得有道理。要是没脸、混凝土、哭哭穆克他们被裁员可怎么办啊?他们太容易被生活击倒,只能活在简单的世界里,离了融蜡缸根本没处可去。
纳特曾在大学地下的各个房间里游**,不过夜间没什么热闹事儿,旁人还总对他投以奇怪的眼光。这可不是女爵的领地,巫师们吊儿郎当的,向来也没什么人愿意打扫整理,于是留下众多无人问津的储藏室和堆满破烂儿的工坊供纳特使用。在夜视能力过人的小纳特眼中,这儿简直有无尽的宝藏。他见过夜光窃勺蚁扛着叉子跑,还惊讶地发现大学错综复杂的地下室里居然生活着极稀有的宅食动物——罕见食袜怪。还有东西住在管道里,不时低声鸣叫:“嗷呜!嗷呜!”天晓得是什么奇珍异兽。
纳特全神贯注地擦拭馅饼盘子。格兰达对他很好,他务必回报这份善意,与人为善很重要,而且他知道去哪儿能找到酸液。
维第纳利大人的私人秘书悄然走进长方形办公室,几乎没有带动一丝气流。伏案工作的大人抬起头来:“啊,壮纳。我大概又该给《安卡时报》写信了。纵一、横六、纵九这三处的词之前出现过,就在三个月前,位置一模一样,应该是星期五的报纸。”他轻蔑地把填字游戏那版扔在桌上,说:“自由媒体的水平不过如此。”
“大人英明。校长刚刚大驾光临。”
维第纳利笑了:“他终于想起来看日历了。谢天谢地,学校里还有个庞德郤斯蒂本。让他照例等一会儿,然后领进来。”
五分钟后,马斯特朗郤瑞克雷被带进办公室。
“校长!有什么急事儿让你亲自来啦?按惯例我们会面的日子应该是后天啊。”
“呃,是啊。”瑞克雷刚落座,一大杯雪莉酒[9]就被端到面前,“海夫拉克,其实这事儿呢——”
“其实你今天来访真是天意。”维第纳利顾自说道,“刚好出了些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哦,真的?”
“诚然。事关一种卑下的运动,叫足那个球……”
“是吗?”
瑞克雷手中的酒杯纹丝不动。他在校长的位子上坐了好些年,刚上任时多眨一下眼他都可能没命。
“生逢其时,抱残守缺可不行,要顺势前行啊。”执政官摇着头感叹。
“我们不跟《安卡时报》一起前行,给点好脸色他们就纠缠个没完。”
“人民不明白暴政的权力有极限,”维第纳利似乎仍在自说自话,“他们以为我身为执政官就能为所欲为。只要稍稍动脑就知事实并非如此。”
“魔法也一样。”校长附和,“要是像世界末日似的玩命使用法术,搞不好就真的世界末日了。”
“总之,”执政官对着空气说,“我决定正式批准足球运动,希望与足球相关的过激行为可以在解禁后得到更好的控制。”
“盗贼行会就是这么干的,效果不错。”瑞克雷不禁佩服自己的定力,“如果不能消灭犯罪,就把它变成可控的有组织犯罪,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正是。我必须承认,除非为了身体健康、保家卫国、帮助消化,否则所有的肢体运动都是野蛮行径。”
“是吗?农耕怎么算?”
“农耕是保护国家不受饥饿侵袭的行为。然而在我看来,一群人跑来跑去实在没意义。对了,你抓到营巢鸟了吗?”
他怎么知道的?瑞克雷暗想,怎么可能呢?嘴上说的却是:“抓是抓到了,可你的意思不会是说我们只不过在‘跑来跑去’吧?”
“当然不,上述三大例外对此全部适用。传统至少和消化同样重要,虽然实用性略有不如。而穷人乐作为一种运动有着悠久的传统,某些人可能愿意钻研。实不相瞒,马斯特朗,我不能用个人好恶对抗公众压力。好吧,深究起来其实我可以,然而免不了要不厌其烦地施行暴政。为了区区一种运动,不值得。在我看来,足球运动无非就是几队壮汉互相推搡踢打,带着渺茫的希望,要用一个破球击中远方的得分柱。我是不在乎球场暴力的,死几个人无关痛痒。只是现在足球运动死灰复燃,造成了财产损失,这就无法容忍了。《安卡时报》刊载了社评抨击此事。智者理应顺势而为,不能强行扭转,而应因势利导。”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打算把任务交给你。幽冥大学向来有优秀的运动传统。”
“应该说‘曾经有’吧。”瑞克雷叹气,“我年轻时那年月,我们在……在竞技场上真是不屈不挠。现在嘛,都完蛋了,哪怕我提议来个完蛋大赛,估计他们也只会嚷嚷着要吃蛋。”
“哀哉,没想到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啊,马斯特朗。”维第纳利大人面带微笑。
平时就很安静的办公室突然更静了几分。
“你瞧——”瑞克雷刚开口就被打断。
“今天下午我要和《安卡时报》的主编谈谈。”维第纳利是操纵会议走向的天才,他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嗓音,刚刚好盖过校长,“主编先生关心民生,对于我邀请幽冥大学驯服足球运动一事想必赞成。而你三思之后,已经决定接受我的邀请。”
我可以不接受,瑞克雷暗自三思。话说回来,既然我为了足球而来,又不用亲自开口,拒不接受未免不智。可恶,又中了他的计!
“如果我们自己组个队伍,你不会有意见吧?”瑞克雷小心地问。
“怎么会?我甚至坚持要求你务必组织球队。不过用魔法可不行,必须先说清楚。魔法不是体育,当然,除非贵校在球场上碰到其他巫师。”
“哦,我是极有体育精神的人,海夫拉克。”
“甚好!对了,院长在厚脸皮大学还习惯吗?”
瑞克雷暗想:别人这么问,可能只是礼貌寒暄。不过这位是维第纳利,莫非……
“太忙了,没留意。”瑞克雷端起架子,“等他站住脚之后想必不是问题。”说完他在心里又加了一句:那个死胖子,要是没有一面镜子照着都看不见自己的脚。
“看见老友兼昔日同事在俗世中出人头地,你应该很欣慰吧。”维第纳利一脸无辜地继续,“说起这伪都,那儿的民众在尝试这个叫……叫什么民主的东西,着实可贵。看他们屡败屡战我真是深感欣慰,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民主可不是一无是处。”瑞克雷抱怨。
“确实,相信你在学校实施的正是民主制,”执政官微微一笑,“但具体到足球,我们还是求同存异。届时我会把你的计划告诉文字德先生,如果有人逐个讲解较长的单词,活跃的足球选手想必也会大感兴趣,甚好。请尝尝雪莉酒,我听说颇为适口。”
维第纳利起身,理论上暗示着会谈事项已经讨论完毕。他踱到一张镶着光滑石板的正方形小木桌旁:“顺便一问啊,马斯特朗……贵校那位年轻的访客如何了?”
“访——哦,你是说那个,啊……”
“正是。”维第纳利向石板笑了笑,仿佛刚给石板讲了个笑话,“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啊’。”
“别语带讥讽,作为巫师,我要告诉你言辞皆有魔力。”
“作为政治家,我要告诉你我对此非常了解。他如何了?有人关心此事。”
瑞克雷瞟了一眼石棋盘,好像担心棋子会偷听。某种意义上说,棋子确实在偷听。众所周知,操纵一半棋子的幕后主使隐居在尤伯瓦尔德的大城堡里,是位几乎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女士。
“斯密姆说那孩子不太与人交往,他觉得那孩子很会讨巧。”
“好啊。”维第纳利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棋子排布。
“好?”
“安卡-摩波需要会讨巧的人。我们不是有条街就叫能工巧匠街吗?”
“是啊,可——”
“啊,所以魔力就在语境当中。”维第纳利转过身,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喜悦,“不是刚说了吗?我是政治家。心机就是取巧、狡诈、欺骗、精明、伶俐、聪明、灵敏、诡诈。一个词,既可以承载种种褒义,也可以表达一切贬义。心机嘛……是个充满心机的词。”
“你不觉得这项……实验有些过火了吗?”
“人们对吸血鬼也颇有非议,不是吗?都说这孩子的种族没有像样的语言。可我听说他会讲好几种语言。”
“斯密姆说他讲话拿腔拿调的。”
“马斯特朗啊,跟斯密姆相比,巨怪讲话都可以算拿腔拿调的。”
“那个小……小孩子是由一个牧师带大的,这我知道。可他长大后会变成什么呢?”
“看现在这样子,会变成语言学教授吧。”
“别顾左右而言他,海夫拉克,你明白我的意思。”
“也许明白,可你明白自己的意思吗?我以为他单凭一己之力不太可能成为一支四处劫掠的部落。”
瑞克雷叹了口气,再次望向棋盘。微小的动作没能逃过维第纳利大人的眼睛。
“看看这些棋子,”执政官向棋盘挥了挥手,“排兵布阵,只要对弈者一动念头就开始无尽的厮杀。战斗、阵亡,它们不能回头,因为有皮鞭在身后驱策。它们心里就只有皮鞭,不杀戮则被杀。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黑暗,脑子里想的是鞭梢和黑暗。然而假设我们赶在鞭梢到来之前从棋盘上取走一子,把它放在没有皮鞭的环境里,它会成为什么?一个生物,独立于其他个体的存在。你会拒绝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
“上星期你刚绞死三个。”瑞克雷不经脑子地反驳。
“我给过他们机会,他们却用宝贵的机会杀人,甚至从事更恶劣的行径。世上没有神恩,人能期望的就只有多一次机会。他被锁在铁砧上过了七年,你不觉得应该给他个机会吗?”
说到这里,维第纳利突然笑了。
“算了,别说得那么沉重。我拭目以待,等着你用一流的体育精神为足球运动开启活跃、健康的新时代。传统站在你这边。我就不再多占用你的宝贵时间了。”
瑞克雷举起雪莉酒一饮而尽。味道至少可以下咽。
宫殿与幽冥大学只有几步的距离,权力的核心喜欢互相监视。
瑞克雷逆着人潮,偶尔跟熟人打个招呼。在城里这片地方,所谓熟人基本可以指所有人。
巨怪呢,他想着,只要他们记得落脚前先看看脚下,就能跟我们相处得不错。城市警卫队里就有巨怪,处处都有。总体上都是好样的,除了一小撮坏分子,可人类里不也有坏的吗?至于矮人,自古以来就在城里落户。有点滑头,钻进钱眼儿就不要命——想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把刚才的念头修改成“讨价还价特别凶猛”。矮人认路,跟着他们永远不会迷路,而且矮人贵在矮,低头就能看见他们在忙活什么,心里舒坦。吸血鬼呢?嗯,尤伯瓦尔德戒血联盟的管理效果好像不错。街头传闻,或者地窖还是随便什么地方的传闻,都说他们在种族内部整肃风纪。他们有熟知吸血鬼思维方式和厮混地点的猎人,听说只要有不接受改革的吸血鬼胆敢在城里擅开杀戒,就必定会被捉拿归案。
玛格洛塔女爵是这一切的幕后功臣。就是她用外交(也许还有其他更直接的手段)让尤伯瓦尔德重归平静,而且她和维第纳利之间有某种……关系。尽人皆知,皆知皮毛。一种“点点点点点点”的关系,就那样。谁也不知道怎么把点连起来。
女爵来过城里,外交访问。即便是安卡-摩波城最能见微知著的贵妇,也只能在她和维第纳利之间嗅到亲善友好、国际合作的气息而已。
维第纳利总是通过通信塔[10]系统和女爵没完没了地远程对弈。除此之外就是,啊,那个……对吧,直到现在。
接着,女爵就送来了纳特,让维第纳利多加保护。除了他俩,还有谁能说出个原委?大概是政治吧。
瑞克雷一声长叹。一个妖精,孑然一身,真难想象。通常妖精来的时候总是成千上万的,跟跳蚤似的,见活物就杀,见死物就吃,包括同伴的尸首。邪恶帝国在庞大的地下室里大批培育妖精——一群不受地狱拘束的灰皮魔鬼。
天晓得邪恶帝国土崩瓦解后妖精们都怎么样了。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至今仍有部分妖精在深山老林里活动。他们能干什么?嗯,其中一个正在瑞克雷的地窖里做蜡烛。他会长成什么呢?
“累赘?”瑞克雷不留神说出了声。
“哎哎哎,说谁累赘呢,先生?这路不是你家开的啊。”
瑞克雷低头看见了一个小伙子,一身行头像是从全城各处的晾衣绳上七拼八凑出来的,唯独脖子上那条红配黑的破围巾应该是自己的。他看起来有些紧张,身子不停地左摇右晃,仿佛随时可能向难以预测的方向奔逃。年轻人反复抛接着一个铁皮罐子。此情此景唤醒了瑞克雷心中鲜活的记忆,甚至让他有些心痛。即便如此,他还是板起了仪态。
“我是马斯特朗郤瑞克雷,幽冥大学的校长兼主人。年轻人,我看你穿得艳丽,是要参加比赛吗?或许是足球赛?”
“巧了,没错。那又怎么样?”小矮子说完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根据正常的引力定律,现在他手里应该有个罐子。铁罐最后一次被抛起后并没落下,而是在空中二十英尺处缓缓旋转。
“我知道此举未免幼稚,”瑞克雷再度开口,“但我希望你能注意听。我想见证一场足球赛。”
“证什么证?嘿,我可啥也没瞧见——”
瑞克雷叹道:“我是说我想看球,懂了吧?最好今天就有比赛。”
“你?真的?走大运了你。赏我一先令?”
空中传来叮当一响。
“等罐子落下来,里面会有六便士。请说时间和地点。”
“我怎么知道你耍没耍我?”小矮子不肯轻信。
“答不上来,大脑工作的原理我也不熟。可无论什么原理,总之我不会愚弄你。”
“说啥哩?”小矮子耸耸肩,决定赌一把,反正早上没吃饭。
“转圈巷,往渣滓街那边走。死抠门儿,有人问起来就说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很有可能没见过。”瑞克雷打了个响指。
铁罐落回矮子手中,他倒出一枚银币,笑了起来:“好运气啊,大人。”
“赛事场地附近有吃的吗?”午餐对瑞克雷而言是神圣的仪式。
“有馅饼,大人,豌豆布丁馅饼、鳗鱼冻馅饼、土豆泥配馅饼、龙虾……馅饼,反正主要都是饼。只有饼,大人,都是饼做的。”
“哪种馅饼?”
矮子满脸震惊的样子:“馅饼就是馅饼,大人,别多问。”
瑞克雷点点头:“最后一项交易。给你一分,那铁罐让我踢一脚。”
“两便士。”矮子答得不假思索。
“小土匪,成交了。”
瑞克雷松开铁罐,用脚尖接住顶了一会儿再高高颠起,趁铁罐落下时凌空回旋踢出,罐子旋转着从人群头上飞过。
“大人好脚力。”矮子称赞。远处一声惨叫,有人要找踢罐子的算账。
瑞克雷在口袋里抓了一把,低头看看:“两块,拿了就快跑吧,小子,今天再没便宜让你捡啦。”矮子笑着抓起钱币拔腿就跑。瑞克雷泰然前行,被暂时遗忘的如雪年华,掩盖了他再次焕发的青春。
瑞克雷回到学校,看见庞德正在大礼堂门口的公告板上贴告示。庞德总贴告示,瑞克雷猜想大概靠这个他能感觉好点吧。
瑞克雷一掌打在庞德后心,庞德身形摇晃,图钉撒了一地。
“这是安卡安全委员会发的公告,校长。”他忙不迭地去捡满地乱滚的图钉。
“斯蒂本,这可是魔法院校,跟安全不沾边儿。身为巫师就已经不安全了,天经地义。”
“说的是,校长。”
“但我要是你啊,我就把图钉都捡起来,得多加小心。对了,咱们以前不是有个体育大师吗?”
“对,校长。纹袍巫师埃文斯,我记得四十年前他就消失不见了。”
“死了?当年巫师晋升可全靠杀人夺位,你记得吧?”
“很难想象谁会想夺他的位。据说有一天他正在大礼堂里做俯卧撑,就原地蒸发了。”
“蒸发?哪有巫师这么死的?丢人啊。巫师要死总得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有一股烟呢。唉,俗话说‘时辰将至,自有……’有什么来着?管他呢。总之,就是‘时辰将至’了吧。你那个思考机最近怎么样了?”
庞德顿时来了兴致:“说到这个,校长,小六刚刚发现了一种新粒子,比光速还快,会同时往两个方向运动!”
“能让它做点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吗?”
“能啊!这种粒子轰爆了斯波特维尔的跨叠合理论!”
“好。”瑞克雷也很高兴,“有东西爆了就好。等它爆完让它去找找埃文斯,或者找个替补也行。体育大师嘛,也算是挺基本的粒子,应该不难找。然后召集理事会十分钟后开会,咱们要踢足球啦!”
人们只赞赏真理之美,却从不夸真理帅,因此可推知真理是女性。瑞克雷边看着校理事会成员们发着牢骚入场,边在心里想。这就解释了一句俗话:“真理不出门,谎言行千里。”真理它,抱歉纠正一下,她出门得先穿鞋呀,而且要决定穿哪双鞋。有资本选择的女性不可能只有一双鞋,这有违常理。而作为一位女神,真理的鞋想必多得很,选择也多得很:家常真理穿的便鞋、不中听的真理穿的钉鞋、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穿的圆头鞋,可能还有不言自明的真理穿的拖鞋。眼下最关键的是要对这帮同事透露哪种真理。瑞克雷已经决定不会透露全部真相,止于“句句皆为真话”就够了,根据他们对诚意的需求再决定具体透露多少。
“好啊,继续讲,执政官怎么说?”
“我跟他讲道理,他同意了。”
“同意了?有什么条件?”
“没条件,就是要求新版足球规则更贴近传统。”
“做不到!现在的规则已经是史前遗迹了!”
“而且他要求咱们学校牵头办成这事,速度要快。先生们,有一场足球赛将在约三个小时后开幕,我建议大家都去观摩。正因为如此,我要求你们都穿……裤子。”
瑞克雷静待片刻,掏出怀表。那是小恶魔驱动的老式怀表,一贯不准。他打开金表盖,耐心地盯着里面蹬着脚踏板驱动表针的小妖怪,足足看了一分半钟,同事们的异议还没发表完。瑞克雷就扣上表盖,咔嗒一响,效果胜过大声咆哮。
“先生们。”瑞克雷语气沉重,“我们出身于人民,必须参与人民的体育活动。在座的各位有哪个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看过哪怕一场足球赛?学校里有数百名员工辛勤工作,为我们驱逐饥寒的侵扰。诚然,我们备受其他很多种侵扰,但正餐的召唤从不迟到。今天我让各位去看球,不是为了我本人,甚至不是为了学校的员工。同袍们啊,我们是城市面临逆境时的最后防线,然而我们自己比任何一种逆境都要危险。连我也无法想象巫师们吃不饱肚子会有何等后果。恳请各位,为了奶酪拼盘破例一次吧。”
瑞克雷不惮承认上面一番话绝非历史上最高贵的动员演说,但它至少是为听众量身定制的。有人零星抱怨了几句,算不得什么,习惯使然。
“午饭怎么办?”近代如尼文讲师狐疑地问。
“提前开饭。我听说赛场那儿卖的馅饼真是棒——极——了。”
巨大的步入式衣橱中,真理女神为这句厚颜无耻的真理挑了一双黑色的细高跟鞋。
格兰达来到夜厨时,纳特已经带着自豪而焦虑的表情等候多时了。一开始她没留意纳特,把大衣挂在钉子上再回身时才瞧见他,举着两个盘子护在身前,像举着盾牌似的。
盘子真亮,格兰达几乎无法直视。
“洗成这样,希望还算得体吧。”纳特紧张地说。
“你把盘子怎么了?”
“镀了一层银,小姐。”
“怎么弄的?”
“哦,地下室里有好多旧玩意儿,我又懂得手艺。不会给谁添麻烦吧?”纳特突然焦虑起来,补了一句。
格兰达想了想。应该不会惹麻烦,但是在维特矮夫人手下做事,说不准。嗯,她可以把盘子先藏起来,等镀的银发黑了再拿出来。
“你真是不怕辛苦。平时我都得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催着要盘子。你是个绅士。”说到这里,格兰达的脸庞红得像朝阳。
“你也是体贴的好人。”纳特眉开眼笑,“飒爽的女士啊,两块庞大的胸膛象征着慷慨与丰饶——”
清晨的空气冷凝成庞大的一坨。纳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没猜到错在哪儿。
格兰达四下看了看。幽暗的大厨房里除了他俩空无一人,她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站着不许动。一寸也不许动!”格兰达想了想补充一句,“不许偷鸡!”说完她大步走出厨房,靴子在石板上咔咔作响,所过之处几乎留下一道蒸汽。胡说什么呢!他以为自己是谁啊?说起来,她又以为他是谁,是什么?
幽冥大学的地窖和地宫是个自成一家的小城市,格兰达所过之处,面包师和屠夫们纷纷回头。不能停步,太丢人了。
假如你熟知所有楼梯和小径,且上述楼梯和小径可以在原地坚持五分钟不乱跑,则理论上可以无须经过地表就到达大学里的任何地方。巫师们对地下世界一无所知,他们不关心家务管理等无聊琐事,以为饭菜都是魔法变出来的。
一小排向上的石阶通往一扇小门。如今这门几乎没人走,其他姑娘都不愿意进去,格兰达却不在乎。纵使有过第一次午夜听见铃声召唤去送香蕉的经历——或者毋宁说因为尖叫逃窜而没能送上香蕉的经历,她也知道自己迟早还会再来。她妈妈说过,人生什么样自己做不了主。维特矮夫人等她尖叫消停后告诉她魔法事故把人变成什么样也不由自己做主。于是格兰达拾起香蕉,再接再厉。
时至今日,她已经觉得大学中知识的守护者是个挂在办公桌上方几英尺处的红褐色猩猩简直再正常不过,而且还学会了“对——头”的至少十四种含义。
现在是白天,小门后面的巨大建筑按图书馆的标准可以算熙来攘往。她逮住一位没能及时转头的助理图书管理员:“我要一本字典,那种专收不雅词汇的,F开头的![11]”
看见来者是个厨子,助理管理员冷傲的眼神柔和了一些。厨子在巫师的心里占有一席特别的位置,因为心靠近胃。
“啊,那么窃以为伯德凯切尔的《词不达意误用词典》刚好适用。”他愉快地把格兰达引向读经台。经过茅塞顿开的几分钟,格兰达原路折返,脑子里多了一点知识,心头添了许多尴尬。
纳特还在格兰达让他站着别动的地方,惊慌失措。
“对不起啊,我刚没听懂你什么意思。”这么说着,她心想:丰产、高产、富饶。好吧,我知道他这话从何而来,可那说的不是我,不太是我,我以为,嗯,我希望。“嗯,我感谢你的夸奖,但你该用恰当的语言。”
“啊,对,万分抱歉。”纳特辩解,“崔沃先生也告诉过我,讲话不能端着腔调,该说你有一对大……”
“停停停。崔沃教你辩才?”
“等等先别解释,这词我会翻译……你的意思是好好说话,对吧?”纳特自豪地补充道,“是的,他还答应带我去看足球呢。”
说到这儿就涉及了更多解释,让格兰达颇为沮丧。崔沃说得没错,不认识生僻词的人在认识的人身边总是紧张。正因如此,她的男性邻居们(例如斯托洛普先生和他的伙计们)才信不过几乎所有人。而他们的老婆的词汇量就大多了,只是有些偏重于某个特定的领域,完全得益于那些像走私货一样在餐具室和洗衣房间偷偷传阅的廉价言情小说。拜这些小说所赐,格兰达认识了“辩才”“炽烈”“深闺”“手袋”,然而深闺和手袋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有些拿不准,还好她平时的生活环境也用不到这俩词,回避不算难事。她非常怀疑自己对深闺的理解不对,却不敢开口问,哪怕在图书馆也生怕丢人。
“他要带你看球?纳特先生,那你可就像扫烟囱的耳朵上戴钻石——惹眼啊!”
不要显得与众不同。要遵守的规矩太多了!
“他说会照顾我。”纳特垂着头,“呃,顺便请问昨晚在这里的那位漂亮女士是谁呀?”百般无奈,他尽量若无其事地问。
“他让你来问的吧?”
快撒谎,安全第一。女爵不在这儿!而给他馅饼的好心女士就在眼前!太复杂了怎么办?
“是的。”纳特温顺地回答。
格兰达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如实相告:“她叫朱丽叶,住我家隔壁,告诉崔沃别去人家门口晃悠,明白吗?对了,朱丽叶全名是朱丽叶郤斯托洛普,你看他什么反应。”
“你怕他上门求婚?”
“朱丽叶的爸爸要是发现他是黑井球迷就不只是求婚那么简单了!”
看到纳特面无表情,格兰达继续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黑井老伙计队?足球队的名字?多莉就是多莉姐妹足球俱乐部。多莉和黑井是死对头!一直就这样!”
“双方因为什么产生了如此大的分歧呢?”
“啊?除了队服不一样之外没区别。不过两支球队都不是好东西!多莉姐妹的队服黑配白,黑井的粉配绿。他们敲闷棍、捅刀子、抡拳头、抠眼睛,就为了足球!”格兰达的口吻能把奶油变成酸奶油。
“可你戴着多莉姐妹的围巾!”
“住在多莉的地盘,这是为了保命。而且总得支持本地球队。”
“足球不是种游戏吗,就像拼图、跳棋、攻防游戏那一类?”
“不是!更像战争,没有仁慈和体贴什么的。”
“哎呀,可是战争不是本来就没有仁慈吗?”纳特脸上笼罩着一层困惑。
“没有!”
“哦,懂了。你是在反讽吧。”
格兰达斜眼瞥了瞥纳特:“本来就是反讽。你真是个怪人,纳特先生。说实话,你从哪儿来的?”
慌乱再次袭来。不要有恶意,要乐于助人,要多交朋友,要撒谎。可怎么能对朋友撒谎呢?
“我得走啦。”纳特连忙跑下石阶,“崔沃先生等我呢。”
古怪的好人,格兰达望着纳特跳下台阶。而且聪明,隔着十码就注意到我挂在墙上的围巾。
没等纳特走到通往融蜡缸的拱门,就已从铁罐的叮当声判断出上司就在里面。融蜡缸区域的其他住客纷纷停下手头的工作,无精打采地观赏。鉴于他们平时的工作效率已经慢如蜗牛,停不停也没啥区别。至少他们在看嘛,连混凝土都依稀有点意识。纳特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缕棕色**,又有人给他喂铁屑了。
崔沃用脚接住罐子踢向空中。铁罐从他头上掠过,又斜斜飞回,像是从看不见的斜坡上滚落,正落在他手中。看客们发出一阵低声赞叹,混凝土咣咣砸着桌子,意思是喝彩。
“怎么那么慢呢,小妖?想泡格兰达呀?听我劝吧,没戏。我早试过啦,没机会的,兄弟。”说着,他向纳特抛来个脏兮兮的大包,“快穿上,不然你那样就像扫烟囱的耳朵上……”
“戴钻石?”纳特替他补完。
“对!你开窍啦。别磨蹭,要赶不上了。”
纳特怀疑地看着那条很长、很长、很长的粉配绿色长围巾,还有一顶大号毛线帽子,帽尖垂着一个粉色绒球。
“使劲往下拽,把耳朵遮上。”崔沃催促着,“抓紧时间!”
“呃……粉色的?”纳特犹豫着举起围巾。
“粉的怎么了?”
“足球不是男人的游戏吗?粉色呢——如有冒犯实在抱歉,是种非常……女性的颜色?”
崔沃笑了:“是啊,想去吧。这地方数你聪明,说话想事儿两不耽误,跟别人一点儿不搭调。”
“啊,我好像明白了。粉色是用几近挑衅的方式宣告男儿气概,意思是说:我的雄风无与伦比,甚至可以容许你质疑。你的质疑会得到暴力作为回应,让我再次宣告自己的男儿气概。你有没有读过奥夫勒伯格的著作《男性气质表现中固有的不确定性》[12]?”
崔沃抓住纳特的肩膀,将他转了个身,红色的脸庞几乎紧贴上来:“你想啥呢,小妖?你啥毛病啊?满嘴都是洋气词儿,走一路说一路。你那么厉害,怎么还到这地方给我打工呢?说不通啊!你是不是犯事儿了得躲着?别怕,只要不是宰了个老太太啥的,有事尽管说!”
太危险了,纳特绝望地想。我得转移话题!“她叫朱丽叶!”他气喘吁吁地喊,“你问的那姑娘!她就住格兰达家隔壁!不骗你!”
崔沃满脸狐疑:“格兰达跟你说的?”
“对!”
“她知道你要告诉我,骗你的吧。”
“我觉得她不会骗我,崔沃先生。她是我的朋友。”
“我昨天一整宿心里都惦记她。”崔沃说。
“是啊,她厨艺真棒。”纳特附议。
“我是说朱丽叶!”
“对了,格兰达让我告诉你朱丽叶姓斯托洛普。”纳特真不想传递坏消息。
“啥?她是斯托洛普家的?”
“是啊。格兰达让我看你什么反应,但我知道什么叫反讽。”
“简直是一朵鲜花开在粪坑里啊,是吧?斯托洛普家全是浑蛋,有一个算一个,暗算咬人啥都干,是那种能把你的宝贝从嘴里踢出来的杂种。”
“可是你不踢足球,对吧?你只看。”
“可不是嘛!不过怎么说我也是个名角儿啊,随便找人问问,哪个不认识崔沃郤莱克利?我爹是大卫郤莱克利,城里的球迷全知道。一场得过四分!别人一辈子也拿不了那么多分!我爹踢球那才叫拼呢,有一回把多莉那边拿球的连人带球举起来一起砸在得分柱上。我爹厉害,可拼了。”
“那么他也是暗算咬人的浑蛋喽?”
“啊?你玩我呢?”
“我真不想对你做那种事,崔沃先生。”看着纳特那副认真的样子,崔沃只好报以笑容。
“但你看,如果他比对方球队更卖力,岂不就是说他……”
“他是我爹!不许你瞎想,明白不?”
“明白。但是你不想追随他的脚步吗?”
“啥脚步?让人用担架抬回家?我脑子随我老娘。我爹人不错,踢球厉害,就是脑子不太好,被抬回来那天脑浆还在顺着耳朵淌。多莉那帮人把他堵着揍惨了。我可不干,小妖,我聪明。”
“是的,崔沃先生,我看得出来。”
“准备好了就走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赶不上了。”纳特本能地纠正崔沃的用语,同时把巨大的围巾缠上脖子。
“啊?”崔沃皱起眉头。
“什么?”纳特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围巾缠得相当厚,几乎把他的嘴堵了个严实。
“小妖,你耍我呢?”崔沃又递过一件已经开始褪色的文物级毛衣,松弛变形的毛线承载着光阴的重量。
“请别这样,崔沃先生,我不懂!怎么稍不留意就惹到你了?”纳特戴上粉绒球的大帽子,“太粉了,崔沃先生。咱们的男性雄风都快喷出来了吧!”
“小妖啊,我不管你喷什么玩意儿,教你一句话,你记好了。‘有胆儿的动我一下试试。’来,你说一遍。”
“有胆儿的动我一下试试。”纳特遵命。
“行吧。”崔沃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看比赛的时候要是有人推搡你,找你碴儿,你就这么说。他们看见你戴的黑井围巾就不敢乱动了,懂不?”
埋在大帽子和大围巾之间的某个地方的纳特点了点头。
“哟,小妖,你这模样就是个……球迷啊。你亲娘都认不出来!”
短暂的停顿,接着从那堆远古的毛线下面传出一个声音:“我相信你说得对。”整套行头看起来就像一对不知即将诞生的小宝宝是男是女的巨人夫妇胡乱准备的婴儿连体服。
“那不是好事吗,对吧?快走吧,跟兄弟们碰头去。走快点,别跟丢了。”
“记住,这是赛季开始前的友谊赛,天使队对重拳队,知道了吗?”崔沃领着纳特走进蒙蒙细雨,鉴于安卡-摩波上空永远围着一层污染云,细雨逐渐变成了雾霾。
“两队都是垃圾,一辈子也没啥出息,但是黑井的人要给天使喊加油,知道不?”
这话又费了些口舌来解释。按纳特的理解,核心思想是这样的:黑井给全城所有足球队评了个级,标准就是他们与死对头多莉姐妹队的(生理或心理)关系亲疏,以及朴素的感情。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结果。出去看任何两支队伍踢球,你都得根据某种极为复杂且变幻莫测的好恶亲疏算法给你本地(或者说本街)球队最接近于盟友的队伍加油。
“明白了吗?”崔沃讲完了。
“你说的每个字儿我都记在心里了,崔沃先生。”
“哟,布鲁萨呀。你那么说我就信了。不用叫我先生,在外头叫我崔沃就行。咱俩一起叫好啊?”他在纳特胳膊上顽皮地捶了一拳。
“你怎么能那样对我呢,崔沃先生?”纳特的双眼差不多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可见的部分,此时正流露出受伤的失落,“你打了我!”
“不是打你,小妖!那是跟你关系好的意思!不一样!你不知道吗?胳膊上拍一下,意思是咱俩好兄弟。来,你也拍我,来来来。”崔沃挤眉弄眼。
……要彬彬有礼,不得对任何人动怒动粗……
但眼下的情况不适用吧,纳特暗自忖度。崔沃是朋友,这是友好的互动。朋友之间怎么能算打呢?他友好地在胳膊上轻轻打了一拳。
“你这也敢叫拳?这叫哪门子拳?小女孩都比你有劲!就这小细拳头,你怎么活这么大的?正经点,给我来下结实的!”
纳特遵命。
融入群众?巫师的根本信念就是傲然孑立。虽然巫师只要能坐着就绝不肯站立,那也得傲然孑坐。当然,有时袍子挺碍事,尤其是进行实用魔法实验、制造魔力金属或加工附魔玻璃的时候,最好别把自己一把火点着了。所以每个巫师都备了至少一条皮裤和一件被酸液烧得千疮百孔的脏衬衫。这是业内皆知的肮脏小秘密,不算很秘,却相当脏。
瑞克雷叹了口气。他的同事们打算以普通人为装扮目标,但是他们对如今的普通人到底是什么样却只有些模糊的概念。眼下他们正吃吃窃笑,互相打量,说些“噫,老兄弟,你这洗涮得莫净哉”之类半文不白的昏话。身边跟着的两名学校监役尴尬得坐立不安,只想找个僻静暖和的角落抽支烟。
“先生们,”瑞克雷目露精光,“或许可以把各位称为我劳心劳力的工友们,今天下午我们要——资深数学家,什么事?”
“工友?就事论事,我们哪能算工人啊?再怎么说这也是大学呀。”
“驯兽师说得对呀。”近代如尼文讲师附和道,“大学条例明确禁止我们在学校辖区之外使用四级以上法术,除非应世俗政权要求,或者根据第三条款,我们坚持要用。我们是做样子的,所以不能工作。”
“那你觉得‘省心省力的懒友’可以吗?”瑞克雷总是乐于试探边界。
“根据条例,省心省力的懒友。”资深数学家一本正经地纠正。
瑞克雷决定放弃,这么扯皮可以扯一整天,人生总有不如意之处,忍了吧。
“行,就那么定了。为了今天这次小冒险,我邀请了高大健硕的直白切先生和阿尔夫郤诺伯斯先生一路同行。诺伯斯先生说既然我们没穿戴足球队的标记,就最好不要招惹关注。”
巫师们看看两位监役,紧张地点头。当然了,监役只是大学员工而已,巫师则是大学本身。所谓大学自然不止校舍,更包括人,也就是巫师本身。只不过大学里的人怕监役。
监役高大壮硕,浑身腱子肉,跟他们的先辈一模一样。先辈当年曾追着更加年轻灵巧的巫师们在夜间雾气蒙蒙的街道上发足狂奔。而有两个监役在身后追赶,巫师的奔跑速度也足以让人大跌眼镜。监役非常乐于行使幽冥大学的私家律法,将抓到的巫师以“举止不当酗酒未遂罪”拉到校长面前发起公诉。这还算好的,巫师如果拒捕,下场更加凄惨,据说监役会抓住机会耍耍手腕。尽管上述都是多年前的旧掌故,可如今这些名字后面的头衔比拼字游戏卡片连起来还长的体面人们,在出其不意碰到监役时还是会不由得感到一阵阴冷而羞愧的恐惧。
直白切先生发现气氛不对,便邪魅一笑,摸摸帽檐向巫师们致意:“下午好,先生们。各位不用多虑,我和阿尔夫是来给你们当保镖的。咱们还是早点动身吧,还有半小时就开始了。”
一行人刚出后门,久不穿裤子的巫师们就被布料摩擦膝盖的陌生感觉烦得频频皱眉。资深数学家天生受不了冷场,突然问诺伯斯:“诺伯斯……这姓氏不常见。我说,你不会跟警卫队里著名的诺比郤诺伯斯下士有亲戚关系吧?”
诺伯斯先生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瑞克雷觉得他应对得还不错。
“不是的,长官!”
“啊,说不定是同一本家谱上的远亲……”
“不是的长官!两本家谱!”
幽暗的客厅里,格兰达看着行李箱慨叹、绝望。她每周都用棕色鞋油仔细擦拭,架不住箱子是廉价商店的便宜货色,表层的假皮已快磨穿,露出了底层的纸板。客户们似乎向来不注意此类细节,但格兰达本人在乎,眼前看不见时心里也挂念。
这是她秘密生活中的秘密一面。她每周休半天假,要花一两个小时在这上头,如果哪天运气不错则可能还要额外耗些时间。
格兰达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活力满满地开始排练。“我们都知道腋下植被脱落带来的困扰。保持健康的地衣实在不容易……但是,”说着她掏出个蓝绿相间的瓶子,瓶口塞着金色盖子,“青葱山泉喷雾,只需轻轻一喷,即可保持腋下湿润,植被茂密一整天……”
然后她有点结巴了,活力四射真不是她的性格。就这玩意儿每瓶一英镑!谁买得起?好吧,很多女巨怪买得起。壮臂先生说没关系,人有钱就行,而且喷水什么的确实有利于苔藓生长。行就行吧,但一瓶包装精致的白水里加点肥料就卖一英镑,是不是太贵了?壮臂先生回复道,一点不贵,你卖的可是梦想。
女巨怪真肯为梦想掏钱,这是最愁人的。她们不但自己买,还给朋友推荐。格兰达从报纸上听说如今城里迎来了力工经济。安卡-摩波自古以来就有巨怪,他们在城里打零工卖力气,从不引人注意,在背景里当摆设,或者干脆充当背景本身。如今他们已经成家立业,做起了买卖,甚至社会地位还有所提升,变成了消费者,终于被大家视为正经人了。于是就有了壮臂先生这样的人,一个矮人,向巨怪小姐和太太们推销化妆品,让人类格兰达当推销员。虽然现在矮人和巨怪名义上友好共处,可《库姆山谷停战协定》[13]这种东西除了签字的几个人之外还有谁在乎?就格兰达每周一次拖着半革半纸的破箱子贩卖梦想的那条街,哪怕心肠最善的矮人都不敢凑近。对格兰达而言,推销既能让她出门走走,还能顺便赚点外快,存些钱以防不测。壮臂先生心思挺活络,总有新点子。毕竟谁能想到女巨怪会买美黑霜呢?他的货总有市场。虽然梦想浅薄且昂贵,还让格兰达自我感觉卑劣,可毕竟那玩意儿卖得好。而且——
格兰达时刻紧绷的听觉捕捉到隔壁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哈!下一秒她就突然出现在朱丽叶身边,把后者吓了一跳。
“这是去哪儿啊?”
“这不看球去嘛。”
格兰达望向街道尽头,一条人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她冷酷一笑。
“哦,对,好呀。我正好也没事干。等等啊,我回去拿围巾。”说完她在心里补充道:烂强尼,你就别回来了!
图书管理员落在他选中的屋顶上,扑通一声,惊得鸽子四散奔逃,像一朵爆炸的**。
他喜欢足球,球场上的吵嚷斗殴唤起了他的祖先记忆。如此说来真是有趣,因为认真论起来,向前追溯几百年,他的祖先们全都是卖玉米和饲料的商人,而且祖传恐高。
他坐在屋顶边缘的矮墙上,脚悬在外,鼻孔大张,捕捉下面传来的气息。
都说旁观者清,图书管理员置身人类之外,不只旁观,而且旁闻。他每天都会感谢那次魔法事故让自己的基因距离人类远了一些。当猿类挺好的,不用操心物我之辩之类的哲学思考。猿的思维方式是:“香蕉存在,我吃香蕉。香蕉不存在了,我还是要香蕉。”
他心不在焉地剥着香蕉,眼睛盯住下面涌动的人潮。棋局之外的旁观者非但看得清,还能同时看好几盘棋。
街道呈新月形。如果球员们有图书管理员这样高瞻远瞩的视角,说不定会根据地形调整战略。
人流从街道两端和几条小巷纷纷涌入,大部分是男性,纯爷们儿那种。被拖来的女性可分两类,因为血缘关系的、为了婚配机会的(婚配后就不再假装对这种胡闹运动有任何兴趣),此外还有几个看似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胡乱打成一团,扬起一阵薰衣草和薄荷味的烟雾,叫嚷着“撂倒了踹他”或其他此类的劝世良言。
出现了一股新的气味,图书管理员对它并不陌生,却难以理解。是纳特。与之交杂的还有油脂、廉价香皂、地摊衣物的气息,那是被图书管理员称为“踢罐男”的味道。踢罐男是大学地下迷宫里的下人,现在是纳特的朋友,纳特则是位重要人物。重要,而且错位,身在尘世当中,却没有归属的位置。很快世界就会发现他的存在。
又一股气味浮现,这个很容易辨认:尖叫的香蕉馅饼女人。图书管理员很喜欢她。第一次见面时她尖叫着跑了,所有人都这样。但后来她又折了回来,身上散发着羞愧的气息。她不苟言笑,和身为猿类的图书管理员一样。有时她还会出于友善给他烤个香蕉馅饼。图书管理员不了解爱情,觉得那玩意儿虚无缥缈,友情就不一样了,看得见、摸得着,交情如何一看便知,尤其是你手里还托着友情亲手烤的馅饼。她也是纳特的朋友。凭空冒出来的纳特倒是很会交朋友啊。挺有意思……
图书管理员看起来不修边幅,实际上极爱秩序。关于卷心菜的书放在芥属植物那排架子上,编号(毕维)UUSSFY890-9046(反毕维1.1),《菜花先生大冒险》当然要归到UUSSJ3.2(〉毕维)9,《卷心菜之道》则应该属于UUSS(毕维+)60-sp55-o9-hl(毕维)。对于熟悉毕维空间七维图书管理法的人,这些事情一目了然,只要盯紧毕维就行。
啊,他的同僚巫师们也来了,因为不习惯裤子的摩擦而步履笨拙。他们尽量低调,不愿显得傲然孑立,但如果旁人稍微留心一点,这份低调的努力都只会让他们立得更孑然。
没人留意。真是既扣人心弦又让人兴奋,瑞克雷这样总结。正常情况下,尖顶帽、巫师袍和法杖的开路效果甚至要强过手持巨斧的巨怪。
他们被推了!被挤了!其实感觉没有字面上那么糟啦。随着人群陆续涌入,巫师们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像是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身子不由自主地随着人潮起伏而缓慢摇摆。
“哎呀,”主席感慨,“这就是踢足球啊?不觉得有点无聊吗?”
“谁说有馅饼来着?”近代如尼文讲师抻着脖子找。
“还有人往里面挤呢,大人。”直白切说。
“我们怎么看比赛?”
“靠挤大堆的人,大人。前排的要把战况喊给后排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