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安卡-摩波皇家艺术博物馆[1]。
新员工鲁道夫郤斯卡特林每分钟都要后悔一次,为什么当初没有向馆长报告他有黑夜恐惧症,以及怪声恐惧症。离夜班结束还遥遥无期,他看见(或看不见)、听见、闻见什么都害怕,总觉得有东西在顺着脊梁悄悄往上爬。告诫自己博物馆里一切都是死物根本没用,因为这只能让他这个活人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这时传来了一阵啜泣声。如果是尖叫反而更好些,至少他能确定那是尖叫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最可怖,让人心里没准儿,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那声音再来一遍,好听个真切。
斯卡特林用颤抖的手举起提灯。这时间馆里应该没人啊,大门锁着,谁也进不来。不过门上有锁也意味着谁都出不去。想到这里,斯卡特林不禁后悔刚才乱想什么门锁。
他身处地下室,这并不算守夜时最瘆人的地方,里面堆的大多是陈年的架子和抽屉,装满了几乎没用但显然还不算彻底没用的破烂儿。博物馆嘛,什么都舍不得扔,万一以后从垃圾堆里发现哪件宝贝呢?
又一声啜泣,伴随着像是刮擦……瓷器的声音?
兴许是后排哪个架子上有老鼠吧,可是老鼠会哭吗?
“嘿,里边的听好了,我可不想进去收拾你哈!”这是真话,不是恐吓。
架子爆裂,斯卡特林只觉得接下来的一切都是以慢动作呈现的:陶瓷和雕像的碎片在空中散开并向他飞来,自己向后跌倒,碎片云从头顶飞过,把房间对面的架子打个粉碎。
一片黑暗中,斯卡特林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时刻等着被自己疑心生出的暗鬼撕碎……
次日早上,白班员工发现斯卡特林满身尘土熟睡不醒。他们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又对他好生安抚,一致认为他的性格不适合做这行。大家探究了一会儿斯卡特林昨晚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毕竟值夜班的人都有点古怪,但疑虑一闪即逝……因为他们马上被一个重大发现转移了注意。
后来斯卡特林在佩里库石阶的一家宠物店里找了份工作,不过只做了三天,因为小猫盯着他看的眼神让他晚上做噩梦。他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他曾看到一个高举大球、金光闪耀的女人一笑后便消失不见的事,唯恐被人认为脑子不正常。
那么我们来谈谈床的事儿。
有门学问叫“床理学”,可以根据床及其所在的周边环境推知关于床主人的大量宝贵信息,至少能推断出一部分床主人是渊博老到的装置艺术家。
比如幽冥大学的校长瑞克雷,他的床有八根柱子,尺寸至少可称为“一床半”。**有一座小型图书馆、一个酒吧,还有一间藏得很艺术的隐蔽式厕所,里里外外全是红木加黄铜,在寒冷的长夜里为主人省去了许多短途的跋涉和被绊倒的风险。床的周围散落着套鞋、拖鞋、空酒瓶以及其他种种障碍物,若没有内置的厕所,摸黑如厕的人只能对天祈祷下一脚踢到的就是马桶,或者是其他什么容易清洁的容器。
崔沃郤莱克利的床则无所不在:朋友家的地板、忘了锁的马厩里的干草堆(气味一般都比朋友家里好得多)、闲置的房屋(现如今不多见了),或者也可以在上班的时候打个盹儿(但必须特别小心,因为斯密姆大人从不合眼,这么干随时可能被抓)。崔沃随便在哪儿都能睡,不挑拣。
格兰达睡的是张年代久远的铁床[2],上面的床垫和弹簧已经习惯了她的身体曲线,留下一个颇为可观的凹陷。床下叠着一堆纸张发黄的言情小说,撑住了凹陷的最低点,使铁床免于挨地。那都是些最廉价的小说,“胸衣”的字样随处可见。如果被人瞧见了,格兰达很可能就没脸再活下去,或者她会先下手为强,把发现的人灭口。她的枕边总放着个很古老的泰迪熊,名叫晃晃先生。
按照悲情叙事的传统,此处的泰迪熊应该仅有一只眼。不过童年时期的格兰达一个不小心就给晃晃先生缝了第三只眼,使晃晃先生显得比普通泰迪熊更睿智。
朱丽叶郤斯托洛普的床是她妈妈买的,广告里说是公主床,实际样子跟校长的床颇有些相似,只不过各方面都要差上一截,纱布帘子围着一张超级廉价的小窄床。随着朱丽叶长大成人,床也被她与日俱增的体重压垮,可又被什么人用啤酒箱子垫了起来。由此可以推知朱丽叶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否则她至少会把啤酒箱子漆成粉色,再画上小皇冠,好跟屋子里的其他所有东西保持一致。
纳特先生则是在七岁那年才听说有些人睡觉居然还有专门的家具。
凌晨两点,幽冥大学的古老回廊间充斥着甜腻的寂静。沉默的图书馆、沉寂的厅堂,寂静如此恢宏浩**,甚至充耳可闻,所到之处仿佛用看不见的棉球堵住了所有耳朵。
咕隆!
细小的声音飞过,像一闪而过的黄金,划开幽深的寂静。
楼上寂静依旧,直到掌烛吏斯密姆那双厚底官拖鞋的声音打破静穆。长夜漫漫,斯密姆仔细检查了每个烛台,换上从官篮里取出来的新蜡烛。今夜给他打下手的是一名滴蜡工,然而从斯密姆偶尔发出的抱怨声判断,这下手打得并不合格。
斯密姆的职务叫“掌烛吏”,根据校史记载,近两千年前开设此职位时用的就是这名字。给大学里数之不尽的烛杆、灯台、枝状大烛台换蜡烛真是永远忙不到头的工作,事实上这是全校最重要的工作,至少掌烛吏本人是这么想的。如果施予足够的压力,斯密姆也肯承认学校里还有戴尖顶巫师帽的人,但他们来来去去的只会碍事。幽冥大学的建筑窗户不多,要是没有斯密姆,不到一天就保证一片漆黑。“巫师们走出校门从乌泱乌泱的人群里再雇一个会揣着蜡烛爬梯子的人”这种事儿,斯密姆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不可替代的存在,正如之前的每一任掌烛吏。
斯密姆身后传来铿锵一声,那是他的官梯被展开了。他闻声转身,从牙缝里发出呵斥声:“该死的,扶稳了!”
“对不起,大人!”临时学徒正在与官梯搏斗。和所有折叠梯子一样,官梯逮住空儿就夹人手指,只可惜往往找不到机会。
“小点声!”斯密姆怒吼,“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当个滴蜡工吗?”
“其实我挺喜欢滴蜡的,大——”
“哈!缺乏抱负正是劳动阶级的诅咒!来,梯子给我!”
掌烛吏大人伸手去抓,正赶上学徒把梯子合拢。
“对不起,大人……”
“再这样就给你降格,去蘸烛芯!”斯密姆吹着自己被夹疼的手指头。
“遵命,大人。”
斯密姆凝视着学徒那张敦厚的灰色圆脸,那脸上雷打不动的亲切和蔼神情让人心里颇为不安,尤其是当你想到脸的主人。斯密姆当然知道脸的主人是谁,除了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来着?我又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纳特,斯密姆大人,特别的‘特’。”
“是什么特重要吗?”
“不重要,大人。”
“崔沃呢?今天该他的班。”
“生重病了,大人。他让我来替他当班。”
掌烛吏不满地哼了一声:“想在楼上工作,就要显得精明点儿,纳兹!”
“是纳特,大人。对不起,大人。我天生就笨,大人。”
“算了,至少现在没旁人看到。”斯密姆表示赞同,“跟紧了,记着显得别那么……得,什么都别显吧。”
“遵命,大人。但是我想——”
“人家雇你来不是让你想事儿的,年轻……人。”
“那我尽量不想事儿,大人。”
两分钟后,斯密姆来到帝王烛脚下,纳特面露得体的惊讶之色。
两条石头回廊的交会处几乎被堆积如山的银灰色油脂填满。古往今来的千万根蜡烛头被融成一根超巨型蜡烛,烛火远在天花板上,只有隐隐约约的一个亮点,并没有什么照明效果。
斯密姆挺起胸膛。面前是历史的化身。
“看,纳兹!”
“遵命,大人。看着呢,大人。是纳特,大人。”
“两千年的历史高坐在这蜡烛之巅俯瞰我们呢,纳兹。当然,看你比看我要俯得更低些。”
“诚然如此,大人。说得好,大人。”
斯密姆哼了一声打开梯子,只稍微被夹了一下拇指,接着他小心地爬上了梯子,一直爬到尽头。从这儿开始,一代代掌烛吏在帝王烛轴向的那面雕出了向上延伸的台阶。
“睁大眼睛看好了,小子!”斯密姆向下喊道,近距离接触伟岸的帝王烛,他的坏脾气仿佛也好了些,“说不定有一天,也能轮到你来爬这神圣的蜡烛!”
有那么一瞬间,纳特就像一个不希望未来只有一根大蜡烛,却又要努力掩饰失望表情的人。他还年轻,还没有老骨头们对年龄的那种憧憬。转眼工夫,似笑非笑的愉快神情又重新回到他脸上,快乐的表情总不会缺席太久。
“好嘞,大人。”这么回答一般都不会出错。
据说帝王烛在幽冥大学成立的第一天就被点燃了,此后从未熄灭。它体积庞大,你每天在旧烛火上点燃一根新的大粗蜡烛再把它按进温暖的蜡油里,如此坚持差不多两千年,得到的当然就是这个效果。烛台如今早已不见踪影,在楼下堆积的海量烛泪里的不知什么地方埋着呢。
大约一千年前,当时帝王烛已经高达十七英尺,校方干脆在下面那层走廊的天花板上开了个大洞。如今它已有三十八英尺高,纯粹由天然滴落的烛泪堆积而成。这是斯密姆的骄傲,他为守护千载不灭烛而自豪。帝王烛是世人的楷模,是从不熄灭的光明,是驱散黑暗的火焰,是悠久传统的信标。幽冥大学特别在乎传统,尤其是记起来的时候。
这时……
远方某处传来大号鸭子被踩了一脚似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大喊:“抓营巢鸟哇!”[3]紧接着就炸了锅。
一个……怪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
有句俗话形容东西长得“四不像”,叫“不是人,不是鸡,也不是红鲱鱼”,眼前这玩意儿三者皆是,还得外加一些科学家没听说、噩梦里梦不到,甚至连烤串儿的都不认识的冷僻异兽身上的零件。确实有一点红,还玩了命地扑腾。纳特确信自己看到一只大木屐一闪而过,但更抢眼的是疯狂旋转颤抖的眼珠和红黄相间的巨喙,转眼间怪物就消失在另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边跑边不停发出猎鸭人诱捕猎物的那种嘎嘎声,一般这么叫上一阵子铁定就会被其他猎鸭人射中。
“噢!抓营巢鸟哇!”说不清这喊声从何而来,似乎来自四面八方,“往那边跑啦!抓营巢鸟哇!”
每个方向都传来应和之声,除了怪物逃进的那条走廊,其余每条走廊的阴影中都窜出若干奔腾的怪影,在帝王烛摇曳的光辉之下才能认清那是幽冥大学的高级教员。每个巫师都骑在戴小圆帽的监役背上,按照传统手举长杆,尽头还吊着一瓶啤酒,刚刚好让监役够不着,充当驱赶他们快跑的动力。
嘎嘎声再次消失在远处。一个巫师挥舞着法杖:“鸟飞啦!抓营巢鸟哇!”
巫师们已经撞成一团,**坐骑们的钉鞋把斯密姆的梯子踩得七零八落。见有人领头,巫师们立即重装上阵,争抢着追随怪物的足迹。
“抓营巢鸟哇”的喊声又闹了一阵才终于消停。藏在帝王烛背后的纳特悄悄冒出头,捡起梯子的残骸四下张望。
“大人?”纳特怯生生地问。
头上传来一声闷哼。纳特抬头问道:“大人,您还好吗?”
“不怎么样,纳兹。能看见我的脚吗?”
纳特举起提灯:“能,大人。不瞒您说,梯子坏了。”
“你想个办法,我得全神贯注抓紧了别掉下去。”
“人家雇我来不是让我想事儿的,大人。”
“不许耍小聪明!”
“那我可以适当地聪明一下,把您弄下来吗,大人?”
无言便是严厉的回答。纳特叹了口气,打开他的帆布大工具袋。
斯密姆奋力攀在蜡烛上,听见下面传来莫可名状的叮咣之声。一阵寂静中,突然有件长杆形的东西探到他身旁,还轻微摇摆,吓得他差点叫出声。
“我把三根大灭烛杆拧到一起了,大人,最上面有个吊灯钩,您看见了吗?挑着根绳子,您看见了吗?只要用绳子在帝王烛上绕一圈,应该就能让您撑着身子慢慢下来。哦,还有一盒火柴。”
“要火柴干什么?”斯密姆探身去抓钩子。
“帝王烛灭了,大人。”
“才没灭呢!”
“您再看看,灭了。我看不见——”
“纳兹!我们是大学最重要的部门,可容不下眼神不好的工人!”
“请您原谅,大人。我一时眼神儿不好。突然又能看见烛火啦!”
顶上传来擦火柴的声音,从未熄灭过的烛火被再度点燃,天花板上泛起一圈黄色光晕。没过多久,斯密姆很小心地溜回地面。
“干得好,大人。”
掌烛吏从他油腻的袖子上弹掉一截同样油腻的烛泪。
“很好。”斯密姆赞许道,“早上你还得回来一趟,收……”没等他说完,纳特已经像蜘蛛一样麻利地爬上绳子。帝王烛背面当地一响,灭烛杆应声落地,随后纳特夹着钩子回到大人身边,一副干净利索(虽然衣冠不雅)的样子整装待命。那个样子让斯密姆有点不自在,他决定灭灭这小子的气焰,给他上一课。
“大学里的所有蜡烛必须用还在燃烧的蜡烛借火点燃,小子。”他板着脸,“你这火柴哪儿来的?”
“我不想说,大人。”
“就知道你不想说!小子,你给我老实说!”
“我不想给人惹麻烦,大人。”
“你想得倒是周到,可我命令你说。”
“呃,您爬蜡烛的时候从您口袋里掉出来的,大人。”
远处传来最后的喊声:“抓到营巢鸟啦!”然而在帝王烛脚下,只有寂静张口聆听。
“你看错了,纳兹。”斯密姆缓缓开口,“你再想想,肯定是哪位教员先生掉的。”
“啊,对,一定是这样,大人。我要考虑周全,不能妄下结论。”
斯密姆觉得自己又被摆了一道,只好勉强回答:“好吧,这事儿就放下不提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大人?”纳特问。
“哦,那个啊,那是教员先生们的魔法研究里面的重要魔法活动,小子。世界秩序全靠他们维护,定然没错,嗯,说不定他们在设定星辰的轨迹呢。我们什么都管,知道吗?”他特别留心模糊措辞,暗示自己也是巫师中的一分子。
“只是那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头上捆着木鸭子的、皮包骨的人。”
“你这么一说确实像。但我们肉眼凡胎,所见未必为真。”
“您是说那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斯密姆的回答极为深刻,如此之深,以至于沉到海里说不定能引来藤壶:“正是。有些事看似滑稽,实际上却有形而上学的意味。”
“太对了,大人。”
斯密姆低头看着小学徒——生成这样又不是他的错。他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合性格的暖意。
“你是个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滴蜡工工头的。”
“谢谢大人。但是如果您不介意,这么说吧,其实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多享受些新鲜空气。”
“啊,那就有点儿……难啊,可以这么说。”
“是的,大人,我明白。”
“只不过实在是太——唉,你看,不是我的问题,是……是……知道吧,是旁人啊!你知道旁人什么样子吧!”
“是的,我知道旁人什么样子。”
细细瘦瘦的,一副稻草人的样子,说起气派话来就像巫师一样,其貌不扬,脑子倒聪明。斯密姆想到这里一时心动,想要拍拍小……学徒那颗圆得不自然的脑瓜儿,终究还是忍住了。
“还是融蜡缸最适合你,又温馨又暖和,你有自己的铺盖卷儿,安全自在,你说呢?”
小学徒一言不发,顾自走路。正当斯密姆要松一口气时,纳特突然用沉思后的口吻开了腔:“大人,我在想……从来不灭的帝王烛……没灭过几次吧?”
斯密姆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他隐约觉得这事儿越争越麻烦。
“这从来不灭的帝王烛,自从我担任掌烛吏以来就只灭过三次,小子。创纪录啦!”
“真是了不起的成就啊,大人!”
“可不是嘛!算上最近那么多怪事也才三次!”
“真的吗,大人?最近有比平时更怪的怪事?”
“年轻……人,比平时更怪的怪事总在发生的。”
“有个在洗碗间工作的小子告诉我说超立方楼层的所有厕所都变成绵羊了,真想去看看。”
“给你个忠告,到洗碗间就好,就此打住吧,别管先生们的闲事儿。跟你说,他们可是全世界顶尖的聪明人,你要是问他们……”斯密姆顿了顿,想找个特别困难的问题当例子,“八百六十四乘以三百十六等于几……”
“二十七万三千零二十四。”纳特的声音有些大。
“啊?”斯密姆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随口乱说的,大人。”
“哦,好吧。就是这意思,明白吗?甭管你问什么,他们转眼就有答案,全世界最顶尖的。”斯密姆相信重复即真理,“最顶尖的聪明人。人家思考的都是整个宇宙层面的事儿。最顶尖的聪明人!”
“太有意思了。”幽冥大学校长马斯特朗郤瑞克雷一屁股坐在教员休息厅的大扶手椅上,力道之猛差点将他反弹起来,“以后抽时间再玩一次。”
“好的,校长,得再过一百年。”新上任的传统师翻着大书,沾沾自喜地答道。他翻到写着“捕捉营巢鸟”那页,写下抓到营巢鸟的日期和所用时长,大笔一挥签上名字:庞德郤斯蒂本。
“营巢鸟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斟了一杯波特酒。
“一种鸟吧,我猜。”校长朝酒水车挥挥手,“跟我来。”
“最早的营巢鸟出自下层管家配餐室,”传统师回答,“饭正吃到一半,它突然跑了出来,用我那位一千一百年前的前任的原话来说……”
他查了查书,“那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地鸡毛’。教员们欢乐尽兴地追着鸟满学校跑。”
“为什么?”死后沟通专业的负责人顺势拦下装满好酒的醒酒器,尽了个兴。
“哦,你不能让营巢鸟到处乱跑,希克尸博士[4]。”瑞克雷答道,“无论谁都会这样告诉你。”
“不,我是问为什么每过一百年都要重抓一次。”希克尸博士继续问。
资深数学家背过脸压低声音:“唉,又来了……”
“那是传统。”主席卷着香烟,解释道,“传统可不能缺。”
“尊重传统本身就是种传统。”瑞克雷召来一名仆人,“不瞒诸位,忙活半天,我有点饿了。麻烦把一号到五号干酪盘取来,哦,烤牛肉冷盘也来一点,还有火腿,再加几块饼干,当然,把泡菜车也推来。”他又看看其他巫师,“谁还要加点什么?”
“再来点水果便再好不过了。”晦涩现象学教授接过话茬儿,“图书管理员,你说呢?”
“对——头。”独自霸占炉火的身影回答。
“当然。”瑞克雷对待命的仆人挥挥手,“把水果车也推来,拜托你了,娄下。顺便……让新来的姑娘来送餐,得让她习惯习惯会客室的环境。”
此言一出,如同突然施了个法术,青烟缭绕的会客室立即被心事重重的沉寂笼罩,沉寂背后是心驰神往,甚至还有一点遥远的回忆。
新来的姑娘……只要想想这名字,巫师们年迈的心脏就不顾安危地躁动起来。
幽冥大学的日常生活浸润着阳刚之气,也就是陈年旧袜子和烟斗灰的气息,鉴于教员们懒散邋遢、随处乱磕烟灰,也可以说是烟熏旧袜子的气息。总之,很难找到美的影子。管家维特矮夫人是位了不起的女子,腰间的钥匙叮当作响,巨大的胸衣吱吱嘎嘎,无主题研究专业主席听了就神魂颠倒。维特矮夫人挑选下人时格外谨慎,必须是女性,但不能太女性,要勤快干净,要有红脸蛋,简而言之,就是那种让人一提起来就想到方格子花布和苹果馅饼的淳朴姑娘。这样的下人正适合巫师,后者也离不开苹果馅饼,至于方格子花布嘛,要不要都随意。
那么维特矮夫人为什么会雇朱丽叶呢?她在想什么呢?朱丽叶之于幽冥大学,就像太阳系里来了颗新星球,整个天体系统的平衡都岌岌可危。每当维特矮夫人走近,朱丽叶总追随在她身边。
无论按理论还是按实际,巫师们都是禁欲主义者,因为女人使人分心,对魔法器官也不太好。但朱丽叶来到校园的这一周,教员们纷纷(总体而言)被陌生的渴望和奇怪的梦境俘虏,做什么都难以专心,却又说不清是哪儿别扭:朱丽叶的容貌已经超越了美,那是美的蒸馏浓缩,时时刻刻挥发在她四周的以太中。朱丽叶所过之处,巫师们心中无不燃起作诗或是买花的冲动。
“先生们,诸位或许还不知道,”新上任的传统师发言,“自从抓营巢鸟的传统诞生以来,就数今晚的追逐时间最长。我提议大家掌声感谢今晚扮演营巢鸟的……”
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根本没人在听。“呃,先生们?”传统师提醒在座的各位。
他从书本中抬头,发现巫师们全都在倾注灵魂地凝视着,不知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先生们?”这次他收到一片白日梦破碎的叹息声。
“你说什么来着?”校长问。
“我刚才说今晚的营巢鸟无疑是有史以来最会跑的,校长。那是灵思风,让他戴官方营巢鸟头冠真是太合适了。不过这会儿他先离开了,得回去歇息。”
“啊?哦,那个啊。嗯,对,没错。干得好,那位。”瑞克雷话音刚落,其他巫师便开始缓慢地拍手、敲桌子,在年龄、层次和腰围到了某一水准的人而言,这就是表示赞赏的意思,还要配上“那位干得真不错”“忒好了”之类的赞颂之词。大家手和嘴都忙着,眼睛却一直死死盯住门口,支棱着耳朵等着捕捉小推车哗啦啦的声音。小推车响,就意味着新来的姑娘到啦,当然还有一百零七种奶酪、七十多种泡菜和酱汁等小食。新来的姑娘或许是美的化身,可人在幽冥大学,最起码的本事是鉴赏奶酪。
有这姑娘在,至少会引人分心,庞德合上书暗自想,学校眼下正需要分心。自从院长离职,校内的氛围就变得很微妙。哪有人从幽冥大学辞职的?自古以来就没这种事儿!有人引咎退隐,有人被装在盒子里送走,还有几位被炸得太碎收不成一盒,可主动辞职真是闻所未闻。幽冥大学的教职是终身制,甚至终生过完还能再持续很久很久。
学校里凡是需要遵守时间、算清数字的工作,最终大多都会落到庞德头上,传统师的位子也不例外。
遗憾的是,他去找前任传统师交接工作时却发现大家一致表示此人消失已久,再追查下去才知道那人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这种事在幽冥大学不算稀奇。庞德已经在这里混了许多年,至今还认不齐所有教员。幽冥大学的建筑结构颠覆一切常理,外面看只有一扇窗子,里面却是几百个各不相同的书房,还有的房间入夜就甩开房门飘走,在校园里游**,指不定落在何方。在这种地方,认不清人简直天经地义。
常言道:“巫师的书房就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小天地。”早年间这话是说巫师们在自己房间里可以尽情吸烟、大声放屁,如今却变成了躲在书房里胡乱塑造维度。连校长都在自己的浴室里弄出了长达半英里的溪水钓鱼,还坚称在书房里胡搞就是为了不出去胡搞,弄得庞德也不好意思抗议。不过大家发现校长在外面确实不会胡搞,只会把事情搞煳。
庞德决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此刻他的人生使命就是尽量维持瑞克雷的好心情,给学校营造个好氛围。正如主人的心情能影响狗,校长的心情也足以影响整个大学。作为全校绝无仅有的自认为讲道理的人,庞德只能尽量避免有人提起前任院长,同时还要设法给校长找点事儿做,免得给自己帮倒忙。
庞德正要收起传统之书,古书突然自动翻开。
“奇怪。”
“老书嘛,装订线硬。”瑞克雷插嘴,“有时候它们有自己的生活。”
“谁听说过H. F. 套头衫教授,或者毛毛虫博士?”
教员们从门上收回视线,面面相觑。
“谁有印象?”瑞克雷问。
“没印也没象。”近代如尼文讲师干脆利落。
校长转向左手边:“院长你说呢?这些陈年掌故你最……”
庞德暗自叫苦。其他巫师则闭上眼准备迎接暴风骤雨。事情不妙。
瑞克雷的目光落在两张并排的空椅子上,两边分别有半个屁股印儿。有一两个教员拉下巫师帽遮住脸。都两个星期了,校长的情绪还不见好转。
瑞克雷深吸气,怒吼出声:“叛徒!”这么称呼留在皮坐垫上的两个坑,真是太过火了。
主席杵了杵庞德,意思是说今天又该你当炮灰啦。
又该。
“为了几个臭钱就背叛我们!”瑞克雷向宇宙控诉。
庞德清清嗓子。他本以为抓营巢鸟能让校长分心,奈何瑞克雷的心思总往院长身上跑,正如舌头总忍不住去舔牙齿脱落留下的伤口。
“呃,其实呢,我认为他的薪酬至少……”庞德话说到一半就被瑞克雷打断,现在无论说什么都是错误答案。
“薪酬?巫师什么时候要为钱工作了?我们是纯粹的学术人,斯蒂本先生!我们不在乎区区金钱!”
不巧,首先,庞德正是逻辑清晰的思考者,在心绪混乱时会诉诸理性和诚实,而这两者在与愤怒的校长沟通时,用学术词汇来讲可以说是无效的;其次,他欠缺与学术人交流时所必需的战略思维;再次,庞德误认为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以用常识讲道理。
“那是因为我们买东西从来不给钱啊,谁需要零花钱就自己去公共存钱罐里拿——”
“我们是大学的立校之本,斯蒂本先生!我们各取所需!不求富贵!当然不肯接受什么‘薪资优厚的重要岗位’!天晓得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其他福利包括丰厚的退休金’!退休金,你听听!谁听说过巫师退休的?”
“这个嘛,耳夹子博士——”庞德忍不住嘴欠。
“他那是结婚去了!”瑞克雷继续驳斥,“等于死了,不算退休!”
“毛脚燕博士呢?”庞德坚持不懈。
近代如尼文讲师一脚踹在他脚踝上,庞德只是“哎哟”一声,却没被打断,继续说道:“他不是严重工伤变青蛙了吗,校长?”
“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瑞克雷小声指责。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房间里的尖顶巫师帽陆续怯生生地直了起来。校长每次发火就只持续几分钟,要不是他每隔大约五分钟就想起来前院长的不义之举,其实还不算太糟。按报纸广告上刊登的给另一所大学投简历然后跳槽,这岂是魔法俊才的所作所为?前院长坐在布行老板、杂货商、制鞋匠(这些当然都是俗世里不可或缺的好人,即便如此……)组成的董事会面前像条狗似的被人品头论足(想必也被数了牙齿),这已经不是个人行为,而会是整个魔法界的耻辱——
走廊传来小推车的轮子响,所有巫师翘首以待。大门打开,第一辆堆得冒尖的食品车随即出现。
众巫师看到推车的女仆,纷纷松了口气,紧接着意识到来者不是盼望的那个女仆,又更大声地叹了口气。
这女仆长得不赖,相貌大概可以称为“家常”,而且是很温馨的那种家,干净整洁,大门口种着蔷薇,脚垫上写着“欢迎”,炉子里还烘着苹果馅饼。只可惜巫师们的心思眼下千载难逢地并不在吃上,虽然确实有几位依稀有些挂念馅饼。
其实这位女仆的相貌挺不错的,胸部也大,放在比她高两英尺的姑娘身上正合适。只可惜此她非彼她[5]。
教员们垂头丧气,食品车队却大大改善了室内的气氛。众所周知,凌晨三点来一轮小吃最能提振士气。
庞德心想:至少今晚校长没摔盘子打碗,比星期二强。
有一条尽人皆知的规律:无论在什么组织机构里,如果想完成某项工作,就必须把它推给已经很忙的成员。这种做法已经引起了几起杀人案,其中一位资深主管的死因是头被放在超小号的文件柜门里反复挤压致死。
在幽冥大学,庞德就是那个忙人。第一,他喜欢忙碌,因为被推给他的工作大部分根本不需要做,派工作的高级巫师也不在乎工作是否完成,只要不让他们亲自动手就好。第二,他非常善于发明节约时间的新系统,尤以他的会议记录书写机为傲,那是他用幽冥大学的思维引擎小六做的。只要详细分析以往的会议记录,加上小六强大的预测能力,只需输入日程(本来就由庞德来定)、委员会名单、距离早餐的时间、距离晚餐的时间等基本变量,大多数会议记录还没等开会就写完了。
总之,他自认为上述各种努力很好地维持了幽冥大学校园里亲切友好的动态胶着局面。想想一旦打破僵局会有什么后果,成就感就油然而生。
然而在庞德眼中,古书自动翻页绝非吉兆。伴随着他人享用早餐前餐的声音,他摊平打开的那一页,仔细读了起来。
左等右等,朱丽叶终于来夜厨报到了,格兰达急得真想抄起盘子痛打她那颗完美无瑕却空无一物的脑袋瓜儿。不过格兰达最多只能暗自想想,发脾气也没用,因为朱丽叶极不擅长察言观色。朱丽叶从来不会伤害别人,同时也从来不会想到别人可能伤害她。
所以格兰达的满腔怒火从嘴里喷出来就成了:“你跑哪儿去了?我跟维特矮夫人说你不舒服先回家了。你爸担心死了吧!当心被其他姑娘看见影响不好。”
朱丽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动作优雅无比,身下的椅子简直在歌唱。
“我这不是看球去了嘛。你知道的,咱们队和黑井队的王八蛋踢。”
“踢到早上三点?”
“这不是有规矩吗?踢完全场、踢死人、踢进球才能结束。”
“谁赢了?”
“不知道。”
“你看了球还不知道?”
“我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算哪边脑袋受伤多呢。我不是那啥,跟烂强尼一起去的嘛。”
“我记得你已经跟他分手了。”
“这回他不是请我吃饭嘛。”
“你就不该去,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好像你知道?”朱丽叶有时候只会用问题回答问题。
“算了,算了,你洗盘子去。”格兰达嘴上这么说,可看见好姐妹朱丽叶真的飘向那一排石头洗碗槽,她心里想的却是“等你洗完我还得再补一遍”。朱丽叶对碗做的事儿不能叫清洗,只能算敷衍的洗礼。巫师们粗枝大叶,看不出盘子上沾着昨天剩下的鸡蛋,可维特矮夫人隔着两个房间都能看见。
格兰达真心喜欢朱丽叶,可有时候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这份友情是从何而来的。当然,她们肯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朱丽叶从小就漂亮得不可方物,男孩子到了她身边就紧张,有的还会晕倒。但是格兰达至今也想不通朱丽叶怎么可能这么笨,长这么大还干啥啥不成。也许长大的只有格兰达,至于朱丽叶,就算两人的年龄全都长到格兰达身上了吧。
“看,你必须得使劲刷,明白了吗?”格兰达看朱丽叶拿着盘子在水里胡乱蘸了几秒钟,终于忍不住从她的漂亮小手里夺下刷子。看着油渍被冲进下水道,格兰达不禁想:我又替她干了一次活,事实上,不是“一次”,是“一次又一次”。这是第几次了?我以前甚至还替她玩洋娃娃!
一个个盘子在格兰达手中被洗得闪闪发光。压抑的怒火是世上最好的清洁剂。
烂强尼,格兰达继续忖度,一身猫尿味儿!想追朱丽叶的男孩子太多了,只有他蠢到以为自己有机会。朱丽叶条件那么好,怎么整天专跟蠢蛋厮混?要是没有我,她可怎么办啊?
经过短暂的小插曲,夜厨又恢复了平常的秩序,被称为“其他姑娘”的妇人们继续忙活自己熟悉的工作。必须解释一句,她们之中大多数人的姑娘时代早已远去,但她们工作卖力,深得格兰达的喜爱。海琪斯夫人做的奶酪拼盘无人可比。米德莱和瑞秋(工资单上的官方名字叫“管蔬菜的女人”)也很靠得住,前者更是著名的甜菜根软奶酪三明治的发明人。
每个人都熟悉本职工作,做得干净漂亮。整个夜厨秩序井然,格兰达喜欢秩序。
她有自己的家,每天至少回去一次,但夜厨才是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堡垒。
庞德郤斯蒂本盯着眼前摊开的书页,满脑子都是沉甸甸的疑问,其中最大、最沉的是:这帮人有没有可能意识到这都是我的过失?没有,好!
“呃,这儿有条传统,我们有相当长时间没遵守了,校长。”他尽量显得沉着镇定。
“重要吗?”瑞克雷伸了个懒腰。
“这是传统啊,校长。”庞德用责备的语气答道,“不过事到如今,不遵守这条传统已经成为传统了。”
“那不挺好的吗?要是能让不遵守传统成为传统,不就成了双倍传统吗?有什么问题?”
“关系到比戈尔校长的遗产。”庞德解释,“咱们学校全靠比戈尔家族的财产才活得滋润。他们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家族。”
“嗯,对。这名字有点印象,真得谢谢他。然后呢?”
“呃,如果我的前任管理某些传统的时候能多用点心思就好了。”庞德相信坏消息要扯成丝儿慢慢说。
“他死了。”
“正是。校长,也许我们可以,那个,把检查传统师的健康状况定为一项新传统?”
“哦,他的健康没问题,就是死了。很健康的死人。”
“他化成骨灰了,校长。”
“骨灰又不是病。”瑞克雷从不认输,“广义地讲,骨灰是一种稳定状态。”
庞德道:“遗产有个附加条件,用小字体写着的,校长。”
“我从来不看小字,斯蒂本!”
“我看小字儿。这写的是:……尔等须依言行事,整饬队伍参与竞技,名曰足球,或曰穷人乐。”
“穷人乐?”主席问。
“胡闹!”瑞克雷怒道。
“无论是否胡闹,校长,遗嘱的条件就是这么写的。”
“我们多少年前就不玩了!”瑞克雷说,“一帮街头混混拳打脚踢瞎喊……我说的是球员!观众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队几百人!踢一场要好几天!就因为这个才没人玩的。”
“其实一直都有人玩啊,校长。”资深数学家插嘴,“是我们和各大行会不玩了,绅士玩这个不体面。”
“不管怎么着,”庞德用手指比着书页继续讲解,“条件就这么写的,还有其他好多条。哎呀,天哪,啊呀,不好,啊哟,不会吧……”
他嘴唇微动,无声默读。满屋脖子整齐划一地抻了过来。
“继续说啊你!”瑞克雷咆哮。
“我得先确认几件事。”庞德继续卖关子,“我真不想给您徒增虚惊。”说着他低头瞟了一眼,“哎,我的天哪!”
“你说什么呢?”
“这个,看起来似乎——算了,大晚上的败了您的兴致就太不好了,校长。”庞德抗辩,“肯定是我看走眼了。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哎哟喂呀……”
“长话短说,斯蒂本。”瑞克雷愤然,“学校里我说了算吧?记得我办公室门上是这么写的。”
“当然,校长,可要是那什么就太不应该了——”
“感谢你今晚不败我的兴,但我明天败你的兴可绝不会留情,你记住了。说,你叽叽歪歪到底有什么事?”
“呃,可能是这样的,校训,那个,呃……您知道咱们上次玩穷人乐是什么时候吗?”
“谁记得?”瑞克雷向满屋子人发问。大家低声讨论了一阵,最终得到的共识是“二十年前左右吧”。
“左几年、右几年?”庞德受不了含糊其词。
“哦,左右差不离儿,大概就那样,约莫凑合吧。你懂的。”
“约莫?能精确点吗?”
“为啥?”
“因为如果咱们学校有二十年以上不玩穷人乐,遗产就要转赠给比戈尔校长在世的亲属。”
“可是穷人乐被禁了!”校长依旧坚持观点。
“呃,没禁。众所周知,维第纳利大人不喜欢穷人乐,但只要比赛场地不在城中心,安排在僻静的小街上,警卫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穷人乐的支持者和运动员数量远超城市警卫队,我认为对警卫队来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总比两只眼都被打得睁不开强。”
“俏皮话说得好,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说,“真让我刮目相看。”
“谢校长夸奖。”其实那句俏皮话是庞德从《安卡时报》上抄来的。巫师们不大爱看《安卡时报》,因为那报纸要么只字不提巫师的观点,要么偏偏在应该委婉时一字不差地原样刊载。
庞德又壮了壮胆子:“然而我必须指出,校长,根据幽冥大学的条例,禁不禁足球其实对巫师没影响。我们不受世俗法律制约。”
“话是这样讲,不过尊重世俗法律行事更方便。”瑞克雷万分谨慎,字斟句酌。打个比方,他会把每个字儿都拎出去对着阳光挑一遍才放出口。
巫师们纷纷点头。他们听到的是:“维第纳利或许有不足之处,可他毕竟是王座上几百年来心智最健全的统治者,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而且天晓得他藏了多少后招。”无可辩驳。
“那好吧,斯蒂本,你说怎么办?”校长询问,“碰见问题,你心里要是没有对策也不会跟我说。这很好,虽然我觉得有点阴险。你其实已经想到解决办法了,是吗?”
“我想是的,校长。我们可以组个球队。条件里又没说我们必须赢,只要去踢就好了。”
融蜡缸所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暖洋洋的,可惜的是与此同时,那儿也总是潮乎乎、闹哄哄的,非常人所能想象。这是因为幽冥大学中央供暖和供热水管就在融蜡缸上方,用一系列铁皮条吊在天花板下,铁皮的线性膨胀系数参差不齐。然而这些管道只是冰山一角,此外还有在校内各区之间均衡秘质的巨大管道,有最近运行不大利索的人类粒子流动压缩器管道,有的换气管道自从充当动力源的驴子们病了就再没好使过,更有古时候某任校长搭的一堆管子,他计划用驯化的小狨猴当信使、搭建一套校内通信系统,最终未果……整个管道网一天中总要有几次齐鸣,咕噜咕噜、叮叮当当,交织出一段刺耳的地下交响曲,时而还有无法解释的咕隆咕隆声响彻大学下层。
管道网的架构已是七拼八凑,铸铁大热水管上还裹了一层旧布头,用绳子捆着。有些布头是用巫师的衣服裁的,无论怎么洗也无法清除所有残留的法术,所以热水管上常常会爆出彩色火花,有时还夹带着乒乓球。
即便有上述种种弊端,纳特还是把融蜡缸当作自己的家,这可有些不妙。地表上的人都嘲笑纳特是从实验缸里造出来的。燕麦修士安慰说那都是蠢话,纳特却真的从汩汩冒泡的油脂中感到了召唤。在这里,他找到了平静。
如今融蜡缸都归纳特管。斯密姆不知道,因为他从不肯屈尊下来查看。崔沃当然知道,可纳特是在替他工作,好让他有更多时间去垃圾场上踢铁皮罐子,所以他不抱怨。其他滴蜡工和浸蜡工的意见一文不值。既然你在融蜡缸工作,那就说明你在就业市场上已经一路跌到谷底,而且还在继续加速,一直钻到岩层里;说明你连当乞丐的本钱都没有;说明你在逃避什么,不是神明的怒火就是内心的魔鬼;说明如果你有胆量抬头往上看,上方很远处还是社会底层的渣滓。所以不如就在这温暖的黑暗里安家吧,有吃有喝,不用和外人打交道,纳特暗自又加了一条:不用担心挨打。
浸蜡工不是问题,纳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照顾他们。这帮人已经被自己的人生揍得够惨,没力气再揍别人。这样很好,否则一旦别人发现你是个妖精,就处处都有找碴儿的。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被村里人吼,话音刚落石头就飞到。
妖精,一个词,含义沉重得需要用车来拉。无论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什么成就,车轮总会从你身上碾过。纳特给村民看过自己的作品,每次都会被他们投石砸烂,他本人则像只小猎物似的被村民们围住吼叫咒骂。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燕麦修士来到镇上的那天,姑且把几处茅草房和一条烂泥路称作“镇子”吧。修士带来了……宽恕。然而那一天,没有任何人希望被宽恕。
黑暗之中,名叫混凝土的巨怪工人躺在垫子上抽泣。混凝土吸毒成性,厚片、薄片、光片、趴片,逮什么嗑什么,要不是有纳特拦着,连铁屑都能吸两管儿。
纳特点上一支新蜡烛,给他自己做的自动滴蜡器上紧发条。机器欢快地嗖嗖旋转,烛火垂直向上。滴蜡的熟手在工作时从不旋转蜡烛,因为普通蜡烛在燃烧时烛泪只往一个方向滴,即气流的反方向。无怪乎巫师们更喜欢纳特的手艺:往四面八方同时滴蜡的蜡烛可不常见,这让他们百思不得其解[6]。
纳特干活很利索。当身后响起铁皮罐撞击走廊石头地面发出的叮当声时,他正要把第十九根滴好的蜡烛放进送货篮。
“早上好,崔沃先生。”纳特头也不回。片刻之后,一个空铁皮罐直立着落在他面前,干净利落,像一块拼图刚好落在它该去的位置。
“小妖,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听见了你的伴奏音呀,崔沃先生。我叫纳特,谢谢。”
“什么音?”身后的声音问。
“就是特定的人物或地点专属的主题曲或和弦,崔沃先生。”纳特小心翼翼地又往篮子里放了两根还有余温的蜡烛,“我指的是你踢铁罐的爱好,你今日精神飒爽啊,战果如何?”
“你……说的啥玩意儿?”
“昨晚幸运之神是否眷顾了黑井队?”
“你叽里咕噜说啥哩?”
纳特再让了一步。要入乡随俗、要乐于助人、要多加小心,否则会有危险。
“赢了吗,先生?”
“没,零比零平,浪费时间。还行,就是场友谊赛,哪边也没死人。”崔沃瞧见了那满满一篮滴得巧夺天工的蜡烛。
“他妈的,你小子干得够快的哈。”他温柔地赞赏道。
纳特犹豫片刻,试探着问:“虽然使用了不雅的词汇,可你是对我为你滴的这些蜡烛表示满意吗?”
“我的天呀,你到底在说些啥呀?小妖。”
纳特慌了,搜肠刮肚寻找更合适的语言:“我做得还成不?”
崔沃一掌拍在他背上:“成!可好了!可是你得学会好好说话呀。像你这样五分钟不到就得让人用板砖拍回来。”
“诚然——我是说,可不是嘛。”纳特全力以赴注意措辞。
“我就不明白了,这些人有啥好咋呼的。”崔沃体贴地安慰纳特,“不就是打过仗吗?打仗怎么了?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巨怪呀、矮人啥的也没比你们好到哪儿去,是吧?妖精怎么了?有啥大不了的?你们不就是杀个人、抢个劫吗?搁咱们地界,文明人不也这么干吗?”
或许吧,纳特想。黑暗战争席卷尤伯瓦尔德深山的年月,没人能置身事外。说不定当年确实有过真正的邪恶,可说来也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邪恶似乎永远都在对立的一方。不知怎么搞的,在口头或纸笔流传下来的那些扑朔迷离的史料中,妖精总是肮脏懦弱的小浑蛋形象,挖块耳屎都舍不得扔,永远和所有人对着干。呜呼!当书写本族历史的时机到来时,纳特的同胞们甚至没有一支笔。
保持微笑,待人亲切,乐于助人,积累价值。纳特喜欢崔沃,他很善于亲切待人。当你对他人表露出明显的善意后,他们便有可能稍微倾向于多喜欢你一点点。一点一滴都值得争取。
崔沃则是发自内心地对历史毫无兴趣。他只觉得有个既不偷吃油脂,又肯替他干活,而且比他本人干得还利索的工人在融蜡缸这儿管事真是太好了,应该给予保护。此外,崔沃热爱偷懒,只有踢足球时除外,种族歧视什么的太麻烦了,他懒得做。他从来不肯出力,只让人生在拈轻怕重之中流逝。
“斯密姆大人找你来着,”纳特说,“我搞定了。”
“啊。”崔沃的回答就这么简单,从来没有疑问。纳特真喜欢崔沃。
不过他还站在原地,盯着纳特,仿佛要看透他。
“这么着吧,”崔沃提议,“跟我上楼,到夜厨捞点吃的,怎么样?”
“啊,不了,崔沃先生。”纳特吃了一惊,差点掉了根蜡烛,“我想——对不起,我想——最好别吧。”
“来嘛,外人不知道。夜厨有个胖姑娘做饭可好吃了,保证你没尝过。”
纳特犹豫了。永远赞成,永远给予帮助,永远礼仪得体,绝不惊吓别人。
“那我还是跟你去一趟吧。”
把煎锅刷得光可照人这件事妙处无穷,尤其当你可以边刷边想象用锅温柔地敲击身后某人的脑壳的时候。崔沃走上石阶,在格兰达后颈一吻,欢快地问:“亲爱的,你好哇,今晚有啥吃的?”
格兰达没心思和他纠缠,一锅将他赶开:“你这样的人啥吃的也没有,崔沃郤莱克利。还有不许动手动脚,谢谢!”
“没给你的好哥们儿留点啥?”
格兰达叹了口气:“保温炉里烘着土豆炖卷心菜,别说是我给的。”
“给人干了一整宿活,有吃的太好啦!”崔沃过于亲昵地拍拍姑娘,直奔保温炉去了。
“你踢球去了吧!”格兰达抢白道,“一天到晚踢球!你说踢球算是干的什么活?”
崔沃笑了。格兰达瞧见了他的同伴,不过同伴正在快速后退,好像在逃避锋利的目光。
“来之前要洗干净啊。”格兰达继续数落着,有个既不会嬉皮笑脸也不会抛飞吻的谈话对象真不错,“这儿是做饭的地方!”
纳特咽了口唾沫。除了女爵和希尔斯黛瑟小姐,他还从未跟其他女性聊过这么久,即使他还没机会开口。
“我向你保证,我经常洗澡。”纳特抗议。
“你身上都是灰色的!”
“有人生来黑,有人生来白。”纳特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为什么要离开融蜡缸呢?下面的世界舒服又简单,混凝土不吸铁锈的时候还很安静。
“话可不能那么说。你不会是僵尸吧?我知道僵尸已经很努力了,而且生死不由人,但是出过一次的岔子我决不许再来第二遍。手指蘸到汤里没问题,断在碗底还到处滚就太不应该了。”
“我是活的,小姐。”纳特感到绝望。
“对,可你是活的什么呀?我是在问这个。”
“我是妖精,小姐。”纳特说得有些犹豫,听起来像撒谎。
“我以为妖精头上长角呢。”
“成年的才有角,小姐。”确实如此,某些妖精长角。
“你们妖精不会干什么坏事吧?”格兰达逼视纳特。
纳特认出那是惯性的逼视:这位小姐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全是演戏,摆个架子让他瞧瞧这地方谁做主。做主的可以开恩打赏,尤其是当对方看起来有一点点害怕,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敬畏的时候。计划奏效。
格兰达说:“崔沃,给这位叫什么的先生……”
“纳特。”纳特回答。
“给这位纳特先生也拿点土豆炖卷心菜。看他饿得半死不活的。”
“我新陈代谢快。”纳特解释。
“管你什么快呢,别拿出来表演给我看就行。我已经够……”
身后一声巨响。
崔沃手里的菜盘子掉落在地。他瞪着朱丽叶,惊得目瞪口呆,朱丽叶则报以憎恶透骨的目光。终于,她用珍珠似的美妙声音说:“看什么看?胆儿够肥的,脖子上缠块破布在这儿晃。谁不知道黑井队是废物啊?比斯利拿麻袋兜着球都带不稳。”
“找碴儿是吧?行啊,我听说上星期垂破布队把你们踢得满地找牙。垂破布队!就一帮老太太嘛!”
“找碴儿,来啊!钉钉郤直上前天从阗谛大牢里放出来了!等着看他踩死你们黑井队吧!”
“钉钉?哈!别看他块头大,可他跑得慢啊!他磨蹭的工夫我们早就……”
格兰达的煎锅轰然砸在铁灶台上:“都给我闭嘴!今天我打扫卫生,你们足球来足球去把好好的台面都喷脏了。朱丽叶你先在这儿等着。你,崔沃郤莱克利,滚回地窖去,明晚之前把盘子洗干净送回来,不然以后找别人要吃的去。带上你那小朋友。很高兴认识你,纳特先生,可惜你交友不慎。”
说到这儿,格兰达顿了顿。纳特一副困惑无助的样子。天哪,格兰达心想,我真像我妈。“停,等等。”她低头打开保温炉,端出个大盘子,烤苹果的香气顿时充满整个夜厨,“这是给你的,纳特先生,我的一点心意。你要多长肉啊,不然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别分给这饭桶,他这人贪得无厌,你随便问,大家都知道。现在我要开始打扫了,你们要是不帮忙就别在这儿杵着!啊,对,这个盘子得给我送回来!”
崔沃抓住纳特的肩膀:“走吧,人家不高兴了。”
“好的,其实我不介意帮……”
“走啊!”
“真谢谢你啊,小姐。”纳特被拖下楼梯,抢着留下一句话。
格兰达把烤炉垫布叠得整整齐齐,目送他们离开。
“妖精啊。”她若有所思,“你见过妖精吗,小朱丽?”
“啥?”
“你以前见过妖精吗?”
“不知道。”
“你说他真是妖精吗?”
“啥?”
“你说,纳特先生他是妖精吗?”格兰达尽量保持耐心。
“那他还挺上档次的。听说话好像念过书。”
格兰达觉得按照朱丽叶的水平,这已经算是刑侦级的敏锐洞察力了。她回过身,发现朱丽叶竟然在读什么东西,至少是装出盯着字儿认真看的样子。“你看什么呢?”格兰达问。
“这个叫《泡泡泡》。讲那什么,大人物们都在干啥的杂志。”
朱丽叶继续翻阅,格兰达从她肩后探出头,想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结论是大人物们笑起来全都一个模样,还穿着跟季节不配的怪衣裳。“怎么才算大人物?”她问,“上杂志就算?”
“还有时尚新闻呢。”朱丽叶辩驳,“看看,这儿写着,本季度流行铜铬合金微链甲。”
“那页是给矮人看的。”格兰达叹道,“走吧,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家。”
等马拉巴士时朱丽叶仍然“手不释卷”,这种突如其来对字纸的专注让格兰达心里不安。她生怕自己这位好姐妹看了坏书异想天开。朱丽叶的脑壳空空如也,那么大的地方任由想法东弹西撞是要出事的。格兰达本人则在读一本廉价小说,外面用《安卡时报》包了书皮。她看书就像猫吃饭——偷偷摸摸的,不敢让任何人注意到。
马车慢慢悠悠地向多莉姐妹区走去,格兰达从包里扯出一条围巾,心不在焉地缠在手腕上。她不喜欢足球这样的暴力运动,但不能不合群。尤其是在重要比赛之后,不合群不利于健康。人在主场就要注意穿戴,一定要融入群众。
不知怎的,这念头让她突然想到纳特。真是个怪人啊。有点丑,却很干净,满身肥皂味,紧张兮兮的,身上有些什么东西让她很在意……
会客厅里的气氛冷如冰水。
“斯蒂本先生,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参加恶棍、野人、大老粗的运动?”主席问道,“不可能!”
“很难想象?没错。要说不可能嘛,未必。”庞德厌烦地应付着。
“当然绝对不可能!”资深数学家点头赞同主席,“我们才不跟阴沟里来的粗人互踹!”
“我爷爷有次跟黑井队踢,进了两个球。”瑞克雷平淡地说,“当年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进不了一个球。我记得一辈子得分最多的记录是四分,当然,就是球王大卫郤莱克利得的。”
一片紧急改口和半途闭嘴的声音。
“啊,就是,时代不一样了嘛。”资深数学家的嘴突然就甜了起来,“我觉得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熟练工偶尔也要踢场球找个乐。”
“碰上我爷爷就乐不起来喽。”瑞克雷嘴边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是职业拳手,专门收钱揍人,酒馆打架闹得太凶都找他帮忙。当然,严格来讲他去了闹得更凶,不过那时他们都已经在街上了。”
“是你爷爷把人从楼里扔出去的?”
“是啊。不过大部分都是从一楼扔,扔之前还要先开窗。据我所知,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平时以做音乐盒为生,手很巧,还得过奖,替人打架只是业余消遣。凡是缝不回去的零件他绝不胡乱扯,怎么看都是个好人哪。只可惜我跟他无缘见面,真希望他能给我留点念想。”
众巫师齐齐低头望向瑞克雷煎锅大小的一双手。校长掰响指节,有回声。
“斯蒂本先生,我们只需要找支别的球队踢一场,然后输球就行了?”
“正是,校长。认输就行。”
“可输的意思就是被人看见没踢赢,对吧?”
“是,没错。”
“那我觉得还是应该赢,你说呢?”
“别,马斯特朗,你过分了啊。”驯兽师插嘴。
“什么?”瑞克雷扬起眉毛,“根据学校条例,校长乃是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要我提醒你吗?”
“当然。”
“好。我就是校长。‘第一’放在这里正好切题。斯蒂本先生,我看你拿着小本在做笔记啊?”
“是啊,校长,我算算没有比戈尔的遗产还能不能过日子。”
“好小伙子。”资深数学家怒视瑞克雷,“我就知道没必要慌。”
“其实我正想宣布只要学校稍微削减一点开支就能过得不错。”庞德继续说。
“瞧瞧,”资深数学家洋洋得意地看着平等同袍中的第一人,“遇事不慌,总有办法。”
“是啊。”瑞克雷一片平静,目光始终未曾离开驯兽师,“斯蒂本先生,请不吝赐教,给我们讲讲‘稍微削减一点开支’是要削多少?”
庞德还在忙着计算:“比戈尔的遗产是个信托基金,受托人投资手腕高明,收益颇丰,我们可以使用基金收益,但不能碰本金。即便如此,单是收益就足以支付——计算不够精确,请见谅——大学伙食费的87.4%。”
说罢,他耐心等待**平息。真有意思,庞德想,有些人单凭一句“肯定出错了”就敢跟数字较劲。
“庶务长肯定不会同意。”驯兽师酸溜溜地驳斥。
“确实。但恐怕庶务长之所以不同意是因为他从来不看小数点。”
教员们面面相觑。
“现在咱们学校谁管钱?”瑞克雷问。
“从上个月开始算的话,我管。”庞德回答,“但只要有人志愿接班,我乐意交权。”
一言既出,立竿见影,总是如此。满室寂静中,庞德继续说道:“那么我已经对照食物热量表算出一套方案,可以让每人每天吃上营养丰富的三餐——”
驯兽师皱起眉头:“三餐?三顿?什么样的人一天只吃三顿啊?”
“吃不起九顿的。”庞德斩钉截铁,“如果我们以健康的谷物和新鲜蔬菜为主,钱不是问题,而且奶酪拼盘里还能剩下……嗯,有三种奶酪可供选择吧。”
“三种奶酪不能叫选择,那是苦修!”近代如尼文讲师抗议。
“或者我们可以去踢场球啊,先生们。”瑞克雷兴高采烈地抚掌道,“就一场,能有多难?”
“大概有满脸鞋钉那么难?”主席发表异议,“曾经有人被活活踩进地里去了!”
“就算凑不到人,我们可以找学生志愿者嘛。”瑞克雷提议。
“学生够呛,从‘学死’里找吧。”
校长靠在椅背上:“先生们,巫师的本质是什么?是使用魔法吗?诚然如此。但在座的各位都应该清楚,只要心思对路,学会魔法并不难。魔法并不晦涩,不信请看看那些女巫。巫师的本质是一种心态,是比常人更深入地研究世界及其运行的原理,是探寻世界的运行如何影响凡人的命运,如此等等。简而言之,所谓‘做巫师的料’应该是这样的人——能权衡利弊,明白为了让学校保证授予双科一等学位,偶尔吃些皮肉之苦算不得什么的道理。”
“你是认真的?你要单纯因为四肢发达就给人发学位?”主席严正抗议。
“当然不是。我在认真建议给四肢极度发达的人发学位。容我提醒各位,我曾在本校赛艇队里划了五年,赢得了棕袍奖。”
“那有什么用呢?”
“我门上不是写着‘校长’三个字吗?记得门牌怎么来的吗?当时的校理事会审时度势,要选个不傻、不疯、没死的人当校长。上述三条在正常情况下都算不上门槛,但我倾向于认为在赛艇队学到的领导力、战术思维、创意作弊等本事都为我增加了不少竞争力。虽然自己不觉得,但想必我的能力深受理事会重视。入围名单上总共一人,我名列榜首。斯蒂本先生,你说有三种奶酪可选?”
“是的,校长。”
瑞克雷身子前倾:“我就是问问。先生们,我提议明天早上,错了,是今天早上晚些时候,去找维第纳利摆明立场,告诉他幽冥大学即将重返足球场。既然我是平等同袍之中的第一人,这任务就交给我。如果你们哪位想去长方形办公室试试运气,尽管开口。”
“他会起疑的。”主席提醒道。
“他见什么都起疑,所以才能在执政官的位子上坐到今天。”瑞克雷起身,“我宣布本次会议——本次格外加长的小吃时间——到此结束。斯蒂本先生,跟我来!”
庞德把书本抱在胸前,紧跟校长步伐,庆幸有理由趁早离开,不用留下当众矢之的。带来坏消息的人从来不受欢迎,事关口粮的坏消息尤甚。
“校长,我……”没等庞德说完,瑞克雷就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使人腻烦的寂静之后,突然扭打声大作,像是很多人在一言不发地斗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