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大陆7(1 / 1)

皮革的好处说不完,又持久,又实用,还耐磨。像野蛮人克恩那样的人物,其身下持久耐磨的兜裆革甚至只有铁匠出马才脱得下来。但眼下这些人似乎不在乎皮革的上述特性,彼此问的都是:“有多少铆钉?”“够亮吗?”“能在不寻常的部位开洞吗?”

在任何星球求生,最基本规则之一都是别惹穿黑皮衣的[41]。灵思风礼貌地在他们之间悄悄穿过,发现有人往这边看就点点头、挥挥手。可不知为何,他反而吸引了更多注意。

队伍里还有女士,显然××××是个平等的社会,女性和男性同样顶天立地。有些女士非常漂亮,非常夸张的那种漂亮,只可惜偶尔有胡子破坏画面。灵思风出过国,知道偏远地区的民风可能比较怪异。

在别处可见不到这么多亮片儿,还有羽毛。

灵思风突然开悟,顿时轻松多了。

“噢,这是狂欢节吧?”他大声说,“这就是他们说的庆典?”

“说什么呢?”一位身穿缀满亮片儿蓝色裙子的女士问。她正在给一辆紫色大马车换轮子。

“这些是狂欢节的花车吧?”

女子咬紧牙关,装好车轮,放开车轴。车轮砸在碎石路面上,弹了几下。

“该死,好像弄断了一根指甲。”她瞧瞧灵思风,“对,就是狂欢节。你裙子太破了吧?上唇的胡子不错,下边的胡子就寒碜了,染个色更漂亮。”

灵思风看看身后的街道,花车和人群为他制造了掩护,但撑不了多久。

“呃……女士,可以帮我个忙吗?那个……卫兵正追我呢。”

“他们总是阴魂不散,是挺招人烦的。”

“我们因为一只羊产生了些误会。”

“正常事啊,伙计。”女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灵思风,“看你样子不像乡下人嘛。”

“我?我看见草都紧张,小姐。”

“你……才来没多久吧?怎么称呼?”

“灵思风,女士。”

“好,上车吧,灵思风先生。我叫乐蒂莎。”女子伸出一只大手。灵思风和她握了手,趁上车的工夫偷偷按摩自己被捏白的手指,活了活血。

马车里漆满了大片的粉色和淡紫色,还有些像是纸折的玫瑰装饰。车厢中间垒了一堆箱子,上面盖着一块布,权当讲台。

“漂亮不?”乐蒂莎问,“姑娘们忙活了一下午。”

车里的颜色太阴柔,不合灵思风的品位,但他从小就被教育要有礼貌。他坐在地上,尽量远离旁人的视野。

“真漂亮,真艳。”

“承蒙夸奖。”

前方有乐队开始演奏,人群一阵**,有的上车,有的排好队形准备游行。两个戴着长手套的女人爬上紫车,也是全身亮片儿,一下子就看到了灵思风。

“这是……”其中一个问。

“达琳,我们来谈谈。”车前端的乐蒂莎说。

灵思风看着她们凑成一团,三个女人中不时有人抬头用奇怪的眼神瞥来一眼,好像要确认他还在不在。

这儿的姑娘们可真高啊,他不禁好奇她们去哪儿买鞋。

灵思风不算特别熟悉女性。他生活节奏较慢的日子大多都花在幽冥大学的校园里,那地方把女性和墙纸、乐器归为同个大类:可以怡情,是文明结构中微小而重要的一部分,但真要论起来算不上不可或缺。

和他近距离接触的女性要么想砍他的脑袋,要么想劝他走上不归路并被别人砍掉脑袋。灵思风真没多少对付女人的缜密心思,但某些不受重视的直觉还是告诉他这几个女人有点不对劲,却说不清究竟哪儿不对。

被称为达琳的女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灵思风恭敬地摘下帽子。

“你瞎掰的吧?”达琳逼问。

“我?当然不是,小姐。没有虾。让我藏一阵,过几条街就行,我就这么多要求——”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小姐。狂欢节啊。”灵思风咽了口唾沫,“不愁。大家都爱盛装打扮,不是吗?”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真的以为……我是说我们……你盯着我头发看什么?”

“呃……我在想你怎么弄那么亮的。你要上台吗?”

“出发了,姑娘们。”乐蒂莎回过头,“记住……笑得漂亮点儿。别理他,达琳,你不知道他的来头。”

第三个女人被另外两个称作内莉特,正好奇地看着他。灵思风觉得这姑娘有什么地方挺古怪:发型固然不赖,但跟两个旅伴相比则黯然失色,另外她抹的化妆品也没那么多,总而言之这姑娘有点不合拍。

这时他突然发现前方有个卫兵,连忙扑倒在马车围栏下边。随着车转过街角,他从木板中的缝隙看到了等待的人群。

他参加过不少狂欢节,虽然大多是无意之举。他甚至在热努阿参加过号称世界第一狂欢节的盛餐会,可惜现在只恍惚记得当时正倒挂在花车下面逃避追捕,至于为什么被追则毫无印象,停下来打听又未免不智。灵思风的足迹在碟形世界上遍布四方,旅途留下的记忆大多如此模糊。不是记性不好,只怪速度太快。

参加这场狂欢节的群众看起来倒挺正常,真正的游行应该在酒吧开张后很久才开始,这样自发加入的人会更多。四周有人欢呼,有人吹口哨,嬉笑和嘘声也不绝于耳。前面有人吹响号角,舞者们旋转着从灵思风的偷窥孔前经过。

他坐好,拉过一块塔夫绸盖在头上。狂欢节上扒手众多,定要占用卫兵大量时间。游行的终点也总是一片狼藉,他姑且先藏在此处,届时悄悄溜走便好。

灵思风低下头。

这几位姑娘买鞋的瘾头真大,起码有好几百双。

几百双鞋码得整整齐齐,上方是一大堆女装。灵思风偏开头,盯着没装女人的女人衣服看或许有伤风化。

他又转头回来再看看鞋,确信刚才有几双动了——

一个瓶子在他头顶砸得粉碎,玻璃四溅。上边的达琳说出个他从没想到能在女人嘴里听到的词。

“又有贱货撒欢,”达琳咬牙切齿,“总有人捣乱——哎你玩真的?”

“赏个吻吧,先生!”一个男青年跳上马车,快乐地挥舞着啤酒罐。

灵思风见过高手过招,但达琳抡拳的架势让他大开眼界。只见她眯起眼,拳头似乎抡了一个整圈,半途击中那青年的下巴,对方向上飞起,顿时退出灵思风的视野。

“你看!”达琳挥着手怒道,“扯破了!晚装手套可贵了,这王八蛋!”一个啤酒罐从她耳边擦过。

“谁看见了?谁扔的?谁?我看见你了,就是你!瞧我不顺着喉咙把你裤子揪上来!”

人群中同时爆发出赞赏和奚落的喊声,灵思风看到几个卫兵的帽尖目标明确地向他们移动。

“呃……”

“嘿!就是他!巡林匪灵子!”有人指着灵思风大叫。

“没林的事儿,就是只羊而已!”

灵思风有点纳闷谁接的茬儿,接着发现正是自己,无路可逃。卫兵们正仰头看他呢,真没路了。街上水泄不通,前面又有一拨人打架,两侧也没有逃犯最爱的小胡同。卫兵们顶着困难分开人群向他靠近。头顶的袋鼠啤酒广告牌烁烁放光。

这就是结局了吗?接着就是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什么?”灵思风大叫,“什么时候也不能大决战!”

他转身对乐蒂莎说:“感谢各位伸出援手。能结识几位纯粹的淑女,鄙人不胜荣幸。”

姑娘们交换了一圈眼色。

“该我们荣幸才对。”乐蒂莎回答,“终于碰到一个纯粹的绅士,对吧,姑娘们?”

达琳飞起一只穿渔网袜的脚,踢落试图爬上车的男子。传说在茶里加溴化物,连喝几个礼拜即可禁欲泻火,但达琳的一只高跟鞋就能达到同样效果。

“太对啦。”

灵思风跳出马车,落在某人肩头,接着跳上另一人的头顶。效果不错,只要脚下别停就行得通。有人伸手抓他,有人投掷啤酒罐,但高呼“干得漂亮”“就这么跑”助威的也大有人在。

前方终于出现一条胡同。灵思风跳下最后一人的肩膀,抬腿换挡,然后才发现这胡同……怎么形容呢,说好听的叫死胡同,说难听一点就是“有三四个卫兵躲在里面抽烟的小胡同”。

卫兵们对他投来世界各地被骚扰警察的通用目光,意思是说打扰我们抽烟的不速之客必然有罪。接着卫兵头儿的脸上闪过开悟之光。

“是他!”

胡同外的街上,人们呼喊、尖叫,不是狂欢节上带着酒意的喊,是当真疼得叫唤。人群挤了个结实,逃出去是不可能了。

“所有误会我都能解释,”灵思风依稀觉得外面的喊声更大了些,“不,是大部分误会……一部分误会肯定能解释……一小部分误会好了吧。那只羊啊——”

一件明晃晃的物事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和卫兵之间的碎石路上。

那玩意儿看起来像穿着晚礼服的桌子,下边有几百只小脚。

每只脚上都穿着高跟鞋。

灵思风缩成一团,双手抱头,捂着耳朵等待混战结束。

大海之滨,浪花泛着白沫亲吻沙滩,流回大海时经过了一段支离破碎的树干。

聚在浮木上的螃蟹和沙蚤静待时机,谨慎爬下木头,赶在下一波浪头之前登上沙滩。

雨打沙滩,积水流向大海,在沙地上留下一条条正在崩塌的小峡谷。螃蟹们争先恐后地越过小峡谷,赶着在一望无际的处女地上开疆拓土。

它们沿着涨潮线上的海藻和贝壳互相踩踏,寻找能让螃蟹自豪地横行霸道,开辟新生活并畅享自由之沙的宝地。

几只螃蟹探索过一顶缠着海藻、湿漉漉的尖顶帽,又爬上一堆湿漉漉的衣服。那儿的孔洞和褶皱更多,希望也更大。

其中一只钻进庞德·斯蒂本的鼻孔,旋即被喷了出来。

庞德睁开一只眼,转动脑袋,耳朵里灌的水发出鸣响。

之前几分钟的历史一言难尽。他记得自己被卷进一条绿色的水塑成的管子(如果真有这种东西),有那么几次,空气、大海以及庞德本人缠得难解难分。现在他觉得好像被人用锤子在全身上下精确地砸了个遍。

“你给我下去!”

庞德抬手从耳朵里又揪出一只螃蟹,这时他才意识到眼镜丢了。眼镜大概已经沉到海底,正翻滚着惊吓龙虾吧。只剩他流落在异国他乡的海滩,什么都看不清,除非这个“什么”本来的长相就是一团模糊。

“这次我死了没?”海滩上稍远处传来院长的声音。

“没,还活着呢。”庞德说。

“该死,你确定吗?”

更多呻吟声响起,潮水冲来的好多杂物原来都是缠着海藻的巫师。

“人都在吗?”瑞克雷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不在。”院长呻吟道。

“我没找到……维特矮太太,”瑞克雷又说,“还有庶务长……”

庞德坐起来。

“那边……哎呀……嗯,那是庶务长……”

一个巨浪正在赶来。浪头越来越高,庶务长就在浪山之巅。

“庶务长!”瑞克雷扯着嗓子。

远方的小人脚踩种子,向他挥手。

“他站着呢。”瑞克雷说,“那玩意儿是用来站的吗?他不应该站着,对吧?我觉得不合适。你不应该站着,庶务长!怎么搞的……这不对呀?”

浪峰弯曲,但庶务长顺着侧面溜了下来,沿着巨大的绿色水墙滑动,有如滑雪。

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师:“他可以那么干吗?他还在那玩意儿上走来走去呢,可能吗?浪卷起来了,他就在上面滑……哎不要啊……”

泛着白沫的波涛吞噬了正在加速的庶务长。

“哎哟,完蛋喽。”

“呃……不会吧……”庞德说。

庶务长在沙滩上重新现身,像一支离弦的箭,从卷成筒状的浪里射出。浪在他身后着陆,带着报仇的架势猛击海岸。

种子调转方向,随着退回的潮水满满向后漂了一段,停在沙滩上。

庶务长走了下来:“万岁!我的脚湿啦。森林真漂亮。喝茶去吧。”

他捡起种子,尖头朝下扎进沙子,沿着海滩走远了。

“他怎么做到的?”瑞克雷问,“他都疯成那样了!当然,记账还是挺厉害的。”

“大概是心智的不平衡解放了物理平衡。”庞德按摩着僵硬的双腿,暗自查数。

“有吃的吗?”主席问。

“四。”庞德答。

“说什么?”

“什么?哦,我查数呢。海里可能有鱼和龙虾,陆地上我只看见光秃秃一片。”

确实如此,陆上只有一片红沙铺向远方,沙土以上是灰色的毛毛雨和蓝色的山,仅有的绿色全在院长脸上。庶务长留下的冲浪种突然爆出嫩芽,在雨中舒展枝叶,随着一串啵啵轻响,绽放出小小的花朵。

“好哇,至少我们很快就有新船了。”资深数学家说。

“大概不会。”庞德持反对意见,“那位神不太擅长搞繁殖。”果然,船种结出的果实看起来不太像船的形状。

“嗯,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把眼下的挑战看作一次宝贵的机会!”瑞克雷宣布。

“是啊。”院长坐起身,“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穿越到自己出生前几千年,在荒芜的大陆上饿死呢?死前抓紧享受吧。”

“我的意思是征服大自然的过程将把我们锻炼成一支攻无不克、无坚不摧的团队。”不过瑞克雷的这个观点无人响应。

“我觉得肯定有东西吃,”主席茫然四顾,唠唠叨叨,“总得有点什么。”

“毕竟对我们这样的人才而言,没有不可能。”瑞克雷又说。

“是的,哎呀天哪,没错。”庞德说。

“巫师至少可以随时生火。”

庞德瞪大了眼睛,瞄准瑞克雷扑了过去。还没等他落地,校长已经朝一堆浮木抛出了个小火球。刚飞到中途庞德已撞到校长后背,两人扑倒在潮湿的沙滩上,整个世界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

等他们抬起头,那堆浮木已成了焦黑的弹坑。

“哟,谢谢啊。”院长就在他们身后,“现在我又干爽又暖和,你还顺便给我刮了个眉。”

“高能魔法场,校长,”庞德气喘吁吁,“我提醒过您。”

瑞克雷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本来还想点个烟斗呢……”他又把手举得远远的,“只是个十号小火球而已。”

院长站起来,拍掉一些烧焦的胡子。

“简直难以置信。”他指着附近的一块岩石。

岩石的大部分已被轰飞,散落在几百码开外,剩下的是一团红热的熔岩,正在冒烟。

“我能试试吗?”资深数学家跃跃欲试。

“我真觉得您不能——”

又一块岩石炸裂。“干得漂亮,驯兽师。”院长赞许道。

“哎呀,你说得对,斯蒂本。这儿的魔法场超级强。”

“是的,校长,但我想我们不该使用这儿的魔法。”庞德咆哮。

“我们是巫师嘛,年轻人。巫师就是要用魔法。”

“不对,校长!巫师的追求是不用魔法!”

瑞克雷犹豫了。

“这是远古魔法,校长!”庞德连珠炮似的说,“是创造大陆用的魔法!如果我们不小心,不知要闯什么祸呢!”

“好吧好吧,大家暂时什么也别做。然后……你说什么来着,斯蒂本先生?”

“我认为这地方好像还没完工,校长。没有任何动植物,不是吗?”

“胡扯,我刚才还看到一只骆驼。”

“校长,那骆驼是跟我们一起来的。沙滩上的海藻和螃蟹也是潮水冲来的。您看见哪儿有青草树木了吗?”

“有意思。这地方秃得像婴儿的屁股。”

“还在施工中,校长。进化之神说过这地方还在建设。”

“真难以置信。凭空制造的一整块大陆?”

“正是,校长。”

“海量魔法注入了我们的世界。”

“说得对,校长。”

“那些现在是山峦、悬崖、海滩的地方,原本都是空无一物。”

“没错,校长。”

“可以说是个奇迹了。”

“当然是奇迹,校长。”

“强大到难以想象的魔法能量正在运行。”

“惊心动魄,校长。”

“所以稍微偷上一点想来也没人发现。”

“不对!道理不能那么讲啊,校长!如果我们滥用魔法,就等于……等于踩蚂蚁,校长!这和……和在壁橱里翻出一根老魔杖,把上面残存的魔法用掉可不一样。这是真正的原初魔法!我们做的任何事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

院长拍拍庞德的肩膀:“那你说怎么办,斯蒂本?我们被困在无人大陆的海滩上,离家几千年。坐下等救兵吗?再过几十个世纪,那个叫灵思风的一定会来?”

“呃,院长啊……”资深数学家突然开口。

“什么事?”

“哪个是你?站在斯蒂本身后的,还是坐在石头上的?”

院长看到另一个自己坐在石头上。

“哦,该死。”院长低声说,“又来了,时序紊乱。”

“啥?”庞德问。

“以前在5b教室发生过一次。”资深数学家解释说,“莫名其妙。进门前得先咳嗽几声提个醒,以防屋里有另一个你。总之不要慌,年轻人。过量的魔法可以干扰任何物理维……”

正说着,资深数学家就不见了,只剩下一堆衣服。

“要习惯一阵。”瑞克雷说,“我记得当……”

他的音调突然升高。庞德猛回身,只看见一小堆衣服上摆着一顶尖帽子。他小心地抬起帽子,一张满头乱发的粉红色小脸正仰头看着他。

“该死!”瑞克雷尖叫,“先生,我现在看起来几岁?”

“呃……您大概六岁吧,校长。”庞德后背突然一阵刺痛。

焦虑的小脸皱成一团:“我要妈妈!”小鼻子抽泣着,“刚才那句是我说的?”

“呃,是……”

“只要集中精神就可以控制,”校长带着哭腔说,“可以重置时——我要吃糖!——可以重置时元——我要吃糖,回到家我就要猛吃一顿——可以重置生物——扑腾先生呢?——可以重置生物钟——我要我要扑腾先生!——不愁,我好像搞定——”

身后传来的哭声让庞德再次转身,巫师们原来所在的位置只剩更多的空衣服。他掀起院长的帽子,同时听到“噗”的一声轻响,说明马斯特朗·瑞克雷终于恢复了正确的年龄。

“斯蒂本,那是院长吗?”

“可能吧,校长。呃……有几位完全消失了!”

瑞克雷不慌不忙:“高能魔法场造成时元腺紊乱。可能时元腺认为既然回到几千年前,他们应该彻底不存在吧。不愁,过些时候他们迟早要回来……”

庞德突然觉得自己喘不上气:“还有……唏……这个可能是近代如尼文讲师……唏……当然……唏……所有婴儿长得……唏……都差不多。”

资深数学家的帽子下面也传来哭声。

“好像……唏……幼儿园啊,校长。”庞德想站直身子,后背却吱嘎作响。

“放心,他们没奶吃自然就变回来了。你的问题比他们大,小伙子。不,我是说,老先生。”

庞德把双手举到眼前,手上的皮肤苍白,血管清晰可见,几乎能看到骨头。

巫师们陆续恢复年龄,一堆堆衣服又站了起来。

“我……有……唏……多……老?”庞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剩下的时间……唏……够不够看一本长篇小说?”

“一个长句子都有困难。”瑞克雷欢快地搀起庞德,“你自己感觉呢?有多大岁数?”

“我……唏……感觉……唏……大概二十四岁,校长。”庞德呻吟着,“就像……唏……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唏……被高速行驶的……唏……八十年撞飞。”

“坚守信念。你的时元腺记得自己多大岁数。”

庞德想要集中精神,却实在难以做到。他想睡觉,同时还想说:“哈,这也敢叫时元腺紊乱?应该让你见识见识我年轻时应该已经将要正在曾经发生的时元腺紊乱。”他的本能中还有一部分在威胁说再不去撒尿他就要随地解决了。

“你头发还挺密的。”资深数学家安慰庞德。

庞德又听到自己说:“记得人称‘老脏头’的特鲁塞特吗?他那才叫好……头……发……”他努力管住舌头,“他还没死呢是吧?他跟我同岁来着。啊,不要……我只能想起昨天的事,感觉就像……唏……七十年前!”

“你能撑过去。”瑞克雷说,“心里千万别接受现实,明白吗?最重要的是别慌。”

“我正慌呢,”庞德尖声叫着,“就是慌得特别慢!我感觉糟透了,怎么好像总……唏……往前倒……唏……呢?”

“哦,那是对死亡的恐惧,人人都有。”

“还有……唏……我的记性不行了……”

“为什么那么说?”

“说什么说?大点声,小伙……唏……子……”

庞德的眼球后面有什么东西炸开,爆发力将他抬离地面,他觉得自己似乎跳进了冰冷的水中。

血液重新流回双手。

“干得好,小子。你头发也恢复棕色了。”

“唉……”庞德跪倒,“这感觉就像被铅制防护服捂着!我再也不想重来一遍了!”

“那还是趁年轻赶紧自杀吧。”

“您是说还要再来一遍?”

“说不好,至少还得有一回吧。”

庞德目光如炬地站直身躯:“不管这地方是谁造的,我们找他去,让他送我们回家。”

“他可能不爱听。神不好伺候啊。”

庞德甩甩袖子腾出双手,这动作之于巫师就相当于开战前检查霰弹枪。

“那就逼他听。”

“斯蒂本,你认真的?说好的保护魔法生态呢?”

庞德向瑞克雷投来足以劈开保险柜的锐利目光。瑞克雷七十多岁,在巫师圈里还算壮年,大多数巫师只要能撑过前五十年,总能活个两百多岁。庞德不知道刚才他究竟有多老,但他确信自己听到了死神磨刀的声音。人在旅途是一码事,看见终点就在眼前则完全不同。

“魔法生态先放一放。”庞德宣布[42]。

“好想法,斯蒂本先生!看得出你是个可造之才。啊,院长……哦……”

院长的衣服鼓了起来,却没恢复到原有的规模,尤其是帽子,架在院长的耳朵上直打晃。说起院长的耳朵,庞德记得没有那么红、那么大。

瑞克雷抬起那顶帽子。

“滚蛋,老头子。”

“哦,大概是十三岁。”瑞克雷估算了一下,“那就都说得通了。院长,可以帮我们照顾其他人吗?”

“凭什么?”青春期的院长攥起拳头,掰得指根关节咔咔作响,“哈!我恢复青春了,转眼你就要挂了!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首先,你的人生要在这破地方度过。其次,院长,你以为院长的记忆加上十三岁的肉体很爽对不对?可再过一两分钟你就要开始丧失记忆了,知道吗,时元腺不允许十三岁的肉体保存十四岁的记忆,明白?除非你已经开始忘事,否则这些你都该明白。你只能把人生老老实实地全部重复一遍,院长……啊……”

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力远不如身体控制大脑。青春期不是什么好日子,老年当然也不好,但至少没有青春痘,而且各种容易惹祸的腺体也都冷静下来,大下午睡觉、对姑娘挤眉弄眼都没人见怪。院长年轻的肉体还没尝过衰老的滋味,而青春痘和少年的苦恼都深深印在他年迈的思维上。思维决定一次就够受了。

院长开始膨胀,庞德注意到脑袋涨得尤其厉害,显得耳朵正常多了。

院长揉着自己没有青春痘的脸颊:“年轻五分钟也好嘛,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时元紊乱。你从前见过的,还记得吗?刚才你想什么呢?”

“性。”

“哦,对,当然了……我真蠢,真的。”瑞克雷眺望空无一人的沙滩,“斯蒂本先生认为我们可以——哎呀,那边有人!”

一个青年女子正向他们走来,摇曳生姿。

“哟,这儿不会刚好是斯拉基岛吧?”

“我记得斯拉基岛民穿草裙……斯蒂本,她穿的什么?”

“纱笼裙。”

“我看差不多,哈哈。”院长笑了起来。

“真让人不禁希望自己年轻五十岁呀。”主席感慨。

“我回溯五分钟就够了。”院长又说,“真巧,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有个无心插柳的笑话,真逗。斯蒂本说‘纱笼’,我……”

“她拿的什么东西?”瑞克雷问。

“不,听我说完。我听错了,以为……”

庞德抬手挡住阳光尽量远眺:“好像是……几个椰子……”

“这还差不多。”资深数学家说。

“我听错了,以为他说的是‘杀了我’,你看……”

“一个椰子!”瑞克雷评价道,“不是我挑剔,这种风情万千的性感美女一般不都是黑发的吗?红发可不多见。”

“我说……”

“我觉得这儿有椰子合情合理吧?”近代如尼文讲师也说,“椰子不是能漂吗?”

“你们听我说啊,斯蒂本说‘纱笼’的时候我以为他……”

“这女人有点眼熟。”瑞克雷沉思地自言自语。

“你们见过奇物博物馆里收藏的那个果子吗?”资深数学家问,“名叫海底椰……哈,形状太有意思了,你绝对猜不到我看见它想起谁……”

“不会是维特矮太太吧?”庞德问。

“实话实说,不得不承认那果子……”

“这就是维特矮太太。”瑞克雷得到结论。

“只是枚果子,但……”

这时资深数学家才意识到自己周围世界的颜色都变了。他转了一圈,口中“呜啊啊啊啊……”叫喊着轻轻摔倒。

“我不知道图书管理员先生这是怎么了。”维特矮太太的声音让晕倒的资深数学家一阵**。

椰子睁开双眼,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可那就是红毛猩猩幼崽的正常表情,不管怎样,他现在正盯着院长。

“对——头!”小猩猩叫道。

瑞克雷清清嗓子:“至少他形状还挺正常的嘛。呃,你呢,维特矮太太?感觉如何?”

“呜啊啊啊……”资深数学家说。

“感觉好极了,谢谢。”维特矮太太回答,“我在这儿如鱼得水。可能是刚游过泳吧,我有好多年没这么活泼啦。这只可爱的小猩猩当时就坐在我旁边。”

“庞德,把资深数学家扔海里去。”瑞克雷吩咐道,“不用太深。看见水冒热气也别奇怪。”说着,他握住维特矮太太空闲的那只手。

“我不是要吓唬你,亲爱的维特矮太太,但我认为你很快就要遭受强烈的打击。首先,别误会我的意思啊,你也许应该把裙子松一松,”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松一点就行。”

庶务长在湿漉漉的不毛之地上瞎逛时,也遭遇了年龄变化,可是对可以当一下午花瓶的人来说变老变少何足挂齿。

一堆火吸引了他的注意。用浮木生的火,木头上沾着盐,腾起的火焰镶了一圈蓝边。

火堆旁有个用不知什么动物皮做的口袋。

身边的湿土翻动,一棵树苗破土而出。树木生长极快,以至于雨点打在正在舒展的叶片上的时候,纷纷化为蒸汽。这番景象并没惊到庶务长,能让他吃惊的事情世所罕见。更何况他从没见过树木生长,本来也不知道正常速度是什么样。

又有几棵树拔地而起,其中一棵生长得尤其迅猛,几秒就从树苗变成半朽的枯木。

庶务长觉得附近似乎有人,但他看不见人影,听不到人声,只是从骨子里觉得有人在。他非常习惯与旁人看不见听不见的人为伴,经常与历史人物促膝长谈,有时候跟墙也能聊上半天。

总之,庶务长是最适合或最不适合与神灵发生近距离接触的人,适不适合取决于你的出发点。

从一块岩石背后走出个老头,老头往火堆挪去,半路上他发现了庶务长。

与灵思风一样,庶务长脑子里也没地方装种族主义思想。他见过的肤色多种多样,黑色算是让人看了比较安心的,然而他从没见过黑成这样的。黑老头正看着他,或者说庶务长以为黑老头在看着他。那人的眼窝如此之深,庶务长都说不清他在往哪儿看。

庶务长受过良好的家教,他问候道:“好啊,这里有玫瑰花丛吗?”

老头困惑地点点头,来到死树边扯下一根枝条插进火堆。接着他坐下盯着火堆,好像看木头烧焦是全世界最有趣的事。

庶务长坐在石头上等待。要比耐性,这两位绝对可以一战。

老头不时抬头看看庶务长,庶务长则一直保持着微笑,有一两次还挥挥手。

终于,老头从火堆里抽出燃烧的树枝,另一只手提起皮袋,走进乱石堆中。庶务长亦步亦趋。

他们来到一处小悬崖脚下,头顶有个探出的石台,保护下面垂直的石壁免受雨打。岩壁平整诱人,要是有这么一面墙摆在安卡-摩波城里,上面早就被糊了厚厚的一层海报、招牌、涂鸦,哪怕把墙拆掉,剩下的那些都还能立住。

有人在岩壁上画了棵树。那是庶务长自从学会看不全是画的书以来生平所见最简单的画,同时不知怎的也是他所见过最精准的画。说它简单是因为化繁为简,似乎画师先画了根棍子挑着一蓬绿叶,然后层层反复精练,在每根线条的细微曲折之间寻找写着“树”的地方,继续精练,直到最终只剩下一根线,就是树的精髓。

看着那幅画,简直能听到风在枝头吹过。

老头弯腰捡起一块沾着白浆的扁石头,在岩壁上又画出一条线,有点像个压扁的V字,接着往线条上抹了一把泥巴。

鸟儿破壁而出,从庶务长身边飞过,他放声大笑。

庶务长再次注意到空气中的奇异感应,那让他想起……对……“橡皮人”豪瑟,是叫这名字来着。豪瑟早已死了,但他作为复写机的发明人永远活在同辈心中。

庶务长刚来到幽冥大学的那年头,有魔法天赋的孩子都被尽早送去培养,入学年龄大约都在会走路之后,在操场上欺负女孩子之前。当年放学后留校的常见惩戒手段之一是罚写,庶务长也和其他孩子一样,试过把好几支笔捆在格尺上,一次写三行。而豪瑟是个深思熟虑的孩子,他弄了一堆破木头,又从床垫里拆了弹簧当发条,设计了四行、十六行,乃至三十二行复写机。他的机器人气极高,男孩子们甚至故意违纪留校受罚也要体验一把。用一次机器三分钱,帮忙给机器上发条就只要一分钱。当然,设置机器花费的时间比用机器复写省下的时间还多,不过其他类似的科学领域也是如此嘛,大家都把这视为进步的标志。只是某天有人在不巧的时间开了扇门,豪瑟的二百五十六行复写原型机上积蓄的能量喷涌而出,把他从四楼窗户里顶飞出去,实验不得不就此告终。

除了没有尖叫声外,老头在石壁上描绘无限简洁的线条的场景顿时让庶务长想起豪瑟,就是那种小小的行为导致大大的结果的感觉。

他坐着旁观。后来,等他的精神状态稳定到可以回味的时候,庶务长发现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等灵思风抬起头,一个卫兵的头盔还在地上慢悠悠地打转。

他没想到卫兵们居然还在,横七竖八到处都是,昏迷程度深浅不一,其中或许有聪明的正在装晕。行李箱在这方面跟猫差不多:踢上几脚后不见目标还手,它就没兴趣了。

地上到处都是鞋,行李箱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圈。

灵思风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鞋脱了吧,跟你不搭。”

行李箱静止了一会儿,剩下的鞋四下飞散,打在墙上。

“裙子也脱了。那些善良的女士看见你穿成这样会怎么想?”

行李箱抖搂身上残破的亮片衣裙。

“转过去,让我看看把手。不,我说转过去,请你正经一点转过去。啊,我就知道……我说转过去。那些耳环……对你没什么用,你知道的吧?”灵思风凑近了些,“那是个铆钉?你在盖子上打孔了?”

行李箱退后。那意思似乎在说虽然它在鞋、裙子,甚至耳环问题上全都可以让步,可为了铆钉必须顽抗到底。

“好……算了。把我的干净内衣拿出来,我身上这套硬得都能当搁板了。”

行李箱打开盖子。

“很好,现在——这是我的内衣吗?我穿成那样有脸见人吗?哪儿来的脸?我说我的内衣,里面绣着我名字的。虽然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竟让人在内衣里绣名字,不过现在看来这很有必要。”

箱盖关闭,箱盖打开。

“谢谢。”

推究其中原理乃是徒劳,更不用考虑为什么每次放进行李箱的换洗衣服拿出来时都会被熨得服服帖帖。

卫兵们继续明智地保持昏迷状态。不过出于习惯,灵思风还是躲到了一堆旧箱子后面更衣。他是那种即便独处孤岛也要躲在树后换衣的人。

“发现这胡同哪里奇怪了吗?”灵思风的声音从箱子堆后面传来,“没有雨水管,没有排水沟,这地方从来不下雨。你是我的行李箱吧?不会是袋鼠变的吧?我为什么这么问?哎,这衣服真舒服。对了,我们去……”

行李箱再次打开盖子,里面出现一名少女,正仰头看着灵思风。

“你是……哦,你是那个瞎子。”

“啥?”

“对不起……达琳说你肯定瞎了眼。好吧,她原话说你肯定瞎了狗眼。能扶我一把吗?”

灵思风这才想起眼前这名正在爬出箱子的少女叫内莉特,乐蒂莎一行的第三名成员,和另外两个相比要朴实得多,而且没那么……说“吵闹”不太确切,准确的形容词大概是“铺张”,另外那两位简直恨不得铺开、张开,占满四周的每一英寸空间。就说达琳吧,灵思风脑海中关于她的最后一幕是正揪着个男人的领子,一顿老拳往脸上招呼。无论走进哪个房间,屋里都能感受到达琳已经驾到。

内莉特就很……普通。她拍拍裙子上的土,叹了口气。

“我看又要打架,就藏进了箱箱里。”

“啊?箱箱?”灵思风问。行李箱知耻地做出羞怯的样子。

“无论达琳走到哪儿,迟早都要打架。你可想不到她的高跟鞋有多少种用法。”

“我刚刚见过一种。其他的就免谈了。嗯,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要不我和这位箱箱——”说着他赏了行李箱一脚,“就要上路了。对吧,箱箱?”

“哎呀,别踢它。它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内莉特劝阻道。

“当真?”灵思风问。行李箱慢慢转身,让灵思风看不见它锁头上的表情。

“真的。坎古力的矿工们要……欺负乐蒂莎,幸亏箱箱及时插手。”

“我猜是插足。”

“你怎么知道的?”

“哦,这行——箱箱是我的。我们走散了。”

内莉特整理着发型:“她们都不在乎头发,换顶假发就好了。啤酒当洗发香波是挺好用的,可还装在罐子里的时候可不是。”她又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得自己想办法回家了。”

“你住哪儿?”

“沃拉洛拉色法,往边缘向走。”内莉特第三次叹气,“回归在‘香蕉掰弯’工厂上班的生活吧,演艺生涯到此为止。”

说着,她重重地坐在行李箱上,哭了起来。

灵思风不确定要不要祭出“拍拍摸摸”安慰大法。如果这内莉特跟达琳一样,他搞不好要丢条胳膊。权衡再三,他献上一番自认为舒缓人心、无进攻性的叽里咕噜。

“我知道自己唱歌不在行,也不会跳舞,可是,乐蒂莎和达琳也一样啊。达琳每次唱《欢腾的女王》时,那声音尖厉得都能切面包。”即便沉浸在痛苦中,内莉特也不忘赶紧礼貌地加上解释,“她们都是好人没错啦,但所谓的演艺生涯肯定不只是被人扔啤酒罐、每天晚上都被赶出城吧?”

灵思风攒够了信心来个“摸摸”,至于“拍拍”暂时还不敢。

“我加入队伍只是因为诺琳要退出。”她抽泣着,“我和诺琳差不多高,乐蒂莎一时找不到别人,我又需要钱。她说,没问题的,只要别让人注意到我手这么小……”

“诺琳是?”

“我哥哥。我提醒过他的,参加冲浪锦标赛没问题,穿晚会长裙也可以,但两样放在一起就行不通啦。你知道滚一回珊瑚后起的皮疹有多厉害吗?第二天早上乐蒂莎就准备出发巡演,当时我觉得这可真是个好主意。”

“诺琳……”灵思风陷入沉思,“这名字可不像是……”

“达琳就说你不懂。”内莉特凝视着不近不远的地方,“我哥哥大概在工厂干太久了吧,他太容易受环境影响。总之,我……”

“噢,我明白了,他是男扮女装吧?这个我懂,自古以来笑闹剧表演里就有,塞俩气球,戴一顶干草做的假发,讲几个荤段子。我念书时每逢圣猪节晚会,屁精卡特和姓裤子的那位就轮流……”

灵思风注意到内莉特在用那种悠长深远的目光打量他。

“告诉我,你去过很多地方吗?”她问。

“说出来你都不信啊。”

“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不得不承认,大多都是不友好的那种。”

“有些人……”内莉特停住了,“真的姓裤子?那是人名吗?”

“不算名字。他名叫罗纳德·裤子,每每有人听见他的名字就要问——”

“啊,就这样而已?”内莉特站起来擤擤鼻涕,“我跟她们说我到了庆典就脱团,她们可以谅解。唉……女扮女装不容易呀,我偏巧是个女的。换别人应该很容易看出来,既然是你我还是解释一句吧。箱箱,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行李箱走到胡同尽头开始踢墙,直到踢出一个尺寸可观的洞,折回来时它顺便在一个竟敢乱动的守卫身上赏了几脚。

“呃,我都叫它行李箱。”灵思风绝望地说。

“是吗?我们叫它箱箱。”

墙对面是个黑房间,靠墙根的地方码着一堆堆布满蛛网的板条箱。

“啊,是老酿酒厂,其实该叫新酿酒厂。我们找扇门出去吧。”

“好想法。”灵思风打量着蛛网,“新酿酒厂?看着挺老的……”

内莉特握着一扇门晃了一阵:“锁着的。走,换一扇。我们建这座酿酒厂是为了替换河对岸的老厂,所以叫新酿酒厂。但酒厂不好用,啤酒总跑汽还是怎么着。他们都说新酒厂闹鬼,这事不是尽人皆知吗?然后我们就搬回原来的厂子了。我爸爸差点赔得倾家**产。”

“为什么?”

“因为酒厂是他的啊。他都要伤心死了,就传给了我。”内莉特又试试另一扇门,“他跟诺琳一直都合不来,因为你懂的,不,你明显不懂……但生意就毁啦。从前袋啤一直是最棒的。”

“卖掉不行吗?我是说卖地。”

“这儿?在这儿酿的啤酒五秒钟就跑汽,白送都没人要。”

灵思风瞄着那些大金属发酵罐:“说不定盖在什么宗教圣地上了吧,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在我家乡有个做鱼的餐厅就盖在……”[43]

内莉特又换了扇门,依旧徒劳无功:“大家都这么想。爸爸向所有本地部落打听了一圈,他们都说不是圣地,是邪地。有几个酋长还到监狱里去找首相说‘伙计,叫你的人把那地连根铲了,扛到世界边缘扔出去吧,不愁’。”

“为什么要去监狱?”

“我们把当选的政客都扔到监狱里。你们不这么干吗?”

“为什么?”

“省时间。”内莉特尝试的下一扇门也纹丝不动,“该死!窗户太高……”

大地震动,金属在黑暗中叮当作响,尘土在地上涌动,形成诡异的小波浪。

“唉,又来了。”

不只是尘土,还有大量小生物在地上爬动,绕过灵思风的双脚从锁着的门下面逃了出去。

“蜘蛛都跑了!”内莉特喊。

“跑了好啊!”

墙壁也随着震动吱嘎作响。

“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内莉特自言自语道,“找梯子,我们试试窗户。”

头顶的梯子从墙上脱落,在地上摔成一堆金属拼图。

“现在大概不是问这个的时候。”灵思风忽然说,“可是,你不会是袋鼠变的吧?”

头上传来的金属吱嘎声不断,像呻吟一般绵延不绝。灵思风抬头看到酿酒厂的拱顶慢慢散成上百块碎玻璃,袋啤的广告袋鼠也夹在碎玻璃中间一同下落,照亮广告牌的灯有些还在燃烧。

“箱箱,打开!”内莉特高喊。

“不——”灵思风刚叫了一声就被她抓住拖走,眼前只剩下敞开的箱盖……

世界陷入黑暗。

灵思风脚下都是木头。他非常小心地敲了敲。前面也是木头,后——

“打扰一下。我们在行李箱里面?”

“为什么不呢?我们上周就这么逃出了坎古力。我觉得这可能是个魔法箱。”

“你知道这里面装过什么吗?”

“我知道乐蒂莎用它装过酒。”

灵思风战战兢兢地摸向上方。

行李箱里可能有不止一个内部空间,灵思风曾经这么考虑过。就像那种变戏法的箱子一样,扔进去一分钱,抽屉就在里边乾坤大挪移,接着就把钱变没了。小时候,灵思风也收到过这样的一个礼物,他零零碎碎玩丢了将近两元钱才觉得真是受够了,终于把那玩意儿给扔了……

他摸到似乎是盖子的东西,然后向上推。

他们还在酿酒厂里,想到进了箱子的人可能会从哪儿出来,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人颇为安心。颠得人七荤八素的地震还在继续,夹杂着可致命金属坠物的叮当碰撞声。

大袋鼠广告牌烧得正旺。

火焰腾起的烟雾里有几个尖顶帽。烟雾围着空气中的几处空洞回旋鼓**,那空洞的形状看起来像极了一群巫师的三维剪影。

灵思风爬出行李箱:“啊,不不不不不,我刚来才两个月,这不是我干的!”

“看起来好像一群鬼魂。”内莉特说,“你认识他们吗?”

“不认识!但他们跟这些地震脱不了关系,还有叫什么‘大潮’的玩意儿,不晓得是啥东西!”

“那不是古代传说吗?总之巫师先生,你还没发现这地方灌满了烟吧!我们从哪儿来的?”

灵思风绝望地四处寻找,烟雾遮蔽了一切。

“有地窖吗?”他问。

“有!我小时候总跟诺琳在下面玩过家家。快在地上找活板门!”

三分钟后,胡同里古老的木头活板门在行李箱的不懈撞击下终于散架,几只老鼠涌出,随后是灵思风和内莉特。

没人留意他们。一根烟柱耸立在城市上空,守卫和市民组成了水桶接力队,大家正在想办法用破门槌砸穿酿酒厂大门。

“算是脱险了。”灵思风看着热闹,“太好了。”

“嘿,怎么了?这些该死的水哪儿去了?”

惊呼声来自正在街边操作手压水泵的男子,水泵咕噜了一阵,手柄就垂下不动了。一个守卫抓住他的胳膊:“那边院子里还有个泵!快点啊伙计!”

另外的水泵在几个人的操作下发出噎住似的声音,挤出几滴水和一些潮湿的铁锈,再也不动了。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平淡地说:“我看好像没水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内莉特问,“水永远在,地底下是一片大海啊。”

“对,但是……海只出不进,对吧?这儿又不下雨。”

“你又说——”内莉特打住话头,“你是不是知道内情?巫师先生,你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灵思风阴郁地看着烟柱,里面卷着翻滚旋转的火星,驾着热气飞走,落在城里四面八方。这儿的一切都干透了,他想,从来不下雨——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是巫师?”

“你帽子上写的,不过是错别字。”

“你知道巫师什么意思吗?我认真问的,我没在开玩笑。”

“谁都知道巫师是什么意思啊!我们有个巫师大学,里面全是废物!”

“能不能带我去这大学看看?”

“自己找去!”内莉特大跨步走向人群,灵思风连忙跟上。

“求你了别走!我需要你!给我当翻译!”

“什么意思?我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

“是吗?可你们说的‘小短’究竟是超短裤还是小啤酒瓶?初来乍到的人是不是总搞混?”

内莉特居然笑了:“最多搞混一次。”

“你就带我去刚才说的大学,好吗?我好像能感到名垂千古的最后一战已经不远了。”

头上传来一阵短暂的金属尖啸,一座风车的风扇砸在街上。

“得赶快走,”灵思风又催促道,“要不就只剩下啤酒可以喝了。”

一系列炭笔画的黑点伸展小腿,组好队形,沿着石壁穿过沙地,从庶务长面前经过,庶务长又笑了。他身后的树上已经传来鸟儿响亮的歌声——

可惜好景不长,随后就是巫师们的声音。

巫师们的声音来自远处。虽然他们永远在探寻宇宙真理,可问题都是提给其他巫师听的,而且他们也毫不在乎对方怎么答。

“来的时候我绝对没看见树。”

“我们说不定是因为下雨没看见,资深数学家则是因为维特矮太太才没看见。院长,有点自制力好吗?我看你又要变年轻了!没人想看!”

“那我肯定是天生年轻,校长。”

“有什么好得意的!来人,抓住资深数学家,别让他抓自己了——哦,有人在野餐啊……”

画师沉浸于自己的创作,根本没注意到巫师们。

“我确信庶务长是往这边走的——”

一点红泥加上一条复杂的曲线,一只身体像大兔子、表情像骆驼、尾巴像蜥蜴的生物便天经地义般的凭空诞生。等巫师们转到岩石这边,正赶上看那生物挠耳朵。

“哎呀,这是啥啊?”

“某种耗子吧?”主席说。

“瞧,庶务长找到个本地人……”院长大摇大摆地走向画师,后者大张嘴巴看着巫师们,“早上好,兄弟,这玩意儿叫啥?”

画师顺着院长的手指望去:“袋鼠?”声音细如蚊蚋,堪堪可闻,但大地随之颤抖。

“袋鼠哦?”

“袋鼠可能不是名字。”庞德提醒说,“说不定是本地土语,‘我不知道’的意思。[44]”

“我看不像。这位看着就像土著人,”院长反驳,“晒得漆黑,不穿裤子,看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野生动物行家。”

“这是他刚画的。”庶务长说。

“是吗?有些土著人艺术天分可高着呢。”

“这位不会就是灵思风吧?”瑞克雷向来记不住脸,“我知道这位有点黑,可是换谁在太阳下晒几个月都得黑呀。”

其他巫师凑上前,四处寻找会走路的四方形物体。

“没帽子。”庞德一锤定音。

院长看看石壁:“就土著艺术而言还不错嘛,有趣的……线条。”

庶务长点点头,在他看来那些图画都是有生命的。虽然是抹在石壁上的彩色泥土,可每一幅画都和刚跳走的袋鼠一样鲜活。

老头又开始画蛇,一条曲里拐弯的线。

“我记得在丛林里见过特祖曼人盖的神殿,”院长望着画师,“整个建筑一丁点儿灰泥都没用,石头挨石头,中间连刀刃都插不进。哈,特祖曼人见什么都恨不得来一刀,好像唯独对插神殿没兴趣。很奇怪的民族,真的,人祭和可可批发买卖做得特别大,这俩东西我真觉得扯不上关系。杀个五万人,然后来杯香喷喷的热巧克力放松一下?哦,请借我一用,当年我画画可厉害了。”

院长说着就从画师手中抽出脱了皮的树枝,轻轻点在石壁上,连瑞克雷都看得心惊胆战。

“看见没?这叫点睛。”院长把树枝还了回去。

画师对他露出像是笑容的表情,就是说他龇了龇牙。像各种星界位面中的生物一样,老头面对巫师们也挺摸不着头脑的。这帮人个个都有好几人份的自信,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不用承担后果。他们四周似乎环绕着一种潜意识场,告诉旁人“我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你们不必专门打扫迎接,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易受影响的群众甚至会以为巫师们手里还拿着记分板给人打分。

院长身后,一条蛇蜿蜒着游走了。

“还有谁觉得不对劲?”近代如尼文讲师问,“我手指感到一阵麻。刚才你们谁用魔法了?”

院长捡起一根烧过的木棍,在石头上画出一条线,画师惊得合不拢嘴。

“您可能冒犯他了。”庞德说。

“胡扯!优秀的画师就要不断学习。”院长说,“有意思,这些人好像从来都不懂透视法——”

庶务长心想,或者被谁强塞了个念头:“因为透视法是假的。如果我知道池塘是圆形的,为什么要画成椭圆?我应该画成圆形,因为圆形才是现实。因为眼睛对我撒了谎,我就要用画笔对你们撒谎吗?”

那念头好像挺生气。

“你画什么呢,院长?”资深数学家问。

“你看像什么?当然是鸟啊。”

庶务长头脑里的声音想:“但是鸟会飞,它的翅膀呢?”

“这鸟站在地上,看不见翅膀。”院长说完一脸迷惑的样子,似乎刚刚回答了个没人提出的问题,“该死的!你们看着当然容易,在石头上画画可比想象的难多了……”

“我永远能看见翅膀。”庶务长头脑里的声音继续想。他连忙去找干青蛙丸——平时自己听到的声音可没这么精确。

“非常扁平的鸟。”瑞克雷发话了,“走吧院长,咱们这位朋友不怎么高兴了。我们去研究特棒的造船术……”

“我看像黄鼠狼,”资深数学家批评道,“尾巴画得不对。”

“是笔打滑。”

“鸭子比你画的肥。”主席也插了一嘴,“院长,你不该乱炫耀。鸭子旁边总要配一堆豆子,你上次看见没豆子的鸭子是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

“是啊,上个星期我们吃的脆皮鸭,配李子酱,我想起来了。给我,我来……”

“你给画了三条腿!”

“我问你要木棍儿!你抢什么!”

“听我的。”瑞克雷加入战局,“我熟悉鸭子,你们画的这什么玩意儿简直可笑。拿来给我……谢谢。鸭子嘴要这么画……”

“你把嘴画屁股上了,尺寸还太大。”

“你以为那叫嘴?”

“你们三个都在缘木求鱼。棍子给我……”

“画鸭子呢,鱼什么鱼!哈!没必要这么抢——”

幽冥大学用石头建成,石材应用如此之广,以至于在某些地方很难分清从哪里开始是“家养石头”,从哪里开始是“野生石头”。

很难想象除了石头还能用什么东西盖大学。如果让灵思风做一份可用材料列表,上面一定没有瓦楞铁皮。

基于巫师们的某种祖先记忆,校门口的铁皮被巧妙地弯曲捶打成石拱门的形状,正上方的薄铁皮上烙着一行大字:

NULLUS ANXIETAS

“真不出人所料,不是吗?”灵思风慨叹道,“校训是‘不愁’。”

紧锁的大门也是瓦楞铁皮做的,用二手钉子钉在木框上。一大堆人挤在前面正猛力拍门。

“好多人跟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内莉特说。

“还有别的入口。”灵思风离开正门,“肯定有条巷子……啊,果然。不是石头墙,就意味着没有松动的砖块,换言之……”他戳戳铁皮,其中一张略微晃动,“哈,有了,松的铁皮,可以推到一边,让学生在宵禁之后自由进出。”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大学吗?来吧。”

松动的铁皮旁边写了一行字。

“Nulli Sheilae sanguineae,”灵思风大声念道,“茜拉[45]不许进。你不叫茜拉,所以我们进去应该没问题。”

“要是我没理解错,他们是说不让女人进。你应该带达琳来的。”

“啊?”

“算了,当我没说。”

栅栏里是一小段漂亮的草坪,这让灵思风有些意外。草坪被一座大型低层建筑里透出的光照亮。这地方所有建筑都是低层建筑,上头有超宽的大屋顶,就像有人踩扁了一大堆方形蘑菇。如果建筑曾上过漆,想必也是历史事件,年代大约在发明火和发明轮子之间。

扁房子中间居然有座塔,大约两层楼高。

“这叫哪门子大学。”灵思风允许自己表现出一点点轻蔑,“塔才这么点高,我尿——我吐一口痰就能吐到顶。唉……”

他走向一扇房门,光线越发明亮,闪耀着第八色光的颜色,就是跟魔法密不可分的第八种颜色。大门紧锁着。

灵思风大力砸门,砸得铁皮哗哗响:“同僚来问候啦,兄弟们!我带来——哎呀妈——”

眼前的世界瞬间改头换面,前一秒灵思风还站在生锈的铁门前,转眼他就钻在了一个圈子里,被五六个巫师围观。

灵思风站稳脚跟。

“手法漂亮,满分。”他勉强说,“说我无聊也好,都随你们,反正我家乡那边都是直接开门的,可没这么复杂。”

“哎哟!咱们手艺越来越熟了。”一个巫师说。

他们确实是巫师,灵思风确信无疑。这些人戴的是尖顶帽,虽然帽檐比灵思风见过所有不带柱子的东西都宽。他们的巫师袍刚刚过腰,再往下则是大裤衩、灰长袜、皮凉拖,大部分行头都跟灵思风从小见惯的巫师装束不一样,但他们的确是巫师,个个都饱满圆润,一副热气球即将升空的神情,不会有错。

有个像是领头的人向灵思风点头致意:“晚上好,无聊先生。不得不承认,你来得比我们预料的快。”

灵思风直觉感到回答“因为我就在门口嘛”恐怕不合适。

“呃……有人帮我过来的。”

“他不怎么像恶魔。”一个巫师说,“记得咱们上次召唤的吗,六只眼睛三条……”

“厉害的恶魔会伪装,院长。”

“那这位想必是天才级的了,校长。”

“谢谢啊。”灵思风说。

校长对灵思风点点头。他当然是个老头,有一张像是先被拧干再被摊平的脸,留着斑白的短须。灵思风觉得那脸有些眼熟,又说不清为什么。

“无聊先生。我们召唤你来,是要你回答水都到哪儿去了。”校长说。

“水都没了,对吧?”灵思风说,“我就知道。”

“不可能没。”院长反驳,“只要挖得够深,总会有水的。”

“再深挖就要挖到大象了。”校长说,“所以我们……”

“咣当!”大门落地。巫师们纷纷后退。

“那是什么鬼玩意儿?”一个巫师问。

“哦,是我的行李箱。”灵思风回答,“材料是……”

“我不是说长腿的箱子!那难道是女人吗?”

“别问他,他反应慢。”内莉特从行李箱背后走出来,“抱歉,箱箱等不及了。”

“大学里不能有女人!”院长吼道,“她们不喝啤酒!”

“不愁。”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水哪儿去了,无聊先生?”

“我觉得是用光了。”灵思风回答。

“那到哪儿去弄更多水?”

“怎么都问我?就没有造雨术什么的吗?”

“又是那个字。”院长说,“就是从天上降水的意思对吧?等亲眼看到了我才会相信。”

“我们造过那个——叫什么来着?白色大包的水?某些水手说在天上见过的那玩意儿?”

“云。”

“对。飘不起来,无聊先生。上周我们从塔顶扔出去一团,砸到院长了。”

“都是民间传说,我才不信呢。”院长哼哼,“而且我觉得你们是专门等我从下面经过才撒手的。”

“不用你们造,云是自然形成的。我不会下雨术,可我以为哪怕半吊子巫师也会造雨术呢。”灵思风赶紧补上一句撇清关系。

“当真?”校长的眼中闪过凶光。

“真没有冒犯的意思,”灵思风连忙解释,“我知道贵校想必是所好大学,当然是冒牌货,不过能仿到这个程度挺不错的。”

“我们大学有毛病吗?”

“啊……你们的塔有一丁点儿矮不是吗?就算跟本地建筑比也不算高!我不是说……”

“我们应该带无聊先生登塔参观。他好像没拿我们当回事。”

“我看过了。”

“在塔顶看的?”

“不,当然不是——”

“没时间了,校长。”一个小个子巫师说,“把这家伙送回地狱换一个吧。”

“打扰一下!”灵思风插嘴,“你说的地狱可是那个通红火热的地方?”

“对!”

“是吗?你们四叉人怎么分辨这里和地狱?地狱的啤酒比较热?”

“别吵了。我们召唤的恶魔里数这位来得最快,就用他。”校长一锤定音,“无聊先生,你来,用不了多长时间。”

庞德摇着头走向篝火。维特矮太太端庄地坐在石头上,图书管理员在她身前,尽量凑近火堆,还是只很小的猩猩。大概他的时元腺要多花些时间才能适应环境吧,庞德想。

“先生们在做什么呢?”维特矮太太得抬高嗓门才能盖过争吵声。即使她看到巫师们在草坪上向来自地牢维度的怪物们投掷火球也要亲自问上一句“有困难吗”,她就是要听个官方的说法。

“他们碰到一个人,那人的画是我见过最活灵活现的。”庞德解释着,“所以他们正忙着教那人艺术呢,组了个委员会。”

“先生们总是乐于助人。”维特矮太太很是赞赏。

“总是多管闲事。我不知道巫师都什么毛病,就是不肯好好旁观。他们正争论鸭子该怎么画呢,我从不觉得鸭子该有四条腿,可现在就画成了那样。说实话,维特矮太太,场面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乱糟糟的……那是什么?”

图书管理员倒提起火堆旁的皮口袋,正在把掉出来的东西挨个塞进嘴里尝尝味道,跟所有地方哺乳动物幼崽的习惯一模一样。

他捡起一根扁平弯木头,上面漆得五颜六色,比老头画画用的颜色丰富多了,庞德看了不禁纳闷。图书管理员试了试不能吃,于是带着些渺茫的希望用它砸地,末了就扔飞了。然后他又摸出一块带绳子的椭圆形扁平木头,想要嚼绳子。

“那是悠悠球吗?”维特矮太太问。

“我小时候大家都把这个叫牛吼球。抓着它在头顶抡就能发出有趣的声音。”说着庞德抬手做出抡的姿势。

“对——头?”

“哦哟,真可爱!他学你的样子呢!”

图书管理员学样抡起牛吼球,结果脸被绳子缠住了,后脑勺也被球砸了。

“可怜的小家伙!斯蒂本先生,请帮他解下来吧。”

图书管理员对正在解绳子的庞德露出几颗小獠牙。

“希望他快点长大。”庞德自言自语,“不然图书馆里就全是童书啦……”

这真的是一个很矮的塔。塔的底部是用石头砌的,大概工人在盖到一半的时候烦了,又改用木头架子钉锈铁皮。一架晃晃悠悠的梯子通向塔顶。

“真壮观。”灵思风说。

“上边景色更漂亮,上去吧。”

梯子在灵思风的体重下颤抖,他一口气爬到木板铺成的塔顶这才有机会躺在地上喘了一口气。一定是刚才的啤酒加折腾搞得自己没力气了吧,他想。爬一架短梯子不应该这么累。

“上边空气清爽吧?”校长走到塔顶边缘,朝城市的方向挥挥手。

“啊,是呀。”灵思风晃悠着凑向瓦楞铁皮钉成的城垛子,“在这儿想必能看见——啊啊啊啊啊啊!”

校长及时抓住了他,并把他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