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大陆6(1 / 1)

“咩!”

“说不定还能来一大批羊呢。”

“说到这个,”灵思风问,“把羊关在我的牢房里算怎么回事?”

“证据啊,伙计。”

灵思风低头看看羊:“哦,好,不愁。”

狱卒走远,灵思风坐在床板上。

要看人生的光明面嘛,这是文明啊!虽然他被捆在马背上,没看见多少,可地上到处都是车辙和蹄印,闻起来臭烘烘的,正是文明的味道。明早就要被吊死了。这是他在整个大陆上见到的第一座石头房子。甚至还有卫兵呢。明早就要被吊死。高高的牢房窗外传来车和人的嘈杂声。明早吊死。

他上下打量牢房,设计这地方的人真不负责,忘了做活板门。

活板门……不,不能想这个词。

灵思风去过远比这儿凶险的地方,凶险多了。如此一想感觉更糟。现在他被关押在石头盒子里,明天一早就要被这些彬彬有礼的人(若是在酒吧里相见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押出去,套上紧领子,站到非常不安全的活板上。相比之下从前遇见的那些凶恶丑陋的魔法怪物突然就不算什么了。

“咩!”

“闭嘴。”

“咩?”

“你就不能洗个澡或者沾沾水吗?弄得屋里一股农业味儿。”

他的眼睛适应了暗光,发现墙上遍布涂鸦,多是之前的囚犯计算日子画的道道。明早他就要被吊死,算日子的麻烦可以免了……闭嘴,闭嘴。

凑近再看,大多数囚犯只算到一。

灵思风躺在**闭上眼。当然会有救兵,他总能绝境逢生。虽然仔细想想,有救兵出现的场合往往比牢房危险多了。

可他进过的牢房也不少嘛,总有办法处理此类状况,第一条原则就是要直接。他立刻爬起来继续敲铁栅栏,直到那狱卒又从走廊上踱过来。

“啥事,伙计?”

“我就是想确认几件事。我没多少时间可浪费了,明白吧?”

“嗯?”

“有没有可能,你坐在这间牢房对面的椅子上睡着了、钥匙就摆在面前的桌上?”

两人一起望着空空如也的走廊。

“得先叫人搬张桌子下来,”狱卒迟疑地回答,“不成啊先生,对不住。”

“好,明白。”灵思风又想了一会儿,“给我送晚饭的是不是一位年轻女士,而且——注意啊,关键的部分是——这女士还托着个被布遮住的盘子?”

“没影的事儿,我来做饭。”

“好吧。”

“拿手菜是面包和水。”

“好,我就是问问。”

“跟你一起进来的那罐黏糊糊的棕色东西就给你当抹面包的酱吧,先生。”

“悉听尊便。”

“吃了那东西里的维生素和矿物质,我浑身来劲儿。”

“不愁。这个……啊,对。洗衣服。这附近有没有大号脏衣篓,里边的衣服被倾倒进滑槽再送到外面那种?”

“对不住,先生。只有个老太太来收衣服。”

“当真?”灵思风兴奋了,“啊,洗衣妇。身材高壮,衣服宽松,或许还扎着头巾,可以拉下来把脸挡住一大半那种?”

“嗯,差不多。”

“好哇,她什么时候——”

“那是我妈。”

“好,好吧……”

两人再次对视。

“我想差不多就这样了。希望你不介意我问题太多。”

“哪儿的话,不介意!不愁!乐意效劳。想好在绞架上说什么遗言了吗?要是你不介意,有几个写歌的想打听打听。”

“写歌?”

“啊,对呀。已经来了仨,等明天我估计得有十个。”

灵思风翻起白眼:“他们之中有几个会在和声部分写‘嘟啦啦嘟啦啦啊滴滴’的?[36]”

“全都会。”

“天哪……”

“还有你介不介意改个名?他们说灵思风不好配词儿,‘且说有个巡林匪,名字唤作灵思风……’不对味儿……”

“真抱歉哈。要不你放我走吧!”

“哈,想得美。给你点建议,在绞架上遗言别说太长。最有名的遗言全都短小精悍,简洁明快效果好。骂人的话可以收一收。”

“你看,我不过就是偷了只羊!何况羊都不是我偷的!你们兴奋个什么劲儿啊?”灵思风绝望极了。

“哦,偷羊可是大罪。”狱卒欢快地回答,“能激起共鸣。小人物对抗暴力机器,大伙就爱看这个。你的故事将被代代传颂,特别是再像我说的那样来两句响当当的遗言。”说到这里他提提裤子,“实话跟你说啊,这年头好些人连羊都没见过,听说有人偷羊就顿时觉得自己是个纯正的四叉人了。我也高兴啊,整天关的都是些浑蛋政客,来个正经的罪犯多好。”

灵思风又坐到**,双手捂脸。

“当然,越狱几乎跟被吊死一样火爆。”狱卒像是在给人打气。

“真的啊。”

“你还没问地上的小铁栅栏底下是不是下水道呢。”狱卒主动提醒。

灵思风从手指缝里看着他:“是吗?”

“我们没有下水道。”

“谢谢,你真是助人为乐。”

狱卒吹着口哨走开了。

灵思风躺在**,又闭起眼。

“咩!”

“闭嘴。”

“打扰了,先生……”

灵思风呻吟着再次坐起。这回的声音来自高处装着铁栏杆的小窗户。

“什么事?”

“你记得被抓时的情景吗?”

“嗯?有什么关系?”

“呃……当时你在一棵什么树下?”

灵思风抬头望着被犯人们称为天空的那一窄条蓝色:“问这干啥?”

“写歌。最好是三个字的树……”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研究植物的!”

“好吧好吧,有道理。”看不见的人说,“能不能讲讲你偷羊前在干什么?”

“我没偷羊!”

“对对,好……你没偷羊之前在干啥?”

“不知道,不记得!”

“你会不会刚巧在‘烧哔哩’?”

“我才不承认呢!你们说的那些怪话,天晓得什么意思!”

“就是用铁罐煮东西。”

“哦,这个呀,我确实刚好在做那个。”

“好哇!”灵思风似乎听到做笔记的声音,“真可惜你最后怎么没死呢,不过明天你要被吊死,也凑合。我谱了个迷人的曲子,哼起来就停不住……哦,当然,你能停住。不愁。”

“多谢吉言啊。”

“你搞不好要跟铁头奈德齐名啊。”

“真的啊。”灵思风又躺下了。

“对。当年他就被关在你这间牢里,可他总能逃脱。谁也不知道怎么逃的,门上有好大一把锁,他也没掰铁栅栏。他说无论什么监狱都关不住他。”

“他是个瘦子?”

“不是。”

“他有钥匙还是怎么着?”

“没有。我得走了,伙计。啊对,想起来了。呃……后人经过那个‘哔哩邦’,能不能听见你的鬼魂在讲话?”

“啥?”

“最好能听见,给歌词收个漂亮尾。顶级好货。”

“不知道!”

“好……好吧。我就说能听见了哈,可以吗?反正死无对证。”

“那你自便。”

“好嘞。我赶在绞刑前把歌谱印出来,你别担心。”

“我不愁。”

灵思风躺下。又是铁头奈德,这肯定只是个恶作剧。告诉被关押的犯人曾经有人从这牢房里逃脱过,这真是一种折磨。他们想看他满屋子乱跑、砸铁栅栏什么的。但即便是灵思风也能看出铁栅栏装得结实着呢,上面的锁比他脑袋还大。

正当他要再次躺下时,狱卒回来了。

狱卒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灵思风非常确定这地方没有巨怪,一来天气太热不适合巨怪生活,二来浮木上趴着那么多骆驼,没有巨怪下手的地方。但这两位看架势从事的就是那种站在门口挨个盘问姓名的工作。他俩挤了三次,终于挤进牢里。

狱卒满面笑容,捧着个托盘:“送晚饭啦!”

“我什么也不说,给我吃多少东西也不说。”灵思风警告他。

“你肯定喜欢,”狱卒推过托盘催促道,上面是个带盖的碗,“我专门给你做的,本地特色菜,伙计。”

“你不是说拿手菜是面包和水吗?”

“这个,对……可反正我都做了……”

灵思风面色阴沉地看着狱卒揭开盖子[37]。

里面的东西看起来挺安全,但不能仅凭外貌就轻信本地特色。实际上那东西有点像——

“豌豆汤?”

“是呀。”

“豆科蔬菜?长在豆荚里?”

“是呀。”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

“不愁。”

灵思风看着那疙疙瘩瘩的绿色表面。难不成竟有人做出了能给人吃的本地特色菜?

这时有个什么东西从豌豆深渊中涌出。有那么一瞬间灵思风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超小号鲨鱼。那东西露了个头旋即沉下,被汤淹没。

“那是啥?”

“肉饼漂子。肉饼漂在豌豆汤里,全天下最棒的晚饭啊伙计。”

“啊,晚饭。”灵思风豁然开悟,“又是那种半夜三更喝多了想出来的点子对吧?肉饼用的是什么肉?算了,就当我没问,蠢问题。这种烹饪我懂的,知道问什么肉说明醉得还不够。你吃过意面配蛋奶酱吗?”

“上面可以撒椰蓉吗?”

“没准儿能。”

“谢谢啊伙计,我保证回去试试。”狱卒又说,“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要放我走?”

“不,怎么会呢,你这样响当当的恶棍不会想走。格雷格和文斯这两位等一下要来给你戴镣铐。”

狱卒闪身让路,那两个墙形的汉子手持一段铁链、几个镣铐,还有个尺寸不大但看起来非常非常重的铁球。

灵思风叹了口气。人生为你关闭了一扇门的同时,顺便也关了另一扇门。

“这叫好消息?”

“戴上这个,他们肯定得给你额外多写一段词。铁头奈德之后还没谁戴着镣铐被吊死呢。”

“不是说什么监牢都关不住他吗?”

“哦,他是能逃出去没错,就是跑不远。”

灵思风望着铁球:“天哪……”

“文斯问你体重多少,要把你的体重和镣铐加在一起再决定怎么吊。”

“有关系吗?”灵思风声音空洞,“反正我不都要死?”

“哎,这个不愁。可如果他算错了,要么你脖子被拉到六英尺长,要么——你听了别笑啊——要么你的脑袋就像瓶塞子似的飞出去。”

“哦,好啊。”

“吊恶棍拉里那回,我们找脑袋找了一下午呢!”

“了不起,一下午哦?你不用担心我,吊我的时候我人就已经在别处了。”

“要的就是这份精神!”狱卒快乐地捶了他胳膊肘一拳,“顽抗到底啊?”

文斯山脉发出一阵轰隆声。

“文斯说他给你套绞索时你能朝他眼睛上啐一口就太好啦。”狱卒翻译道,“那可是能给孙子辈儿讲的好故事——”

“都出去好吗?”灵思风大吼。

“啊,你需要时间筹划逃脱对吧?”狱卒顿时心领神会,“不愁。我们让你一个人待着。”

“谢谢。”

“直到早上五点。”

“好。”灵思风阴郁地说。

“对最后的早餐有什么要求吗?”

“要做得特别特别慢的那种?”

“精神可嘉!”

“走开!”

“不愁。”

一行人离开,稍后狱卒自己回来了,好像还有话要说。

“关于绞刑,有些事得给你讲明白。说不定能让你晚上高兴一点。”

“嗯?”

“如果活板门卡住三次啊,我们有个人道的传统。”

“哦?”

“听起来有点怪,但确实有过那么一两次,随你信不信。”

希望之树焦黑的枝头上,一点绿芽正悄然生长着。

“什么传统?”

“如果三次都失败,让人那么站着等就太残忍了,随时都可能……”

“对对对——”

“然后啊这个……”

“对对——”

“我觉得最糟糕的就是你——”

“是的我都懂!那么……第三次之后?”

“就让犯人回牢里等着,我们找木匠修活板门。如果修得久还额外给顿晚饭。”

“然后?”

“木匠修好了活板门,经过仔细测试后,再把犯人带出去吊死。”狱卒看到灵思风的表情,“脸色别那么难看嘛,总比站一早上吹着冷风等强,不是吗?那就太残忍了。”

狱卒终于走了,灵思风坐着看墙。

“咩!”

“闭嘴。”

这就是结局了吗?只剩短短一夜,如果这帮浑球说得没错,欢乐的民众就要满大街地给他找脑袋了。天理何在!

然,伙计。

“不是吧?”

我就是想入乡随俗。这儿的人相当欢快友好,不是吗?死神坐在灵思风身边。

“你就不能等等吗?”灵思风伤心地问。

不愁。

“看来这真的是末路了。我本该拯救这片大陆的,知道吗?可我竟然要死了。”

哦,对,恐怕确实如此。

“这一切都太蠢了。想想我曾经那么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我差点被龙烧死,对吧?或者被触手怪吃掉,或者被解离成粒子飞往四面八方。”

你的一生确实丰富多彩。

“都说人之将死,整个人生都会在眼前闪过,真的吗?”

对。

“可怕的想法。”灵思风颤抖了,“啊,天哪,我有了另一个可怕的想法。说不定我已经濒死,现在就是我的人生闪回?”

你可能有所误解。人死前确实会看到整个人生在眼前经过,这个过程叫“活着”。吃虾吗?

灵思风看看死神腿上摆着的桶。

“免了,谢谢。还是不吃为好,虾有时候能要人命哩。你专程跑来炫耀,还吃虾刺激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

“虽然我明早就要被吊死,你也不用这样吧?”

是吗?那我等着看你怎么逃脱吧。我是来见……见……死神努力回忆着,眼窝烁烁放光,啊,对了……见几百英里外鳄鱼肚子里的一个人。我记得是这样。

“啊?你是为这个来的?”

哦,我以为你会想见见老朋友。我赶时间,先走了。死神站起身,真是个宜人的城市。离开前记得去看歌剧院啊。

“等等……你等等,你刚说过我一定要死!”

人固有一死。

石墙在死神面前分开,随即合拢,宛如无物。在死神永恒的视角看来,石墙确实等于无物。

“但是怎么弄?我又不会穿——”

灵思风坐回**,羊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

他看着动都没动的肉饼漂子,戳了戳那块饼。饼缓缓没入鲜艳的绿汤里。

窗外传来城市的嘈杂。

过了一会儿,肉饼像一块被遗忘的大陆般又浮了起来,掀起小小的涟漪,拍打碗壁。

灵思风躺在薄毯子上仰望天花板,那上边也有涂鸦。写的是……

然,记得看合页。奈德。

灵思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着,慢慢站起,转身看向牢门。

那合页可够大的,而且没有被螺丝拧在门上,不给犯人留下任何拆卸的机会。所谓合页其实是两个砸进石墙里的大铁钩,焊在铁门上的两个重铁环刚好套在钩子上。那个叫奈德的在鬼扯什么呢?

他又凑到近前仔细研究门锁。锁里伸出一根大铁棍,直插进侧面门框,看起来丝毫没有撬开的希望。

灵思风又盯着门看了一会儿,然后摩拳擦掌咬紧牙关,试着把靠合页的那侧抬起来。没错,活动的余地刚刚好……

铁环能从铁钩上抬起来。

接下来只要轻轻一拉,拼上力气抵着门往侧边走一步,就能把门闩扯出来,再把整扇门抬进牢房里。

接下来就能离开牢房,小心地把门挂回去,再静静地离开现场。

这么干的,灵思风一边认真把门挂回合页上一边想,就是纯傻子。

像这样的关键时刻,懦弱就成了一门精密的科学。有的场合需要不假思索、被恐惧驱动的恐慌,有时则需要精打细算、思虑周全的恐慌。他正处在安全环境中。诚然这是死牢,但目前大概也是整个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暂时不会发生什么坏事。四叉人不像喜欢酷刑的样子,虽说他们保不齐又要逼他再吃些本地特色菜。此时此刻,他有足够的时间未雨绸缪,考虑下一步行动,再用头脑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对着墙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握住铁栅栏。

对,已经想得够久了,现在得玩命跑呀。

南瓜船的绿色甲板被划成男区和女区,以正风化。也就是说维特矮太太占了大部分甲板,她可以花很多时间在屏风后面晒太阳。她的隐私由巫师们来保护,目前至少有三个巫师随时准备把任何胆敢凑到棕榈叶屏风十英尺之内的人当场击杀。

船上显然有被抚养庞德长大的婶婶称为“气氛”的玩意儿。

“我还是觉得要到桅杆上面看看。”庞德抗议着。

“哈!想偷窥吗?”资深数学家吼道。

“不,我就是想去看看船在往哪边走。前面有一大团乌云。”

“好啊,下场雨才舒坦。”主席抢白道。

“那么说,就由我来给维特矮太太搭个得体的避雨场所吧。”院长说。

庞德回到船尾,校长正在那儿黑着脸钓鱼。

“这架势,好像全世界除了维特矮太太再没第二个女人似的。”

“你认为只有她一个女人吗?”

庞德快速思考,飞驰的想象力撞上了残酷的减速带:“当然不了,校长!”

“谁也说不准啊,庞德。算了,多看看光明面。我们至少没淹死嘛。”

“呃……校长?您往地平线上瞧瞧?”

永不停歇的风暴障壁长达七千英里,却只有一英里宽。旋转翻涌的激**气流环抱着最新出现的大陆,像一家子狐狸包围着鸡窝。

云墙高耸,直达大气层边缘。这是古老的云层,多少年来只能原地打转,逐渐形成了个性、怒气,还有最重要的——电压。

那不是风暴,而是一场战斗。呼啸数百英里的疾风在云深处争雄,闪电纵横其间,雨点落下,离地半英里即被烤成蒸汽。

空气在闪耀。

云墙之下,新生的大陆冒着滔天暴雨,从深不见底的海洋中升起。

巴嘎铺监狱,一间空牢房的墙上遍布划痕、简笔画,以及犯人计算日子的符号。墙上画的一只羊先是变成袋鼠,然后渗入石头里不见了。

“怎么着?”院长问,“要起大风啦?”

灰色的天际线填满了即将发生的未来,好像牙医的预约本。

“可能比大风可怕多了。”庞德答道。

“那拐弯绕过去呀。”

“船没有舵,先生。我们也不知道往哪儿绕,而且剩下的饮用水不多了。”

“不是都说有大片云层的地方就有陆地吗?”

“多大的陆地才能有这许多云。××××吗?”

“希望吧。”庞德头顶的风帆被风吹得翻腾抖动,“风力在加大,前面的风暴好像正在把空气吸过去。还……我想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真不该把秘子计留在海滩上。这片区域似乎有非常强的背景魔法场。”

“为什么那么想?”院长又问。

“因为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大量魔法能量让巫师很容易就会勃——不,猛然大怒。但最先让我起疑的是庶务长头上出现了行星。”

行星一共有两颗,在距离庶务长脑袋几英寸的地方打转。正如一般常见的魔法现象,行星并没有实体,呈半透明,互相碰撞或碰到庶务长脑袋时就宛若无物地穿过去。

“妈呀,马格鲁普综合征,”瑞克雷说,“思维化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庞德脑袋里的一段子程序开始倒计时。

“记得人称‘靠不住’的老博德吗?”主席果然开了口,“他……”

“三!不,不记得!不许讲!”庞德没料到自己会吼起来,嗓门比他直抒而出的胸臆还大。

“我偏要讲,斯蒂本先生。”主席淡然道,“他对高能魔法场非常敏感,一旦走神,比如打个瞌睡,脑袋上就出现一圈,嘿嘿嘿,一圈小……”

“是啊没错,”庞德赶紧插嘴,“我们要严加提防,留心不寻常的行为。”

“你是指在巫师之间吗?”瑞克雷说,“斯蒂本先生,不寻常的行为就是巫师的寻常行为啊。”

“那就看谁做了不符合性格的事!”庞德吼道,“比如两分钟不说胡话!举止像个正常的文明人而不是一帮自以为是的乡下傻子!”

“斯蒂本,这可不像你的性格。”

“我就是这个意思!”

“马斯特朗,别难为人家。大家压力都挺大的。”院长劝解。

“他不符合性格了!”庞德用颤抖的手指着院长,“院长从来不说好话!突然这么讲理,简直是挑衅!”

历史学家指出,人们多在丰年好勇斗狠,荒年则只求果腹;物资够用时彼此彬彬有礼,盛宴摆在面前时,则会忙于争吵餐具的若干摆法[38]。

即便巫师也能在刚接近潜意识的粗浅层面察觉到,幽冥大学最终极的魔法莫过于以极富创造力的方式阻止魔法。碟形世界很久很久以前已经见识过巫师掌握强大魔力所造成的后果,至今人们还不敢走进某些魔法大战的遗迹,一进一出说不定就要多或少几条腿。

曾经,“巫师”一词的复数形式就是“战争”。

幽冥大学伟大而有创造性的使命就是为魔法戴上镣铐,让钉头锤一样致命的魔法像钟摆那样沉稳规矩地摆动。巫师们不再缩在戒备森严的塔顶互丢火球,而是围绕如何解读教员理事会的会议记录和同事们争吵,并且发现斗嘴和斗法一样乐趣无穷。他们胡吃海喝,即便是最邪恶的黑魔君,享受过一顿大餐和一支好烟后也忍不住小憩片刻,并且与人为善。再来杯白兰地就更好啦。不知不觉,点滴积累,他们接受了世上最重要的魔法,就是让你不再使用其他魔法。

问题是,由奢入俭难。

“好像确实有什么……味道。”近代如尼文讲师说。魔法的味道类似白铁皮。

“等等。”瑞克雷忽然抬手打开自己帽子上众多小抽屉之一,取出一个青色的玻璃方块。

“有啦。”他把玻璃块递给庞德。

庞德接过秘子计,看看读数。

“我是从没用过这东西,”瑞克雷说,“沾湿手指举起来测一测也挺准的。”

“它坏掉了!”庞德敲打秘子计,船在风浪中摇摆。

“指针……啊!”

他吃痛撒手。秘子计落地前就已被烧化。

“不可能!这玩意儿的上限是一百万秘子!”

瑞克雷舔湿手指举起来,指尖散发出一圈紫光和第八色光:“嗯,差不多。”

“如今世上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么强的魔法!”庞德叫道。

“创造大陆需要多少魔法?”瑞克雷问。

众人抬头望云,再眺望远方。

“我们下去,关上舱门吧。”院长提议。

“这船没有舱门。”

“至少先把维特矮太太安置好。再给庶务长和图书管理员找个安全地方——”

话没说完,船已冲入风暴。

灵思风钻进小胡同,意识到刚才的监狱还不算太糟。四叉大陆的人民和蔼可亲,喝醉了的、要你命的或既喝醉了又要你命的除外。灵思风对好监狱的要求是狱卒不会在走廊里逛来逛去扰人清梦,又总是聚在同个房间里喝着小酒打打小牌。这多……友好,当然了,也方便逃犯溜出去。

他猛转身,那只袋鼠果然就在身后,好大的个子,光芒万丈,顶天立地。他又退了几步才意识到那是远处山下房顶上的广告牌,有人在下面装了反光镜和灯。

袋鼠身穿马甲,头戴帽子,帽子上面还傻乎乎地开了两个孔好把耳朵露出来。可不管怎么打扮那就是小踹踹没错,再没第二只袋鼠会这样皮笑肉不笑地举着罐啤酒。

“你是从哪儿来的呀?”有人在身后说。

声音好耳熟,是一种略带抱怨的哄骗腔调,一听就是一副风向不对立即跑路的架势。音调也百转千回,能当开瓶器拔酒塞子。

灵思风转身,眼前的身影除少数几处细节外和声音同样熟悉。

“你不会……刚好叫迪布勒吧?”

“嗯?不行吗?”

“因为——这个,你怎么来这儿啦?”

“啊?走伯克街来的啊。”那人头戴大帽子,身穿大裤衩,脚蹬大靴子,除外简直就是安卡-摩波城酒馆打烊后沿街兜售独家秘制肉饼那个小贩的复制品。灵思风一直有个理论:世界各个角落都有个叫迪布勒的小贩。

这位迪某人的脖子上挂着个托盘,正面写着“迪布勒流动咖啡厅”。

“得赶紧到监狱那边卖一拨。绞刑吊人胃口。伙计你要点什么不?”

灵思风看看巷口,外头的街道挺繁华。两个卫兵就在他眼前踱了过去。

“你都卖什么?”他退到阴影里,狐疑地问。

“大页的歌谱,是歌唱他们要吊死的那位江洋大盗的?”

“谢谢,不要。”

“纪念品,他们等会儿吊人要用的绳子哦!保真!”

灵思风看着对方满怀希望举到他面前的粗短绳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晾衣绳呢。”

迪布勒兴趣浓厚地看看自己的绳子:“别看它短,解开一点就长啦,伙计。”

“说不定会有人挑毛病的,从哲学角度讲,你不可能在绞刑之前就卖绳索吧?”

迪布勒定住了,笑容凝固在嘴角:“就是这根绳,好吧?粗四分之三英寸,纯用麻线绞的,简称绞索毫无问题。绝对保真……说不定是同家厂子做的。别犹豫啦,我就想卖个公道价。这绳子没套上那伙计的脖子纯属偶然——”

“你这最多也就半英寸粗。我都看见商标了,希尔斯晾衣绳公司。”

“有吗?”

迪布勒再度以初次邂逅的劲头研究着自己的商品,然而迪布勒家族的优良传统就是:巧舌如簧的推销话术绝不会被区区一点重大事实打断。

“再怎么说都是绳子嘛。”迪布勒说得斩钉截铁,“保真绳子,有错吗?不愁。还有保真的土著艺术品,你要吗?”

他在满满的大托盘里翻了一阵,掏出一张方形的纸板。灵思风挑剔地看着那东西。

他在这红土国已经见过几次类似的玩意儿,但不确定他们所说的和安卡-摩波人理解的艺术是不是同一码事。这就是一张把地图、历史书和菜单统统捏到一起的产物。家乡的人们在手绢上打结记事,这鬼地方没人用手绢,所以他们都在脑子上打结吧。

土著人可不怎么画成串的香肠。

“这叫《梦中的香肠和薯条》。”迪布勒解说道。

“我好像没见过这样的,里面怎么还有番茄酱瓶呢?”

“那又怎么样?照样是土著艺术,货真价实,画的是传统城市美食,土著人画的。我就卖个公道价。”

“啊,我突然开悟了。这画画的土著人不会就是阁下吧?”灵思风问。

“对啊,保真。有意见吗?”

“唉,别逗了。”

“怎么着?我生在布拉德利的糖蜜街,我爸爸也是,爷爷也是,爷爷的爸爸也是。才不像某些人是抱着浮木漂来的呢。”迪布勒耗子似的小脸蒙上一层阴影,“不请自来,抢我们的工作……你说怎么样,嗯?我就卖个公道价。”

有那么一瞬间灵思风在考虑投案自首。

“看到有人维护原住民的权益真是太好了。”他嘟囔着再次窥视街道。

“原住民?他们知道啥叫工作?根本不知道,甚至都不想工作。他们也该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对你有利,我看出来了。否则也抢你的工作,对吧?”

“要我说,我比他们更原住民。”公道价迪布勒用愤怒的大拇指戳着自己,“我的原住民资格是打拼出来的。”

灵思风又叹了口气,逻辑只能帮你到这里,剩下的全靠摸着石头过河:“你就是卖个公道价,对不对?”

“对!”

“那……有你不希望的,从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的人吗?”

公道价迪布勒沉思一阵:“啊,我自己呗,显然的。还有邓肯,他是我的好伙计[39]。当然了,还有迪布勒太太。还有炸鱼薯条店的几个小子。挺多人呢,真的。”

“那,说实话呢,我是真想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那好哇。”

“你的社会政治分析论对我当然适用。”

“棒!”

“要么你给我指个路,比如港口在哪儿呀?”

“可以啊。”迪布勒显然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可再过几小时绞刑就开始了,我得抓紧时间热热肉饼。”

“其实我听说绞刑取消啦,”灵思风故作神秘,“那小子跑啦。”

“不可能!”

“他就是跑了!不跟你‘掰虾’。”

“他留遗言了没?”

“好像是‘再见’。”

“你是说他没跟卫兵来场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看来是没。”

“这叫哪门子跑?太不像话。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就为这,我还牺牲了庆典上的好位置呢。没有肉饼的绞刑像什么样子。”他鬼鬼祟祟地前后看看,“随你怎么说,庆典的生意挺好做。有钱人、穷人,要我说,谁的钱不都是钱嘛。”

“那……可不是嘛。显然的,要不就成……不一样的钱了。”灵思风附和着,“既然你今晚的生意做不成,不如告诉我怎么去港口吧?”

迪布勒还是有些疑虑。灵思风咽了口唾沫,他遭遇过蜘蛛、拿长矛的怒汉、从天而降的熊,这块大陆现在又要让他面临最危险的挑战。

“这么着吧,”灵思风勉强道,“我……我甚至……可以……买……买你几件东西!”

“绳子?”

“不是绳子,绳子不要。嗯……这问题可能不太容易理解,我就直接问了啊。肉饼是啥馅儿的?”

“肉馅。”

“什么肉?”

“啊,看来你是要来个精制肉饼?”

“哦,明白了。买精制肉饼,你才肯说是什么肉?”

“对。”

“那么你是在肉饼进嘴前还是进嘴后说?”

“你是绕弯子说饼有毛病吗?”

“姑且这么说吧,我越琢磨越怀疑你的饼可能有毛病,是不?算了,来块精制的。”

“选得好啊。”迪布勒从大托盘上有加热的部分取出一块饼。

“说吧……什么肉?猫肉?”

“你在乎吗?羊肉可比猫肉便宜。”迪布勒把饼扣在碟子里。

“那可就——”灵思风的脸拧成一团,“哎呀别,你怎么也往饼上浇豌豆汤呢,怎么人人都往饼上浇汤?”

“不愁,伙计。先用汤在胃里垫一层。”迪布勒又掏出个红瓶。

“这又是啥?”

“锦上添个花,伙计。”

“你往豌豆汤里扣了块饼,现在又淋番茄酱……你指望我吃这个?”

“不漂亮吗?”公道价迪布勒递过一把勺子。

灵思风捅捅肉饼,饼撞到碟边,轻轻弹开。

这个嘛……他曾吃过自割喉咙迪布勒的面包夹肠,吃过自绞肠子迪巴拉颜色古里古怪的古董蛋。身经百战也没死,虽然有几分钟他觉得生不如死。他还吃过阿尔-吉布勒做的库斯库斯,喝过自瞎双眼迪布朗沏的牦牛酥油茶,强逼自己咽过迪布·迪布罗之子之子的自助宴,生吞过冻死价迪不齐不可言喻的鲸鱼油(想到这里他的胃一阵抽搐。分食搁浅的死鲸鱼是一码事,把死鲸摆在那里待其自然膨胀爆炸成一口能吞的小块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至于自吞飞镖迪朗-迪朗酿的绿啤酒嘛……

上述这些他全都尝过。放眼天下,无论到哪儿,总有同个模子抠出来的小贩向他推销难吃无比的特色美食。眼下这不就是个饼吗,能有多糟?不,换个说法……总不会比之前那些更糟吧?

他吞了满满一口。

“好吃吧?”

“妈呀。”只见灵思风眼神仓皇,凝视虚空。

“这不是普通的豌豆泥,”公道价迪布勒略微有些尴尬,“这是碾豆大师亲手做的精制豆泥。”

“哎呀……”

“先生,你还好吗?”

“这饼……完全如我所料……”

“先生,没那么差吧——”

“你确实是迪布勒家的人没错。”

“这话是什么意思?”

“把饼脸朝下扣在稀溜溜的豆子里,再淋上一层番茄酱。曾经某人突发奇想——我随口猜一下应当是午夜之后——觉得这么做肯定好吃,会有人买账的。”灵思风看着浸没在汤里的肉饼,“我不跟你客套,这玩意儿太扯了,相比之下会走路的巨型李子布丁都太缺乏想象力。难怪你们这儿的人喝那么多啤酒……[40]”

说罢,他摇着头走上街灯摇曳的大路。

“你居然真的吃了里面泡的饼。”灵思风悲哀地说。他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和那个狱卒脸对脸,对方身后还站着几个卫兵。

“就是他!”

灵思风欢快地点点头:“然!”

嗒嗒两声,他的自制木屐就落在地上,人没影了。

大海蒸腾,噼啪作响的闪电球在水面上纵横驰骋,像掉在热盘子上的水珠。

波涛之大已经不能再称之为浪,差不多是水做的山。庞德一直紧盯甲板,只抬过一次眼,刚好看到船沿着水坡滑向峡谷一样的深沟。

庞德身边,院长正抱着他的腿呻吟。

船触及谷底,开始攀登下一座浪峰,剧烈的起伏使人作呕。

“这种事你最熟,庞德,我们是不是死定了?”

“我……觉得不会,院长……”

“真是可惜……”

灵思风跑到路口时才听到身后响起的哨声,但他绝不会为这种事感到烦恼。

这可是城里!在城里逃亡最容易了。他在城里摸爬滚打许多年,知道有很多地方可以——

前方也响起哨声。

这里人群更密,大多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可灵思风就爱逆流奔跑。作为被追捕的一方,他具有先手优势,可以出其不意地从人潮中挤出一条路。他经过后,路人才开始回头查看、耽搁、抱怨,没心情给后面的追逐者乖乖让路。灵思风像弹珠台上的小球一样碰撞弹跳着前进,还比别人多一次游戏机会。

最好往山下跑,港口大多都修在山下,离水近。

他一路躲闪穿过街道,突然就到了水边。有几条船在浅水处等着被拖进港,但是——

黑暗中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这些卫兵太厉害了!

不应该呀!

卫兵不应该兜回来,他们不应该思考啊!

他只能奔向最后的方向——河岸。

前面有座建筑,那东西……只能是建筑。没人会露天摆放着那么大一盒开了封的抽纸。

灵思风以为所谓建筑,外形基本应该是个加了尖顶盖的房子,颜色则和当地的泥巴差不多。然而哲人李·廷·韦德曾经说过:逃命时挑剔藏身之所的装修,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梯,绕着那白色建筑狂奔。这似乎是某种音乐厅,听声音里边好像正在唱歌剧,可谁会在造型这么别扭的建筑里唱歌剧啊?很难想象头戴角盔的女歌唱家在一座像是随时可能扬帆起航的剧院里登台演出。算了,没时间多想,前面有扇门,门口摆了几个垃圾桶,而门正开着……

“你是经纪公司派来的吗,伙计?”

灵思风透过室内的蒸汽窥探。

“你最好会做布丁。大厨正急得用脑袋撞墙呢。”从蒸汽里走出的人戴着白色高帽。

“不愁。”灵思风看到了希望,“啊,这是个厨房?”

“你逗我呢?”

“我以为这是个歌剧院——”

“全世界最棒的歌剧院,伙计。来吧,这边走……”

厨房不是很大,而且和灵思风到过的其他厨房类似,里面满是忙碌的人。

“楼上的大老板打算给首席女歌唱家办场晚宴,”带路的厨子分开人群,“突然间查理就接到命令让做个布丁。”

“哦,是啊。”灵思风敷衍着,觉得只要顺水推舟,迟早能摸清状况。

“大老板就说,查理啊,给她做个布丁吧,没问题的。”

“这么简单?”

“他说,要做就必须做最好的,查理。”

“不愁?”

“他说,大厨南柯给温蒂·萨克维尔女士做了草莓萨克维尔,名厨因普索给玛格琳·格雷泽女士做了苹果格雷泽,还有你爸爸,查理,他做了橙子奥慕鲁献给詹宁·奥慕鲁女士。查理,今晚该你露脸啦。”厨子摇摇头,他们来到一张桌子前,一个穿白制服的小个子正捂着脸坐在桌边痛哭,面前摆着一堆空啤酒罐。

“然后这倒霉蛋就闷头喝酒,所以我们琢磨最好找个别人吧。我是管牛排和大虾的。”

“所以你们打算让我做个布丁?用女歌唱家的姓氏命名?”灵思风问,“这是传统吗?”

“是啊,你最好别让查理丢人,伙计,又不是他的错。”

“哦,好吧……”灵思风想了想布丁的做法,基本就是水果加奶油加蛋奶酱对吧?还有蛋糕之类。他看不出有什么难的。

“不愁。看我马上就给你凑出来一道。”

厨房静下来,忙碌的厨师们纷纷停下看着灵思风。

“首先,我们有什么水果?”

“夜里这个时间,我们只能找到桃子。”

“不愁。有奶油吗?”

“有啊,当然。”

“很好,很好。那么我需要知道这位女士的姓……”

寂静似乎在他面前敞开。

“她唱得可好了,跟你说。”厨师的语气充满戒备。

“那很好啊。她姓什么?”

“呃……毛病就出在姓氏上。”另一个厨师说。

“为什么?”

庞德睁开眼。海水挺平静,或者说至少比之前平静。头顶甚至还能看见小块的蓝天,只是拥积的云团正在空中纵横交织,似乎每一团都有自己的风向。

他嘴里一股怪味儿,像是嘬过白铁皮勺子。

身边又有几个巫师挣扎着跪起来,院长皱着眉头摘下帽子,从里边揪出一只小螃蟹。“船不错。”他嘟囔着。

绿色的桅杆依旧耸立,但叶帆看起来破破的。破帆依旧兜着风,把船推向——

大陆。这块大陆就像一面红墙,在雷光中闪耀。

瑞克雷摇晃着站起来,指向大陆:“不远了!”

院长闻言咆哮道:“你那股乐观劲儿可太烦人了,我真忍不了。闭嘴好吗?”

“你才闭嘴。你是院长,我是校长。”

“那我们谈谈吧?”说这话时,庞德确信自己看到院长眼中闪过了凶光。

“现在不是时候,院长!”

“瑞克雷,你凭什么发号施令?你是什么地方的校长,嗯?幽冥大学还不存在呢!资深数学家,你给他讲!”

“我也没必要听你使唤,院长!”

一分钟后,当庶务长爬上甲板时局面已经相当混乱。每个巫师都自成一派,因此很难说甲板上到底有几个派系。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划成两党,势力此消彼长,好比跷跷板上架了个鸡蛋。

事后回忆这一幕,庞德不禁惊讶于竟然没有任何人使用魔法。在巫师们平时生活的环境里,言辞比魔剑更锋利,一张构思缜密的便签总是比火球威力更大,使人乐此不疲。兼且大家手头都没有魔杖,也没准备任何趁手的法术,故而在此等情况下直接动手更为方便。只可惜巫师们的非魔法战斗能力只有胡踢乱打、笨拙躲闪的水平。

庶务长万古不变的微笑消失了一点点。

“我期末考试比你高三分!”

“你怎么知道我分数的,院长?”

“你被指定为校长的时候我去查考卷了!”

“啥?隔了四十年还查考卷?”

“管他多少年,考卷就是考卷!”

“呃……”庶务长试图开口。

“天哪,你简直可悲!正是那种单备一支笔蘸红墨水的学生才能干出来的事!”

“哈!至少我没一天到晚在外边喝得昏天黑地,还赌钱!”

“哈!我喝酒赌钱,没错。我见识了花花世界,酒都没醒就回来考试,分数还跟你差不多,猪油桶!”

“啊?啊?现在开始人身攻击了吗?”

“对,一人占俩座的死胖子!来人身攻击吧!我们都说走在你后边容易晕船!”

“我认为这时候或许……”庶务长又说。

周围的空气噼啪作响。发怒的巫师吸引魔法的能力堪比烂熟的水果勾引苍蝇。

“庶务长,你说我是不是更适合当校长?”院长逼问。

庶务长眨着泪汪汪的双眼:“我……呃,你俩……呃,都有道理……呃,现在是不是应该……呃,同仇敌忾……”

校长和院长思考了一个瞬间。

院长:“说得好。”

校长:“有道理。”

“我一直瞧不上近代如尼文讲师……”

“总是自鸣得意的样子。”瑞克雷表示赞同,“不合群。”

“啊?是吗?”近代如尼文讲师摆出一副特别邪恶的自鸣得意脸,“至少我分数比你高,也比院长瘦多了!虽然比院长瘦没啥难度!斯蒂本,你说对不对!”

“叫斯蒂本先生,胖子!”庞德感到自己似乎被催眠了,说话也不过脑子。只要想停,他随时可以停,但目前他不怎么想停。

“我能不能,呃,说一句……”

“庶务长,闭嘴!”瑞克雷吼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瑞克雷指向院长:“你给我听好……”

他手上射出一道红色的电光,冒着烟从院长耳边擦过,击中桅杆。桅杆炸裂。

院长深呼吸,把大气层里的空气吸得所剩无几,接着一口气吼出来:“你竟然敢对我放魔法?”

瑞克雷盯着自己的手:“可是我……我……”

庞德终于成功分开自己咬紧的牙关,挤出一句话:“‘窝法’在干扰‘我文’!”

“啥?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近代如尼文讲师问。

“你个自大狂,我让你开开眼!”院长吼叫着举起双手。

“别被魔法冲昏了头!”庞德按住自己另一条胳膊勉强说道,“你并不想把校长轰成渣渣,院长!”

“不,我就想!”

“抱歉,我不想打扰……”维特矮太太从舱门里探出头。

“维特矮太太,什么情况?”搭腔时院长的法术正从庞德的头上掠过。

“我知道各位在讨论学校的正事,可这些裂缝正常吗?船正在漏水呢。”

庞德低下头,甲板在脚下吱嘎作响。

“我们要沉了……你们这些老蠢——”他硬生生截住话头,“船要散架了!看啊,颜色都变黄了!”

甲板上的绿色正在消退,像暴风雨中逐渐消失的阳光。

“是他干的!”院长喊。

庞德奔向船舷,身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

现在最重要的是集中精神,保持冷静,想想美好的事物,比如蓝天和小猫猫,最好是没溺水的小猫猫。

“听着。”庞德说,“我们再不消灭分歧,就要被分歧消灭了。明白吗?船……这是熟了还是怎么着,我们离陆地还很远,明白吗?水下可能有鲨鱼啊。”

他低头,再抬头。

“真有鲨鱼啊!”

巫师们纷纷凑向船舷,船身随之倾斜。

“你说那些是鲨鱼?”瑞克雷问。

“说不定是金枪鱼。”院长回答。就在他们身后,剩余的船帆静静倒下。

“你怎么有把握分得清楚?”资深数学家问。

“被吞下去时数数牙就知道了。”庞德叹口气,至少现在没人乱丢法术。巫师的肉身虽然已经离开了幽冥大学,大学的精神却永远与他们同在。

船更斜了,维特矮太太也走了过来:“我们落水会怎么样?”

“必须做个计划。”瑞克雷说,“院长,搞个工作组,研究我们如何在鲨鱼出没的未知水域里求生。”

“游上岸去?我年轻时游泳可厉害了。”

瑞克雷报以温暖的微笑:“回头再说,维特矮太太。但我们已经把你的建议列入参考。”

“再过一分钟就没别的可参考了。”庞德提醒道。

“那你负责什么,校长?”院长反唇相讥。

“我负责给你们制定目标,你们自己决定方案。”

“那么说来,我提议弃船。”

“弃了船去哪儿?”主席问,“去找鲨鱼吗?”

“那是次要矛盾。”院长立即回应。

“对,”庞德也说,“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投票决定是否弃鲨。”

船猛然一抖,资深数学家摆出伟岸的造型。

“维特矮太太,我来救你!”他一声大喝,把维特矮太太铲倒,至少是尝试着那么做。可惜驯兽师是个纤细的巫师,维特矮太太则是位丰满的女性,且后者身上露肉的地方太多,驯兽师实在也无从下手。于是他抓着几个边角旮旯的位置勉强把维特矮太太稍微抱起了一点点——这意味着两人的重量都着落在驯兽师的一双小脚上,脚似钢棍,插破了甲板。

船已经干若火绒、软如朽木,随即温柔散开。

水冷极了。巫师们扑腾得水花四溅。一块船板砸在庞德头上压他入水下。他眼前一片湛蓝,耳中咕隆咕隆。

等浮上水面才发现咕隆声是其他人还在争吵。幽冥大学的魔力再次显现:即便在鲨鱼环绕的险境中踩着水,巫师们也会把同僚当作最紧迫的威胁。

“别指责我!他……我觉得他睡着了。”

“觉得?”

“他变成床垫了!红床垫!”

“我们就这么一个图书管理员啊!你怎么那么不长心呢!”瑞克雷吼完,深吸一口气潜到水下。

“弃海啦!”庶务长快乐地叫唤。

庞德一个激灵:有个黑黝黝的流线型的大玩意儿在他面前浮起,接着落回浮沫里,翻了个身。

更多黑玩意儿在踩水的巫师们周围陆续浮出水面。

院长在其中一个上敲了敲:“哟,这鲨鱼比我料想的友好嘛。”

“这是船里的种子!”庞德大喊,“快爬上去!”

有什么东西从他腿边擦过。不过危机中的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经过一番激烈的人种大战,连院长都顺利登上了种子。

水花四溅,瑞克雷也浮了起来:“没用!我尽力往下探了,没找到!”

“快上种子啊,校长。”资深数学家叫道。

瑞克雷对一条路过的鲨鱼挥舞着胳膊:“只要奋力扑腾、大喊大叫,它们就不咬人。”

“我以为它们专吃那样的人,校长。”

“啊,这个实验有意思。”院长抻着脖子看热闹。

瑞克雷终于爬上了一粒种子:“一团乱。那我们就漂上岸吧。呃……维特矮太太呢,先生们?”

他们四处寻找。

“啊,不是吧……”资深数学家呻吟道,“她朝岸边游过去了……”

大家追随他的目光,只看到一个发型走走停停,坚毅地游向岸边。泳姿嘛,让瑞克雷说可能应该叫“箱泳”。

“她那样游不靠谱啊。”院长评价。

“鲨鱼呢?”

“在咱们身下呢。”资深数学家回应,种子在他脚下颠簸着。

庞德看看下面:“没人把腿泡在水里,鲨鱼好像要走了。它们朝……也朝岸边去了呢。”

“算了,她应聘的时候就该知道职业风险。”院长又补了一句。

“什么?”资深数学家反问,“你是说在大学应聘管家时还要斟酌自己可能会在出生前几千年的神秘大陆岸边被鲨鱼吃掉?”

“她又没问。我记着呢。”

“其实吧,我们多虑了。”主席说,“所谓鲨鱼吃人名不副实。你们也许听过很多故事,但并没有任何一起有据可考的鲨鱼袭击人类事件。它们是平和、深邃、家庭意识强烈的动物,并不是什么凶恶的灾星,甚至偶尔还会救助迷途的旅人呢。鲨鱼是捕猎高手,一条成年鲨鱼甚至可以咬死驼鹿……那个……”

他看了看众人的脸色。

“那个……我好像记混了,这说的是狼吧?”

众人齐齐点头。

“呃……鲨鱼是另一个?海洋中残酷无情的杀手,吃东西都不嚼的?”

众人又齐齐点头。

“哎呀,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啊……”

“往鲨鱼够不到的地方放。”瑞克雷毅然决然地说,“先生们,那是我们的管家!你们今后想自己铺床吗?我看还是火球齐射吧。”

“她游得太远——”

瑞克雷身边的水里跃起一条红影,弯曲着身体在空中飞过,又扎进水中,流畅得像剃刀切开丝绸。

“什么东西?谁干的?”瑞克雷问。

一道弧形波纹像球道中滚动的保龄球般冲向露在水上的鲨鱼鳍,水面炸开。

“天哪,瞧那东西收拾鲨鱼的威风!”

“是海怪吗?”

“显然是海豚……”

“红毛海豚?”

“显然不会是——”

一条被击中的鲨鱼飞速逃走,从资深数学家身边经过。它身后的水面再次炸开,露出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只红毛海豚,他还在咧嘴笑呢。

“对——头?”图书管理员说。

“干得好啊,老小子!”瑞克雷隔水大叫,“我就说你不会让人失望!”

“不,校长,您没说过。您说您以为……”庞德插嘴。

“造型也选得好!”瑞克雷置若罔闻,继续大声嚷嚷,“现在麻烦你把我们推到一起,然后说不定你还能把所有人一起推到岸边,人齐了吗?庶务长呢?”

庶务长已经化作右手边的一个小点,正心不在焉地划着水。

“算了,他迟早能到岸。加把劲,咱们也上岸去。”

种子像一排超载的驳船,向海岸驶去。资深数学家的声音紧张兮兮:“这波涛,波涛啊……你们说是不是有点‘围困’的意思?”

“波涛确实挺大。”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我觉得这么大声音不光是雨声。说不定有大浪。”

“一点风浪算不了什么。”瑞克雷不屑一顾,“水又不硬。”

一阵漫长的浪涌经过,庞德感到脚下的种子随波起伏。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子的形状真怪。当然了,大自然创造种子时花样百出,给它们装备了翅膀、风帆、气舱等各种机巧,只求在竞争中胜过其他种子。这些船种就相当于图书管理员目前形状的扁平版,显然是为了在水中快速移动。

“呃……”他对着茫茫宇宙说。意思是:我们好像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

“前方没有礁石。”院长在留心观察。

“围困。”资深数学家似乎被这个词困扰住了,“很明确的词,不是吗?有些军事意味。”

这时庞德才想到水未必不硬。他虽不是运动健将,却记得小时候和本地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情景,经典游戏比如“把小庞德·斯蒂本推进荆棘丛”“把斯蒂本捆起来就回家喝茶”……有几次他就被从悬崖上抛进水潭,落水可疼了。

船队终于追上维特矮太太,后者正抱着一棵漂浮的树踩水。树上已经有了不少乘客,有鸟、蜥蜴,不知为什么还有头小骆驼舒舒服服地卧在枝头。

浪涌更强了。雨声遮掩着深沉连续的轰鸣。

“啊,维特矮太太。”资深数学家称赞着,“真是棵好树哇,上面还有叶子呢,你看。”

“我们来救你了。”院长睁眼说瞎话。

“我认为维特矮太太最好还是抱个种子,”庞德说,“我真的认为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好主意。我觉得这浪好像……有点大……”

“围困。”资深数学家忧郁地说。

他眺望前方,海岸不见了。

海岸在下面,在一座绿色山丘的脚下,水做的绿山。不知怎的,山越长越高。

灵思风说:“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姓什么?她的姓氏怕是尽人皆知吧,我是说肯定会印在海报之类的东西上。不就是个姓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厨师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开了口:“她……她叫……奈莉……屁古……女士。”

“譬如什么?”

“就姓这个,姓屁古。”

灵思风的双唇无声地颤动:“哦。”

厨师们纷纷点头。

“我说,查理喝的啤酒还有剩的吗?”灵思风一屁股坐下。

“说不定我们还能找来几根香蕉,罗恩。”另一个厨师说。

灵思风眼神涣散,嘴唇又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事儿你们告诉查理了吗?”

“说了,他听完就崩溃了。”

外面传来奔跑的脚步声,一个厨师看了看窗外:“是卫兵,大概在追哪个倒霉蛋吧……”

灵思风往后挪了挪,以免被人从窗外看见。

罗恩不安地前后蹭着双脚:“要是去找埃德尔·阿魅,让他临时开个张,说不定能弄到些……”

“草莓吗?”灵思风问。厨师们战战兢兢,查理又发出一声啜泣。

“他一辈子都在等这天。”一个厨师说,“天啊,太不公平了。记得那个退隐嫁给家畜贩子的女高音吗?查理活活难过了一个礼拜。”

“对啊,叫莉莎·喜悦,”罗恩说,“中音部分不太稳,但绝对有前途。”

“查理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她身上了,说有这么好的姓氏配什么都成啊,哪怕大黄都没问题。”

查理号哭。

“我想……”灵思风沉思着缓缓开口。

“请讲!”

“我想到法子了。”

“你想到了?”连查理都抬起了头。

“你们听说过吧,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咱们就用桃子吧,加奶油,如果你们能做冰激凌就也来点,再加点白兰地试试……我看看啊……”

“椰蓉?”查理仰起头。

“好啊,为什么不呢?”

“呃……再来点番茄酱?”

“这个不好。”

“你得加快速度,他们最后一幕都唱一半了。”罗恩催促道。

“全都好着呢,”灵思风说,“来……桃子切两半,跟其他材料一起放在碗里,然后浇白兰地,完啦!”

“这是什么外国货吗?”查理有点疑惑,“我没听过哪个食材叫‘丸啦’。”

“放双份白兰地。大功告成。”

“可这玩意儿叫什么呢?”罗恩赶忙问。

“我正要说呢。查理,请把碗端来,谢谢。”灵思风举起碗,“先生们……鄙人向各位呈上……桃子奈莉。”

一个平底锅在炉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远处传来歌剧的声音,除此之外厨房里一片寂静。

“你们觉得如何?”灵思风欢快地说。

“这……不一样啊……”查理语气迟疑,“这一点我肯定。”

“可这名字没纪念意义啊,不是吗?”罗恩质疑道,“天下的奈莉多了去了。”

“否则难道你想让天下人记住另一个名字吗?”灵思风反问,“你想把毕生杰作取名叫桃子屁——”

一声号叫,查理又哭了起来。

“这么说来也不算糟。”罗恩说,“桃子奈莉……行吧。”

“用香蕉也行。”

罗恩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算了,就桃子。”

灵思风决定趁机撤退:“很荣幸能助各位一臂之力。麻烦给我指个道吧,从这儿出去有几条路啊?”

“今晚大家都忙着呢,又是庆典又是什么的。”罗恩说,“当然不合我的品位,但可以带来客流。”

“对啊,明早还有绞刑呢。”查理说。

“绞刑我就不看了,”灵思风说,“麻烦各位——”

“我是希望犯人能逃跑啦。”

“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灵思风立刻赞同。大皮靴的声音从门口路过,停住了。他能听到远处有人说话。

“据说他打退了十几个卫兵。”

“三个,”灵思风纠正罗恩,“三个,我听说的。有人告诉我不是十几个,就三个。”

“肯定不止三个,胆大包天的巡林匪,肯定远不止三个卫兵。听说他叫灵子。”

“有个伙计从尼戴啤酒勒玛来,跟我说灵子五分钟给一百只羊剪了毛。”

“我才不信哩。”灵思风当场反驳。

“都说他是巫师,但不可能,谁见过老老实实干活的巫师啊。”

“其实……”

“好吧,但有个在监狱工作的小子说他有一罐棕色的怪玩意儿,吃了就有无穷怪力。”

“那是啤酒汤!”灵思风嚷嚷,“我的意思是,我听人说的。”

罗恩扬起一边眉毛打量着灵思风:“话说你就有点像巫师啊。”

有人重重地敲门。

“你穿的袍子和巫师一样。”罗恩的目光片刻不离灵思风,“席德,去开门。”

灵思风一再后退,手背在身后,在一张摆满刀具的桌子上摸索着,抓到一根刀柄。

他不喜欢武器。拿了武器就等于加大赌注,但至少可以唬人。

房门打开,几个人向里面张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狱卒。

“就是他!”

“警告你们,我要拼命了。”灵思风把手转到身前,厨师们纷纷散开寻找掩护。

“你手里的是个长柄勺,伙计。”卫兵和蔼极了,“但是无所谓,有种。真不错。查理你觉得如何?”

“不能让人说这么有种的江洋大盗在我的厨房里被逼到穷途末路。”查理一手抄起大菜刀,一手端起桃子奈莉,“灵子,从那扇门走,我们来和卫兵论一论。”

“我们没意见。”卫兵们也说,“大决战在厨房里打可不像话……你先跑,我们数到十再追,好吧?”

灵思风又一次觉得他的人生剧本和别人的不大一样。

“你是说,虽然已经把我围死了,但不打算现在抓捕?”

“那可不是,被写成歌多难听啊!”卫兵倚在门框上,“我们得考虑周全。格若特街上有个老邮局,我估摸一个人在里面能坚守两天,保不齐三天,不愁。然后你冲出去,我们乱箭把你射翻,你再说句有名的遗言……未来好几百年的娃娃们都会在课本里学到你。还有,看你这身行头。”他无视长柄勺的威胁踏步上前,戳戳灵思风的袍子,“这能挡住几支箭,嗯?”

“你们都疯了吧!”

查理摇摇头:“大家都喜欢能打的,先生。这就是四叉人之道,死也要战斗着死。”

“我们都听说你怎么对付拦路劫匪了。”另一个卫兵说,“干得真他妈漂亮。有这等本事的人不该被绞死,你得来场名垂千古的大决战。”

所有人都进了厨房,门口空了出来。

“有人听说过名垂千古的大逃跑吗?”

“没听过。什么意思?”

“然!”

灵思风顺着漆黑的河边加速狂奔,后边传来一阵叫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们数到十啊!”

灵思风抬起头,发现酿酒厂顶上的大招牌黑了,接着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自己身边跳。

“不会吧,又是你!”

“然。”小踹踹追上灵思风。

“看你给我惹的乱子!”

“乱子?本来你都要被吊死啦,现在你不是在神创的国度里享受健康的空气吗?”

“可我就要被乱箭射死了!”

“那又怎么样?你可以躲啊。这地方需要英雄。剪毛冠军、公路战士、巡林匪、偷羊贼、骑术大师……你要是还能学好一种尚未问世的用棒击球的蠢运动,再用借来的钱盖几座高楼,那就齐活了。他们不会急着杀死你。”

“这算安慰吗?反正那些事全不是我干的,啊,我干了,可是……”

“重要的是群众怎么想。现在他们相信你从锁死的牢房里奇迹脱身了!”

“我不过就是……”

“不重要!知道有多少狱卒想跟你握个手吗?想吊死你都得等到中午才有工夫!”

“听好,你个蹦蹦跳跳的大耗子,我已经到港口了,好吗?我可以把他们甩掉!可以找地方藏起来!我很擅长藏在船上,然后晕船,被发现,被扔下海,抱着旧木桶漂流两天,吃胡子缝里透进来的浮游生物,再小心地越过珊瑚礁,吃红薯维生!”

“你的才能很特别嘛。”小踹踹跳过一艘船的钢缆,“你在安卡摩波见过几艘四叉来的船?那儿可是全世界最繁华的港口,是吧?”

灵思风脚下减速:“这……”

“洋流,伙计。从这儿开始离岸十里,能控制船不在世界边缘上翻出去的船长一百个里都找不到一个。他们只在近海活动。”

灵思风停住脚步:“你是说整个大陆是个监狱?”

“对,但四叉人以为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反正也没必要出去。”

后面又传来喊声。这儿的卫兵数数比别处的快。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小踹踹已然不见了。

灵思风拐进旁边的街道,发现整条街都被马车塞得水泄不通,一辆赛一辆地浮夸。

灵思风停住脚步。关于逃跑这码事,他是个“逃离”的大行家,甚至可以写一本《逃离论》,却向来不大关注“逃往”。但有时冥冥之中会有种微妙的感觉提醒他逃往何处同样重要。

例如前面围着马车聊天的人里有好多都穿着皮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