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瑞克雷不该对庶务长有如此大的影响,因为庶务长也没幽默感,并且以此为傲。庶务长不是爱笑的人,但他以一种机械化的方式理解笑话的工作原理。可瑞克雷讲笑话就像牛蛙做庶务长,加不到一块儿去。
所以庶务长发现还是活在自己的臆想世界里更舒坦,不用听任何人废话,处处有白云和鲜花。即便如此,外面的世界总有些东西要透进来,他不时踩着蚂蚁蹦蹦跳跳,以防大家期望他这么干。其实他内心深处非常希望踩死的某只蚂蚁按某种难以想象的迂回算法,刚好是瑞克雷的远亲。
正是在忙着改写未来的过程中,他发现地上有根好像特粗型绿色胶皮管子的东西。
“嗯?”
管子略微透明,似乎还在有节律地脉动。他伏在管子上聆听,里面有咕嘟咕嘟的声音。
庶务长虽然神志轻微失常,却还保留着真正的巫师漫不经心地踱进危险境地的本能。所以他顺着管子摸了过去。
灵思风醒了。被人踢肋骨时想继续睡下去可不容易。
“啊嗯?”
“你是不是想逼我往你头上泼水?”
灵思风立即认出那絮絮叨叨的嗓音。他扒开眼皮:“啊,怎么是你?你是我想象出来的!”
“那我在你肋骨上再来一脚?”小踹踹说。
灵思风挣扎着站起来。天光已亮,他就躺在酒吧后边的灌木丛里。
记忆闪回,像一场默片电影,眼皮就是破破烂烂的银幕。
“有人打架……风狂用十字弓射了那个……那个谁!”
“射到脚了而已,把他钉在原地让他乖乖挨打。袋熊酒量不行,总惹麻烦。”
灵思风乌漆墨黑的脑海深处,闪过更多记忆片段:“对,有好些动物在里面喝酒!”
“对,也不对。我跟你解释过……”
“我洗耳恭听。”灵思风说完忽然愣了一下,“不,我先洗个肾,稍等啊马上回来。”
嗡嗡的苍蝇和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气味把灵思风引到附近的一间小屋。有人把这地方叫“卫生间”,但开门进去谁都会怀疑这名字是否妥当。
灵思风又跑了出来,憋得蹦蹦跳跳:“呃……里面有只大蜘蛛蹲在马桶座上……”
“你打算怎么办?等它用完厕所自己出来吗?用帽子把它撵走啊!”
真奇怪,灵思风一边把蜘蛛请出去一边想,人类在千里荒野之中随便找个小树丛就能便溺,可一旦附近有茅厕,大家就宁可大打出手也要抢着用。
“滚远点,别回来了。”他确定蜘蛛已经走远了才敢小声说。
人类的头脑经常无法专注于手头的正事。灵思风的视线四处游走。正如其他所有的私密场所,这厕所的访客们也无法抑制在墙上作画的冲动。
也许是光线落在古老木刻上的方式不同寻常,在常见的征友启事和问候先人之下刻着一群戴尖帽的人像,笔画入木三分。
灵思风满腹心事地悄悄溜出厕所,藏身在灌木丛里蹭着逃跑。
“不愁。”袋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灵思风不禁庆幸自己刚刚尿过。
“我不信!”
“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些画是大陆的一部分,甚至已经扎根人心深处。伙计,你逃不过命运的。”
灵思风甚至不想争论。
“你会搞定这些麻烦事的,”小踹踹又说,“都是你引起的。”
“不是我!向来都是麻烦事找我,我不可能创造麻烦事!”
“我能一脚给你开膛。要试试不?”
“呃……免了。”
“你还没注意到吗?你越逃,碰上的危险就越多。”
“是的,但新来的危险也能逃掉。这就是逃跑之美啊。死亡只有一次,逃亡是永恒的。”
“啊,可据说懦夫要死一千次,而英雄只死一次。”
“一次胜千次。”
“你不知道羞耻吗?”
“不知道。我要回家,要找到这个叫巴嘎铺的城市,到那儿找条船,打道回府。”
“巴嘎铺?”
“别跟我说这地方不存在。”
“哦,不,是个大城市呢。你要去那儿?”
“不要试图阻拦我!”
“看来你决心已定啊。”
“看我的口形!”
“胡子挡着看不见。”
“那看我的胡形!”
袋鼠耸耸肩:“那么说来我就别无选择了,只能继续帮你。”
灵思风挺直了身板儿:“我自己找路。”
“可你不知道路啊。”
“我找人打听!”
“吃的怎么办?你会饿死的。”
“啊哈!那你就错了!”灵思风厉声道,“我有超能力。你看!”
他抬起附近的一块石头,在下边抓了一把,举在空中挥舞着。
“看见没?厉害吧!啊?”
“太厉害了。”
“啊哈!”
小踹踹点点头:“从来没见过这么甩蝎子的。”
神灵高坐枝头,忙着创造一种大有可为的新品种甲虫。庶务长溜达着从树下经过。
终于!他们之中终于有一个发现它了!
神灵参观过巫师们的造船现场,没太看懂这帮人究竟要干啥。就他所看懂的部分,他们好像对木头会漂的事实颇有兴趣。木头会漂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神灵把甲虫抛向空中,甲虫在到达抛物线的顶点时突然有了生命,飞向远处,化作树冠之间的一点虹彩。
神灵飘离树梢,跟随着庶务长。
他还未确定要怎么处置这些生物,岛上就已经炸开了锅,稀奇古怪的东西层出不穷,打乱了他的精心规划。这些显然是社交生物,其中一部分具有特定的功能,例如长红毛的那个是爬树的、心不在焉踩蚂蚁的这个是撞树的。神灵希望探明这种设计背后的原因。
“啊,庶务长!”院长关切地问道,“你想不想去水里兜一圈啊?”
庶务长看着泡在水里的那段原木,考虑着措辞。在他迫切需要的时候,大脑和嘴巴也会暂时合作。
“我曾经有条船。”
“好哇!这儿又有一条,只要……”
“是绿色的。”
“是吗?我们可以……”
“我又找到一条绿色的船。在水里漂着呢。”
“对对,真能干。”瑞克雷和善地敷衍道,“好多帆的大船对吧。说认真的,院长——”
“只有一张帆,”庶务长继续,“前面还有个光溜溜的女士。”
浮在空中的神灵暗自骂了一句。他的设计里可没有船首像。有时候他真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光溜溜的女士?”院长问。
“冷静,院长,”资深数学家说,“他大概是干青蛙丸嗑多了。”
“在水里上上下下地漂着呢。上,下,上,下。”
院长看着他们自己的杰作。尽管满载众望,它还是没能在水里上上下下。原木定在原位不动,海水围着它上上下下。
“这是个岛,有人开船过来也合情合理,不是吗?什么样的光溜溜女士?黑皮肤的吗?”
“严肃点儿,院长!”
“这是探索精神,驯兽师。重要的生物地理知识。”
庶务长等大脑恢复正常才回话:“绿色的。”
“那可不是人类的正常肤色,穿没穿衣服都不该是绿色。”资深数学家说。
“大概晕船了吧。”院长心里只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徒然渴望,他不想轻易放弃。
“上上下下。”庶务长又说。
“我觉得我们得去看看。”院长表了态。
“维特矮太太怎么办?她还在小屋里没出来呢。”
“我觉得不该带维特矮太太去看光溜溜的女士,绿色的也不行。”资深数学家说。
“为什么不?她肯定见过至少一个**,当然,不是绿色的。”
资深数学家挺直了身板儿:“没必要这么诋毁人。”
“什么?显然她……”
院长的话只说了一半。维特矮太太移开小屋门口挡着的大树叶,走了出来。
她头上插的花太过抢眼,裙子也和平时的不大一样。
例如,最明显的一点,裙子“变少”了。
碟形世界上没有比基尼岛,因此巫师们没听过以该岛命名的比基尼泳装。把它称为比基尼也不太合适,因为维特矮太太用裙子缝制的泳装比那宏伟得多,足以称为新西兰——两块很大的土地,被一条窄窄的海峡从中间分开。剩下的布料则被她围在腰间,像岛民穿的纱笼裙。
总之那其实是非常得体的服饰,只不过看起来也许不甚得体。哪怕是一片六平方英尺的无花果叶,也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觉得这样可能更适合炎热的天气,”维特矮太太说,“当然,在校园里我不会穿成这样,但既然我们得在这儿住一阵子,我就想起以前见过的一张萨米特里岛扎尊巴女王像。对了,这里有什么可以洗澡的地方吗?各位知道吗?”
“呜啊啊啊啊。”资深数学家说。
院长清清嗓子:“丛林里有个小池塘。”
“池里有睡莲,”主席赶忙补充,“粉色的。”
资深数学家:“呜啊啊啊啊啊。”
“还有个瀑布呢。”院长又说。
“呜啊啊啊啊啊。”
“其实还有一棵肥皂树。”
维特矮太太在大家的注视下走远了。
“上,下,上,下。”庶务长说。
“真是位淑女啊。”瑞克雷赞叹,“她脱了鞋走路的姿势好像有点不一样!驯兽师,你还好吗?”
“呜啊啊?”
“你好像中暑了,红彤彤的。”
“我呜啊啊啊……我……哎呀真是热死人了……我可能要凉快一下,去……”
“去海里。”瑞克雷的语气意味深长。
“海盐对皮肤害处可大了,校长。”
“确实。算了,或者你可以等维特矮太太回来再去用池塘。”
“你这么说太伤人了,校长,难不成你以为——”
“行了行了。现在可以出发去看船了吗?”
半小时后,巫师们在海岛另一端的沙滩上集合。
确实是绿的,在水里随波上下。那当然是艘船,造船的人仿佛有本极为详尽的造船指南,就是没插图。船的一切细节都很模糊,例如船首像,明显是女性的轮廓,但细节堪比被嗍过一遍的小人软糖,让院长很是失望。
看到船首像,资深数学家就想到了维特矮太太,但眼下他这样子,看见什么都会想到维特矮太太,石头、树木、云彩、椰子,都一样。
还有船帆,毫无疑问是片叶子。一旦注意到这点,你就会逐渐意识到整艘船都有些南瓜的气质……
庞德咳嗽一声:“某些植物靠飘浮的种子扩散繁殖,例如普通的椰子……”
“椰子有船首像?”瑞克雷问。
“呃……有一种红木的果实里面生有龙骨……”
“还有带索具的帆?”
“呃……没有……”
“还有,顶上那些花是怎么回事?”瑞克雷逼问。桅杆顶端原本是瞭望台的位置生了一蓬喇叭形的花朵,像绿色的水仙。
“管他呢。”主席说,“就算这东西本质上是个大南瓜,那也是船啊,而且容量可真不小,这瓜绝对能坐下一窝人。”
“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我怀疑这背后的动机。”
“我刚才说‘能坐下一窝人’,”主席解释说,“因为南瓜有个别名叫倭瓜——”
“明白明白。”瑞克雷看着船若有所思。
“我是想说——”
“谢谢你的讲解,主席。”
“其实这船真挺宽绰的。”院长无视主席痛苦的表情,“我主张大家带好口粮,上船出发。”
“去哪儿?”瑞克雷问。
“随便哪儿,找个凶恶的爬行动物不会突然变成鸟的地方!”
“你希望鸟突然变成凶恶的爬行动物吗?”瑞克雷走向海里,一直到海水漫到腋下的地方,举起法杖敲击船身。
“你这就有点抬杠了,马斯特朗。”院长说。
“是吗?斯蒂本先生,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种肉食植物?”
“好几十种,校长。”
“它们捕获的最大猎物尺寸是——”
“萨米特里岛的萨普树捕猎时没有尺寸上限;梆梆嘟岛的大锤草偶尔猎食人类,就是那些没看见绿叶掩映中藏着一把木槌的倒霉蛋;多种植物可以捕杀老鼠那么大的猎物;金字塔绞杀藤严格来说只捕食比它更蠢的植物,但——”
“正当我们需要船的时候就冒出一株船形植物,我觉得有蹊跷。”瑞克雷慷慨陈词,“巧克力椰子可以忍,带过滤嘴的香烟果也凑合了,但是一整艘带船首像的船?”
“正经船都有船首像。”资深数学家说。
“对,可植物怎么知道?”瑞克雷蹚着水向岸上走去,“反正我不上当,先搞明白有什么诡计再说。”
“该死!”
大家都听到了——微弱、尖厉、愤怒,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一声骂。
空中出现一系列柔和的小白光球,互相围绕着越转越快,向内爆发。
神灵眨眨眼,前后摇摆着找平衡。
“哎呀天啊,”神灵说,“我长什么样子?”
他把手抬到面前,试探着活动手指。
“啊。”
手拍了拍脸,又拍了拍光头,在花白的长须上逗留片刻。神灵迷惑了。
“这是啥?”他问。
“呃……胡子?”庞德回答。
神灵低头看着自己的白色长袍:“哦,父权的象征?啊,好吧……我看看……”
神灵似乎在努力把自己集中成一堆。他盯着瑞克雷,两道宽大的白眉拧得像愤怒的毛毛虫。
“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必遭神罚!”神灵发令说。
“为什么?”
神灵大吃一惊:“为什么?这里不容你问为什么!”
“为什么不容?”
神灵有点慌张:“因为……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我必带着脓疮登门降灾!”
“真的?别人登门拜访都会带瓶酒。”瑞克雷说。
神灵犹豫了:“什么?”
“或者蛋糕,”院长也说,“做客的时候带蛋糕也不错。”
“得看你带的是哪种蛋糕。”资深数学家补充,“我总觉得带海绵蛋糕就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最好是那种杏仁糖的。”
“尔等速速离开此地,否则我就带着蛋糕登门!”神灵重新措辞。
“比脓疮强。”瑞克雷。
“海绵蛋糕可不行。”资深数学家。
现在神灵面临的问题是:显然他从未跟巫师们打过交道,这帮家伙可都是被吓大的,当学生时每天都要提防挣脱束缚的恶魔把他们的脑袋拧下来,再对脖子上的洞做些难以描述的事情。相比之下脓疮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听着,我就是这地方的神,明白吗?我是全能的!”
“我希望,那个,最好是带粉色和黄色方块的那种蛋糕——”驯兽师还在嘀咕。巫师们大多是一根筋,开启一个话题就要讨论到底。
“那你有点矮呀。”院长评价。
“外面撒上杏仁糖,最棒了……”
神灵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掌握尺寸比例可不容易。三英尺的身高对增加权威毫无助益。
“该死!”神灵又骂一句,“我怎么这么矮?”
“身高不能代表一切,”瑞克雷劝解道,“人们说这话时总要嗤笑,真想不通为什么。”
“说得太对了!”神灵怒道,似乎被瑞克雷引上了一个全新的思路,“你看阿米巴原虫。哦,你看不见,因为阿米巴原虫太小了。人家适应能力强、效率高、长生不老,多神奇的生物。”说着,泪水弥漫了他的双眼,“我最成功的造物。”
“抱歉,先生,您究竟是管什么的神?”庞德问。
“究竟有没有蛋糕?”资深数学家也问。
神灵抬头看着他们:“什么?”
“我说您究竟是负责掌管什么的神。”
“我说你到底带没带蛋糕?”
“驯兽师?”
“校长有何吩咐?”
“我们不讨论蛋糕。”
“但他说……”
“驯兽师,你有话先憋着,等离了港口再对大海说。神啊,请你继续说。”
神灵气鼓鼓的,像是随时准备大发雷霆,随后便泄了气,跌坐在石头上。
“那些降灾什么的说法根本没用,对不对?”他忧郁地问,“直说吧,不用给我面子,我能看出来。我真能让你们生脓疮,你要明白,只不过我想不出这么干有什么意义。脓疮嘛,过几天自然就好了。而且那不是欺负人吗?实话跟你说吧,我差不多是个无神论者。”
“啊?”瑞克雷重复一遍,“无神论的神?”
神灵看看大家的表情:“对,我知道,听起来挺没谱的是吧?”他捋着自己花白的长须,“为什么我有这玩意儿?”
“早上忘刮了?”瑞克雷再度回应。
“我就是想用个你们认为有神灵范儿的形象出现,就是长胡子加睡衣嘛,但长胡子有点让人搞不懂。”
“那是智慧的标志。”瑞克雷率先表态。
“据说是。”从没长过大胡子的庞德说。
“智慧——洞察、敏锐、知识,”神灵沉吟,“啊,毛发增长能改善认知功能的运作?也许是某种散热装置?”
“从没仔细考虑过。”瑞克雷果断回答。
“随着智慧的积累,胡子会变长吗?”神灵问。
“胡子和智慧,我不确定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谨慎的庞德说。
“恐怕我知道的也不够多,”神灵听起来有点悲伤,“说老实话,我觉得宗教真是讨厌极了。”他长嘘一口气,看起来更矮小了。
“真的,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有时生活还是要背叛我……啊,抱歉,好像有**从我的呼吸管里冒出来……”
“擤擤鼻子吧!”庞德建议。
神灵一脸的恐慌:“怎么擤?”
“我是说,您就拿着……嘿,用我的手绢。把它盖在鼻子上,然后……用鼻子往里面吹气。”
“吹气?有意思。这片白叶子真有趣。”
“不,那是棉手绢,这是……造出来的。”话说到这儿就打住。庞德当然知道手绢是造出来的,跟棉花有关系,他还有一点点关于织布机什么的模糊印象,但说到手绢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就只知道走进店里跟老板说:“我要一打加厚的白手绢,谢谢。另外在角落绣上姓名首字母要加多少钱?”
“你是说……创造出来的?”神灵突然满腹狐疑,“你们也是神吗?”
神灵脚边,一棵嫩芽钻出沙土,快速生长。
“不,不。呃……只要拿点棉花,然后……用锤子打扁吧,我记得……然后就得到手绢啦。”
“哦,你们是使用工具的生物。”神灵放松了一些。脚边的嫩芽已经长成完整的植物,正在舒展绿叶,还长出了一个花苞。
神灵很大声地擤鼻涕。
巫师们凑近了些。他们当然不怕神,但众神的脾气变幻莫测,聪明人都敬而远之。不过一个奋力擤鼻涕的……不管是人是神,都很难让人畏惧。
“你真是这地方的神?”瑞克雷问道。
神灵叹道:“是。我以为没什么难的,不就是个小岛嘛,我完全可以重新来过,用正确的方式。但一切都彻底乱套了。”花苞绽开了,是朵毫无特色的小黄花。
“重新来过?”
“是的。就是……做神嘛。”神灵向着中轴地的方向挥挥手。
“我以前在那边工作,基本的日常神务,用黏土和脚指甲创造人类什么的,明白吧?然后就是坐在山巅往下丢闪电,以及再往后的全套。然而呢,”他也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其实没几个神能做到啦。”
“真的吗?”瑞克雷听得很入神。
“控制闪电可难了。我们平时就胡扔,直到刚巧劈中哪个倒霉蛋,这时我们就跑出来用打雷似的声音说这人有罪,活该被劈。他们肯定犯过什么错,对吧?”神灵又擤擤鼻子,“非常压抑,真的。反正……要说一切的根源,大概得从我想创造一种更易燃的牛说起吧。”
他看看巫师们疑惑的脸。
“焚烧献祭,懂了吧。可牛明明一点都不好烧,天生就是湿漉漉的生物,而且本来大家的柴火就不宽裕。”
众巫师还是一片茫然,神灵继续解释:“说实话,我真搞不懂这一套有什么意义。时时刻刻都在吼叫、降灾、发火……对所有人都没好处。但最糟糕的部分……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最糟的就是一旦你停止降灾,人们就都跑去崇拜别的神了。难以置信啊,是不是?他们会说‘降灾多的时候世道要好得多啦’‘神灵要是多降灾,街上肯定更安全’之类的。所谓的降灾其实就是某个倒霉的牧羊人刚好在雷雨天站错了地方,又刚好被闪电劈中。接着祭司们就跑出来说‘你们都知道放羊的行为不检,现在天神发怒了,我们要修座更大的神庙,谢谢’。”
“典型的祭司行径。”院长嗤之以鼻。
“但是群众真信啊!”神灵几乎在号叫,“真的让人郁闷极了。我猜最初创造人类的时候大概把模子弄坏了吧。天上有雷雨,几个弱智牧羊人在不巧的时间出现在不巧的位置,紧接着献祭台就被围得密密匝匝,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浓烟熏得人什么都看不见。”他在庞德的手绢上找到一块还算干爽的地方又擤擤鼻涕,“我尽力了,神灵做证,我尽力了。我就是神灵,所以我给自己做证。我告诉他们‘尔等在雷雨天必躺平’,告诉他们‘尔等的粪堆应远离水井’,甚至告诉他们‘尔等真的应该团结友爱’。”
“有效吗?”
“不知道,所有人都被隔壁山谷那神的信徒弄死了,他说凡是不信他的都该杀。真是个坏蛋。”
“那火牛呢?”瑞克雷再问。
“什么东西?”神灵还沉浸在痛苦之中。
“更易燃的牛。”
“哦对。那是另一个没有成功的好想法。我是这么想的,如果你在,比如说橡木里吧,找到表示‘易燃’的部分,再用它替换掉牛里表示‘湿漉漉’的部分,那不就成了嘛。可惜最后得到了一种叫声烦人且四处喷奶的灌木,但我证明了基本原理是说得通的。可当时我的信徒不是死了就是皈依到隔壁山谷了,所以我就想,去他妈的,我要找个地方重新来过,这次我会干得更合理。”说到这儿,他的情绪好转了一些,“你们可猜不到把最普通的牛拆解成极微小的零件后能得到什么。”
“牛肉汤。”瑞克雷插话。
“因为只要一直拆解下去,万事万物都是一堆指令而已。”神灵似乎没听到,自顾自说了下去。
“那不是我经常说的嘛!”庞德突然说。
“你也赞同吗?”神灵瞥了他一眼,“总之……就是这么开始的。我认为应该创造能根据需求改变自身指令的生物……”
“哦,您是说进化。”
“是吗?”神灵好像在思考,“随时间改变……对,真是个好词儿。进化,对,我就是做这个的。可惜进化并不是很顺利。”
“啵”的一声,那株植物结果了,果荚绽开,里面**般皱成一团的是一块新鲜的白手绢。
“看到没?”神灵评价着,“这就是我反对的,所有生物都只想着自己。”他心不在焉地摘下手绢,擤了鼻涕,又把它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船的事儿我真抱歉。”神灵继续说,“赶工的结果。我不希望你们扰乱环境,又不相信降灾那一套,所以我想既然你们打算离开,那就帮你们尽快出发。我自认为随机应变做得还不错。我估摸着这船也会自己寻找陆地。你们为什么不走?”
“船前面光溜溜的女士露馅儿了。”瑞克雷坦承。
“前面啥?”神灵望着船的方向,“我眼神有点不济……哦,天啊,对,船首像。又是该死的形态共鸣。能不能别添乱?”
手绢草刚结出第二枚果实。神灵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当场将之焚化。
巫师们齐齐退后。
“我五分钟没留神,所有东西就都不讲纪律了。”神灵怒道,“全都想着怎么能让自己更有用,怎么会这样?”
“打断一下,我没听错吧?您是进化之神?”庞德问。
“呃……有什么问题吗?”神灵颇有些焦虑。
“进化古已有之啊!”
“是吗?我才搞没几年啊!难道说还有别的神也在做?”
“恐怕是的,先生。人们培育凶猛的狗和飞快的赛马……甚至我叔叔都能用坚果做些了不起的事情——”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逢河搭桥,啊哈哈。”瑞克雷突然插嘴。
“可以吗?”进化之神严肃地问,“我以为河和桥搭在一起只能得到更加湿漉漉的木头。”
瑞克雷对庞德挤眉弄眼。神灵们显然缺乏幽默细胞,眼前这位连瑞克雷都不如。
“我们回到过去啦,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又说,“你的古已有之可能还没发生呢。”
“啊,对。”
“就算有两个进化之神也不是坏事嘛。两个更有意思,胜者为王。”
神灵张着大嘴瞪向校长,然后稍稍合拢嘴巴,重复了一遍瑞克雷的话,接着打个响指,就化作白光不见了。
“让你给吓跑了。”近代如尼文讲师作结。
“没蛋糕吃了。”庶务长补刀。
“我就说了句胜者为王啊。”
“其实他好像并不难过,”庞德说,“看他那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瑞克雷望着岛屿中央的小山,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们走。这岛之所以这么奇怪,是因为有个白痴神胡搞瞎搞。我觉得这解释足够了。”
“但是校长……”庞德还有话说。
“看见资深数学家旁边那棵植物了吗?十分钟前才冒出来的。”院长开口了。
那植物像小黄瓜藤,结出的黄色果实是长条形的。
“小刀借我一用,斯蒂本先生。”
瑞克雷把果实剖成两半,里面还没熟透,但已经看出是些粉色和黄色的方块,外面裹着黏乎乎的甜蜜物质。
“我十分钟前才想到蛋糕啊!”资深数学家感叹。
“我觉得正合逻辑。”瑞克雷慷慨陈词,“我们,巫师们,来到岛上,四处游**,即将离去……我们想带什么走?谁来说说?”
“显然是食物。”庞德说,“但……”
“对!如果我是植物,我就要赶紧显出自己的用途,对不对?虚掷千年光阴让种子长得更大有什么用?不要怕!其他植物都在思考更好的创意!看见机会就要抓住!说不定过多少年都不会有第二条船来岛上!”
“几千年。”院长重复。
“可能还不止呢。”瑞克雷再度强调,“快者生存,嗯?所以我建议大家快快装船走人。”
“什么,就那么走?”庞德又问。
“当然,为什么不走?”
“但……但……但您想想我们能在岛上学到多少知识啊!无穷多种可能!终于有了个理念正确的神!我们终于可以给所有重要的问题找到答案了!我们可……我们能……您看,我们不能就这么走。我是说,别走啊!我说……我们不是巫师吗?”
他发现刚刚的一席话已经赢得了所有巫师的关注,这可不寻常。要知道巫师们所理解的“听”一般是指“用来思考我下一步该说什么”的时间。庞德有点不安。
僵局很快就被打破了。资深数学家摇着头:“有趣的观点。”说着他就转过了身,“那……我建议多带点奶酪果,校长。”
“成功的探险以充足的口粮为本。”院长也说,“船大得很,我们不必节制。”
瑞克雷顺着藤条爬上船,嗅嗅空气:“真像南瓜啊。我一直挺喜欢南瓜,用途丰富的蔬菜。”
庞德抬手遮住眼:“真的吗?一群幽冥大学的巫师,当真考虑坐一艘能吃的船出海?”
“可炸,可煮,可做汤底,当然,做馅饼也很棒。”校长高兴极了,“南瓜子也是很好的零食。”
“配黄油超好吃。”主席附议,“岛上好像没有黄油,对吧?”
“很快就会有的。”院长说,“校长,拉我一把好吗?”
庞德大发雷霆:“难以置信!天赐良机,你们居然不管不顾——”
“没错,斯蒂本先生。”瑞克雷在船上站定,“不是针对你,是选海底大冒险还是跟想创造易燃牛的疯子一起困在小岛上,我选跳海。”
“这是尾楼甲板吗?”院长问。
“希望不是吧。”瑞克雷匆匆回答,“斯蒂本啊——”
“你确定?”院长又问。
“我确定,院长。斯蒂本啊,等你再老练一点就明白了,世上最危险的莫过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神——”
“除了愤怒的老母熊。”这是资深数学家。
“不,神危险多了。”
“不,近身还是老母熊危险。”
“我们怎么确定这是不是尾楼甲板?”院长还在问。
庞德摇摇头。有时候他攀登学术之塔的欲望会严重受挫,比如当他看见坐在塔尖儿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时。
“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可理喻。”
“好啊,小伙子。那你就去摘香蕉好吗?挑青的,不容易烂,别那么难过。说到神啊,那种抟土造人然后降灾的还可以打打交道,我随时恭候。”
“就是那种跟人类没什么区别的。”院长补充。
“没错。”
“你嫌我过度挑剔也无所谓,”主席也说,“那种说不定啥时候就突然认为我再长三条腿会跑得比较快的神,我才不想在他附近晃悠呢。”
“正是。有什么问题吗,斯蒂本?哦,他走了。好吧,他迟早要回来。还有……院长?”
“校长有何吩咐?”
“你一直念叨着尾楼甲板,不会是想用尾楼危楼什么的编个蠢笑话吧?要是可讲可不讲,最好别讲。”
“你还好吗,伙计?”
世界上大概还从没有谁见到鳄鱼会如此高兴。
灵思风被酒保拉着站起来。他以为自己的手一定被蝎子蜇得乌青,肿到三倍大,其实并没有。
“该死的袋鼠……”他用那只手赶开无所不在的苍蝇,嘟囔着。
“什么袋鼠啊,伙计?”鳄鱼搀着灵思风往酒吧走。
灵思风看看四周,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本地景观:干巴巴的灌木、红土、数不清的苍蝇。
“刚才跟我说话那只。”
“‘偶’在扫地,就看见你跳舞喊叫,没有袋鼠哇。”
“可能是个魔法袋鼠。”灵思风无力地说。
“哦对,魔法袋鼠。不愁,你‘啤肘’喝多了,‘偶’给你点东西醒醒‘肘’。”
“用什么醒酒啊?”
“更多‘啤肘’。”
“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
“哦,大概二十扎。”
“别唬我,谁肚子里也装不下二十扎。”
“不,你没装多少,伙计。不愁,憋不住‘肘’的都是好人。”
灵思风脑海深处的垃圾堆里,几卷关于昨晚记忆的老胶片缓缓开映。记忆闪回,他不禁战栗起来。
“我……唱歌了?”
“是呀,你指着袋啤的海报唱……”鳄鱼回忆着昨晚的情景,大嘴巴一张一合,“‘把我的袋鼠捆起来’。唱得可好听哩。”
“然后我……”
“然后你跟羊毛工大给他们玩猜两枚,输光了钱。”
“猜两枚……就是……两个硬币抛起来,然后猜掉下来后哪面朝上?”
“对,你一直赌硬币不会掉下来,说迟早的事。赔率可高啦。”
“风狂给我的钱,全输光了?”
“对。”
“那我用什么付的酒钱?”
“他们都抢着替你付,说跟你玩比赌马来钱还快。”
“然后我……有个什么跟羊有关的事……”灵思风的脸上浮现出恐惧,“啊,不是吧……”
“是呀,你说‘该死的,给羊剪毛一块钱一次?我闭着眼睛都能干,就是不愁怕啥呀哎这“啤肘”真好……’”
“天哪,我挨揍了没?”
“没,伙计。他们说你真有意思,特别是你还赌五百块说他们所有人剪羊毛都不如你快。”
“这不是我干的,我就不是会打赌的人。”
“我打赌呀。你要是瞎吹牛,我才不会在你身上下注哩,灵子。”
“灵子?”灵思风无力地看看啤酒杯,“你们的酒里加了什么料?”
“你那个风狂伙计说你是大巫师,喊一声就能要人命。我想见识一下。”
灵思风绝望地抬起双眼,刚好看到墙上的袋啤海报。海报上画着本地的特色树木和干旱的红土,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哈?”
“啊?”
“袋鼠哪儿去了?”灵思风嗓音沙哑。
“啥袋鼠?”
“那海报上昨晚还有只袋鼠来着……不是吗?”
鳄鱼瞥了一眼海报,犹豫地承认道:“‘偶’眼神不好,鼻子好使。闻起来好像真的没了哎。”
“这地方太古怪了。你们国家怪得很。”
“‘偶’们有歌剧院,”鳄鱼反驳道,“有文化。”
“还有九十三个不同的词表达恶心?”
“是啊,那个,‘偶’们……语言丰富。”
“我真的和人打赌押了五百……叫什么玩意儿来着?”
“块。”
“我口袋空空还押了五百块?”
“对。”
“那如果我输了就死定了,是不是?”
“不愁。”
“你们能不能别总说——”
灵思风又瞥了一眼海报:“袋鼠又回来了!”
鳄鱼笨拙地转过身走到海报前闻了闻,谨慎地说:“是吧。”
“袋鼠的方向反了!”
“冷静,伙计。”他忧心忡忡地看着灵思风。
灵思风打个冷战:“你说得对。一定是暑气和苍蝇把我搞疯了,一定的。”
东哥又给他倒了杯啤酒:“‘啤肘’消暑。苍蝇就没办法了哈。”
灵思风刚要点头,突然定住了。他摘下帽子仔细端详着,接着举起一只手在面前上下挥舞,暂时赶开了几只苍蝇。最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吧台后的一排酒瓶。
“有绳子吗?”灵思风问。
经过几次实验,以及一点轻微的脑震**,东哥认为还是软木塞更合适。
行李箱走丢了。往常它总能找到通往时空中任何一点的路径,但现在的情形就像两只脚同时踩在两条反向运行的自动人行道上,寸步难行。它知道自己被困在地下很长时间,但同时也知道自己在地下被困了仅仅五分钟左右。
也许旁观者以为箱子会思考,实际上它却并没有脑子。它无非是用很复杂的方式对其所在的环境作出种种应激反应,此过程往往涉及找个东西踹一顿出气,和大多智慧生物一样。
眼下它正顺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道晃悠,偶尔用箱盖夹夹苍蝇,但没多大劲头,裹在身上的那层蛋白石外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哇啊啊!真漂亮!你们两个快去搬来!”
行李箱没留意到有辆颜色鲜艳的马车在它前面不远处停了下来。它或许多少有些意识到从车里下来的几个人正盯着自己看,但那些人动手搬它的时候它也没抵抗。行李箱不明白要去何处,也不知道马车的目标所在,说不定顺路呢。
它在车上静了好一会儿,研究自己周围的环境。它的身下压着一大堆盒子和其他的行李箱,挺舒服的。刚在地下埋了几百万年,行李箱觉得应该享受一下生活。
有人打开行李箱盖,往里面塞满了鞋,它也没抵抗。行李箱注意到鞋的尺码都不小,其中许多有着怪怪的鞋跟以及创意四射的丝绸和亮片儿装饰,显然是女鞋。好事,行李箱认为(以为、应激为)女士们的生活会比较平静。
紫色的马车颠簸着又上了路。车背面潦草地用漆写了一行大字:“矮牵牛花,沙漠公主”。
灵思风死死盯住羊毛工头手里的剪刀,怎么看都很锋利。
“你知道我们怎么对付打了赌又反悔的人吗?”那个叫大给的工头问。
“呃……但我当时喝高了呀。”
“我们也高了,那又怎么样?”
灵思风眺望羊圈。他知道羊是什么东西,也与其打过很多次交道,虽然一般来说那些羊都被夹在各种蔬菜中间。他小时候还有只绒毛羊布偶呢。不过羊身上总有种气质让他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就是那种让人抓狂的湿羊毛和恐慌的气味。许多宗教都极为赞赏绵羊之温驯,但灵思风从不信任它们,温驯的动物也有凶猛的时候。
但换个角度想……羊全身都是毛,剪子也挺好使,剪个毛能有多难?他的直觉在说,试一下然后失败,这也比试都不试就认输要强多了。
“可以让我先练练手吗?”
一只羊被从圈里拖出来,甩到他的面前。
灵思风看看大给,露出个他觉着是手艺人之间的会心一笑。大给岿然不动。
“那个,我还要椅子、毛巾、两面镜子和一把梳子。”
大给脸上的狐疑更深了:“干啥?要那些有啥用?”
“要剪就要剪得像样,不是吗?”
剪毛工棚背面无人注意的角落里,一只袋鼠的轮廓悄悄出现在被阳光漂白的木板上。白线在木板上漂移,像晴空中丝丝缕缕的白云。轮廓开始变形……
灵思风很久没正经剪过头发,但他知道理发师怎么工作。
“嗯……今年去度假了吗?”他嘁里喀喳地剪着毛。
“咩哎哎哎哎哎!”
“天气真好啊,嗯?”灵思风绝望地问。
“咩哎哎哎哎哎哎!”
绵羊甚至没有挣扎的意思。这羊已经很老了,牙比脚还少,可即便如此浅薄昏庸的羊脑也知道毛不该这么剪。剪羊毛就是一阵短暂的挣扎,然后全身凉爽荣归故里,不该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比如天气怎么样呀,周末有没有什么计划呀,尤其是身为一只羊对“周末”为何物毫无概念,这么说它连“什么”是什么也没概念。还有往耳朵后面扑薰衣草香水算怎么回事啊。
工人们寂静地围观。看热闹的把整个羊毛站的所有人都叫来了,他们从灵魂深处预感到即将目睹值得很多年后讲给孙子听的壮举。
灵思风退后几步,挑剔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拉过镜子让绵羊看自己的后脑勺。羊当场就慌了,站起来蹿回羊群。
“等等,我还没上卷发棒呢!”灵思风对着绵羊的背影喊。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剪毛工人围观。终于,围观者中传出个震惊的声音:“你们那儿,都这么剪羊毛?”
“呃……你觉得如何啊?”灵思风问。
“不觉得有点慢吗?”
“需要剪多快?”
“啊啊啊,这位大给兄曾经一小时剪了小五十只。你得奔着他的记录努力,明白?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套路全不要。后面、前面、上面、侧面,完了。”
“好好一只羊让你剪成那样。”一个剪毛工惆怅地说。
羊群中传来一阵咩咩声。
“练够了吗,灵子?”大给问。
“妈呀,那是啥?”一个剪毛工惊道。
围栏被撞得稀碎,断口处站着一只山羊,晃着脑袋甩落犄角上卡着的碎木片。羊鼻孔里喷着热气。
说到绵羊,不算肉汤和薄荷酱,灵思风还能联想到的就是……温驯。可这是山羊,他就只能想到狂暴。那山羊用蹄子刨着地,体形比普通绵羊大好多,大到能填满灵思风的余生。
“这可不是我养的!”羊群的主人叫道。
大给把剪刀交到灵思风的另一只手上,拍拍他的背。
“这只归你了,伙计。”大给边退边说,“你不是要给我们开开眼吗?”
灵思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一动不动,稳稳扎根于大地。
山羊逼近,喷着响鼻,和灵思风充血的眼睛对视。
“对,”山羊凑近时突然小声说,“你就握紧剪子,剩下的都交给羊。不愁。”
“是你?”灵思风看着远处围观的人群。
“哈哈,真好笑。准备好了?它们都会学我的样子,像绵羊那么乖。明白吗?”
霎时间,剪毛工只见毛落如雨。
“这可不常见。”一个工人说,“那么多羊脑袋顶地倒立……”
“侧手翻真漂亮,”另一个工人点起烟斗,“我是说按羊的标准。”
剪刀像有了生命似的,灵思风必须死死抓住。羊群则投胎一般前赴后继地冲了过来。散落的羊毛堆到灵思风的脚踝,堆到膝盖,堆到腰际……然后就剪完了,滚烫的剪刀咝咝响着,剪着空气,渐渐冷却。
几十只搞不清状况的羊疑惑地看着他,剪毛工人也一样。
“那个……比赛开始了吗?”灵思风问。
“你刚刚用两分钟剪了三十只羊!”大给咆哮。
“这是好话?”
“好?哪有两分钟剪三十只羊的?”
“那对不起哈,实在不能再快了。”
剪毛工凑成一团。灵思风四处寻找山羊,未见踪影。
工人们终于达成了某种共识,谨慎地迂回靠近灵思风,既想往前又想退后。
大给站了出来,不过是相对地站出来:他的伙计们不约而同地、谨慎地集体退后一步。
“然!”大给紧张地说。
灵思风对他友好地挥挥手,挥到一半才想起手里还攥着剪刀。大给可没忘。
“那啥……我们要到发工资才有五百块给你——”
灵思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愁。”这是适用于大多数场合的万能回答。
“所以你要是肯等一阵……”
“我就想赶紧去巴嘎铺。”
大给保持微笑,转身又和其他人凑成一团,商量了一阵才转回来。
“或许我们可以卖点东西……”
“其实我不在乎钱啦。”灵思风提高嗓门,“告诉我巴嘎铺在哪个方向就行。不愁。”
“你不要钱?”
“不愁。”
工人们再度聚成一团。灵思风听见有人龇着牙小声说“赶紧把他打发走”。
大给第三度转了回来:“我有匹马可以送你,值几块钱。”
“不愁。”
“然后你就骑马上路?”
“没问题,不愁。”
这真是个神奇的词,本身就堪称一种魔法。只要说出来……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被鲨鱼咬了腿?不愁。让水母蜇了?不愁!你死了?没问题,不愁!说来也怪,这废话居然真挺有用。
“不愁。”灵思风重复一遍。
“值几块钱,那马。”大给又说,“说是赛马都不过分。”
人群中响起一阵嗤笑。
“不愁?”
大给愣了一阵,似乎在慎重考虑说不定他的马真值五百块,但灵思风仍旧魂不守舍地攥着剪刀,他没敢反悔。
“骑着马转眼就能到巴嘎铺。”
“不愁。”
几分钟后,即便是灵思风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大给的马固然可以赛,但对手绝不能是其他马,至少不能是活马。这是一匹棕色的马,五短身材,鬃毛凌乱,蹄子有汤碗大小,还有四条灵思风从没在绑了鞍的动物身上见过的短腿。要想从这马背上跌下去,你得先在地上挖个坑。很好,跟灵思风正般配。
“不愁。等等,其实有一点小事。”
他扔下剪刀,工人们退后一步。
灵思风回到羊圈打量着被羊蹄子踩个稀烂的地面,接着他又看了看工棚后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好像看到了一只袋鼠的轮廓……
他敲击着被太阳晒得发白的木板高喊:“我知道你在呢!”剪毛工们小心地凑近。
“呃,我们把这个叫木头。木——头。”大给又贴心地为思维障碍人士补充说明了一句,“木头做成的这个叫墙。”
“你们看见有只袋鼠走进墙里了吗?”灵思风逼问。
“没看见,老大。”
“这次的袋鼠是只羊!我是说它平时是袋鼠,但这次我保证它变成了羊!”
工人们尴尬地挪动着。
“你接下来不会要说毛罩衫什么的吧?”一个工人几乎是怯生生地说。
“啊?跟衣服有什么关系?”
“谢天谢地。”小个子工人嘀咕着。
“它总是神出鬼没的,我就知道那啤酒海报有古怪!”
“你对啤酒也有意见?”
“我再也受不了这鬼袋鼠了。走人,回家。”灵思风说,“马呢?”
马还在原地。他竖起一根手指对马摇了摇。
“不许讲话!”灵思风抬腿跨上马背,结果他站在了马的上方。
他确信蓬乱的马鬃里面有东西嗤笑一声。
“得把胯往下沉一点,”大给指导着,“然后那什么,把脚抬起来。”
灵思风照办,感觉像坐在扶手椅上。
“你这当真是匹马?”
“跟一个从咕拉拉来的小子玩猜两枚赢的。山里马,皮实又稳当,翻山越岭都不会跌下去。”
灵思风点点头。是他喜欢的马,安静、可靠。
“去巴嘎铺怎么走?”
工人们指明方向。
“好,谢谢。驾……这马叫啥?”
大给思索了一阵,然后才回答:“白雪。”
“为什么叫白雪?马叫这名儿有点怪。”
“我……从前有只狗叫白雪。”
“啊,对,那就说得通了,按你们这儿的逻辑说得通。那好……诸位,然。”
众人目送他远去。以白雪的速度,也就是说送了颇有一阵子。
“得赶紧打发走。”大给心有余悸,“不然他一天就能让咱全破产。”
一个工人说:“你怎么不提醒他那个方向有掉掉熊?”
“他不是巫师吗?到时候自己会发现的。”
“是,但发现的时候他就已经被熊砸了啊。”
“那样最快。”
“大给?”
“啊?”
“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的马来着?”
“好些年了。从一个小子手里赢的。”
“是吗?”
“是嘛。”
“是吗……”
“啥?”
“但是……好些年的意思是半小时前吗?”
大给皱起粗眉毛,摘下帽子用胳膊抹了一把额头。他看看远去的马,再看看工棚,再看看其他工友。好几次他想开口,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又看了一眼工友们。
“你们都知道我好些年前就有这马,对不对?”大给逼问。
“对。”
“好些年呢。”
“从一小子手里赢来的。”
“对,嗯,对,肯定的。”
维特矮太太正坐在石头上梳头。当她需要梳子时,就有一蓬灌木伸出几根枝条,上面长着一排排紧密排布的钝头刺。
她的躯体庞大、粉嫩,非常干净,摆在水边就像个放大版的海妖。
鸟儿在枝头歌唱,闪亮的甲虫在水面上飞来飞去。
如果资深数学家在场,恐怕要被人从地面上刮起来盛在桶里拎回去。
维特矮太太丝毫不觉得自己身处险境,毕竟有巫师们在呢。她稍微有些担心女佣们趁她不在偷懒,但也很期待在回去的那一天让她们把偷的懒都还回来。至于再也回不去,这种可能她压根儿没想过。
维特矮太太从来没想过的事儿多着呢,很久以前她就发现想得越少世界越美好。
她对外国的看法就非常直白,所谓外国就是比她在奎尔姆的妹妹家更远的地方,她每年假期都去住一个星期。对外国人要多怜悯、少责怪,因为外国人其实就像小孩子[29]一样,举止则像野蛮人[30]。
林子里风景优美,天气暖和,也没有特别难闻的气味。她能明显感到放松身心之后的舒适感。
说得直白些,维特矮太太没穿胸衣。
连院长都不得不承认,被资深数学家称为“瓜船”的那玩意儿真的挺不错。
甲板下面空间宽敞。船舱里黑洞洞的,覆盖着脉络,墙上镶嵌着弯曲的黑色扣板,像巨型葵花子。
“那是船种。”瑞克雷说,“当压舱的货物大概不错。驯兽师,请不要吃墙壁。”
“我就是琢磨着把船舱扩大一点。”资深数学家立刻辩解。
“普通船舱就可以了,不用搞成特大包房。”校长又爬上甲板。
“水手们,都别动!”院长随即把一堆香蕉抛上船,自己也跟着爬上来。
“没动。这瓜怎么开,院长?”
“哦,这种事情庞德肯定知道。”
“庞德在哪儿?”
“不是去摘香蕉了吗?”
他们俯视海滩,庶务长正在囤积海藻。
“庞德好像有点……不高兴。”瑞克雷说。
“真不明白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瑞克雷抬头眺望岛中央的山,山峰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不会做什么蠢事吧?”
“校长,庞德可是受过正规培训的巫师。”
“谢谢,真是简短有力的回答,院长。”瑞克雷又俯身探头查看底舱,“驯兽师!咱们去找找斯蒂本,还得把维特矮太太接回来。”
底舱传来一声尖叫:“维特矮太太!我们怎么把她给忘了!”
“你呀,驯兽师,你得冲个冷水澡才能把她忘了。”
以马的速度而论,这匹可真够慢的,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漫步,仿佛在说“我能用这速度走一整天”,唯一能让它加快位移速度的方式就是找个悬崖把它推下去。马的步伐也微妙得很,比慢跑快,比快跑慢,左摇右晃,震动频率刚好和所有已知人类器官的运动方式均有轻微偏差,颠得灵思风七荤八素。另外,如果他一不留神放下双腿,白雪就会把他留在原地,自己走掉,也就是说他就得跑到马前头,像门球球门一样劈腿站在路中等马重回**。
可是白雪不咬人、不乱跳、不打滚,也不会狂飙突进,而以上是灵思风迄今为止对马的全部印象。
灵思风停下准备过夜,马自己跑了一小段路去啃一株灌木的叶子,其厚度、味道和可食用性大概都跟油地毡差不多,露营地的边上是被本地人称为“哔哩邦”的玩意儿,就是一片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土地,中间有一小摊水。一群蓝绿相间小小鸟聚在塘边,沐浴着傍晚的阳光快乐歌唱。灵思风俯身喝水,鸟群四散,落在枝头说三道四。
等他直起身,一只小鸟停在他的手指上。
“谁这么漂亮呀?”灵思风问小鸟。
鸟鸣停止。枝头的小鸟们面面相觑。它们小小的脑袋里装不下什么事儿,但此刻一个新想法正在萌发。
日头西斜,灵思风很谨慎地把手伸进一段空木头,摸到一块火腿三明治和一碟香肠。
树上的虎皮鹦鹉围成一圈。
其中一只非常小声地说:“谁?”
灵思风躺在地上放松身心。此刻连苍蝇也不过是一般烦人而已。灌木丛中发出什么东西被烤焦的声音。白雪来到小水塘边喝水,声音像不太利索的水泵里卡了只乌龟。
总的来说,这是非常平静的一刻。
灵思风猛地坐起,他知道每当生活貌似平静的时候,就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暮色中的枝头,一只鸟嘀咕着:“……漂亮……”
灵思风放松了一点点。
“……么漂……”
突然小鸟们安静了。
树枝吱嘎作响。
一只掉掉熊……掉了下来。
掉掉熊是考拉的近亲,但这层亲戚关系没什么意义,毕竟和普通大象关系最近的亲戚不论外观和尺寸都和兔子差不多[31]。掉掉熊最抢眼的特征是屁股,长得特别厚,有一层结实的肉垫,在给猎物造成最大冲击的同时能让自身承受的反作用力最小化。先一屁股把猎物砸晕,然后大家就来分食。那实在是种了不起的捕食方式,因为掉掉熊的其他部分天生就不具备捕猎的能力。这只熊尤其不幸,选择在这样的夜晚瞄准一个虽然全身上下都写着“猎物”,但帽子上却绣着“巫帅”的目标,最重要的是,那帽子顶上有尖儿。
灵思风笨拙地踉跄着,双手握着帽檐想把帽子摘下来,在此过程中撞了几棵树。
他终于成功摘下帽子,他惊恐地看着帽子尖上满脸疑惑的熊,把它甩进树丛。其他熊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转折,咚咚咚地纷纷从树上掉下,砸在地上四处乱弹。
树梢上的虎皮鹦鹉们也被惊醒,过了这么久,那句简单的话终于渗透进它们的脑细胞里。它们叫着:“谁这么漂亮呀?”一只疯狂翻滚的掉掉熊从灵思风脸旁擦过。
灵思风转身奔向白雪,跨步坐上“马背”——或者说如果马更高一点的话应该是背的那个位置。白雪得令,一路颠三倒四地小跑起来,冲进夜幕。
灵思风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就追马去了。
他抓紧白雪,白雪像小发动机似的稳步前行,把掉掉熊们甩在身后,直到沿路跑出很远,两边的灌木比马还矮时才减速。灵思风滑下马背。
这是个什么鬼国家呀!
夜幕中传来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突然间树丛里落满了小鸟。
“谁这么漂……”
灵思风对小鸟们挥舞帽子,吼了几声释放情绪。没用,鸟以为他逗它们玩呢。
“滚蛋吧!”鸟儿重复。
灵思风放弃了,他狠跺几下脚,打算睡觉。
很快他又被一阵噪声惊醒,这声音像一头驴正在被活活锯成两半,那是种有节奏的号叫,痛苦而凄凉,听得整个世界浑身不自在。
灵思风谨慎地把头探出灌木丛,看见一架风车在风中转动,小风吹动桨叶,风车来回往复。
远处还有更多风车点缀着风景,他不禁想:如果所有水都被埋在地下,用风车汲水可真是个好主意……
这架风车下聚了一群羊。羊群小心地看他走近却没有退却。走到近前,灵思风就发现了原因:水泵下的水槽空空如也,风车悲伤地吱嘎转动,管子里却没有水。
干渴的羊群仰头望着他。
“呃……别看我呀。”灵思风嘟囔着,“我是巫师,修理机械不是巫师的本职工作。”
诚然,但作为巫师理当擅长魔法才对,一个指责的声音在心里说。
“算了,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松了还是怎么着。”他继续嘟囔。
被略微带有指责意味的羊之凝视推动,灵思风攀上摇摇晃晃的风车塔,假装颇为在行。乍一看没什么不对劲的,就是吱嘎声更响了。
“没毛病——”
风车塔下层有什么东西终于受不住折磨,断裂了。塔身摇晃,风车脱落,拖着一根折断的棍子,每转一圈都重重砸向风车的外壳。
灵思风半滑半跌地回到地面。
“好像是有点机械故障,”一块铸铁砸在他脚边,“得找个有执照的巧匠瞧瞧,让我胡搞说不定就不给保修——”
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灵思风飞扑出去寻找掩护,藏在一只吓着了的羊身下。噪声过去,风车已滚向灌木深处,剩下的部分嘛,就算本来有什么可以让用户自行维修的部分,现在显然也没了。
灵思风摘下帽子擦擦汗,可动作还不够快,一条粉色的舌头像潮湿的砂纸般在他额头滑过。
“哎呀天哪!你们就渴成这样?”他戴上帽子,一直扣到耳朵尖,以防万一,“说实话,我也想来一杯……”
灵思风推开几只羊,终于捡到一块风车的碎片。他从寂静的羊群中挤出条路,来到一处比周围灌木丛略低的地面。那儿有两棵树,叶子比其他树更精神一点。
“哎呀天呀!”鸟儿围着他叽叽喳喳。
挖两三英尺就足够了,灵思风用风车碎片挖着土想。真神奇,地上一滴雨也没下过,地下却那么多水,整片大陆简直就是漂在水上。
三英尺深,土壤堪堪有些潮气,灵思风叹了口气,继续挖。
坑挖到齐胸深,脚趾间终于渗出点水流。羊群争抢着他抛上去的湿土。而坑底的积水就在灵思风眼前缩回土里。
“嘿,别跑哇!”
“跑哇!”鸟儿们叽叽喳喳。
“闭嘴!”
“嘴?”
灵思风一阵猛掘,又挖了几英寸才追上回落的水位。他又努力挖了一阵,直到水已齐膝,然后用帽子在泥浆里舀了一兜,浑身滴着水爬回地面,再把帽子里的水倾进水槽。
水槽边顿时挤满了羊,都在默默使着劲,抢着舔一舔里面薄薄的水底。
灵思风赶在水位落下前又舀了两帽子。
他从废风车塔上拆下梯子扔进洞里,自己也跳了进去。他奋力挖着,湿土喷泉般飞出土坑,刚一落地就引来一片苍蝇和小鸟。
他又舀了十几帽子,此时坑已经比梯子还深了,水槽边甚至出现了几头牛,牲口脑袋密密匝匝的,根本看不见水。现场的声音就像巨大奶昔杯里不停搅动的吸管,想吸干杯底剩下的最后一点浮沫。
灵思风最后看了一眼洞底,目送最后一点水缩回土里。
“真是个怪地方。”他抱怨道。
白雪在一株灌木稀稀拉拉的影子里耐心等待。灵思风走了过去:“你不渴?”
白雪喷了个响鼻,晃晃鬃毛。
“好吧,说不定你有点骆驼的基因呢。我知道你的血统不可能全是马。”
正午将至,灵思风走上一条挺宽阔的大路。蹄印和车辙表明此处交通繁忙。他提起兴致,沿路穿过越发浓密的树林,享受阴凉。
又是一处吱嘎作响的风车,下面围着一群耐心等待的牛。
灌木越发稠密,地面上升,通往风化的橙色石山。至少这地方有风,灵思风想。满天诸神啊,求一滴雨就那么难吗?从未下过雨是不可能的,任何地方保不齐什么时候都要来场雨。地下水不都是从天上落下再渗进土里的吗?
身后传来密集的蹄声,他停住脚步。
道路拐弯处是正在全速奔跑的无主马群。擦身而过时,灵思风发现头马神骏非凡,见所未见,简直像跟引力有什么黑幕交易。马群在他面前分开,像溪水流过岩石,然后就只剩渐行渐远的嘈杂和一团红尘。
白雪鼻孔大张,加快了速度。
“哎哟!没戏的,伙计。你不能跟大孩子一起玩。不愁。”
没等尘埃落定,后面又传来蹄声,拐弯处冒出一群骑手。他们呼啸而过,对灵思风视而不见,但队尾骑减慢了速度。
“伙计,看见一群马跑过去了吗?”
“看见了,伙计。不愁。不愁。不愁。”
“一匹大棕马领头?”
“对,伙计。不愁。不愁。”
“后悔老哥说谁抓到那匹马就能拿一百块!不过没戏啦,前面是峡谷。”
“不愁?”
“你骑的是个啥玩意儿?熨衣板吗?”
“呃,抱歉。”灵思风刚说了一个词儿,那人就催马追逐队友去了,“往这个方向去是不是巴嘎……”
尘土飞扬。
“你们四叉人不是号称热心又友善吗?啊?”灵思风对着空气喊。
等拐进丘陵地带,又听到坡上的林子里传来噼啪的鞭子声和叫唤声。野马再度冲上大路,根本没留意灵思风,这次白雪下了大路,沿着被踩倒的灌木追上去。
灵思风已经学了个乖,拉紧缰绳唯一的后果就是胳膊发酸。要在白雪自己不想停的时候把它逼停,只能下马跑到前头再挖条壕沟把它拦住。
骑手们再次从灵思风身后出现,马嘴边喷着白沫。
“打扰了。这条路是不是去……”
骑手们就没影了。
十分钟后,他在一片花楸林里追上了骑手们,后者正在犹疑地乱逛,领头的大喊大叫。
“我说,谁来给我指个……”灵思风壮着胆子问。
这时他发现了骑手们为何停步——前面没路了,一条峡谷横在前方,几乎直上直下,稀稀拉拉的草和灌木趴在崖壁上。
可是白雪张开鼻孔,脚下不停,顺着断崖下去了。
以灵思风所见,他应该已经滑了下去,不,其实是已经自由落体掉了下去。崖壁几乎与谷底垂直,就算是山羊也得好几只捆成一组才敢攀爬。石子就在他身旁弹跳着落下,还有几块大的正中他的后颈,但白雪依旧不紧不慢地往下走,速度与在平地时相当。灵思风就决定抱着马尖叫好了。
半途中他看到野马群顺着峡谷飞奔,转过一块岩石,消失在两排崖壁间。
白雪到达谷底,驻足片刻,碎石散落如雨。
灵思风冒险睁开一只眼。小马再次张开鼻孔,沿着狭窄的峡谷望向远方,犹豫地用一只蹄子蹬地。接着它看看几米外令人望而眩晕的另一面崖壁。
“哎不是吧,”灵思风呻吟着,“求你了,别呀……”他想分腿下马,但腿早已缠住马身,两只脚脖子在马肚子下勾在一起。
白雪又顺着崖壁上去了,仿佛蹄下不是岩石,而是垂直的地板。灵思风自忖道,这马一定有什么法子操纵引力。帽檐上吊着的软木塞不停敲打着他的鼻头。
前面……或者说上面……是一块凸出来的石台。
“不,求你了,别,千万别……”
灵思风闭眼,感到白雪停住脚步才松了口气。他壮着胆子向下瞄,马的大蹄子确实踩在结实平整的岩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