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好像不在了。
灵思风用几乎超越自身的速度一跃而起,爬上落石堆,翻出洞穴,奔向夜色深处。
他随便挑了一颗星星作为方向,拔腿狂奔,全然不顾抽打在光腿上的灌木枝条。
哈!
当使命来敲门,他绝不会毫无准备。
因为“使命”会发现他不在家。
星光照耀洞穴中的池水,涟漪泛起,拍打着沙土。
墙上有一幅红白黄三色的古代袋鼠岩画,画师似乎想在石头上实现大型粒子加速器在八维空间里才能达成的效果,在同一幅画面上表现出袋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简而言之,岩画上不是袋鼠的外观,而是袋鼠的本质。
画面笑着消失了。
被世人称为“维特矮太太”的智慧型双足生物结构复杂,其中的要素之一是:天下没有不正之餐。维特矮太太做个三明治,哪怕是给自己吃,也要在上面放一片欧芹做装饰;她随便喝杯茶也要在腿上铺好餐巾,若是有花瓶、餐垫,以及品位高尚的景色做陪衬就再好不过了。
维特矮太太把饭放在膝头,那是无法想象的场景,甚至“维特矮太太有膝盖”这样的想法已经令人咋舌,资深数学家稍微动动念头就要用帽子给自己扇风降温。所以巫师们搜遍整片海滩,用捡来的浮木拼凑出一张非常粗劣的桌子,又搬了些合用的石头当椅子。
资深数学家用帽子掸掉一块石头上的浮灰:“请坐,维特矮太太……”
女管家皱起眉头:“下人和绅士们同桌进餐,那可是亘古未有之事啊。”
“不必客气,维特矮太太。”瑞克雷也发出邀请。
“恕我真的无法从命,这是僭越呀。我得安分守己,否则以后可没脸再见你了呀,先生。”
瑞克雷茫然片刻,悄声说:“先生们,开个会?”
巫师们在沙滩上稍远的地方又聚成一团。
“这可怎么办?”
“她真是难能可贵,毕竟她是属于楼下世界的人。”
“是的,没错,可岛上没有楼梯啊。”
“咱们盖个楼梯?”
“我是说不能让这位可怜的女人自己孤零零地坐着。”
“光造那桌子就累死人了!”
“校长,您注意到浮木有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我觉得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木头,斯蒂本。有树枝、树干什么的。”
“这就是奇怪之处,校长,因为——”
“非常简单,瑞克雷。我希望我们作为绅士都知道如何对待女人——”
“女士。”
“你这么抬杠有点过分了,院长。很好,‘如果先知奥索义不去就山,山便来就先知奥索义’。克拉奇有这么句谚语。”
瑞克雷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知道手下的巫师们肯定有话说。
“其实我认为这句谚语是奥姆……”庞德果然插话。
瑞克雷大手一挥:“就是那样,差不多。”
这就是维特矮太太独自一人在桌边用餐,而巫师们在旁边围着火堆团团坐的原因。时而有巫师起身,慢慢踱到桌边给女管家送上一点大自然的馈赠。
在岛上显然不用担心挨饿,只是很可能会消化不良或痛风。
主菜是鱼。巫师们猛力搜索也没发现哪儿有牛排树,但其他收获颇丰,除了数之不尽的传统型水果外还发现了一丛意大利面条树、一种瓤极像奶油冻的南瓜,以及一样瑞克雷不喜欢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菠萝,剥开外壳却得到一大团李子布丁的水果。
“这显然不是真的李子布丁,”瑞克雷严正抗议,“我们认为它是李子布丁,是因为它味道像极了……李子布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里面还有李子和黑加仑呢。”资深数学家说,“劳驾递一下奶油冻南瓜好吗?”
“我要说的是,我们只不过认为那些看起来像是黑加仑和李子——”
“不,我们也认为那些吃起来像黑加仑和李子。”资深数学家补充道,“校长你瞧,没什么神秘的。显然曾经有巫师来过呗。说不定就是我们的地理教授做了点实验,或是远古魔法作祟什么的。香烟树跟远古魔法比起来就是小菜一碟了,对吧?”
“说到小菜……”院长摆着手,“劳驾谁给我递一下朗姆酒好吗?”
“维特矮太太可不赞同喝烈酒。”资深数学家及时提醒。
院长看看桌子那边,维特矮太太正在优雅地吃一根香蕉,常人很难做到。
他放下手里的椰子壳:“嗯,她……我……我觉得不……唉,去他娘的,我就说这么多。”
“也不赞同说粗话。”近代如尼文讲师补充。
“带几只蜜蜂回去吧,”主席提议,“了不起的小东西,不满足于制造无聊的传统型蜂蜜。只要抬手摘一个蜂蜡做的小容器就全搞定了,方便得很啊。”
“她吃之前要慢慢把整个香蕉皮都剥掉,噢,我的天啊……”
“驯兽师你还好吧?中暑了吗?”
“啥?哎?嗯?哦,没事。对,蜜蜂,真不简单。”
巫师们抬起头,只见两只蜜蜂飞过。蜂群正借着最后的阳光围着一株开花灌木忙活,飞过之处留下一道道黑烟。
“飞来飞去像小火箭似的,”瑞克雷评价着,“厉害。”
“我还是惦记那双靴子,”资深数学家说,“仿佛一个大活人被猛地从靴子里拔走了。”
“这岛小着呢,兄弟,”瑞克雷安抚驯兽师,“我们见到的无非就是鸟、几只叽叽嘎嘎的东西,还有一大堆虫子。丢一块石头就能从这头扔到那头,养不下猛兽。他一定是……一时觉得心无挂碍吧。再说这岛上热,穿不住靴子。”
“那我们怎么没见到人呢?”
“哈!说不定藏起来了,”院长嘲讽道,“没脸见我们。在书房里私藏了这么漂亮的阳光海岛,有违校规。”
“是吗?”庞德问,“我从没见过这条校规,什么时候生效的?”
“从我不得不睡冷冰冰的卧室开始。”院长阴恻恻地回答,“劳驾递一下面包黄油布丁果好吗?”
“对——头。”这是图书管理员。
“啊,你变回原形真是太好了,老伙计。”瑞克雷立刻回应,“这次坚持久一点好不好啊?”
“对——头。”
图书管理员面前摆了一大堆果子。换作平时,这位置完美极了,但眼下他觉得连香蕉都有些不对劲,同样的错位感。有黄的长香蕉、短香蕉,红香蕉,棕色肥香蕉——
他又看看剩下的鱼:一条大银鱼、一条红肥鱼、一条小灰鱼、一条有点像鲽的形状扁扁的鱼——
“显然远古时代的巫师曾经来过这里,并且想把岛屿弄得更舒服一点。”资深数学家继续分析。图书管理员忙着查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他又望向树木:李子布丁树、奶油冻南瓜藤、巧克力椰子——猩猩突然开悟,找到了是什么让他觉得不对劲。
资深数学家打住话头。图书管理员两手撑地蹲了起来,手脚并用奔向涨潮线。他翻腾堆积的贝壳,抓了满满两大把,带着凯旋的气势扔在校长面前。
“对——头!”
“什么意思啊,老伙计?”
“对——头!”
“对,真漂亮,但是……”
“对——头!”
图书管理员似乎终于意识到巫师们的智商水平。他竖起一根手指,怀疑地看着瑞克雷:“对——头?”
“还是不太明白你——”
竖起两根手指:“对——头,对——头?”
“我还是……”
“对——头,对——头,对——头!”
庞德看着猩猩竖起的三根手指:“我觉得他在查数,校长。”图书管理员向他递过一根香蕉。
“啊,又是那个‘你看我这是几’的游戏吗?”院长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但我们要喝得更醉一点才……”
图书管理员挥手指向鱼、饭、贝壳,以及远处的树木。一根手指直插天空。
“对——头!”
“你觉得全一样?”瑞克雷猜测着,“这是一个大地方?是一个值得铭记的地方?”
图书管理员再次开口,却打了个喷嚏。
一个非常大的红海螺摆在沙滩上。
“唉,又来了。”庞德叹道。
“有趣。”主席兴致勃勃,“他变的大海螺好得很,你从尖尖的这头往里面吹气,能发出不得了的声音……”
“谁来试试?”院长的声音若有若无。
“哎呀。”庞德又来了。
“你什么毛病?”院长问。
“只有一个。”庞德继续发言,“这就是他要说的。”
“一个啥?”瑞克雷问。
“所有东西,校长。所有东西都只有一个。”
后来回忆时,庞德觉得自己这句台词充满了戏剧张力。全体在场者此时应面面相觑,逐渐开悟,再惊恐作答:“老天呀,你看,他说得对呀!”可惜在场的全是巫师,可以把很大的想法拆成极细碎的小块,慢慢想。
“别傻了,小伙子,就说贝壳吧,怕不是有上百万个。”
“是的,校长,但你仔细看,每个都不一样。我们找到的那些树……每种也只有一棵。香蕉树很多,但每棵结的香蕉都不一样。只有一棵香烟树,不是吗?”
“蜜蜂也很多。”瑞克雷反驳。
“蜂群只有一个。”庞德再驳。
“数不清的甲虫。”院长说。
“我认为其中没有任何两只是一样的。”
“嗯,确实有趣,”瑞克雷又说,“但我不觉得……”
“每样只有一个,不能持续啊,校长。不能繁殖。”
“确实。但它们就是树而已呀,斯蒂本。”
“树也分公母的,校长。”
“是吗?”
“是的,校长。有时候同一棵树上不同的部位都有公有母。”
“什么?你确定?”
“是的,校长。我叔叔就是种坚果的。”
“小点声,小伙子,小点声!别让维特矮太太听见!”
庞德大吃一惊:“什么?但是……那个……她是维特矮太太,校长……”
“那跟我们的话题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是说……有维特矮太太,想必就有维特矮先生?”
瑞克雷的脸僵硬了片刻,嘴唇开开合合,尝试并否决了各种回应,最终拿定主意,无力地说:“或许吧,但我觉得这念头太肮脏了。”
“没办法,这就是自然啊,校长。”
“从前我喜欢在美好的春季清晨去林子里散步,斯蒂本。难道你要说林子里的树都在热火朝天地做那事儿?”
这个嘛,庞德的园艺学知识有点不够用了。他试着回忆关于叔叔的种种过往,叔叔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梯子上度过。
“我,呃,记得有时候要用到骆驼毛刷子——”瑞克雷的脸色在说没人想听这种事实,所以庞德跳过细节,“总之,校长,光棍儿绝对无法繁衍。还有一件事,树上长香烟给谁抽?我是说,如果灌木希望把过滤嘴散布到四面八方,它以为有谁会来抽烟?”
“啥?”
庞德叹了口气:“校长,植物结果是为了充当诱饵。鸟来吃水果,然后,呃,把种子掉在其他地方。这样植物的种子才能扩散。我们在岛上只见过鸟和几只蜥蜴,那么如何……”
“哦,我明白了。你想问的是哪种鸟飞累了会落下来抽支烟歇口气?”
“烟色隼!”庶务长热心回答。
“庶务长啊,你还在听,真是太好啦。”瑞克雷头也不回地敷衍道。
“鸟不抽烟,校长。这时候您该扪心自问,灌木长香烟是图什么,明白吗?如果岛上有人类,我觉得迟早会冒出某种形式的尼古丁树,因为人抽烟——我是说,”庞德意识到这一说法实在有违自己引以为傲的逻辑思维,遂改口道,“人抽这些看着像是香烟的东西,到处乱扔烟屁股,由此扩散了藏在过滤嘴里的种子。有些种子要有足够的热量才能萌发。但如果岛上没有人类,灌木就没意义了。”
“我们就是人类,我就爱饭后一支烟,尽人皆知。”
“没错,但院长先生,我们几小时前刚来到这儿,消息没那么快传到偏远小岛。”庞德耐心十足,“这么短时间根本不够植物进化的。”不过后来的发现证明此论断完全错误。
“你是说,”瑞克雷心事重重,“我们吃苹果的时候其实是在帮苹果……”他顿了顿,“树也太过分了。”他又吸吸鼻子,“从今往后我还是吃鱼吧,至少鱼苟苟且且的时候不影响旁人,离得远远的我可以理解。斯蒂本先生,你知道我对进化论的看法吗?老实说我认为进化论有点胡扯,但假设真有进化这码事,它必须快速进行,不然就会和旅鼠一样。”
“旅鼠?”
“对,就是那些前赴后继跳崖的小玩意儿。有几只在坠崖的过程中变成鸟飞走了?嗯?你说啊?”
“那个,当然一只也没有——”
“就是这个意思。”瑞克雷得意洋洋地打断他,“就算某只旅鼠在坠落途中思考‘嘿,且让我扑动爪子试试看’,也于事无补,不是吗?这时候旅鼠需要非常正向的思维,一步到位考虑怎么长出真正的翅膀。”
“啊?几秒钟的工夫?从悬崖到地面的距离?”
“正是最佳时机。”
“但是旅鼠不能说变就变成鸟啊,校长!”
“能变的就走运了,对吧?”
小丛林深处传来一声咆哮,颇像号角的声音。
“你真确定岛上没有猛兽?”院长插话。
“我好像看见大虾了。”资深数学家紧张地说。
“校长说得对,岛太小了,”庞德奋力停住关于旅鼠会飞的思辨,“不可能养活足以伤害我们的猛兽。如果真有,它吃什么?”
现在所有人都听到有什么东西正冲过森林。
一只怪物来到夕阳斜照的沙滩。尺寸惊人,一颗爬行类动物的大头几乎跟身子一样大,两条长长的后腿用于直立行走。身子后面还有条尾巴,但鉴于怪物在另一端露出来的尖牙数量,巫师们不是很想关注额外的细节。
怪物嗅嗅空气,再次咆哮。
“啊,”瑞克雷开口,“我猜地理教授失踪之谜有答案了。干得好哇,驯兽师。”
“我想我还是——”
“院长先生,站着别动!”庞德从牙缝里挤出警告,“很多爬行动物看不见静止不动的东西!”
“跟你保证,以我的速度,什么动物都看不见我……”
怪物东看西看,缓慢前行。
“看不见不动的东西?”瑞克雷问,“你是说我们等它自己撞树吗?”
“维特矮太太还坐在那边呢!”资深数学家提醒大家。
维特矮太太不仅坐着,还在用淑女的方式往饼干上涂奶酪呢。
“我觉得她还没看见这玩意儿。”
瑞克雷撸起袖子:“来一轮火球齐射吧,先生们。”
“等等,”庞德又说,“说不定这是濒危物种呢。”
“维特矮太太也濒危呀。”
“但我们是否有权灭绝——”
“当然有。”瑞克雷不容庞德说完,“如果造物主让它幸存,就该给它防火皮肤。你的进化论,原样奉还,斯蒂本。”
“我们是否需要先研究一番?”
那东西加快了步伐,速度与其庞大的体形绝不相称。
“呃……”庞德紧张了。
瑞克雷抬起胳膊。
怪物停步,跳向空中,却像被踩过的橡胶球似的扁了,再次恢复原形时的吱嘎声恰似蹩脚的小丑用气球硬拗出动物的最后一条后腿时发出的声音。如若可能,此时它脸上的惊异应远多于痛苦。小闪电在周围闪烁,怪物继续扁化,卷成一根棍,接着是一系列奇趣横生却怎么都不会舒服的形状,最终成了个葡萄柚大的小球,发出一点可悲的小声音——写出来大概是“噗啦噗”——掉在沙滩上。
“干得漂亮。”瑞克雷问,“谁放的法术?”
巫师们面面相觑。
“不是我们。”院长回答,“本来我要用火球一路轰到底的。”
瑞克雷戳戳庞德:“去呀,研究啊。”
“呃……”庞德看看沙滩上那只怪模怪样的动物,“呃……研究对象貌似变成了一只大鸡。”
“好,干得漂亮。”看样子瑞克雷准备作个总结,“挺好的火球,别浪费了。”
于是他抛了出去。
一条路。
就算不是路,至少也是沙漠中一长条平平坦坦的车辙痕迹。灵思风盯着它。
路嘛,必然能到个什么地儿。只要沿着路一直走,早晚都能到任何地方。路的尽头一般会有墙,有房屋,有港湾……还有船。而且没有会说话的袋鼠,这显然是文明的标志之一。
坦白说灵思风并不反对来个谁拯救世界,或拯救世界上亟待拯救的某一块。他就是觉得世界不需要被自己拯救而已。
该往哪儿去?他随机挑了个方向,在初升朝阳的照耀下走了一阵。
一丛烟尘出现在曙光之中,越来越近。灵思风充满希望地候在车辙边。
在烟尘前沿是一辆车,由一群马拉着。黑马,黑车,丝毫没有减速之意。
巫师挥舞帽子,马车擦身而过。
片刻过后尘埃落定,他再次上路,在灌木丛中摇摇晃晃地前进,一直来到马车停泊的地点。马们警惕地看着他。
车不大,按说用不上八匹马,但连马带车都被各种木头、皮革、金属层层包裹,每个表面都满是尖刺和铆钉。虽有八匹马,约莫也剩不下什么多余的马力。
缰绳的尽头可不是普通的车夫座位,而是马车前端开的一个小孔。车夫头顶扣着更多的木头和铁片:旧炉子的碎渣、盔甲的零件、锅盖,还有踩扁的白铁罐。
给缰绳留的开口上边是截类似拐了弯的炉子烟囱的玩意儿,从车顶上戳出来,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
“呃……你好?”灵思风试探着问,“对不起,惊到你的马了……”
没人回答。他爬上装甲的车轮,窥探车顶,发现上边还有个被打开的圆盖子。
灵思风压根儿就没打算探头往里看,不然他的脑袋就成了被天空映衬的黑色轮廓,而他的身体则很可能随即成为被勾勒在地面的白线轮廓。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
灵思风叹气,缓缓下车,提醒自己千万别转身。
“彻底投降。”他举起双手。
“投降就对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声音说,“我拿的是十字弓,伙计。转过来,让咱瞧瞧你什么德性。”
灵思风转身,背后没人。
接着他低头。
十字弓几乎垂直向天,只要发射弩箭就会正中他的鼻孔。
“矮人?”
“你有意见?”
“谁?我?当然没!我最好的朋友里说不定就有矮人呢,我是说如果我有朋友的话。呃,我叫灵思风。”
“哦?好吧,我脾气暴。”矮人说,“他们叫我风狂[25]。”
“就叫‘风狂’?这名儿……可不俗啊。”
“这不是名字。”
灵思风盯着对方。虽然没有传统的大胡子和铁盔,你也能从其他零零碎碎的细节看出这位是个地道的矮人。可以砸瘪椰子的大下巴、凶猛残暴的坚毅神情,以及某种子弹头似的气质,让人一望而知此人就算用脸部撞墙也定能破壁而出。当然了,就算抛开上述一切,此人将将齐平灵思风肚子的脑瓜顶也是条线索。风狂穿着和马车一个风格的皮衣,每个角落都打满铆钉,没打铆钉的地方都别着武器。
“朋友”这个词儿突然蹿进灵思风的脑海。交朋友的原因可以有很多,“被对方用致命武器指着”当可排入前四。
“很形象,”灵思风评价着,“真好记。”
矮人侧头聆听。
“该死,他们要赶上来了。”他回过头,“会用十字弓不?”那语气像是打算听到“不”字就立刻扣下扳机。
“当然。”
“好,上车。这条道我跑了好些年,头回看见有胆儿搭车的。”
“那可真没想到啊。”
车厢不大,大部分被武器所占据。风狂推开灵思风,向烟囱潜望镜里瞧了一眼,抓起缰绳就催动马车。
灌木摩擦车轮,群马拉着车回到正路,开始加速。
“漂亮吧?谁也跑不过它们,穿着盔甲都比别的马快。”
“这真是辆非常……原创的车啊。”
“我自己改了几处。”风狂坏笑着,“你是巫师?”
“广义上说,是的。”
“厉害不?”风狂给另一把十字弓搭上箭。
灵思风犹豫一下:“不厉害。”
“算你走运,要是厉害就宰了你。最受不了巫师,一帮老古板,对吧?”
他抓住弯烟囱的手柄,来回旋转。
“来了。”风狂念念叨叨。
灵思风从他头顶偷瞄了一眼,烟囱拐弯处有块镜子,能照见后面的路。一片红尘中隐约可见五六个黑点。
“都是路霸,要抢我的货。这帮家伙见啥抢啥。王八蛋都是王八蛋,但有些王八蛋他妈的特别王八蛋。”风狂从座位下抽出几个饲料袋,“你拿两把十字弓去车顶,我来搞超级增压器。”
“啥?你想让我对人放箭?”
“不然你想让我对你放箭?”风狂一把将灵思风推上梯子。
灵思风爬上车顶。车子颠簸摇晃,红土呛得他喘不上气,风总把长袍往头上吹。
他讨厌武器,不光因为他老被人用武器指,更因为他自己手持武器时引来的麻烦更多。一旦对方以为你要放箭,势必先发制人。反之你空手前来,他们还会跟你聊上两句。虽然经常是什么“朋友,你绝对猜不到我要怎么收拾你”,好歹也拖延了时间呀。区区几秒钟够干很多事了,例如多活几秒。
远处的黑点都是车,那些车没什么载货空间,纯为速度而设计。有的四个轮,有的两个轮,还有一辆……一个轮,狭窄的车辕夹着大轮子,上边有个小座位。骑手那身行头像是在三块大陆的各种废铁回收站里拼凑出来的,不合身的地方就塞只鸡垫一垫。
但骑手身上的所有鸡都比不上拉大轮的那只大鸡。那玩意儿比灵思风都高,脖子往下全是腿,腿往上都是脖子,跑得跟马一样快。
“那是什么鬼东西?”灵思风大叫。
“鸸鹋!”风狂攀着缰绳挂在群马之间,“射死一只试试,好吃!”
车子颠簸,灵思风的帽子跌落风尘。
“我帽子掉啦!”
“好!破帽子丢就丢了吧!”
一支飞箭击中灵思风脚边的铁板。
“他们放箭了!”
有车冲出烟尘,车夫身旁的男子在头顶抡着什么东西。飞虎爪咬紧灵思风另一只脚旁的木板,掀掉一块白铁皮。
“他们还……”
“你不是有弓吗!”风狂站在马背上,“找个啥抓稳,随时可能加……”
本已飞快的马车突然猛地加速,差点把灵思风掀掉。车轴冒烟,景物化作残影被甩在身后。
“这又是什么鬼?”
“超级增压器!”风狂又爬进车里,“秘密配方!我得掌舵,你来击退追兵!”
鸸鹋冲出烟尘,身后跟着几辆比较快的马车。一支箭钉在灵思风**,深入车体。
灵思风扑倒在车顶,举起十字弓,闭眼放了一箭。
按照自古以来的叙事套路,灵思风的箭击中了某人的钢盔,又射落远处路过的飞鸟。鸟完全就是跑龙套的,全部台词就是死前发出的一声幽默得体的咕嘎。
鸸鹋骑士与灵思风并驾齐驱。他戴着巫师的帽子,上面“巫帅”字样依稀可见。满脸泥土的骑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颗颗磨得带尖儿的利齿,正面六颗还刻了“妈妈”字样。
“然![26]”骑士欢快地吵吵,“把货交出来,保证不马上弄死你!”
“那是我的帽子!还给我!”
“你是巫师?”骑士站在座位上,任凭巨轮颠簸,稳如泰山。他把双手高举过头挥舞起来。
“看我啊伙计们!我是巫师啦!魔法,魔法,魔法!”
一支特别粗大的箭牵着绳索扎进马车后部,牢牢锁定。身后的骑士一片欢呼。
“把帽子还我,不然你就死定了!”
“哦,反正也有人死定了,”巨轮骑士用十字弓瞄准灵思风,“你来呀,让我变形啊。好怕怕——”
没等说完,骑士的脸突然绿了。他向后急仰,离弦的箭误中侧车车夫;车夫受伤,马车偏斜,挡住了后车的路;后车闪避,撞在骆驼身上……于是后车的后车们突然发现前方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障碍物,由于所有马车都没装刹车,车堆转眼又大了几分,里面的东西还会踢人呢。
灵思风捂着脑袋,直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才晃晃悠悠地走回风狂身边。
“呃,风狂先生,我觉得你可以减速了。”他壮着胆。
“嗯?你把他们全宰啦?”
“呃……不能说全,有几个跑了。”
“逗我呢吧?”矮人回头看看,“哎呀,还真的是!来,用尽力气狠拉这根杆!”
灵思风按指示乖乖拉动那根长铁杆。刹车扣住轮子,金属发出尖啸。
“马怎么能跑那么快?”
“燕麦加上蜥蜴腺体,”风狂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盖过金属嘶鸣,“吃了特有劲儿!”
马车原地转圈,又跑了好几分钟,直到马匹的肾上腺素消退。他们沿车辙回去检查战场。
风狂又问了一句:“怎么弄的?”
“他抢我帽子,活该。”灵思风小声絮叨。
矮人跳下车,踢了一脚破车轮。
“抢你帽子你就这样?往你脸上吐痰怎么办?炸掉整个国家?”
“那是我的帽子嘛。”灵思风愤懑地说。其实他也不清楚是怎么弄的。他从来不擅长魔法,这点确然无疑。发的诅咒勉强有效的都是“愿你这辈子有时被雨浇”“愿你刚把小零碎放好转眼就找不到”这个档次。至于脸变绿……他低头又看了看……没错,还有淡黄斑点……这可不是正常效果。
风狂在车祸现场有目的地游走,时不时拾起几件武器扔在一旁。
“要骆驼不?”骆驼就站在稍远处,狐疑地看着他。作为刚刚对其他人造成重伤的元凶,它看起来居然相当地毫发无伤。
“我宁可用脚踩切培根的刀片,也不骑骆驼。”
“真的?那就把它弄上车,到了尼戴啤酒勒玛能卖个好价钱。”风狂丢开一把土造连发十字弓,他看到另一辆车,脸色顿时明朗起来。
“啊!这次发达啦!今天运气不错呀伙计!”
“哦,一袋干草。”
“搭把手,搬到车上去,快来呀!”风狂打开自己马车的后门。
“干草有什么了不起的?”
后门开了,里面全是干草。
“事关生死啊伙计。为了一捆干草,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指不定有多少人想弄死你。没干草就没马,在这地界,没马就是死路一条啊。”
“等等,我刚刚费那么大劲就为了一车草?”
风狂大有深意地抖动着眉毛:“暗格里还有两口袋燕麦呢,伙计!”他拍拍灵思风的后背,“亏我还以为你跟那帮拦路抢劫的王八是一伙的,差点把你扔下去!原来你跟我一样疯嘛!”
偶尔放弃理智反而对健康有利,比如眼下灵思风除非疯了才会辩称自己没疯。他跟袋鼠聊过天,能在沙漠里找到奶酪和酸辣酱卷,应该也算疯吧。有时候就是得直视荒诞不经的现实。
“疯起来没的比呀。”他带着自认为足以消弭芥蒂的谦逊回答。
“好小子!咱把武器和吃的装上车就走喽!”
“要武器干吗?”
“值钱。”
“尸体怎么办?”
“扔,一毛不值。”
趁风狂忙着把捡来的铁片钉在车上,灵思风犹豫地走到那具绿里透黄的尸体旁……哦现在还出现了大块黑斑……用棍挑起了帽子。
一团毛茸茸的八腿黑家伙愤怒地跳出来抓住棍子,木头上立即冒起青烟。灵思风极为小心地放下棍子,抓起帽子就跑。
庞德叹了口气。
“我不是质疑您的权威,校长。我就是估摸着,如果有只大怪物在您眼前突然变成鸡,您合情合理的反应不该是把鸡吃了。”
校长舔着手指:“换成你会怎么做?”
“那个……研究一下。”
“我们就在研究啊,死后查验。”院长说。
“仔细查验。”主席幸福地打了个嗝儿,“失礼了,维特矮太太。你要不要再来一块鸡……”他感受到瑞克雷钢铁般的凝视,连忙改口,“……鸡的前半身?”
“通过研究,我们发现该怪物不再对来访巫师造成任何威胁。”瑞克雷再下结论。
“可我觉着正式的科学研究绝不只是四处寻摸调味料树。您不是也看见它变身的速度有多快了吗?”
“所以?”院长问。
“这不自然。”
“一种东西可以自然演变成另一种东西,这可是你说的,斯蒂本先生。”
“可没这么快的呀!”
“你亲眼见过这什么进化的任何一个环节吗?”
“啊,当然没见过,谁也没——”
“那就对了嘛。”瑞克雷用盖棺论定的语气答道,“说不定这就是正常速度呢。我早说过,这个速度才合理。就说变鸟吧,一次变一点有用吗?这次变根毛,下次变个喙……那我们不是会瞧见一堆蠢乎乎的怪动物到处跑吗?”众巫师哄笑起来。
“那只怪物可能就是琢磨着‘哎呀他们人太多,且让我变成他们喜欢的什么东西’。”
“而我们喜欢吃的。”院长补充。
“合理的生存策略,”瑞克雷说,“除了最后那部分。”
庞德气得直翻白眼。好多事在他心里是顺理成章的:先读几本古书,再坐下沉思良久,一系列闪闪亮的小积木块就缀成一套小理论了。只要开口,这理论就一定会传到教员们的耳朵里,可他们之中总有一个要蹦出来提些蠢得要死的问题,偏偏庞德一时还答不上。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怎么可能有任何进步?如果某处的某个神说“要有光”,教员里一定会有人抬杠说“为什么要有光?一直黑着也挺好的”。
问题的症结就是老头子。庞德对老传统没多大热情,作为一个二十多岁就在学校混到中层的家伙,按老传统他理应成为年轻人致力于消灭的目标。幸亏现在的年轻人都忙着彻夜捣鼓小六,没心思琢磨别的。
反正他对升职也没兴趣。庞德只希望有人能用心聆听自己五分钟,而不是用套话胡乱应付,例如“干得好啊,斯蒂本先生,但我们已经试过了,不好使”,或“我们可能没有预算”,还有最糟的,“现在简直找不到正经的(此处填入名词)啦。记得人称(此处填入绰号)的那个(此处填入一个死在五十年前、庞德不可能记住的巫师名字)吗?那才是(此处填入名词)的真行家呢。”
庞德觉得自己头上堆着许多死人留下的鞋子,这些鞋穿在活人脚上,而活人正在奋力往下踩。
那帮老东西从来不想学习,什么都不愿意记,就会感慨今不如昔,一天到晚毛孩子似的吵个没完,唯一明事理的却是只红毛猩猩。
庞德恶狠狠地戳着篝火。
巫师们用树枝和编起来的大叶子给维特矮太太搭了间简陋的小棚子,维特矮太太向大家道过晚安,进了棚子,端庄地扯了些叶子挡住门。
“真是位可敬的女士啊,”瑞克雷感叹道,“那我也去睡了。”
篝火边已经响起一两组呼噜声。
“我想该留个人站岗吧。”庞德提醒。
“你真是好人。”瑞克雷嘟囔着翻了个身。
庞德气得咬牙,转身向着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暂时回到了双足生物的世界,裹着毯子阴沉地坐在那儿。
“我猜这岛至少会让你觉得宾至如归吧,先生?”
图书管理员摇头。
“你想不想听听这岛还有哪些地方不对头?”
“对——头?”
“那些浮木。他们都不听,但这很重要。我们捡了好多浮木回来当柴火,全是自然木材,你注意到了吗?没有任何加工过的木板,没有破箱子、旧木屐什么的,都是普通木头。”
“对——头?”
“也就是说我们一定远离了正常航线……啊,别……不要……”
图书管理员绝望地皱起鼻子。
“快!集中心思,想着胳膊腿!我是说活物的胳膊腿!”
图书管理员痛苦地点头,打了个喷嚏。
“对——头?”他再次定型了。
“好吧,”庞德无奈地说,“至少还会动,虽然你作为企鹅太大了些。我想这是你身体的求生机制,自动寻找实用的稳定形态。”
“对——头?”
“真逗,怎么变也消不掉红毛……”
图书管理员瞥了他一眼,蹒跚着沿海滩走了几步,瘫坐成一堆。
庞德看看篝火周围,站岗大概只是他的责任,因为其他人显然没那个意愿。果不其然啊,果不其然。
林间有东西在鸣叫。海上鬼火闪烁,星汉灿烂。
庞德仰望星空,值得依赖的至少还有——
突然他意识到还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校长!”
你疯了几年啦?不,没有这样开头的……主动搭讪好难啊。
“那个……真没想到这儿有矮人。”灵思风说。
“哦,我家是从无物津搬来的,那时我还小呢。”风狂答道,“本想沿着海岸再走远点,却碰上风暴沉船了。真庆幸搬到了这儿。在家乡,我只能在冷冰冰的矿井里凿石头,但在这儿,矮人也能活得顶天立地。”
“是嘛。”灵思风谨慎地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
“不是真的顶到天啦。”
“当然不是。”
“所以我们就住下啦,我爸在巴嘎铺开了个连锁面包店。”
“矮人面包?”
“对呀!全靠这个我们才成功穿过几千英里鲨鱼出没的海域。要是没有那袋矮人面包,我们……”
“拿什么锤鲨鱼啊?”灵思风及时接茬儿。
“啊,你是行家!”
“那什么巴嘎铺,是大城市吗?有港口吗?”
“他们都说有。我没去过,我喜欢野外生活。”
大地颤抖,车辙旁的树木无风自动。
“好像风暴要来了。”灵思风说。
“风暴是啥?”
“那还能是啥,刮风下雨呗。”
“唉,瞎编鬼扯,你不会也信那些浑话吧?我爷爷喝多了就爱说下雨什么的,满口胡言。水会从天上掉下来?别逗了!”
“这儿从来不下雨?”
“当然不!”
“我家乡总是下雨。”
“嗯?那水是怎么到天上的?水可沉了呢。”
“哦,水啊,这个……我想是太阳把它吸上去,差不多。”
“咋吸?”
“不知道,自然而然的事。”
“然后掉下来?”
“对!”
“不要钱?”
“你真的从来没见过雨吗?”
“嘿,尽人皆知,水是在地底下埋着的,这才合理。水沉,往低处流。我可没见过水在空气里飘,伙计。”
“那你认为地上的水是打哪儿来的?”
风狂满脸惊讶:“那你说地上的山是打哪儿来的?”
“啊?山本来就在地上啊!”
“哦,所以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当然不是!山比空气重多了!”
“水不也是吗?我车底下就有两桶水,举起来可费劲了呢。”
“你们这儿……没河吗?”
“当然有河!我们什么都有,伙计!”
“那你说河里的水是哪儿来的?”
风狂脸上写满发自心底的困惑:“河里要水干什么?有什么用?”
“流到海——”
“真浪费呀!你们那儿的人就让水往海里流?”
“不是我们让不让,它……自己就流了……河就是干这个的。”
风狂长久地瞪着灵思风:“你疯得比我狠。”
灵思风决定放弃。天空万里无云,地面又颤抖起来。
校长瑞克雷怒视星空,仿佛星空是为了跟他找别扭才故意长成这样。
“什么?一个也没有?”
“严格讲,是一个熟悉的星座都没有。”主席回答,“我们数了三千一百九十一个可能是三角座的星座,但院长说不能那么算,有的星星重复了……”
“一颗我认识的星星都没有。”资深数学家也说。
瑞克雷在空中挥舞双手:“星星总是会变的。神龟在宇宙里游**——”
“可不会变这么快!”院长说。
衣衫凌乱的巫师们仰望着迅速变得拥挤的夜空。
碟形世界被巨龟驮着在宇宙里穿行,人们观察到的星座经常改变,也就是说占星术在这里绝非逃避正经工作的巧妙手法,而是一门前沿科学。想想人生和人世都受到几十亿英里外一系列巨型等离子球体长期可靠的引导就觉得真不可思议,要知道好多等离子球可从来都没听说过人类,不知人类为何物呢。
“我们被困在别的世界上了。”资深数学家呻吟着。
“呃……我想不是这样的。”庞德有不同意见。
“难道你有更好的解释?”
“呃……你们看到那边的一大片星星了吗?”
巫师们凝视着地平线上集结的一大片星星。
“真漂亮。”瑞克雷发言,“然后呢?”
“我认为那就是被我们称为‘一小撮无聊的昏暗小星座’的星座,形状差不多对得上。校长先生,我知道您要说‘但那些星星看起来就像天空中的一块斑,而我们平时看到的都是蒙在好几块斑上的一团影’。那是因为几千年前,巨龟大阿图因离它们更近的时候,那星座可能就是这样。换而言之,校长,”庞德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我认为我们穿越了时间,倒退了几千年。”
说来这也是巫师的另一项怪癖。他们可能花上半小时争论今天是不是星期二,但碰上不可理喻的大事反而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资深数学家甚至有些宽慰。
“哦,这样啊?”
“迟早的事儿。”院长也说,“毕竟没有哪本书上写过次元洞的两端必须开在同一个时代。”
“回家有点难喽。”瑞克雷评论道。
“呃……”庞德再次开口,“可能没那么简单,校长。”
“你是说没有想办法穿越时空那么简单吗?”
“我是说我们可能无家可回。”庞德闭上眼,他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对话有多艰难。
“当然有家可回。”瑞克雷驳斥道,“我们今早——昨天才来的。也就是说未来几千年后的昨天,自然如此。”
“如果我们不谨小慎微,就可能改变未来,您明白吗?我们出现在过去可能就已经改变了未来,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我必须跟您讲明白这道理。”
“他说得有理,瑞克雷。”院长插嘴,“顺便,朗姆酒还有剩吗?”
“反正这地方没什么历史,不就是个破海岛嘛。”
“只怕在世界上任何角落发生的微小行动都可能导致巨大的后果,校长。”
“我们当然不希望产生啥后果。那你到底想说什么?有建议吗?”
对话如此顺利,巫师们几乎就快开窍了。也许正因为如此,庞德不禁有些欣欣然,正如空中自由落体几百英尺而毫发无伤的人也会觉得触地之前的最后几英寸不过是个过场。
“打个经典的比方,最重要的事是千万别杀死你自己的爷爷。”现在庞德触地了。
“我为啥要杀他?”瑞克雷立刻发问,“我们关系挺好的。”
“不,当然不是故意的,我是说意外杀死。”庞德辩解,“但总之——”
“真的?我天天意外杀死人,可我爷爷没在岛上——”
“我就是打个比方,校长。重点是因果效应,我是想说——”
“斯蒂本先生,你想说你突然认为我们穿越到过去是为了弑亲。这么说吧,如果真能见到我爷爷,我要请他喝一杯,告诉他千万别以为对着蛇大吼大叫,蛇就不敢咬人。他晚年可能要回来感谢我的忠告呢。”
“为什么?”
“因为不听我的,他就没晚年了。”
“不,校长,那可不行!那样可能比射死他更糟糕!”
“是吗?”
“是的,校长。”
“你的逻辑推演里有一两处我听不懂,斯蒂本先生。”瑞克雷语气冰冷,“你不会打算射死你爷爷吧?”
“当然不!”庞德矢口否认,“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啊哈!”
“我不是说——”
“喂,我们穿越的跨度比那远多了,”院长说,“有好几千年呢,我们的爷爷都还没出生。”
“那么斯蒂本的爷爷有幸捡了条命。”瑞克雷作了结论。
“不对,校长。”庞德赶紧开口,“请听我说!我想说的是您在过去做的任何事都会改变未来。最细微的行动也可能有巨大的后果。您可能……在当下踩死一只蚂蚁,结果却导致未来的某人根本就没能出生。”
“是吗?”
“是的,校长!”
瑞克雷顿时高兴起来:“那敢情好哇!有几个人还是不出生的好,到哪儿找他们的蚂蚁?”
“不,校长!”庞德绞尽脑汁想在校长的头上找条缝,撬开脑袋把道理灌进去,有那么几秒他一无所获,“因为……因您踩的蚂蚁可能是您自己的啊,校长!”
“你是说……我可能踩死一只蚂蚁,导致历史变更,结果我自己没能出生?”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您说得对,校长!”
“怎么可能呢?”瑞克雷一脸迷惑,“我又不是蚂蚁生的。”
“因为……”庞德只觉得互不理解的沟通障碍越垒越高,但他决不放弃,“那个……呃……那个,假设……那蚂蚁咬了某人骑的马,马受惊,骑士跌落。骑士正好要去传达一条重要的消息,因为消息没传到,引发了一场可怕的战争,您的祖先就战死了——不,抱歉,我是说没战死——”
“蚂蚁怎么过的海?”瑞克雷发问。
“抱着浮木漂过去。”院长立即接过话茬儿,“你可猜不到有多少东西能抱着浮木漂到边远海岛上。有昆虫、蜥蜴,甚至还有小型哺乳动物呢。”
“然后爬上沙滩,一路奔往战场?”
“抱鸟腿呗。”院长又说,“以前在书上看过,有的鱼卵就粘在鸟腿上,被带到了别的池塘。”
“真是执著的蚂蚁啊。”瑞克雷捋着胡子,“也对,必须承认,还有比这更离奇的事儿呢。”
“天天都有。”资深数学家也说。
庞德眉开眼笑,他们自己补完了比喻,自圆其说。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瑞克雷再度开腔,“谁来踩蚂蚁?”
“啊?”
“不是很明显吗?我踩蚂蚁,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不存在,就没人踩蚂蚁,所以我又存在了,再所以我又不存在。明白了吗?”他用善意的粗手指戳着庞德,“斯蒂本先生,你很聪明,但有时你好像不知道要用逻辑思维处理手头的事务。讲道理嘛,既成事实就是事实。哦,别这么伤心。”他也许是发自内心地把庞德脸上徒劳的愤怒错认为惭愧的沮丧,“如果你有什么复杂的事儿想不通,我的大门随时敞开[27]。毕竟我是你的校长啊。”
“打扰一下,所以到底能不能踩蚂蚁?”资深数学家催促道。
“想踩就踩吧。”瑞克雷大度回答,“正因为你踩了刚好踩到的蚂蚁,所以才有后来的历史。如果你踩到哪只蚂蚁,说明你从前已经踩过,重踩一次就是补上了第一次,现在踩蚂蚁就是因为过去已经踩了蚂蚁,过去就是现在。”
“真的?”
“真的。”
“那我们是不是该穿大几码的靴子?”庶务长问。
“尽量跟上我们的思路,庶务长。”
瑞克雷伸了个懒腰打起哈欠:“就这样吧。我们都回去睡觉好吗?明天还要忙呢。”
某人夜不能寐。
巫师们都睡着了,一团鬼火似的幽光正围着他们打转。
这是个无所不在的神灵,但“无所不在”有着特殊的定语。他也是无所不知的神灵,然而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知”,一切都仅限于他的海岛。
该死!他就知道香烟树要惹麻烦。它刚发芽时就该制止来着。他可没打算让局面失控成这样。
当然,另外的那个……“尖头生物”挂掉了,这还挺可惜的。但那不是他的错,对吧?所有东西都要吃饭嘛。岛上冒出来的某些东西连他这个神都预料不到,其中一部分甚至难以保持五分钟的稳定形态。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一丝自鸣得意的笑容。首先那个叫院长的生物说想抽支烟,灌木就开始进化、生长,只用两小时就结出了第一批富含尼古丁的果实。这就是现在进行时的进化论。
麻烦的是,他们四处探索,并且不断提问。
这尊神灵大概是所有神灵中的异数,他觉得有问题是好事。实际上他特别眷顾敢于质疑假说、抛开迷信观念、打破非理性偏见……总而言之,那些善于使用天神赐予的大脑的人。当然,脑子其实并不是哪个神灵给的,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善用千万年来受外界刺激发育出来的大脑来控制长有对生拇指的双手的人”。他为如此科学严谨的说法而万分自豪,或者说如果世上当真有神,则他作为一尊神灵肯定会自豪。
万事皆有限度。自由思考是好的,但绝不能信马由缰什么都思考。
幽光消失,在山巅的神圣洞窟里重新出现,依旧打着转。他知道严格意义上说洞窟并不神圣。必须有信徒才能让某个地点带上神圣的属性,可这位神根本不想要信徒。
一般来说,没有信徒的神就像暴风雨中的羽毛,孱弱无能,但出于某种连这位神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他没有信徒也能照常活动。也许是因为他狂热地信着自己吧,是相信,不是信仰,因为信仰神灵是非理性思维。
他曾经颇为内疚地想过要不要再做几只雷电蜥蜴把这些外来者吃掉,转念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这不是思想进步的现代神灵该想的事儿。
洞穴一角堆放着一层层的种子,他从南瓜科里选了一粒,抄起工具。
他的工具非同凡响,你在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这么小的螺丝刀。
一根绿芽伴着第一缕曙光在丛林里萌发,展开两片叶子,继续生长。
落叶构成的肥沃腐殖土深处,白色的嫩芽蠕虫般扭动,这是必须全力以赴的时候。土壤深处,一根根须探索着找到了水源。
几分钟后,绿芽已经长成一株庞大且还在运动的植物,四周的灌木纷纷枯萎。
领头的芽向着大海继续生长,须卷紧跟着茎,就势缠住其他植物的枝条,用大树当支撑,连根拔起小灌木再丢开,每留下一个土坑就用一条新生的根填满。
神灵没时间讲究细节,只是告诉那植物多利用现有资源,他知道这样能行。
终于,第一根芽穿过沙滩,到达大海。根系钻进沙子,叶片舒展,植物生出孤零零的一朵雌花,在茎上绽放。
这部分和神灵的设计无关。神发现进化论最大的问题就是造物不听命令,有时候偏要自作主张。
一根须卷蜷成一团,突然舒展开,套住一只路过的蛾子。须卷收回,把吓坏了的蛾子的腰部以下插进雄花的花粉中,接着飞速扬起,一个空中大灌篮把蛾子扔进雌花的花心。
几秒钟后,雌花凋落,基座部的小绿球膨胀起来。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学名叫作“独一海船藤”的植物结出第一枚,也是仅有的一枚果实。
一座大风车在铁塔顶部吱吱呀呀转个不停。塔上的牌子写着:“欢迎来到尼戴啤酒勒玛,请检查你的武器。”
“嗯,全都在,不愁。”风狂催马向前。
他们经过一座木桥,但灵思风想不通有什么必要造桥。一条干沙沟而已,直接踩过去简单多了。
“沙沟?那是倦怠河!”
果然不假,一条小船从河里经过,前边由一匹骆驼拉着,下面四个大轮子跑得可快了。
“船。”灵思风说。
“以前没见过?”
“没见过用脚踏板蹬着走的。”小小的独木舟从灵思风眼前经过。
“风向不对,不然他们要升帆的。”
“但……这么问可能有点奇怪……为什么要做成船形?”
“因为船就是这个形状呀。”
“哦,好吧,我就知道是这种理直气壮的答案。骆驼是哪儿来的?”
“都说是抱着浮木漂来的。靠海的地方,洋流冲上岸的怪东西多着呢。”
正说着,尼戴啤酒勒玛出现在视野中。要不是有刚才那块牌子,说不定他们从城镇中间穿过还浑然不觉。此地建筑用专业术语该叫“民族特色”,换个领域则可称之为“土破矬”。然而灵思风觉得既然此地异常炎热,又从不下雨,房子的唯一功能就是在“里面”和“外面”之间画个界。
“你不是说这是大城镇吗?”他问。
“有一整条街哩,还有个酒吧。”
“哦,这就是街啊?那边的木头堆是酒吧?”
“你会喜欢上它的。老板是鳄鱼。”
“为什么把老板叫鳄鱼?”
在沙滩上睡了一夜,幽冥大学教员们的心情并未好转,校长的存在则进一步阻碍了大家心情好转。瑞克雷是夜猫子,偏偏又爱早起,有时候晚睡早起连成片,中间的睡眠就省了。
“起床了兄弟们!谁跟我去环岛晨跑啊?跑第一的有小奖励!”
“妈呀,”院长翻了个身呻吟道,“他开始做俯卧撑了。”
“大家别误会,我不是主张恢复老传统,”主席抠着耳朵眼里的沙子,“可要在从前啊,他这样的巫师早被宰了。”
“没错,但要在从前,我们这样的巫师也被宰啦。”院长提醒说。
“记得以前有这么个说法吗?永远别相信六十五岁以上的巫师。怎么都没人提了?”
“我们都已经超过六十五岁了,驯兽师。”
“啊,对。事实证明我们过了六十五岁依旧靠得住。”
“能活到现在真是太好了,嗯?”
“有只螃蟹在爬树呢。”近代如尼文讲师仰天躺着,“真螃蟹。”
“对。”资深数学家立刻解说,“这种叫爬树蟹。”
“为什么?”
“小时候我看过一本书,”主席说,“讲的是一名男子遇到海难被困荒岛,跟这岛差不多。他以为岛上只有自己,但某天他在沙滩上发现一个脚印,旁边还配了幅木版画。”
“一个脚印?”院长坐了起来,捧着脑袋。
“啊……对,他看到脚印就知道……”
“自己被困荒岛,岛上还有个独腿跳远冠军?”院长的心情不太好。
“不,显然他后来发现了更多脚印……”
“我也想孤身一人被困荒岛。”资深数学家看着正在原地跑步的瑞克雷说。
“是我多心了,还是我们确实被困在离家几千英里外加几千年的海岛上?”院长问。
“后者。”
“我也这么想。有早饭吗?”
“斯蒂本找到些溏心蛋。”
“真是个有用的年轻人。从哪儿找到的?”
“树上结的。”
院长陆续回忆起昨晚的点点滴滴。
“溏心蛋树?”
“没错。”资深数学家答道,“软嫩嫩的,配上面包果可好吃了。”
“接下来你不会告诉我说他又找到棵勺子树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
“是勺子灌木。”资深数学家举起一把小木勺,上面还连着几片小绿叶。
“结勺子的灌木……”
“斯蒂本说合情合理,院长。他说正因为勺子有用,我们才会去摘,而勺子总是转眼就丢。说完他就哭了。”
“真有道理。说实话,这地方像人间天堂似的。”
“我建议咱们及早离开。”主席说,“今天抓紧研究一下造船的事儿,我可不想再碰上那种蜥蜴怪了。”
“每样东西只有一个,记得吗?”
“说不定还有比蜥蜴更糟的呢。”
“造船不会很难啦,连原始人都会。”
“不。”院长打断主席,“我们已经把岛搜了个遍,也没找到像样的图书馆。哪儿都没有!不可理喻。没有书,能干成什么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动手尝试一下?”资深数学家说,“比如……看看哪些材料能浮起来之类的。”
“哦,如果你愿意搞得那么粗鄙……”
主席看看院长的脸色,觉得是时候活跃一下气氛了。
“我啊,哈哈,刚才在想,”主席打着哈哈,“就是心里没事瞎琢磨……如果你被困在孤岛上,院长……你会想听什么类型的音乐呢?”
院长的脸色更阴沉了:“主席,我想听安卡-摩波歌剧院里的音乐。”
“啊。哦?是啊。好的……非常……非常……非常直率的想法啊,院长。”
灵思风摆出呆滞的笑容:“那个……你是条鳄鱼?”
“你有意见?”酒保问。
“不!没意见!他们没给你取个名字什么的吗?”
“啊……他们给‘偶’取了个外号……”
“哦?是吗?”
“是。叫‘鳄如鳄如’。但大多数人叫‘偶’东哥啦。”
“那……呃……这玩意儿呢?你们把这叫啥?”
“叫‘啤肘’。”鳄鱼说,“你们叫它什么?”
酒保穿着脏兮兮的衬衫和一条短裤,在亲眼看见为腿特别短、尾巴特别长的人量身定制的短裤之前,灵思风一直都以为做裁缝没什么难的。
灵思风举起啤酒对光端详,对光看是必须的,因为光居然能透过来。透明的啤酒啊。安卡-摩波所谓的啤酒其实应该是麦酒,就是加了啤酒花的浓汁儿。灵思风熟悉的啤酒具有层次感,有味道,虽然有时你可能不会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味儿。安卡-摩波的啤酒有酒体,有酒渣,杯里剩下的最后半寸酒渣还得用勺子舀着吃。
这儿的啤酒则清淡透亮,还充满气泡,恰似已在某人肚里走过一遍。不过味道不错,不像家乡的啤酒喝下去那样坠胃。当然,清淡的啤酒没劲儿,但侮辱别人的啤酒可是大大的失礼。
“真不错。”灵思风说。
“你从哪儿来?”
“呃……我抱着浮木漂来的。”
“那么多骆驼抱着,你还有地方哇?”
“呃……有。”
“好运气哈。”
灵思风需要一张地图,不是地理图,虽然来一张也挺实用。眼下他需要一张地图告诉他自己的脑袋在哪儿。鳄鱼酒保可不常见,可酒馆里的其他客人貌似都挺习以为常。“其他客人”包括三只穿工装连衣裤的羊和两只正在射飞镖的袋鼠。
说是羊,又不完全是羊,更像是……人羊。支棱着耳朵,白色长毛,标志性的羊类特征,但直立行走,似乎还有手?灵思风非常确定人和羊不能杂交,否则大家早就发现了,尤其是边远地区的人。[28]
袋鼠们也是,有尖耳朵、长嘴,却倚在吧台上喝着稀溜溜的怪啤酒。其中一只还穿着脏背心儿,透过灰土隐约可见上面印着的广告语“哇嘎干草,是大麦草!”。
总之灵思风觉得自己看到的动物不是动物。他又咂了一口啤酒。
他心里有话却不方便跟东哥讲。提醒一条鳄鱼说他的店里有两只袋鼠,这话怎么想都不对味儿。
“还要‘啤肘’哇?”
“好,好。”
他看看啤酒泵上的标志,上面画着一只微笑的袋鼠,酒标上写着“袋啤”。
他再看看墙上的海报,也是袋啤的广告。同一只袋鼠,同样的笑容,拿着一扎啤酒。
这袋鼠有些眼熟。
“我刚巧‘意注’……”灵思风捋直舌头又说了一遍,“我刚巧注意到,这‘肘吧’里的客人长得和别人不大一‘让’哈。”
“啊,那边的空木头巢伊最近胖了。”东哥擦着玻璃杯。
灵思风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哎,这谁的腿哈?”
“先生,你还好哇?”
“‘可楞’被啥玩意儿叮了吧。”灵思风突然感到一阵内急。
“厕所在房后。”
“房子后面是房后,”灵思风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头撞上一名铁柱子似的大汉,大汉一只手就把他拎了起来。顺着胳膊,灵思风看到一张愤怒的大脸,表情像是在说有很多啤酒想找碴打架,而裹在啤酒外面的身体其他部分乐于从命。
灵思风恍惚间也觉得他自己这边有大量啤酒想要逃跑。这是一场啤酒与啤酒的对话。
“俺都听见了,你哪儿来的?”大啤酒问。
“安卡-摩……”这当口上还有什么好撒谎的?
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
“你来俺这儿就为了取笑俺们喝酒打架、说话有口音?”
灵思风体内的一部分啤酒开口:“不愁。”
大汉把灵思风拉近,脸贴脸。真是见所未见的大鼻头。
“你知不知道俺们的葡萄酒也顶顶好?霞多丽物美价廉,锈厕谷的赛美蓉酒体丰满、层次分明,口感清新,是美食家的上佳之选……你小子知道吗?”
“好哇,我要一扎霞多丽。”
“你搞笑呢?”
“没,我要搞尿——”
“把我的伙计放下。”一个声音说。
风狂站在门口,大家窸窸窣窣地往门外蹭。
“你也找揍啊,矬子?”大汉攥着拳头转向风狂,灵思风被扔在一旁。
“我不找揍。我进了酒吧,揍自然来找我。”风**出一把刀,“不关他的事,听见没?”
“你那也叫刀?”大汉抽出一把放在正常尺寸的手里可以称为剑的玩意儿,“这才叫刀呢!”
风狂看看大刀,把手伸到背后,抽回时带出一件东西。
“是吗?不愁。这个,叫十字弓。”
“这是一段原木。”瑞克雷正在检查造船委员会目前的工作成果。
“不只是原木——”院长辩解。
“哦,看出来了,你们还做了根桅杆,把庶务长的浴袍挂上去了。这就是原木,院长,一头有根,另一头的枝丫还没掰干净。你们还没挖空呢,它就是原木。”
“我们所有人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弄好的。”资深数学家说。
“而且它能浮起来。”院长指出。
“我觉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载浮载沉,”瑞克雷说,“而且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坐上去?”
“这是单人版。”院长解释道,“我们打算先测试一下,然后再把很多个捆在一起……”
“你是说筏子?”
“我想是吧。”院长很不情愿,他希望取个更带劲儿的名字,“显然这些工作需要时间。”
瑞克雷点了点头,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巫师们只用一天就重新概括了全人类也许花了数百年才完成的科学进展。照这样下去,到星期二没准儿就发明皮划子了呢。
“你们谁下水试试?”瑞克雷问。
“我们认为开发项目进展到这个环节,庶务长或许可以提供协助。”
“他要当志愿者?”
“我们确信他不会拒绝的。”
其实庶务长人在别处,正漫无目的地在甲虫飞舞的森林里欢快游**。
说庶务长精神状态不稳定,他自己大概会第一个承认。说他是个冲茶器他也会第一个承认。
但他只是看起来疯癫。他从小就对魔法没多大兴趣,却特别擅长玩数字,即便是幽冥大学也需要个会算账的。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丝不苟地算账是他的生存之道。他就这样度过了那段腥风血雨的日子,任凭外面的人用人命做着除法和减法。
那时候法术暗杀是巫师合法升级的优先途径,可他安然无恙,因为没人想当庶务长。
接着瑞克雷就当上了校长,为传统画上了休止符,一则因为此人杀不死,二则因为他是个古怪而独特的现代化改革家。高级巫师们都跟他处得不错,因为处不好就会被他吼。经过了幽冥大学校史上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能安心吃饭而不用找人试毒,每次起床不用先检查自己是否被变了形,这一切真是太好了。
但瑞克雷的到来对庶务长而言却是人间地狱。关于瑞克雷的一切都在反复刺激他的神经。如果把人比作食物,庶务长就是溏心蛋,瑞克雷则是厚重的板油布丁配大蒜汁。瑞克雷说话的嗓门顶得上旁人扯着嗓子吼,走路都是用跺的,处处可闻他的咆哮,弄丢了重要文件偏说从没收到,一无聊就用十字弓射墙,整个人透着一种挑衅似的乐观。瑞克雷从不生病,他认为别人生病是因为思想倦怠。并且他没有一点幽默感,又偏偏爱说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