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去过。可你知道出差和旅游是两码事。忙完公事都没时间游览……
死神指向地图。一大片螺旋状的云缓慢地围着大陆打转,像一群豺狼围着濒死的狮子。狮子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但说不定还剩下咬一口的力气。
奇怪。一圈永久的逆龙卷,中间围着一片风平浪静的广阔土地。从未有过风暴,甚至连雨都没下过一滴。
“适合度假呀。”
跟我来。
二人来到死神的大图书馆,鼠之死神尾随在后。图书馆奇大无比,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云。
死神伸出一只手:给我一本关于四叉大陆危险动物的书籍。
阿尔伯特抬头一看,立即飞扑出去寻找掩体。多亏他有先见之明,已团身成球,因此只受了点轻伤。
过了一会儿,传来死神含混的声音:阿尔伯特,如果你能帮把手,我将不胜感激。
阿尔伯特挣扎着爬起来,扒开若干本大部头,终于把死神从书山里挖了出来。
嗯……死神随手捡起一本,看了看封面。
《未名惧土危险哺乳类、爬行类、两栖类、鸟类、鱼类、水母类、昆虫类、蜘蛛类、甲壳类、草类、树类、苔藓类、地衣类生物大典》。他念完封面,目光又顺着书脊向下滑,卷29C,接着又加上一句,哦,第三部,明白了。
死神望着凝神聆听的一排排书架:如果我要一份四叉大陆不危险的生物名录会不会简单一点?
等待。
看起来——
“别,等等,主人。过来了。”
阿尔伯特手指之处,有一点白东西左摇右摆,懒洋洋地左摇右摆飘了过来。等它靠近,死神抬手抓住,发现只是一张纸。
他仔细读完,又把纸翻过去溜了一眼,以防背面有字。
“可否容我一看?”阿尔伯特问。死神递过纸张。
“某些羊。”阿尔伯特朗声念道,“啊,好吧。去海边玩一个星期可能好些。”
有趣的地方。阿尔伯特,备马。想必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吱吱。鼠之死神说。
什么?
“主人,它说‘不愁’。”阿尔伯特翻译道。
我想不出有什么好愁的。
凌晨四点,老汤姆敲“不响”钟四次,四大团寂静碾过城市。
几个仆人推着小餐车匆匆穿过走廊。校长终究还是服软了,叫人提早送来早餐。
瑞克雷放下软尺。
“再试一次,怎么样?”他爬出窗子,从沙滩上捡了个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海螺壳,然后又钻进浴室,走到窗边的一扇门前。
门对面是个潮湿的天井,苔藓丛生。肮脏的二手晨光照了进来,落在惨淡的地面上。飘落的雪花只有区区几片能落到地表。
天井这侧的窗子反射着门里透进来的光,像一汪极黑的油。
“好了,院长。再把你的法杖伸过来,然后晃一晃。”
浴室里,巫师们望着轻微泛着波纹的窗口。对面应当能看到伸出去了的几尺木棒。
“哎呀呀,”瑞克雷从天井里回来了,“知道吗,这玩意儿我只听过没见过。”
“还有人记得迷得利害校长的靴子吗?”资深数学家吃着餐车上的冷羊肉说,“他搞砸了,在左脚的靴子里开了个这东西。很难对付啊,一只脚套在其他维度里,走路都难。”
“那可不一定……”瑞克雷用海螺轻敲下巴,望着窗外的热带风光若有所思。
“一脚落下去都不知道踩在哪儿。”资深数学家补充道。
“曾经还有过一个,开在地窖里,凭空出现的。看起来就是个圆咕隆咚的黑窟窿,不管什么东西放进去就没影了。所以维若蜡校长在上面盖了个茅房。”
“合情合理。”瑞克雷仍在沉思。
“我们也这么想,直到有一天在阁楼里又发现一个洞。其实是同一个洞的两面,一进一出,后面的事就不用我细说了。”
“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庞德叫道,“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开发机会啊!”
“人人第一次听到都那么说,”资深数学家驳斥道,“但是孩子啊,等你当巫师的资历和我一样深,自然就明白这道理:每当你以为发现了改善人类社会的伟大机会,最好把那机会放回去,假装没瞧见。”
“但如果你开个洞,出口在上入口在下,掉下去的东西从上面冒出来,无限反复……最终可以达到流星的速度,产生的能量足以……”
“这不就是地窖和阁楼嘛。”院长啃了一口冷鸡腿,“这么说吧,幸亏有空气阻力。”
庞德谨慎地从窗口伸出一只手,感受温暖的阳光:“从来没人研究过这些洞?”
资深数学家耸耸肩:“有什么好研究的?洞就是洞呗。一个地方魔法聚集得太多,就把世界融穿了,差不多相当于烧热的铁球熔穿猪油。如果正好经过什么东西,就顺路开个门。”
“时空连续体上的压力点……”庞德自言自语,“一定有上百种——”
“哈,对啊,我说地理教授怎么总晒得一身黑。”院长恍然大悟,“我就觉得他在作弊。地理哪有那么容易就研究的?窗外就是地理,成何体统?教学期间开个小差就能让你考察一番,太不应该了。”
“其实,这不算作弊,”资深数学家说,“他充其量也就是稍微扩建了一下书房。”
“你们说,外头不会刚巧就是××××吧?看着挺像‘外国’的。”院长问。
“是啊,有波涛。”资深数学家答道,“可你们说这模样算不算围困呢?”
“这个……大概算绕着晃悠。”
“所谓‘围困’的气势应该更……壮阔一些。”近代如尼文讲师说,“比如惊涛拍岸什么的,摆个样子给外人瞧瞧:这片海滩老子围定了,有什么意见都给我憋回去。”
“我们不如到对面去调查一番。”庞德提议。
“穿过去肯定没好事。”资深数学家阴沉地回绝。
“你看庶务长就安然无恙嘛。”瑞克雷突然说。
巫师们聚到窗口。庶务长就站在浪花之中,袍子卷到膝盖上方。几只海鸟在头上盘旋,棕榈树随风摇曳。
“哎呀,他肯定趁我们没留意自己跑出去了。”资深数学家说。
“庶务长!”瑞克雷高声呼唤。
远处的人影头也没回。
“我不是想挑事儿啊。”主席渴望地看着阳光明媚的海滩,“我的卧室里可冷透了,昨晚连羽绒被都结了霜。出去晒个太阳,我不觉得有啥坏处。”
“我们是来帮助图书管理员的!”瑞克雷斩钉截铁。封面上写着“对——头”的大书发出微弱的鼾声。
“我正是此意。可怜的图书管理员在海滩的树梢上想必会快乐得多。”
“你是说要把他架在树枝上吗?他现在可还是《对——头》呢。”
“你懂我的意思,马斯特朗。他现在这样子能在海滩休养一天总好过……好过以前在海滩休养一天。咱们动身吧,我都冻死了。”
“你疯啦?对面可能有可怕的怪兽!你看站在水里那伙计!海里说不定全是——”
“鲨鱼。”资深数学家接过话头。
“对!”瑞克雷继续说,“还有——”
“梭鱼、枪鱼、剑鱼。看样子,这地方大概靠近世界边缘。渔夫都说那儿的鱼能一口咬掉你胳膊。”
“对,对……”瑞克雷的语气明显变了样。大家都知道他家的墙上挂满了鱼标本。只要是能被狩猎的东西都逃不过这位校长大人的魔爪。如今大学周围两百码只有一只公鸡还敢打鸣,开口前还得先钻到车底下躲着。
“还有丛林呢。”资深数学家嗅着空气,“看起来危险极了,对我来说可能有生命危险。说不定有老虎、大猩猩、大象、菠萝什么的。我是断然不肯靠近了。校长,这事儿我支持你。宁可在学校里冻死也别去招惹吃人猛兽。”
瑞克雷两眼放光。他捋着胡子沉吟:“嗯?老虎?”接着脸色一变,“菠萝是怎么回事?”
“要人命啊。”资深数学家坚定地答道,“我姑妈就是被菠萝弄死的,卡在嗓子里拔不出来。我告诉她菠萝不能那么吃,她怎么就不听呢!”
院长用余光瞥了一眼校长,那眼神就像不想在寒冷的卧室里挨冻的人突然找到了门把手。
“马斯特朗,我支持驯兽师。穿越次元隧道,对面的海里全是大鱼,林子里满地都是猎物?不,我才不去呢,就爱睡我那张冷床。你说呢,校长?”
“我说——”瑞克雷开了口。
“请继续?”
“蛤蜊。”资深数学家摇着头打断校长,“在海滩上一定得留意该死的蛤蜊。问我表弟就知道了,要跟他聊天你得先找个灵媒。我跟他说这蛤蜊颜色不对,不能是泥巴绿,冒泡就更不该了。他怎么就不肯听呢!”
校长目前正是不肯听的群众之一:“你认为带图书管理员到海滩上是对症下药,是吧?晒俩小时太阳能治好那老小子?”
“但我认为他需要我们随行保护,对吧,校长?”院长假装无辜。
“啊对,我怎么没想到呢。”瑞克雷大声说,“嗯,没错。提醒得好。最好让他们把我那五百磅的十字弓取来,还有穿甲矢,还有剥制标本的工具包。还有我那十根渔竿、四个钓具盒,秤也带上。”
“校长高见。他身体好一点说不定还想去游泳呢。”
“那我就带上魔法实验工具和笔记本吧,出门在外也得工作。对面说不定真是××××呢,貌似挺‘外国’的。”庞德说。
“那我最好把爬行类标本压制工具和药草匣都带上,”主席终于搞清了话题走向,“对面的植物肯定很有研究价值。”
“我会努力研究穿草裙的原始土著。”院长眼中满是饥渴。
“如尼文讲师,你呢?”瑞克雷问。
“我?哦,啊……”近代如尼文讲师连忙察言观色,发现同事们都对他狂热地点头,“呃……显然我应该抓紧机会把欠的阅读补上。”
“好。”瑞克雷总结道,“必须特别澄清,我们绝对不是为了自己玩乐,都明白吗?”
“驯兽师怎么说?”院长奸诈地问。
“我?玩乐?怎么可能?那边说不定还有大虾呢!”资深数学家苦恼地答道。
瑞克雷一时语塞。他看看其他巫师,只见他们个个都在耸肩。“伙计,”他终于开了口,“我大概明白蛤蜊是怎么回事,也能隐约猜到你奶奶和菠萝——”
“我姑妈——”
“你姑妈和菠萝。但是……大虾有什么可怕的?”
“哈,一整箱大虾从吊车上落到你头顶你就知道有什么可怕的了。跟你讲,我叔叔就是这么开悟的。”
“好吧,我差不多明白了。各位听好了,安全提示,见到箱子就躲着走。明白吗?但我们绝不是为了度假!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巫师们异口同声。
他们完全理解每一个字。
灵思风尖叫着醒来,尖叫是为了驱散梦境。
然后他发现有个男子正盯着自己。
那人盘腿坐着,背对朝阳,全身漆黑。不是棕黑,不是蓝黑,是太空那种纯黑。这鬼地方就是能把人烤成全身焦炭色。
灵思风坐起来,本要伸手去抓棒子,想想还是算了。那人旁边的地上插了两根标枪。这儿的人标枪耍得极好,因为丢不中跑得快的就只能吃跑得慢的;另外他还拿着个回旋镖,不是那种扔出去还能飞回来的玩具,是大号的真家伙,分量十足,轻微弯曲,丢出去就砍进目标的肋骨里,绝不回来。你以为木头武器是个笑话?见了这地方长的都是些什么木头后,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回旋镖被漆上条纹图案,五颜六色,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它是凶器。
灵思风尽量显得人畜无害。这本就是本色演出,无须费力。
旁观者就那么看着,尴尬的寂静逼得人不得不说些什么。灵思风可是在没话找话的文化氛围里长大的。
“呃……我……大家伙……家伙……属于……哦不,怎么说来着——”他放弃了搜肠刮肚的努力,抬头看看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哈。”
对方貌似叹了口气,把回旋镖别在腰间扎的兽皮带上。实际上他全身上下就只穿了一条皮带。接着他拾起一个皮口袋扛在肩头,拔起标枪,头也不回地走到一块石头后面。
换作别人也许觉得他态度粗鲁,但灵思风不介意,他巴不得看见全副武装的人转头离开。灵思风揉揉眼,不情愿地思考与早餐搏斗的事。
“饿啦?”传来几近耳语的声音。
灵思风看看四周,不远处是他昨晚挖饭吃留下的坑,除此之外全是矮小的灌木丛和红热的石头,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地平线。
“都被我挖光了吧。”他无力地回答。
“不,伙计。我要教你从野地里找吃食的秘诀。只要你会找,到处都有好吃食,伙计。”
“神秘的声音啊,你怎么会我的语言?”灵思风问。
“我不会说你的语言,是你在用我的语言听。得给你吃顿正经的。等我唱首歌,把你变成找野生吃食的行家。”
“那蛆就挺好的。”灵思风说。
“站好了,别乱动。”
看不见的鼻子似乎用看不见的声音无声地哼起了歌。
灵思风毕竟是个巫师,虽然没什么本事,至少对魔法敏感。那声音显然引发了一些奇妙的效果,他手背上的毛发简直要顺着胳膊往上爬,后颈流汗,耳膜鼓胀。大地围着他缓缓旋转。
他低头看地面,看见自己的脚,几乎确定是他自己的脚。脚立在地上纹丝不动,一切围着他转。他没晕,像是大地晕了。
吟唱结束,在他脑袋里留下一点回声,似乎唱词只是某些更重要的东西投下的影子。
灵思风闭了一会儿眼,重新睁开:“呃……可以。挺……挺好听的。”
他看不见声音的主人,只好搬出那种“可能有人手持凶器站在你身后”场合专用,万分谨慎的礼貌语气。
他转过身:“我就知道你……啊……总得藏在个什么地方对吧?”
身后空空如也。
“呃……哈啰?”
连昆虫都静了下来。
“那个……不知道你有没有碰巧看见一个长着脚会走路的箱子?有吗?”
他转到一蓬灌木后面,看有没有藏人。
“并不重要啦,只是我的换洗内衣在那箱子里而已。”
无边的沉寂用无言的雄辩表达了宇宙对他的换洗内衣作何感想。
“那么……呃……接下来我就该学会在野地里找吃的了,对吧?”灵思风瞥了一眼附近的树,刚刚没有果子的树梢现在依旧没有果子。
他耸耸肩:“真是个怪人。”
灵思风凑到一块扁石头旁,一手掀起石头,一手高举木棒,准备一旦看到下头的东西有任何反抗之意便挥棒痛打。
下面是块鸡肉三明治。
吃起来真是鸡肉味呢。
不远处,水洞边的石头背面,一幅岩画渐渐消失在岩石中。
这里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处沙漠。无论你身在何处,这里对你来说永远是别处。它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近得只有一镜之隔,仅有一息之遥。
这里的天空没有太阳,除非整个发着金光的天空都是太阳。脚下依旧是无边红沙,但沙土热得可以燃烧。
一块石头上出现了一张人体草图,那图画层层叠加,渐渐变得复杂,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想要画出此人的骨骼、器官、神经系统,甚至灵魂。
那人走出画面,脚踏红沙,放下背包。那背包到了这里仿佛变得沉重了许多。他伸展胳膊,掰得指节咔吧作响。
至少在这里他可以正常讲话。在下界他甚至不敢提高嗓音,生怕引得山崩地裂。
他说出一个词,那声音在岩石的另一面足以撼动森林、创造田野。那词在他真正的语言中意义近似“诡术师”。许多信仰体系中都有相当于诡术师的角色,但别被这看似文雅的名字骗了:诡术师拥有钢筋水泥般的幽默感,不惜往别人的坐垫下面塞地雷,只图个穷开心。
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凭空出现,落在老人头顶。
“你知道该做什么。”老人说。
“他?就是个废物嘛。”鸟答道,“我已经观察过了,连英雄都不算,他只不过是在正确的时间刚好位于正确的地点。”
老人指出所谓的英雄说不定就是这样而已。
“好吧,不过为啥你不亲自去取回那玩意儿?”
“必须让英雄出面。”
“好,那我就帮你一把。”鸟嗅了嗅空气。用尖尖的鸟喙嗅东西可不容易。
“好,去吧。”
鸟耸耸肩,有翅膀的动物耸肩可就容易多了。它从老人的头顶飞起,并没停在岩石上,而是一头扎进岩石。紧接着石头上出现一幅鸟的图画,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造物主们不是神,也不造神。他们的任务就是创造世界,极为艰难。创造神的是凡人。这就说明了很多事情。
老人坐了下来,开始等待。
跟巫师讨论泳装,对方就会紧张起来:为什么露这么多肉?哪有地方做金线刺绣?连四十个衣袋都没有还敢叫衣服?用亮片儿绣的秘法符号也没地方放啊?连翻领都没有,让人怎么穿?
覆盖率也是个问题。巫师的大部分身体必须被遮蔽,这点极为重要,以免吓到过往的无辜人马。世上或许有古铜皮肤、肌肉虬结的青年巫师,但在幽冥大学吃上六十年食堂就全变样了。高级巫师们自认为沉稳庄重,其实更准确的描述得去掉“稳庄”二字。
还有,要让巫师摘下尖顶帽,只怕必须出动重型机械。
主席侧目,看了看院长,他俩身上左披右挂,以红白条纹为主。
“看谁先下水!动作慢的就在沙滩上当‘孤独的男子’[18]吧!”主席高喊。
潮水冲刷着马斯特朗·瑞克雷的赤脚。他傲立于礁石之上,叼着烟斗,甩出渔钩。渔钩上连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一大团鱼饵和坠子,就算钓不到鱼也能砸晕几条。
换个环境,图书管理员貌似真的好了些。晒过几分钟太阳,他就打了个喷嚏变回自己的原形,现在正裹着毯子坐在沙滩上,头顶搭了片蕨叶。
那实在是个美好的日子。天气暖和,涛声呢喃,风儿在林间低语。图书管理员知道自己应该觉得舒服些,但他却感到极度的不安。
他看看四周:近代如尼文讲师用书本遮着眼睛睡了。那本书原本叫《魔法传播原理》,现在由于阳光和海滩上沙粒的某种特殊高频振动交互作用,封面上的名字变成了《Ω阴谋论》[19]1。
更远处就是那扇浮在空中的窗子,四四方方,对面是那个阴暗的房间。校长信不过窗钩,又在合页处夹了一块木头,上面写的警告文字显然经过深思熟虑:“不许移开这块木头。就算想移开看看究竟会怎样也不行。切记!”
海滩后面是片森林,森林沿着山坡伸向一座尖顶小山的巅峰。山不高,断然不至于有积雪。
靠近海滩的一些树异常熟悉,让图书管理员想到了家。说来奇怪,他出生在安卡-摩波城的月塘巷,邻居是位做马鞍的师傅,不该见过这种树。饶是如此,那些树木还是唤起了他骨子里对家的思念,一种想攀爬的冲动油然而生……
但那些树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低头看看海滩上美丽的贝壳,贝壳也有哪里不对,让人恐惧、让人焦虑。
几只鸟盘旋着从头顶飞过,它们也有哪里不对劲。就他所知,那些鸟的形状没问题,声音也像那么回事,就是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总觉得哪里不对。
唉,天啊……
一个喷嚏在鼻腔里迅速成形,他想憋回去,然而如果他还想保全鼓膜,憋住喷嚏就是不可能的。
阿嚏、铿锵。图书管理员变成了放在沙滩上显得非常应景的一件东西。
总有人说沙漠里到处都有营养丰富的食物,就看你会不会找。
灵思风心里想着这道理,把一盘巧克力海绵蛋糕从它们的栖息地揪了出来。上面还撒了椰蓉呢。
他谨慎地转着盘子检查了一番。
那说法果然无可辩驳,他确实在沙漠里找到了食物,甚至还在沙漠里找到了甜点。
说不定他一直有这才能,只是几个月来偶尔与他分享食物的那些人无缘见识,毕竟他们没吃过好东西,平时用来充饥的都是碾碎的种子、干瘦的薯类,以及数不清有多少眼睛的鬼玩意儿。
所以可见他的运气忽然顺了。一片红热的荒野当中,有什么人希望他好好活着。想到这里他不禁颇为发愁:有人想让他活着,说明后面准没好事。
几个月下来,灵思风的尊容是这样的:巫师长袍的一部分被扯掉了,一部分被他拆了当线用,吃过几道反抗特别激烈的小菜后,衣服还被他撕下几块当绷带,剩下的相当于一件短连衣裙,膝盖往下全露着。巫师们的小腿可称不上体面,坑坑洼洼、青筋成串。有本书怎么说的来着?野蛮之串族。
但是他的帽子还在。他给帽子织了个宽边,还用新扯下来的袍子补了一两次顶。丢掉的亮片被小贝壳取代,以草代线缝在帽子上。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他那顶老帽子。丢了帽子的巫师不过就是个衣着品位不佳的可怜人,甚至连人都不是。
我们这位巫师虽然保住了帽子,眼睛却不够尖,没瞧见灌木丛里的一块红石头上有幅图画正在凭空显现。
图画起初像只鸟,被历尽沧桑的赭石和焦炭线条勾勒在石头上。接着它开始改变形状……
灵思风向着远处的群山进发了。山在他眼前晃悠了好些日子,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不是正确的方向,但至少是个方向。
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最近地面每天都要毫无理由地颤上一两次。这不像是火山活跃地带。在这地方,你盯着一大面悬崖看上几百年,兴许能看见一块石头掉落,这点事儿也足够给你提供几年份的谈资。这大陆上的一切都表明它已经度过了最活跃的地质运动期,现在是一片安静祥和的土地。若不是自然环境,这里说不定还挺适合安家落户。
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发现有只站在小石头上的袋鼠正在窥视他。之前他见过这玩意儿,在树丛里蹦蹦跳跳,绝大部分看见人影就跑。
这只非但没逃,还在跟踪他。袋鼠是素食动物吧?他身上穿的也不是草呀。
终于,袋鼠跳出树丛,落在他面前。
袋鼠伸出一只爪子挠挠一边的耳朵,意味深长地看了灵思风一眼。
袋鼠伸出另一只爪子挠挠另一边耳朵,又皱皱鼻子。
“好吧,随你,自便。”灵思风蹭着步子想从袋鼠身边绕过去,走了几步突然停步。等等,这不就是一只大号的……嗯,大号的兔子吗?只是尾巴长一点,脚丫子大一点。
“我才不怕你呢,”灵思风挑衅道,“你有什么可怕的?”
“那个,我可以把你的胃从嘴里踢出来。”袋鼠答。
“啊,你会说话?”
“反应挺快的嘛。”袋鼠又挠耳朵。
“耳朵不舒服吗?”
“没,这是袋鼠语,我就是练练。”
“啊?挠左耳朵表示对、右耳朵表示不对那种吗?”
袋鼠又挠了几下耳朵,好像突然想起来了。“对。”它说着皱了皱鼻子。
“皱鼻子什么意思?”
“哦,皱鼻子就是说‘快来看呀,有人掉进大坑里啦’。”
“这句很常用?”
“是啊,说出来你都不会信。”
“那……袋鼠语里‘这项万分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怎么说?”灵思风带着狡黠而纯真的神情问。
“真巧啊,你主动来问我——”
木屐原地没动,灵思风从鞋上凌空而起,光脚落地,人还在空中双腿就已经飞奔起来。
过了一会儿袋鼠才追上来,好整以暇地在他身边跳着。
“我还没开口,你怎么就跑啦?”
“我见多识广,”灵思风气喘吁吁地回答,“一下就能猜到后边的剧情。你要拖我去掺和原本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的麻烦事。你是什么呀?不就是谁空腹吃撑了产生的幻觉吗?别想拦着我!”
“为什么要拦你?你跑的就是正确的方向啊。”
灵思风想减速,但“停步等于丧命”的残酷人生哲理让他练就了一套极为高效的步法。没等停腿,他就一脚踏空,栽进一个洞里。
袋鼠看着坑底,不无满足地皱了皱鼻子。
“校长!”
瑞克雷惊醒,起身。近代如尼文讲师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跑来。
“我和庶务长沿着海滩走了好远。你猜我们到哪儿了?”
“奎尔姆,鱼梁街。”瑞克雷从胡子上赶开一只甲虫,语气刻薄,“茶店旁边,有树的那段。”
“了不得啦,校长。终点其实不在那儿。我们走了一圈回到原位啦。咱们所在的是个小岛。你在休息呢?”
“我在沉思。”瑞克雷答道,“搞清我们的位置了吗,斯蒂本先生?”
庞德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恐怕要到天黑才能算出精确结果,但我认为此处非常接近世界边缘。”
“我认为我们刚才找到了地理教授扎营的地方。”近代如尼文讲师在口袋里翻腾着,“有营地,有火炉,还有竹子家具什么的。袜子还在晾衣绳上挂着呢。还有这个。”
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的残骸,幽冥大学配发的标准型。瑞克雷对笔记本的发放管得极严,每张纸两面全写满才给换新的。
“就摆在营地里,被蚂蚁啃了。”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瑞克雷打开第一页念道:“关于独岛的有趣观察,极为独特之处。”
接着他快速翻过剩下的内页:“罗列了一堆植物和鱼,我看没什么独特的,但地理终究不是我的专长。他为什么把这地方叫独岛?”
“意思是说孤零零的一座岛。”庞德答道。
“直说‘一座岛’不就完了吗?我看远处那边还有好几座。缺乏想象力啊。”瑞克雷接着问,“算了,找到他本人了吗?”
“奇怪,没找到。”
“说不定去游泳的时候被菠萝吃了。”瑞克雷评论道,“图书管理员怎么样了,斯蒂本先生?他感觉好点了吗?”
“这得问您,校长。您在他身上坐了有三刻钟了。”
瑞克雷低头看看他的躺椅,上面盖着一层红色皮毛:“这是——”
“没错,校长。”
“我以为是地理教授带来的呢。”
“不是,这下面还有黑趾甲。”
瑞克雷向更低处看了看:“你们说我是不是该站起来?”
“他现在是张躺椅。我认为躺椅原本就是拿来躺的。”
“我们必须得找到个治病的方子,斯蒂本。这太别扭了——”
“你们好,先生们!”
窗口有些动静,视野中心一片粉红,就像强效致幻剂嗑多了产生的那种效果。
理论上到了某个年纪的女人断然不可能爬窗而过却无损尊严,这位女士却偏要试试。她举手投足之间透出的倒不是尊严,所谓尊严是帝王将相与生俱来的,而她的气场该叫威严,是自己锤钢炼铁造出来的。她在窗棂上尴尬地一点点蹭着,以免裙下露出脚踝。
资深数学家咳了几声,如果他打了领带,则此刻正该低头整理。
“啊,这不是无价之宝维特矮太太嘛。你们谁去给她搭把手,斯蒂本你去。”
“我来吧。”资深数学家没能忍住内心的焦急[20]。
大学管家维特矮太太回身对窗子另一边看不见身影的什么人嘱咐了几句,再转回来时脸上残留着的一丁点儿对下属厉声呵斥的凶恶神情,转瞬就被与巫师对话时的喜悦笑容冲得一干二净。
主席曾评论管家太太的长相,认为她满脸都是下巴,让资深数学家很是不悦。但维特矮太太脸上确有一层光彩,让人不禁联想到在过于温暖的地方放了太久的蜡烛。她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条直线,除非发现有什么地方没扫干净,这时她的嘴唇简直可以拿去当直尺。
教员们大多对她敬而远之。她有种巫师们难以描述的奇异能力,例如铺床和擦窗户。一个巫师可以挥舞魔杖,用雷霆之力轰击从凶恶之地袭来的可怕怪兽,可说到鸡毛掸子该握哪头就外行了,强行抄起来说不定还会把自己打个重伤。而维特矮太太只要心念一动,衣服就洗好了,袜子也补好了[21]。哪个巫师敢得罪她,书房就要经受好几遍春季大扫除。鉴于巫师们都把书房视为裤子口袋一样的绝对私密场所,这算得上极为严厉的报复。
“我想各位先生大约想要些清早的小吃,”维特矮太太一边忙着被巫师们搀下窗棂一边说,“所以我自作主张让姑娘们拼了个冷盘。等我去取来……”
校长连忙起身:“干得好,维特矮太太。”
“呃……清早小吃?我觉得现在像午后啊。”资深数学家的语气显然在说虽然如此,如果维特矮太太说是清晨,他绝不反驳。
“光线跨过世界碟的速度。”庞德说,“我们确实靠近世界边缘,我很确定。容我想想怎么通过观察太阳判断时间。”
“等会儿再看吧。”资深数学家用手搭着凉棚,眯起眼,“太阳太亮了,看不见表针指的是几。”
瑞克雷欢快地点头附和:“大家想必都想来点小吃,弄点适合海边吃的吧。”
“冷猪肉配芥末。”院长悠悠醒转。
“再弄点啤酒。”资深数学家提议。
“还有没有那个饼,就是里边有蛋的那种?”近代如尼文讲师也加入讨论,“虽然老实说我觉得鸡肉饼里放蛋有点太残忍——”
一声轻响,就像你七八岁时把手指咂在嘴里再猛地抽出去还觉得超级搞笑那种声音。
庞德转过头,已经猜到将要看见什么。
维特矮太太一手托着餐盘,另一只手拿着根木棍在空气中徒劳无功地捅着。
“我嫌棍子碍事,挪了一下。然后这破玩意儿怎么就插不回去了呢?”
空中原本悬着一个黑方块,通向地理教授黑洞洞的书房。现在方块不见了,只剩下摇曳的棕榈树和反射着阳光的细沙。严格来讲,岛上的风光被稍微美化了一点,当然,主要取决于你的视角。
灵思风浮出水面,大口喘气。他又掉进了一个水洞。
洞里……这么说吧,原本它可能是个洞窟,后来顶塌了,如今头上青天高悬。
落石成堆,飘沙积聚,种子落地生根,在洞里形成一片凉爽、湿润、翠绿的小绿洲,免受烈日与风沙侵袭。
灵思风挣扎着爬上岸,边晾干身体边研究环境。乱石之间藤蔓丛生,几株小树钻出石缝,水边甚至还有一小块沙滩。看看石头上留下的水渍,洞里的水位原本要比现在高得多。
然后啊……灵思风叹了口气。怎么每次都是这样?每当你找到一个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漂亮小景点,肯定会发现早有涂鸦在上头。有一回他躲在摩波山里,发现最深处的洞窟的最深处居然都有坏小子们画的牛啊鹿啊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一气之下全给抹了。除了涂鸦,他们还扔了一地的老骨头和破烂玩意儿呢。有些人真是不知道教养二字怎么写。
这水洞的壁上也被画了红白黑三色的涂鸦。当然了,主题又是动物,画风一点都不真实。
他滴着水停在一幅画前,看样子当初下笔那位大概是想画个袋鼠,已经画了耳朵、尾巴和大脚丫,但每个零件都有些不对头,那么多线条交叉纠缠,整个构图显得……怪怪的。作者似乎不仅想表现袋鼠的外观,顺便还想画出袋鼠的内在、袋鼠的去年、今天和下周,以及袋鼠的思维,所有这些都堆在同一幅画上,心里揣着这么多目标,随手抄起赭石再加块焦炭就开工了。
画面好像在他的脑海里移动。
灵思风眨眨眼,还是头疼。两只眼忍不住总要往不同的方向转。
他连忙沿着洞壁继续走,没再细看其他岩画。塌陷的洞顶堆在地上,顶端几乎能够到地表,但对面还有些空间,黑洞洞的一直向前延伸,貌似他正待在一条拦腰塌陷的隧道里。
“你走过头啦。”袋鼠说。
灵思风转身,看到袋鼠站在小沙滩上。
“刚才没见你啊。你怎么下来的?”
“来来来,给你看点东西。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叫我小踹踹[22]。”
“为啥?”
“咱们不是好伙计吗?我是来帮你的。”
“唉,又来了。”
“孤家寡人的,在这地方活不成,伙计。你以为你自己怎么活了这么久?水可不好找。”
“哦,说不清,我就是总掉进水……”灵思风说到一半停住了。
“对啊,不觉得太巧了吗?”
“我以为是天生好命呢。”灵思风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肯定是疯了。”
洞里连只苍蝇都没有。池水偶尔泛起若有若无的涟漪,这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因为很明显没有任何东西在扰乱水面。上边,太阳炙烤着大地,苍蝇成群飞舞,乱得跟……嗯,跟苍蝇似的。
“这儿怎么不见别人呢?”灵思风问。
“你来看。”袋鼠答。
灵思风双手护身急急后退:“看什么看?长爪子的,长尖刺的,还是长獠牙的?”
“看幅画而已,伙计。”
“啊?袋鼠那幅?”
“伙计你说啥呢?”
灵思风捋着墙看过去,原本画着袋鼠的地方空空如也。
“我向你保证这里——”
“我让你看的是那里,在那边呢。”
灵思风看看那边的石头,上面用赭石描了好几十只手的轮廓。
他叹道:“哦,好吧。看明白了,和我一个毛病。”
“兄弟你说什么呢?”
“跟我用小鬼留影机的时候一个毛病。取好景,拍影机里的小鬼提笔开画,画完拿出来一看,哎哟,我这大拇指在镜头前挡着呢。我给大拇指拍的照片有十好几张了吧。这位一看就是正忙着画画呢,赶时间,刷子都举起来了,一不小心就忘了抬手,咔嚓一下——”
“不,我说的是下边那层。”
灵思风凑近了些,下层确实还有更淡的线条,不细看说不定还以为是石头上的天然裂缝。他眯起眼细看,线条好像能拼起来……对,这是人故意画的……内容是……
他吹掉岩壁上的浮沙。
没错,这是……
挺眼熟的……
“正是。”小踹踹的声音似远非远,“有点像你,是不是啊?”
“但这画——”灵思风站直了身子,“这画有多少年了?”
“咱们算算看。”袋鼠说,“不见太阳,没有风沙,没人打扰……有两万年吧?”
“不可能!”
“好吧。环境好,保管妥当,差不离算三万年。”
“但这些……那是我的……”
“当然,我说三万年,主要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上面画的那层手印,看到没?肯定有五千年了。下面那些隐隐约约的……哦,对,肯定很老,得有几万年吧。只不过——”
“只不过啥?”
“上个星期它们还不存在呢,伙计。”
“你是说,这些是历史悠久的……新画?”
“懂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现在你要跟我说明你那鬼话是什么意思?”
“正是。”
“先等等,容我找点吃的。”
灵思风掀起一块石头,下边是两块果酱三明治。
巫师们都是受教育水平高、文化底子厚的文明人。一旦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被困荒岛,他们都知道当务之急就是推卸责任。
“写得够清楚了!”瑞克雷对着空气中原本开窗的地方狂热地挥手怒吼,“我还挂了个牌子呢!”
“对,但你书房门上也挂了‘禁止打扰’的牌子,你照样指望维特矮太太早上进来给你送茶。”资深数学家反驳道。
“先生们,冷静!”庞德插嘴,“眼下我们要先把事情理顺!”
“对,说得好!”院长咆哮着,“就是他的错!牌子不够大!”
“我是说我们——”
“有女士们在场呢!”庞德被资深数学家打断。
“女士,没有‘们’。”维特矮太太审慎地发出每一个音,像赌徒在牌局末尾亮出王牌。她一本正经地站在边上旁观,脸上的表情像在说:我才不担心呢。有这么多巫师在,万事稳妥。
巫师们纷纷调整态度。
“如果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还望大家原谅。”维特矮太太又说。
“啊,不,没什么不该说的。”瑞克雷连忙回答,“算不上‘不该’。就是这样。”
“人之常情嘛。”资深数学家打着圆场,“我都看不太清那牌子上的字。”
“乐观地看,被困在这里至少还有新鲜空气和阳光,总好过满满当当的书房。”瑞克雷继续。
“校长,您可太乐观了。”庞德疑虑地评价。
“羊羔摇两下尾巴的工夫我们就回家了。”瑞克雷眉飞色舞。
“不幸的是这里不像是农牧业发达的——”
“比喻,斯蒂本先生,那是比喻。”瑞克雷没让庞德说完。
“太阳要落下了,校长。”庞德还是不肯闭嘴,“也就是说夜晚将至。”
瑞克雷紧张地先看看维特矮太太再看看太阳。
“出什么事了吗?”维特矮太太问。
“没,怎么可能呢,没有!”瑞克雷匆忙回答。
“我注意到墙上的洞好像再也没打开。是恶作剧吧?各位先生总要找点乐子,我理解。”
“是啊,那——”
“但是,校长,如果你能把我送回去就太好了。我们今天下午要洗衣服的,院长的床单可不好洗啊。”
院长突然体会到一只蚊子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感受。
“不愁,维特矮太太,我们这就解决。与此同时你不如坐下歇一会儿,享受美好的床单,不,我是说阳光。”
“咔嗒!”躺椅自动合了起来,打了个喷嚏。
“啊,图书管理员,你又回来啦。”瑞克雷对趴在沙滩上的红毛猩猩说,“斯蒂本先生,请扶他起来。请其他人到这里小叙几句。维特矮太太,容我失陪片刻?教员会议……”
巫师们聚成一团。
“就是点番茄酱。”院长张皇失措,“我刚好躺**吃点东西,汤汤水水的你们都能理解吧!”
“我确信大家对你的床单没兴趣,院长。”瑞克雷答道。
“确实没兴趣。”资深数学家愉快地附和。
“我们才不管。”近代如尼文讲师拍拍院长的后背。
“咱们得回去,”瑞克雷说,“不能跟维特矮太太孤男寡女在岛上过夜,不体面。”
“怎么会有人拿一点番茄酱大做文章?至少我把茄汁豆子里的豆子都刮掉了——”
“那个,我们不算孤男吧?算不上。”近代如尼文讲师提出异议,“一共七个,还没算图书管理员。”
“对,但我们是七个孤男,”瑞克雷声音紧张,“人们会说闲话的。”
“关于什么的闲话?”主席有时候反应慢半拍。
“你懂的。”近代如尼文讲师进一步说明,“七男一女……自不待言……”
“嗯,有谁提议再弄六个女的来,我肯定不同意。”主席的回答斩钉截铁。
“那洞说不定能重新打开呢?”资深数学家问。
“我看悬。”瑞克雷回答,“庞德说我们从洞里经过,可能打乱了静魔场平衡。院长,你怎么想?”
“就是番茄酱嘛,一时失手,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我们正在讨论被困荒岛呢!其他人有想法吗?我们必须团队协作解决困难。”
“等会儿要怎么跟维特矮太太解释?”资深数学家压低声音,“她还以为是恶作剧呢。”
“驯兽师,我们是年高德劭、聪明睿智、经验丰富的巫师。学生们才‘整虫’呢。”瑞克雷义正词严地回答。
“那是整蛊吧。”庞德在边上念叨。
“随便啦。总之我们才不是沉迷于恶作剧的人。”
“我们要么不出乱子,要么肯定是正规正式正经地搞砸了。”近代如尼文讲师郑重作结。
“真不知道就那么一丁儿点儿番茄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细看都看不出来。”院长还在嘀咕。
“有谁准备了合用的法术吗?”瑞克雷问。
“凌晨四点?为海滩准备的法术?”近代如尼文讲师反问,“当然没有。”
“那我们只好因陋就简了。迟早会有船打这儿路过。”他补充道,“注意听重点,先生们。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我很确定原始人都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跟粗野的祖先们相比,我们有多大的优势啊。”
“比如维特矮太太。”资深数学家表示同意。
“院长,你懂船吗?记得你当年还瘦的时候赛艇拿过奖。”瑞克雷说,“请注意这个问题跟床单没半点关系。”
“是呀,造船没什么难的。”院长终于醒过神来,“原始人都会造船,我们文明人还能被难住吗?”
“那你就是造船委员会主席了。”瑞克雷布置着任务,“资深数学家给你打下手。其他人最好去找找淡水,还有吃的,打几个椰子什么的下来。”
“校长,那你干什么呀?”资深数学家酸溜溜地问。
“我就是蛋白质获取委员会。”瑞克雷挥动手里的渔竿。
“你又要站在这儿钓鱼?有用吗?”
“晚上兴许就有鱼吃呢,驯兽师。”
“谁带烟草了?”院长问,“我忍不住了要来支烟。”
巫师们一边相互抱怨推诿,一边各忙各的去了。
森林里,层层落叶之下,根系悄悄舒展,几株小植物开始疯长……
“这是新生的大陆,”小踹踹解释道,“最后才被创造的……有些不同。”
“我看挺老。”灵思风说,“古老。那些山就和普通的山一样老。”
“那些啊,有三万年吧。”
“别扯了!起码几百万年!”
“对。三万年前的它们是几百万年前诞生的。这地方的时间嘛,”袋鼠耸耸肩,“与别处不同……拼接的方式不一样,明白吗?”
“明白才怪。不过我一个堂堂人类正坐在这里听袋鼠讲话,没立场辩驳。”
“我正在找你能听懂的说法。”袋鼠愤愤地说。
“好啊,继续,迟早能想到。来个果酱三明治吗?醋栗馅儿的。”
“不吃醋,伙计。听我说——”
“醋栗可不常见,平时不太能碰到。覆盆子和草莓多,黑加仑也不少,但醋栗嘛,我觉得一百罐果酱里也就一罐是醋栗酱吧。对不起,你继续。”
“你有认真听吗?”
“我像不认真的样子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广阔的空间里时间流逝比较慢?”
向灵思风嘴里移动的三明治停在半路:“真的哎,但那是主观错觉。”
“那又怎样?创造这块大陆的时候时间和空间不够用了,明白吗?他不得不凑合一下,让时空交叉加班,时间作用于空间,空间作用于时间——”
“嘿,这里面好像有个李子。”灵思风满嘴都是三明治,“可能还有大黄。你可猜不到他们有多能凑合,总是用便宜水果充数。我在酒馆里认识了这么个人,就在安卡-摩波的果酱厂工作,他说厂里随便凑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加上红色素就算果酱了。我说果酱里还有覆盆子的籽儿呢,你怎么解释?他说籽儿是木头做的。木头!还说厂里专门有台机器从木头上削覆盆子籽儿。你敢信吗?”
“能不提果酱吗?好好听我讲话!”
灵思风放下三明治:“天啊,我真不想。我正坐在洞里,在一个从没下过一滴雨而且万事万物都会咬人的地方——这么说请别介意——听一只闻起来跟养了很多小狗的房子里铺的地毯一个味儿的草食动物讲话,我还突然就有了从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毫无道理地找到果酱三明治和松糕的特异功能,并被拉着看古代岩画里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刚才提到的那只袋鼠正跟我絮叨什么时间空间全乱套了还让我好好听讲?!有话直说吧,这些玩意儿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块大陆没完工,明白吗?拼不进去……被翻过来了……”袋鼠看着灵思风,好像在读他的心思,其实真的在读他的心思,“你知道拼图游戏吧?只差一块就拼完了,剩下那块形状也对得上,偏偏要正反面颠倒一下才能塞进去!现在想象最后那块拼图是一整块大陆,必须穿过八九层维度翻转过来才能拼上,然后就……”
“干旱?”灵思风问。
“太对啦!”
“呃……我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点蠢。”灵思风从牙缝里抠着醋栗籽儿,“为什么交给我?”
“都怪你喽。自从你来,突然间所有事情‘自古以来’都不对劲了。”
灵思风回头看墙。大地再次颤动。
“再讲一遍!”
“过去的某些事件错乱了。”
袋鼠看看灵思风那张茫然的果酱脸,又换了个说法:“你的到来产生了一个错误的音符。”
“什么东西的音符?”
袋鼠挥挥爪子:“所有这些。你可以把它叫作本地化相位空间的多位结之类的鬼东西,或者简单地把它叫作一支歌[23]。”
灵思风耸耸肩:“我不介意杀几只蜘蛛什么的,但那是你死我活的非常状况。有些蜘蛛照着我的脸就扑过来——”
“你改变了历史。”
“别逗了。几只蜘蛛能改变什么历史?有的还会用蛛网当蹦床,‘砰’的一声,紧接着——”
“不是从现在开始算的历史,是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袋鼠强调。
“我改变了很久以前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正确。”
“我来到这地方,导致已经发生过的历史改变了?”
“对。时间并不像你想象的是一条直线——”
“我从来也没以为时间是直线,毕竟我在里面转过好几个弯呢。”
袋鼠大幅度地挥动一只爪子:“不只是未来的事件影响过去的事件。尚未发生但可能发生的事件也可能影响已经确实发生的。甚至不该发生但已经发生然后又被删除的事件也会在……姑且这么说吧,在时间里留下影子,影子又影响现在。偷偷跟你讲啊,”袋鼠摇动着耳朵,“这地方随时可能散架,从来也没人收拾。每次看到今天过去紧跟着的是明天我都特意外,实话实说。”
“我也是,唉,我也是。”灵思风赞同。
“然而,不愁,对吧?”
“我还是把果酱放一放吧。”灵思风放下三明治,“为什么选中我?”
袋鼠挠挠鼻子:“总得选个谁嘛。”
“那我要做什么呢?”
“给世界上紧发条。”
“你是说还有把钥匙?”
“可能有,说不定。”
灵思风再次转身看看岩画,那些几周前还不存在,忽然就自古以来一直在此的画面。作画那位功底相当不错,把自己没见过的东西画得活灵活现。就算看不懂画面的内容,只要瞧瞧那些小人头上的尖帽子就够了。
“是的。我们把这个叫‘刺儿头’。”袋鼠说。
“他钓到鱼了,”资深数学家说,“也就是说他随时可能一脸自鸣得意地跑过来催问咱们造船的进度。他那人,你懂的。”
院长看着他在石头上画的草图:“造个船有什么难的?鼻子里插骨头的原始人都会造,我们有几千年来积淀的智慧,还能被难住?对我们这样的人才,造船绝不在话下,驯兽师。”
“可不是嘛,院长。”
“我们只需遍搜全岛,找一本类似《初学者实用造船指南》之类的书。”
“没错。再往后就一帆风顺啦,院长,啊哈哈。”
资深数学家抬起头,狠咽了一口唾沫。维特矮太太正坐在阴凉里的一段木头上,用一片大叶子给自己扇风。此情此景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他也说不清被触动的是什么,但一系列小细节,例如她挪动身体时什么东西发出的嘎吱声,撩拨着资深数学家的神经。
“驯兽师,你还好吧?你看着快中暑了。”
“就是有点儿……热,院长。”
院长看看资深数学家身后,松了松自己的衣领:“哟,他们可够快的。”
其他巫师正沿着沙滩走来。
穿巫师袍有一样好处,就是可以当围裙用。主席的肚子鼓鼓囊囊的,比平时更鼓。
“找到吃的了吗?”资深数学家问。
“呃……找到了。”
“我猜这些是水果和坚果吧?”院长发着牢骚。
“呃……是,也不是。”近代如尼文讲师支支吾吾,“嗯……怪得很……”
主席松开手,长袍兜住的东西撒了一地,有椰子,有大大小小的坚果,还有丰富多彩的毛茸茸或是疙疙瘩瘩的植物零件。
“全都很原始嘛,”院长挑剔道,“说不定还有毒。”
“庶务长一直在玩儿命吃。”近代如尼文讲师说。庶务长应声打了个欢快的饱嗝儿。
“说不定就真把命玩儿没了呢。你们搞什么鬼?面面相觑的做什么?”院长问。
“呃……我们也试吃了几样,院长。”近代如尼文讲师回答。
“啊,采集队回来啦!”瑞克雷快乐地吼着向他们走来,挥舞着穿成一串的三条鱼,“小伙子们,找到类似土豆的东西了吗?”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近代如尼文讲师嘟哝着,“一定会说我们耍诈。”
“你说什么呢?”院长问,“这些没什么可诈的啊。”
主席叹了口气:“吃个椰子试试吧。”
“会爆炸还是怎么着?”
“不,没有那种事。”
院长狐疑地捡起一个椰子砸在石头上。椰子应声而破,碎成齐齐整整的两半。
并没有椰汁喷溅。果壳里面是一层棕色的内壳,中间填满白色纤维。
瑞克雷捡起一点纤维闻了闻:“我不信。这有违自然。”
“怎么会呢?”院长问,“椰子里填满椰蓉,有什么不自然的?”
瑞克雷掰下一块椰子壳递了过去,软软的,略有点脆。
院长尝了一口:“巧克力?”
瑞克雷点点头:“像是牛奶巧克力,里面包着软糯的椰蓉馅儿。”
“‘唔’可能!”院长鼓胀着腮帮子。
“不可能你倒是吐出来呀。”
“等我稍微再试一点点,”院长咽下满嘴椰子,“完全出于探索精神,你懂的。”
资深数学家捡起一颗拳头那么大、疙里疙瘩的坚果,试探着敲了几下。坚果破裂,但没碎,软黏的瓤把破掉的外壳粘在一起。
果子的味道很熟悉,谨慎地尝上一口更是确认无疑。一片震惊和寂静中,巫师们凝视着果瓤。
“还有蓝纹呢。”资深数学家说。
“对,我们知道,已经试过了。”主席有点无奈,“毕竟世上确实有种果子叫面包果——”
“我听说过。”瑞克雷表示赞同,“我也可以相信有天然产生的巧克力壳椰子,因为巧克力是一种薯类——”
“大概是豆类。”庞德急忙纠正。
“随便啦。但我决不相信竟然会有蓝科雷蓝纹软奶酪果这样的东西呀!”说着他就戳了戳这样的东西。
“但大自然确实有种种滑稽的巧合啊,校长。”主席说,“比如我小时候就曾经挖到过一根胡萝卜,啊哈哈,长得可有意思了,像个男人拿着……”
“呃……”轻微的沉吟像是在预示什么,大家齐齐望向院长。
院长刚才在剥一个像是小豆荚的东西上的黄皮,现在他手里握的是——
“哈,对,开玩笑的吧。”瑞克雷说,“这玩意儿可不会长在……”
“我保证没做手脚!你看这上面还有梗什么的呢!”院长挥舞着那东西辩解道。
瑞克雷接过那东西在耳边摇了摇,压低声音:“带我看看你们在哪儿找到的。”
那东西生长的灌木位于一小片空地上,叶片间还垂着几根小绿笋,每根尖端都开着一朵花,但花朵已经卷曲掉落,果实成熟了。
院长摘下一根豆荚剥开,五颜六色的甲虫纷纷被他的动作惊起。豆荚里是一根略微湿润的白色圆柱体。他检查了几秒就把那东西的一头含进嘴里,又从帽子上的一个小口袋里取出火柴,点燃另一端。
“烟气丝滑。”院长的手微微发抖,他取下香烟吐了个烟圈,“软木过滤嘴也不错。”
“呃……好吧。烟草和软木都是天然存在的植物制品。”主席的声音微微发颤。
“主席?”
“校长有何吩咐?”
“闭嘴。”
“遵命,校长。”
庞德掰开过滤嘴,里面有一小圈东西,看起来像——
“种子,这不可能呀,因为……”
云缠雾绕的院长一直盯着附近的藤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豆荚都是很规则的长方形?”
“动手吧,院长。”瑞克雷鼓励道。
院长剥开棕色的外壳。
“啊,是饼干。正好配奶酪。”
“呃……”庞德指向一旁。
树丛对面的地上散落着两只靴子。
灵思风的手指在洞壁上滑过。
大地再次颤抖。
“什么东西在震?”
小踹踹回答:“哦,有人说是地震,有人说是大陆干涸的结果,还有人说是有大蛇从土里穿过。”
“到底是哪个?”
“你问的问题不对。”
岩画里的小人真像巫师,灵思风想。去过幽冥大学的人都能认出巫师们的圆锥形身材。小人们的手里拿着法杖,古代的画师甚至用手头仅有的简单材料画出了法杖末端的木球。
但三万年前可绝没有幽冥大学……
这时他才注意到洞穴末尾的岩画。那地方的表层是很多赭石手印,一个念头悄悄在他脑海里萌发,当年的人们或许认为这样就可以把底层的画面按在岩壁里。他知道这想法可能有点蠢——古人害怕画里的东西跑出来。
他擦去浮土。
“噢,不是吧。”灵思风低叹一声。
画上是个长方形的箱子,古代画师不懂传统透视法,但显然尝试过描绘几百条小腿。
“是我的行李箱!”
“总是这样,哈?”身后传来小踹踹的声音,“人平安抵达,行李箱却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送到几千年前?”
“现在是值钱的古董了。”
“我的衣服还在里面呢!”
“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定时尚流行风又转回去了呢。”
“你不懂!那是魔法箱子!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
“说不定它跟你就在同一个地点,只是时间不同。”
“什么?哦。”
“我跟你说过这地方的时间空间全乱套了,不是吗?等你踏上征途就知道了。有的地方几条时间线同时流动,有的地方几乎一点时间都没有,还有的时间找不到地方放。你会解决的,对吧?”
“怎么解决?像洗牌那样吗?”灵思风在心里悄悄给“你踏上征途”画上重点。
“对。”
“不可能!”
“我也想说不可能,但你能做到。现在你只要专注于这个念头就好。”小踹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能做到,因为你已经做过了。”
灵思风双手托腮。
“我刚说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都是乱的。”
“我已经拯救过这片大陆了,是不?”
“对。”
“好,比我预料的简单。我也不要求太多回报,给个勋章,或者被万民景仰,或者给我一小笔退休金加上一张回家的票……”灵思风抬起头,“这些全都没有,对不对?”
“对,因为——”
“因为我目前还没完成拯救大陆的大业。”
“正是!你终于开窍了!现在你要去做我们已经知道你将要做的事,因为你已经做过了。如果你之前没做过,现在我也不会跑来监督你按照未来已经发生的再做一次。所以赶快动手吧。”
“我要面对种种危险?”
袋鼠挥挥爪子:“一般的危险。”
“踏上漫漫旅途,披荆斩棘,穿过焦土?”
“哦对呀,我们这儿也没有不焦的土。”
灵思风的情绪略微好了一点:“我会碰到一些队友,他们的力量和技能都非常有用?”
“别指望了。”
“至少来把魔剑?”
“你会使吗?”
“说得好,说得好。算了,不要魔剑。但总得给我个什么东西吧!隐形衣?大力药水?或者其他类似的……”
“那都是给会用的人准备的。你只能依靠自己天生的智慧。”
“什么都没有?那叫哪门子冒险?连提示都不给吗?”
“你可能需要喝点啤酒。”袋鼠略微退缩,似乎准备迎接暴风骤雨般的抗议。
然而灵思风没有异议:“哦,好吧。喝啤酒我在行。该往哪边走?”
“嗯,你自然会发现的。”
“那等我到了该去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到时候……自然知道,不是吗?”
“那我怎么知道怎样才算完成使命?”
“‘大潮’会回来。”
“大啥?”
“会下雨。”
“我以为这地方从来没下过雨呢。”
“正是这个意思,我就知道你一点就透。”
日薄西山,洞穴边缘的石头闪着红光。灵思风盯着石头看了一阵,作了个勇敢的决定。
“整块大陆命悬一线,我岂能坐视不理?天神在上,天一亮我就出发,去完成我已经完成的壮举,否则我就不姓灵思翁!”
“灵思风。”袋鼠提醒他。
“没错!”
“说得好啊,伙计。我要是你,现在就赶紧去休息,明天忙着呢。”
“当使命来敲门时,我绝不会毫无准备。”灵思风把手伸进一段空心木头,摸索了一阵,揪出一盘鸡蛋和薯条,“天亮见。”
十分钟后,他枕着那段木头舒展四肢,仰望紫色的天空。已经有几颗星星探出了头。
有些什么事儿……哦对了。袋鼠躺在水洞对面。
灵思风抬起头:“刚才你提到一个‘他’,说‘他’创造了这地方……”
“是啊。”
“但……我之前见过造物主。一个小矮子,事必躬亲,每片雪花都要亲自捏。”
“哦?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其实我碰到他的时候,他还没造完世界呢。”[24]灵思风决定还是别提当时把海鲜三明治掉进小石塘那码事。听说自己是从某人的午餐进化来的,有人可能会不高兴。“我去过的地方可多啦。”他补充道。
“瞎掰的吧?”
“啊?没,当然没。什么虾?我可没,绝对不会。别说掰了,连剥虾都没有过,任何甲壳类都没碰过,尤其是小石塘里的。我没有。呃……你刚才那词啥意思?”
“这地方不是你那造物主造的,是后来才有的。”小踹踹没理会灵思风的提问。
“可以那样吗?”
“为什么不可以?”
“造物可不像加盖马厩那么随意,不是吗?有人来到一个已经创造完毕的世界,扔下一块新大陆?”
“时常发生啊,伙计。我的天,常有的事。为什么不能呢?如果哪个造物主扔下一大片没放水的海洋就走人了,那后来总会有个谁来给它放满水,不是吗?这对世界本身也是好事,新气象、新想法、新生活。”
灵思风仰望星空,心中想象某人流窜于各个世界,趁没人注意就塞进去一块新大陆的场景。
“确实。比如我就绝不会想把所有蛇都做成毒蛇,把蜘蛛做得比蛇更毒。还在动物身上乱安口袋!太扯了。”
“说到点子上了。”小踹踹表示同意。夜色已深,填满洞穴,难辨它的身形。
“他做了好多这样的大陆?”
“对。”
“为啥?”
“做得多,指望至少有一个能成功活下去。每次他都要造些袋鼠,算是签名吧。”
“这位造物主有名字吗?”
“没有。他就是那个背着口袋、口袋里装着宇宙的无名男子。”
“皮口袋吗?”
“就是他。”
“小口袋里装着整个宇宙?”
“是啊。”
灵思风躺了回去:“真庆幸我不信宗教,太复杂了。”
五分钟后,他打起了鼾。半小时后,他轻轻偏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