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既是一个世界,也是万千世界的缩影。
当然本故事的背景绝非澳大利亚,书中所述地点也均与澳大利亚毫不相干。如若行文之间时时处处点点滴滴偶然透出些许的澳大利亚风情……则纯属巧合。
所以……不愁[1],对吧?
巨龟在浩瀚星海中游过,背上驮着四只大象。
龟和象也许都比人们预料的要大一些,但在茫茫宇宙的宏伟尺度上,“大”和“小”的相对差别便无足轻重了。
而以正常龟和象的标准来说,这几只动物那可就大得很了。碟形世界就坐落在它们的背上,那里有广袤的土地、云图,和一望无际的海洋。
其实人们并不能算是生活在碟形世界上,正如多元宇宙中其他做工粗糙的角落里,人们并不能算是生活在球形世界上。唉,世界只是肉身吃喝拉撒的场所,精神永远生活在别处——在他们脑海中以自我为中心旋转的小天地里。
众神齐聚时总免不了谈起某个球形世界的掌故。那儿的居民曾心不在焉地目睹毁天灭地的巨型冰坨撞击另一个世界。以天文单位计算,被撞的世界可就在他们隔壁啊,而他们就这么眼睁睁瞧着,啥都没干,似乎觉得那是外宇宙的事情,事不关己。按说一个智慧种族看到此情此景至少也会找人吐个槽吧?众神都认为这掌故是编造的,怎么可能有如此之蠢的物种?愚蠢至此者甚至不可能发现秘质[2]嘛!
然而人各有志,信什么的都有。例如有些人认为整个宇宙都被装在一个皮口袋里,再被一个老头扛在肩上。
他们也是对的。
有人反驳说,不对呀,宇宙包含万事万物,包括老头,当然还有皮口袋。如果老头扛着皮口袋,皮口袋装着宇宙,那岂不是说老头的皮口袋里还装着老头和皮口袋吗?
老头皮口袋的信徒这样驳斥质疑:“哦?”
所有的部落传说都是真的,只是真实程度各有不同。
测试众神威能的方法之一就是看他们能否察觉到一只小小鸟从空中坠落。只有一尊神非但看见了,还做了笔记,他略加调整,让小小鸟下次落得更快更远。
我们说不定可以探究为何如此。
我们说不定还能查明为什么人类存在于此时此处,只不过回答这个问题要困难得多,而且势必引出新的问题:“否则我们还能存在于何时何处?”试想一下这样的恐怖场景:某个不耐烦的天神拨开云幕俯瞰众生,说道:“见鬼,你们还没走啊?我以为你们一万年前就发现秘质了呢。哦,我订了十万亿吨冰坨子,星期一就来送货。”
我们甚至还可能查明“为什么鸭嘴兽”[3]。
幽冥大学,碟形世界上的顶级魔法学府。黏乎乎、湿漉漉的积雪在草坪和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让整个校园显得像一件昂贵却毫无品位的装饰品。监役长麦克阿贝踏着雪,吱吱嘎嘎地在寒冷的冬夜中穿行。
从廊柱边的背风处又走出两个监役[4],跟在麦克阿贝身后,一起庄重地走向大门。
这是一项流传了几百年的古老传统,在夏季常引得游客们驻足围观。但其实传钥匙仪式在每个季节的每个夜晚都照例进行,冰雪风霜均不中断。古时候的监役先烈们顶着触手怪的袭击也要坚持举行仪式,他们蹚过洪水,挥舞小圆帽驱散碍事的鸽子、鹰身女妖和巨龙。与这些相比,区区几个大学教员打开卧室窗子咒骂几句“别他妈吵了好不好?有意义吗”又算得了什么呢?监役们的脚步从未歇止,甚至连停步的想法都从未有过。凡人无法阻止传统,只能为之添砖加瓦。
三人已走入大门口的阴影,旋风裹着雪花几乎遮掩了他们的身形。值班的监役正在门口等待。
“止步!来者何人?”值班的监役高喊。
麦克阿贝敬礼:“校长之钥是也!”
“请进,校长之钥!”
麦克阿贝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手掌勾回朝向自己,在胸前拍了一气。曾经,如今早已作古的监役们胸前这两处各有一个口袋。啪嗒啪嗒。接着他又把手伸到侧面,动作僵硬地拍拍下摆两侧,啪嗒啪嗒。
“该死!余发誓钥匙片刻之前还在兮!”他咆哮道,像斗牛犬似的认真咬死每一个音节。
护门人敬礼。麦克阿贝还礼。
“尔曾遍查所有衣袋乎?”
麦克阿贝敬礼。护门人还礼。积雪在他的小圆帽上堆成小山。
“定落家中!丢三落四在所难免。”
“尔之物,理当记得!”
“且慢。也许在吾之替换长衫中!”
担任本周“替换长衫守护者”的年轻监役应声上前。三人相对,彼此间两两敬礼。最年轻的监役清清嗓子,勉强说道:“非也。吾……今晨,曾检查过!”
麦克阿贝对小监役微微点头,意思是说任务虽然艰巨但你干得不错,然后再拍拍自己的口袋。
“稍等。真气人啊,钥匙竟然在吾之口袋里!吾太蠢了!”
“不必不必,孰能无过!”
“惭愧惭愧!下次可能会忘了项上人头!”
黑暗中,一扇窗子打开了一道小缝。
“呃……抱歉打扰了,先生们——”
“钥匙在此!”麦克阿贝抬高了嗓门。
“承蒙托付!”
“不知各位可否……”黑暗中那位继续小心措辞,似乎仅仅动一动抱怨的念头都有失礼之嫌。
“平安稳妥!”护门人高喊着把钥匙递回去。
“天佑万民!”麦克阿贝也大吼着,粗脖颈儿憋得通红,青筋暴露。
“妥善保管,下次莫要忘了!哈!哈!哈!”
“嗬!嗬!嗬!”麦克阿贝怒气冲冲地叫道。他僵硬地敬礼,转身,并加入大量毫无必要的跺脚动作。古代仪式终于执行完毕,监役长匆匆走向宿舍,一路小声絮叨。
监役们一走,校园隔离病房的那扇窗子也关上了。
“我真想骂那家伙。”庶务长说。他从口袋里翻出个装满干青蛙丸的小绿盒,仓促打开时还掉了几颗。
“我都留了不知多少条子,他非说这是传统,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也……太当回事儿了……”庶务长擤擤鼻涕,“这边呢,怎么样了?”
“情况不妙啊。”院长答道。
图书管理员病得相当相当严重。
雪肆意糊在紧闭的窗子上。
炉火烧得正旺,炉边放着一堆毛毯,偶尔还抖上一抖。巫师们焦虑地望着毛毯堆。
近代如尼文讲师捧着本书,飞快地翻着:“我们怎么知道他算不算老年?红毛猩猩多少岁算老?再说了他可是个巫师,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那么强的魔法辐射,长年累月照着。流感病毒不知怎的正在扰乱他的形态场,但真正的病因可能是任何东西。”
图书管理员打了个喷嚏。
同时变形了。
巫师们惆怅地看着一把挺舒服的扶手椅,上面被不知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裹了一层红色皮毛。
“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大学教员中最年轻的庞德·斯蒂本问。
“给他几个靠垫,说不定能舒服些。”校长瑞克雷说。
“你这品位有点儿糟糕啊,校长先生。”
“啊?感冒发烧时有个软乎乎的垫子能舒舒服服靠着就会感觉好一些,难道不是吗?”从不知感冒发烧为何物的人反问道。
“他今早还是张桌子呢,我记得是红木的。至少……他还能保持颜色不变。”
近代如尼文讲师叹了一声,合上书本:“他显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形态了,我认为这尚在预料之中。只要变过头一回,往后再变形就容易多了。这是广为人知的事实。”
他看看瑞克雷冰冷的笑容,再叹了口气。校长马斯特朗·瑞克雷是出了名的一根筋,周围没人解释的话,他就从不主动了解情况。
“改变生物的形态非常困难,但只要成功过一次,再变形就容易多了。”讲师详细解释道。
“你说啥?”
“他原本是个人,后来才变成猩猩的。记得吗,校长先生?”
“哦,对。”瑞克雷说,“说来真逗啊,不知不觉就习惯成自然了。人和猿是亲戚,我们这位小伙子庞德是这么说的。”
其他巫师满脸茫然,庞德的脸拧成一团。
“他给我看了几篇《未成论》,内容很有趣。”
其他巫师对庞德怒目相向,就像抓到了在鞭炮厂里抽烟的愣头青。现在大家知道该让谁来背锅了。一如既往……
“校长,你这样不太好吧?”院长问。
“学校里刚好我说了算呢,院长。”瑞克雷平静地答道。
“有目共睹,校长先生。”院长尖厉的声音可以切开奶酪。
“我必须参与。为了士气,对吧。我的大门永远敞开。我自认为是团队的一分子。”瑞克雷说到这里,庞德不禁又皱起眉。
“我可不觉得自己跟猿类是亲戚,”资深数学家若有所思,“我的意思是,要真有这层关系,我肯定知道,不是吗?猿肯定要来邀请我参加它们的婚礼什么的。我爸妈免不了跟我说什么‘别在意你查理叔叔,他身上本来就那个味儿’,而且我家墙上还得挂他们的画像——”
椅子打了个喷嚏,形态场飘忽不定,接着图书管理员恢复了原形,摊开四肢倒在地上。巫师们小心翼翼地围观,等着看下一步要发生什么。
要回忆起图书管理员还是人形的日子着实不易,全校也找不出记得他从前长什么样的人,连他叫什么名字都没人记得。
图书馆这种地方,有那么多处于不稳定状态的魔法书挤在一起,迟早要出事。多年前一次魔法爆炸把管理员变成了一只猩猩,从那以后他就在猿之道上越走越远,从不回头,甚至很少低头。他用一只手攀着书柜顶部,毛茸茸的巨大身形在书柜间悠**,用脚整理图书,这一幕已成为整个校园的著名风景。他坚守岗位的执著精神更是让他成为全校师生的楷模。
瑞克雷这么想着,不知不觉脑袋里的句子就变了味儿。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下意识地为图书管理员起草讣告。
“医生来过了吗?”他问。
“下午我们让面包圈·吉米[5]医生来瞧过。他想量个体温,结果被图书管理员咬了。”院长答道。
“嘴里叼着体温计还能咬人?”
“啊,你刚好说到点子上了。体温计插的不是嘴,所以才有如此结局。”
一阵深沉的寂静。资深数学家抬起图书管理员一只有气无力的黑爪,轻轻拍了几下:“书里怎么说的?猴子有脉搏吗?猴鼻子平时就凉冰冰的吗?”
一声轻响,就像五六个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其他巫师悄悄从资深数学家身边闪开。
接下来的几秒钟室内鸦雀无声,只有炉火毕剥燃烧,窗外寒风呼啸。
巫师们又蹭回原位。
资深数学家非常缓慢地摘下尖顶帽,那是巫师们在最庄重的场合才有的动作。他用一种发现自己竟然还五体俱全的惊讶语调说:“嗯,就这样吧。这位苦命的兄弟要回家乡啦,回天上的大沙漠去啦。”
“呃,说不定是天上的雨林。”庞德打着岔。
“要么让维特矮太太给他煮碗营养热汤?”近代如尼文讲师建议。
瑞克雷校长回想了一下维特矮太太的营养热汤,低声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他谨慎地拍拍图书管理员,“撑住啦,老小子。很快我们就能让你重新站起来继续给大学贡献力量。”
“蹲。”院长善意地提醒他。
“啥?”
“你该说蹲。”
“现在得用小车推。”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这个人品位不佳嘛。”校长评价道。
巫师们离开了房间,走廊里还不断传来他们的对话:
“我觉得椅子套周围的皮肤非常缺血色啊。”
“肯定有什么办法能把他治好!”
“没有他,整个学校都不一样了。”
“绝对是不可或缺的人才。”
等他们走远,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抬手拉过一张毯子盖住脑袋,抱紧暖水瓶,打了个喷嚏。
转眼间毯子下就有了两个暖水瓶,其中一个比另一个要大得多,上面还印了个红色毛发的泰迪熊。
碟形世界上的光速较慢,重量也比其他地方的光略大,很容易堆积在高耸的山脉上。
科研巫师推测世界上必然还有一种速度更快的光,有它照着才能让大家看见慢光。但快光跑得那么快,根本看不见,巫师们也没能给它找到什么用途。
这也意味着虽然碟形世界是个平面,但上面的各个地点——换个更好的说法——在同一时间感受到的并不是同一时间。在安卡-摩波,夜色至深之时已是凌晨,而在另外的某处…………另外的某处还没有“小时”的概念。那里有清晨、黄昏、上午、下午,想来或许也有午夜和正午,但更主要的还是温度和处处可见的红褐色。“一小时”这种人造的玩意儿扔在那里断然撑不过五分钟,几秒钟就晒成干了。
尤其引人注意的就是寂静,不是无尽太空中那种冷冰冰的残酷死寂,而是一种灼热的、有机的寂静,就像千里焦土热气蒸腾、万物都被烤得没力气发声的那种寂静。
但随着我们的耳朵掠过沙漠,不难听到有种吟唱似的声响,一段尖厉的祷文反复敲击着笼罩一切的寂静,像苍蝇一再撞击宇宙的玻璃窗。
我们看不到那位上气不接下气的吟唱者的身影,因为他正站在红土中挖出的坑底里,不时抛出一锹土。土在他身后已落成一堆。又脏又破的尖顶帽随着不成调的调子摇摇晃晃,依稀看出曾用亮片儿绣过“巫帅”[6]二字,如今亮片儿早已丢光,露出帽子原本的红色,字却显得比原来更加鲜艳。几十只小苍蝇正围着帽子打转。
他吟唱的词儿是这样的:
“蛆啊!今晚儿咱吃蛆!为什么叫土里刨食?蛆打哪儿来?土里挖呀!好啊!”又一锹土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坑外的土堆上。他的声音小了些:“你说苍蝇能不能吃?”
人们说酷热和苍蝇能让人发疯。请不要相信此等无稽之谈,也不要相信刚刚蹬着自行车路过的那头紫色大象。
讽刺的是,距此几千英里外,几米之下的蛋白石矿井中有个被工友称为“该死”的矿工即将碰到他职业生涯中最宝贵,也是最危险的发现。如果说整个大陆上有任何人了解此事的一星半点内情,那就只能是坑里的这个疯子。
“该死”用镐头拨开积淀千年的石块和尘土,下面的东西被烛火照得闪闪发光。
绿色的光,像冻结的绿色火焰。
他的脑袋也像烛火一样被冻住了。他轻轻撬掉松动的石块。随着石块落下,露出的蛋白石反射着更多烛火,照亮他的脸。蛋白石的闪光一直延伸下去,似乎无休无止。
许久,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该死!”
如果找到一小块绿蛋白石,比如豆子那么大吧,他会把工友们都叫来,喝几杯啤酒庆祝一番;如果有拳头那么大,他肯定乐得捶地。但眼下这么大的……他呆呆地站在那儿用手指轻轻拂去矿石上的尘土,其他矿工看见光亮连忙凑了上来。
……至少一开始是连忙凑上来的,接着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最终变成敬畏的小碎步。
终于有一个矿工小声打破沉默:“运气好啊,‘该死’兄。”
“全世界的钱加起来都买不起啊,伙计。”
“小心,搞不好就只有薄薄一层……”
“薄薄一层也值钱。上啊,‘该死’兄……把它起出来。”
矿工们像猫似的围观着。镐头撬落更多石块,渐渐挖到一个边缘,又一个边缘。
“该死”的手指颤抖起来。
“当心了伙计……整整一大面……”
最后一堆土石掉落,人们纷纷退后。那玩意儿是长方形的,但底边线条并不规则,扭曲的蛋白石和沙土纠缠在一起。
“该死”掉转镐头,用木柄抵着闪烁的蛋白石。
“该死,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儿。我就知道……”
他用木柄敲敲矿石。
有回声。
“不会是空心的吧?”旁边一个矿工问,“没听说过这样的。”
“该死”捡起一根撬杠:“没错!让我……”
“丁零!”一大块蛋白石从底部掉落,也就盘子那么厚。
剥落的地方露出两根脚趾,正在五彩斑斓的宝石壳子里缓缓扭动。
“哎呀该死,”一个矿工叹道,大家齐齐后退,“活的。”
庞德知道他不该给校长看自己的《未成论》。职场基本原则不就是千万不能让老板明白你每天都在干什么吗?
但不管你再怎么小心,迟早有一天老板会从天而降,东看西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例如“你就在这儿工作呀”“记得我之前群发过通知说不许带盆栽上班来着”以及“你把那个带键盘的玩意儿叫啥”。
这对庞德来说尤其让人头大,因为阅读《未成论》是一件机巧缜密的工作,适合那种有闲心观看大陆漂移锦标赛、侍候山那么大的盆景,甚至开沃尔沃的耐心强者。阅读《未成论》需要一丝不苟,需要在黑屋子里玩拼图的自虐,而最不需要的就是马斯特朗·瑞克雷。
《未成论》背后的假说复杂得可笑:所有书籍都通过L空间[7]相互连接,因此只要仔细研究已经存在的书本内容,在合适的条件下便可推知历史上曾经写过的任何书籍,甚至目前尚未写成的未来之文。未来的书籍以潜在形态存在,正如仔细研究过几种原始的泥泞状物质后终将发现存在于未来的零食虾片。
只是迄今为止的所有研究都基于原始方法,依赖“威真铠的算不准算法”等古代法术,效率极为低下,光是拼凑一本未成之书中一张单页的虚影都要花上几年。
天才过人的庞德从一句话里发现了解决该问题的捷径:“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使用幽冥大学的思维引擎小六做过一系列试验后,他发现很多事情确实试过了才知道不可能,只要没试过就总有可能。
正如繁忙的政府总是通过成本高昂的立法禁止大家用有趣的新方法办事,宇宙的运行严重依赖“不要胡乱尝试”。
庞德发现:一旦某件事被尝试过,它很快就要被变为不可能状态,但这个过程需要花一点点时间[8],要等疲于奔命的因果律匆匆赶到现场,假装这事儿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小六可以用每次都略微不同的方法高速重复尝试,因此成功率非常高,现在只要几小时就能凑出大段的《未成论》。
“和变戏法差不多,”瑞克雷评论道,“猛地抽走桌布,没等上面的瓶瓶罐罐想起来要倒下就完成了。”
庞德皱着眉答道:“是的,确实如此,校长先生,说得好。”
说到这个就引出了《如何在短时间内动态地用关爱赋能的动态方式动态管理员工以实现动态成效》。庞德不知道这书是几时写的,甚至不知道它是在哪个世界出版的,但这书貌似非常流行,因为庞德在L空间里随机捕捞《未成论》时总能翻到它的节选。说不定还是个系列呢。
那天瑞克雷来他办公室东看西看时,此书的节选刚好摆在桌上。
很不幸,许多人越不擅长某事就越爱张扬,瑞克雷也未能免俗。他管理员工的能力和希律王管理伯利恒儿童协会[9]的能力不相上下。
瑞克雷的企业管理理念可以画成一张流程图,最上面是个圈,写着“我,发号施令的”,下面一根线,连到一个大圈,写着“其他所有人”。
直到目前为止,他的那套管理方法都相当成功,因为他虽然不擅长管理,可大学也不擅长被管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万事顺利。美好的生活本来还能继续,直到他突然发现“职业发展规划”和“工作职责描述”也挺有意义的。
用近代如尼文讲师的话说:“他把我叫进去,问我究竟是做什么的。闻所未闻!这叫什么问题?这可是大学啊!”
“他问我有没有个人顾虑。”资深数学家说,“真有顾虑我能忍吗?”
“你们看见他桌上摆的牌子了吗?”院长问。
“你是说那块写着‘责有旁贷’的?”
“不,另一块,写着‘如果你深陷鳄鱼群,就及早准备后事吧’。”
“他这话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牌子没任何意思,就是摆着给人提个醒。”
“提什么醒?”
“未雨绸缪吧。他总说这个词儿。”
“啥意思?”
“没等下雨就先犯愁怎么办吧,我猜是这样。”
“真的?听着危险。以我的经验,又是愁又是谋的准没好事儿。”
总的来说,整个大学的氛围目前并不快乐,吃饭时最糟糕。庞德被教员们孤立,自己坐在角落里的高桌边,全拜校长一人所赐,因为他突然抽风想要给团队“加油瘦身”。巫师们完全没有被瘦身的意愿,脾气却大得正像浇了油的火。
除此之外,瑞克雷突然对管理学心血**就意味着庞德也不得不向他解释最近在忙什么项目——不管瑞克雷再怎么变,根本不变的是他曲解信息的能力,而且庞德怀疑他是故意的。
有件事一直让庞德很困惑,那就是图书管理员身为一只猿(总的来说是猿,当然今晚是特例,变成了一张摆着红毛茶具的小桌子),形状和人也忒接近了些。其实好多东西都像是从基本同样的模子抠出来的,例如我们所见的所有玩意儿基本都可以归结为在一根结构复杂的管子上插两只眼睛和四条胳膊或腿或翅膀。哦,还有鱼、昆虫,好吧,还有蜘蛛,以及零零星星的奇怪玩意儿(例如海星和海螺)。即便如此,万物的设计还是极为缺乏想象力。怎么就不见六条胳膊六只眼睛的猴子像风车似的旋转着从树冠上滚过呢?
哦对,还有章鱼,但章鱼恰好是力证之一:不就是水里的蜘蛛嘛……
庞德在人烟稀少的校办奇物博物馆里泡了很久,发现有些事情真不寻常。创造生物骨骼的那位比造皮囊的更缺想象力。造皮囊的至少还知道用斑点、毛发、条纹什么的玩些花样,造骨骼的就千篇一律了:一个骷髅头下面插副排骨,再往下安个骨盆,最后随便插几条胳膊腿就回家歇着去了。有的排骨长,有的腿短,有的手改成翅膀,但总的来说就那么一款,均码,拉伸或者缩水一下到处能用。
毫不意外,庞德似乎是唯一对该重大发现感兴趣的。他曾对几个人指出过:“你说鱼怎么能长得这么像鱼呢?”对方均报以看疯子似的目光。
巫师们对古生物学、考古学等不正经的学科没什么兴趣。东西被埋起来都是有原因的,究其根本则毫无意义。随便乱挖更是要不得,万一挖出来的东西不让你把它埋回去那可就热闹了。
最合逻辑的说法是他儿时保姆的说教:猴子都是叫名字不应的坏小孩变的,海豹都是躺着不肯上学的懒孩子变的。虽然保姆没说小鸟都是离悬崖太近的坏小孩变的,不过无所谓,要变也是变水母更靠谱。但现在庞德不禁觉得虽然那婆娘脑子不大正常,她的话里说不定还真有一点真理的火花……
庞德在小六旁边守了无数个夜晚,从机器拼凑出的《未成论》里寻找蛛丝马迹。鉴于L空间的性质,理论上万事万物都摆在他面前,只是基本不可能从信息的海洋里找到他需要的内容,这正是发明计算机的目的所在。
庞德刚巧是那种不幸的人,相信只要对宇宙了解得足够多,终有一天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的目标是寻找一套“万物理论”,实际上只要有“千物理论”他也能凑合,而每当夜深人静,小六拖工不干活的时候,他就不禁绝望地想,就算有“一物理论”也可以啊。
得知高级巫师们批准小六立项时庞德真有些惊讶,因为“想当年我们可不会让机器替人思考”之类的负面评价不绝于耳。眼下幽冥大学正处于格外漫长的平静时期,一直以来,魔法都是一项竞争激烈的事业,各种背地里的暗算谋杀让学术生涯分外刺激。高级巫师永远信不过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因为他的前程说不定就会用你的骨灰铺路。
庞德这样的聪明人在上一代势必要发明些陷阱地板、爆炸墙纸之类的刺激玩意儿。能让他窝在高能量魔法大楼里教小六说“文身女士莉迪亚”之类的废话、花六小时做些从街上随便花两分钱雇个人就能办的事、吃点香蕉寿司外卖就在键盘边打盹……大家心里都觉得安心。高级巫师们把这个叫“魔法科技”。得知庞德和他的学生们无觉可睡,其他人就睡得安稳多了。
庞德一定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凌晨两点,他被一阵尖叫声吵醒,半张脸埋在剩下的晚餐里。他从脸颊上揪下一片香蕉味的鲭鱼片,留下小六继续做日常计算,自己循声摸了出去。
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来到图书馆大门前的门厅里。庶务长躺在地上,资深数学家正用帽子给他扇风。
院长说:“校长,就我们能掌握的情况,这个可怜的老小子睡不着,想来借本书——”
庞德看看图书馆的大门。那里原本横拉了一条黄黑相间的胶带,旁边还有块牌子写着“危险,无论如何不许入内”,现在胶带垂在地上,门虚掩着。预料之中,所有巫师看到“不可打开此门。切记,我们是认真的,不开玩笑。打开此门则毁天灭地。”这样的牌子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开门看看到底啥东西这么厉害。如此一来制作告示就彻底成了浪费时间,但至少当你把巫师的遗骸凑成一堆交给家属,趁他们抱着罐子悲痛时你就可以说上一句:“我们警告过他别犯傻。”
门里的黑暗一片沉寂。
瑞克雷伸出手指,在一扇门上轻轻戳了一下。
门后有什么东西扑棱起来,大门猛地关闭。巫师们跳起向后闪避。
“别冒险啊校长!”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惊道,“刚才我试着进去,差点让一整排批判论文给批死!”
大门下面的缝隙里蓝光闪烁。
换作别处,旁人也许会说:“不就是书嘛!书有什么危险的!”但即便是普通书籍也够危险的,《制造爆燃凝胶专业指南》之类的著作只是诸多危险之一。一个人坐在某处的某个图书馆里写着一本看似无害的政治经济学著作,突然间根本没读过这书的人就死了成千上万,只因为读过那本书的人钻了牛角尖。知识就是危险,所以各类政府才忙着消灭思想高于某一水平的人。
幽冥大学里的可是魔法图书馆,所在之处时空稀薄。馆内遥远的角落中收藏着尚未问世的著作,以及永远不可能问世的著作——至少不会在图书馆以外问世。图书馆建筑的周长有几百码,至于半径则还没人探到尽头。
在这样的图书馆里,书籍泄露知识,互相学习……
“书都疯了,谁进去就打谁。图书管理员不在,谁也管不住啊!”院长呻吟着。
“我们可是大学!必须有图书馆!”瑞克雷回答,“图书馆是增加情调的。如果不进图书馆,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成学生了。”资深数学家愁眉苦脸。
“哈,我想起自己还是学生的年代,”近代如尼文讲师兴致勃勃,“‘吓人小子’斯瓦列带我们去图书馆远征,寻找传说里失落的阅览室。后来我们转了三个星期还没找到路,饿得只能吃自己的靴子。”
“后来找到了吗?”院长问。
“没,但我们找到了前一年远征队的尸体。”
“那你们怎么办?”
“把他们的靴子也吃了。”
门后远处传来像是皮封面扑棱的声音。
“里边有些魔典相当厉害呢,一下就能把人的胳膊削掉。”资深数学家心有余悸。
“是啊,不过至少它们不会拧门把手。”院长说。
“那可不一定,万一有本《门把手入门》什么的呢,”资深数学家立刻反驳,“这些书会互相读对方。”
瑞克雷瞥了一眼庞德:“有这样的书吗,斯蒂本?”
“根据L空间理论,几乎一定有,校长。”
巫师们整齐划一地从大门口闪开。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校长发话道,“必须把图书管理员治好。既然他得的是魔法病,我们就一定有办法做出魔法药,不是吗?”
“这么做可能极端危险,校长。”院长提醒道,“他整个身体里的各种魔法力量已经乱成一锅粥,谁知道再添加其他魔法会有什么结果?他的时元腺[10]正在信马由缰,再加魔法……唉,我也说不准结局如何啊。”
“我们试试。”瑞克雷坚毅地说,“必须夺回图书馆,这么做是为了大学。幽冥大学可不止一两个人而已——”
“还有猿——”
“谢谢,对,还有猿。我们必须时刻谨记,字母表里最小的字母就是I(我)。”
门后又传来扑通一声。
“其实吧,”资深数学家忍不住开口纠正,“这完全取决于你用了大写还是小写。c和u更小,嗯,更矮,总而言之……”
“当然。”瑞克雷无视校园里充斥的日常逻辑,自顾自说道,“我可以重新任命一名图书管理员……资格得够老,熟悉情况……嗯……我看看,你们谁想推荐啊,院长?”
“好好好!”院长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老样子。”
“呃……不能那么干啊,校长。”庞德怯生生地开口。
“哦?你要自荐清理书架吗?”
“我是说真不能用魔法治疗图书管理员,校长。这么干有个巨大的问题。”
“斯蒂本先生,世上没有问题,只有机遇。”
“是,校长。机遇就是查到图书管理员的名字。”
其他巫师纷纷附和。
“小伙子说得好。”近代如尼文讲师复议,“要对巫师用魔法,先得知道对方的名字。这是基本原则。”
“我们就叫他‘图书管理员’。大家不都叫他这个吗?不能凑合?”
“那是职称,校长。”
瑞克雷打量着在场的巫师们:“肯定有谁知道他的名字,是吧?哎呀,我觉得作为一个团队,大家至少要知道同事的名字嘛。这有什么……”他看看院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院长?”
“他当人猿可有些年头了……校长。他原来那些同事大部分都……凋零了。参加天上的盛宴去了。那段日子学院的原则是适者生存[11]。”
“没错,可他总得在什么地方留了档案吧?”
巫师们不禁想到大学里堆积如山的档案堆。
“档案保管员没找到他的文件。”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档案保管员是哪个?”
“图书管理员,兼档案保管员,校长。”
“至少他毕业那年的年鉴里能有点线索吧?”
院长立刻回答:“说来搞笑,发生了一场没来由的事故,波及了那年的每一本年鉴。”
瑞克雷注意到院长木然的表情:“所谓的事故不会是指所有年鉴里的某一页都被撕掉了,而且残页上还留着某种香蕉的味道吧?”
“猜得准呀,校长。”
瑞克雷挠着下巴:“这里边有规律。”
“你瞧,他坚决反对别人查他的名字,生怕我们把他变回人。”资深数学家意味深长地看着院长,后者脸色一变。
“某些人到处散布流言,说让猩猩当图书管理员不体面。”
“我就是想说这样有违学校的传统——”院长辩驳道。
“传统就是斤斤计较、胡吃海喝,还有大半夜不睡觉鬼吼鬼叫什么钥匙的破玩意儿,”瑞克雷打断院长,“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必……”
这时他察觉其他巫师面色有异,随着他们的视线转过身。
图书管理员进入门厅,脚步迟缓,因为穿得太多迈不开步。数不清多少层外套和毛衣把他的前肢箍得笔直,几乎平伸在身体两侧,无法像平时那样当第二双脚用。然而他全套行头中最可怕的还要数那顶红色毛线帽子。
帽子的风格是欢快的,顶上还有个摇晃的小绒球。始作帽者维特矮太太从严格意义上讲针织技术极佳,美中不足之处便是经常忽略模特的精确体形。有几名巫师收到过维特矮太太的造物,但没有三个脚踝或两米粗的脖子断然无法穿得合体。这些衣物大多被捐给慈善机构。安卡-摩波可有这一样好:无论多奇形怪状的衣服,总能找到严丝合缝的主人。
维特矮太太给她敬爱的图书管理员织了顶帽子,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后者肯定喜欢红色绒球,两侧还带两片帽耳朵,可以拉下来在下巴处打个结的帽子。但实物套在图书管理员身上,结就只能打在大腿根了。于是图书管理员决定让帽耳朵就那么垂着。
他在图书馆大门口停步,忧伤地看着巫师们,然后伸手去拉门把手,以极微弱的声音说了声“对——头”,接着打了个喷嚏。
一堆衣物落在地上。大家把衣服清开,在下面找到一本超大开本的厚书,红毛皮革装订。
“封面上写的‘对——头’。”资深数学家看了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
“有作者署名吗?”院长问。
“这位先生品位不佳啊。”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上面署了他的真名呢。”
“可以翻开看看吗?”主席问,“可能有目录。”
“有谁自告奋勇把图书管理员翻开?一个一个来,不要抢。”瑞克雷说。
“形态场不稳定,但随环境变化。这不是很有趣吗?他在图书馆门口,就变成一本书,好像……保护色,可以这么讲。他的形态变化好像要混入……”庞德自言自语。
“多谢讲解,斯蒂本先生。说这个有用吗?”
“嗯,我觉得翻开看看也无妨吧,书就是给人看的。瞧见没?里面还夹了个黑皮书签呢。”
“哦,那是书签啊?”主席一直紧张地盯着那黑东西。
庞德接过书,书页还是暖的,轻易就翻开了。
内页里写得满满的都是“对——头”。
“对话真棒,只是情节有点枯燥。”
“院长!我恳请你严肃一点!”瑞克雷点了两下脚,“有谁有什么想法吗?”
巫师们面面相觑,纷纷耸肩。
“我认为……”近代如尼文讲师开了口。
“好,如尼文讲师……你叫阿诺对吧?”
“不对,校长……”
“嗯,管他呢,你说。”
“我觉得……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扯,但……”
“继续说,我们都等着呢。”
“我觉得至少还有……灵思风。”
瑞克雷盯着他瞧了一阵。“瘦皮猴?大胡子?屁用不顶?有个长腿的箱子还是什么的?”
“就是他,校长。完全正确。呃……他曾经当过一阵图书管理员助理,记得吗?”
“不记得,但是你继续。”
“实际上当图书管理员……变成现在这个图书管理员的时候他就在现场。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围观图书管理员同时给四本书盖章,他还在旁边说‘了不起。真的,土生土长的安卡-摩波人竟这么有文化’,如果有谁知道图书管理员的名字,那肯定是灵思风。”
“那就把他找来!你知道他身在何处吧?”
“严格说来我确实知道,校长。”庞德连忙插话,“但我们不知道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位于何处。您明白吧。”
瑞克雷又瞪了他一眼。
“校长,我们认为他在××××[12]。”庞德答道。
“××——”
“××,校长。”
“我以为世上没人知道那地方在哪儿呢。”
“确实如此,校长。”有时候你得把一件事情往四面八方发散着讲上一圈才能曲线传达进瑞克雷的脑袋[13]。
“他在那地方干啥?”
“我们也不知道。校长,他是在阿加丁帝国那码事之后才到了××××……”
“他怎么会想起去那地方?”
“我认为他自己不是很想去。呃……我们送他去的。归根结底是双重定位魔法出了一点小差错。小错误嘛,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偏巧是你犯的,这个我记得。”瑞克雷的记性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突然就好了起来。
“我只是团队成员之一,校长。”庞德针锋相对地答道。
“算了,既然他不想去,我们又想他回来,那就把他弄回——”
淹没后半句的不是噪声,而是轰鸣的寂静。沉闷而温柔的寂静从巫师们身上滑过,让他们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心跳。学校的魔法无舌钟“老汤姆”敲击着寂静,告知现在已凌晨两点。
“呃——”庞德说,“没那么简单。”
瑞克雷眨眨眼:“怎么?用魔法把他变回来啊。能变过去就能变回来。”
“那个……要把他弄回来,光准备工作就要好几个月。而且如有半点差错,他着陆时就是半径五十英尺的一个圆。”
“这算什么问题?我们让出来那么大地方,他爱落哪儿就落哪儿。”
“您可能误解了,校长。考虑到不确定距离魔法传送的信噪比,再加上碟形世界的自转,最终结果几乎一定是把抵达的物体平均分布在方圆几千平方英尺的范围内。”
“你说啥?”
庞德深吸一口气:“我说的不是降落范围,而是他会变成一个圆,半径五十英尺。”
“啊,所以到时候他来到图书馆也派不上用场了。”
“只能当特大号书签用,校长。”
“好吧,现在变成单纯的地理问题了。咱们学校谁懂地理啊?”
矿工纷纷逃出竖井,场面就像蚂蚁逃离着火的蚁穴。井下咚咚之声不断,“该死”的帽子在匆忙逃离的途中被掀掉,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才落在地上。
随后是短暂的寂静。蛋白石纷纷剥落,那东西恰如新孵化的小鸡抖搂身上粘着的蛋壳,接着它跑出竖井……
然后环视四周。
蹲在各种树丛和小屋里的矿工们非常确信那东西正在往四处瞧,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长眼睛。
那东西移动着几百条小腿转身,动作相当僵硬,貌似在土里埋了很长时间。
接着它摇摇晃晃地上了路。
远处蒸腾的红色沙漠中,戴尖顶帽的男子小心地爬出自己挖好的坑,双手捧着一个树皮做的碗。碗里装的是……大量维生素、宝贵的蛋白质和必不可少的脂肪。你瞧,扭动翻涌什么的,一个字儿都没提。
不远处有一堆闷燃的篝火。他谨小慎微地把树皮碗放在地上,拾起一根大木棒,悄然伫立片刻,突然围着篝火上蹿下跳,用棒子猛击土地,口中呼喝声不断。折腾了好一阵,他似乎终于觉得把地面打服了,转身又带着挟私报复般的热情去胖揍附近的小树丛,顺手还抽了两棵大树。
末了他又逐一掀起附近的几块平石头,背过脸,一声怒喝,看也不看就用大棒打向石头下面的土地。
终于在可以接受的限度内征服了四周的一草一木,他坐下捧起碗,趁晚饭还没逃跑赶紧吃掉。
晚饭的味道有点像鸡,只要你够饿,不管什么吃起来都可以像鸡。
附近的水洞里有眼睛正在观望他。说起来现在他每掬起一捧水都要先留神看看里面有没有甲虫和蝌蚪,免得一不小心就死从口入。不,这不是那些东西的小豆豆眼。这眼睛要古老得多,而且目前还没有物理形体。
他找水的本事仅限于抬脚看看鞋底是否沾水,能活过这几个星期全靠不停地跌进各种水洞。他还一直觉得蜘蛛不过是无害的小生物……按说如此麻痹大意,现在他本该胳膊肿成啤酒桶而且夜间还会发光,实际上却只受了区区几次惊吓。他甚至还去海边玩了一遭,游到远处仔细观察那些漂亮的蓝色水母。追随他的观望者拼尽本事才勉强保得他只被轻蜇一下,剧痛几天而已。
水洞泛起气泡,地面颤抖,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里,一场风暴正在某处发生。
现在是凌晨三点。瑞克雷特别擅长通宵达旦地使唤别人。
幽冥大学的内部面积远比看起来要大。维度在碟形世界上主要取决于概率,幽冥大学作为几千年来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实用魔法学府,校园往往在不该存在的地方凭空冒出来。比如一个房间套着另一个房间,进了内层房间你才发现里面又套着外面的那个房间。在这儿跳康加舞[14]的人可能会比较苦恼。
正因校园如此广袤,幽冥大学几乎可以容纳无限大的教学团队。一旦成为教员你就自动获得终身教席资格,或者说得更准确些,“终身教席”的概念压根儿不存在。你只要找个空房间住下、平常按时到食堂吃饭,基本就不会有人觉得哪里不对。然而要记得注意保持低调,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招来学生。在校园外围,只要肯花心思就能找到任何一个知识领域的专家,甚至还有“寻找专家”领域的专家呢。
晦涩建筑学与地图折纸学教授这天忽然被人叫醒,拉到素未谋面的校长面前,向后者呈上一张大概未来几天内都还算准确的学院地图,那形状像极了一朵正在爆炸的**。
巫师们终于来到一扇门前。瑞克雷狐疑地看看铜牌:“残酷与非常地理学杰出教授。好像就是他。”
“咱们走了有好几英里了吧?”院长靠墙歇着,“这地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瑞克雷四下看看。墙是石头墙,曾经被漆成很特别的一种学院绿,就是杯底剩下的一点点咖啡放几个星期后得到的那种颜色。墙上挂了块板子,上面蒙的那层深绿色绒布已经开始掉毛。有人乐观地用图钉在上面钉了行字:“告示栏”。可看样子过去从未有人贴过告示,并且未来也不会有。空气里弥漫着文物级的剩菜味儿。
瑞克雷耸耸肩,敲了敲门。
“我不记得这人。”近代如尼文讲师说。
“我有点印象。”院长回答,“不是很聪明的一个男孩,有耳朵。平时不太露面,身上总晒得漆黑。肤色有古怪。”
“他在教员名录里。要说有谁懂地理,就得指望这位了。”瑞克雷又敲敲门。
“他大概出去了吧,研究地理不能靠家里蹲呀。”院长说。
瑞克雷指指门上的一个小木头装置,每个巫师的书房门口都有这玩意儿。装置是个木头框,中间嵌了块能来回滑动的小木片。目前没被木片遮住的地方写着“在家”,那么我们可以假设被遮住的部分是“不在家”,然而此推论对某些巫师可能不成立[15]。
院长试着用木片挪动木片,后者纹丝不动。
“他迟早得出来。”资深数学家说,“另外,有常识的人凌晨三点都在**歇着呢。”
“说得对呀。”院长意味深长地附和着。
瑞克雷大力砸门,吼道:“我是一校之尊!我命令你开门!”
房门在瑞克雷的老拳之下终于开了,但只挪动了一点。巫师们大力推了好一阵才看到堵门的是一大堆文件。院长捡起一张泛黄的纸:“这是份通知,说我被擢升为院长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啊!”
“他迟早总要——”资深数学家话说到一半,“天啊……”
其他巫师已然猜到他要说什么。
“记得我们可怜的老伙计瓦利·斯拉沃吗?”主席惊惧地四下张望,小声说,“死后还教了三年课。”
“哦,学生们当时还抱怨过这位老师有点太安静。”瑞克雷嗅了嗅空气,“不过这屋里不臭。空气还相当清新呢,真的,带点恰到好处的咸。啊哈……”
逼仄蒙尘的房间另一端有扇门,门缝下透出光亮,能听到里面有轻柔的溅水声。
“洗澡日,真不错。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瑞克雷建议。
他瞄了一眼房间里随处可见的书本。
“这里边肯定有很多关于××××的书。”说着他就随机抽出了一本,“查吧,一人一本。”
“至少叫人去弄点早餐吧?”院长嘀嘀咕咕。
“太早,没有早餐。”瑞克雷回答。
“那弄点晚餐呢?”
“太晚,没有晚餐。”
不确定性研究会主席看看房间其他角落。一只壁虎飞快地从墙上爬过,不见了。
“有点乱啊,是不是?”他看着壁虎曾经停留过的地方,“所有东西上面都有一层灰。那些盒子里装的什么?”
“这面标着‘石头’。”院长回答,“合情合理。要做户外研究肯定会趁天暖的时候去。”
“那么多渔网和椰子是做什么的?”
院长不得不赞同主席的观点。这书房确实够乱的,即便按巫师极为宽容的标准也没法忍。大部分地方都堆着书和纸,偶有空闲的地方都被落满灰尘的一盒盒石头占着。盒子上贴了各种标签,例如“更深层来的石头”“其他石头”“有趣的石头”,以及“可能不是石头”。庞德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他发现还有的盒子标着“难得的骨头”“骨头”和“无聊的骨头”。
“我想,总操心那些不该他操心的事,捅娄子了吧。”近代如尼文讲师说罢也嗅了嗅空气,接着又嗅了一遍,低头看看他随机捡起的一本书,“这本书里全是他收藏的干鱿鱼!”
“哦,那些鱿鱼品质好吗?我小时候还收集海星来着。”庞德问。
近代如尼文讲师合上书,抬头皱起眉:“我就知道你有这爱好,小伙子。你也收集古代化石,对吧?”
“我总觉得化石里蕴藏着很多知识,”庞德答道,随后又忧郁地补上一句,“说不定我错了。”
“你看,像我就从来不相信什么死动物变石头。没道理嘛,变石头对动物有什么好处?”
“那你怎么解释化石呢?”
“啊,这是关键,我不解释。”近代如尼文讲师带着胜利的笑容回答,“为长远考虑,省了好多麻烦。斯蒂本先生,你说没有肠衣的香肠为什么不散架?”
“啥?嗯?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真的?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敢妄想了解宇宙运行的原理?总之化石就是化石,不需要解释。为什么要把随便什么事都搞成一门学问?一天到晚都忙着问问题,哪有时间做实事?”
“那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庞德发问。
“你看你又来了。”
“这儿说波涛围困。”资深数学家突然开口。他抬起头,迎来众人的凝视。
“××××大陆,”他指着书本补充道,“世人对其知之甚少,只知道该地被波涛围困。”
“还有人记得办正事,真是太好了。”瑞克雷说,“你们俩请继续‘研究’。对了,资深数学家……你说波涛围困?”
“是这么写的。”
“当然波涛围困……有理。还说什么了?”
“我以前认识个博涛。”庶务长也插了一嘴。图书馆的恐怖遭遇让他原本就飘忽不定的理性直入云霄。
“没……说什么。”资深数学家快速向后翻页,“罗德里克·普尔戴爵士花了多年寻找传说中的大陆,非常确信它不存在。”
“很快乐的女孩子,我记得全名叫博涛露德·普拉舍,长了一张砖头脸。”庶务长继续说道。
“是的,但是这位爵士曾经在自己卧室里都迷过路啊,”院长翻着另一本书,“后来才被人从衣柜里找出来的。”
“你们说的不会就是这个博涛吧?”庶务长还在自说自话。
“说不定就是呢,庶务长。”瑞克雷向其他巫师点头示意,“谁也不许给他吃糖或者水果。”
室内短暂地安静下来,只有门后的水声、翻书的沙沙声,以及庶务长胡乱哼小调的声音。
“瓦斯堡这本《闲人散记》里面有个注释,”资深数学家眯着眼睛辨认书中的小字,“他说曾经遇见一个老渔夫,对方说那地方冬天树掉皮不掉叶[16]。”
“是啊,但这种人都爱信口胡编,否则显得太没趣了。”瑞克雷不屑一顾,“出趟远门,回到家就照实说你沉船了,被困在岛上吃了两年海螺,好听吗?必须编一套蠢话,说什么到了大李子布丁国,那儿的人都用一只大脚走路之类骗小孩子的故事。”
“哎呀!”一直坐在桌子另一端埋头苦读的近代如尼文讲师突然叫起来,“这里说斯拉基岛民全都一丝不挂,女性清一色的倾国倾城。”
“那可不像好地方。”主席假正经地答道。
“还有几张木版画呢。”
“没人想看那个。”瑞克雷看看其他巫师,又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我说没人想看那个。院长,你给我回来,把你的椅子扶起来!”
“伦切尔的《万国蛇类》也有提到××××。”主席说,“书里说整片大陆毒蛇极少……哦,这儿还有个脚注。”他用手指比着向下找,“这儿写了,‘大多数毒蛇都被蜘蛛弄死了’,真奇怪呀。”
“哦,”近代如尼文讲师又来了,“这里又说了,‘泼底岛民天真纯朴,身强体健,举止优雅,实为……蛮夷之串族也’。”
“拿来我瞧瞧。”瑞克雷开口。书应声被沿着桌子传了过来。校长满脸不悦。
“这写的是‘贵族’。蛮夷之贵族也。就是说……像绅士似的,明白了吗……”
“啥……是那种猎狐狸、对女士行鞠躬礼、用裁缝不给钱……之类的绅士吗?”
“这小子身上也没什么用得到裁缝的地方。”瑞克雷看看旁边的配图,“好了,小子们,看看还能找到点什么……”
“他这澡洗得好长啊!”院长等了一会儿,“我也爱洗澡没错,但他在里面这么久都快泡发了吧?”
“听起来他好像在里面胡乱泼水呢。”资深数学家说。
“听起来像海的声音。”庶务长欢快地接茬儿。
“别打岔行吗,庶务长!”瑞克雷有点儿失去耐心。
“其实吧……”资深数学家又说,“既然他那么说,也有一点点像是海鸥的声音……”
瑞克雷起身,大踏步来到浴室门前,抬拳便敲。
“我是校长,”他抱怨着落下拳头,“我想开哪扇门谁也拦不住。”他扳动门把手。
“看,”浴室门敞开,他指着里面的景象说,“看见了吗,先生们?完全正常的一间浴室。石头浴缸、黄铜龙头、浴帽、鸭子形的搓澡刷……完全正常的一间浴室。现在你们懂我的意思了?根本没有什么热带海滩。跟热带海滩全无相似之处。”
接着他指向浴室的窗子。窗外碧空如洗,海浪慵懒地抚摸树木装点的沙滩。浴室的窗帘随着暖风飘**。
“那才是热带海滩呢!都看见了吗?完全不一样!”
吃过一顿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但不幸味道五花八门的晚饭后,帽子上绣着“巫帅”的男子沉下心开始做家务,或者说在没有家的前提下尽可能务。
家务内容是用石斧雕一块木头。他大概是想做块非常短的木板,看那熟练的架势,这应该不是第一回。
一只凤头鹦鹉落在他头顶的树梢上旁观,灵思风狐疑地瞥了它一眼。
他似乎对木板的光洁度感到满意,便用一只脚站了上去,摇摆着用篝火里取出的焦炭围着脚画了个印儿,接着另一只脚也如法炮制。然后他继续削木头。
水洞里的观察者意识到这人其实想做两块脚形的木板。
灵思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麻线。他之前发现了一种藤蔓植物,只要小心翼翼地把外壳剥掉,就能得到满身斑点皮疹。而实际上他想找的是小心翼翼地把外壳剥掉就能得到凑合当麻线用的那种植物。试了好几次、体验过各种皮疹后他终于找到了。
只要在鞋底上凿个洞,穿进一股麻线,再把脚指头插进去,就是一双土造木屐。这玩意儿套在脚上只能蹭着走,远看活像《人类进化史》图示,然而多少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首先,穿着这鞋走路,声音噼噼啪啪听起来像两人结伴同行,危险动物(以灵思风最近的经历,就是所有动物)轻易不敢近前;其次,虽然穿着这鞋跑不动,脱鞋倒快得很。趁袭来的毒虫对着你留下的木屐纳闷另外那人在哪儿时,你已经化作地平线上远去的一个小黑点了。
这些天他经常逃跑,每个晚上他都要做一双新木屐,每个白天则在沙漠中的某处丢掉它们。
鞋完工后,他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卷薄树皮,树皮上用麻线拴着一截极为宝贵的小铅笔头。他保持着记日记的习惯,说不定有用。最近几条是这样的:
大概是星期二:热,苍蝇多。饭:蜜罐蚁。被蜜罐蚁咬。掉进水洞。
兴许是星期三:热,苍蝇多。饭:不知是莓子干还是袋鼠屎。被猎人追,原因不明。掉进水洞。
星期四(疑似):热,苍蝇多。饭:蓝舌头蜥蜴。被蓝舌头蜥蜴打。被多个猎人追。坠崖,挂树,被失禁的灰色小泰迪熊尿,掉进水洞。
星期五:热,苍蝇多。饭:植物根,味道像呕吐物。这省了时间。
星期六:比昨天热,苍蝇更多。超渴。
星期天:热,渴,苍蝇多,有幻觉。放眼所及什么都没有,偶见灌木。想死,瘫倒,滚下沙丘,掉进水洞。
他用尽可能小的字继续写道:
星期一:热,苍蝇多。饭:蛾子蛆。
他盯着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完美概括了一整天,真的。
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人都不喜欢自己呢?他曾经碰到一个小部落,人人都很和善。他想聊聊天,交交朋友,学学当地土语。于是他简单地找了个话题——谈谈天气,突然间大家就开始追打他。谈论天气怎么了?天下人不都这么干吗?
灵思风一直笃信自己是个肿足主义者,字面意义上的“疲于奔命”,多远都能跑,脚都肿了。后来他不无惊奇地发现实际写法居然不是那个肿和那个足,就立即同样笃信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他的世界观非常简单,天下人分成两种,一种想要他的命,一种不要他的命,肤色之类细枝末节的问题就不必考虑了。可如今他坐在篝火边,想和身边的人聊几句小天,突然大家就没来由地火冒三丈,把他赶跑了。怎么惹到他们了呢?他就问了一句:“唉,你们这儿上次下雨是什么时候?”哪有人因为这个生气的?
灵思风叹了口气,抄起棒子把地面揍了一通,倒下睡了。
他偶尔尖叫一声,腿部做出奔跑的动作,可见他在做梦。
水洞里泛起波纹。洞不大,无非是几块石头围着一个坑,里面有个被灌木围绕的小浅塘。塘里的**叫作“水”,只因为地理学家们不承认有“汤洞”。
无论如何,水洞泛起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水中央。这涟漪的奇怪之处在于它到了水的边缘也没有停止,而是化作一圈圈暗淡的白光沿着陆地继续散开。白光碰到灵思风时自动断开,绕着身体滑过。于是他的身边很快聚起一层层同心虚线,像珠串。
水洞中,某种东西腾空而起,飞向夜空。
它画着折线,从岩石到山峦,再到水洞。随着我们的视角不断拉高,光路也照亮了其他若隐若现的线条,轻烟似的浮在地表,从高空俯瞰就像一套循环系统或神经系统……
距离灵思风一千英里外,白光重新着陆,出现在一处洞窟里,探照灯般在岩壁上游走。它在一块巨大的尖石上停留了片刻,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飞向天空。
白光返回,大地在它下方滚滚而过。它击中水洞,没溅起一滴水,却在某种物质中泛起三四圈波纹,沿着浑浊的水面和周围的沙砾**漾开来。
夜色重新聚拢,但地下传来遥远的撞击声。灌木丛颤抖,树梢的鸟儿惊醒飞散。
过了一会儿,白色的线条在水洞边的一块岩石上聚成图画。
除了藏在水洞里的那位,灵思风至少还吸引了另外一个观察者。
死神的书房里有个柜子专门用来放灵思风的生命计时器,正如动物学家爱把最有趣的标本摆在自己眼皮底下一样。
大部分人的生命计时器都是死神认为合适、合理的传统形状,比如一个沙漏,里面的沙子对应人生的分分秒秒,流光就没有了。
灵思风的沙漏则像是玻璃工匠嘴上套着时间机器一边打嗝儿一边吹出来的。根据里面实际的沙子数量判断(死神极为擅长作这种估算),他很久以前就该死了。但多年来他的沙漏玻璃上长出了许多弧线、拐角和凸起,导致沙子经常倒流或者斜流。显然灵思风身上被施过无数魔法、被强扭着塞进各种时空,常常差点就和迎面而来的自己撞个满怀。想从他的生命里寻找尽头,难度大概相当于从一卷特别黏的透明胶带上找到开端。
死神对那种永垂不朽、常死常新的英雄并不陌生,即所谓有一千张面孔的英雄[17]。对此他不予置评。死神经常碰见他们,后者往往——注意了,这点很重要——往往站在简直差一个就是全部敌人的尸骸当中,疑惑地自言自语:“发生什么了?”至于此后是否有什么特殊安排让他们转世还阳,就不归死神操心了。
但死神也会思考:既然有不朽的英雄,那么反过来,是不是也应该有不朽的懦夫?也许可以称之为“有一千个落跑背影的英雄”。许多文明的神话传说中都提到不朽的英雄终将再次崛起,万物平衡,说不定世上也有一旦倒下就永远不会重新崛起的英雄呢!
无论答案是什么,总之现在死神完全说不准灵思风几时才死。身为以守时为傲的死亡之神,这点令他非常恼火。
死神的身影滑过他书房中柔顺的虚空,停在一个碟形世界的模型前,如果那真是模型的话。
他空洞的眼窝俯视模型。
显。
贵重金属和宝石消失了,呈现在死神眼前的是洋流、沙漠、森林,以及像得了白化病的牛群一样四处飘浮的云层。
显。
视角转动,向活体地图深处俯冲。汹涌的海面,中间一点红色不断扩大。古老的山脉在视野中掠过,戈壁沙漠被甩在脑后。
显。
死神看到灵思风沉睡的身影,腿偶尔还**几下。
嗯。
死神感到有什么东西沿着长袍爬上他的后背,在肩头稍停片刻,然后起跳。一副穿黑袍的小老鼠骷髅落在画面当中,对着死神疯狂挥舞小镰刀,兴奋得吱吱叫。
死神捏着鼠之死神的兜帽将之提了出来,放在眼前观察。
不,我们不能那么做。
鼠之死神疯狂地挣扎:吱吱?
因为那样不合章法。必须顺其自然。
死神貌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看地图,把鼠之死神放在地上。接着他来到墙边拉动一条绳索,远处响起铃声。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人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对不起,主人。我刚才在刷浴缸。”
你说什么,阿尔伯特?
“我是说因为刷浴缸,所以耽误了给您送茶,主人。”
茶不重要。你知道这地方吗?
死神的手指落在图中的红色大陆上。仆人凑近端详。
“哦,这里啊。”阿尔伯特答道,“我在世那年头大家都叫它‘未名惧土’。我本人没去过,因为有洋流。很多倒霉的水手被洋流冲到那儿,我猜他们宁可被冲出世界边缘,掉进宇宙吧。那地方旱得像石像的奶——非常旱就是了,据说如此,主人。还热,热得像魔鬼的屁——嗯,非常热。您应当亲自去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