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思风没吱声。
“如果你老琢磨什么木马、地道之类的主意,他们就要不高兴,”拉瓦勒乌斯道,“他们是传统主义者,你知道,只喜欢看人家砍来砍去。我呢,我总想让大伙儿瞧瞧,干什么事儿都有更省力的法子,这么一来他们没准儿就不会蠢成那天杀的傻样了。”
雄浑的歌声沿着海岸线飘过来,嗓门越来越高:
“……贞洁的处女,来自赫里奥德利费洛德耳菲波斯克洛门诺司,等舞会结束,还有……”
灵思风道:“没用的。”
“但总值得试试看吧。不是吗?”
“哦,是的。”
拉瓦勒乌斯拍拍他后背。“高兴些,”他说,“现在起事情只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他们踏进深色的浪花里,拉瓦勒乌斯的船就泊在岸边,正随着海浪起伏。灵思风目送他游到船边,爬上甲板。片刻之后船桨激水,船缓缓驶出了海湾。
几个声音从浪花上飘回灵思风身边。
“把尖的那头对准那边,中士。”
“明白,长官!”
“别吼。我没跟你说过不要吼吗?你们怎么就非吼不可?听着,我现在要去楼下躺一会儿。”
灵思风费劲地往回走。“问题在于,”他说,“问题在于事情永远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它们只会保持原样,原来什么样就更是什么样。不过他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艾瑞克在他身后擤擤鼻涕:“这是我听过的最令人伤心的话。”
远处的海边,以弗比和特索托的军队依然围在火堆旁大吃大喝,引吭高歌:
“村里的女妖她也在那——”
“走吧,”灵思风道,“咱们回家去。”
两人沿着海岸往前走,艾瑞克又问:“你知道不,他的名字其实挺有意思的。”
“不知道,怎么有意思法?”
“拉瓦勒乌斯的意思就是‘洗风的人’。”
灵思风看着他:“他是我的祖先?”
“谁知道呢。”
“哦,天哪!”灵思风琢磨半晌,“好吧,可惜我没建议他别娶老婆。也别去安卡-摩波。”
“安卡-摩波说不定还没修起来呢……”
灵思风试着捻个响指。
这回他成功了。
阿斯特伏戈勒往椅背上一靠,他正琢磨拉瓦勒乌斯究竟会有什么遭遇。
神和恶魔界是时间之外的生物。人类生活在时间里,就像溪水里的气泡一样,神和魔却不然。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他们也理应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现实太广大,有趣的事数不胜数,想追踪每件事就好像扛着台硕大无比的摄像机,可机器上又没有暂停键和磁带长度计数器。一般说来,欲知后事如何,干脆等着瞧要更容易些。
过阵子他非得找时间去瞧瞧不可。
至于此时此地——虽然他其实超出时空之外,不过我们姑且这么说吧——此时此地,事情并不顺利。艾瑞克似乎变得讨人喜欢了一丁点儿,而这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他似乎还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尽管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因为对于历史的走向,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它走得更顺当些。
现在需要的是某种天翻地覆,彻底摧毁灵魂的事件。
魔王发现自己不停地卷着自己的小胡子。
捻响指的缺点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效果……
灵思风周围一片漆黑。并非缺少色彩,而是绝对的黑暗,仿佛从根本上否定了任何颜色存在的可能性。
他的脚底并没有接触任何东西,整个人似乎都飘在空中。除此之外还缺了点别的什么,不过一时半会儿他还摸不着头绪。
他试着喊一声:“你在吗,艾瑞克?”
旁边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回答道:“在。你在吗,恶魔?”
“在……在的。”
“我们在哪儿?是不是在往下掉?”
“我觉得不像,”灵思风根据经验作出判断,“没有呼呼的风声,往下掉的时候总少不了风声呼呼的。另外你的过去还会从眼前一闪而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着什么似曾相识的东西。”
“灵思风?”
“怎么?”
“我张开嘴巴的时候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别傻了……”灵思风有些迟疑,他自己也没发出声音来。他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不过他的话并没有抵达外部世界。可他又能听到艾瑞克的话。也许是语言放弃了他的耳朵,直接找他脑子去了。
“多半是魔法什么的,”他说,“这儿没空气,所以才没声音。空气是弹珠球一样的小点儿,全撞在一起,然后就有了声音,你知道。”
“当真?天哪。”
“也就是说我们周围真正是什么都没有,”灵思风道,“彻彻底底,什么都没有。”他顿了顿,“有个词儿是专门形容这种情形的,”他说,“就是东西全用尽了,什么都没剩下。”
艾瑞克道:“没错,我觉得好像是叫账户来着。”
灵思风想了想,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好吧,”他说,“账户,我们就在账户里,飘浮在绝对的账户里头,彻头彻尾、完完全全、坚如磐石的账户里头。”
阿斯特伏戈勒快疯了。他懂得许多咒语,能从任何地点、任何时间搜出任何人,可他就是找不着那两个家伙。前一分钟还看见他们在海滩上,下一分钟……没了。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还好,他先选的是错误的地点。
艾瑞克道:“哪怕来几颗星也好啊。”
“这事儿真有点怪,”灵思风道,“我是说,你觉得冷不?”
“不冷。”
“那你觉得暖和不?”
“不暖和。其实我根本就没什么感觉。”
“不热不冷,没有光,没有热,没有空气,”灵思风道,“就只有账户。我们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感觉像是很久了,可……”
“哈,恐怕这儿连时间都不一定有呢。我是说正正经经的时间,不是编出来凑数的那种。”
灵思风耳边有个声音道:“嗯,没想到在这儿还会遇上别人。”
那声音略显不快,是那种专为抱怨而生的声音,还好倒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灵思风任身体飘动,转向声源。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盘腿坐着,老鼠一样的脸上略带一丝怀疑。他在一只耳朵背后夹了支铅笔。
“啊,你好,”灵思风道,“这儿究竟是哪儿来着?”
“哪儿都不是。要的就是这个,不是吗?”
“彻底的哪儿都不是?”
“到目前为止。”
“好吧,”艾瑞克道,“它什么时候才会变成个哪儿?”
“难说,”小个子道,“算上你俩,再把这事儿那事儿考虑进去,比方说新陈代谢速率什么的,我估摸着这儿就快变成个哪儿了,只需要大约……嗯,五百秒吧。”他打开放在大腿上的包裹,“反正也是干等着,来块三明治吗?”
“什么?来块三……”就在这时,灵思风的胃意识到不能让大脑做主,否则自己怕要失去主动,于是横插一刀,让他改弦易辙道:“什么口味的?”
“我哪儿知道。你想要什么口味?”
“抱歉?”
“别磨叽,想要什么口味就说。”
“哦?”灵思风瞪大眼睛,“好吧,如果你有鸡蛋加水芹……”
“要有鸡蛋和水芹,那之类的东西。”小个子把手伸进包裹里,递给灵思风一个白色的三角。
“天哪,”灵思风道,“真够巧的。”
“就快开始了,”小个子道,“就在——当然他们肯定还没把方向弄出来呢,那些家伙是指望不上的——那个方向。”
艾瑞克道:“我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那是当然,”小个子得意道,“你看见的不过是安装黑暗之前的情况,那之类的。”他满怀恶意地瞅了眼“黑暗之前”。
“动作快点,”他说,“怎么还没好,怎么还没——好?”
灵思风问:“什么东西还没好?”
“一切。”
灵思风问:“一切什么?”
“一切,不是一切什么。就是一切,那之类的。”
阿斯特伏戈勒透过旋涡状的气云往外瞅。他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所谓宇宙尽头嘛,关键就在于你不可能一不小心走过了头。
最后几丝余烬也熄灭了。时间和空间轻轻撞到一起,然后崩塌。
阿斯特伏戈勒咳嗽两声。离家两千万光年,有时真会觉得非常孤单。
他问:“有人在吗?”
有。
声音就在耳边,哪怕魔王也难免打个哆嗦。
“除你以外,我指的是,”他说,“你看见过谁没有?”
有。
“谁?”
所有人。
阿斯特伏戈勒叹口气:“我指的是最近。”
死神道:最近挺冷清。
“该死。”
你在等什么人吗?
“我还以为会有个叫灵思风的,可……”
死神的眼窝闪出红光:那个巫师?
“不,他是恶……”阿斯特伏戈勒咽下了后头半句。假如时间存在,接下来的好几秒钟里他算是陷入了可怕的怀疑中。
他咆哮道:“他是人类?”
说他是人类有点抬举他了,不过大体说来就是如此。
阿斯特伏戈勒道:“活见鬼!”
你自己不就是鬼吗?
魔王气得直打战,熊熊的怒火战胜了他对时尚的追求。他伸出一只手,张开爪子,戳破了红色的丝绸手套。
然后呢,有鉴于同手持镰刀的人闹僵终究不大明智,阿斯特伏戈勒又说了句“抱歉,打扰了”,这才消失了。他走了很远,以确保不会被死神异常灵敏的耳朵捕捉到,然后开始高声尖叫,发泄内心的愤怒。
在时间尽头那空旷的空间里,虚无无穷无尽地伸展着。
死神在等待。过了一会儿,他的指骨开始敲打镰刀的把手。
黑暗将他包裹,这里甚至不再有任何无限存在。
他试着从牙缝里吹几段不流行的小调,可声音全被虚无给吸走了。
永恒已经结束,所有的沙粒都已落下。熵与能量之间的大赛已经跑到终点,最终的胜利者毫无悬念。
也许他该再磨磨刀?
不。
磨不磨都一样。
绝对虚无的巨大波动向远方延伸开去——只不过“远方”二字实在毫无意义,因为这里并没有时空可以当作参照系。
似乎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干。
他暗想:干脆今天就到这里吧。
死神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丝最最轻微的动静。它之于声音就仿佛一个光子之于光线,假如这是个运转中的宇宙,如此微弱稀薄的声响准会被宇宙的喧嚣完全淹没。
那是一小片物质,“噗”一声从无到有。
死神大步走到它出现的地点,仔细观察。
那是一根回形针[17]。
好吧,这也算是个开始。
又是“噗”的一声,一粒白色的小纽扣出现在真空里,缓缓打转。
死神稍微放松下来。当然了,这肯定得花上不少时间。先要有些小插曲,然后事情才会变得复杂起来,才能产生什么气云、星系、行星和大陆,更别提那些活像迷你开瓶器一样的小东西。很久之后它们才会在黏糊糊的池塘里扭来扭去,怀疑值不值得为进化大费周章,长出鳍啊腿啊之类的东西。但无论如何,眼下总算开了个头,发展的趋势已经无法阻挡。
他只需耐心等待,而这正是他的长处。很快就会有生物出现,它们会发了疯似的进化,在全新的阳光下奔跑,欢笑。然后渐渐疲惫,渐渐老去。
死神坐下来。他可以等。
无论何时,只要它们需要他,他总会出现。
宇宙从无到有。
那些支持再创造论的宇宙学家会告诉你说,所有趣事都发生在最初的两分钟,那期间虚无连成一块儿,形成时间和空间,许多非常非常细小的黑洞也在那时出现……据他们说,那之后嘛,就只剩下物质那点事儿了。除了微波辐射,其他基本上也就结束了。
不过如果能从近处观察,这过程虽然华而不实,却也自有些魅力。
小个儿男人吸吸鼻子。
“大爆炸那响动,实在炫过头了,”他说,“其实根本用不着。换成咝咝声,或者一点儿音乐也一样能行。”
灵思风问:“当真?”
“没错,而且大爆炸吧,在两个兆分之一秒那个点上问题还挺严重,质量绝对不过关。不过如今就是这样了,半点不讲究工艺。我年轻的时候,造个宇宙得花上好几天,让你觉得挺有成就感。现在他们只管把东西扔一块儿,然后就打包送走。还不止呢,知道他们还干啥?”
灵思风弱弱地问:“啥?”
“他们还在施工现场小偷小摸呢。如果附近有谁想把自己的宇宙扩张一点点,他们就趁人家不注意偷一捆天空,然后拿到别的地方用去。”
灵思风瞪大眼睛:“你到底是谁?”
那人从耳朵背后取下铅笔,若有所思地瞧瞧灵思风周围的空间:“我造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样的?”
“你是造物主?”
小个子显得很难为情。“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大人物,只不过其中之一、其中之一。我签不下什么大合同,比如恒星、气态巨行星、脉冲星什么的。我的专长是你所谓的预约服务。”他挑衅似的睨了两人一眼,“要知道,我所有的树都是亲手做的。”接着他又推心置腹道:“这才叫手艺呢。想学会造树得花上好多年,哪怕针叶树也一样。”
灵思风“哦”了一声。
“我从来不让别人替我干活。不搞分包,这就是我的座右铭。那些浑蛋,每回帮其他人安装星星什么的就让你傻等着。”小个子叹口气。“你知道,造物这事儿,人家老觉得没什么难的,以为你只需要在水面上挥挥手什么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
小个子又挠挠鼻子:“比方说吧,没多久雪花的创意就用光了。”
“哦。”
“你渐渐就会觉得,偷偷塞进几片一模一样的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真会这样?”
“你会私底下琢磨,‘世上有万万亿亿的雪花,谁也不会发觉的。’可这时候你的职业道德之类的想法就冒出来了。”
“会这样吗?”
“有些人——”说到这儿造物主盯着从身边流过的不成形物质死死看了一眼,“只安装几项最基本的物理准则,然后就拿钱跑路。十亿年过后,你的天空保准到处都漏,黑洞个个有脑袋那么大,你只有在祈祷里跟上头投诉了,还只能联系上前台的姑娘,她会告诉你说自己不知道老板在什么地方。我总觉得大家肯定都想来点个性化的东西,你觉得呢?”
“啊,”灵思风道,“那么说——每次有人给闪电击中……呃……那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什么电流释放,什么高压低压之类的——其实那个……其实是你真想劈了那家伙?”
“哦,不是我。那些事儿不归我管。光造东西已经够我忙活了,你总不能指望我再去亲手操作。还有好多宇宙呢,你知道,”他声音里添了一丝谴责,“把要干的活儿列成单子,跟你的胳膊一般长呢。”
他从屁股底下掏出本皮革封面的大书,“嘎吱”一声把书翻开。
灵思风感到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袍子。
“我说,”艾瑞克道,“这不会真的是——‘他’吧?”
灵思风道:“他说他是。”
“我们在这儿干吗?”
“不知道。”
造物主瞪他一眼:“请你们稍微静一静。”
“可是,”艾瑞克咝咝地说,“如果他真是世界的造物主,那块三明治就是宗教圣物了!”
“天哪,”灵思风虚弱地说。他已经饿了好长时间,虽然不清楚吃掉圣物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但想来怕会相当严厉。
“你可以把它放到哪儿的神庙里,然后就会有几百万人来膜拜。”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开面包片。
“里头没有蛋黄酱,”他说,“这样也算吗?”
造物主清清喉咙,开始朗读。
阿斯特伏戈勒掠过熵的斜坡,身影映在星际空间的旋涡上,仿佛一个愤怒的小红点。他愤怒至极,连最后一丝自制力也流失殆尽,带着时髦小角的漂亮帽子只剩下一缕深红,从装饰头盖骨的大螺纹尖上垂下来。
随着充满质感的撕裂声,他后背的红色丝绸一分为二,阿斯特伏戈勒展开了翅膀。
魔王的翅膀传统上都选用皮革质地,可眼前这种环境底下皮革撑不过几秒钟。再说了,皮翅膀收起来也不大方便。
翅膀的材质是磁力和成形的空间,展开以后像轻薄的幕布一般覆盖在耀眼的苍穹上,扇动时与文明升起的速度同样缓慢。
翅膀虽然依旧模仿蝙蝠,但那不过是为了遵照传统的缘故。
在大约二十九世纪前后,他一不留神竟被什么东西给赶上了:那是个小小的长方形物体,看起来似乎比他还要愤怒。
八个咒语创造了世界,这事儿灵思风很清楚。他还知道这些咒语装在八开书里,而那本书至今仍储藏在看不见大学的图书馆——目前被装在一个焊死的铁盒子里,放在专门为它而挖的深坑底部,免得它的魔法辐射为害人间。
灵思风一直想知道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他本以为也许是某种反向爆炸,星际气体剧烈膨胀,形成巨龟阿图因,或者至少是一道霹雳之类的。
结果却只有一声微弱、悦耳的弦音,紧接着真空中就出现了碟形世界,仿佛它原本就一直藏在那里似的。
之前的下坠感仍然存在,他刚刚才接受了它,将其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在看来这感觉不但与他同生,恐怕还要共死。世界出现在他身下的同时也带来了本时段的特惠套餐——万有引力,其力道大小由距离最近的大质量天体决定。
他又搬出了此类情形下经常使用的台词:“啊啊啊。”
造物主依然安详地坐在半空,伴着他垂直下落。
“云可真不错,你不觉得吗?这活计干得漂亮。”
灵思风老调重弹:“啊啊啊。”
“有什么问题吗?”
“啊啊啊。”
“人类就是这样子,”造物主道,“老是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他凑近些,“当然这其实不关我什么事,不过我常常好奇,你们脑子里到底装了些啥?”
灵思风尖叫道:“很快就会装着我的脚了!”
同他一道下落的艾瑞克拉拉他的脚踝。“可不能这样对造物主说话!”他吼道,“直接告诉他该做些什么,比方说把地面变软什么的!”
“哦,我可拿不准能不能这么干,”造物主道,“因果关系条例,你知道,真要这么干,监察员会像一吨……一吨那啥……一吨重量一样压到我身上。”他又补充道:“我多半可以给你们弄块特别松软的泥塘,或者流沙最近也挺受欢迎。一整套流沙,配上湿地和沼泽,完全没问题。”
灵思风道:“!”
“你得大声些才成。抱歉,稍等。”
又一声悦耳的弦音。
灵思风睁开眼,发现自己和艾瑞克站在沙滩上,造物主则飘浮在旁边。
耳边没有了呼呼的风声,他身上连点瘀伤都找不到。
“我不过是在速率和位置之间插进了一个东西。”造物主留意到灵思风的表情,主动为他解惑,“好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灵思风道:“我是说最好能不要摔死。”
“哦,好,话说明白了就好。”造物主心不在焉地四下看看,“你们看见我的书了没有?我觉得本来是拿在手里的来着,”他叹口气,“下回该把我自己的脑袋弄丢了。有回造完一整个世界,最后把手指忘了个干净,半个都没有。当时没货,我想着等有货了再回来弄就是了,结果一点没想起来。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当然了,当地没一个人发现,因为他们才刚刚进化,根本不知道应该有手指,但这绝对引发了许多深层次的,那个,精神问题。内心深处他们知道自己缺了点什么,那之类的。”
造物主振作起来。
“好了,我也不能老待在这儿,”他说,“就像刚才说的,手上的活儿太多了。”
“多吗?”艾瑞克问,“我一直以为世界只有一个呢。”
“哦,不是的。世界多了去了,”造物主开始消退,“这就是量子机械学啦,没错。别想干一回就完事。想都别想。他们老在开分支,管这叫多重选择,就好像画个……画个……画个很大很大的东西,你非得不停画下去不可,那之类的。你当然可以说只需要改变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够了,可到底该改动哪一个?这才闹心呢。好吧,很高兴认识你们。如果你们想添点儿什么,比方说多个月亮什么的……”
“嘿!”
造物主重新具象化,他扬起眉毛,彬彬有礼地表示诧异。
灵思风问:“接下来呢?”
“接下来?那个,我猜很快就会来些神吧。要知道他们喜欢一早搬进来。就像围着那什么打转的那什么……那什么……苍蝇。刚开始他们免不了有点激动,不过很快就会安稳下来。我猜他们会照顾所有人类什么的吧,”造物主上身前倾,“弄人我从来不在行,胳膊腿什么的好像老不对劲。”说完他就消失了。
两人等着。
“看来这回他真走了,”过了一会儿艾瑞克说,“多好的人。”
灵思风道:“跟他聊过以后,你确实更能理解世界为什么是这副模样了。”
“量子机械学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跟修理量子有关吧,我猜。”
灵思风瞅了一眼捏在手里的鸡蛋水芹三明治。里头仍然没有蛋黄酱,面包片也软塌塌的,可下一个三明治还得等上好几千年才会出现呢。先要整出农业、驯化动物、发展乳品制造工艺,面包刀也要从原始的燧石祖先一步步进化过来……然后,如果真想正经把它做地道,还得种上橄榄树和胡椒树,要制盐、要发酵醋,并且发展基本的食品化学科技……之后世人才能看见另一块这样的三明治。这个小小的白色三角是独一无二的,它与整个时代格格不入,孤零零地迷失在一个满怀敌意的世界里。
灵思风不管不顾地咬下去,味道很一般。
“我就是不明白,”艾瑞克道,“咱们为什么在这儿。”
“你问的应该不是什么关于存在意义的哲学问题吧?”灵思风道,“我猜你的意思是:为什么我们会出现在造物的黎明,来到这片几乎是崭新的海滩上?”
“没错,我就是这意思。”
灵思风坐到石头上叹了口气。“我觉得答案很明显,不是吗?”他说,“你不是想永生不死来着。”
“我可没说要时间旅行,”艾瑞克道,“我就怕有陷阱,还特意把话说得很明白。”
“这不是陷阱,只不过是想满足你的愿望。你只要仔细想想就明白了,‘永’的意思是指时空的跨度。永生——永远生存,明白?”
“你意思是说得从头开始?”
“完全正确。”
“可这又有什么意思?还得等好多年才会有别人出现呢!”
“好多世纪,”灵思风阴沉沉地纠正道,“几千几万年。而且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战争啊,怪兽啊什么的。大部分历史其实都挺吓人的,你仔细瞧瞧就知道了。甚至不用瞧得太仔细也一样。”
“可我的意思是,我只不过想从现在起一直活着不死,”艾瑞克惊慌失措,“我是说,从那时起。我是说,瞧瞧这地方,没姑娘,没人,周末晚上也没事儿可干……”
“还不止呢,几千年之内都不会有周末的晚上,”灵思风道,“只有晚上。”
“你必须马上带我回去,”艾瑞克道,“这是命令。退散!”
“你再说一遍那个字眼,我就揪烂你的耳朵!”灵思风说道。
“可你只需要打个响指就完了!”
“没用的,你的三个愿望已经用光了,抱歉。”
“我该怎么办?”
“这个嘛,如果你瞧见有东西爬上岸来,想在空气里呼吸,你可以试试劝它别费那工夫。”
“你觉得这事儿挺逗,是吧?”
灵思风面无表情:“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好笑的。”
艾瑞克道:“这笑话只会越讲越没劲。”
“什么?”
“明摆着,你也一样跑不掉,不是吗?你得跟我待在一起。”
“胡说八道,我要……”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他暗想:我要怎么来着?
海浪静静地滚上沙滩,眼下气焰并不算高,因为它们还在摸索中。第一波大浪正朝着海边前进,行动十分谨慎:这里还没有潮线,也没有海藻与贝类留下的痕迹,它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空气带着干净、清新的味道,显然既没经历过森林的洗礼,也不曾被消化系统的进进出出所玷污。
灵思风在安卡-摩波长大。他更喜欢老到世故,跟人有过亲密接触的空气。
他焦急地说:“咱们一定得回去。”
艾瑞克勉强维持着耐心:“我一直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
灵思风再咬口三明治。他曾经多次与死神四目相对,或者更准确地说,死神曾多次目送他的后脑勺飞速逃离自己身边,然而突然间永生不死似乎失去了魅力。当然了,他也许能了解到许多千古之谜的答案,比方说生命是如何演化的,等等,然而如果你想靠这个消磨时间度过永恒,那实在还不如傍晚在安卡的街道上静静地散步呢。
唯一的安慰是他也算捞到了一个祖先。这可不简单。祖先不是人人都有的。眼下这种情形他的祖先会怎么做?
他根本就不会来这儿。
好吧,没错,这是很自然的,但除此之外呢——他会运用自己出色的军事头脑对现有的工具进行分析,就是这样。
他手头有什么呢?
首先,吃了一半的鸡蛋水芹三明治。压根儿没用。他把它扔掉。
其次,他自己。他在沙地上画下第一条线。他不大清楚自己能派上什么用场,但这问题可以以后再想。
再次,艾瑞克。十三岁的恶魔学家,粉刺的重灾区。
似乎就这么多了。
他盯着干净、清爽的沙子,在上头胡乱涂了几笔。
然后他静静地说:“艾瑞克,过来一下……”
海浪现在强势多了。它们闹明白了潮汐是怎么回事,正试探着想来点起起落落。
空中喷出一道蓝烟,阿斯特伏戈勒现身在海滩上。
“啊哈!”他说。不过这话算是白瞎了,因为那里并没有人可以听他说话。
他低头往下看。沙里有脚印,好几百,前前后后都有,仿佛谁曾在此处拼命寻找什么,之后又消失了。
他凑近些。脚印纷杂,又有风和潮汐捣乱,那东西不大容易看得清,但就在水痕旁边的确有魔法圈留下的痕迹。
阿斯特伏戈勒骂了个脏字,把周围的沙粒统统熔成玻璃,然后便消失了。
潮汐继续干自己的活儿。稍远处,一道大浪涌进了石头中间的缝隙里,新生的太阳照耀在半块浸湿的鸡蛋水芹三明治上。潮水的力量把它翻了个身,上千细菌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味觉大爆炸中间,开始疯了一样飞速繁殖。
可惜没有蛋黄酱,否则生命将大不相同——更辛辣俏皮,或许还会多一丝甜腻。
魔法旅行有很多重大缺陷。你会觉得把肠胃落在了身后,还难免心惊肉跳,因为目的地总是有些难以确定。当然这倒不是说你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与魔法能将你传送去的地方相比,“任何地方”的选择范围实在有限。旅行本身其实不难,真正费劲的是挑选目的地:你需要一个让自己在全部的四个维度都能存活下来的地点。
事实上,由于出错的余地实在太大,当你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相当普通、满地砂砾的山洞时,简直不由得要觉得失望呢。
山洞尽头的墙上有扇门。
门的外形令人生畏。仿佛设计它的人研究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牢门,然后跑来造了它,作为所有牢门的视觉大荟萃。它更像个入口。剥落的拱顶上蚀刻着非常古老而且多半十分可怖的警示语,但它注定只能默默无闻,因为有人在它上头贴了张鲜亮的红白两色告示,上头写着:“来这儿干活不是非得‘该死的’不可,但它的确很有帮助!!!”
灵思风眯着眼睛往上看。
“字儿倒是挺清楚,”他说,“可惜我半点也不信。”
“好几个感叹号,”他继续道,“绝对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现。”
他往身后看。明亮的魔法圆圈暗淡下来,最后一闪而逝。
“我可不是挑三拣四,你明白,”他说,“只不过你之前说能带咱们回安卡。这儿不是安卡,从几个小细节就能看出来,比方说那些闪烁的红色阴影,还有远方传来的尖叫。”他补充说明道:“在安卡尖叫声通常离得更近些。”
“要我说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艾瑞克气哼哼地说,“魔法圆圈根本不该反向使用。理论上讲这意味着你留在圆圈内,而现实在你周围移动。我觉得自己干得很漂亮。你知道,”他的声音突然热切地颤抖起来,“如果你能重写源代码,然后——当然这部分肯定不容易——通过一个高端路径——”
“没错,没错,点子很好,你们这种人最能异想天开,”灵思风道,“唯一的问题是,据我判断,我们现在很可能在地狱里。”
“哦?”
艾瑞克并没有太大反应,灵思风不禁觉得奇怪。
“你知道,”他补充道,“就是到处是恶魔的地方。”
“哦?”
“一般都觉得不是什么好去处。”
灵思风一边说一边琢磨起来。说实话,他其实并不清楚恶魔究竟会对你做些什么,倒是很知道人类会对你怎么样。跟安卡-摩波相比,这地方没准儿还强些呢。至少暖和些。
他瞅一眼门环。黑色的门环外形相当恐怖,但这并没有关系,因为它已经给捆了起来,根本用不成。它旁边有一个按钮嵌在裂开的木头里,一看就知道是刚刚装上的,而且装它的人既不明白自己在干吗,也半点不乐意干这事儿。灵思风试探着戳了它一下。
它所发出的声音没准儿一度流行于世,甚至很可能是某位大作曲家的手笔,不过现在只剩下了“砰——砰——叮——咚”的噪声。
有人也许会把应门的那东西形容成一场噩梦,但这样说实在不够严谨。噩梦通常比较狂暴,可如果你看见自己的袜子活过来,或者巨大的胡萝卜越过树篱,其中的可怕之处就很难用语言解释清楚了。眼前这东西只可能是有人专门炮制的,而且此人必定需要坐下来,以清醒的头脑琢磨各种可怕的念头。它的触手比腿多,而胳膊的数量又不如脑袋。
他还佩了一枚徽章。
徽章上写着:“我名叫乌耳戈勒伏罗嘎,是地狱的走卒、恐惧之门的可怕守卫——能为您效劳吗?”
乌耳戈勒伏罗嘎对此显然并不十分开心。
他粗声粗气地问:“怎么?”
灵思风还在念徽章上的字。
最后他骇然道:“你要怎么为我们效劳?”
乌耳戈勒伏罗嘎狠狠咬了咬一部分牙,他与先前的羽蛇神倒很有几分相似之处。
“‘大家好……各位,’”他的口气像在背诵,而且多半曾有谁借助一把红热的烙铁,很耐心地把剧本解释给他听过,“‘我名叫乌耳戈勒伏罗嘎,是地狱的走卒,今天负责招待您几位。请允许我头一个欢迎各位来到我们奢华——’”
灵思风道:“等等。”
“‘专为您的需求精心挑选——’”乌耳戈勒伏罗嘎,也就是恶魔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
灵思风道:“实在不对劲。”
恶魔坚韧不拔:“‘全方位考虑到您的愿望,尊敬的消费者。’”
“打扰一下。”灵思风道。
“‘最大限度的享乐——’”乌耳戈勒伏罗嘎道。他从上颚深处发出一声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叹息,然后第一次露出倾听的样子,“怎么?什么事?”
灵思风问:“我们这是在哪儿?”
好几张嘴同时咧开:“颤抖吧,凡人!”
“什么?蚕豆?我们在一粒蚕豆里?”
“匍匐吧,战栗吧,凡人!”恶魔纠正道,“因为你们注定要在永恒的……”他停下来低低地抱怨一声。
“接下来会有一段短时间的矫正性治疗,”他再度改弦更张,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我们将尽量做到寓教于乐,并充分尊重您的一切权益,尊敬的消费者。”
恶魔拿几只眼睛瞄瞄灵思风。“真可怕,不是吗?”他用比较正常的声音道,“别怨我。要由我说了算,还不如就用原来那套烧啊烤啊的,美得很。”
“这是地狱,对吧,”艾瑞克道,“我见过图片。”
“正是。”恶魔语带哀伤。他坐下来,或者至少是用某种复杂的方式把自己叠了起来。“个性化服务,过去都是。人类曾经能感受到咱们的热情,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几个数字,而是,那啥,受害者。咱们有为人服务的传统。可他哪管这些。不过我的烦恼告诉你们又有什么用?你们自己的麻烦也已经够多了——丢了性命,又来了这儿。你们不会正好是音乐家吧,啊?”
“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死……”灵思风辩解道。恶魔毫不理会,只自顾自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往阴暗的通道里走去,还不忘招手要两人跟上。
“如果你们是音乐家那才真要恨这地方呢。更恨得厉害,我意思是说。这些墙从早到晚奏音乐,哼,他管那叫音乐,别误会,但凡好曲子我是半点意见也没有的,正好可以给尖叫伴奏,可这东西压根儿不是那么回事,还说什么选的都是最好的呢,那为什么每天就只听见这些破玩意儿,活像是有人打开了钢琴,然后留它自己弹自己一样。”
“其实——”
“然后还有盆栽。相信我,我也喜欢时不时瞅一眼绿色。只不过有些伙计说那些植物不是真的,可要我说它们非是真的不可,哪个疯子会伪造这样的植物?模样像深绿色的皮革,气味活像树懒尸体。他还说它们让这地方显得亲切友好呢!我倒是亲眼见过爱园艺的人精神崩溃、痛哭流涕来着。不骗你们,他们说跟那玩意儿相比,咱们之后干的那些事儿压根儿就像改善生活了。”
“死亡并非我们目前的——”灵思风拼命想将关键词敲进对方无休无止的独白中,可惜动作不够快。
“再说那咖啡机,咖啡机是不错,这我承认。过去咱们只把人淹死在猫尿湖里,现在却让他们一杯一杯地付钱买。”
“我们没死!”艾瑞克吼道。
乌耳戈勒伏罗嘎颤巍巍地停下来。
“你们当然死了,”他说,“否则也不会来这儿。这地方活人连五分钟都撑不住。”他咧开几张嘴,露出形状各异的獠牙。“呵呵,”他又道,“要是让我逮住活生生的人——”
看不见大学那样偏执疯狂的复杂环境,灵思风一样能生存下来,那儿可不是白待的。此刻他几乎找到了回家的感觉。他的反射神经飞速运转,其精确性简直不可思议。
他问:“你是说他们还没告诉你?”
你很难断定乌耳戈勒伏罗嘎的表情有没有改变,原因之一就在于你很难断定他的哪一部分是表情,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突然显得愤愤不平,而且缺乏自信。这情绪他似乎经常体验。
“告诉什么?”他问。
灵思风看着艾瑞克道:“你总以为他们准会告诉给大家的,对吧?”
“告诉他们什……啊呃呃呃。”艾瑞克抱住了脚踝。
“现代的管理就是这样了,”灵思风开始打抱不平,“他们只管随心所欲地改了这个改那个,各种新安排花样百出,这种时候他们可曾询问过那些真正办事的人——”
“魔!”恶魔纠正道。
“以及组织中的其他妖魔鬼怪?”灵思风流畅地接过话头,然后静候对方作出自己预料之中的反应。
“他们才不会,”乌耳戈勒伏罗嘎道,“他们贴告示都忙不过来。”
灵思风道:“简直叫我恶心。”
“知道吗?”乌耳戈勒伏罗嘎道,“他们居然不让我参加一万八千岁到三万岁俱乐部的度假活动,说我太老了,说我只会扫兴。”
灵思风满怀同情:“地狱怎么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们从来都不下来,你知道,”恶魔有些沮丧,“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哦,没错,非常重要,只管看好那该死的大门,重要个屁!”
“听着,”灵思风道,“要不要我跟谁提上一句,你觉得呢?”
“没日没夜待在这儿,领死人进来——”
“也许我们该跟谁谈谈?”灵思风问。
恶魔吸吸鼻子,几个鼻子同时行动。
“你愿意?”他问。
“非常乐意。”灵思风道。
乌耳戈勒伏罗嘎稍微高兴了些,不过不太多,免得到头来一场空欢喜:“也不会有什么坏处,是吧?”
灵思风鼓足勇气,伸手拍了他两下,心里热切地祈祷那地方确实是他的后背。
他说:“完全不必担心。”
“真是多谢你。”
灵思风的目光穿过那堆颤巍巍的恶魔肉,投向艾瑞克。
“我们最好赶紧动身了,”他说,“跟对方约好的,可别迟到。”他在恶魔头顶狂乱地做着手势。
艾瑞克咧开嘴:“对,没错,约好的。”说完两人一起走上了宽阔的通道。
艾瑞克歇斯底里地傻笑起来。
他问:“现在咱们该开跑了,对吧?”
“咱们现在该继续走,”灵思风道,“走,关键在于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于正确把握时机。”
他看看艾瑞克。
艾瑞克看看他。
在他俩身后,乌耳戈勒伏罗嘎发出某种表示“哎呀!我想明白了”的噪声。
艾瑞克问:“现在差不多了吧?”
“现在我看行,没错。”
两人撒腿开跑。
地狱并非人家描述给灵思风的模样,尽管也能找到些蛛丝马迹,证明那些话或许并不全是捕风捉影——比如角落里的几块炉渣、天花板上深色的灼痕等等。不过这里倒真的很热,那种用烤箱让空气沸腾好多年才能产生的热度。
根据有些人的看法,地狱即他人。[18]
这话让许多隶属劳动阶层的恶魔感到吃惊,他们一直以为地狱就是拿锋利的东西戳人,把他们推进血池子里,诸如此类的工作。
这是因为恶魔与许多人类一样,没能把身体同灵魂区分开来。
事实上,好多任魔王都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你可以拿各种东西对付灵魂,比方说烧红的钳子,但效果绝对有限,因为再邪恶、再堕落的灵魂也不是傻子——既然自己已经摆脱了肉体和与之相连的神经末梢,也就没有理由继续体验极度的痛苦了,除非你习惯成自然。恶魔依然故我,因为麻木不仁的愚蠢原本就是恶魔本性中与生俱来的部分,可受折磨的对象并不觉得痛苦,所以他们也得不到多少乐趣。于是整件事也就毫无意义,许多许多个世纪的无意义。
阿斯特伏戈勒开创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崭新模式,尽管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恶魔可以穿越不同的维度,这就为他提供了足以代替血池来折磨灵魂的基本材料。向人类学习,这是他对恶魔贵族的要求。向人类学习,从人类身上能学到的东西简直不可思议。
咱们就拿旅店来举例吧。比方说一间被英国人改造的美式旅店,一切都模仿美国做法,同时抽离其中唯一有价值的要素,最后这间旅店就会变成诸如慢吞吞的快餐,西部乡村和西方音乐一类的东西。
这天是提早下班的日子。吧台其实不过是角落里一张粉红色的镶板桌,桌面上放着一个傻乎乎的水桶,而且还得再等好几个钟头才会营业。然后再加上雨水,让电视机只能播放比方说威尔士第四频道,放些老掉牙的威尔士风景片儿。旅店里只有一本书可读,还是上一个饱经荼毒的受害者留下的遗物。作者的姓名用凸起的烫金大字印在封面上,比标题的字体大得多,而且封面上很可能还有玫瑰和子弹的图案。一半书页都不知所终。
旅店所在的镇上只有一家电影院,放映的电影不但带字幕,里头还出现了法国雨伞。
然后你停止时间,但让体验继续,让人觉得仿佛地毯里的绒毛渐渐升起来填满了大脑,而自己嘴里的味道也变得像用旧的假牙一般。
接着你让这一切不断不断地持续,时间甚至比从现在到酒吧开门的时间还要漫长。
然后你再蒸馏它。
当然了,上面列举的那些东西许多都不见于碟形世界,但烦闷无聊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而阿斯特伏戈勒在地狱达成的烦闷质量尤其上乘,它的特点在于:第一,你得为它付钱;第二,它总发生在你本该尽情享乐的时候。
灵思风眼前的洞穴弥漫着雾气,还摆满品位不错的屏风和隔板。盆栽之间不时升起厌倦无聊的尖叫,但最主要的还是一种麻木可怕的寂静,表明人类的大脑已经从里到外被压缩成了奶油干酪。
“我不明白,”艾瑞克道,“熔炉在哪儿?火焰在哪儿?还有,”他满怀期待地补充道,“**妖又在哪儿?”
灵思风瞅瞅距自己最近的魔物。
那是个怏怏不乐的恶魔,徽章显示他叫阿扎勒摩斯,绰号“恶犬的口臭”,并进一步表示它希望读到徽章的人能度过愉快的一天。恶魔坐在一个浅坑边缘,坑里有块岩石,一个男人摊开四肢,被锁链牢牢钉在石头上。
男人身边站着只形容疲惫的大鸟。灵思风以为艾瑞克的鹦鹉已经够糟了,但这一位才真是饱经生活的沧桑。看模样它仿佛先被人拔光了羽毛,然后又一根根粘了回去。
好奇心战胜了灵思风惯常的胆怯。
“怎么回事?”他问,“他出了什么事?”
恶魔原本拿脚跟踢着坑沿,闻言停了下来,不过压根儿没想到要质疑灵思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想当然地以为对方肯定有这个权利,否则又怎么会出现呢?另一种可能性简直不堪设想。
“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他说,“不过我刚来的时候,对他的惩罚是锁在石头上,每天有老鹰飞下来啄食他的肝。[19]这招可够流行的,嗯?”
灵思风道:“它好像没在攻击他。”
“哪儿啊,现在啥都变了。现在它每天飞下来跟他讲自己的疝气手术。效果倒是真好,这我承认,”恶魔伤心道,“可这哪能叫折磨呢?”
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但仍不免瞥到受害者脸上痛苦万分的表情,太可怕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下一个坑里锁着好几个呻吟不止的人类,他们眼前有一系列照片,一个恶魔正照本宣科:
“——这就是我们在第五层的住处,只不过你们看不见我们待的那个地方,照片上没有,还要靠左一点,还有那对夫妇,真有意思,你们肯定不信,他们住在地狱冰原那块儿,就紧挨着——”
艾瑞克看了一眼灵思风:“他在给他们看自己度假的照片?”
两人耸耸肩,摇着头走开了。
前方是座小山,底部有块圆石头。一个戴手铐的男人坐在石头边,绝望地把头埋在手里。一个矮胖的绿色恶魔站在他身旁,几乎被一本大书的重量压垮。
“这一个我知道,”艾瑞克道,“挑战神的人还是啥的。他必须不停把石头往山上推,虽然每次石头都会落回来……[20]”
恶魔抬起头。
“不过首先,”他颤声道,“他必须听完《抬高与移动大体积物体之不健康与不安全条例》。”
事实上仅注释就有九十三卷。条例本身则有一千四百四十卷之多。这还只是第一部分。
灵思风一直热爱烦闷,珍惜烦闷,哪怕仅仅因为这东西物以稀为贵。他这一辈子,如果没被人追逐、监禁或殴打,那就一定在从高处往下掉。当然了,从高处落下难免有点千篇一律,但那并不真能算作“烦闷无聊”。唯一比较愉快的时光只有在看不见大学图书馆充当管理员助手的那一小段日子。那时候他基本无事可干,每天就念念书,确保图书管理员的香蕉供给充足,偶尔才帮忙收拾几本特别不服管教的大魔法书。
现在他终于明白烦闷无聊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就在于知道更糟糕、更激动人心、更危险的事情正在不远处发生,而它们却跟你完全没有关系。要想让烦闷无聊令人愉悦,你得有个东西作对比才行。
而这里却只有烦闷和更多的烦闷,一圈圈越裹越紧,最后变成一把势不可当的大铁锤,令一切思维与经验通通麻痹,将永恒砸成一块法兰绒。
灵思风道:“真可怕。”
男人抬起憔悴的面孔。“还用你说?”他道,“过去我挺喜欢把石头推上山的,你可以停下来唠唠嗑、看看周围都有什么新鲜事儿,推的时候还可以变换各种花样。我有点像道风景线,人家会对着我指指点点。这当然说不上多开心,不过总算让你觉得死后的生活还有那么点意义。”
“我还帮他忙呢!”恶魔语气阴沉,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慨。“时不时给你搭把手,不是吗?跟你传传八卦什么的。石头滚回去的时候再给他鼓鼓劲儿。我会说‘哎呀,鬼东西又下去了’,他就说‘去他的’。真是好时候,对吧?美得很。”他擤擤鼻涕。
灵思风咳嗽起来。
“简直受不了了,”恶魔道,“过去咱们挺开心的。其实谁也没受多大罪,再说,再说咱们不是同甘共苦来着。”
“就是这话,”戴枷锁的男人道,“过去你心里清楚,只要老老实实干,总有一天有机会解脱。可现在,每星期我都得停下来一次,知道是为什么吗?上手工课!”
灵思风有些闹不清状况:“应该很不错吧?”
那人眯起眼睛:“那可是编篮子哦。”
“我在这儿已经待了十八个世纪,先是小鬼后是恶魔,”恶魔牢骚满腹,“把这行当都摸透了,没错。挥叉子挥了他娘的一万八千年,现在呢?念什么——”
突然一声巨响贯穿了整个地狱。
“哎,哎,”恶魔道,“他回来了,听声音还在发火呢。咱们顶好别惹他注意。”果不其然,十八层地狱的恶魔和死人同时呻吟起来,各自回到了自己的自留地。
戴枷锁的男人浑身冒汗。
“我说,韦兹于司,”他道,“咱们难道就不能稍微跳过一两段?”
“这是我的工作,”恶魔可怜巴巴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检查的。我可不能为你砸了我自己的饭碗——”他实在于心不忍,朝灵思风做个悲哀的鬼脸,伸出爪子温柔地拍了拍抽泣的男人。
“这样吧,”他好心道,“子条款我尽量跳过些。”
灵思风抓住艾瑞克的肩膀,对方丝毫没有抵抗。
他静静地说:“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真是太可怕了,”艾瑞克边走边说道,“简直是给邪恶势力抹黑。”
“嗯。”听说魔王回了地狱,而且还怒气冲冲,巫师不禁有些担心。每回名字带“王”的大人物在灵思风附近发火,他们生气的对象通常都是他灵思风。
“既然你对这地方这么了解,”他说,“也许你还记得该怎么出去?”
艾瑞克挠挠脑袋。“如果你们中间有姑娘就好办了,”他说,“根据以弗比的神话,每年冬天都有个姑娘会下这儿来。”
“来取暖吗?”
“我记得故事里说是她创造了冬天,好像。”
灵思风点点头,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这样的女人我也认识几个。”
“或者竖琴也行,我觉得。”
“啊,这主意应该更可行些,”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说,“呃,我家小狗狗啊……长了六条腿啊。”
艾瑞克耐着性子道:“不是抒情,是用来演奏的那个。”
“哦。”
“另外,另外,另外如果离开的时候你回头看……我觉得什么地方好像涉及石榴什么的,或者……或者……或者你会变成一块木头。”
“我从不回头,”灵思风坚定地说,“逃命的首要原则就是绝不回头。”
两人身后传来一声咆哮。
“听到巨大响动的时候尤其如此,”灵思风继续道,“说起来,胆怯才是区分男人和绵羊的标准:是男人的都撒腿就跑。”他抓起长袍的下摆。
他们跑啊跑啊,直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嗨,我说,亲爱的伙计们,等等啊,在这儿还能遇上老朋友,多么不可思议。”
然后另一个声音说:“那啥?那啥?”
“他们在哪儿?”
地狱的恶魔贵族纷纷打起哆嗦。这回的事儿糟透了,甚至有可能导致一份备忘录。
“他们不可能逃走,”阿斯特伏戈勒怒道,“肯定就在这儿的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们就是找不到?难道我周围不仅全是蠢货,而且还个个低能吗?”
“大人——”
所有魔一齐转过头去。
说话的是瓦瑟尼戈公爵,年纪最长的恶魔之一。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多少岁,但无论如何,哪怕原罪不是他的发明,他至少也制造了最早的拷贝。若单论阴谋诡计和心思狡谲的程度,他简直可以同人类媲美——事实上他就经常化身为神色忧伤的老律师来着。据说他的祖先里能找出只老鹰来。
每个恶魔心里都想:可怜的瓦瑟尼戈,他这回可完了。这次肯定不只备忘录而已,这次准是份政策声明,转发所有部门,还要留一份存档。
阿斯特伏戈勒就像踩在转盘上似的缓缓转过身。他已经恢复了自己最钟爱的形态,心情也有所平复,不过却是稳定在一个更激烈的情绪水平上。他的地盘竟有活生生的人类出现,只这一个念头就让他怒火中烧,浑身像小提琴的琴弦一样颤抖不已。你不能信任他们,他们根本靠不住。上次允许活人下地狱来,那人给这地方做的宣传简直糟透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让他自卑。
此刻他的愤怒以最大功率对准了老恶魔。
他问:“你有话说?”
“我不过是想说,大人,我们已经彻底搜索了所有八圈地狱,我真的可以确定——”
“安静!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阿斯特伏戈勒绕对方一圈,口中高声咆哮,“我看见过你,还有你和你——”他的三叉戟指向其他几个恶魔贵族——“你们在角落里密谋,鼓励反叛!这里由我统治,难道不是吗?你们都必须听命于我!”
瓦瑟尼戈面色苍白,贵族气十足的鼻孔像喷气机的进气口一样鼓得老大。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在说:你个自负的小人物,我们当然要鼓励反叛,我们可是恶魔!你忙着鼓励猫把死老鼠留在床底下的时候,我就正在恶魔贵族中间煽风点火呢。你这个膜拜文字和纸张、眼界低下的蠢货!他身上的每个部位都说着这话,只除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平静地说:“谁也没有否认这点,大人。”
“那就再继续搜!还有,把放他们进来的恶魔带到地狱最底层,五马分尸,听明白了?”
瓦瑟尼戈扬起眉毛:“老乌耳戈勒伏罗嘎吗,大人?他是很蠢,这点毫无疑问,但他一直忠心耿——”
“你总不会是想反抗我的决定?”
瓦瑟尼戈犹豫了。尽管他私下里很瞧不上魔王,但恶魔历来是看重等级和地位的。底下蠢蠢欲动的年轻恶魔太多,无论遭到多严重的挑衅,高等级的贵族也绝不肯公开搞弑君和政变,免得引来群魔效法。瓦瑟尼戈有自己的盘算,没必要把事情弄糟。
“不,大人,”他说,“不过呢,大人,这就意味着恐惧之门缺了看守——”
“照做!”
行李箱来到恐惧之门跟前。
跑了几乎两个连续时空那么远,任谁都难免出离愤怒,更别说行李箱的脾气本来就不怎么好。
它看看门上的铰链,又瞅瞅门锁。它后退两步,似乎在阅读门上的新标志。
那上面的话很可能让它怒火更炽,尽管对于行李箱的情绪水平我们并没有任何切实可靠的判断标准,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处于出离愤怒的境地。
地狱里的门都非常古老,木头也全都烤得仿佛黑色花岗岩一般。这倒并不全怪时间和高温,还因为它们能吸收恐惧和单调的邪恶。这些门不只是填满墙上的洞,它们很聪明,能隐约察觉自己的未来大概会是什么样。
它们眼看着行李箱在沙地上倒退,看见它弯起腿,身体往下压。
门锁“咔嗒”一声,插销慌忙把自己拽回去,厚重的门闩从插孔里蹦了出来。一道道大门纷纷往后闪,紧紧贴住了墙。
行李箱放松下来,直起身子,迈步向前的动作几乎称得上大摇大摆。它从紧绷的铰链旁走过,都快过去了,还冲着离自己最近的门狠狠踢了一脚。
眼前是一台巨大的轮子。它并不为任何东西提供动力,轴承也嘎吱嘎吱吵得厉害,然而却是阿斯特伏戈勒比较富于创意的一个点子。轮子完全派不上任何实际用场,只是让好几百人明白一个道理:或许他们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很没有意义,但现在他们才要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没意义呢。
“我们不能永远待在这儿,”灵思风道,“我们必须有所行动。比如吃饭。”
“身为坠入地狱的灵魂有许多便利,这就是其中之一,”彭斯·达·奎尔姆道,“——肉体上的忧虑通通消失了。当然了,你会有一整套全新的烦心事,不过我总觉得做人就应当多看光明的一面。”
站在他肩头的鹦鹉道:“那啥!”
“瞧瞧,”灵思风道,“还从没听说动物也会下地狱的,不过我很理解他们为什么会为它破例。”
“去你的,巫师!”
艾瑞克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来这儿找咱们?”
“闭上嘴继续踩,”灵思风道,“他们傻,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想象不出我们竟会干这样的事儿。”
艾瑞克道:“没错,我完全理解他们。我也想象不出咱们竟会干这样的事儿。”
灵思风又踏了几脚,同时目送一大群心急火燎的恶魔从自己身旁跑过。
他感到自己有责任说些什么,于是道:“这么说你们没找到不老泉啰。”
“哦,找到了,”达·奎尔姆恳切地说,“就在丛林深处,一汪清泉,实在了不起。我还喝了好多呢。或者说畅饮,我觉得这个字眼更贴切些。”
“然后呢?”灵思风问。
“确实有效。没错,有一会儿工夫我确实觉得自己变年轻了。”
“可是——”灵思风一挥手,把达·奎尔姆、轮子以及层层叠叠的地狱全部包含在内。
“啊,”老头道,“当然了,这才是真正叫人气恼的部分。相关的书籍我读了好多好多,那样关键的信息你总以为肯定会有人提到一句半句的,对吧?”
“关键?”
“饮用前先烧开。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遗憾,说实话。”
行李箱在连接各层地狱的螺旋形大道上一路小跑。即使在平时它大概也不会引起多少注意。别的不说,与大多数当地居民相比,它的模样实在太寻常了。
艾瑞克道:“真无聊。”
灵思风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干吗藏在这儿?我们该想办法找到出路!”
“这个嘛,也对,可出路根本不存在。”
“其实是有的。”灵思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得出来,说话那人保准什么都见识过,而且一样都不喜欢。
“拉瓦勒乌斯?”灵思风问。他的祖先就在他俩身后。
“‘你会平安到家的’,”拉瓦勒乌斯苦哈哈地说,“——你的原话。哈。整整十年,该死的事儿一件接一件。你就不能给提个醒吗?”
“呃,”艾瑞克道,“我们不想扰乱历史的进程。”
“你们不想扰乱历史的进程。”拉瓦勒乌斯缓缓重复道。他盯着轮子的木料“哦,行啊,那就好。听了这话我好受多了,我还要代表历史进程对你俩表示万分感谢。”
“打断一下。”灵思风道。
“怎么?”
“你刚刚说还有一条出路?”
“哦,没错,是后门。”
“在哪儿呢?”
拉瓦勒乌斯暂时停下踩轮子的动作,指向雾蒙蒙的空虚尽头。
“看见那边的拱顶了吗?”
灵思风往远处瞅。
“勉强能看见,”他说,“就是它?”
“没错,又长又陡的上坡,只是不知道它通到哪里。”
“你是怎么发现的?”
拉瓦勒乌斯耸耸肩。“我跟个恶魔打听的,”他说,“做什么事都有更省力的法子,你知道。”
“想走过去不知得多久,”艾瑞克道,“正好是在对面,我们永远走不过去的。”
灵思风点点头,然后沉着脸继续那无休无止的劳作。过了几分钟他问:“你们觉不觉得我们的速度好像变快了?”
艾瑞克转过身。
行李箱上了轮子,正努力想赶上他们。
阿斯特伏戈勒站在魔镜跟前。
他命令道:“给我看他们眼前的景象。”
“遵命,主人。”
阿斯特伏戈勒审视着呼啸而过的画面。
“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面镜子,主人。我哪儿知道什么?”
阿斯特伏戈勒咆哮起来。“而我还是冥界的魔王呢,”他用三叉戟比画着,“打碎镜子不过倒霉七年,你当我不敢吗?”
魔镜斟酌了一番。
它试探着说:“我好像能听到些嘎吱声,大人。”
“还有呢?”
“我还嗅到了烟火气。”
“不可能是烟火。我早就下令禁止使用明火了。这概念简直老掉牙,白白坏了我们的名声。”
“可我的确闻到了,主人。”
“给我看——整个冥界。”
镜子竭尽所能。魔王差点错过轮子的画面:轴承闪着红热的光,挣脱了支架开始滚动,它大摇大摆地穿越罪人的国度,动作缓慢得仿佛雪崩,足以蒙蔽你的双眼。
灵思风挂在横档上,眼瞅着轮子的辐条飞快闪过。假如他胆敢双脚着地,这样的速度准能烧穿凉鞋的后跟。几个死人倒是快快活活的,十分沉静,因为他们心里明白,对自己来说最糟糕的部分都已经过去了。诸如“把棉花糖递给我”之类的喊声不时顺风而下,灵思风还听到拉瓦勒乌斯赞扬轮子的牵引力极佳,并对达·奎尔姆解释说,假如你拥有像行李箱一样的交通工具,能这样走到哪里把路铺到哪里,那你只需给它全身披上盔甲,战争就不会这样血腥了,持续时间也可以节省一半,大家也就有更多时间浪费在回家路上。
行李箱一言不发。它看见自己的主人悬在前方几英尺之外,于是只管一门心思往前赶。它或许也注意到这短短一段路真花了不少工夫,但那是时间自己的问题,跟它无关。于是就这样,轮子继续向前滚动,偶尔撞飞一个尖叫的灵魂,又或者把某个倒霉的恶魔撞倒,压扁。
轮子碰到了对面的峭壁。
瓦瑟尼戈大人微微一笑。
“现在,”他说,“时候到了。”
其他恶魔贵族显得惴惴不安。他们自然是浑身上下浸透了邪恶的,同时阿斯特伏戈勒毫无疑问“不是咱们一伙”,全靠坑蒙拐骗才混到如今的地位,再没有比他更叫大家恶心的小混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