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墙上还有更多火把,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
火光倒算不上什么好事,因为它们照亮的主要还是一尊羽毛大蟒羽蛇神的巨型雕像。
如果非得跟这尊雕像同处一室,那你肯定宁愿屋里一片漆黑。
但话说回来,也不一定。更好的选择是把那东西放进漆黑的屋子里,你自己则在千里之外彻夜失眠,努力遗忘它的模样。
灵思风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尊塑像,不过是他们的想象,没别的。
鹦鹉问:“那东西叫那啥来着?”
“这是他们的神。”
“开玩笑吧?”
“没,是真的。这是羽蛇神,半人、半鸡、半美洲虎、半蝎子、半疯。”
鹦鹉的喙开开合合,默默做着算术。
最后它说:“那那啥总共不就是三个要命的疯子。”
“差不离,没错。”雕像说。
“但话说回来,”灵思风立刻接口道,“我真心认为大家都有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崇拜自己所信仰的神灵,这点真的极其重要。好吧,我想我们也该走了,那什么——”
“请别把我留在这儿,”雕像说,“请带我一起走吧。”
“怕有难度,怕有难度,”灵思风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倒不是我不愿意,你明白,只不过你吧,身高三十英尺,长着獠牙和爪子,又戴了许多骷髅项链,我家乡那些人对你这样的有点种族歧视。我就是担心你融不进去。”
鹦鹉使劲拧他耳朵,同时哑声说道:“声音是从雕像背后来的,你个蠢那啥。”
声音其实来自地板上的一个洞,洞底有张苍白的面孔,睁着一双近视眼朝灵思风直瞅。那是张好脾气的脸,上了年纪,看表情略有些焦虑。
灵思风道:“哈啰!”
“能再度听到友好的声音真是太好了,你简直无法想象。”那张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能不能请你搭把手,帮我出来?”
“哈!”灵思风道,“你是囚犯对吧?”
“唉,正是如此。”
“我好像不该这么随随便便营救囚犯来着,”灵思风道,“我是说,没准儿你干了什么坏事呢。”
“我向你保证,我从未犯下任何罪行。”
“啊,你瞧,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灵思风严肃地说,“可如果特祖曼人判定——”
“那啥、那啥、那啥!”鹦鹉一面在巫师肩头上下蹦跳,一面冲着他的耳朵尖叫,“你咋一点不明白?他是囚犯!神庙里的囚犯!神庙里的囚犯是非救不可的!他们待在神庙里就是为了让你救的!”
“才不是,”灵思风厉声道,“你懂什么!人家多半是要拿他献祭的!”他看了一眼囚犯,寻求对方的支持:“不是吗?”
那张脸点点头:“的确,你说得没错。活剥皮,事实上。”
“我说吧!”灵思风冲鹦鹉道,“听见了?你还当自己什么都懂呢!人家要活生生剥了他的皮。”
囚犯好心地提供进一步信息:“每一寸皮肤都要剥掉,必然伴随极为精致的痛苦。”
灵思风顿了顿,他自以为很清楚“精致”是什么意思,这字眼似乎不该跟“痛苦”扯上什么关系。
他问:“什么?一点不剩?”
“看来的确如此。”
“天哪。你到底干了啥?”
囚犯叹口气:“说了你肯定也不信……”
魔王任魔镜暗下去,手指在书桌上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他拿起一截传声筒,朝里头大喊一声。
良久,远处才传回应答:“什么事,老大?”
魔王厉声纠正:“要叫长官!”
远处的声音嘟囔了句什么,又抬高嗓门道:“是,长官!”
“有个羽蛇神在咱们这儿干活吗?”
“我瞅瞅,老大。”声音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现,“有的,老大。”
“是公爵、侯爵、伯爵还是男爵?”
“都不是,老大。”
“那他是什么?”
另一头沉默好半晌。
“怎么?”魔王问。
“他就是个小喽啰,老大。”
魔王盯着传声筒看了半天。你拼命工作,他暗想。你制定好计划,你努力让事情井井有条,你想尽办法助人为乐,结果就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说:“让他来见我。”
室外,音乐达到**,又戛然而止。火焰噼啪作响,上千双亮闪闪的眼睛从远处的丛林注视着仪仗队。
高级祭司起身讲话,艾瑞克笑得像颗南瓜。一长串特祖曼人拿来一篮篮珠宝,尽数撒在他脚下。
然后高级祭司又发表了第二篇演讲。这次似乎是以一个问题作为结束。
“好,”艾瑞克道,“好得很,继续。”他挠挠耳朵,又试探着说:“你们可以全体放假半天。”
高级祭司重复了一遍最后的问题,这回口气稍微有些不耐烦。
“就是我,没错,”艾瑞克生怕人家还有疑虑,“你们想得一点不错。”
高级祭司再次开口。这回可就不是稍微了。
“咱们再从头梳理一遍,可好?”魔王往宝座上一靠。
“有一天你碰巧路过特祖曼,然后你就想——我觉得我还记得你的原话——他们不过‘是堆石器时代的原始人,成天坐在沼泽里,谁也不招惹’,是这么说的吧?于是你就钻进一个高级祭司的脑子——当时他们崇拜的是根小短棍,我相信——你把他逼疯,授意各个部落联合起来,恐吓周围的邻居,凑成了一个新国家。这个国家只有一个主题:所有人都应该被带到举行仪式的金字塔顶上,用石头小刀切成一块一块的。”魔王把笔记拉到眼前,又补充道,“哦,对了,还有些人是要活生生地被剥皮。”
羽蛇神踯躅不语。
“于是,”魔王道,“他们立刻对差不多所有人发动了长期战争,把死亡和毁灭带给了成千上万相对说来还算清白无辜的人类,等等。好吧,听着,这种事再也不能发生了。”
羽蛇神摇摇晃晃往后退开两步。
“那不过是,您知道,一点业余爱好,”小恶魔道,“我还以为您知道。所以一直认为自己做得对,多多少少,没大错。死亡和毁灭什么的……”
“你认为,嗯?”魔王问,“成千上万多多少少还算无辜的人类?直接死在咱们手里,”他捻个响指,“就这么一下。径直去了他们的快乐老家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这就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毛病,你们根本没有大局观。我是说,瞧瞧特祖曼人,性格阴沉、缺乏想象力、严重的强迫症……他们原本可以发明一整套官僚和税收体系,把整个大陆的人全部变成白痴。结果呢,现在他们不过是群只会挥斧头的二流谋杀犯。多么可怕的浪费。”
羽蛇神羞愧地扭动身子。
魔王把宝座前后转了转。
“现在,我要你回去那边,向他们道歉。”
“哈?”
“告诉他们你改主意了,告诉他们你真正的愿望是要他们抓紧一切时间,努力改善人类的命运。这准能成。”
“什么?”羽蛇神闪躲得厉害,“要我对他们现身?”
“他们已经见过你了,不是吗?那雕像我看了,非常逼真。”
“嗯,没错,我的确在他们梦里什么的出现过。”恶魔犹犹豫豫地说。
“那不就得了。这就去吧。”
羽蛇神显然有所顾虑。
“呃,”他说,“真要我现身吗?真的现身?我是说,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现场?”
“对!”
“哦。”
囚犯拍拍身上的尘土,朝灵思风伸出皱巴巴的手:“万分感谢。彭斯·达·奎尔姆。”
“什么?”
“我的名字。”
“哦。”
“这是个古老而骄傲的姓氏。”达·奎尔姆望着灵思风的眼睛,想看出对方有没有哪怕一丝嘲弄的意思。
灵思风一脸茫然:“好。”
达·奎尔姆继续往下说:“我们本来在找不老泉。”
灵思风上下打量对方一番。
他礼貌地问:“运气如何?”
“不怎么样,说实话。”
灵思风又往洞里瞅瞅。
“你说了我们,”他问,“其他人在哪儿?”
“他们皈依宗教了。”
灵思风抬头看看羽蛇神的雕像,他能想象出那些人皈依的是什么教,半点想象力都用不着。
“我认为,”他小心翼翼地说,“咱们最好还是走吧。”
“再正确不过了,”老头道,“而且要快,赶在世界统治者抵达之前。”
灵思风浑身冰凉。开始了,他暗想。我早知道事情要糟,这显然就是开端。我对这种事肯定有种本能什么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哦,他们有预言,其实更像是这世界的整个历史,从始至终。在这座金字塔上都写满了。”达·奎尔姆高高兴兴地说,“说实话,那位统治者才真叫倒霉呢。他们想了好些计划来对付他。”
艾瑞克站起身。
“现在你们闭上嘴听我说,”他道,“我可不会容忍这种事。我是你们的统治者,嗯……”
灵思风盯着距雕像最近的几个大石块。特祖曼人花了两层石头、二十年时间,外加一万吨花岗岩来解释自己准备对世界统治者干些什么。虽然是费了些工夫,但效果可谓相当……那个……具象。世界统治者绝不会对特祖曼人的恼怒产生任何怀疑,他甚至可能进一步推断出对方没准还相当愤懑。
灵思风指着石头问:“可他们又先给他那么些珠宝干吗?”
“这个嘛,他总是世界统治者不是,”达·奎尔姆道,“我猜一定程度的尊重也是必须的。”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还算公平。这么个小部落,住在潮湿森林中间的沼泽里,半点金属都没有,还摊上羽蛇神这么个神。然后突然有人告诉你说这一切都是他的手笔,你多半也想花些工夫,好好跟那人说说你对他有多么失望。特祖曼人从来不觉得跟神打交道有什么委婉的必要。
那统治者看起来跟艾瑞克倒很像。
灵思风的视线随故事来到下一面墙上。
这块石头上的人物挺像灵思风,肩膀上还站了只鹦鹉。
“等等,”他说,“那是我!”
“你该瞧瞧他们在下堵墙上对你干了些啥,”鹦鹉幸灾乐祸道,“能唬得你脸色发那啥。”
灵思风看看那块石头,他的脸变成了那啥的颜色。
“咱们这就走,悄悄地,”他坚定地说,“我是说,中途也不停下来感谢他们的款待。过后再来封信补谢总是可以的。你知道,免得人家怪咱们没礼貌。”
“等等,”达·奎尔姆想挣开灵思风拽住自己胳膊的手,“我还没把石块读完呢。我想知道世界的结局是什么样……”
“其他人的结局我不清楚,”灵思风沉着脸,拽着他往通道里走,“我只知道我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他踏入晨光里,这倒没什么,问题是他同时也走进了半圈特祖曼人中间。他们手持长矛,长矛上有精心打磨的黑曜石矛尖。与那些随处可见、粗制滥造的钢铁武器相比,特祖曼人的长矛显然尚未沾染先进文明的气息。然而尽管一方代表着充满民族风情的原始文化,另一方则是由完全脱离自然的人批量生产,毫无特色可言,可是被前者给宰了难道心里就能好受些吗?
灵思风最后断定,多半不会。
“我总说,”达·奎尔姆道,“凡事都有好的一面。”
被捆在隔壁石板上的灵思风费劲地扭过头去:“就目前来说,好的一面究竟在哪儿?”
达·奎尔姆眯着眼俯视下方的沼泽和树顶:“这个嘛,首先,这上头的景致可是一流的。”
“哦,很好,”灵思风道,“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这么看问题。你说得完全正确,这样的风景准能牢记一辈子。我的意思是,反正时间也不会太长,还不至于就忘了。”
“没必要冷嘲热讽,我不过是随便聊聊。”
“我要妈妈。”艾瑞克在中间的石板上说。
“鼓起勇气,小伙子,”达·奎尔姆道,“虽然你做了祭品,但至少死得很有意义。我不过是建议他们把轮子竖起来用,这样轮子就能滚了。恐怕这儿的人不是太能接受新点子。但老话说得好,永不绝望,有生命就有希望嘛。”
灵思风恨恨地直喘粗气。他这辈子最受不了那些面对死亡无所畏惧的人,这似乎同他内心某种最最基本的东西格格不入。
“事实上,”达·奎尔姆道,“我认为——”他尝试着左右滚动,又扯扯固定自己的葡萄藤。“没错,我认为他们系这些绳子的时候——是的,没错,他们……”
“什么?什么?”灵思风问。
“是的,一点没错,”达·奎尔姆道,“我完全确定,他们把绳子系得很牢靠,手法非常专业,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丝毫缝隙。”
“多谢。”灵思风道。
平顶金字塔的顶部其实相当宽大,足以容纳特祖曼人宗教大甩卖所需的所有物品:雕像、祭司、石板、天沟,用来磨刀的整条产业链以及其他的一切。在灵思风跟前,好几个祭司忙着吟唱一张长长的清单,上头列举了对世界统治者的各种抱怨:沼泽、蚊子、缺乏矿产、火山、气候,黑曜石如何难以保持锋利,羽蛇神多么难伺候,以及你把轮子放平后,不管怎样使劲往前推它们都一样不好使。
大多数宗教祈祷的内容都是赞美感谢相关的神,这要么是出于基本的虔诚,要么就是指望各路男女神听懂自己的暗示,开始照祷告里形容的样子为神处世。特祖曼人秉性直来直去,他们认认真真打量过自己周围的世界,认定世界已经坏到了底,于是把怨天尤人发展成了一门独唱艺术。
“快了快了。”鹦鹉站在某个低级神的雕像上说道。
它之所以有机会站上雕像的头顶,靠的是一连串复杂曲折的事件,其中涉及许多尖叫、漫天飞舞的羽毛以及三个大拇指肿得老高的特祖曼祭司。
“高级祭司正在主持一个那啥献给羽蛇神,”它跟灵思风聊起来,“你们可真招来不少人。”
灵思风问:“你大概不会跳下来把绳子咬断吧,我猜?”
“门都没有。”
“不出所料。”
“太阳就快出来了。”鹦鹉接着说道。灵思风觉得对方完全没必要显得那么开心。
“这事儿不算完,恶魔,”艾瑞克呻吟道,“等我母亲听说了你才知道厉害。我父母可是有钱有势的主儿,相信我。”
“哦,好极了,”灵思风虚弱地说,“你干吗不跟高级祭司说去?就说如果他敢挖出你的心肝,她明天一早准去学校抗议。”
几个特祖曼祭司朝太阳鞠躬,底下围观的人则纷纷将视线转向丛林。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灌木丛噼啪作响,热带的鸟类尖叫着冲破树冠。
当然了,这一切灵思风是看不见的。
“你一开始就不该想着要当什么世界统治者,”他说,“你明白我意思?你指望什么呢?你总不能指望大家看见你会高兴吧。有谁喜欢见到房东的?”
“可他们要杀我!”
“这不过是他们表达情绪的独特方式而已,只等于是说他们受够了,不准备再眼巴巴地等你来修理下水道,重新粉刷墙面。”
说话间整座丛林已经一片沸腾。动物从灌木里往外冲,活像有森林大火在背后撵着;沉重的砰砰声不时响起,显示有树木倒落在地。
最后,一只惊慌失措的美洲豹碾过灌木丛,沿着小径飞奔而来。行李箱在它身后几英尺紧追不舍。
箱子上布满匍匐植物、树叶以及各种珍稀丛林鸟类的羽毛,其中好几个品种已经变得越发稀罕了。美洲豹只须中途变向就能避开行李箱,向左向右都成,然而纯粹的恐惧让它丧失理智,铸成大错。它扭过头去,想看清身后是个什么玩意儿。
这是它这辈子最后一次犯错。
鹦鹉道:“说起你那口箱子。”
灵思风问:“它怎么了?”
“它朝这边来了。”
祭司们往下眺望那个奔跑的身影。对于阻隔在自己与目的地之间的东西,行李箱的处理方式一向直截了当——通通无视。
羽蛇神恰巧选择了这一刻现身于金字塔顶。这一行为彻底违背他的所有直觉,令他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而且最不幸的是,他完全不清楚此时的状况。
几个祭司注意到他,匕首纷纷从指间滑落。
“呃!”恶魔尖声尖气地唤了一声。
别的祭司也转过身来。
“好。现在,我要你们全都仔细听好。”羽蛇神将小手在主嘴上拢成话筒状,希望人家能听清自己说话。
这事儿可真有些难堪。他很喜欢当特祖曼人的神,他们那种一门心思为责任献身的精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尤其满意金字塔里自己的雕像,每个细节都那么活灵活现。他真的不愿让对方知道,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雕像并不准确。
他只有六英寸高。
“我说,”他说道,“事情很重要……”
不幸的是,谁也没法了解事情究竟重要在哪里。因为就在这时,行李箱蹬着推进器似的小短腿冲上金字塔顶,重重地落在了石板上。
紧接着就是一声被压扁的短促尖叫。
“这世界真有意思,”达·奎尔姆道,“你不发笑都不行。如果你硬是不笑,你就非发疯不可,不是吗?前一分钟还给绑在石板上,准备遭受极为精致的折磨,下一分钟就有人给你准备早饭、换洗的衣服和热腾腾的洗澡水,还让你免费搭车离开这国家。真让你不由得要相信世上确实有神了。当然特祖曼人就很清楚神是存在的,而且这位神已经化作金字塔顶上一小团教人伤心的油块。这还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行李箱蹲在城市的主广场上,整个祭司阶层都围坐在它周围,全神贯注地望着它,免得错过了什么富于趣味或者宗教意义的举动。
艾瑞克问:“你准备把它留下?”
“事情没那么简单,”灵思风道,“它每次都会追上来,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可我们总要把贡品带走,对吧?”
“我觉得这主意可不是一般的糟,”灵思风道,“咱们还是趁他们心情不错悄悄走人了事。要我说这新鲜感肯定长不了。”
达·奎尔姆道:“而且我还得继续寻找不老泉呢。”
“哦,是啊。”灵思风道。
老头骄傲地说:“你要知道,我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它。”
灵思风上下打量他一番:“当真?”
“哦,没错。整个一生,从小到大。”
灵思风的表情显示他的内心极端迷茫。
“如果真是从小,”他用跟小孩子交谈的口气说道,“你干吗不……你知道,更明智一些的做法难道不是……干吗不直接……”
达·奎尔姆问:“什么?”
“唉,算了。”灵思风道。“不过我说,”他补充道,“我觉得吧,为了防止你,你知道,独处无聊,我们应当把这只能说会道、妙不可言的鹦鹉送给你。”他万分小心地保护好大拇指,然后一把抓过鹦鹉。“这是丛林的鸟,”他说,“强迫它忍受城市生活实在太残忍了,不是吗?”
鹦鹉尖叫起来:“我可是笼子里出生的,你这胡说八道的那啥!”灵思风与鹦鹉对峙,鼻子对准鸟喙。
他说:“要么跟他走,要么变炖肉。”鹦鹉张嘴想咬他鼻子,看见对方的表情又改变了主意。
“波利要吃饼干,”它好容易低声挤出一句,“那啥那啥那啥那啥。”
“属于我的乖乖小鸟儿,”达·奎尔姆道,“我会照顾好它的。”
“那啥那啥那啥。”
他们走进丛林,几分钟之后行李箱小跑着跟了上来。
特祖曼王国,中午。
大金字塔内部传来巨大雕像被肢解的声响。
祭司们若有所思地围坐在一起。时不时某人会站起身来,发表一番简短的演讲。
他们显然提出了许多关键性问题。比方说王国的经济有赖于不断壮大的黑曜石匕首工业;比方说被自己奴役的邻国已经习惯了依赖一个强有力政府的坚定领导,当然连带着也是习惯了依赖这个强有力政府的砍砍杀杀和开膛破肚;再比方说没有神灵保佑的民族下场会多么凄惨。
不信神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他们可能对支撑起整个王国的古老传统——勤俭节约与拒绝自我牺牲——表示异议,他们甚至可能会开始瞎琢磨:如果连神都没有,那又要这么多祭司来干吗?总之一切皆有可能。
这一点高级祭司玛祖玛表述得非常清楚,他说:“打烂鼻子的弓背人影、美洲豹的爪子、三根羽毛、外形传统的多刺食蚁兽。”
片刻之后他们开始投票表决。
日暮之前王国顶尖的石匠已经着手工作,他们要打造一尊新雕像。
雕像大体呈长方形,还长了许多条腿。
魔王在书桌上弹着手指。他倒并不是为羽蛇神的命运而伤感——那讨厌的小鬼得在其中一个下层地狱待上好几个世纪,重新培育形体,但这纯属活该。他也并非为事件的整体走向而心烦,毕竟这就是祈愿体系的精髓:满足的愿望要完全符合顾客的要求,同时绝对违背他内心真正的希望。
只不过他总觉得事情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这感觉当然是极其可笑的。假如最后真的一切顺利,皆大欢喜,他总归可以现身,亲自动手干预。但他宁愿让人类相信自己遇到的一切坏事都不过是命运和宿命。世上能教他高兴起来的事情不多,这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魔镜,结果没过多久就不得不把时间调整一番。
前一秒钟还是克拉奇那令人窒息的潮湿丛林,下一秒——
艾瑞克抱怨道:“我还以为咱们是要回我的房间。”
“我自己也这么以为呢。”灵思风抬高嗓门盖过辘辘声。
“再捻捻手指,恶魔。”
“想都别想!世上比这儿还糟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可这里头又黑又热。”
这话灵思风也没法否认,这里不只又黑又热,而且还颤巍巍,闹哄哄。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分辨出几个零星的光点,从暗淡的光线推断他们应该是在一艘船里。一切都明显散发着木工活儿的感觉,空气里弥漫着木屑和黏胶的浓烈气味。如果这真是船,那它必定正沿着用石头润滑的泄洪道展开自己痛苦万分的首航。
一个颠簸将灵思风抛起,重重地撞到隔板上。
“我得说,”艾瑞克抱怨道,“如果最美的女人就住这儿,她对寝宫的选择我实在不敢恭维。她总该会放几个软垫什么的吧。”
“寝宫?”灵思风问。
“她肯定有的,”艾瑞克得意扬扬地说,“我在书里读到过,她就倚在那儿。”
“我说,”灵思风道,“你就从来没觉得自己需要洗个冷水澡,再到操场上快跑一圈?”
“从来没有。”
“说不定值得一试呢。”
辘辘声戛然而止。
远处传来铿锵的噪声,类似于关闭两扇巨大木门的动静。灵思风觉得仿佛有说话声渐渐消失在远处,还有一声轻笑。那不是什么特别令人愉快的笑声,更像是窃笑,而且显然预示着某人就要倒大霉了。灵思风很想知道这个某人姓甚名谁。
无论这是哪儿,他已经懒得再琢磨自己是怎么来的。宇宙里多半有股专爱跟他作对的邪恶力量。所幸眼下还没发生什么特别可怕的事,当然这多半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四下摸索,手指很快触到了什么,借着从旁边一个节孔透进的光看出那是张绳梯。他又在船体——就姑且先把它当作是船吧——尽头摸索半晌,最后找到一扇圆形的小舱门。门是从里头闩上的。
他爬回艾瑞克身边。
他窃窃私语道:“那儿有扇门。”
“它去哪儿的?”
“依我看,它哪儿都不会去。”灵思风道。
“去看看它通到哪儿,恶魔!”
灵思风谨慎地说:“没准儿不是什么好主意。”
“赶紧!”
灵思风沉着脸爬到门边,抓住门闩。
舱门“吱呀”一声打开。
下方——很远很远的下方——是潮湿的鹅卵石地面,几缕晨雾被微风吹拂着从石头上飘过。灵思风叹了一小口气,把绳梯展开。
两分钟之后,他们下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看来仿佛是个大广场。几栋建筑从雾气背后显出身形。
艾瑞克问:“我们在哪儿?”
“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
灵思风道:“半点头绪也没有。”
艾瑞克瞪了一眼披着晨雾的建筑物:“这么个破地方,能找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才怪。”
灵思风这才想到该看看自己爬出来的是什么地方。他抬起头。
在他们上方——很远很远的上方——毫无疑问是匹硕大无朋的木马。更准确地说是一匹大木马的屁股。木马伸着四条长腿,站在一个装有轮子的大平台上。
建造木马的人本来可以把出口放在某个更体面些的部位,但出于他自己的幽默感,他决定不这么干。
灵思风道:“呃。”
有谁咳嗽一声。
他收回视线。
雾气正在消散,让他看清了一大圈全副武装的人。大部分咧着嘴,全部拿着长矛——虽然是批量生产的武器,缺乏灵气,但却绝对锋利。
“啊!”灵思风道。
他又回头瞅瞅舱门。其实光看它就该一目了然了。
“只一件事我闹不明白,”卫队长道,“为什么只派了你们俩?我们还以为会有百来人呢。”
他坐在板凳上放松了身体,装饰着羽毛的华丽头盔搁在大腿上,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说真的,你们这些以弗比人!”他说,“这笑话闹的!你们准以为咱们昨天才出生呢!一整晚啥也不干,就听你们锯啊,敲啊,然后咱们大门外头就多了匹该死的大木马,于是我就想,真见鬼了,这可够逗的,一匹带气孔的大木马。瞧,我这人就这样,特别能留心这种小细节,比如气孔。于是我把兄弟们全招呼到一处,一大早出去把它拽进门来,如你们所愿嘛。然后我们就围在它四周,悄悄等着,悄悄地,等着看它能吐出啥来——当然这回倒不是吐出来的。”
“现在,”他把满脸胡子茬儿凑到灵思风跟前,“你们可以选,明白?顶层的座位还是底层的座位,全看你们自己。我只需要递个话。你把碟子踢给我,我再把碟子踢还给你[13]。”
灵思风被一阵阵大蒜味熏得晕头转向:“什么座位?”
“三层桨座战舰,”中士快快活活地说,“三种座位,从上到下,明白?总共三层划桨的地儿,把你锁在桨上好多年,明白?日子过得咋样全看你是在顶层座位呼吸新鲜空气呢,还是在底层……”他咧开嘴,“那儿的空气可不咋新鲜。所以说全看你们自己,伙计。只要老实交代,你们以后就只用操心操心海鸥。言归正传,为什么就你俩?”
他再次放松身体。
“劳驾,”艾瑞克道,“这儿难道竟然是特索托不成?”
“小子,你总不会是想拿我寻开心吧,嗯?告诉你,咱手里可有样东西叫五层桨座的,包你半点也不会喜欢。”
“不是的,长官,”艾瑞克道,“请您见谅,长官,我不过是个小孩子,被坏伙伴引上了歧途。”
“哦,多谢你,”灵思风苦哈哈地说,“你只是一不小心画了好多魔法圈,是吧,而且……”
“中士!中士!”一个士兵冲进守卫室。中士抬起头。
“还有一个,中士!这回就在大门外!”
中士朝灵思风露出胜利的微笑。
“哦,原来如此,嗯?”他说,“你们不过是先遣队,设法骗开大门什么的。准没错。咱们这就去解决你们的朋友们,马上就回。”他指着犯人道:“你留下。他们要敢乱动,就给他们点苦头尝尝。”
灵思风和艾瑞克被留给了那个卫兵。
“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好事,对吧,”艾瑞克道,“你把咱们带回了特索托战争!好几千年呢!学校里全学过,木马计什么的!美丽的艾伦娜从以弗比人手里被劫走——或者是被以弗比人劫走——然后就是围城,想把她抢回去什么的。”他顿了顿,“嘿,这不就意味着我能见到她吗?”他又顿了顿,然后感叹起来,“哇!”
灵思风环顾整个房间。它看上去并不古老,但它原本也不该显出古老的样子,因为就目前来说,它的确还并不古老。一旦你进入时间里的某一个点,此地,或者说此时,永远都是现在。他努力搜索自己对古典历史的记忆,但脑子里却只有乱哄哄的战争、独眼巨人以及能用自己的脸发动千军万马开战的女人。[14]
“你还不明白?”艾瑞克压低嗓门,双眼闪闪发亮,“他们肯定一大早就把马弄进来了,士兵都还没来得及藏进去!我们知道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准能发上一大笔横财!”
“怎么发,具体说来?”
“这个嘛……”男孩有些迟疑,“就跟赌马差不多。”
灵思风道:“这主意不错。”
“就是嘛,而且——”
“我们只需要逃出去,然后问清楚他们这儿究竟赌不赌马,再然后拼命回忆几千年前的特索托都有哪些马跑赢了比赛。”
两人恢复先前的状态,以阴郁的目光注视地板。时间旅行就有这个坏处:它从来不给你机会提前做足功课。据灵思风想,自己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达·奎尔姆的不老泉,努力保命,争取活到几千年后,准备好干掉自己的祖父——灵思风对时间旅行从来兴趣缺缺,只这一件事稍微例外,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祖先活该倒霉。
不过有件事还挺好笑的。他记得那匹著名的木马,那是为突入坚固的城池想出的把戏。但他并不记得还有第二匹马。一个念头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他脑子里。
“打扰一下,”他对卫兵说,“门外的这个,呃,这第二个木头东西……我猜它多半不是马吧?”
“哼,你们当然清楚得很啦,不是吗?”卫兵道,“你们是间谍嘛。”
巫师脸上写满纯真无邪的好奇:“我敢打赌,它形状比较方,而且还有点小,是吧?”
“不就是嘛。你们这些浑蛋真没什么想象力,嗯?”
灵思风将两手在大腿上交叠:“原来如此。”
“逃啊,”卫兵说,“来啊,只管试试。你们尽管试,看看会有什么下场。”
灵思风接着问:“我想你的同伴会把它带进城里来吧。”
卫兵承认道:“有可能。”
艾瑞克开始窃笑。
卫兵渐渐意识到远方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嚷嚷。某人企图吹响集结号,可几个音符之后号声就汩汩地沉默了下去。
“听声音倒像是有些小冲突,”灵思风道,“人家会奋勇杀敌,声名大噪,得到长官青睐什么的,可你却只能陪着我俩无所事事。”
卫兵道:“我得坚守自己的岗位。”
“态度再正确不过了,”灵思风道,“其他人都在英勇战斗,保卫妇孺家园,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你只管留下守着我们。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他们多半会在城中央的广场上给你立个碑——如果到时候广场仍然存在的话。上头还会刻上‘恪尽职守’几个大字呢。”
士兵仿佛陷入了深思,与此同时,正门方向传来木头粉碎的可怕声响。
“我说,”他绝望极了,“如果我只稍微出去一下子……”
“不用担心我俩,”灵思风鼓励道,“我们连武器都没有呢。”
“是啊,”士兵道,“谢啦。”
他留给灵思风一个忧心忡忡的微笑,快步朝躁动的方向跑去。艾瑞克望着灵思风,眼神近乎崇拜:“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前途不可限量,那孩子,”灵思风道,“正经八百是大兵的脑子,再没见过比他强的。走吧,咱们逃。”
“逃哪儿去?”
灵思风叹口气。他不时也尝试着跟人解释自己的基本哲学理念,但旁人似乎从来都无法领会其精髓。
“别操心去哪儿,”他说,“根据我的经验,时候到了这事儿自然迎刃而解。关键词是逃。”
上尉小心翼翼地从工事上探出头去。
“那不过是个箱子,中士,”他咆哮道,“里头连两个人都塞不进。”
“请您原谅,长官,”中士神色怪异,显示他的世界观在短短几分钟内已经天翻地覆,“但里头至少能装四个人,长官。它把废余斯下士的小分队全给装下了,长官。我派他们去把它打开来着,长官。”
“你醉了吗,中士?”
中士有些不满:“还没有呢,长官。”
“小箱子是不吃人的,中士。”
“之后它就开始发怒,长官。您看那大门,都是它干的。”
上尉再次从破裂的木块上方往外瞅。
他讥讽道:“我猜它是长出腿来,自己走到门那儿去的,对吧?”
中士咧开嘴,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上尉似乎终于有点明白过来了。
“说得再对没有了,长官,”他说,“就是腿。鬼东西好几百条呢,长官。”
上尉瞪着他,中士则摆出一张扑克脸。这是下级军官世代薪火相传的秘籍,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世上第一只两栖动物原型命令地位更低的两栖原型带一队蝾螈去“占领那块滩头”的时候。上尉今年十八岁,刚打军校毕业,门门功课是全优,其中包括经典战术学、离歌编撰学和军事语法学;中士五十五岁,没受过教育,却花了四十年时间打人与挨打,他的对手包括鹰身女妖、人类、独眼巨怪、复仇女以及长腿的可怕怪物。上尉老觉得对方在拿自己开心。
“好吧,我这就去瞧上一瞧,中士……”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长官,请允许我——”
“等我去瞧过之后,中士,某人就要有麻烦了。”
中士扔给他一个军礼,同时预测道:“您说得准没错,长官。”
上尉呸了一声,然后翻过工事,朝静静坐在一片废墟中央的行李箱进发。中士找到最结实的木料,躲在它后头坐下,然后坚定地把头盔往下一拉,遮住了自己的耳朵。
灵思风偷偷潜行于城中的街道,艾瑞克尾巴似的缀在身后。
男孩问:“咱们去找艾伦娜吗?”
“不去,”灵思风坚定地拒绝,“我们要做的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要找到另一条出去的路,然后我们就从那儿出去。”
“不公平!”
“她比你老了好几千岁!成熟的女人是很有魅力没错,可这样的忘年恋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要求你带我去见她,”艾瑞克号起来,“退散!”
灵思风猛地停下脚步,害艾瑞克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
“听着,”他说,“我们陷进了历史上最愚蠢的战争,随时都可能有好几千个当兵的拼起命来,你还想要我干吗?难道还指望我找到这个保准名不副实的女人,对她说,嗨,我朋友想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跟他约个会?哼,我可不干。”灵思风悄悄靠近了城墙上的另一扇大门——它比正门要小,不仅没人守卫,中间还嵌着另一扇小门。巫师轻轻拉开门闩。
“这事儿跟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他说,“咱们还没生下来呢,所以根本不够年纪参战。这不关咱们的事,咱们也不会再扰乱历史的进程,明白?”
他把门打开,这可帮以弗比的大部队省了不少事。对方正准备敲门呢。
战斗的喧嚣持续了一整天,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对此进行详尽的描述。他们会长篇大论地讲述诸如劫持美貌女子、召集舰队、打造木头动物,以及英雄之间激战的故事,同时完全忽略了灵思风、艾瑞克以及行李箱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不过以弗比人倒的确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特索托士兵朝自己冲过来时分外地热情——倒不是说他们对战斗有多么热衷,更像是急于逃避别的什么东西。
关于这场发生在古代克拉奇的大战,历史学家还忽略了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此时的战争仍旧处于相对原始的阶段,打仗只是士兵之间的事,平民百姓还没给卷进来。基本上大家都知道总有一方会胜出,几个倒霉的将军要掉脑袋,大把大把的钱必须进贡给胜利者,然后大家就会赶在农忙前回家去,而那个该死的女人也只能赶紧下定决心,弄明白自己究竟想站在哪一边。
于是乎,在特索托的大街小巷,生活一如既往。市民偶尔从打成一团的士兵身旁绕过,或者想法子向对方兜售烤羊肉串;几个商业头脑比较发达的家伙已经着手肢解木马,准备当纪念品出售。
灵思风压根懒得去理解这一切,自顾自地找了间露天咖啡馆坐下观战。只见交战双方在小货摊之间激烈争夺,在“橄榄,熟透啦!”的叫卖声中不时掺杂进伤员的惨叫以及诸如“请当心背后,此处正在格斗!”的呼喊。
最让灵思风难受的是看见士兵撞到顾客后赶紧道歉的场景。而更让他难受的则是如何解决付账的问题:他掏出一枚硬币,可硬币上刻的那一位连他的曾曾曾祖父都还没生下来呢。幸亏灵思风巧舌如簧,说服咖啡馆老板相信了未来不过是另一个国家。
他又对老板道:“再给这孩子来杯柠檬汁。”
“我父母都允许我喝葡萄酒来着,”艾瑞克道,“一杯为限。”
灵思风道:“哄谁呢你?”
老板认认真真地抹着桌子,把桌面上的渣滓和溢出的酒水摊成一层薄薄的烤漆。
他问灵思风:“你们是……来看打仗的?”
灵思风戒备道:“算是吧。”
“劝你们别到处晃悠,”店主道,“他们说是个平民把以弗比人放进来的……”他看见一群士兵打旁边跑过,赶忙加上一句,“当然我本人对以弗比人没有任何意见,要我说,他们都是些好家伙。据说那是个外乡人,这可是作弊,居然让平民掺和。有些人正找那家伙呢,准备好好跟他说道说道。”他抬手做个砍头的动作。
灵思风盯着对方的手,就像被催眠了似的。
艾瑞克张开嘴,紧接着又尖叫一声,握紧了自己的脚踝。
灵思风问:“他们知道那人长啥样不?”
“不知道吧。”
灵思风心情好转不少:“嗯,愿他们好运。”
“这孩子是怎么了?”
“抽筋。”
等老板回到柜台背后,艾瑞克压低嗓门控诉道:“你也没必要踹我啊!”
“必要嘛的确没有,我那完全是出于自愿。”
一只手重重地落在灵思风肩上。他扭头,抬眼,正对上一位以弗比的中士。站在中士身旁的士兵道:“就是他,长官。我敢赌上一年份的盐巴。”
“谁能想得到呢?”中士送给灵思风一个邪恶的微笑,“跟咱走一趟吧,老伙计。头儿要跟你唠唠。”
世人有的青睐亚历山大大帝,有的青睐大力士赫拉克勒斯,还有人常把赫克托耳、吕山德之类的大英雄挂在嘴边。[15]事实上,多元宇宙的历史里充满了这种耳朵活像花椰菜,只会耍刀弄剑的家伙,而大家也总说他们的好话,至少当他们就在附近时如此,理由自然是出于安全考虑。有些指挥官只能想出诸如“点五千弟兄朝敌人冲”一类的战术,那些较为深思熟虑的指挥官则会说“咱们不如造他匹大木马,等他们围在周围等咱出来的时候,就偷偷从后门溜进去”。可人们似乎更敬重前者,同时认定后者只比普通的小混混略强些,连一点小钱也不能放心借给他们。想想实在挺逗的。
原因嘛,就在于第一种指挥官大多是勇士,但在战略战术上,胆小鬼却要强得多。
灵思风被拖到了以弗比的头头脑脑跟前。这些人将指挥所设在城市的主广场,此刻正监督猛攻特索托中心要塞的行动。不过以弗比人离胜利还远得很,因为要塞建在叫人头晕目眩的小山上,而防守的一方正努力往下扔石头。
灵思风抵达时对方正讨论战略战术,他们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只要能多多派人冲锋陷阵,总会有足够的士兵躲过石头雨,拿下要塞。其实这基本就是世上一切军事思想的理论基石了。
见灵思风和艾瑞克走近,衣着最为鲜亮的几个军官略抬抬眼,旋即又转开了视线,那目光分明表示就连蛆虫也比他俩更有意思些。只一个人对他俩仿佛有些兴趣,而这人看上去压根不像当兵的。尽管一身铠甲,照例邋邋遢遢,头盔上的羽毛也像是画过油画,可他瘦骨嶙峋,浑身上下的军人气质不比鼬鼠更多。他的脸倒是叫人微觉眼熟,灵思风觉得对方长得还蛮帅。
相较于其他人的视若无睹,他对两人的态度已经算是热情洋溢。
眼下他正瘫在椅子里,喂行李箱吃三明治。
“哦,哈啰,”他阴沉沉地招呼道,“是你们啊。”
这几个字里包含的信息量极为丰富,要取得同样的效果他也可以说:今晚真是漫长,从造木马到轮值洗衣服,全都得我一手操办,这些蠢货的用处不比橡胶锤子大。我一开始就不愿意来这鬼地方,现在又加上了你们俩。哈啰,你们。
他指指行李箱,对方满怀期待地张开了箱盖:“你的?”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灵思风警惕地回答道,“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管它干了什么,我可没钱赔。”
“小东西还挺逗的,嗯?”那人道,“我们看见它把五十个特索托兵赶到了角落里。它干吗这么干,依你看?”
灵思风脑子转得飞快:“它天赋异禀,只要有人想伤害我,它立马就能知道。”说完他朝行李箱瞪过去,仿佛那是只脾气暴躁的淘气宠物,平时无恶不作,见人就咬,可临到警察上门时这老东西却突然开窍,往地上一滚扮起了乖狗狗。
“当真?”那人并不怎样吃惊,“魔法,对吧?”
“没错。”
“木头里的什么东西?”
“没错。”
“那幸好咱没拿那玩意儿造木马。”
“没错。”
“你们是怎么跑到马里去的?魔法?”
“没错。”
“我猜也是。”他又扔给行李箱一块三明治,“你们打哪儿来?”
灵思风决定实话实说:“未来。”这答案并没有招来他预料中的反应,对方只点了点头。
“哦。”他说,然后又问,“我们赢了没有?”
“赢了。”
“哦。我猜你可能不记得什么赛马的结果吧?”那人问时并没抱太大希望。
“不记得。”
“早料到了。为什么给咱开门?”
灵思风本想说自己历来就是以弗比政治立场的坚定支持者,却又觉得不大对头,于是决定再次尝试实话实说。对他而言这无疑是种全新的行动策略,很值得多加试验。
他说:“我在找出去的路。”
“想逃跑。”
“没错。”
“好样的。当时那情形,不跑是傻子。”他看眼艾瑞克,发现男孩正盯着那群围在桌边热烈讨论的军官。
“你,小子,”他问,“长大想当兵不?”
“不想,长官。”
那人高兴了些:“正是当兵的料。”
艾瑞克补充道:“我想当太监。”
灵思风的脑袋像被人拽住似的缓缓扭过去。
“为什么?”他刚问完就想到了答案,正好同艾瑞克异口同声:“因为可以整天待在后宫里。”
军人咳嗽几声。
他问:“你不会是这孩子的老师吧?”
“不是。”
“你觉得有没有人跟他解释过关于……”
“没有。”
“也许我该找个中士跟他聊聊?那些家伙的语言天赋简直不可思议,包管让你大吃一惊。”
灵思风道:“准能对他大有好处,依我看。”
那人拿起头盔,叹口气,朝领二人过来的中士点点头,又抚了抚破破烂烂的披风,想把褶皱按平。
他说:“我好像是该训你们一顿,还是什么的。”
“什么理由?”
“糟蹋了战争,似乎是。”
“糟蹋了战争?”
那人叹口气:“来吧,咱们出去走走。中士,你也来,再找俩弟兄,谢谢。”
一块石头从高处呼啸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见鬼,他们可以在那上头坚持好几个星期。”那人面色阴沉,边走边说,行李箱耐心地跟在他们身后。“我叫拉瓦勒乌斯,你们呢?”
艾瑞克道:“他是我的恶魔。”
拉瓦勒乌斯扬起半边眉毛,在他来说这已经算是极端讶异的表现了。
“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如果我想潜入什么地方,他是不是特别在行?”
艾瑞克道:“他比较擅长潜出。”
“啊。”拉瓦勒乌斯停在一栋建筑旁。他把手揣在口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用凉鞋在石板上敲敲打打。
过了一会儿,他说:“中士,我想这儿就行。”
“听你的,长官。”
中士领着手下人开始搬石头。“瞧瞧那群人,嗯?”拉瓦勒乌斯继续跟灵思风聊天,“就是围在桌边的那一群。个个都挺勇敢,这我承认。可你瞧他们整天琢磨的都是些什么事儿:纪念获胜的雕像上自己该摆个什么姿势啦,历史学家可别把我的名字拼错了啦。我们围困这鬼地方多少年了。再增兵,他们就只会说:你知道吗?他们其实享受得很呢!我意思是,说到底,谁在乎呢?要我说,咱们赶紧完事回家去才是正经。”
中士报告说:“找到了,长官。”
“好。”拉瓦勒乌斯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可以,”他搓搓手,“把这事儿了结,然后咱们今晚就能早点休息。愿意陪我一起来吗?你的宠物没准儿能派上用场。”
灵思风疑虑重重道:“我们准备干吗来着?”
“不过是跟人碰个面。”
“危险吗?”
一块石头砸穿了附近一栋建筑的房顶。
“不,其实没什么危险,”拉瓦勒乌斯道,“我指的是跟留在这儿相比。而且如果剩下的那些家伙想发动冲锋,你知道,如果他们真刀实枪地干起来……”
洞底下是条地道,地道蜿蜒片刻,很快出现了一段阶梯。拉瓦勒乌斯溜达着往前走,不时踢一脚掉落在地上的石块,仿佛跟它们有什么私人恩怨似的。
“呃,”灵思风问,“这是去哪儿的来着?”
“哦,不过是通到堡垒中心的秘密通道罢了。”
“知道吗?我早料到了,”灵思风道,“我对这种东西有种本能。我猜最最高层的特索托人都在那上头吧,是不是?”
拉瓦勒乌斯一步步往上爬:“希望如此。”
“还有许许多多卫兵吧?”
“好几打,我猜。”
“而且训练有素?”
拉瓦勒乌斯点点头:“最强的。”
“而我们正冲那边走。”灵思风下定决心要把整个计划的恐怖之处完全发掘出来,就像牙痛的人忍不住要去舔龋齿似的。
“没错。”
“我们一共六个。”
“再加上你的箱子,当然是。”
“哦,是啊。”灵思风在黑暗中做个鬼脸。
中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嘴凑到他耳边。
“别为队长担心,先生,”他说,“大陆最强的军事首脑就数他了。”
“你咋知道的?难道有人看见过他的脑子?”灵思风问。
“你瞧,先生,关键就在于,他想把事儿解决了,又不想任何人受伤,尤其是他自己,所以他才想出木马那种招的,先生。还有行贿啊啥的。昨晚咱换了平民的衣裳,溜进来跟王宫一个打扫卫生的狠狠喝了一顿,你瞧,然后就闹明白了这条地道的事儿。”
“好吧,可这是秘密通道!”灵思风道,“另一头绝对少不了卫兵什么的!”
“没有的,先生。他们用那地方储存做卫生的工具呢,先生。”
前方传来叮当一声,拉瓦勒乌斯踢翻了拖把。
“中士?”
“长官?”
“赶紧把门打开,行不?”
艾瑞克扯扯灵思风的袍子。
“怎么?”灵思风不耐烦道。
艾瑞克低声问:“你不会不知道拉瓦勒乌斯是谁吧?”
“这个嘛……”
“他是拉瓦勒乌斯!”
“谁来着?”
“你就没学过经典?”
“不会又是咱们该记而没记住的赛马结果吧?”
艾瑞克翻个白眼。“拉瓦勒乌斯是攻陷特索托的人,特别狡猾,”他说,“然后他又花了十年才回到家,跟什么魔女啊,海妖啊,性感的女巫啊,有各种各样的冒险经历。”
“难怪你对他这么有研究。十年,嗯?他住哪儿?”
艾瑞克热情地解说道:“离这儿大约两百英里。”
“老爱迷路,他是不是?”
“而且他到家以后还揍了追求他老婆的男人。他的爱犬认出了他,然后就死了。”
“哦,天哪。”
“它把他的凉鞋衔在嘴里十五年,就是因为这个才死的。”[16]
“真可惜。”
“你知道吗,恶魔?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呢。咱们可以帮他省下好多麻烦!”
灵思风想了想:“首先可以叫他换个能干点儿的领航员。”
只听“嘎吱”一声,当兵的把门弄开了。
“全员列队,或者这之类的什么破命令,天晓得那是怎么说的,”拉瓦勒乌斯道,“魔法箱子请走前面。除非绝对必要别杀人,尽量不要损坏东西。好,前进。”
门后是一条走廊,一根根柱子分列两侧。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众人蹑手蹑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最后来到一面厚厚的帘子跟前。拉瓦勒乌斯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大步上前,张口就是预先准备好的长篇大论。
“我说,你们仔细把话听清楚,”他说,“我可不希望有什么不愉快的意外,也不想听到任何人喊卫兵什么的。事实上喊什么我都不想听。我们只管带那姑娘回家去,家嘛,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那是自己该待的地方。要有谁不听劝,我就真的只能拿剑对付你们大家了,而我是从来最恨这种事的。”
他的听众并没有显出很害怕的样子,这主要是因为所谓听众不过是一个坐在马桶上的小孩。
拉瓦勒乌斯在脑子里换过挡,毫无凝滞地往下接:“但另一方面呢,如果你不告诉我其他人都在哪儿,我就要请这边这位中士狠狠揍你一顿屁股。”
小孩从嘴里掏出拇指。
“妈咪在照顾卡西,”他说,“你是皮寇先生吗?”
拉瓦勒乌斯道:“恐怕不是。”
“皮寇先生傻得很,”小孩收起拇指,以经过彻底研究的架势作出总结性发言,“皮寇先生是大便。”
“中士?”
“长官?”
“守好这孩子。”
“遵命,长官。下士?”
“中士?”
“管住这小子。”
“遵命,中士。列兵阿基耶洛斯?”
小兵声音阴郁,心中早有了不祥的预感:“在,下士。”
“搞定这东西。”
列兵阿基耶洛斯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只剩下灵思风和艾瑞克。尽管从任何意义上讲平民都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地位比团里的驴子还低些,然而这两人却神色坚毅,表明他们绝不准备接受任何命令。
拉瓦勒乌斯晃到房间尽头,把耳朵凑到另一面帘子背后。
“他的未来咱们全知道,咱们都能告诉他,”艾瑞克压低嗓门道,“他曾经——我是说,他马上就要——遇到各种各样的事——船难,魔法,船员变成动物,等等。”
灵思风道:“没错,我们可以建议他‘走路回家’。”
帘子“嗖”一声掀开。
帘子背后有个女人——身着黑色长裙,唇上还有几丝黑须,稍显年老色衰,但胖嘟嘟的,并不难看。好些体积不等的小孩正往她身后躲,灵思风数了数,至少七个。
艾瑞克问:“这是谁?”
“呃,”灵思风道,“我猜她多半是特索托的艾伦娜。”
“别傻了,”艾瑞克悄声道,“她一看就是当妈的。艾伦娜年轻多了,而且身材……”他的声音低下去,一只手左右起伏,比画出女人的曲线。根据他描绘的体形,此人恐怕很难保持平衡。
灵思风竭力躲避中士的目光。
“嗯,”他有些脸红,“那个,你瞧,呃,你说得一点没错,可是呢,那个,围城不是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嘛,中间还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对吧。”
“这跟那个有什么关系,”艾瑞克坚定地说,“经典里从没提到什么小孩。书上说她总是徘徊在特索托的高塔之上,哀悼自己失去的爱人。”
“嗯,没错,我猜她是会哀悼一小会儿,”灵思风道,“只不过,你明白,哀悼总也得有个限度,再说那些塔上肯定也冷得很。”
中士点点头:“徘徊也是能要命的。”
拉瓦勒乌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女人,然后朝对方鞠了一躬。
他说:“我猜你知道我们的来意吧?”
艾伦娜直截了当地说:“要是你们敢动孩子,我就尖叫。”
拉瓦勒乌斯再次展现出自己除作战之外的另一项天赋:一旦打好腹稿,他就绝不浪费。
“美丽的少女啊,”他开口道,“我们战胜了无数艰难险阻,只为营救你逃出牢笼,与你心爱的人……”他结巴了一下,“……你心爱的那些个人……呃,事情真是全乱套了,不是吗?”
“我也没办法,”艾伦娜道,“围城好像永远没个完的时候,玛瑟陵姆国王又那么和气,再说我原本就不怎么喜欢以弗比……”
“其他人呢?那些特索托人,我指的是除你之外的那些。”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他们全去城垛上扔石头了。”
拉瓦勒乌斯满脸绝望地抬起胳膊:“你难道就不能,比方说,偷偷递张纸条什么的给咱们吗?或者发张请帖,叫咱们来参加随便哪个小孩的洗礼?”
“可你们好像都很享受,不是吗?”
拉瓦勒乌斯转过身,拉着一张脸耸耸肩。“好吧,”他说,“得,没问题。我就是乐意背井离乡,跟一群猪脑袋在沼泽地里待上十年。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不是,只不过有个巴掌大的国家等我统治罢了。好吧。咱们还是赶紧动身的好,反正我是不晓得这事儿该怎么跟大伙解释,”他苦哈哈地抱怨道,“他们都那么享受呢。多半会搞个天杀的大派对,好好乐和一场,再喝个酩酊大醉,他们就爱干这个。”
他看了一眼灵思风和艾瑞克。
“你们就直接告诉我接下来会怎么样好了,”他说,“我敢说你们知道。”
灵思风道:“嗯。”
“整座城烧成了白地,”艾瑞克道,“尤其是那些个高塔。”他又闷闷不乐地加上一句:“我都还没来得及瞅上一眼呢。”
拉瓦勒乌斯问:“谁烧的?他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艾瑞克道:“我想是你们的人。”
拉瓦勒乌斯叹口气:“听着倒像是那些家伙的风格。”他转身面对艾伦娜。
“咱们的人——错了,我的人——准备放火烧城,”他说,“听上去英雄气概十足,正是他们爱干的那种事儿。你最好还是跟我们走,带上孩子,就当全家出门郊游好了,怎么样?”
艾瑞克把灵思风的耳朵扯到自己嘴边。
“这是开玩笑,对吧?”他说,“她根本不是那个美丽的艾伦娜,你们拿我寻开心呢,对不?”
“热血青年的通病,”灵思风感叹道,“过了三十五谁都得走下坡。”
中士道:“全是面食吃多了惹的祸。”
“可书上说她是最美最美的……”
“啊,好吧,”中士道,“如果你连书上的话也信……”
“事实上,”灵思风赶紧插进来,“这就是所谓艺术冲突的需要。想想看,如果人家说她性格挺讨喜,只要光线合适,看上去还算漂亮,那谁还会对这场战争感兴趣?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艾瑞克都快哭了。
“可书上说她的脸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
灵思风道:“这就是所谓隐喻啦。”
中士热心地解释道:“也就是瞎说。”
“再说经典里的话你也不能全信,”灵思风补充道,“它们只管拿传奇故事卖钱,从不核对事实。”
与此同时,拉瓦勒乌斯与艾伦娜正吵得不可开交。
“好吧,好吧,”他说,“愿意留下随你高兴。跟我什么相干?喂,你们几个,咱们走。你在干吗,列兵阿基耶洛斯?”
小兵解释道:“我在当马。”
“他是大便先生。”戴着阿基耶洛斯头盔的小孩说。
“好吧,等你当完了马,就去给咱找盏油灯。我的膝盖在那地道里被撞够了。”
特索托上方火光冲天,把中轴向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红。
灵思风和艾瑞克下到海边,坐在一块石头上静静观赏。
过了一会儿艾瑞克道:“挺逗的,刚才,就是你绊在行李箱上,把油灯打翻的时候。”
灵思风不想多说:“没错。”
“让你不由得要想,历史总能想出办法,该怎样就怎样。”
“没错。”
“不过还算好,你的行李箱救了大伙。”
“没错。”
“小孩全骑在它背上,那模样真逗。”
“没错。”
“大家似乎都很满意。”
反正交战双方都很满意,谁也懒得问平民是什么意见,因为那些人对战争的看法总归是靠不住的。至于军人嘛,至少在有一定级别的军人中间,到处都有人互相拍着肩膀,吹着牛,快快活活地交换盾牌。双方似乎达成了共识:这场仗吧,有火,有围城,有战舰,有木马,全都齐活了,真真算得上一场好仗。欢快的歌声四处飘**,在葡萄酒一般的深色海面上引起阵阵回音。
“听听这些家伙,”拉瓦勒乌斯从以弗比战舰投下的阴影中钻了出来,“接下来肯定就是大合唱《费洛德耳弗斯的舞会》,非得唱上十五遍不可,不信等着瞧。脑袋吊在裤裆上的傻货实在太多了。”
他在石头上坐下,气哼哼地补骂道:“一群浑蛋。”
艾瑞克问:“你觉得艾伦娜能不能跟她男朋友解释清楚?”
“我看行,”拉瓦勒乌斯道,“女人一般都有这本事。”
艾瑞克道:“可她结了婚总是赖不掉的,而且还生了好多孩子。”
拉瓦勒乌斯耸耸肩:“不过是一时被**冲昏了头。”他朝灵思风使个眼色。
“嘿,你,恶魔,”他说,“我想跟你私下说两句,如果方便的话。”
他领着灵思风往泊船的地方走,双脚重重踏在潮湿的沙地上,看样子似乎担着许多心事。
“我今晚就动身回家,趁涨潮的时候,”他说,“打完了仗,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了。”
“好主意。”
“要说我最恨什么,那就是航海,”拉瓦勒乌斯一脚踹在离自己最近的船上,“净是些蠢货来回折腾,瞎吵吵,你明白?拉这个,降那个,再把那一个升起来。而且我还晕船。”
灵思风十分同情:“我也晕,晕高。”
拉瓦勒乌斯又踹了船一脚,内心显然充满挣扎。
“关键是,”他可怜巴巴地说,“你不会碰巧知道我能不能平安到家吧,啊?”
“什么?”
“不过几百英里路,花不了多少工夫,对吧?”拉瓦勒乌斯像灯塔一样浑身散发出焦虑。
“哦。”灵思风看看对方的脸。十年,他暗想。要遇上长翅膀的那啥,还有海怪,一连串的怪事。可话说回来,知道了对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你会平安到家的,”他说,“这事儿谁都知道。人家拿你回家的事儿写出了好多传奇故事。”
“噗,”拉瓦勒乌斯往船身上一靠,摘下头盔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可算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跟你说,我一直担心神没准儿对我怀恨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