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头7(1 / 1)

他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良心。

结果对方说: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爱怎么就怎么吧。

灵思风站起来,拍拍袍子上的灰尘,还从布料上弄掉了不少红色的绒毛。他摘下帽子,专心致志地把帽尖扶正,然后重新戴上它。

他摇摇晃晃地往艺术塔走去。

塔底有一扇小门,非常之老。他走近时门自己开了,灵思风半点也没觉得吃惊。

“这地方真奇怪。”奈吉尔说,“墙上的弧线挺搞笑。”

“我们这是在哪儿?”柯尼娜问。

“这里有没有酒喝?”柯瑞索问。不等人家吭声他又自问自答:“多半没有。”

“还有为什么它在晃?”柯尼娜道,“我还从没见过金属的墙壁呢。”她吸吸鼻子,满脸狐疑,“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子油味?”

灯神重新出现,不过这次没有烟,也没有那种忽地一下蹦出来的特效。很明显他不大敢靠近柯尼娜,在礼貌许可的范围内,躲她要多远有多远。

“大家都还好吗?”他问。

“这里是安卡吗?”柯尼娜道,“当我们说想去安卡的时候,原指望你能把我们带到个有门的地方。”

“你们正在路上。”灯神说。

“你是说,我们在交通工具里?”

精灵有片刻的迟疑,那模样让奈吉尔的大脑从立式起跑的姿态一举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论。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油灯。

他试着摇了摇。地板晃动起来

“哦,不,”他说,“这完全违背物理原理。”

“我们在油灯里?”柯尼娜问。

奈吉尔想往壶嘴里看,房间又是一阵哆嗦。

“不必为这担心。”灯神说,“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根本别去想它。”

他解释说——尽管“解释”这个词实在包含着太多正面的含义,而灯神的做法更像是没能解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表达出了如下的意思:搭乘一盏小油灯环游世界是完全可能的,哪怕油灯就拿在油灯里头其中一个人的手上,油灯本身在动是因为它被里头其中一个人拿在手上,这是因为:第一,现实的不规则性,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被想象成位于一切东西里头;第二,创造性的公关。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在旅程结束之前不要让物理学的定理注意到漏洞的存在。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别去想它,呃?”灯神说。

“就好像出现了一头粉红色的犀牛,你却让我们别去想它。”奈吉尔发现大家都盯着自己,于是干笑几声。

“这是一种游戏,”他说,“尽量避免想到粉红色的犀牛。”他咳嗽两声,“我又没说它是什么顶呱呱的好游戏。”

他再次眯着眼往壶嘴里看。

“的确,”柯尼娜说,“是不怎么样。”

“嗯,”灯神说,“有人想来杯咖啡吗?再加点音效?或者抓紧时间玩局追索[32]?”

“酒?”柯瑞索问。

“白葡萄酒?”

“恶心的烂泥。”

灯神一脸震惊,半天才开口道:“红葡萄酒才不好呢,对于——”

“对于任何场合都不适宜。”柯瑞索飞快地往下说,“连索德纳酒都一样,好在索德纳里头倒是没有小纸伞。”沙里发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跟灯神说话,于是他努力挽回,“不要小纸伞,看在纳斯里的五轮月亮的份上,也不要水果沙拉或者橄榄或者弯弯的稻草吸管和装饰用的猴子。我以萨鲁丁的十七块蓝石英的名义命令汝。”

“我本来也不喜欢小纸伞。”灯神闷闷不乐地说。

“这里头太空了,”柯尼娜说,“你干吗不摆些家具?”

“我所不明白的是,”奈吉尔说,“假如我们都在我手里的这盏油灯里,那么油灯里的那个我手里肯定有盏更小的油灯,而在那盏油灯里——”

灯神慌忙朝他摆手。

“别谈起这事!”他命令道,“拜托!”

奈吉尔皱起他诚实的眉头。“好吧,不过,”他说,“到底是有好多个我还是怎么的?”

“这是个无限循环,拜托别引起别人对它的注意,好吗?……噢,见鬼。”

他们听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快的声响,显示宇宙突然回过神来了。

塔里黑黢黢的,那是古老黑暗的坚硬核心,自亘古便存在着。日光这个暴发户附着在灵思风身上溜进塔来,它的入侵让黑暗很是不满。

门在灵思风身后关上,他感到空气在动,黑暗涌回来,将先前被阳光占据的空间完全填满,哪怕光线还在,你也不可能看见两者汇合的地方。

塔内弥漫着古老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乌鸦屎的味道。

站在这样的黑暗里很需要勇气。灵思风不怎么勇敢,但他还是站着没动。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呼哧呼哧,灵思风稳如泰山。他之所以没有动弹,唯一的原因就是害怕自己会踩上什么更糟糕的东西。

然后,一只皮手套似的手碰了碰他的手,动作很轻很轻。一个声音说:“对——头。”

灵思风抬起眼睛。

头顶一道明亮的闪光,这一次黑暗终于退让。灵思风看见了。

整座塔里排满了书。环绕塔身的破烂旋梯上,每一级台阶都被书挤得满满当当。地板上堆的也全是书,尽管从它们堆起来的方式看,说“依偎”或许更准确些。它们还蹲在——好吧,它们还栖息在——每一个濒临倒塌的窗台上。

它们在悄悄地观察他,只不过所用的并非通常的第一到第六感。书是很会传情达意的——尽管传达的倒不一定是它们自己的情意。灵思风猛地明白过来:它们有话想告诉他。

又是一道闪光。他意识到那是来自大法之塔的魔法,顺着通到天花板的洞反射下来。

至少它帮灵思风看清了在自己右脚边呼哧的原来是旺福司,这让他安心不少。现在只要能搞清楚左耳朵边上那轻柔又固执的嚓嚓声究竟是什么……

一道闪光再次满足了他的心愿,他发现自己正对着王公那双黄色的小眼睛。蜥蜴很有耐心地拿爪子扒拉着玻璃瓶,那是种无意义的动作,很轻柔,仿佛他并非真的打算越狱,仅仅是有点儿好奇,想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玻璃磨穿。

灵思风低头看看图书管理员那梨子形的大块头身躯。

“这里足有好几千本书。”他的声音原本就低,之后又被无数排魔法书吸收、湮灭,“你怎么把它们全弄过来的?”

“对——头,对——头。”

“它们什么?”

“对——头。”图书管理员用光秃秃的胳膊肘用力比画出拍击的动作。

“飞?”

“对——头。”

“它们能飞?”

“对——头。”猩猩点点头。

“那模样肯定很壮观。哪天我也想瞧瞧。”

“对——头。”

并不是每本书都安然无恙。比较厉害的大魔法书大都成功脱逃,不过一部七卷本的草药书在火里遗失了目录,还有不少的三部曲在哀悼自己失去的兄弟姐妹。许多书脊上都有炙烤的痕迹,有些书没了封皮,订书线很不舒服地垂在地板上。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墙边的书页起起伏伏,显得很不安,但那不过是图书管理员在点蜡烛。他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大桌,桌面上铺满古老的工具,另有好多罐稀罕的黏合剂和一个装订台。台子上已经绑了本受伤的对开本。几道微弱的魔法火焰从书上爬过。

猩猩把蜡烛塞进灵思风手里,自己拿起一把手术刀和一把镊子,朝那本哆哆嗦嗦的书低低弯下腰去。灵思风脸色变得苍白。

“嗯,”他说,“呃,我走开些你不介意吧?一看见胶水我就头晕。”

图书管理员晃晃脑袋,又伸出大拇指,心不在焉地指了指一盘子工具。

“对——头。”他命令道。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乖乖递给对方一把长剪刀。两张损坏的书页被剪下来丢到地上。灵思风脸上的肌肉一阵扭曲。

“你要对它干吗?”他好容易挤出几个字。

“对——头。”

“切除阑尾?哦。”

猩猩又拿大拇指一指,这次连头也没抬。灵思风从盘子上的一个格子里翻出针线递给对方。塔里很静,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针线穿过书页的声响。过了许久,图书管理员终于直起腰来:

“对——头。”

灵思风掏出自己的手巾,帮猩猩擦去额上的汗水。

“对——头。”

“不客气。它——它会好起来吧?”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在他俩头顶,一排排书很轻很轻地舒了一口气。

灵思风坐下来。书都在害怕。事实上它们吓坏了,大法师的出现让它们脊柱发凉。每本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灵思风身上,巨大的压力像罪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他迫近。

“好吧,”他嘀咕道,“可我又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看他一眼。戴半月形眼镜的人常常从眼镜顶上看人,从而流露出一种困惑的神气;猩猩刚才也是同样的神态,只不过他并没有戴眼镜。他伸手拿过下一本书。

“我是说,你知道我的魔法不灵光。”

“对——头。”

“现在可是大法呢,那东西很恐怖。我是说,那是万法之源,最早的玩意儿,从时间开始的时候就有了。或者至少是早饭前后。”

“对——头。”

“最终它会把一切都毁掉,对吧?”

“对——头。”

“该有人出来阻止这所谓的大法了,不是吗?”

“对——头。”

“只不过这人肯定不是我,你瞧。过来的时候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干点啥,可那座塔,它太大了!肯定能抵挡所有的魔法!要是最厉害的巫师都无计可施,我还能怎么样?”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面缝合破损的书脊,一面表示同意。

“所以,你瞧,我认为这一次可以换别人来拯救世界了。这事儿我不在行。”

猩猩点点头,伸手从灵思风头上摘走了他的帽子。

“嘿。”

图书管理员没理他,径自拿起一把剪刀。

“听着,那是我的帽子,能不能麻烦你……你要是敢——”

巫师飞身跃起,结果脑袋上砰地挨了一下,假如他有时间思考,肯定会惊讶莫名。平常管理员总是拖着脚走在图书馆里,摇摇晃晃,活像只好脾气的气球,所以大多数人都忘了,在那张松垮垮的毛皮下面是超级坚固的骨头和肌肉,足以将裹着厚厚老茧的满把指关节送进厚实的橡木板子。撞上图书管理员的胳膊就等于撞上一根毛茸茸的铁棍。

旺福司开始上下蹦弹,激动得汪汪直吠。

灵思风发出一声嘶喊,那是种根本没法翻译的怒吼。他从墙上反弹回来,抓起一块石头权当大棒,抬脚就往前冲。然后他死死地定住了。

图书管理员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着——不过还没开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还在朝灵思风咧嘴笑。

他俩定了几秒钟,活像凝固的油画。然后猩猩丢下剪刀,从帽子上拍下几粒并不存在的灰尘,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灵思风的脑袋上。

片刻的震惊之后,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还伸直着胳膊,手上拿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此时石头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一时忘记了要落到他脚背上,他好歹及时把它转移到了身侧。

“我明白了。”巫师软绵绵地靠回墙上,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告诉我点什么,对不?一堂道德课,让灵思风面对他真正的自我,让他弄明白他真正愿意为什么而战,呃?好吧,这把戏实在太廉价了。让我说点新闻给你听。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为我已经……你得重新想想。听着,这真是……如果你以为。”

他结巴半晌,最后闭上嘴。然后他耸耸肩。

“好吧。可是说到底,我到底能干什么?”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舒展的手势回答了他的问题,表达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对——头”一样明白无误:灵思风是巫师,他拥有一顶帽子、一图书馆的魔法书和一座塔,对于修习魔法的人,这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此外他还有一只猩猩、一只口臭的小猎犬和一只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蜥蜴呢。当然附加的这几样倒并非必需。

灵思风感到自己脚上有些压力。旺福司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慢,现在它正把空****的牙龈合在巫师靴子上,使劲往脚趾所在的部位咬。

灵思风抓住小狗的后颈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适的字眼之前,我们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轻轻把它拎到一边。

“好吧,”他说,“你最好跟我说说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卡-摩波像一袋掉在地上的杂货一样往四方伸展。从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脉上看过去,这番景象格外壮观。战场上,射偏和反弹的魔法向上、向外扩张,凝固成碗状的云朵,中心闪烁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挤满了难民,路旁的旅店、客栈家家爆满。或者说几乎家家爆满。

在通往奎尔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适的小酒馆就坐落在大树之中,但似乎没人愿意光顾。这并非由于大家不敢进去,只不过是眼下不允许他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约半英里之外,空气中有些波动——三个人影凭空掉进了一大片薰衣草丛里。

他们挺消极地躺在阳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坏、压扁的枝叶中间,等着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后柯瑞索问:“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们觉得?”

“闻起来跟有些人放内衣的抽屉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绝对不是我的。”奈吉尔坚决否认。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动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见那盏灯了吗?”

“忘掉它。多半是为修酒馆卖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尔在薰衣草丛中间摸索半天,终于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东西。

“找到了!”他大声宣布。

“别擦!”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可还是慢了一步。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奈吉尔谨慎的擦拭并没产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现了几行火红的字迹。

“‘嗨’,”奈吉尔念起来,“‘不要放下油灯,因为您的生意对我们很重要。请在音乐过后留下您的愿望,然后,很快地,它就会变成我们的使命。与此同时,请愉快地度过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评论,“我说,我觉得他是有点过于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穿过平原,落在灼热的魔法风暴上。时不时地,其中一些会脱身出来,飞向远处的某座塔。尽管温度不断升高,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该尽快下去,”她说,“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柯瑞索问。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还没能真正恢复之前的随和。

柯尼娜张开嘴,然后——这在她身上是极不寻常的——又把嘴闭上了。这事儿你能怎么解释?她身体里的每一组基因都在拖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应该参与进去。长剑和流星锤的幻影不断侵入她意识中的美发沙龙,原因就这么简单。

奈吉尔正相反,他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压力。要让他前进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够了,而他的想象力确实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舰队都绰绰有余。他眺望双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没什么下巴,否则他的下巴上一定会显露出坚毅的线条。

柯瑞索意识到自己成了少数派。

“那底下有酒没有?”他问。

“多得很。”奈吉尔回答道。

“那还说得过去。”沙里发勉强让步,“得,带路吧。哦,粉红色胸脯的美丽——”

“不准再念诗了。”

他们从薰衣草丛中挣脱出来,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走上了大路。不久他们便经过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馆,或者,按照柯瑞索坚持的说法,那间富于异国风情的客舍。

他们迟疑着不想进门,因为它看起来并不怎么热情好客。柯尼娜的遗传和教养都让她喜欢往建筑背后转悠——她发现院子里拴了四匹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一番。

“这可是偷窃。”奈吉尔慢吞吞地说。

柯尼娜张开嘴准备表示赞同,结果“有什么不可以”几个字却抢先一步溜了出来。她耸耸肩。

“或许我们该留点钱——”奈吉尔建议说。

“别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写张字条塞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你们怎么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纵身跃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属于某个士兵,因为马上到处悬挂着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第二匹马。它浑身枣红,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沙里发叹了口气。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说,“我要是你就照她说的做。”

奈吉尔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剩下的两匹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极点。不是大多数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尔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把它形容成“裹尸布”。它还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不上它那么机灵。

他选了另外那匹。它有点瘦,但脾气温驯,上马的时候他只失败了两次。

他们出发了。

马蹄声几乎完全没有穿透酒馆里的阴郁气氛。店主人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他知道店里来了客人,他跟他们讲过话,他甚至能看见他们靠近火炉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谁说了话,又看见了些什么,他就会觉得很茫然。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很聪明,懂得该怎样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门外。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简直可以为银行的金库保驾护航。

还有那些酒!大多数他连听也没听过,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断出现,摆满了啤酒桶上边的架子。问题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头都会滑开去。

桌旁的几个人从扑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个抬起一只手。这手接在他胳膊的尽头,而且还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脑论证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样东西就连他的脑子也无能为力,那就是这人的声音。它听起来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铅皮敲打石头。

开酒馆的。

店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恐惧像许多滚烫的喷灯,正一步步熔化他心灵的铜墙铁壁。

让我瞧瞧,我说。再来杯——那叫什么来着?

“血腥玛丽。”这一个声音点起饮料来也好像在宣战。

哦,没错。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说。

一杯蛋酒。

“里头放粒樱桃。”

很好。那个沉甸甸的声音显然在撒谎,也就是说再给我来一小杯葡萄酒。说话的人朝桌子对面瞟了一眼,那里坐着四人组的第四人,然后他叹口气,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约三百码之外的路上,几个盗马贼正努力适应一种全新的体验。

“的确跑得很平稳。”奈吉尔终于挤出一句。

“而且——而且风景也非常可爱。”柯瑞索的声音消失在气流当中。

“不过我在想,”奈吉尔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在动,不是吗?”柯尼娜质问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不过,那个,从上往下看积云实在有点——”

“闭嘴。”

“抱歉。”

“再说了,它们是层云。最多不过是一层积云。”

“当然。”奈吉尔可怜巴巴地说。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柯瑞索平趴在马背上,紧紧闭着两只眼睛。

“大约一千英尺。”

“哦。”

“也可能是七百五十。”柯尼娜承认。

“啊。”

大法之塔在颤抖。带拱顶的房间和亮闪闪的走廊里到处充满彩色的烟雾。在最顶上的大屋里,油腻腻的厚重空气中一股子锡烧熔的味道,好多巫师都被战斗耗尽了脑力,昏厥过去,但剩下的人还是不少。他们围成一个大圈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在一起。

如果你用力睁大眼睛,就会看见空气在闪烁。那是纯粹的魔法,从科银手里的法杖一直流向八元灵符的中心。

奇特的形态冒出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不见。在这里,现实的材质被生生塞进了压榨机。

卡叮打了个哆嗦,他转开眼睛,免得看到什么实在没法视而不见的东西。

碟形世界的幻影悬在剩下的高级巫师面前。卡叮把目光转回去,正好看见奎尔姆城上的小红点闪烁着熄灭了。

空气噼啪作响。

“奎尔姆完了。”卡叮喃喃地说。

“现在只剩下阿尔卡里。”另一个巫师接口道。

“那儿有些力量还挺有本事。”

卡叮阴沉沉地点点头。他其实挺喜欢奎尔姆,那是座——曾经是座叫人愉快的小城市,就建在边缘洋的岸边。

他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人家带他去过那儿。有一会儿工夫,卡叮回首往事,不由有些伤感。他记得城里长了许多野生的天竺葵,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街上上下下,空气中满是它们散发的香气。

“从墙里长出来的。”他大声说,“粉红色。开的花是粉红色。”

在场的巫师全都一脸奇怪地看着他。这其中有一两个特别疑神疑鬼,甚至超过巫师的平均水平,闻言连瞟了墙壁好几眼。

“你还好吧?”一个巫师问。

“嗯?”卡叮道,“哦,还好,抱歉。走神了。”

他转过头去瞥了科银一眼。男孩坐在圆圈之外,法杖横放在膝盖上,似乎睡着了。或许他真睡着了。但卡叮那饱受折磨的灵魂很清楚,法杖并没有睡。它在监视他,在窥探他的内心。

它什么都知道。它甚至知道那些粉红色的天竺葵。

“我从来没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他柔声道,“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尊重而已。”

“你确定自己没事吗?”

卡叮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同伴重新开始集中精神,他趁机瞅瞅他们。

不知何时,他的老朋友们一个个都不见了。好吧,其实说不上朋友。巫师从来没有朋友,至少没有同样身为巫师的朋友。这里我们需要另一个字眼。啊,没错,就是它,敌人。不过却是一种非常有风度的敌人,是绅士,这行当里的精华。不像这些人,无论他们看起来比过去厉害了多少。

浮到顶上来的可不只是精华而已,卡叮愤愤地想着。

他把注意力转向阿尔卡里,用自己的精神去探究。他知道那里的巫师多半也正做着同样的事情;大家都在不停地搜索敌人的弱点。

他暗自琢磨:我会不会是个弱点?锌尔特本来有话想跟我说。跟那法杖有关的。人应该控制法杖,而不是反过来……它在掌控他,引导他……真希望当时听了锌尔特的话……这事儿不对劲,我就是个弱点……

他重新来过,骑在力量的潮汐上,让它们将自己的精神带进敌人的塔里。就连阿必姆也在利用大法,于是卡叮调整波频,迂回着绕开了矗立在自己面前的防御。

阿尔卡里之塔的内部出现在他眼前,渐渐地越来越清晰……

行李箱咚咚地走在亮闪闪的走廊上。眼下它极度愤怒。它被从冬眠中叫醒,它被人轻蔑地拒绝,它在短期内连续遭到神话中各种生物的袭击(当然如今对方已经不仅是神话中的生物,同时也变成了已灭绝的生物),除此之外它的头也痛得要命。现在,当它走进大厅,它侦察到了校长帽的存在。那顶讨厌的帽子,那造成一切痛苦的罪魁祸首。它坚定地向前迈进……

卡叮试探着阿必姆精神上的防御,发现对方的集中力有些涣散。有一瞬间他透过敌人的眼睛往外看,看见那矮胖的长方体在石板上慢慢跑着。有一瞬间阿必姆试图收回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他就像一只猫,眼看有吱吱叫的小东西从跟前跑过,实在是不能自已。卡叮发动了攻击。

攻势不算猛烈,也没有必要。阿必姆的精神正接收巨大的力量,想让它们保持平衡并不容易。在这样的状态下,根本不需要多少压力就能让它坍塌。

阿必姆伸出双手准备把行李箱炸飞,结果自己却尖叫起来,叫声很快戛然而止。他内爆了。

在周围的巫师看来,他仿佛在几分之一秒里突然变得无限小,然后便消失了踪影,留下的只有黑色的残影……

比较机灵些的巫师已经开始逃跑……

就在这一刻,阿必姆操控的魔法涌回来,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它了。巨大的爆炸把校长帽炸成碎片,整座塔最底下几层完全化为乌有,残存的城市也消失了好大一块。

安卡巫师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敌人的大厅里,此时他们都被共振吹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卡叮仰面落到地上,帽子滑下来盖住了眼睛。

他们把他拉起来,为他拍干净灰尘,一路抬到科银和法杖跟前,嘴里还大声欢呼——尽管年纪比较大的几个巫师在欢呼上显得比较克制。不过,卡叮对这一切似乎都心不在焉。

他低下头,脸朝着男孩,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慢慢将双手举到耳边。

“你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他问。

巫师们全都安静下来。卡叮体内仍然流动着力量,他的语气简直可以平息雷暴。

科银的眼睛闪出光芒。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

卡叮转向其他巫师。

“你们也没听见它们的声音吗?”

他们摇摇头。其中一个问:“听见什么,兄弟?”

卡叮笑了,一个灿烂而疯狂的微笑。就连科银也不禁后退半步。

“你们很快就会听见的,”他说,“你们造出了一座灯标。你们全都会听见它们的声音。不过并不会听很久。”几个年轻些的巫师原本扶着他的胳膊,卡叮推开他们,逼近科银身边。

“你往这个世界倾倒大法,现在别的东西也跟来了。”他说,“过去也曾有人为它们开路,但你却给了它们一条大道!”

他猛地往前冲,从科银手里夺过黑色的法杖,使劲朝墙上砸过去。

法杖还击了。卡叮浑身变得僵直,然后他的皮肤开始起泡。

大多数巫师都设法转开了眼睛。少数几个——哪儿都会有几个这样的家伙——带着病态的专注看得入了迷。

科银也在看着。他惊异地睁大眼睛,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嘴。他想后退,但他做不到。

“这些是积云。”

“好极了。”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

重量与这没有关系。我的坐骑曾驮起军队,我的坐骑曾驮起城市。的确如此,万事万物都有自己该走的时刻,而它能驮起它们中的每一个,死神说道,但它不会驮你们三个。

“为什么不?”

这关系到形象是不是好看的问题。

“不驮我们就会很好看了,嗯?”战争不耐烦地说,“末日的一位骑士,外加三个走路的。”

“或许你可以跟他们说一声,让他们等等咱们?”瘟疫的声音仿佛是从棺材底滴下来的什么东西。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死神道。他轻轻把牙齿合拢,发出“咔嗒”一声响。我敢肯定你们自己能应付。你们通常都是如此。

战争目送死神的坐骑越走越远。

“有时候他真叫我心烦。为什么总要让他说了算?”

“我猜是习惯成自然。”瘟疫回答。

他俩回到小酒馆里。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然后战争问:“饥荒哪儿去了?”

“去找厨房了。”

“哦。”战争伸出套着护甲的脚在灰尘里蹭蹭,他想到了从这里到安卡的距离。这天下午热得紧,末日大可以多等一会儿。

“上路之前再来一杯?”战争提议道。

“这样好吗?”瘟疫有些顾虑,“人家不是在等咱们吗?我是说,我可不想叫人失望。”

“喝一杯的时间总还是有的,我敢肯定。”战争坚持道,“酒吧里的钟从来不准。时间还多着呢,世上所有的时间都多着呢。”

卡叮向前扑倒,“砰”一声撞在闪亮的白色地板上。法杖从他手里滚出来,又自己直起身子。

科银伸出一只脚,踢了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

“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说,“我告诉过他要是再碰法杖会有什么下场。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它们?”

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还有无数人开始检查自己的手指甲。

“他什么意思?”科银质问道。

欧汶·哈喀德里,也就是魔法传承的讲师,再次发现自己周围的巫师像晨雾般散开了。虽然他自己一动没动,却仿佛突然往前走了好几步。他的眼珠子像走投无路的野兽一样前前后后直打转。

“呃,”他恍恍惚惚地挥舞着瘦巴巴的双手,“世界,你瞧,我是说,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事实上,可以把它想成是,打个比方说,胶皮。”他略略迟疑片刻,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刚才那番话肯定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编纂的名言警句大全里。

“之所以这样说,”他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因为任何魔法的存在都会让世界扭曲,呃,肿胀,而且,恕我直言,太多的魔法潜能,如果全都聚集在某一点,就会迫使我们的现实,嗯,往下沉,尽管我们当然不应当照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这话(因为我绝没有暗示说我讲的是物理上的维度),并且我们断定,只要有足够的魔法发生作用,它就能……怎么说呢,呃,它就能从现实的最低点将其突破,并且可能为低层位面(也就是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人叫作地堡空间的地方)的居民,或者假如允许我使用一个更确切的术语,为那里的住户,打开一条通道,而这些生物,或许是由于能量等级与我们有差异,天然就被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的光亮所吸引。”

接下来照例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它总是紧接着哈喀德里的发言出现,因为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好往段落里加进标点,再把支离破碎的句子缝一缝补一补。

科银的嘴唇无声地嚅动半晌。最后他问:“你是说魔法会引来那些生物?”

他的声音与之前很不一样,似乎少了许多尖锐的气势。法杖在卡叮身体上方缓缓旋转。在场的每一个巫师都注视着它。

“看来是这样。”哈喀德里道,“据研习这类东西的人说,它们的出现总以沙哑的耳语作为开端。”

科银似乎不大明白。

“它们嗡嗡响。”一个巫师热心地解释道。

男孩单膝跪下,凑近卡叮瞅了瞅。

“他一动也不动,”他挺慎重地问,“是不是正在遭受什么不幸?”

“有这个可能。”哈喀德里的回答小心谨慎,“他死了。”

“真希望他没死。”

“这一观点,据我猜测,他自己也会赞同。”

“不过我可以帮他。”科银伸出双手,法杖滑进他手里。如果它有脸,此刻它一定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科银再开口时,又恢复了过去那种遥远、冰冷的口吻,就好像他是在一座铁房子里说话似的。

“如果对失败没有惩罚,成功也不会受到奖赏。”他说。

“抱歉,”哈喀德里道,“我没听明白。”

科银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椅子前坐下。

“我们应当无所畏惧。”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发号施令,“地堡空间里的怪物算什么?假如它们来惹麻烦,那就赶走它们!真正的巫师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怕!”

他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世界的幻象跟前。那图像的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你甚至能在地板之上几英寸看到星际空间的深处;在那里,巨龟阿图因的幻影正缓缓往前滑行。

科银满脸不屑地把手一挥,他的手臂穿透了幻影。

“我们的世界是魔法的世界。”他说,“在这样的世界里,还有什么能同我们对抗?”

哈喀德里感到自己似乎应当说点什么。

“绝对没有。”他说,“当然,神除外。”

四下里一片死寂。

“神?”科银的声音轻极了。

“那个,没错。那是当然,我们不能挑战神。他们干好他们的活计,咱们干好咱们的。完全没有必要——”

“碟形世界由谁统治,巫师还是神?”

哈喀德里飞快地思考。

“哦,巫师,当然是。不过是……那个……在神底下统治。”

如果你一不小心把一只靴子踩进了沼泽,那自然是很叫人不快的。但还有件事能让你更加不快,那就是另一只靴子也跟着落了下去,并且在又一阵柔和的吮吸声之后同样消失了踪影。

都到了这地步,哈喀德里仍然不肯收手。

“你瞧,巫术比较——”

“也就是说,我们比不上神强大了?”科银道。

在人群后排,几个巫师的双脚开始不安地挪动。

“那个,是也不是。”哈喀德里已经被沼泽淹到了膝盖。

事实上,提到神,巫师总难免要紧张。在这一问题上,住在天居山上的神从来没有清楚地表明过态度,所以巫师干脆能躲就躲。神不是好对付的,如果他们不喜欢什么东西,你别想他们会事先给点提示什么的。常识告诉大家,最好不要把神逼到不得不拿定主意的境地。

“你对此似乎还不大确定?”科银问。

“假如允许我建议——”哈喀德里说。

科银一挥手,墙壁消失了。巫师们站在大法之塔的最高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远方的天居。它的山顶就是众神的居所。

“当你打败了所有人,还能同你战斗的也只剩下神而已。”科银说,“你们中有谁见过神吗?”

四下里一片迟疑的否定。

“我这就让你们看看。”

“你还可以再喝上一杯,老小子。”战争道。

瘟疫前前后后地晃悠着。“我敢说咱们该上路了。”他嘴里尽管嘟囔,但看来也并不是太确定。

“哦,来吧。”

“那就半杯,然后咱们就真得走了。”

战争使劲拍拍他的后背,又瞪了眼饥荒。

“而且咱们最好是再来十五袋花生米。”他补充道。

“对——头。”图书管理员总结道。

“哦,”灵思风说,“这么说问题出在那根法杖。”

“对——头。”

“就没人试过把它夺走吗?”

“对——头。”.

“那他们都怎么了?”

“对对对——头?”

灵思风大声呻吟起来。

图书管理员已经熄灭了蜡烛,因为**的火焰会让书精神紧张。灵思风也渐渐习惯了塔里的光线,这时他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黑暗。书本散发出柔和的第八色光,充满了塔的内部。尽管它其实说不上是光,但却是一种让你能看见东西的黑暗。时不时地,僵硬的书页会活动活动身体,于是就会从暗处飘出沙沙的声响。

“所以,基本上说,我们的魔法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打败他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怏怏不乐的“对——头”表示同意,同时继续以屁股为轴心轻轻打转。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我在魔法这方面并不能说是很有天赋?我的意思是说,要是跟人决斗,那场面绝对会非常简单:‘哈啰,我是灵思风。’紧接着就是砰砰砰砰!”

“对——头。”

“基本上,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得靠自己了。”

“对——头。”

“真是多谢。”

借着书籍发出的微弱光线,灵思风最后看了眼那些把自己堆在内墙上的书。

他叹口气,迈着轻快的步子昂首往门边走,不过真正靠近大门时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那我可就走了。”他说。

“对——头。”

“去面对天晓得什么样的恐怖危险,”灵思风补充道,“去奉献我的生命,为了整个人类——”

“对对对——头?”

“好吧,为了所有两足动物——”

“汪汪。”

“以及四足动物,好吧。”他又瞟了眼王公的果酱罐子。可怜的家伙。

“那里头包括蜥蜴。”他最后添上一句,“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屋外,晴空中吹来一阵大风,灵思风朝大法之塔艰难跋涉着。高高的白色塔门关得非常严实,与奶白色的塔身几乎难分彼此。

他使劲捶了几下门,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门似乎能吸收声音。

“真是妙极了。”他正自言自语,突然记起了飞毯。它还乖乖躺在先前被遗弃的地点,而这再次证明安卡城已经不复从前。在大法师到来之前那人人偷鸡摸狗的日子,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在原地待上多长时间——除非是那些不适合出现在这本书上的内容。

他在鹅卵石地面上把飞毯铺开,让金色的龙翻滚在蓝色的背景之上——当然也可能是蓝色的龙飞翔在金色的天空里。

他坐下去。

他站起来。

他再次坐下去,稍稍往上拉了拉袍子,又费了些气力脱下一只袜子。他重新穿好鞋,四下转了转,终于在瓦砾中找到半块砖头。他把砖塞进袜子里,又若有所思似的把袜子甩了几圈。

灵思风是在摩波长大的。对于摩波的居民,打架时获胜的概率如果能达到二十比一他们就很满足了。倘若做到这一点实在有困难,大家一般认为袜子里的半块砖跟一条可供埋伏的黑巷子也能凑合——至少比你能想出来的任何两把魔法大剑都管用。

他又坐下。

“上。”他命令道。

飞毯没反应。灵思风瞅了瞅毯子的花纹,又揭起一角,想看看底下那面会不会好些。

“好吧,”他让步了,“下,要非常,非常小心,下。”

“羊,”战争已经口齿不清,“是羊。”他那戴着头盔的脑袋砰一声砸在吧台上,须臾间又抬起来,“羊。”

“不不不。”饥荒竖起一根颤巍巍的手指,“是另外一种稼……假……家禽。就好像猪、小母牛、小猫咪那之类的?不是羊。”

“蜜蜂。”瘟疫一面说话一面从自己的座位缓缓滑落到地上。

“好吧,”战争只装作没听见,“行。那就再来一遍。从头开始。”他叩着自己的酒杯打起拍子。

“我们是可怜的……迷途的……不晓得哪种家养的动物……”他的声音直打战。

“咩咩咩。”地板上的瘟疫低声应和。

战争摇摇头。“不一样了,你们知道。”他说,“没他就是不一样。有他唱低音的部分实在美极了。”

“咩咩咩。”瘟疫还在重复。

“哦,闭嘴吧。”战争晃晃悠悠,再次朝酒瓶伸出手去。

大风猛烈敲击塔顶,那是阵令人不快的热风,像是古怪的声音在窃窃私语,刮在皮肤上又像细密的砂纸一样叫人生疼。

科银站在中央,法杖高举头顶。空气中充满了尘埃,让众巫师得以看清喷薄而出的一道道魔力。

它们弯曲成弧线,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泡,并且一路往外扩张,最后肯定比整座城还要大。气泡里出现了各种模模糊糊的形态,这些形态不断变化,还大幅摇摆,仿佛一面扭曲的镜子所照出的图像。它们不比人嘴里吐出的烟圈或者云朵构成的画面更真实,但是却又眼熟得可怕。

在某个瞬间,巫师们看见了奥夫勒那长着獠牙的大嘴。下一个瞬间,众神的首领空眼爱奥又出现在一片翻腾的风暴中,连环绕在他周围的许许多多的眼睛都一清二楚。

科银无声地呢喃,气泡开始收缩,里面的东西纷纷挣扎着想要逃走,让气泡表面拱起来、凹下去,模样恶心极了。但它们都没法阻止它的收缩。

现在气泡比大学校园还大。

现在它比塔还高些。

现在它比常人高出一倍,而且是烟灰色。

现在它像珍珠一样闪着斑斓的光泽,大小嘛……好吧,大小也跟珍珠差不多。

风已经停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厚重、寂寥的平静。就连空气也在压力下呻吟。不断释放的能量让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又像满宇宙的羽毛一样窒息了声音。巫师大都被压倒在地,但他们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声音大得足以震垮高塔。

“看着我。”科银命令道。

他们抬起眼睛,完全无力违抗。

男孩一手托着那亮闪闪的东西,另一只手拿着法杖,法杖的两头都在冒烟。

“众神,”他说,“被禁锢在一个念头里。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原本就只是一场梦而已。”

他的嗓音变得更加苍老、更加深邃。“幽冥大学的巫师们,”他说,“难道我不是给了你们至高无上的力量?”

就在此时,飞毯从塔的一侧缓缓升起,毯子上的灵思风拼命想要保持平衡。他瞪大了眼睛,眼底全是恐惧。这种反应很正常,站在几根丝线和好几百英尺空****的空气上,谁都免不了会这样。

他从悬在半空的飞毯上纵身跃到塔上,荷枪实弹的袜子在脑袋附近飞舞,画出危险的大圈。

科银从众巫师惊讶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影子。他小心翼翼地转身看看对方,只见灵思风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你是谁?”他问。

“我来,”灵思风傻乎乎地说,“向大法师挑战。他是哪一个?”

他扫一眼匍匐在地的巫师,手上不停地掂着半块砖。

哈喀德里冒险抬起头,拼命朝灵思风耸动眉毛。很可惜,即使在状态最好的时候,灵思风对非语言类的沟通方式也有些理解不良,更别说现在并不是他的最佳状态。

“就凭一只袜子?”科银问,“一只袜子能有什么用?”

拿着法杖的手臂抬了起来。科银低头看了袜子一眼,似乎略微有些吃惊。

“不,停下。”他说,“我想跟这人聊聊。”他盯着灵思风,对方由于受到失眠、恐惧和肾上腺素过量后遗症的影响,正前前后后不住晃悠。

“它有魔力吗?”科银好奇地问,“也许这是校长袜?力量之袜?”

灵思风把注意力集中在袜子上。

“我想不是吧,”他说,“我觉得这是在哪家商店还是其他什么地方买的。呃,我还有一只,就是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它里头是不是装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嗯,没错,”灵思风说,接着又补充道,“是半块砖。”

“可这半块砖头拥有巨大的力量?”

“呃,你可以拿它撑起东西。如果你再找个一样的,你就有一整块砖了。”灵思风慢吞吞地说。他正借助一种效果十分差劲的渗透作用慢慢吸收着目前的情况,同时还要分心监视法杖。它正在男孩手里转动,模样很凶险。

“那么,这是一块普通的砖,装在一只袜子里。放在一起就变成了武器。”

“嗯,没错。”

“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呃,你把它挥起来,然后你,拿它砸什么东西,或者有时候砸到你自己的手背,有时候。”

“然后也许它就会摧毁整座城市?”科银问。

灵思风望着科银金色的眼眸,然后又看看自己的袜子。好几年以来,他每年都把它穿上去、脱下来好几次。袜子上有补丁,他已经很熟悉它们,还很有感——呃,好吧,熟悉就够了。有些补丁还拥有自个儿的小补丁呢。可以用在这只袜子上的形容词很不少,但城市摧毁者的名号绝对不在其中。

“其实谈不上,”最后他说,“它倒是能杀个把人什么的,不过楼肯定不会塌。”

此时此刻,灵思风大脑运转的速度就像大陆板块漂移的速度一样快。一部分神经告诉他,他面前这个正是大法师,但它们却与大脑的其他部分发生了正面冲突。关于大法师他听过的传闻数不胜数:大法师的力量、大法师的法杖、大法师有多可怕,等等。可就是没人跟他提到过大法师的年纪。

他瞟了眼法杖。

“那么,那东西又是干吗的?”他字斟句酌地问。

这时法杖也说话了:你必须杀掉这个人。

在场的巫师原本正小心翼翼地挣扎起身,现在又全部重新扑倒在地。

校长帽的声音已经够可怕了,但法杖的声音却犹有过之:它带种金属的质地,精确到了极点。它似乎并不提供建议,仅仅指明未来必须往哪个方向前进。它让人感到无法拒绝。

科银半抬起胳膊,又犹豫起来。

“为什么?”他问。

你不可能违抗我。

“你不必这么干,”灵思风慌忙插话,“它不过是个东西。”

“我看不出我干吗要伤害他,”科银道,“他就像只气冲冲的兔子,看起来完全没什么害处。”

他公然反抗我们。

“我没有。”灵思风拿着砖头的胳膊闪电般藏到背后,同时努力无视关于兔子的那部分言论。

“我干吗老要照你说的做?”科银对法杖说,“我总是照你说的做,结果对大家根本一点帮助也没有。”

因为必须让人畏惧你。难道你就什么也没学到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好笑。他拿了只袜子。”科银说。

他尖叫起来,拿法杖的胳膊一弹,模样很诡异。灵思风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来。

你要遵照我的命令行事。

“不。”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噼啪”一声之后,空气中有了肉烤焦的气味。科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喊道。

科银睁开眼睛。它们仍然是金色,但如今掺进了一点点棕色。

灵思风猛地一甩胳膊,袜子嗡嗡叫着画出一个大圆,正中法杖半中央。砖块“砰”地爆成灰烬,羊毛也烧起来。法杖从男孩手里落下,在地上翻滚。巫师们纷纷抱头鼠窜。

法杖滚到墙边,弹起来,射出墙外。

但它没往下掉,而是在空中稳稳停住,原地转个圈又飞快地冲了回来。它背后拖着一大串第八色火花,发出的声音活像是锯子锯东西的声音。

灵思风把呆若木鸡的男孩推到自己身后,丢开破袜子,一把抓下自己的帽子疯了似的使劲挥舞。法杖朝他冲过来,从侧面砸中他的脑袋,那股冲击波差点把他的上下牙焊死在一起。灵思风被掀翻在地,活像株歪歪扭扭、弱不禁风的小树。

法杖闪烁出红热的光芒,它在半空中再次转身,飞也似的开始冲刺,显然准备痛下刺客。

灵思风挣扎着半撑起身子,恐惧让他没法转开视线。他眼睁睁看着法杖从冰冷的空气中猛扑上来。也不知为什么,空气里似乎充满了雪花,还染上了一丝丝紫色,又多出了些蓝色的斑点。时间放慢脚步,最后像没上够发条的留声机一样磨磨叽叽地停了下来。

灵思风抬起头,只见几英尺之外出现了一个穿黑衣的高个子。

这,当然,就是死神。

他把亮闪闪的眼眶转向灵思风,用海底裂缝坍塌一样的声音跟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

说完他转过头去,仿佛自己刚刚已经完成了任务。他盯着远处的地平线瞧了一会儿,还用一只脚在地上顶悠闲地打起拍子。那声音活像一大口袋响葫芦。

“呃。”灵思风说。

死神好像这才又想起他来。有事吗?他的口气还挺礼貌。

“过去我老想着这一刻会是什么样。”灵思风说。

死神把手伸进乌黑的袍子,从某个神秘的褶皱里掏出一个沙漏。他朝沙漏里瞅瞅。

当真?他含含糊糊地问。

“我猜我没什么可抱怨的,”灵思风一脸崇高,“我这辈子过得好极了。嗯,相当好。”他迟疑片刻,“那个,也不是那么好。我猜大多数人都会说它其实挺糟的。”他又考虑半晌,“至少我会这么说。”他半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

你究竟在嘀咕什么呢,我说?

灵思风彻底糊涂了:“你不是在巫师快死的时候才会露面吗?”

当然。而且我得说,今天你们这些人可让我忙活坏了。

“你怎么能同时出现在那么多地方?”

组织工作到位。

时间恢复了。法杖悬在灵思风身前,距他不过几英尺,现在它尖叫着重新开始冲刺。

然后,只听“当”的一声,科银单手抓住了它。

法杖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千块指甲划过玻璃时的声响。它疯狂地上下蹦弹,拼命摇晃握住自己的胳膊,从头到尾都喷发出邪恶的绿色火焰。

原来如此。到最后,连你也辜负了我。

科银呻吟起来,掌中的金属红了又白,但他依然没有松手。

他猛地伸直胳膊,从法杖喷薄而出的能量咆哮着越过他身边,在他头发上燃起火花。巨大的能量抽打着他的袍子,让它显出古怪而令人不快的形状。科银尖叫着把法杖转过来,猛砸在墙上,石头上冒出许多泡泡,留下一道长长的线条。

然后他丢开了它。法杖乒乒乓乓地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巫师们四散奔逃,有多远躲多远。

科银缓缓跪倒,浑身都在发抖。

“我不喜欢杀人。”他说,“我觉得杀人肯定不对。”

“就是这话。”灵思风热切地附和。

“人死之后是什么样的?”科银问。

灵思风抬头瞥了一眼死神。

“我想这问题是给你的。”他说。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死神说,除非他自己愿意。

只听一声微弱的“咔嗒”,法杖朝科银身边滚了过去。男孩低下头,满脸惊恐地看着它。

把我捡起来。

“你不必那么干。”灵思风再次为他鼓劲。

你不可能反抗我。你不可能打败你自己。法杖说。

科银很慢很慢地伸出手。他捡起了法杖。

灵思风瞄了眼自己的袜子。袜子只剩下一点点烧焦的羊毛;它充当战争武器的生涯固然短暂,却已经受了致命伤。如今任何缝衣针都救不了它了。

现在杀了他。

灵思风屏住了呼吸。围观的巫师们屏住了呼吸,就连没有呼吸可以屏住的死神也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镰刀。

“不。”科银说。

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灵思风看见大法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法杖的口气变了。它开始花言巧语。

没有我,还有谁能告诉你该怎么做呢?

“这倒是真的。”科银慢吞吞地说。

看看你已经有了多大的成就。

科银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惊惧的面孔。

“我正在看。”他说。

我教会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

“我在想,”科银说,“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忘恩负义的家伙!是谁赋予了你命运?

“是你。”男孩说着抬起头。

“现在我明白,我错了。”他静静地补充道。

那就好——

“我刚才还扔得不够远!”

科银腾地站起身,把法杖高高举过头顶。他像座雕塑般纹丝不动,握着法杖的手被一团光球包裹。光球的颜色仿佛熔化的铜,接着它变成绿色,又依次变幻出深深浅浅的蓝,最后它在紫色上停顿片刻,终于化作纯粹的第八色光。

灵思风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他看见了科银的手,那只手仍然完整,仍然紧紧抓着法杖,手指间一滴滴熔化的金属闪闪发光。

灵思风踉踉跄跄地往后退,正好撞上哈喀德里。老巫师张大了嘴巴,呆若木鸡。

“然后会怎么样?”灵思风问。

“他永远别想打败它。”哈喀德里哑着嗓子回答道,“它属于他。它同他一样强。他拥有力量,但它清楚该如何引导那力量。”

“你是说他们会相互抵消?”

“希望如此。”

战斗被隐藏在它自己释放的光芒中,然后地板开始颤动。

“他们正汲取所有的魔法,”哈喀德里道,“咱们最好离开这儿。”

“为什么?”

“用不了多久,这座塔恐怕就会消失了。”

的确,在光芒周围,白色的地板似乎正不断分解、消失。

灵思风犹豫不决。

“难道我们不去帮帮他?”他问。

哈喀德里看看他,又看看身前斑斓的画面。他的嘴巴张开又闭上。

“抱歉。”他说。

“好吧,可只要稍微帮帮他就行,你瞧见那东西已经成什么样了——”

“抱歉。”

“他帮过你。”灵思风转向其他巫师,发现他们正忙着逃跑,“他帮过你们所有人。他给了你们想要的,不是吗?”

“为此我们很可能永远不会原谅他。”哈喀德里道。

灵思风发出一声呻吟。

“等这一切结束还会剩下什么?”他说,“还会剩下什么?”

哈喀德里垂下眼睛。

“抱歉。”他再次重复。

第八色光越来越耀眼,边缘甚至开始发黑。然而那并非与光明相反的黑色,那是种颗粒状的、变动不居的黑,闪耀在光芒背后。如果它知趣的话,绝不该出现在任何体面的现实里。而且它还嗡嗡作响。

灵思风跳了一小段犹豫不决的独舞。他的腿、脚、本能和他极度发达、令人叹为观止的自我保护意识加在一起,让他的神经系统严重过载,只差毫厘就要熔化。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良心终于胜出。

他跃进火光,抓住了法杖。

众巫师则仓皇逃窜。其中几个下塔时还用上了飘浮术。

相对于走楼梯的那些人,他们无疑展现出了敏锐的洞察力,因为大约三十秒钟之后,塔消失了。

剩下的只有一块嗡嗡作响的柱状黑暗,雪花继续飘落在它周围。

保住小命的巫师里有几个胆子挺大,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小东西翻滚着从空中缓缓落下,屁股后头还拖着一串火花。它猛地撞上鹅卵石,在地上闷烧了一会儿。雪越下越急,很快便把火扑灭了。

不久它就变成了一个小雪堆。

过了一阵,一个矮胖的身影穿过院子,在雪地里扒拉了半天,把那东西揪了出来。

原来那是——或者说曾经是——一顶帽子。生活对它有些残忍,它宽阔的帽檐被烧掉了一大半,帽尖全没了,污损的银色字体几乎难以辨认,有些笔画早被扯掉,剩下的一点点勉强还能看出是个“巫”字。

图书管理员缓缓转过身。他很孤独,除了空中燃烧的柱状黑暗和不停落下的雪花,周围什么也没剩下。

惨遭破坏的校园里空空如也。地上还有几顶尖帽子,都被惊恐的脚步践踏过,除此之外再没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人类活动。

巫师并不都是好样的。

“战争?”

“啥——啥事儿?”

“不是还有件……”瘟疫摸索着自己的杯子,“什么事吗?”

“啥——啥事儿?”

“我们应该去……有什么事我们该干的。”饥荒说。

“没——没错。有——有。”

“是——”瘟疫盯着自己的酒杯开始深思,“是件啥事儿?”

他们闷闷不乐地盯着吧台。店主人老早就逃了。几个瓶子还没打开。

“墨,”最后饥荒道,“就是它了。”

“不是不是。”

“魔……魔石。”战争含含糊糊地说。

他们摇摇头。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磨石’是什么意思?”瘟疫专心致志地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

“磨东西的石头,”战争说,“我想是。”

“那就不是它了?”

“恐怕不是。”饥荒闷闷地回答道。

又一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最好还是再来一杯。”战争振作起精神。

“没——没错。”

在约摸五十英里之外,几千英尺之上的地方,柯尼娜终于搞定了自己偷来的马,让它在空气里轻快地小跑起来。她展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悠然自得,这在整个碟形世界都是前所未见的。

“雪?”她说。

云从中轴地的方向静静地汹涌而来。它们又平又重,根本不该跑得这样快。暴风雪尾随在它们底下,像床单一样盖住了大地。

这看来不是那种在深夜轻声呢喃的雪,明早你不会发现世界变成了美丽非凡、虚无缥缈的白色仙境。这种雪一看就知道已经打定了主意,它要让世界冷得要死,越冷越好。

“这时候下雪晚了些吧。”奈吉尔往下瞄了一眼,然后立马闭上眼睛。

柯瑞索一脸惊喜地东张西望。“原来雪是这么来的啊?”他说,“过去我只在故事里听过,还以为是地里长出来什么的。有点像蘑菇,我以为。”

“那些云不大对劲。”柯尼娜说。

“介意我们下去吗?”奈吉尔有气无力地说,“也不知怎么的,动起来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吓人。”

柯尼娜只作没听见。“试试油灯。”她指示说,“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奈吉尔在背包里翻了半天,终于掏出油灯来。

灯神的声音很微弱,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请各位少安毋躁……正在为您接通中。”接下来是一阵叮叮当当的音乐,如果你能用瑞士小木屋演奏,它应该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之后空中描绘出一扇活板门的形状,灯神出现了。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看他们几个。

“哦,哇。”他说。

“天气出了什么问题?”柯尼娜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你们不知道?”灯神问。

“我们正问你呢,不是吗?”

“好吧,我也不算什么专家,不过看起来倒挺像是世界末日,呃?”

“啥?”

灯神耸耸肩。“神全不见了,明白?”他说,“你们知道,而按照传说,这就意味着——”

“冰巨人。”奈吉尔惊恐地压低了嗓门。

“大声点。”柯瑞索道。

“冰巨人。”奈吉尔稍显不耐,高声重复一遍,“神把他们囚禁起来,就在中轴地。但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候他们会挣脱出来,驾着他们恐怖的冰川恢复古时候的统治,扑灭文明的火花直到世界也被冻结,**裸地躺在冰冷可怕的星星底下。连时间也在劫难逃。总之,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

“但现在还不到世界末日的时候。”柯尼娜绝望地说,“我的意思是,末日之前要有一个暴君,还要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四位恐怖的骑士,然后地堡空间会突入世界——”她停下来,脸色变得几乎像雪一样白。

“反正,埋在一千尺厚的雪底下,感觉跟你说的那些事也差不多。”灯神说着伸长胳膊,一把夺过奈吉尔手里的神灯。

“实在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在这个现实里的资产也该——那叫什么来着?亲算?斤算?——清算一下了。回头见。或者不见。”他从脚下开始消失,到腰部时停下来喊了声“午餐吃不成真是可惜”,然后就完全不见了。

三个骑手透过飘落的雪花往中轴地看过去。

“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柯瑞索说,“不过,你们俩有没有听到一种好像嘎吱嘎吱的呻吟?”

“闭嘴。”柯尼娜心不在焉地说。

柯瑞索倾过身子拍了拍她的手背。

“高兴点,”他说,“又不是世界末日。”他把这话琢磨半晌,然后更正道:“抱歉,刚刚不过是修辞而已。”

柯尼娜哀叹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奈吉尔挺直了后背。

“我认为,”他说,“我们应该去把事情解释清楚。”

他的同伴扭头面对他,脸上的表情通常只会留给救世主或者蠢到极点的傻瓜。

“没错,”他显得更加自信了些,“我们该去解释解释。”

“跟冰巨人解释?”柯尼娜问。

“没错。”

“抱歉,”柯尼娜道,“我没听错吧?你认为我们该去找那些恐怖的冰巨人并且告诉他们说,这世界上还有好多暖烘烘的人,都觉得他们还是不要横扫世界把大家全压死在冰山底下比较好,所以他们能不能,比方说重新考虑一下?你认为我们就该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