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没错。你的理解完全正确。”
柯尼娜和柯瑞索交换了一个眼神。奈吉尔仍然骄傲地坐在马鞍上,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你的靠燕让你心烦了?”沙里发问。
“靠燕,”奈吉尔非常平静,“它并不教我心烦,只不过在死之前我必须英勇一回。”
“可问题就在这儿,”柯瑞索道,“这整件事的可悲之处就在这儿。你会英勇一次,然后你就死了。”
“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奈吉尔问。
大家都开始思考。
“我觉得自己不大知道该怎么跟人解释。”柯尼娜小声说。
“这我拿手,”奈吉尔坚定地说,“我老是碰上需要解释的事儿。”
曾经构成灵思风精神的那些微粒振作精神,重新组合到一起。它往上飘,穿过一层层黑黢黢的潜意识,犹如沉底三天的尸体浮上了水面。
它开始探查自己最近的记忆,这一举动的实质跟人类挠自己新结的痂基本类似。
他能回忆起一根法杖,还有十分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人往他的每个细胞之间都嵌进了一个凿子,又一锤一锤使劲敲。
他记得法杖在逃,他被它拖着。最后那可怕的一瞬间,死神出现,伸出手,越过他,法杖扭曲着,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只听死神说:红袍伊普斯洛,现在我逮住你了。
再然后就是现在。
单凭感觉,灵思风判断自己正躺在沙地上。真冷。
虽然一睁眼没准儿就会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但他还是冒险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自己的左臂,以及他的左手,这实在有些出人意料——他的手仍然是过去那只脏兮兮的手,原本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截残肢。
眼下似乎是夜里。这片沙滩,或者这片天晓得的什么东西,一直延伸到远处一排低矮的群山脚下。头顶上是无数颗白色的星星,让夜空显得仿佛结了冰。
在比较近些的地方,银色的沙地中能看见一条不规则的线。灵思风略微抬起头,发现那是金属熔化之后滴下来的无数小点。它们是第八元素,自身便带着魔力,碟形世界上的熔炉连加热它都办不到。
“哦,”他说,“这么说我们赢了。”
他重新瘫倒在地。
过了一阵,他的右手自己动起来,它拍拍他的头顶,又拍拍他脑袋侧面。接着,它开始在他身边的沙子里到处摸索,动作越来越急迫。
最后,它的焦虑似乎终于传递到了灵思风的其他部分。巫师挣扎着站起身,说了句:“哦,见鬼。”
到处都没有帽子的影子。不过稍远处可以看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它纹丝不动地躺在沙里;再远些还有——
一束日光。
它在空气中嗡嗡地摇摆,构成一个三维的洞口,不知通向哪里。时不时会有一片急促的雪花从里头吹出来。光线中似乎有些歪歪扭扭的画面,大概是被古怪的弯曲度所扭曲的建筑物或者地表。不过他没法看得很清楚,因为它周围到处是高大阴森的影子。
人心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它可以同时在好几个层面上运转。的确,灵思风浪费了许许多多智力去无病呻吟和找帽子,但他脑子里面还是有一部分在观察、评估、分析和比较。
现在这个部分偷偷爬到他的小脑旁边,拍拍它的肩膀,把一张纸条塞到它手里,然后转身就跑。
纸条上的内容基本上就是:我希望我自己身体还好。现实的材质已经很脆弱了,受不了最后那次魔法的打击。它已经被打开了一个洞。我在地堡空间里,而我面前的东西就是……那东西。能认识另外的我,我很高兴。
离灵思风最近的那东西至少二十英尺高。看它模样活像是死了三个月的马,有人把它挖起来,又介绍给它一系列全新的体验,而这些体验里至少有一样包含了章鱼。
它还没注意到灵思风。它太忙了,精神全都集中在那束光上。
灵思风爬回一动不动的科银身边,他轻轻戳了戳男孩。
“你还活着吗?”他问,“如果你已经死了,那我宁愿你不要回答。”
科银翻过身,睁开一双迷茫的眼睛盯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
“最好还是忘了。”灵思风道。
男孩的手在身旁的沙子里摸了几下。
“它已经不在了。”灵思风静静地说。科银的手静止下来。
灵思风帮科银坐起身。科银茫然地看看冰冷的银色沙地,又看看天空和远处的那些东西,最后视线回到灵思风身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
“这倒没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灵思风的声音里充满空洞的乐观,“一辈子都不明所以。”他稍一迟疑,“我猜所谓人类就是这个意思,或者诸如此类的。”
“可我从来都知道该怎么办!”
灵思风张开嘴,本来想说我也瞧过点你办的那些事儿,不过临到头他又改变了主意:“挺胸抬头。往好的地方想。本来可能更糟呢。”
科银再一次看看周围。
“你指哪方面,到底?”他的声音略略恢复了正常。
“嗯。”
“这是什么地方?”
“有点像是另外一个维度。我想是魔法突破进来,我们也跟着来了。”
“那些又是什么?”
他们看看那些东西。
“我想它们就是那东西。它们想从那个洞出去。”灵思风道,“这不大容易,能量等级什么的。我记得我们曾经有堂课专门讲这个,呃。”
科银点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摸上了灵思风的额头。
“你不介意吧——?”
被他一碰,灵思风猛地打了个哆嗦。“介意什么?”他问。
“介意我在你大脑里瞧瞧?”
“啊,啊,嘎。”
“这里头真够乱的。难怪你什么都找不着。”
“呃,嗯。”
“你该来个大扫除。”
“哦,嗯。”
“啊。”
灵思风感到对方退却了。科银皱起眉头。
“我们不能让它们通过。”他宣布,“它们拥有可怕的力量。它们正试图用意念扩大洞口,而且它们有这个能力。它们想要冲入我们的世界,已经等了……”他皱起眉头,“更古之久?”
“亘古。”灵思风说。
科银抬起另一只手,它刚才一直攥得紧紧的,原来手心里是一粒灰色的小珍珠。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
“不知道。是什么?”
“我——记不得了。但我们应该把它放回原位。”
“好啊。用你的大法,把它们炸成碎片咱们就能回家了。”
“不行,它们以魔法为食。魔法只会让它们更强,我不能使用魔法。”
“你确定?”灵思风问。
“恐怕在这个问题上你的记忆说得很清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灵思风想了想,然后脸上露出坚毅果决的神情,他脱下了自己仅剩的一只袜子。
“没有半块砖,”这话也不知是对谁讲的,“只能拿沙子凑合。”
“你准备用一袜子的沙子向它们发起攻击?”
“不。我准备从它们身边逃走。袜子里的沙是为它们跟上来的时候准备的。”
阿尔卡里的塔已经坍塌成一堆浓烟滚滚的石头,居民们开始回到城里。几位真正的勇士把注意力转向这堆废墟,因为那里没准儿有幸存者可以救助,或者打劫,又或者先救出来再打劫。
于是,在瓦砾中间,没准儿会听到如下的对话:
“这底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底下?看在易姆透的两道胡子份上,你听错了吧。这东西肯定有一吨重。”
“这边,弟兄们!”
之后我们可以听到好多搬东西的声音,然后:
“是个箱子!”
“没准儿是财宝,你觉得呢?”
“它长了脚,以纳斯里的七轮月亮的名义!”
“是五轮——”
“它这是要去哪儿?它这是要去哪儿?”
“别管了,那不重要。咱们先来把话讲讲清楚,根据传说,应该是五轮月亮——”
在克拉奇,人们对待神话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们不相信的是现实。
三个骑手穿过厚厚的云层,他们全都察觉到了某种变化。这里是斯托平原靠近中轴地的一侧,空气里带上了一丝锐利的气息。
“你们都没闻到吗?”奈吉尔问,“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冬季的第一天早晨,当你躺在**,你好像能尝到空气里的这种味道,而且——”
他们脚下的云层分开,只见底下全是冰巨人的牧群,整个高原都被覆盖了。
它们往每一个方向延伸,它们奔驰时的轰隆声震天动地。
领头的是公牛冰川,只管埋头往前冲,溅起大片的泥土,咔嚓咔嚓的咆哮声响彻天空。挤在它们身后的是大群母牛和它们的小牛犊子,它们继续践踏着已经露出基岩的大地。
世人自以为很了解冰川,这就好像看见一头狮子在树荫底下打盹,你就自以为了解狮子。其实嘛,等到三百磅协调得叫人欲哭无泪的肌肉张开血盆大口,朝你猛冲过来时,你才会明白自己原来什么也不知道。
“……而且……而且……当你走到窗前……”因为缺乏大脑输入的数据,奈吉尔的嘴巴渐渐停止了运转。
平原上塞满了互相冲撞、迅速移动的冰块,它们咆哮着前进,头顶飘着一大片湿冷的蒸汽云。领头的冰川从他们下方通过,大地不住地颤抖。几个旁观者看得很明白,想单靠两磅岩盐和一把铲子去阻止它们,此事绝无可能。
“去吧那就,”柯尼娜道,“去解释。我觉得你最好喊大声些。”
奈吉尔心不在焉地看着牧群。
“我觉得那边好像有几个人影。”柯瑞索热心地说,“瞧,就在领头的那些……那些啥上头。”
奈吉尔透过雪花看过去,冰川背上确实有些生物在动。它们是人类,或者类人,或者至少跟人差不多,而且看起来块头也并不是很大。
不过这其实是因为冰川实在太大,而奈吉尔对比例关系又有些糊涂。三匹马往领头的冰川降下去——那是头有许许多多裂缝的巨牛,早被冰碛划得伤痕累累——奈吉尔这才发现,冰巨人之所以被称作冰巨人,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他们是……呃……巨人。
另一个原因则在于他们是冰做的。
一个约摸房子大小的人影匍匐在公牛的背脊上,用一根带尖刺的长杆鼓励公牛多卖些力气。他长得有些坑坑洼洼,事实上应该说他身上有许多大小相近的平面,在日光底下闪着蓝色和绿色。他雪白的鬈发上有一条很薄的银带子,他的黑眼睛又小又深,就像煤块[33]。
领头的冰川冲进了一片树林,刹那间碎片到处飞舞,小鸟全都惊恐万状地腾空而起。奈吉尔引着自己的坐骑来到巨人身边,让马儿踩着空气与冰川并肩向前。在他们周围,雪花和碎片倾盆而下。
奈吉尔清清喉咙。
“呃,嗯,”他说,“打扰一下?”
在翻腾的泥土、冰雪和碎木片前方,一群驯鹿正惊慌失措地乱窜,它们的后蹄距离身后的混沌不过几英尺远。
奈吉尔再度出击。
“嘿?”他喊道。
巨人朝他转过头来。
“里显干吗?”他说,“奏开,热家伙。”[34]
“抱歉,不过这一切难道真的有必要吗?”
巨人带着冻到极点的讶异看着他。它缓缓转过身,瞅了眼身后的牧群——牧群似乎一路延伸到中轴地——它的目光回到奈吉尔身上。
“没绰,”它说,“偶显是的。不然,偶们干吗要仄么干?”
“只不过是外头有好多好多人都希望你们别这么干,你瞧。”奈吉尔绝望地说。冰川前方出现了一块高大的岩石,它晃了晃,然后就消失了。
奈吉尔又补充道:“还有小孩和毛茸茸的小动物。”
“它们都要为了经步的缘故受点苦。现寨时候到了,偶们要夺回肆界。”巨人的声音隆隆作响,“满肆界的冰。仄是不可杠拒的历死和热力学的渗利。”
“没错,但你们不必这么干。”奈吉尔说。
“偶们喜欢仄么干。”冰巨人说,“众神已经走了,扔掉你们那过时了的迷信的枷锁吧。”
“在我看来,冰冻世界并不是一种进步。”奈吉尔说。
“我们喜欢。”
“没错,没错。”奈吉尔语调呆板,冥顽不灵。他就是这种人,总想把问题的方方面面都看清楚,并且坚信只要大家都抱着善意坐下来,像理智健全的人一样把问题讨论一遍,那就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法子。“可现在这时机对吗?世界有没有为冰的胜利做好准备?”
“它间鬼的最好是尊备了。”巨人举起自己的冰川杵朝奈吉尔挥过来。没打中马,倒是正中奈吉尔的胸口,把他从马鞍上挑起来,甩上了冰川。奈吉尔一个翻转,张开四肢,然后从冰川冰冷的肋部摔了下去。翻腾的碎片带着他继续往前行进了一段,不过他很快就落在迅速前进的冰墙之间,陷进了冰和泥构成的泥泞里。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无望地朝冰冷的雾气里瞅瞅。另一块冰川正朝他直冲过来。
同时冲过来的还有柯尼娜。她的马从雾气中一跃而下,她自己身子前倾,抓住奈吉尔的野蛮人皮挽具,一把将他拉上马,让他坐到了自己身前。
他们重新升上空中,奈吉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没心没肺的浑蛋。有几秒钟我还真以为能说动他呢。跟有些人简直没话好讲。”
牧群驰向另一座小山,把山蹭掉了好些。斯托平原和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市躺在它身前,无助极了。
灵思风偷偷摸摸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东西,他一手牵着科银,另一只手挥舞着袜子。
“不用魔法,对吧?”他说。
“对。”男孩回答道。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绝对不能使用魔法?”
“没错,在这里绝对不行。只要你不用魔法,它们在这儿就没有多大力量。不过,一旦它们冲出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是挺可怕的。”灵思风点点头。
“恐怖。”科银说。
灵思风叹口气。他真希望自己的帽子还在,现在他只能忍受没有帽子的日子。
“好吧,”他说,“等我一喊,你就朝光亮处跑。明白?千万别回头看什么的。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不管发生什么?”科银有些犹豫。
“不管发生什么。”灵思风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特别是不管你听到什么。”
他看见科银的嘴巴因为恐惧变成了“O”形,不知为什么这让他高兴了些。
“然后,”他继续往下讲,“等你回到另外一边——”
“到时候我该怎么做?”
灵思风迟疑片刻。“我不知道,”他说,“尽你所能,想用多少魔法就用多少魔法。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能阻止它们。还有……呃……”
“怎么?”
灵思风抬头望一眼那东西,对方仍然盯着光柱。
“如果它……你知道……如果有人能逃过这一劫,你知道,而且最后一切都没事,那之类的,我希望你能那个……那个跟大家说说,我那个……那个留下来了。也许他们会……会把它写下来什么的。我是说,我可不是想要人给我塑个像什么的。”他大义凛然地补充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该擤擤鼻涕。”
科银拿袍子边擤过鼻涕,然后一脸肃穆地同灵思风握了握手。
“如果你能……”科银说,“我是说,你是第一个……认识你真的……你明白,我从来没有真正……”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又添上句,“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还想跟你说件什么事来着。”灵思风松开对方的手。他满脸茫然地想了一会儿,“哦,对了。你要记住自己到底是谁,这至关重要,非常要紧。你不能总想靠别人或者别的东西帮你记着,你瞧,他们老是弄错。”
“我会努力记住的。”科银说。
“非常要紧。”灵思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现在,我想你最好赶紧跑起来。”
他偷偷靠近了那东西。眼前的这东西长着小鸡的腿,不过谢天谢地,它的翅膀收在背上,把身体的其余部分遮了个七七八八。
现在,他暗想,就是来点遗言的时候了。他现在说的话很可能非常重要。没准儿它们会被大家铭记,传给后世子孙,说不定甚至能被深深地刻进大理石里呢。
也就是说字形最好不要太复杂。
“我真希望自己不在这儿。”他低声道。
他举起袜子,转了一两圈,然后砸上了那东西的膝盖——至少他希望那是对方的膝盖。
它发出尖厉的嗡嗡声,翅膀噼噼啪啪地展开,转身就朝灵思风所在的方向冲。灵思风的沙袜子往上一甩,把它砸个正着。它长着秃鹫的脑袋。
那东西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灵思风则绝望地四下打量,却发现科银仍然站在原地没动弹。科银惊恐万分地看到对方开始往自己这边走来,双手本能地抬起,准备释放魔法。在这里,这意味着他要让他俩一起完蛋。
“快跑,你这傻瓜!”灵思风尖叫起来。那东西正从刚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准备反击。不知怎么的,灵思风竟脱口说出:“你知道对坏孩子会有什么处罚!”
科银白了脸,转身朝光线跑去。他仿佛是行进在糖浆里,每一步都在熵的斜坡上挣扎。世界仿佛里外翻转的扭曲图像,它就悬在前方,几英尺,现在是几英寸,它犹豫不决似的摇摆着……
一只触手缠上他的腿,害他向前扑倒。
跌倒时他使劲把双手往前伸,有一只手摸到了雪。它立刻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触感就仿佛温暖、柔软的皮手套,而在柔和的触感底下还有回火钢一样的坚定。它用力把他往前扯,连缠住他的那东西也被一并拉了过去。
颗粒状的黑暗与光线在他周围闪烁,突然之间,他滑上了结满冰的鹅卵石地面。
图书管理员放开科银。他一手拿着截沉甸甸的木梁,在黑暗的映衬下长身直立,肩膀、右臂和胳膊肘尽情舒展,仿佛一首歌颂杠杆应用的赞美诗。木梁下落时又准又狠,充满了初生的智力那种不可阻挡的气势。伴随着一声“吧唧”和一声愤怒的尖叫,科银腿上那滚烫的压力消失了。
柱状的黑暗闪烁起来,里面传出尖锐的叫唤和砰砰的声响,所有的声音都因为距离而显得有些扭曲。
科银挣扎着站起身,转头就想冲回黑暗中,但图书管理员伸出一只胳膊挡住了他的去路。
“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把他丢下!”
猩猩耸耸肩。
黑暗中又是一声“噼啪”,之后几乎一片死寂。
但只是几乎。人和猩猩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很像是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脚步声,非常非常遥远,却又十分清晰。
他们身边竟也出现了那声音的回声。猩猩四下一看,赶忙把科银推开。一个矮矮胖胖的破烂玩意儿迈着上百条小短腿冲过饱受创伤的院子,纵身跃进正在消失的黑暗中,没有丝毫迟疑。黑暗最后一次闪烁,然后便彻底没了踪影。
在曾经被它占据的位置,雪花突然急促地飘舞。
科银挣脱图书管理员的手,跑到先前的圈子里,地面已经开始变白。他脚下踢起一片细沙。
“他没出来!”他说。
“对——头。”图书管理员一脸超然。
“我以为他会出来的。你知道,赶在最后一刻。”
“对——头?”
科银使劲瞪着鹅卵石,仿佛只要集中精神就能改变他所看到的东西,“他死了吗?”
“对——头。”图书管理员想表达的意思是,灵思风所在的区域、时间和空间之类的都不大可靠,因此跑去推测他在这一刻的存在状态并没有什么用处,我们连他是不是身处某一个时刻都还不知道呢。还有,说起来,他甚至可能明天就会出现,当然也可能出现在昨天。最后我们应该相信,假如存在着哪怕一丁点儿活下来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几乎可以肯定灵思风是绝对能成功的。
“哦。”科银说。
他看到图书管理员拖着脚开始往艺术塔走,立刻被一种绝望的孤独感淹没了。
“我说!”他大声喊道。
“对——头?”
“现在我该怎么办?”
“对——头?”
科银含含糊糊地朝周围的一片荒寂挥挥手。
“你知道,也许我能做点什么,为这一切?”他的声音几近恐慌,“你觉得这主意还行吗?我是说,我可以帮助大家。我敢说你肯定想变回人类,对吧?”
图书管理员那永恒的微笑略略往上抬,刚好露出满嘴的牙齿。
“好吧,也许还是算了。”科银赶紧说,“可总有些什么是我能干的,对吧?”
图书管理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落到男孩手上。科银一惊,内疚地松开了手指。
猩猩赶在银色小球落地之前接住了它,动作干净利落。他把它凑到眼睛上瞅瞅,又嗅上一嗅,轻轻摇上一摇,最后听了一会儿。
然后他抡起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把它丢了出去。
“你——”话没说完,图书管理员已经一把将他推倒在雪地里,随后猩猩自己也往他身上扑倒。
小球在抛物线的顶端回身下落。很快,完美的曲线被地面打断。接下来我们听到仿佛竖琴琴弦绷断的声音、一阵没法理解的嘀咕,此外还有一股热风:碟形世界的神自由了。
他们很生气。
“咱们完全无能为力,不是吗?”柯瑞索道。
“没错。”柯尼娜说。
“冰会赢,对吧?”柯瑞索问。
“对。”柯尼娜说。
“不对。”奈吉尔回答道。
愤怒让他浑身发抖,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寒冷。他的脸色就像隆隆而过的冰川一样苍白。
柯尼娜叹口气:“我说,你以为我们还能——”
“送我去他们需要几分钟才能走到的地方。”奈吉尔说。
“我真的看不出这能有什么用。”
“我不是在征询你的意见。”奈吉尔静静地说,“只管照我说的做。带我去他们前边一点点,好给我点时间把事情想想清楚。”
“把什么想清楚?”
奈吉尔没吭声。
“我问你,”柯尼娜道,“把什么——”
“闭嘴!”
“我看不出为什么——”
“听着,”此刻奈吉尔的耐心已经无限接近了操起斧头实施谋杀,“冰会覆盖整个世界,对吧?人人都要死了,嗯?只除了咱们,咱们还能苟延残喘一小会儿,我猜,直到这些马想要它们的……它们的……它们的燕麦或者厕所什么的。这点时间对咱们反正没什么用,没准儿够柯瑞索写首十四行诗之类的,说说突然之间天气变得有多冷。而且整个人类的历史马上就要给抹得一干二净,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希望能让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绝不准备让谁跟我争来争去,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他停下来喘口气,浑身像竖琴的琴弦一样不住颤抖。
柯尼娜在犹豫。她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仿佛是想争辩,可临到头又改了主意。
他们往前走了一两英里,终于在松树林里找到一小块空地。牧群的动静仍然清晰可闻,树顶上可以看到团团蒸汽,大地也像鼓面一样蹦蹦跳跳。
奈吉尔漫步到空地中央,练习似的挥了几下剑。他的同伴们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柯瑞索低声对柯尼娜说,“我就先走一步了。在这样的时刻清醒总会失去它的吸引力,我敢肯定,要是能透过一杯酒看过去,世界末日一定会美好许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哦,桃红色脸蛋的鲜花啊,你相信天堂吗?”
“不怎么信,不信。”
“哦,”柯瑞索道,“好吧,那么我俩大概是不会再会了。”他叹口气,“多么浪费啊。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靠燕。呃,当然,假如靠了某种难以想象的巧合——”
“拜拜。”柯尼娜说。
柯瑞索可怜巴巴地点点头,掉转马头从树顶上消失了。
空地周围,树枝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冰川不断接近,空气中充满了隆隆声。
柯尼娜拍拍奈吉尔的肩膀,男孩惊得一跳,连剑也掉了。
“你在这儿干吗?”他一面厉声质问,一面绝望地在雪里摸索。
“听着,我没想多管闲事什么的。”柯尼娜温柔极了,“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她能看到积雪和泥土好似被推土机推着,穿过森林朝他们压过来。领头的冰川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很快那声音里又加进了树干断裂的节奏。而在林木线之上极高的地方,人一眼看去或许会误以为那是天空,但事实上却是冰巨人驾着他们的冰川在无情地推进。
“我没什么打算,”奈吉尔道,“一点也没有。我们必须抵抗,就只是这样而已。我们过来为的就是这个。”
“但这也并不会有什么意义。”柯尼娜道。
“对我有。如果我们反正都要死,那我宁愿这样死。英勇地战死。”
“这样死就很英勇?”柯尼娜问。
“我觉得是。”奈吉尔道,“而且说到死,真正重要的意见只有一个。”
“哦。”
两只惊慌失措的小鹿闯进空地,很快又逃得无影无踪,对眼前的人类压根儿视而不见。
“你没必要留下,”奈吉尔说,“我得接受这个靠燕,你知道。”
柯尼娜看着自己的手背。
“我觉得我应该留下。”说完她又补充道,“你知道,我觉得也许……你知道,假如我们能更了解对方一点——”
“兔巴忒先生与兔巴忒夫人,你想的是这个吗?”奈吉尔脱口而出。
柯尼娜瞪大了眼睛:“那个——”
“你想当哪一个?”他问。
领头的冰川紧随着强烈的冲击波冲进了空地,顶端淹没在它自己创造的云雾里。
就在这一刻,一股热风从世界边缘吹来,让冰川对面的树木低低地弯下了腰。风里有人在说话——或许更像是暴躁任性的口角——它像跃入水中的热铁般扎进了云雾里。
柯尼娜和奈吉尔赶紧扑倒在地,在他们身下,冰雪变成了温暖的泥泞。他们头顶仿佛有雷暴降临,里边充满了叫喊,还有一种声音,起先他们以为是尖叫,可是后来听听,似乎更像是愤怒的争执。那声音持续了很久,最后渐渐消失在中轴地方向。
暖暖的积水淹下来,打湿了奈吉尔的马甲。他小心翼翼地爬起身,然后戳戳柯尼娜。
两人踩着雪水和泥泞,爬过木头与岩石碎片的阻隔,好不容易来到坡顶,放眼往下看去。
冰川正在退却,它们头顶的云层里电闪雷鸣,它们身后的地面上湖泊和水塘星星点点。
“这是咱们干的?”柯尼娜问。
“要能这样想可真让人愉快,不是吗?”奈吉尔道。
“没错,不过这到底是不是——”
“多半不是。谁知道呢?咱们还是先找匹马再说吧。”他说。
“牟日,”战争大着舌头说,“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事儿,我觉得一定是。”
他们已经踉踉跄跄地出了酒馆,此刻正坐在长凳上沐浴午后的阳光。就连战争也听大家劝,把盔甲脱了几样。
“不晓得,”饥荒说,“觉得好像不是。”
瘟疫闭上浑浊的双眼,身子往后靠在温暖的石头上。
“我认为,”他说,“那事儿跟世界终结有点什么关系。”
战争坐在凳子上,若有所思地挠着下巴。他打了个嗝儿。
“什么,整个世界?”他问。
“好像是。”
战争深入地思考片刻。“看来咱们倒是省了不少事儿。”他说。
双城的居民们开始回到安卡-摩波,这里不再是一城空****的大理石,它变回了自己的老样子,也就是说四处蔓延,毫无章法,颜色五花八门,活像一摊秽物,正好吐在历史的通宵外卖店门外。
幽冥大学也得以重建,或者说它重建了自己,再或者说不知怎么的,它变得从来没被摧毁过。每一枝常春藤、每一根腐烂的窗框都回到了原位。大法师原本提出要把一切变得崭新,让每根木头都闪闪发亮,让每块石头都纤尘不染,但图书管理员的态度非常坚决。他要一切照旧。
巫师们同黎明一起溜回校园,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三三两两。他们钻进自己过去的房间,努力回避彼此的目光,同时暗暗回忆那不久之前的过去,因为它已经变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梦。
柯尼娜和奈吉尔是早饭时候到的,他们好心为战争的坐骑找了个马厩[35]住下。柯尼娜坚持要去大学找灵思风,于是机缘巧合,成了第一个看见那些书的人。
它们从艺术塔飞出来,绕着大学的建筑飞了几圈,然后对准刚刚重生的图书馆大门猛冲过去。一两本比较轻佻的大魔法书还撵了会儿麻雀,或者学老鹰的模样在庭院上方盘旋。
图书管理员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的宝宝,表情很和善。他朝柯尼娜耸了耸眉毛,这在他已经是最接近打招呼的动作了。
“灵思风在吗?”柯尼娜问。
“对——头。”
“抱歉,什么意思?”
猩猩没吱声,干脆一手拉起一个,领他们沿着鹅卵石路面往塔底走去。那幅画面活像一个口袋走在两根杆子中间。
塔里点了几根蜡烛,科银坐在一张凳子上。图书管理员鞠了个躬,把二人交给他,然后便退下了,仿佛他是某个古老世家的老仆人一样。
科银冲他们点点头。“别人如果没听明白他的话,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说,“真了不起,不是吗?”
“你是谁?”柯尼娜问。
“科银。”科银回答道。
“你是这儿的学生?”
“我的确学到了很多,我想。”
奈吉尔绕着墙晃悠,时不时伸手戳戳石壁。墙没倒,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俗人的工程学肯定是没法理解的。
“你们在找灵思风?”科银问。
柯尼娜皱起眉头:“你怎么猜到的?”
“他告诉过我,说有些人会来找他。”
柯尼娜放松下来。“抱歉,”她说,“我们今天神经稍微有些紧张。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魔法什么的。他还好吧?我是说,事情经过是怎么样的?他跟大法师打了吗?”
“哦,是的。而且他赢了,非常……有趣。我全看见了。可之后他有事只好先走。”科银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背书。
“怎么,就这样?”奈吉尔道。
“对。”
“我不信。”柯尼娜屈膝弯腰准备战斗,指关节也开始发白。
“是真的。”科银说,“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必须是。”
“我要——”柯尼娜正说着,科银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停。”
她僵住了。奈吉尔皱眉的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你们马上就要离开,”科银的声音很平和,叫人愉快,“而且你们不会再提任何问题。你们会觉得完全满意,你们已经有了所有的答案,从今往后你们都会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们会忘记听到过这些话。你们现在就走。”
柯尼娜和奈吉尔缓缓转过身,结伴往门口走,动作愣愣的,活像两个木偶。图书管理员为他们打开门,送他俩出去后又在二人身后把门关好。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科银,男孩已经软绵绵地坐回凳子上。
“好吧,好吧,”男孩说,“可这只是一点点魔法而已。我也没办法。你自己说的,必须让大家忘记。”
“对——头?”
“我毫无办法!改变实在来得太容易了!”他双手抱住脑袋,“我必须要想个法子!我不能留下,被我碰到的东西都会出问题,这就好比想在鸡蛋堆上睡觉!这个世界太脆弱了!拜托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图书管理员以屁股为轴心转了几圈,毫无疑问,这说明他正在沉思。
接下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历史上并无记载,但科银微笑了。他点点头,又同图书管理员握了握手,然后他张开双手,从上到下画了个圈,抬脚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一个湖,远处还有几座山,树底下几个农夫疑虑重重地望着他。对于所有的大法师来说,这都是终究必须学会的魔法。
大法师永远不会变成世界的一部分。他们不过把世界穿戴一小会儿罢了。
科银走在草地上,走到半路他回过头,朝图书管理员挥了挥手。猩猩点点头作为鼓励。
气泡向内收缩,最后一个大法师从世界消失,进入了他自己的天地。
下面我们要提到的事情跟这个故事没什么关系,但却有些趣味:在约摸五百英里之外有一小群鸟——当然也许更像是兽——总之它们正小心翼翼地走在树丛中。它们的脑袋像火烈鸟,身子像火鸡,腿好似相扑选手;它们走路时动作突兀,摇摇晃晃,就好像它们的脑袋和脚是用橡皮筋拴在一起似的。哪怕在碟形世界的动物中间这也是个非常独特的物种——它们的主要防御手段是让猎食者不可抑制地哈哈大笑,于是自己就可以趁人家还没恢复过来的时候逃之夭夭。灵思风或许能从它们身上得到一点模模糊糊的满足感:它们的名字就叫靠燕。
破鼓酒馆的生意不大好。拴在门柱上的巨怪坐在阴凉之中,若有所思地拿着根牙签,想把卡在牙缝里的人剔出来。
柯瑞索自顾自地轻声唱着歌。他刚刚发现了啤酒这东西,而且还不必付钱,因为他意识到恭维在这地方竟是硬通货(也不知为什么,安卡的情郎们竟绝少使用它),而且恭维话对店主的女儿产生了惊人的效果。她是个好脾气的大个子姑娘,肤色和——说得不客气一点——体形都跟没进烤箱之前的面包差不多。她简直被柯瑞索迷住了,过去还从没人把她的胸脯形容成镶满宝石的西瓜呢。
“绝对没错,”沙里发一脸祥和地滑到凳子底下,“完全没有任何疑问。”不但有那种黄色的大西瓜,也有长了疣子一样血管的小绿瓜嘛,他很正直地想着。
“还有我的头发是怎么样的来着?”她把他拉回来,斟上酒,鼓励他继续。
“哦。”沙里发皱起眉头,“放牧在那什么山一侧的一群山羊,半点不错。至于你的耳朵,”他飞快地说下去,“那被海水亲吻的沙滩的粉色贝壳也比不上它们——”
“具体是怎么像一群山羊的?”她追问道。
沙里发有些犹豫。他一直觉得那是自己最棒的诗句之一。现在它将第一次与安卡-摩波著名的一根筋正面交锋。奇怪的是,他竟不由有些钦佩对方。
“我是问,是大小、形状还是气味像?”她继续深入。
“我认为,”沙里发道,“或许我心里所想的句子是完全不像一群山羊。”
“啊?”女孩伸手拿过酒壶。
“而且我认为我或许还想再来一杯,”他含含糊糊地说,“然后……然后……”他斜着眼睛瞟瞟那姑娘,然后义无反顾地问了:“你讲故事的本领怎么样?”
“啥?”
他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于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我是问,你是不是知道很多故事?”他哑着嗓子问道。
“哦,没错。多得很。”
“多得很?”柯瑞索低声道。他的妃子大多只会讲那么一两个,而且全都老掉了牙。
“好几百个。怎么,你想听个故事?”
“什么,现在?”
“如果你想听的话。现在生意也不忙。”
也许我确实死了,柯瑞索暗想,也许这就是天堂。他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他说,“我好久好久没有遇到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了,但我绝不想强迫你干你不愿意干的事儿。”
她拍拍他的胳膊。这老头多么绅士啊,她暗想。瞧瞧我们这儿有些人。
“有个故事过去奶奶常讲给我听,我能倒背如流。”她说。
柯瑞索抿口啤酒,温情脉脉地望着墙壁。好几百个故事,他想,而且有些她还能倒背如流。
她清清喉咙开始讲,悦耳的嗓音让柯瑞索的脉搏都融化了:“从前有个人,他生了八个儿子……”
王公坐在窗前写着什么。对于过去的一两个星期,他脑子里简直是一团糨糊,这种感觉可不怎么讨他喜欢。
仆人点上了一盏灯,为他驱赶黄昏,几只早起的飞蛾正绕着它打转。王公专心致志地望着它们。不知为什么,玻璃让他有些不安。不过当他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昆虫的时候,玻璃绝对不是最叫他烦心的部分。
最叫他烦心的部分在于,他必须拼命抑制一种可怕的冲动,否则难保自己不会伸出舌头去够那些蛾子。
旺福司仰躺在主人脚背上,在梦中汪汪叫着。
城里的居民纷纷点亮了自家的油灯,但最后几缕阳光其实还没有完全消失。落日的余晖照耀着石像鬼,它们正互相搀扶着爬回高高的房顶。
图书馆的门开着,管理员站在门边望着石像鬼。他给自己挠了个含义隽永的痒痒,然后转过身,把黑夜关在了门外。
图书馆里很暖和。图书馆里从来都很暖和,因为零零碎碎的魔法不仅能照明,同时也在温柔地烹调空气。
图书管理员赞许似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书,他在安眠的书架间最后巡视一次,接着把毯子拽到自己的书桌底下,吃过最后一根晚安香蕉便睡了。
渐渐地,寂静重新统治了整座图书馆。它拂动了一顶帽子的遗骸。这顶帽子饱受摧残,磨损得厉害,边缘还被烧焦了,但大家却郑重其事地把它搁在一个壁龛里。无论一个巫师走了多远,他总会回来取自己的帽子。
寂静将大学填满,就好像空气填满洞穴。黑夜铺陈在碟形世界上,犹如李子果酱,当然也可能是黑莓蜜饯。
但早晨会来的。永远都会有另一个早晨来临。
[1] 碟形世界里,八是具有魔力的数字,与之相关的事物自然也就不同凡响。——译者注(如无特殊说明,本书注释均为作者原注)
[2] 伏麦因是种黑白两色的小东西,旅鼠的亲戚,生活在中轴地附近。它的皮毛相当稀罕,大家都拿它当宝贝,尤其是伏麦因自己,为了留住它,这自私自利的小浑蛋无所不用其极。
[3] 类似于莱茵石,只不过来自另一条河。遇上亮闪闪的东西,巫师的品位和自制力堪比精神错乱的喜鹊。
[4] 之前我们已经提到过,幽冥大学的图书馆可不是平常那种刻板无趣的地方,你可别以为懂了杜威图书分类法就能在这儿混饭吃。不久前,一次魔法事故把图书管理员变成了猩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任何想把他变回原形的企图予以坚决抵制。胳膊长了他觉得挺方便,他还能用脚趾抓东西,更拥有在公共场所挠痒痒的权利。但这些还不是他最喜欢的部分,他最喜欢的是,如今关于生命的所有大问号突然都自动转化成一种若有若无的好奇:下一根香蕉会从哪里来?这并不是说他对人类生存境遇的绝望与高贵毫无察觉,只不过在他看来你大可以见鬼去。
[5] 希腊神话里的怪兽,长着女人的脸和上身,鸟的翅膀加爪子。——译者注
[6] “大法师来了!逃命要紧!”——编者注
[7] 石像鬼出逃时留下的道道沟壑害得大学的园丁长一口咬烂了他的耙子,并且直接导致了那句名言的产生:“你怎么把草坪整成这样的?你刈啊碾啊弄了五百年,然后一群浑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上头走过去了。”
[8] 大多数古老的图书馆,把书锁在书架上是为了防止它们被人损坏。当然在幽冥大学的图书馆,事情或多或少是反过来的。
[9] 至少对于任何希望起床时自己还保持着睡觉时形态或原本物种的人来说是这样。
[10] 这是因为哥里驼勒为了保险起见把宝石吞进了肚子里。
[11] 在安卡-摩波商人行会出版的《欢迎来到安卡-摩波,千种惊奇之城》里,对于老摩波那被称为暗影的区域有这样一段描述:“古老的小巷与秀美的街道构成民族风情十足的网络,刺激与浪漫潜伏在每一个角落,古时街道上那种传统的呼喊声常常回**在耳边,干着各自营生的原住民们欢笑的面孔时时出现在眼前。”换句话说,咱可已经警告过你了。
[12] 野蛮人克恩的事迹详见《废柴巫师2:失踪的咒语》。——译者注
[13] 碟形世界里,相关的研究在早期就失败了。那时巫师用诸如果蝇和香豌豆之类的实验对象做了杂交实验。不幸的是他们在基础理论方面实在有些欠缺,因此最后只得到某种嗡嗡叫的绿色豆子。豆子的日子过得挺凄惨,而且很快就被一只路过的蜘蛛给吃掉了。
[14] 一种紧紧附着在礁石上的贝类。——译者注
[15] 这里,绝大多数公民指的是每一个没有被倒吊在蝎子坑上的人。
[16] 巫师对双关语的品位基本与他们对亮闪闪的东西的品位相同。
[17] 一种刑具。
[18] 当然,安卡-摩波的居民宣称河水其实从来都纯净无比。他们的理论是,任何经过了如此多肾脏过滤的水必定都是非常纯净的。
[19] 没人敢问他在那儿干了什么。
[20] 或者说上,再或者斜上。幽冥大学图书馆的布局是地形学上的噩梦,这里储存了太多的魔法,仅仅是它们的存在就能把位面和重力扭曲成一盘意大利面,足以让那个自称图形艺术家的埃舍尔躺下,或者也可能是躺侧。
[21] 哈锡锡姆的名字来自他们享用的大量麻药哈锡锡。在各种各样恐怖的刺客中间,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他们不但致命,同时每每看着自己手里可怕的匕首,发现光线在上头画出富于趣味的图形后,他们常常会咯咯笑起来,有时实在笑得过了头,还会一头栽倒。
[22] 萨格,原文为thugs, thugs原意为打手、暴徒、恶棍。——编者注
[23] 不幸的是,locust既代表蝗虫也代表槐树,所以沙里发大人追求诗意的旅程才会遭遇暂时的挫折。——译者注
[24] Vizier,维齐尔,奥斯曼帝国中苏丹的代表、代理人。大维齐尔自然权力更大。——译者注
[25] 在真正的魔法世界里,每样东西都拥有一个对立面。比如反光线,它跟黑暗完全不是一码事,因为黑暗不过是没有光线,而反光线则是需要你穿过黑暗再从另一头钻出来才能看到的东西。同理,反迷乱的状态并不是清醒。跟反迷乱比,清醒就好像在棉花里洗澡。反迷乱却会剥去一切幻想,剥去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粉红色雾气,让人头一次清清楚楚地去看、去思考。然后,等他们尖叫一阵之后,他们就会永远牢记绝不能这样喝咖啡,免得把自己搞得这么反迷乱了。
[26] 此书出自野蛮人英雄克恩之笔,克恩说话牙齿漏风,且文化水平不高,经常吐词不清,书写也多错别字。——编者注
[27] 想知道客迈拉到底什么样,我们可以参阅碟形世界中雀伏戈那著名的动物寓言集《非自然动物》:“它长着三条美人鱼的腿,乌龟的头发,飞鸟的牙齿,以及蛇的翅膀。另外这怪兽的呼吸仿佛熔炉,体温跟风暴里的橡胶气球差不多。当然了,这些都只是我的一家之言。”
[28] 当然,巫师之间经常用跟魔法没关系的普通手段对搏,但这是完全允许的,而且被暗杀对于巫师来说根本就属于自然死亡。
[29] 好吧。反正大致意思你们明白就行了。
[30] 那本书叫《满是谜》,所有靠神神怪怪混饭吃的人都能从中得到无价的帮助。书里的清单列出了每一件并不存在、而且很大程度上也无足轻重的东西。其中有些书页只有在午夜之后才读得出来,还有一些要求具备十分古怪并且很难实现的光线条件。你可以在书里找到各种信息,包括地下的星座和尚未酿造的葡萄酒。这书还有一个特别版,用蜘蛛皮做封面,专为真正新潮的神秘主义者准备。此版本里甚至加入了一张《伦敦地下图》,其中包含了公开的地图上从来不敢标出来的三个地铁站。
[31] 至少李·廷·韦德本人从来都坚定地支持这种观点。
[32] “追索”是在神、半神、妖魔以及其他超自然生物中间非常流行的小游戏,因为只有他们才对“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以及“最终这究竟产生了什么结果”之类的问题轻车熟路。
[33] 但他们与下雪天孩子们堆的偶像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相似之处。雪人其实是冰巨人留在人类意识深处的古老记忆。不用说,冰巨人实在不大可能在第二天一大早变成个脏兮兮的小雪堆,脸上还插着根胡萝卜。
[34] 冰巨人说话有口音。——编者注
[35] 此马明智地决定不再上天。后来一直没人来领它,于是它下半辈子都帮一个老妇人拉车度日。战争对此什么反应哪里都没有记录,不过基本上可以肯定的是,他又重新给自己找了匹坐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