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还有这个靠燕。”奈吉尔瞪着灵思风道。
柯瑞索拍拍他的胳膊。
“这很好,”他说,“每个人都该养个宠物。”
“那你会不会碰巧知道你这儿有没有马厩什么的……”灵思风循循善诱。
“上百个。”柯瑞索说,“我拥有世界上最好的……顶呱呱……好的马。”他皱起眉头,“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
“但你不会碰巧知道它们在哪儿吧?”
“这倒没有。”沙里发承认。不知哪里喷出来的魔法把附近的一堵墙变成了砒霜蛋白酥皮。
灵思风转身准备离开:“我觉得咱们还不如待在蛇坑里。”
柯瑞索再次把悲伤的目光投向空酒瓶。
“我知道哪儿能找到飞毯。”他说。
“不,”灵思风高举双手保护自己,“绝不,想都别——”
“我祖父留下来的——”
“真正的飞毯吗?”奈吉尔问。
“听着,”灵思风万分紧张,“我单单听到高字也头晕。”
“哦,很,”沙里发轻声打着酒嗝儿,“真的,图案特别漂亮。”他眯着眼瞟眼酒瓶,然后叹了口气。“一种可爱的蓝色。”他补充道。
“你不会刚好知道它在哪儿吧?”柯尼娜问话时轻声慢气,就好像对方是随时可能受惊逃跑的野生动物,需要蹑手蹑脚才能靠近。
“在宝库。我知道怎么去那儿。我富得很,你们知道,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沙里发压低了嗓门,企图对柯尼娜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成功地把两只眼睛一起开闭几次。“我们可以坐在上面,”他身上开始冒汗,“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
灵思风试着在咬紧牙关的同时放声尖叫。
他的脚踝已经出汗了。
“我才不要坐什么飞毯!”他咝咝地说,“我害怕地面!”
“你是说怕高吧。”柯尼娜道,“别傻了。”
“我说的是啥我自己清楚!最后要你命的是地面不是高!”
阿尔卡里的战斗仿佛一片锤头状的云,在它翻腾汹涌的深处能听见古怪的形状,看见奇特的声音。脱靶的魔法时不时会烧到城里。在它们降落的地方,事情变得有些……有些不同。
鳄鱼神奥夫勒是这座城市的保护神,如今它的神庙变成了一个糖做的丑东西,总共五个维度。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一大群蚂蚁正把它当饭吃。
此情此景无异于对失控的社会动乱发出了深刻批判,可惜几乎无人欣赏,因为大多数人都在逃命。他们在肥沃的大地上鱼贯而行。有些人选择了坐船,但这一逃脱方式很快就被摒弃了,因为港口的大多数地方都变成了沼泽,另外不知为什么,竟还冒出两头粉红色的小象筑起窝来。
惊慌失措的道路底下是排水沟,两旁长满芦苇,行李箱正在里头游泳。它前方不远处,一堆小鳄鱼、大鳄龟和老鼠蜂拥出水,争先恐后地逃到岸上。推动它们的动物本能尽管只表现为模糊的感觉,但却准确到了极点。
行李箱的盖子保持着一种阴沉而坚定的表情。它对这世界没什么要求,只除了其他所有生命形态的彻底毁灭,但眼下它最最需要的却是它的主人。
沙里发的宝库很容易识别——这房间实在空得吓人。门挂在铰链上,木条封死的壁龛也被撬开。许许多多被人砸烂的箱子扔得到处都是。这景象让灵思风突然有些内疚,他花了大约两秒钟,寻思行李箱到底去了哪里。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每次某人损失大把金钱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时刻。奈吉尔晃到一旁,戳戳附近的箱子,妄想根据第十一章的指示找到暗格。
柯尼娜弯腰捡起一小块铜币。
“真可怕。”最后灵思风说,“一个没有宝物的宝库。”
沙里发站起来,一脸灿烂的笑容。“不用担心。”他说。
“可你的钱全被偷了!”柯尼娜道。
“是那些仆人,我猜,”柯瑞索说,“太不忠诚。”
灵思风给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你不担心?”
“不怎么担心。我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我一直很好奇,不知道当穷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有大把机会可以尝试了。”
“需要特殊培训吗?”
“大可不必,”灵思风说,“当着当着自然就会了。”远远地传来爆炸声,一部分天花板变成了果冻。
“呃,嗯,打扰一下,”奈吉尔说,“刚才提到的飞毯……”
“没错,”柯尼娜道,“飞毯。”
柯瑞索朝他们露出一个略带醉意的亲切微笑。
“啊,没错,飞毯。沙漠黎明中那有着粉色臀部的珍宝啊,按一下你身后那尊雕像的鼻子。”
柯尼娜红着脸,遵照指示走到鳄鱼神奥夫勒的绿色大雕像前,完成了那很有些亵渎性的动作。
什么也没有发生。隐藏的隔间坚持不肯出现。
“呃,试试左手。”
她试着拧了一下。柯瑞索挠挠头。
“或许是右手也说不定……”
柯尼娜厉声道:“如果我是你,一定用心把这些事儿记记清楚。”刚刚的一招仍然没有奏效,“已经没剩多少我愿意碰的部分了。”
“那边那个是什么?”灵思风问。
“如果那不是尾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柯尼娜踢了它一脚。
远处传来金属的呻吟,就好像有只平底锅受了伤。雕像开始颤动,紧接着墙里有什么东西大声地咚咚响。鳄鱼神奥夫勒沉甸甸地挪到一旁,他背后是一条通道。
“祖父修的,用来安置那些比较有趣的财宝。”柯瑞索道,“他非常……”他搜肠刮肚琢磨半晌,“足智多谋。”
“如果你们以为我会进去这种地方——”灵思风说道。
“站开,”奈吉尔骄傲地说,“我先走。”
“里头可能有机关……”柯尼娜有些疑心,她瞥了沙里发一眼。
“哦,很可能的,我天堂的瞪羚啊。”他说,“六岁之后我就没再进去过。有几块地板最好别踩,我记得。”
“别担心。”奈吉尔瞅瞅漆黑的通道,“相信不会有什么陷阱能逃过我的眼睛。”
“在这方面经验挺丰富,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这个嘛,第十四章我从头到尾都能背,还带插图呢。”奈吉尔一头扎进阴影里。
他们等了好几分钟。当时的情形大致可以称作一片惊恐的死寂,只有通道里会不时传来砰砰声和压抑的哼哼声。终于,奈吉尔的声音从远处一路回**到洞口。
“里头什么也没有,真的,”他说,“我全试过了。石头全都很稳定,肯定是全卡住了什么的。”
灵思风和柯尼娜交换了一个眼色。
“他对机关压根儿一窍不通。”她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曾经在一条道上装满了陷阱,要我从头走到尾,只为了教我——”
“他走到底了,对吧?”灵思风问。
有动静。声音仿佛湿漉漉的手指拖过玻璃,只不过放大了十亿倍。地板也抖起来。
“反正我们也没别的法子。”他一头扎进了通道,其他人随即跟上。很多了解灵思风的人都把他看成是两条腿的金丝雀[29],随便哪个矿工都会愿意带他下矿坑。一般都认为,假如灵思风仍然直立不倒,也没有逃之夭夭,那么希望总还是有的。
“真有意思。”柯瑞索道,“我,盗取我自己的宝物。如果我抓住我自己,我可以叫人把我丢进蛇坑里。”
“不过你可以求你自己大发慈悲。”柯尼娜疑神疑鬼地瞟着盖满灰尘的石刻。
“哦,不。我想我会给我一个教训,让我不敢再犯。”
他们头顶“咔嗒”一声,一小块石板滑开,锈迹斑斑的金属钩子摇摇晃晃地缓缓降下。一根棍子嘎吱嘎吱地从墙上弹出来,敲了敲灵思风的肩膀。巫师飞快地转过身,先前的钩子趁机在他后背贴上一张黄色的告示,然后又缩回天花板。
“它干了什么?它干了什么?”灵思风一面尖叫一面试图阅读自己的肩胛骨。
“上面写着,踢我。”柯尼娜说。
在呆若木鸡的巫师身旁,一块墙面往上滑起。在一组复杂的金属关节后头,一只穿着靴子的大脚有气无力地晃动几下,然后从膝盖处完全断开了。
三人默默地看着它。最后柯尼娜评论道:“看得出来,这是个乖张的对手。”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揭下告示,松手让它飘落在地。柯尼娜推开他昂首阔步往前走,一脸谨慎的愤怒。一只金属手从弹簧上伸出来,挺友好地朝她晃晃,可她并不跟对方握手,反而顺着它蜕皮的电线找到了一个大玻璃罐子,里边是一对已经腐蚀的电极。
“你祖父挺有幽默感?”她问。
“哦,是的,总喜欢找机会好好乐乐。”柯瑞索道。
“哦,好极了。”柯尼娜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块石板。在灵思风看来,它跟它的同胞压根儿毫无区别。什么地方的弹簧可怜巴巴地哼哼了几声,一根掉了毛的羽毛掸子哆哆嗦嗦地从墙里伸出来,高度正好跟人的胳肢窝相当。
“我真想认识认识这位前沙里发,”柯尼娜咬牙切齿地说,“不过不是为了跟他握手。你最好帮我搭个马扎,巫师。”
“抱歉?”
柯尼娜指指正前方半开的石门,满脸的不耐烦。
“我想瞧瞧那上头。”她说,“你只需要把两只手握在一起让我可以站在上头,明白?你怎么竟能没用到这种地步?”
“有用总是让我惹上麻烦。”灵思风嘟囔道。柯尼娜温暖的身体摩擦着他的鼻子,巫师努力无视它。
他能听到她稳稳站到了门上。
“不出所料。”她说。
“是什么?悬空的可怕利矛?”
“不是。”
“尖利的栅栏,随时准备刺穿——”
“是只桶。”柯尼娜冷冷地说。她推了它一下。
“什么?里边是不是装着滚烫的、剧毒的——?”
“石灰水。只不过是放了很久很久、已经凝固的石灰水。”柯尼娜跳下来。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道,“永远不会无聊。”
“哼,我可受够了。”柯尼娜指着通道的尽头,语气坚定,“跟上,你们俩。”
他们来到离出口大约三英尺的地方,灵思风突然觉得头顶上的空气动了。柯尼娜在他腰上使劲一推,把他送进了通道后头的房间。他落地时就势一滚,有什么东西刮了刮他的脚,与此同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
整个天花板,也就是四英尺厚的一块大石头,落到了通道里。
灵思风爬过滚滚灰尘,然后伸出一根哆哆嗦嗦的手指,摸清了刻在石板一侧的字迹。
“接着笑啊。”他念道。
灵思风坐回地上。
“不愧是祖父,”柯瑞索高高兴兴地说,“永远这样——”
他接收到了柯尼娜的视线,发现它像一根铅管似的强健有力,于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
奈吉尔出现在烟雾中,不停地咳嗽。
“我说,怎么回事?”他问,“大家都还好吗?我过去的时候它可没这样。”
灵思风搜肠刮肚地琢磨了半天,结果他能想出的最佳应答不过是:“当真?”
高高的天花板附近有几扇贴上木条的窗户,光线从缝隙透进房间里。唯一的出路就是穿过堵住通道的几百吨石头,或者换种说法——这也是灵思风个人偏爱的说法——他们毫无疑问是给困住了。他稍微放松下来。
至少飞毯的问题解决了。它被卷成一捆,放在屋子正中一块升起的石板上。在它旁边是一盏很有光泽的小油灯,以及——灵思风伸长脖子才总算把它看清楚——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他呻吟起来,三样东西上都笼罩着一圈微弱的第八色光,显示它们都带着魔力。
柯尼娜把飞毯铺开,几样小东西滚落到地上,包括一条黄铜鲱鱼,一只木头耳朵,几片正方形的大金属片和一个铅盒子,盒子里装着块肥皂泡的化石。
“这些到底是啥?”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在企图吃掉那张飞毯之前,它们多半都是蛾子。”
“老天。”
“这就是你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明白的地方。”灵思风一脸疲惫地说,“你们以为魔法是可以随便拿起来用的东西,就好像、好像——”
“萝卜?”奈吉尔道。
“酒瓶?”沙里发说。
“那之类的。”灵思风也不大确定,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振作起精神,继续往下讲,“然而事实上、事实上——”
“不是那样?”
“更像只酒瓶?”沙里发满怀希望地问。
“魔法会反过来利用人类。”灵思风急急忙忙往下讲,“它对你的影响就像你对它的一样多,那之类的。带魔法的东西,你摆弄它,它也会影响你。我觉得我最好先警告你们一声。”
“就像一只酒瓶,”柯瑞索说,“那种会把你、把你——”
“把你喝下去的那种。”灵思风帮他补全,“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油灯和戒指都放下,而且看在老天的份上千万别跟什么东西摩擦。”
“我祖父用它们创造了家族的财富。”柯瑞索一脸惆怅,“他的坏叔叔把他锁在一个山洞里,你们知道,他得靠手边的东西撑下去。而他手上什么也没有,只除了一张飞毯、一盏魔法油灯、一枚魔法戒指和满满一洞各种珠宝。”
“多么艰辛的成功之路啊。”灵思风道。
柯尼娜把飞毯摊开在地板上。它蓝色的背景上绣着错综复杂的图案,那是几条金龙,几条极尽繁复的金龙。它们有着长长的胡子、耳朵和翅膀,而且似乎都被凝固在变形的瞬间,表明完成这件作品的织布机显然不止通常的三个维度。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假如你老盯着它看,那图案就会变成金色背景上的蓝龙,而且有种感觉会偷偷潜入你心底,让你觉得千万不能再这样企图同时看到两种龙,否则自己的脑子一定会从耳朵里流出去。
又一声爆炸,整个建筑再次摇晃起来。灵思风很费了点力气,终于把目光从飞毯上转开。
“这是怎么用的?”他问。
柯瑞索耸耸肩。“我从没用过。”他说,“我猜只需要说‘上’和‘下’什么的就成。”
“说‘穿墙而过’怎么样?”灵思风道。
三个人同时抬头,看看那些又高又黑关键还很硬的墙。
“我们可以试试坐上去,然后说‘起’,”奈吉尔献计献策,“然后,在我们撞上天花板之前,我们可以说,呃,说‘停’。”他琢磨半晌,接着又补充道,“假如口令真是这样的话。”
“或者‘落’,”灵思风说,“或者‘下降’‘俯冲’‘掉’‘沉’,又或者‘坠’。”
“‘栽’。”柯尼娜沉着脸建议道。
“当然,”奈吉尔说,“既然附近飘着这么多原始的魔力,你也可以试试利用一下。”
“啊——”灵思风说,然后他又说,“嗯——”
“你帽子上写着‘巫帅’呢。”柯瑞索道。
“谁都可以往帽子上写字,”柯尼娜说,“可别看到什么信什么。”
“嘿,我说等等。”灵思风急了。
他们等了等。
他们又继续多等了等。
“听着,这事儿比你们想象的要难得多。”最后灵思风说。
“我怎么说的来着?”柯尼娜道,“来吧,咱们还是用指甲把灰浆挖穿好了。”
灵思风挥手示意她噤声。他摘下帽子,刻意吹了吹星星上的尘土,又重新把帽子戴上,他整整帽檐,卷起袖子,弯弯手指,接着便开始惊慌失措。
由于没有什么更好的行动方案,他往后靠到石墙上。
它在震动。并不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的感觉,更像是从内部传出的脉动。
这挺像是在大法师抵达之前,他在大学感受到的颤抖。很显然,有什么事让石头非常不快。
他顺着墙壁往前蹭,把耳朵贴到下一块石头上。这是块楔形的石头,比较小,专门切割成可以嵌进墙壁一角的形状。它不是什么惹眼的大块头,在石头里它属于羽量级,为了整堵墙的利益耐心细致地辛勤工作。它也同样在颤动。
“嘘!”柯尼娜要大家安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奈吉尔大声说。奈吉尔就是这种人,假如你说“现在别看”,他立马就会转过头来,活像唱片机转盘上的猫头鹰。这种人,如果你指给他们看,比方说,看他们身边那朵稀罕的藏红花,他们就会懵懵懂懂地转过身,一脚踏下去,制造出一声凄惨的“吧唧”。如果他们在广袤的沙漠里走丢了,那也很容易找:你只需要放点易碎的小东西在地上,比如一个挺珍贵的古董杯子,在你家传了几代人的那种,等听到东西碎掉的声音赶紧跑过去就成。
扯远了。
“问题就在这儿啊!不是打仗吗?”
天花板上的灰浆倾泻到灵思风的帽子上,活像一道小瀑布。
“有什么东西在捣鼓石头,”他平静地说,“它们想挣脱出去。”
“它们中有不少就悬在咱们头顶上。”柯瑞索同大家分享自己观察到的结果。
从他们头顶传来嘎吱嘎吱的碾磨声,接着一道日光射进了房间里。灵思风发现这道光线并没有伴随着立刻被石头压死的命运,不禁大吃一惊。头顶的硅化物又是一声嘎吱,洞口也跟着扩大。石头纷纷松动掉落,而且是往上落。
“我认为,”灵思风说,“眼下飞毯值得一试。”
他身旁的墙壁像狗一样抖抖身子,然后分道扬镳。它飞走时,墙上的装饰狠狠砸了灵思风几下。
四个人一齐跳上蓝色和金色的飞毯。在他们四周,飞翔的石块掀起一阵暴风骤雨。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奈吉尔的观察力依然敏锐。
“抓紧,”灵思风道,“我来说口令——”
“想都别想,”柯尼娜一面厉声阻止一面在他身边跪下,“我来说,我不相信你。”
“可你又——”
“闭嘴。”柯尼娜说着拍拍飞毯。
“飞毯——起。”她命令道。
片刻的停顿。
“上。”
“或许它听不懂这门语言。”奈吉尔说。
“升。飘。飞。”
“也有可能,比方说,它只对某个特定的声音有反应——”
“闭,上,嘴。”
“你已经试过上了。”奈吉尔道,“试试攀登。”
“或者飞翔。”柯瑞索道。好几吨石板呼啸而过,离他的脑袋不过一英寸。
“如果这些是正确的口令它肯定已经飞起来了,不是吗?”柯尼娜道。飞行的石头互相碰撞,让空气中充满了粉尘。柯尼娜一拳砸在飞毯上。
“开动,你这该死的踏脚垫!嗷!”
墙上的一片飞檐削到了她的肩膀。她气呼呼地揉揉瘀痕,然后朝灵思风转过身去。巫师正坐在飞毯上,膝盖抵着下巴,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
“为什么没用?”她问。
“你得说出正确的口令。”他说。
“它不明白我说的语言?”
“语言跟这完全没有关系。你忽略了一些最基本的东西。”
“嗯?”
“嗯什么?”灵思风嗤之以鼻。
“听着,现在可不是自尊心膨胀的时候!”
“你接着试,别在意我。”
“叫它飞起来!”
灵思风把帽子拉得更低些。
“拜托!”柯尼娜道。
帽子升起来一点点。
“我们都会感激不尽的。”奈吉尔道。
“没错,没错。”柯瑞索说。
帽子又升起来一点点。“你们当真确定?”灵思风问。
“是的!”
灵思风清清嗓子。
“下。”他命令道。
飞毯从地上飘起,满怀期待地悬浮在尘土之上几英尺的地方。
“为什么——”柯尼娜刚说出几个字便被奈吉尔打断了。
“巫师们掌握着古老的知识,这很可能就是原因。”他说,“很可能这张飞毯中了个靠燕,所以永远都要干与命令相反的事。你能让它再飞高些吗?”
“能,但我不准备这么干。”灵思风说。飞毯缓缓往前飘。这种时候总是这么巧,飞毯刚飞走,一块弹起来的石雕就滚过了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飞出房间,把石头风暴甩在身后。
宫殿正把自己扯碎,而碎片又像倒转的火山喷发一般集中往天上飞去。大法之塔已经完全消失了,但石头却都在蹦弹,一齐往它曾经所在的位置冲过去……
“他们在建另一座塔!”奈吉尔道。
“而且用的还是我的宫殿。”柯瑞索说。
“帽子赢了,”灵思风道,“所以它才开始修自己的塔。这就好像自然反应。巫师过去总喜欢在自己周围建塔,就好像那些……那些躺在河底的是叫什么来着?”
“青蛙。”
“石头。”
“失败的歹徒。”
“石蛾,我想说的是,”灵思风道,“当巫师决定战斗的时候,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从来都是修一座塔。”
“它很大。”奈吉尔说。
灵思风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咱们往哪儿去?”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
“别的地方。”他说。
宫殿的外围就飘在他们脚下。他们经过时它刚好开始颤动,小砖块转着圈融入了新塔周围的飞石中间。
终于,柯尼娜开口了:“好吧。你是怎么让它飞起来的?它真的会干跟命令相反的事吗?”
“不。我只不过是对诸如层流与空间结构之类的基本细节比较上心罢了。”
“没听懂。”她承认。
“想要我使用非巫师术语吗?”
“对。”
“你把它铺地上的时候上下放颠倒了。”灵思风说。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呆坐了一阵,然后她说:“我得承认,坐着其实还挺舒服。我这还是第一次搭飞毯呢。”
“我也是第一次飞飞毯。”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你做得很好。”
“谢谢。”
“你说你怕高的。”
“怕得要死。”
“倒是看不出来。”
“我没去想它。”
灵思风转身看看背后的塔。过去的一分钟里它又变大了许多,塔顶绽放出错综复杂的角楼和城垛。密密麻麻的瓦片盘旋在它头顶,然后一片片呼啸而下,像列队轰炸的陶瓷蜜蜂一样叮叮当当地各归各位。塔的高度简直不可思议——假如没有噼啪作响的魔法,塔底的石头肯定早给压碎了。
好吧,有组织巫术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两千年和平利用魔法的历史化为乌有,塔楼重新竖立起来,再加上这么多原始魔法到处乱窜,总有什么东西免不了要大受其害——很可能就是宇宙。太多魔法可以把时间和空间吸附到自己身边,而这,对于已经习惯了前因先于后果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而这些事情当然是没法解释给他的同伴们听的。他们似乎怎么也闹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更确切地说,他们怎么也闹不清末日是什么意思。他们怀着一种可怕的妄想,以为自己总能做点什么。他们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世界照自己的意愿运行,或者至少努力到死。而努力到死的问题就在于,你会在努力时死翘翘。
巫师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像装在同一条口袋里的猫一样友好,所以才需要大学,好让他们基本上可以和平共处。现在大家都露出了爪子,谁要想来调停准会给挠个遍体鳞伤。这已经不是碟形世界习以为常的那种柔弱的、有点傻乎乎的魔法,这是魔法大战,白热化的、灼热的战争。
灵思风对预言并不在行,事实上他连当前都看不大明白,但他非常肯定,在很近很近的将来,差不多三十秒吧,保准儿会有人说:“咱们肯定能做点什么的对吧?”这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沙漠在他们脚下退却,落日的余晖将它照亮。
“今晚似乎没什么星星,”奈吉尔说,“或许它们吓得不敢出来了。”
灵思风抬起头。高空中有一片朦胧的银色。
“是因为有纯粹的魔法停在大气层外面,”他说,“它已经饱和了。”
二十七、二十八、二……
“咱们肯定能——”柯尼娜张开嘴。
“咱们不能。”灵思风直截了当地否决了对方,声音里只略带了那么一丁点儿得意,“巫师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胜利者为止。其他人什么也干不了。”
“我可以来杯酒。”柯瑞索说,“或许我们可以在哪儿停一下,让我买家小酒馆?”
“用什么买?”奈吉尔问,“你变穷了,记得不?”
“穷我倒不介意,”沙里发说,“神志清醒才让我觉得有些困难。”
柯尼娜轻轻戳了戳灵思风的肋骨。
“是你在控制这东西的方向吗?”
“不是。”
“那它这是去哪儿?”
奈吉尔往底下瞅瞅。
“看起来,”他说,“它正往中轴地方向去,往环海。”
“肯定有谁在指挥它。”
嗨。灵思风脑袋里钻出一个友好的声音。
你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嗯?灵思风想。
我感觉糟透了。
那个吗,很抱歉,灵思风想,不过这些没一样是我的错。我不过是这些糟心事儿的牺牲品。我可看不出我为什么要为它负责。
没错,但你可以做点什么。
比方说?
你可以消灭大法师。然后这一切都会土崩瓦解。
我半点机会也没有。
那么你可以死于尝试,这大概比任由魔法大战爆发要来得好。
“听着,请你现在就闭嘴好吧?”灵思风道。
“你说什么?”
“哦,抱歉。自言自语。”
“我觉得,”柯尼娜说,“咱们最好还是降落吧。”
他们朝沙漠与大海的交汇处滑过去。那是片月牙形的海滩,沙里有无数细小的贝壳碎片,在正常的光线底下它会白得炫目,但在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却呈现出原始的血红色。一排排浮木堆积在**线上,被浪花雕琢,被阳光漂白,活像古老的鱼类化石,又或者宇宙里最大的花艺用品柜台。除了海浪,一切都纹丝不动。周围倒还有几块石头,不过它们烫得像耐火砖,无论软体动物还是海藻都不肯在此驻扎。
就连大海看上去也毫无生气。假如任何两栖动物的原型爬上这样一片沙滩,它保准会立马打道回府,还会告诉自己所有的亲戚说,长出腿脚上岸这种事,还是干脆忘掉算了,不值当。这里的空气就好像在袜子里煮过。
即便如此,奈吉尔仍然坚持要点上一堆火。
“这样气氛会比较友好。”他说,“再说了,没准儿会有怪兽呢。”
柯尼娜瞥了眼油腻腻的小浪花。看它们滚上沙滩的模样,仿佛是有点想逃出大海,但越狱的热情又并不很高。
“就这儿?”
“那可说不准。”
灵思风沿着海岸线闲溜达,有时他会心不在焉地捡块石头扔进海里。有一两块被扔了回来。
过了一阵,柯尼娜生起了火。用来生火的木头非常干燥,不含丝毫水分,盐分倒是达到了饱和。在四溅的火星底下,蓝色和绿色的火焰腾腾地往上蹿。巫师过来坐在舞动的阴影里,背靠一堆发白的木头,散发出浓烈的阴郁之气。最后连柯瑞索也不再抱怨口渴,乖乖地闭上了嘴巴。
午夜刚过,柯尼娜从梦中惊醒。地平线上有一弯新月,冰冷的薄雾笼罩了沙滩。柯瑞索仰面躺在地上打着鼾。奈吉尔么,理论上讲应该在值夜,不过眼下他也睡得正香。
柯尼娜纹丝不动地躺在原地,用全部感官搜索那将自己惊醒的东西。
终于,她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那是种踌躇而微弱的叮当声,在大海沉闷的音响下几乎不可闻。
她站起来,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像没骨头的海蜇一般滑到竖直状态,然后又轻轻从奈吉尔手里拿走了他的剑,整个过程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她穿过薄雾,空气中连一点额外的漩涡都没有产生。
篝火往自己身下的灰烬中沉得更深了些。片刻之后柯尼娜回到火堆旁,把剩下的两个人摇醒。
“啥?啥?”
“我觉得你们该来看看,”她咝咝地说,“我觉得这可能很重要。”
“我只不过把眼睛闭了一秒钟——”奈吉尔抗议道。
“别管那个了。跟我来。”
柯瑞索眯起眼,打量着他们的临时营地。
“那个巫师哪儿去了?”
“你会看到的。别弄出响动,说不定会很危险。”
他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头,穿过齐膝深的水汽往大海走去。
最后奈吉尔问:“为什么会危险——”
“嘘!听见了吗?”
奈吉尔竖起耳朵。
“是那种好像铃声的声音?”
“瞧……”
灵思风呆愣愣地走在沙滩上,双手抱着一大块圆形的石头。他一言不发地走过他们身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
他们跟在他身后走过冰冷的沙滩,一直来到沙丘中间一块光秃秃的平地。他停下脚步把石头一扔,动作仍然像晒衣架一样优雅。石头落地时“叮当”一声响。
地上已经有一大圈石头。大多数都没能垒起来。
三人蹲伏在地,仔细观察。
“他睡着了?”柯瑞索问。
柯尼娜点点头。
“他想干吗?”
“我觉得他是想造塔。”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走回石头中央,异常仔细地把一块石头垒在空气上。石头掉了下去。
“看来这事儿他可不怎么在行。”奈吉尔道。
“真让人伤心。”柯瑞索说。
“或许我们该把他叫醒。”柯尼娜说,“可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叫醒梦游的人,他们的腿会掉下来还是怎么的。你们怎么想?”
“说不定会有危险,对巫师来说。”奈吉尔道。
他们调整姿势,努力在冰冷的沙地上待得更舒服些。
“真可悲,不是吗?”柯瑞索说,“他又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巫师。”
柯尼娜和奈吉尔努力回避对方的目光。最后男孩咳嗽一声道:“我也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野蛮人英雄,你知道。或许你已经注意到了。”
他们注视着灵思风辛勤劳作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柯尼娜说:“真要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在理发方面也有些欠缺。”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梦游的人,脑袋里各自转着自己的心事,面皮因为相同的难堪涨得通红。
柯瑞索清清嗓子。
“好吧,不瞒你们说,”他说,“我有时也察觉到自己的诗作还存在许多不足。”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大石头,企图把它垒到一块鹅卵石上。它落到地上,但他似乎对结果很满意。
“作为诗人,”柯尼娜字斟句酌地问,“对眼下的情形你会怎么说?”
柯瑞索满不自在地动了动。“生活真是个……可笑的老东西。”他说。
“相当合适。”
奈吉尔躺下来。他凝视着模模糊糊的星星,又突然坐得笔直。
“你们看见没?”他大声问。
“什么?”
“就像一道闪光,就像——”
在中轴向的地平线上,一朵五彩的花静静绽放。它迅速扩张,涵盖了寻常光谱上的所有色调,最后闪烁出耀眼的八色光。消失前它还把自己蚀刻在了他们的眼球上。
片刻之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某种魔法武器。”柯尼娜眨眨眼。一阵暖风卷起薄雾,推着它飘过他们身旁。
“见鬼,”奈吉尔站起身来,“我要去叫醒他,哪怕最后必须抬着他走。”
他正要伸手去拍灵思风的肩膀,突然有什么东西从高处掠过他们头顶,发出的声音活像是一只鹅吸进了笑气。那东西消失在他们背后的沙漠里,接着传来一种能让假牙打哆嗦的声响,外加一道绿色的闪光和一声“砰”。
“我来叫醒他,”柯尼娜说,“你去把飞毯拿过来。”
她爬进石头圈里,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柯尼娜唤醒梦游症患者的方式极其科学,我们原本有幸目睹一次教科书式的演示,只可惜灵思风手里的石头刚好掉在了他脚背上。
他睁开眼睛。
“我在哪儿?”他问。
“海滩上。你一直在……呃……在做梦。”
灵思风依次朝雾气、天空、那圈石头、柯尼娜、那圈石头眨眨眼,最后他的目光回到天上。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魔法烟花吧,大概。”
“哦。这么说已经开始了。”
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出了石圈,朝快要熄灭的火堆前进。柯尼娜把他那踉踉跄跄的步态看在眼里,觉得他或许并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走了几步,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然后说了句:“嗷——”
就在他快走到火堆前的时候,之前一个咒语的冲击波终于扩散到他们身边。咒语的目标本是二十里之外的阿尔卡里,所以来到他们跟前时波阵面已经弥散得很厉害了,对事物的性质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它带着微弱的吮吸声冲过沙丘,顷刻间篝火闪出红色和绿色,奈吉尔的一只凉鞋变成了一只烦躁的小獾,沙里发的头巾里则飞出了一只鸽子。
然后它便过去了,一路燃向大海。
“这是什么?”奈吉尔踢了那只獾一下,小家伙正在嗅他的脚。
“呃?”灵思风道。
“这个!”
“哦,这个啊,”灵思风说,“不过是咒语的余波。阿尔卡里的塔多半被打中了。”
“它肯定很厉害,竟然能影响到我们。”
“很可能。”
“嘿,以前那可是我的宫殿。”柯瑞索没精打采地说,“我是说,我知道它是一份很大的产业,但它也是我的一切。”
“抱歉。”
“城里还有人呢!”
“他们多半没什么事儿。”灵思风说。
“太好了。”
“无论他们现在是什么。”
“啥?”
柯尼娜抓住他的胳膊。“别对他大喊大叫,”她说,“他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
“啊,”柯瑞索阴沉地说,“这倒是一种进步。”
“我说,这样讲话可不大公平。”奈吉尔抗议道,“我是说,是他把我带出了蛇坑,而且他还知道许许多多——”
“没错,巫师总害你惹上只有他们才能害你惹上的麻烦,然后又帮你搞定它。这一点他们特别拿手。”柯瑞索说,“然后他们还指望你感恩戴德呢。”
“哦,我觉得——”
“这话早该有人讲了。”柯瑞索气呼呼地挥舞着双手。纷乱的天空中又一道咒语飞过,暂时照亮了他的身影。
“瞧瞧!”他厉声道,“哦,他的用意是很好的。他们的用意都很好。他们大概以为碟形世界该由自己统治,这样一切都会好得多。相信我,这种决心要为世界做好事的人,他们最可怕了。巫师!说到底,他们究竟能派上什么用场?我的意思是,有哪个巫师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你能说出哪怕一样来吗?”
“我觉得这话有点太残忍。”柯尼娜说。不过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波动,暗示在这个问题上她其实很愿意让人说服。
“哼,他们让我恶心。”柯瑞索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酒全醒了,这感觉很不讨他喜欢。
“我觉得我们该试着睡会儿,这样大家都会感觉好些。”奈吉尔施展外交手腕,“阳光之下事情总会显得好很多。几乎总会,至少是。”
“而且我的嘴里也觉得不是味儿。”柯瑞索低声嘟囔,显然决意要紧紧抓住最后一点怒气不撒手。
柯尼娜朝火堆回转身。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幕里少了些什么——少了些灵思风的形状。
“他走了!”
事实上灵思风已经在黑黢黢的海面上飘了半里远。他蹲坐在飞毯上,活像尊愤怒的佛像,脑子里是一锅盛怒、羞愧和狂躁的粥,还外加一点义愤作为小菜。
他并不奢望能得到很多,从来没有。他当了巫师,一直没转行,尽管他对这行压根儿一窍不通。他从来都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现在整个世界都合起伙来对付他。好吧,他一定要让他们瞧瞧。至于“他们”究竟是谁,他又要让他们瞧点什么,这些都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帽子,想寻得一点点安慰。与此同时,帽子在气流的作用下失去了自己最后几块金属片。
行李箱也有自己的麻烦。
在阿尔卡里的塔底附近,大片区域遭到了魔法的无情轰炸,眼下它已经飘过现实的地平线,时间、空间和物质纷纷失去独立身份,互相穿起了对方的行头。那景象简直难以形容。
如果实在要形容的话它大致是这样的:
它就像钢琴被扔进井里几秒钟之后的声音。它尝起来是黄色的,触感仿佛羽状花纹。它闻起来类似月全食。当然,靠近塔底的地方那才是真的奇怪。
任何缺少防护的东西都不可能在这里存活,就好像超新星爆炸的时候不可能下雪。幸运的是行李箱对此一无所知,它一路穿过这个大漩涡,纯粹的魔法在它的盖子和铰链上凝结。它的心情糟透了,不过话说回来,它平时的心情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眼下它的愤怒化作一圈壮观的彩色光晕环绕在它身旁,让它看起来仿佛一只怒发冲冠的两栖动物,刚刚从熊熊燃烧的沼泽爬上岸。
塔里又热又憋闷,到处不见地板,只在墙边有一系列通道。通道上站满了巫师,中央则有一道第八色光柱噼啪作响,巫师们正把力量注入光柱。阿必姆站在它的底部,帽子上的第八色宝石闪烁着无比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它们是通向某个宇宙的洞口,而通道的另一头竟是一颗恒星的内部。
阿必姆伸长了双手,十指张开,双眼紧闭,嘴巴因为集中精神而抿成了一条细线。他正在平衡各方的力量。巫师能控制的能量通常要受他自己身体条件的限制,但阿必姆学得很快。
你必须把自己变成沙漏的隔板,平衡的支撑点,拴香肠的绳子。
只要做得正确,你就会成为力量,它将变成你的一部分,而你将能够——
我们有没有提到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好吧,他的双脚离开地面有好几英寸远。
阿必姆正在为一个咒语积蓄能量,这咒语会飞上空中,化作一千个尖叫的恶魔攻向安卡的塔。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大声擂门。
遇到这样的情况,传统上有一句话是非说不可的,无论被敲的门是帐篷上的帘子、毡包上的一块兽皮、结结实实的三英寸橡木外加大铁钉,又或者它是一片带着桃花心木镶片的硬纸板,还附带一盏用难看的玻璃碎片拼起来的小灯以及能演奏二十首流行小调(二十首音乐迷哪怕聋了五年也不会想听的小调)的门铃。
所以,敲门声响起之后,就有一个巫师转身面对另一个巫师,照着规矩问:“这么晚了不知还有谁会来?”
木门又被咚咚咚地擂了一阵。
“外头不可能还有人活着。”另一个巫师道。说话时他显得有些紧张,因为当你排除了活人的可能性,接下来自然只能怀疑那或许是个死人。
这一次砸门的力道让铰链也嘎吱作响。
“咱们谁最好出去看看。”第一个巫师说。
“好样的。”
“啊。哦,好吧。”
他磨磨蹭蹭地走下短短的拱形通道。
“那我可就下去看看来人是谁了?”他说。
“棒极了。”
那巫师迟疑着走向大门,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模样十分怪异。在塔内的高能力场里,普通袍子不足以提供足够的保护,因此在锦缎与天鹅绒之上他还穿了件厚厚的长罩衣,里面塞满花楸树的刨片,表面绣满工业化大批量生产的符咒。他在尖帽子上固定了一个带烟色玻璃的面罩,他的铁护手大得吓人,暗示此人很可能是超音速板球比赛里的守门员。他笨手笨脚地摆弄着插销,主厅里浩大的工程还在继续,制造出足以引起光化反应的闪光和脉动,在他周围投下刺眼的阴影。
他拉下面罩,把门打开一条缝。
“我们不需要任何——”他本该好好琢磨琢磨再开口的,因为这半句后来成了他的墓志铭。
过了好些时候,他的同伴才注意到这人一直没回来,于是信步走下通道去寻他。门大开着,塔外是个魔力充盈的地狱,正朝着咒语编织的保护网咆哮不止。事实上门并没有完全打开,他把门一拉想看看这是为什么,结果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咋——”以这样一个音节结束一生的确有些遗憾。
灵思风高高地飘在环海上空,觉得自己有点傻。
这种事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遇到。
打个比方,酒馆里有人撞了你的胳膊肘,你飞快地转过身去冲对方破口大骂,结果却慢慢意识到,自己眼睛对上的原来是人家的皮带扣,而那个人大概根本没经过娘肚子,而是直接几大刀削出来的。
或者一辆车追了你的尾,你冲出去跟司机挥舞拳头,结果他却像那些恐怖的折叠魔术一样,不停地伸展出更多的身体,于是你终于明白,刚才他肯定是坐在后座上来着。
又或者你也许正领着造反的同伙往船长的舱房走,你使劲捶门,而他把大脑袋探出来,两只手里各持一把弯刀。你对他说:“我们来接管这艘船,你这浑蛋,伙计们都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他回答说:“什么伙计?”而你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片巨大的空洞,于是你说:“呃……”
换句话说,假如你曾经任由怒气把自己远远抛上复仇的沙滩,你一定挺熟悉这种滚烫的不祥之感,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被留在了——让我们借用日常生活中富有诗意的语言吧——深深的粪坑里。
灵思风仍然觉得很愤怒、很丢脸以及诸如此类,但这些情绪已经稍稍减弱了一点点,让他平日的性格可以部分地重新抬头。它发现自己正搭着蓝色和金色的羊毛毯高高地飞翔在粼粼波光之上,所以心情并不怎么愉快。
他正往安卡-摩波前进。他开始回忆原因何在。
当然,安卡-摩波是这一切的开端。说不定这是因为大学的存在。它充盈着太多的魔法,于是就好像一颗沉甸甸的大炮弹坠在宇宙这张破布上,把现实抻得非常非常之薄。所以事情会从安卡开始,也会在那里结束。
那儿还是他的家,虽然作为家它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它在呼唤他。
我们已经暗示过,灵思风的祖先里似乎有一定数量的啮齿类动物存在,所以每当情绪紧张时,他总有种不可抑止的冲动,想要飞奔回到自己的洞里。
他任飞毯在气流上飘着。与此同时,黎明——柯瑞索大概会管它叫如梦似幻的黎明——给碟形世界的边缘添上了一圈火红。阳光懒懒地洒下来,飘落到一个已经略有不同的世界。
灵思风眨眨眼。光线有些诡异。不,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是诡异,而是鬼魅,这可比诡异还要诡异多了。就好像透过热气看世界,而那热气又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它舞动、伸展,拼命暗示说自己并非一点点视觉上的幻影,而是现实拉紧又膨胀的结果,就仿佛橡胶球企图装下过多的气体。
光线的晃动在安卡-摩波的方向最为明显。那儿的空气被揉捏成一道道、一团团,显示战况仍然激烈。阿尔卡里上方也悬着一个相似的柱体,然后灵思风意识到它并非唯一一个。
那边也有,就在环海与广袤的边缘洋相通的地方,那里应该是奎尔姆。还有别的地方也一样。
一切都已经到了临界点,巫术在崩溃。拜拜了,大学;拜拜了,等级、门会。在内心深处,每个巫师其实都明白,巫术最自然的单位就是一个巫师。高塔会不断繁殖、再相互战斗,直到剩下唯一一座,巫师们也会战斗到只剩下最后一个。
到那时候,此人多半会跟自己打起来。
平衡着魔法的整个结构都在分崩离析,对此灵思风满心愤恨。他的魔法永远都会一样的菜,但问题不在这儿。他知道自己的位置。他的位置就在最底下,但至少他有个位置。一抬头他就能看见整台机器,它把碟形世界转动时产生的魔法当作养料,构造精妙,运转良好。
他一无所有,但这也总算是有点什么。而现在,就连这一点也被人夺走了。
他掉转飞毯,让它正对远方的安卡-摩波。双城在清晨的阳光中仿佛一个明亮的小点。灵思风脑子里,几个恰好没事可干的部分开始琢磨,安卡-摩波为什么会这样亮?天上似乎还有一轮满月,灵思风对自然哲学固然一向浑浑噩噩,可就连他也知道,前几天才刚刚月圆过。
好吧,这也没什么关系。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费工夫去理解什么,他要回家。
只不过巫师是永远没法回家的。
这是句古老而又意味深长的谚语,只不过从来没有巫师弄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单凭这一点,我们也能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有所了解。巫师是不准娶老婆的,但他们当然可以有老爸老妈。很多巫师都会在圣猪节或者灵魂蛋糕周四那天回老家去。一方面可以唱唱歌儿;另一方面嘛,眼看着童年时欺负过自己的恶霸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那景象的确能让人心里暖乎乎的。
这就好像另外一句他们从没能理解的谚语: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他们找了条小河,又派了个腿长的巫师做实验,证明同一条河你每分钟足可以踏上三十到三十五次。
巫师都不怎么喜欢哲学。在他们看来,两只手鼓掌的声音是“啪啪”,单手鼓掌就是“啪”。
不过眼下灵思风没法回家是因为家已经不在了。的确有座城横跨在安卡河上,可他从没见过它。它又白又干净,闻起来也不像塞满死鲱鱼的茅房。
他降落在过去的残月广场,感到有些震惊。这里竟然有喷泉,当然过去这里也有喷泉。但它们并不喷,而是汩汩地往外渗,渗出来的**看起来类似清汤。而现在,灵思风脚下是乳白的石板,上面布满闪闪发光的小亮点。更奇怪的是,尽管太阳已经像早餐的半个葡萄柚一样坐在地平线上,广场上却几乎看不到人影。通常安卡从早到晚都很热闹,天空的颜色不过是背景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节罢了。
大学被热气笼罩,其中还不断喷出油腻腻的烟雾,盘旋着飘到城市上空。除了喷泉,这是城里唯一仍然在动的东西。
灵思风从来都觉得自己形单影只,哪怕身处汹涌的人潮之中也是如此,对这他一直非常自豪。然而当周围真的只剩了他自己,形单影只的感觉就更糟了。
他把飞毯卷起来扛在肩上,沿着阴森森的街道,蹑手蹑脚地往大学走去。
校门早被风吹开。大部分建筑都被射偏或者反弹的魔法毁了个七七八八,只有高得过于虚幻的大法之塔看来毫发无伤。灵思风的老伙计艺术塔就没那么走运了。指向隔壁的魔法似乎有一半都反弹到了它身上,以至于它的某些部分已经融化,开始往下流淌;另外一些部分则在发光或者结晶,还有几处似乎稍微挣脱了通常的三个维度。虽然它们不过是石头,但看到它们不得不经历的一切,你也不由要心生同情。事实上,除了坍塌,能受的罪这座塔几乎已经全受过了。它看上去那样的心力交瘁,很可能就连重力也会很快放弃它。
灵思风叹口气,绕过塔基往图书馆走去。
或者说往图书馆曾经所在的位置走去。
大门的拱顶还在,大多数墙壁也仍然立着,但房顶塌进去了好多,而且一切都让煤灰熏黑了。
灵思风呆呆站住,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丢下飞毯撒腿就跑。大门被瓦砾封住一半,他跌跌撞撞地踩过去,差点滑一跤。脚下的石头感觉仍然很暖和,时不时还能看到书架的残骸在冒烟。
如果附近有人的话,他们就会看到灵思风前前后后地在瓦砾堆中飞奔,看到他绝望地到处扒拉,丢开烧焦的家具,掀开一块块从天而降的天花板——不过他倒并没有因为情绪激昂而生出什么超人的力量。
他们会看见他停下一两次好喘口气,然后继续一头往里扎,连手都被天花板穹顶上半熔的玻璃碴儿割破了。他们还会注意到他仿佛在抽泣。
终于,他的手指摸索到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巫师发了疯似的把一根烧焦的横梁抛到旁边。他扒开一堆落在地上的瓷砖,然后使劲往里瞅。
在那底下,差点被横梁压扁、被火烤焦的,是一大串熟过头的、软趴趴的香蕉。
他拿起一根,动作非常小心。然后他坐下盯着它。
他吃掉了它。
“我们不该就那样让他走了。”柯尼娜说。
“哦,拥有雌兔眼睛的美艳小鹰啊,我们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可他会干傻事的!”
“要我说这非常可能。”柯瑞索阴沉地说。
“而我们则十分聪明地坐在滚烫的沙滩上,不仅无所事事而且没吃没喝,对吧?”
“你可以给我讲个故事。”柯瑞索激动得有些发抖。
“闭嘴。”
沙里发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他哑着嗓门问:“就连个短小的奇闻趣事也没指望了,我猜?”
柯尼娜叹口气:“生活不只有故事而已,你知道。”
“抱歉。刚才我有些失控。”
日头已经很高了,布满碎贝壳的海滩像盐滩一样闪闪发光。阳光并没有让大海显得好些,它动起来的模样活像稀薄的石油。
海滩向两旁无尽地延伸,曲线平坦得让人难以忍受。地上空****的,只有几丛没精打采的沙禾草靠浪花滋润勉强维生。到处都看不到一点阴凉。
“据我看,”柯尼娜说,“这是片海滩,也就是说咱们迟早会遇上一条河,所以我们只需要不断地朝某个方向前进就行了。”
“然而,埃里德山坡上令人愉悦的白雪啊,我们并不知道该选哪个方向。”
奈吉尔一面叹气一面把手伸进自己的袋子里。
“呃,嗯,”他说,“打扰一下,这东西能派上用场吗?我偷的。抱歉。”
他举起宝库里的那盏油灯。
“这是有魔力的,对吧?”他满怀希望,“我听说过这种东西,值得一试对不?”
柯瑞索摇摇头。
“可你说过,你祖父发家靠的就是它!”柯尼娜道。
“一盏油灯,”沙里发说,“他靠的是一盏油灯,不是这盏。不,真正的那盏是个破破烂烂的老东西,后来有一天来了个奸诈的小贩,说是新灯换旧灯,我的曾祖母就把那盏灯给他换了这盏。我们家族把它收藏起来,不过是纪念她的意思。真真是个蠢女人。这盏自然是毫无用处的。”
“你试过?”
“没。可要是它有用他就不会把它给别人了,不是吗?”
“擦擦看,”柯尼娜说,“又不会有什么害处。”
“要是我就不这么干。”柯瑞索警告说。
奈吉尔小心翼翼地把油灯拿在手里。它看起来光滑得有些奇怪,颇有流线型的感觉,就好像造它的人一心想弄出一盏速度飞快的油灯似的。
他擦了擦。
接下来的声光效果并不怎么出奇。有气无力的“噗”一声之后,奈吉尔脚边冒出几缕轻烟;在旁边几英尺远的沙地上出现了一条线,很快伸展开,圈出一个正方形。正方形里的沙子消失了。
一个人影从沙滩上弹出来,猛地停住,然后开始呻吟。
他裹着头巾,一身得花不少钱才能晒出来的橄榄色皮肤。他还戴了不少小金饰,身上穿的是条亮闪闪的短裤和一双脚趾部分往上弯的高级跑鞋。
他说:“我需要先把事情搞搞清楚。我这是在哪儿?”
柯尼娜首先恢复过来。
“这是片海滩。”她说。
“哈。”神灯里的灯神说,“我指的是,哪盏灯?哪个世界?”
“你自己不知道?”
灯神伸手拿过神灯,奈吉尔丝毫没有反抗。
“哦,原来是这个老东西啊。”他说,“我正享受假期呢,每年八月都有两个星期。不过当然了,假总是休不成的。”
“你有很多灯吗?”奈吉尔问。
“我对灯确实过于投入了些。”灯神表示同意,“事实上我正在考虑多元化发展,比如戒指。眼下戒指似乎正流行。戒指界搞出了不少动静。抱歉,各位,我能有幸为你们效劳吗?”最后一句话语气一转,变成想要表现幽默时那种自嘲的口吻。很显然,灯神希望这能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讨人厌。他想错了。
“我们——”柯尼娜张开嘴。
“我想来一杯。”柯瑞索厉声说,“而且你还应当说我的愿望就是你的使命。”
“哦,现如今谁也不会再这么讲话了。”灯神说着凭空变出只玻璃杯,还附赠柯瑞索一个热情的微笑。笑容总共持续了一秒钟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想要你带我们过海去安卡-摩波。”柯尼娜坚定地说。
灯神一脸茫然,然后他从空气里掏出一本很厚很厚的大书[30]开始翻阅。
“这主意听上去真是不错。”最后他说,“那就共进午餐,下星期二,如何?”
“共进什么?”
“眼下我有些精力过盛。”
“你有些……?”
“妙极了。”灯神真诚地说,然后他瞄一眼自己的手腕,“嘿,时间这就到了?”他消失了。
三个人在一片若有所思的沉默中注视着油灯,最后奈吉尔抱怨道:“我说,以前那些穿着蓬松裤子的胖子哪儿去了?而且他难道不该说‘噢主人,我遵从你的指示’?”
柯瑞索龇起牙。他刚刚喝完自己的饮料,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冒泡泡的水,味道好似热烘烘的熨斗。
“见鬼,绝不能善罢甘休!”柯尼娜咆哮道。她一把从奈吉尔手里抢过油灯,死命擦起来,那劲头似乎很遗憾自己没抓着一把砂纸。
灯神换了个地方再次出现,这次仍然伴随着蔫不拉唧的爆炸和必不可少的烟雾。和上次一样,灯神成功地让自己在离爆炸和烟雾几英尺远的地方现身,没有受到那两者的伤害。
他正把个亮闪闪的弧形东西贴在耳朵上,听得十分专注,好在他还是抽空匆匆瞄了眼柯尼娜愤怒的表情。这一眼之后他立刻弯起眉毛,飞快地挥舞自己有空的那只手,设法向柯尼娜表示很不凑巧,自己刚好让些烦人的琐事缠住了,因而眼下没法将全副精力放在她身上,不过一旦他摆脱了那个纠缠不休的家伙,请她相信她的命令——她那无疑是极富格调、超凡脱俗的命令——必定会立即成为他的使命。
“我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轻声说。
灯神冲她粲然一笑,同时对着夹在他下巴和肩膀之间的那玩意儿说起话来,语速相当快。
“好,”他说,“妙极了。算我一份。叫你的人打给我的人。留在后头,OK?拜。”他把那东西放下,又含含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浑蛋。”
“我真的要把油灯砸烂。”柯尼娜道。
“这是哪盏灯来着?”灯神赶忙问。
“你总共有多少盏?”奈吉尔问道,“我一直以为每个灯神只有一盏。”
灯神一脸疲惫地解释说,事实上他有好几盏灯。有一盏地方虽然不大但布置得相当好,他平常都住那儿;另有一盏挺特别的灯,在乡下;还有一盏点灯芯草的,经过了非常仔细的修补,目前正在奎尔姆附近一个天然的葡萄种植区;而不久之前他还在安卡-摩波的码头找到一组被人抛弃的油灯,潜力巨大,一旦他那帮鬼机灵的弟兄过去,准能把那儿变成神秘学版本的办公区和酒吧。
他们满怀敬意地听着,就好像一群鱼,不小心游进了教飞行课的教室里。
“其他那些人、要打给你的人的那些人,他们是谁?”奈吉尔简直有些倾倒了,尽管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又或者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倾倒。
“事实上,我目前还没有什么人。”灯神做个鬼脸,嘴角明显流露出上扬的趋势,“但我会有的。”
“现在所有人都闭嘴!”柯尼娜语气坚决,“你,带我们去安卡摩波。”
“我要是你就照办。”柯瑞索说,“当这位年轻女士的嘴巴变得好像一个信箱的时候,最好还是照她说的做。”
灯神有些犹豫。
“交通运输我不大在行。”他说。
“学。”柯尼娜把油灯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
“传送术真的让我头疼。”灯神满脸绝望,“咱们干吗不干脆共进午——”
“好吧,我受够了。”柯尼娜说,“现在我只需要两块平坦的大石头——”
“行,行。手拉手,大家。我尽我所能就是了,但这很可能是个巨大的错误——”
过去,克鲁尔的天体哲学家曾以无可辩驳的逻辑成功地证明了一个命题,即所有的地方其实都只是一个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人类的幻觉。这消息让所有还在思考的哲学家都觉得挺尴尬,因为它没能解释,比方说,路牌。在好多年无休无止的争执之后,这个问题被交给了李·廷·韦德(尽管存在着一些反对的声音,但也的确有不少人认为此人是碟形世界最最伟大的哲学家[31])。在略微思索之后,李·廷·韦德宣布说所有的地方确实只是一个地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那个地方是个很大很大的地方。
精神上的秩序由此得以恢复。当然了,距离完全是个主观现象,魔法的生物知道该如何调整它以符合自己的需要。
只不过它们并不一定很在行就是了。
灵思风垂头丧气地坐在图书馆焦黑的废墟上,努力琢磨这片废墟到底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首先,一切都不对劲。图书馆竟然会被烧掉,这简直不可想象。它是碟形世界上魔法累积最多的地方,它是巫术的基础。从古至今所有被人使用过的咒语都写在某个地方。烧了它们简直就是……就是……就是……
再说这里也看不见灰烬。木头的灰倒很多,还有许许多多锁链、烧焦的石头,以及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但好几千本书烧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它们会留下没烧干净的封皮,还有一堆堆皮革的灰烬。可这儿哪有它们的影子?
灵思风用脚趾扒拉扒拉瓦砾。
他只能看见图书馆的大门。然后还有地窖——往下的楼梯被垃圾堵得死死的——但你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藏在那底下。你同样不可能用传送术把它们送出去,对这类魔法它们会拼死抵抗;如果有人硬要尝试,最后只能把脑花戴在帽子上。
头顶上传来爆炸声。一圈橙红色的火焰在大法之塔的中部形成,它迅速爬升,然后朝奎尔姆飞去。
灵思风在自己临时拼凑的座位上转了个方向,抬头瞥了眼艺术塔。他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塔也在看着他。塔上连半扇窗户都没有,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坍塌的角楼中间看到了什么动静。
他不知道这座塔究竟多大岁数。反正肯定比大学老。也比双城要老,因为双城就是围绕着它建造的,就好像碎石环绕着大山。说不定它比地质结构还要老。灵思风知道,曾经有段时间大陆的模样也跟现在不同,之后很久它们才挤挤挨挨地靠得更舒服了些,就像装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小狗。没准塔来自别的什么地方,是被石头的潮汐推上了岸,没准它比碟形世界还要出现得早。不过灵思风并不喜欢往这个方向想,因为它会引起诸如谁造了它以及为什么要造它这类令人不甚舒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