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灵思风回答道,这个音节立刻变成了一大块油炸面包圈。
“你看起来可不怎么好。”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奈吉尔的观察力可算是相当敏锐、不同寻常。
“呐。”
“干吗不试试把咱们弄出去?”奈吉尔一面提议,一面明智地扑倒在地上。
灵思风点点头,动作僵硬,活像提线木偶。他将自己荷枪实弹的手指对准天花板,后者仿佛喷灯底下的冰激凌一样融化了。
轰隆隆的声音依然没有停止,令人不安的声波传遍了整座宫殿。有个挺有趣的事实,宇宙人都知道:某些频率能引起恐慌,某些频率能引起叫人难堪的大小便失禁,但眼下石头这种哆嗦法,共振的频率却能把现实融化,让它从角落开溜。
奈吉尔望着滴滴答答的天花板,然后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酸橙蛋奶沙司。”他说着又补充道,“我猜梯子是没希望了,嗯?”
从灵思风那可怜巴巴的指尖冒出了更多火焰,汇成一架几乎完美无瑕的自动扶梯,只不过嘛,铺着鳄鱼皮的电梯,整个宇宙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架了。
奈吉尔抓住微微打转的巫师一跃而上。
幸运的是他们很快到了顶,因为不久后魔法就突然消失了,之前毫无征兆。
宫殿正中央冒出一座白色高塔,像冲破人行道的蘑菇一样顶碎了宫殿的房顶。它比阿尔卡里的任何建筑都要高。
塔的底层两扇门打开着,巨大无比,门里一打巫师鱼贯而出,每一个都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灵思风仿佛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曾在大学的讲台上打结巴,或者从校园里瞅着外头的世界,表情从来都顶和蔼不过。这里面没有一个青面獠牙的穷凶极恶之徒,然而他们的神情中却有某些共通的东西,足以吓坏敏感的神经。
奈吉尔撤回到近旁的一堵墙背后,发现自己正好对上灵思风那双担惊受怕的眼睛。
“嘿,那不是魔法吗?!”
“我知道,”灵思风道,“它不对劲!”
奈吉尔抬眼瞅瞅闪闪发光的高塔。
“可——”
“感觉就是不对劲。”灵思风说,“别问我为什么。”
沙里发的半打守卫从一扇拱门底下蜂拥而出,朝巫师们猛扑过去。他们战斗的缄默让这急促的攻势显得加倍恐怖,他们的兵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两个巫师转过身,伸出手——
奈吉尔转开眼睛。
“呃,嗯。”他说。
几把弯刀落在鹅卵石地面上。
灵思风说:“依我看我们应该非常非常安静地走开。”
“可你难道没瞧见,他们刚刚把那些人都变成了什么?”
“死人。”灵思风回答道,“我知道。我不准备去想它。”
奈吉尔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想着它,特别是起风的夜晚。被魔法杀死的意义就在于,比起——就说钢铁吧——比起钢铁,魔法更有创意;它能为你提供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死法,而奈吉尔没法不去想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些尸体的形状,虽然它们只存在了一瞬间,很快就被仁慈的八色火焰吞噬了。
“我以为巫师不是那样的。”他一面跑一面对灵思风说,“我以为,呃,我以为他们不是那么令人害怕,而是更傻乎乎的。有点像小丑一样的角色。”
“那刚才的事儿你就一笑而过好了。”灵思风喃喃地说。
“可他们就那么把人杀了,事先甚至没有——”
“真希望你别老提这茬儿了。我自己也看见了。”
奈吉尔后退一步。他眯细了眼睛。
“你也是巫师。”他控诉道。
“不是那种。”灵思风不耐烦地说。
“那你是哪种?”
“不杀人的那种。”
“他们看着那些人的眼神,就好像那些人根本无关紧要——”奈吉尔摇摇头,“最糟的就是这个。”
“对。”
灵思风把这个音节像一截树干似的重重丢下来,截断了奈吉尔的思绪。男孩打了个寒战,但至少他闭上了嘴巴。灵思风竟然有些可怜他了,这实在不同寻常——通常他都觉得自己所有的可怜都应该留给自己。
他问:“你这是第一次看见杀人?”
“嗯。”
“你当野蛮人英雄到底多久了?”
“呃……今年是哪年?”
灵思风躲在转角处往另一条道上瞅瞅,不过宫殿里剩下的人都在惊慌失措,没工夫理会他俩。
“也就是说一直在外头漂泊?”他静静地说道,“以至于忘记了时间?我能理解。今年是土狼年。”
“哦。这样的话,大概——”奈吉尔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大概三天。听着,”他很快补充道,“他们怎么能那样杀人,连想也不想的?”
“不知道。”灵思风的语气显示他自己倒是正在想着。
“我是说,哪怕是大维齐尔叫人把我扔进蛇坑那次,他看起来至少对我挺上心。”
“这很好。大家都该多上点心。”
“我是说,他甚至还哈哈大笑呢。”
“啊,还很有幽默感。”
灵思风觉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未来,就像从悬崖上落下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地面,而且这其中的原因也并无不同。于是当奈吉尔说“他们就那样伸出手指,甚至完全没有——”时,灵思风一声断喝:“能不能拜托你闭上嘴?你觉得我会是什么感觉?我也是巫师!”
“对,没错,所以你该没什么可担心的。”奈吉尔嘟囔道。
那一拳并不重,因为哪怕怒发冲冠的时候灵思风的肌肉也不过像是木薯粉,但它从侧面打中了奈吉尔的脑袋,并且尽管内在的能量不足,却胜在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竟成功地把对方击倒在地。
“没错,我就是巫师。”灵思风咝咝地说,“魔法完全不灵光的巫师!我能活到今天,全因为自己不够重要,排不上给人干掉的资格!要是所有的巫师都被人恨被人怕,你觉得我还能撑多久?”
“你也太傻了!”
哪怕奈吉尔给他一拳头,灵思风也不会比现在更吃惊。
“什么?”
“笨蛋!脱下那件傻袍子,丢掉那顶蠢帽子,谁还会知道你是巫师!”
灵思风的嘴开开合合好几回,非常完美地再现了金鱼企图理解踢踏舞时的神态。
“脱下这袍子?”他问。
“当然。所有这些俗气的小圆片,实在太明显了些。”奈吉尔费力地站起身来。
“丢掉帽子?”
“你得承认,戴着个写了‘巫帅’两个字的东西到处走,根本就是在昭告天下。”
灵思风对着他忧心忡忡地咧开嘴。
“抱歉,”他说,“我没怎么明白你意思——”
“只管丢掉它们。这够简单了,对吧?只需要把它们丢地上,然后你就可以变成……变成,嗯,随便什么。反正不是巫师。”
之后是一阵沉默,唯一的动静只有远处打斗的声音。
“呃,”灵思风摇摇头,“你说到那儿我就糊涂了……”
“老天爷,这有什么可糊涂的!”
“……不大肯定我弄清了你的意思……”灵思风喃喃地说着,脸上汗津津的一片死灰。
“你可以不再当巫师,就这么简单。”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把整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出来,然后又放在一起通读了一遍。
“啥?”他说。然后他又说:“哦。”
“明白了?还要不要再试一次?”
灵思风阴沉地点点头。
“我想是你不明白。巫师不是你当的什么,你要么是要么不是。假使我不是巫师,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他摘下帽子,紧张兮兮地抚弄着帽尖上那颗松松垮垮的星星,害得更多廉价的小圆片跟帽子分道扬镳。
“我是说,我帽子上还写着‘巫师’两个字呢。”他说,“这非常重要——”
他停下来瞪着自己的帽子。
“帽子。”灵思风恍恍惚惚地念了一句。就在刚才,某个纠缠不清的念头把它的鼻子贴上了他心灵的窗户。
“是顶好帽子。”奈吉尔感到自己应当说点什么。
“帽子,”灵思风重复一遍,然后喊道,“那顶帽子!我们得拿上‘那顶’帽子!”
“帽子就在你手上。”奈吉尔向他指出。
“不是这顶,另外一顶。还有柯尼娜!”
他顺脚沿着一条道走了几步,然后又蹭回原地。
他问:“你觉得他们会在哪儿?”
“谁?”
“我得找到一顶魔法帽子。还有个姑娘。”
“为什么?”
“解释起来没准儿会很困难。我认为其中很可能牵涉到尖叫什么的。”
奈吉尔基本上没下巴,不过他还是努力把自己仅有的那点货色抬得老高。
他厉声喝问:“有姑娘需要营救?”
灵思风迟疑片刻。“多半有人会需要营救,”他承认,“说不定就是她。或者至少是在她附近。”
“你怎么不早说?这就对了,我等的就是这个。这才是英雄主义的意义。咱们走!”
又是一声巨响,还有很多人在嚷嚷。
“去哪儿?”
“哪儿都行!”
所谓英雄通常都有种能力,他们可以在快要坍塌而且自己又完全不熟悉的宫殿里疯跑,救出所有人,然后赶在整个地方炸上天或者沉下沼泽之前逃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奈吉尔和灵思风光顾的地方包括厨房、各式各样的接见大厅、马厩(两次)以及在灵思风看来足有好几英里长的走道。
时不时还会有一身黑衣的守卫从他们身旁匆匆跑过,连瞄都懒得瞄他们一眼。
“这太可笑了,”奈吉尔说,“咱们干吗不跟谁打听打听?你还好吧?”
旁边正好有根柱子,上头雕刻着让人脸红的图案。灵思风靠上去,呼哧呼哧喘个不停。
“你可以抓个守卫来严刑拷打。”他大口吸气。奈吉尔给了一个奇怪的眼神。
“在这儿等着。”奈吉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发现一个专心致志洗劫橱柜的仆人。
“打扰一下,”他说,“往后宫怎么走?”
那人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第三扇门左转。”
“好。”
奈吉尔原路返回,把情况告诉灵思风。
“嗯,不过你有没有对他严刑拷打?”
“没。”
“这可算不上野蛮,不是吗?”
“那个,我正在努力呢。”奈吉尔道,“我是说,我连‘谢谢’都没讲。”
三十秒钟之后,他们掀开沉甸甸的珠帘,进入到沙里发的后宫之中。
这里的金色笼子关着羽毛艳丽、歌声动听的鸟儿,这里有流水潺潺的喷泉,这里有一盆盆稀罕的兰花,还有哼着歌的小鸟穿梭其间,仿佛夺目的宝石。此外,这里还有约摸二十个年轻女人静静地挤在一起,身上的衣服足够……呃……够大概半打人穿。
可这一切都入不了灵思风的法眼。倒不是说好几十平方码的大腿和**(其色调从粉红到深夜的漆黑无所不包)没有让他的雄性因子产生几股特定的潮汐,但它们全都被来势更加汹涌许多的惊慌吞没了,因为灵思风眼见着四个守卫转向了自己,手拿弯刀,眼里闪着凶光。
灵思风毫不迟疑,立刻后退一步。
“你先请,朋友。”他说。
“好!”
奈吉尔拔出剑来握在身前,因为太用力,两只胳膊都在打战。
接下来的几秒钟是彻头彻尾的寂静,每个人都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奈吉尔发出了战斗的呐喊,那声音将永远留在灵思风脑子里,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呃,嗯,”奈吉尔说,“不好意思……”
“好像有点可惜。”一个小个子巫师道。
其他人没吭声。这确实可惜,他们人人都能听到内疚张开大嗓门呼天抢地。可灵魂的化学反应就是这么奇妙,内疚反而让他们更加自高自大、鲁莽冲动。
“哦,闭上嘴成吗?”开口呵斥的是这群人临时的头领,他名叫孛纳多·石孔纳,但今晚的空气中飘着某种东西,暗示说我们没必要记住这人的名字。空气黑黢黢、沉甸甸的,里头到处是鬼魂。
我们不能说幽冥大学里空空****,这里只是没有人而已。
被派来烧掉图书馆的六个巫师,他们自然是不怕鬼魂的。这些人体内都充满魔法,走路时简直嗡嗡作响。他们的袍子比古往今来任何一位校长穿过的都要华丽,他们的尖帽子比古往今来的一切帽子都要更尖,而他们之所以会挤得那样紧,纯粹只是巧合罢了。
个头最小的巫师道:“这儿可真黑。”
“现在是午夜,”石孔纳厉声说,“而这地方唯一危险的也只有咱。不是吗,伙计们?”
回答这一问题的是一片含含糊糊的嘟囔。大家对石孔纳全都又敬又怕,因为有传闻说此人经常练习朝向光明面的积极思维方式。
“而且咱也不怕几本破书,对不,伙计们?”他冲个子最小的巫师瞪起眼睛,严厉地追问道:“你不怕的,对吧?”
巫师慌忙否认:“我?哦。不,当然不。它们不过是纸罢了,就像他说的。”
“这就是了,很好。”
另一个巫师道:“总共有九万本呢。”
“我总听说它们根本看不到头,”另一个说,“全都在各个维度里,我听说,就好像那什么,咱们看见的不过是最顶上的一点点。你知道,而那东西其实大部分都淹在水里——”
“河马?”
“鳄鱼?”
“大海?”
“听着,你们所有人,全都闭嘴!”石孔纳吼道。然后他迟疑了一下,黑暗像羽毛一样充盈在空气中,仿佛吸走了他的声音。
他努力振作起来一点点。
“那好。”他朝图书馆那两扇极不友好的大门转过身去。
他抬起双手,手指画出几个复杂的图案——它们似乎穿过了彼此,那景象能害人眼疼。顷刻间大门就变成了锯木屑。
寂静一波波涌来,窒息了木片落地的声响。
大门彻底毁了,这是毫无疑问的。门框上四根可怜巴巴的铰链颤巍巍地垂下来,废墟里还能看到一大堆破凳子破书架。就连石孔纳自己都暗暗吃惊。
“那,”他说,“就这么简单。瞧见了?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对吧?”
作为回答,巫师的靴子都在地上磨叽起来。门后的黑暗描绘出魔力辐射那难以辨认的刺眼亮光,这是因为在强大的魔法场中,可能性分子的速度超过了现实。
“那么现在,”石孔纳高高兴兴地说,“谁想承担放火的光荣任务?”
十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说:“这样的话我就自己来了。真的,我简直像在对牛弹琴呢。”
他大踏步走进门里,然后飞快地冲向图书馆中心,那上方有块玻璃穹顶,夜晚会透下星光。(当然,对于这里的精确地形,一直存在着相当的争议。高浓度的魔法会扭曲时空,因此图书馆很可能连边缘都没有,更不必说什么中心了。)
他伸长两只胳膊。
“那,瞧见了?什么事儿也没有。现在都进来。”
其他巫师纷纷从惨遭**的拱顶下经过,不过动作极其犹疑,时刻准备采取规避动作。
“好。”石孔纳显得满意了些,“现在,每个人都照指示带了火柴吧?魔法的火焰是没用的,对于这些书来说,所以我想要每个人——”
“那儿有什么东西动了。”个头最小的巫师道。
石孔纳眨眨眼。
“什么?”
“拱顶旁边有什么东西动了,”巫师试着解释,“我看见的。”
石孔纳眯着眼望望头顶乱糟糟的阴影,然后决定拿出一点权威。
“胡说八道!”他呵斥一声,又掏出一捆气味难闻的黄色火柴,“现在,我想要你们都来把书堆——”
“我确实看见的,你知道。”小个子巫师闷闷不乐地说。
“好吧,你看见了什么?”
“呃,我也不能完全——”
“你不知道,对吧?”石孔纳喝道。
“我看见某种——”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石孔纳固执己见,“你看见的只不过是影子。想破坏我的权威,是这样吧?”石孔纳迟疑片刻,眼神迷离起来。“我很平静,”他念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不会让任何——”
“那的确是——”
“听着,矮鬼,马上把嘴闭紧,明白?”
在此期间,另一个巫师一直抬眼盯着上头看,好掩饰自己的尴尬。突然间,他好像窒息似的咳嗽起来。
“呃,石孔纳……”
“刚才的话对你也一样适用!”石孔纳用力挺直身板,然后夸张地把火柴一挥。
“正如我所说,”他说,“我想要你们擦亮火柴,然后——我猜我得演示一下火柴是怎么个点法,因为这儿有个什么都不懂的矮鬼——而且这儿可还是我说了算,你给我听好。老天爷,看着,你拿上一根火柴——”
他擦亮一根火柴,黑暗绽放成一团硫黄的白光,图书管理员像下凡的天兵一样坠落到他身上。
他们都认识图书管理员。这种“认识”既确定无疑却又含糊不清,就好像你认识墙壁、地板以及生活大舞台上所有微不足道却又必不可少的背景。他们很少想起他,真想到时,他的形象无非好像一声温柔的、移动的叹息。他时常坐在桌下修理书本,或者在书架间搜索偷偷抽烟的家伙。任何愚蠢到以身试法的巫师都会看到一只皱巴巴的柔软大手伸过来,没收了自制的烟卷,之前全无任何预兆。但图书管理员从来不会大惊小怪吵吵闹闹,他只会对这整个不幸的事件露出非常受伤、极其难过的表情,然后把烟吞下肚里。
而如今,那个揪着石孔纳耳朵企图拧下他脑袋的却是一场尖叫的噩梦,他嘴唇往后缩,露出了长长的黄色獠牙。
惊恐万状的巫师们转身开跑,可不知怎的,过道都已经被书架堵死,由此引发了好几起碰撞事件。个头最小的巫师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飞快地滚到一张堆满地图的桌子底下。他双手捂紧耳朵,企图隔绝兄弟们妄图逃跑的可怕声响。
终于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但这是种很特别的寂静,铺天盖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偷偷行动,而且很可能是在四下搜索。完全是出于恐惧,小个子巫师吃下了自己的帽子尖。
那个静悄悄的东西抓住他一条腿,把他拖了出来,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坚定。他紧紧闭着眼睛,嘴里稀里糊涂地吐出几个音节,然而可怕的尖牙并没有咬上他的喉咙,于是他飞快地偷瞄了一眼。
图书管理员一脸若有所思,正拎着他后颈在离地一英尺的地方晃晃悠悠,刚好避开了一只老态龙钟的卷毛小猎犬。那小东西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该怎样咬人的脚踝。
“呃——”巫师张开嘴,然后就被从门框扔了出去,线路很平,最后是地面阻住了他的跌势。
片刻之后,他身旁的一个影子道:“那,又一个,好吧。有谁看见那傻蛋加混账石孔纳了没?”
他另一侧的一个影子回答道:“我觉得我的脖子断了。”
“谁在说话?”
“那个傻蛋加混账。”一个影子恶狠狠地说。
“哦,抱歉,石孔纳。”
石孔纳站起身来,魔法的光晕勾勒出他全身的线条。他举起双手,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
“我要叫那返祖的可怜虫知道,对进化链条上的高等人必须恭敬——”他咆哮道。
“抓住他,伙计们!”
于是石孔纳重新回到了地上,身上还沉甸甸地加上了五个巫师的重量。
“抱歉,可——”
“你知道如果你用了魔法——”
“在图书馆附近用魔法,那里头已经有那么多魔法了——”
“只要出半点岔子就要产生临界物质,然后——”
“‘砰’!跟世界说拜拜!”
石孔纳龇起牙。坐在他身上的巫师们立刻达成一致——暂时先别起身比较明智。
最后石孔纳说:“好,你们说得对,谢谢。我不该那样发脾气,那蒙蔽了我的判断力,冷静至关重要。你们完全正确,谢谢你们,下去吧。”
他们壮起胆子挪开屁股。石孔纳站起身。
“那只猴子,”他说,“已经吃过了它的最后一根香蕉。给我拿——”
“呃——猩猩,石孔纳。”小个子巫师忍不住纠正他,“那是只猩猩,你瞧。不是猴子……”
他在对方的目光下委顿下去。
“谁在乎?猩猩,猴子,有什么区别?”石孔纳道,“有什么区别,动物学家先生?”
“我不知道,石孔纳。”巫师温顺地说,“我想这涉及分类学什么的。”
“闭嘴。”
“好的,石孔纳。”
“你这恶心的小矮子。”石孔纳说。
他转过身,用锯条一样平静的声音补充道:“我完全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头脑像一头秃顶的猛犸象一样冷静,我的智力彻底控制着我的行为。刚才你们谁坐我头上的?不,我一定不生气。我没生气,我的思维是积极的,我的身体与精神都在正常运转——你们有谁想发表不同意见吗?”
众巫师异口同声:“没有,石孔纳。”
“那就去给我弄十二桶汽油,点火的东西越多越好!那只猩猩死定了!”
在图书馆那高高的房顶,在猫头鹰、蝙蝠和其他小动物的家园,只听铁链“咔嗒”一声,接着一面玻璃被恭恭敬敬地敲破了。
“他们看起来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奈吉尔觉得受了冒犯。
“怎么说呢?”灵思风道,“如果有人准备记录史上最伟大的战斗呐喊,‘呃,嗯,不好意思’肯定不会是其中之一。”
他站到一边。“我跟他不是一路的。”他告诉一个合不拢嘴的守卫,说话时满脸真诚,“我刚刚才遇到他,在那什么,对,蛇坑。”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种事老落在我头上。”
守卫们压根儿没把他看在眼里。
“呃,嗯。”他说。
“好吧。”他说。
他蹭回奈吉尔身边。
“那把剑你使得还行吗?”
奈吉尔紧紧盯住守卫,同时从包里翻出一本书递给灵思风。
“我已经读完整个第三章了。”他说,“上头还有插图呢。”
灵思风翻开皱皱巴巴的书页。书被翻过太多太多次,磨损得不成样子,但在曾经很可能是封面的那一页上有张挺次的木版画,主角是个肌肉发达的男人,两条胳膊活像两大口袋足球。他站在画上,脸上挂着得意洋洋的微笑,慵懒的美女和被宰杀的敌人一直没到他的膝盖。
在他周围有段说明:只虚断断七天我就能把你变城一个夜蛮人英雄!底下用稍小些的字体署了名字:夜蛮人克恩[26]。灵思风有些怀疑。他认识克恩,那老男孩虽然勉强也算能读,却从来不懂写,直到现在签名的时候还用一个X代替,就连这也还常常拼错。不过话又说回来,任何行当,哪怕是出版业,只要有利可图,对他都很有吸引力。
灵思风再瞧眼插图,然后又看看奈吉尔。
“七天?”
“那个,我这人念书的速度有点儿慢。”
“啊。”灵思风说。
“而且我也没去理第六章,因为我跟母亲保证过只靠武力抢劫战利品,直到找到属于我的那个姑娘。”
“就是这本书教会了你怎么做个英雄?”
“哦,没错。这书很好。”奈吉尔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是本好书对吧?可花了不少钱呢。”
“那个,呃……我想,那你最好继续吧。”
奈吉尔挺直了他的——因为没有更合适的字眼,所以我们姑且就说肩膀吧——然后又把剑挥了一挥。
“你们四个最好当心一点,”他说,“否则……稍等。”他从灵思风手里拿过书飞快地翻起来,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没错,否则‘命运的寒风就会吹过你们的森森白骨,地狱的兵团会将你们的灵魂窒息在硫酸里’,没错。你们觉得这些……抱歉稍等……苹果……你们觉得这些苹果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金属的和弦——四个守卫同时拔出剑来,动作整齐划一。
奈吉尔的剑化作一团模糊的光影,它在他身前画出一个复杂的“8”字形,从他胳膊上转过去,又在他背后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接着它仿佛绕着他的胸口转了两圈,然后像一条鲑鱼似的冲了出去。
几位女士同时鼓起掌来。就连守卫似乎也被镇住了。
“这叫作三重逆戟刺加额外反转。”奈吉尔骄傲地说,“打碎了好多镜子才学会的。瞧,他们都停下来了。”
“我猜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灵思风的声音很微弱,他用眼睛目测自己与大门的距离。
“我猜也是。”
“特别是最后那部分,就是剑插进天花板那块儿。”
奈吉尔抬头往上看看。
“真怪,”他说,“在家里它就老这样。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
“我可说不上来。”
“老天,我真对不起你。”奈吉尔说。守卫们似乎意识到余兴节目已经结束,纷纷围拢来准备下手。
“别太责怪你自己——”灵思风道。这边奈吉尔伸手想把剑弄下来,可惜没能成功。
“谢谢你。”
“换了我,我也会为你这么做的。”
灵思风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走。事实上他琢磨了下几步。可大门离得实在太远了,再说嘛,听起来外头的情况也并不比这里更有益于健康。
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他必须试试魔法。
他抬起一只手,两个守卫应声跌倒。他抬起另一只手,剩下的两个也倒了。
他刚开始思索这一现象,柯尼娜已经跨过横在地上的守卫走到他身前,一面还漫不经心地揉着双手,动作极其优雅。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出现了。”她说,“你这位朋友是谁?”
上文已经提到过,行李箱极少流露感情,至少极少流露比盲目的愤恨温和的感情,因此现在,当它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阿尔卡里城外好几英里一条干涸的河床中,腿朝天仰躺在盖子上的时候,我们很难确定它到底是什么感觉。
破晓刚刚几分钟,可空气已经仿佛熔炉的呼吸一般炙热。摇摇晃晃好一阵之后,行李箱总算让大多数脚都指向了正确的方向。它站在原地,以慢动作跳出复杂的快步舞,沙子很烫,落地的腿自然越少越好。
它没迷路。它永远都知道自己的确切方位。它永远都在此地。
只不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暂时迷失了方向。
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行李箱掉转方向,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撞上了一块大石头。
它后退几步坐下,很有些迷惑。它感到自己肚里仿佛被塞满了热乎乎的羽毛,同时它也隐约体会到阴影和凉爽的饮料恐怕会对自己很有益处。
在几次不成功的尝试之后,它走上了附近的一座沙丘,这里视野开阔,让它可以看到另外好几百个沙丘。
箱子的木头心脏深处十分困扰,它被摈弃了。人家要它走开,它被拒绝了。它还灌了好多奥辣克,分量足以毒死一个小国家的全部国民。
如果说一件旅行用品真有什么必不可少的需求,那就是一个主人。于是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它走在滚烫的沙子上,心中充满希望。
“恐怕没时间相互介绍了。”灵思风正说着,远处有部分宫殿“砰”的一声坍塌下去,他们脚下的地板也跟着发生了共振,“我们应该赶紧——”
他发现自己是在自说自话。
奈吉尔松开了剑柄。
柯尼娜跨步上前。
“哦,不。”灵思风道,然而已经太迟了。世界突然分裂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包含着奈吉尔和柯尼娜,另一部分包含着剩下的一切。两人之间的空气噼啪作响,而且很可能,在他们那边,交响乐正从远方飘来,知更鸟正在啁啁啾啾,可爱的粉红色云朵正飞快地从空中飘过,此外还有其他一切应景的东西。这种事情发生的时候,区区几座坍塌的宫殿压根儿别想吸引人家的注意。
“好吧,或许咱们还是该简单介绍一下。”灵思风绝望地说,“奈吉尔——”
“毁灭者奈吉尔——”奈吉尔一脸如梦似幻的神情。
“好吧,毁灭者奈吉尔,”灵思风说着又补充道,“兔巴忒之——”
“勇者兔巴忒之子。”奈吉尔说。灵思风瞪了瞪眼,然后耸耸肩。
“好吧,管他是谁。”他只能让步,“反正,这是柯尼娜。真巧,因为你肯定很想知道她父亲就是呃呃呃。”
柯尼娜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了灵思风的脸。只要她的手指略微施加少许压力,就能把他的脑袋变成一颗保龄球。
“当然我很可能搞错了。”等她把手拿开,他立刻补充说明,“谁知道呢?谁在乎?这有什么要紧的?”
那两人压根儿就没听见。
“我还是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那顶帽子,嗯?”他说。
“好主意。”柯尼娜喃喃地说。
“我猜我会被人杀死,不过我并不介意。”灵思风说。
“好极了。”奈吉尔道。
“我想根本不会有人发现我不见了。”灵思风说。
“行,行。”柯尼娜道。
“我会被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估计。”灵思风往门口挪动,速度堪比垂死的蜗牛。
柯尼娜眨眨眼。
“什么帽子?”她问,然后,“哦,那顶帽子。”
“我猜你俩大概不会愿意帮个忙什么的?”灵思风试探道。
在柯尼娜和奈吉尔的私人空间里,知更鸟回到巢里,可爱的粉红色云朵随风飘走,交响乐队收拾好东西准备偷偷溜到哪个夜总会赶场。现实一点点重新出现。
柯尼娜勉强把倾慕的目光从奈吉尔心醉神迷的脸上收回来,她的视线转向灵思风,并且稍微降了点温。
她轻快地迈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把抓住巫师的胳膊。
“听着,”她说,“你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对吧?你知道男孩子总有些傻念头,再说——嗯,反正,如果你说了我会亲手折断你的每一根——”
“我肯定没那闲工夫,”灵思风说,“因为我还要在你的帮助下寻找帽子什么的。虽然我实在想象不出你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巫师傲慢地补充道。
“他人挺好。我似乎很难遇到什么好人。”
“哦,这个嘛——”
“他在看我们!”
“那又怎么样?你总不会是怕他吧,嗯?”
“要是他跟我说话怎么办?”
灵思风一脸茫然。他再次体会到那熟悉的感觉:人类经验中有好多领域,自己实在是被它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假如领域真能把人抛在身后的话。或许是他把它们抛开了。他耸耸肩。
“你怎么会乖乖让人把你带到后宫来了?”他问。
“我一直很好奇这里头是什么样。”
短暂的停顿。“然后呢?”灵思风问。
“嗯,我们全都坐着,过了一会儿沙里发走进来,然后他叫我过去,说既然我是新来的,今天就该轮到我,然后,然后你一辈子都猜不到他想叫我干吗。那些姑娘说他感兴趣的就只有这个。”
“呃。”
“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灵思风喃喃道。
“你的脸突然整个都变得红通通的。”
“没事,我很好,很好。”
“他叫我给他讲故事。”
“关于什么的?”灵思风一脸怀疑。
“别的姑娘说他比较喜欢跟兔子有关的那些。”
“啊,兔子。”
“毛茸茸的小白兔。可我只会讲小时候父亲教我的那些,恐怕它们都不是很合适。”
“兔子太少?”
“胳膊和腿倒是很多,全是被砍掉的。”柯尼娜叹了口气,“所以你一定不能告诉他我的身份,你明白吗?我就是没法适应正常的生活。”
“在后宫里讲故事可说不上什么见鬼的正常,”灵思风道,“我敢说,永远也流行不起来。”
“他又在看我们了!”柯尼娜一把抓住灵思风的胳膊。
他挣脱她的手。“哦,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他一面说一面跑向站在他们对面的奈吉尔,对方立刻抓住了他的另一只胳膊。
“你没告诉她我的事吧?”他质问道,“那我这辈子可都抬不起头来了,要是你告诉她我才刚刚开始学当——”
“没没没。她只不过想让你帮我们个忙,也算是任务吧。”
奈吉尔眼里闪出金光。
“你是指靠燕?”他问。
“啥?”
“书上写着呢。要想成为真正的英雄,它说你就得立下誓言,历尽千辛万苦,接受靠燕。”
灵思风皱起眉头:“是一种鸟吗?”
“我觉得它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诸如此类的。”奈吉尔说,不过他也一样显得缺乏自信。
“我听着倒更像是鸟,”灵思风说,“我敢肯定我曾经在动物寓言集里读到过。大块头,不能飞,长着粉红色的大脚。”他的耳朵开始消化自己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的信息,他的脸上流露出茫然的神气。
五秒钟之后他们已经出了房间,留四个躺在地上的守卫,后宫的女士们则安安稳稳地讲起故事来。
在阿尔卡里城外,边缘向的那片沙漠一直因传说和谎话而声名赫赫。它被特索托河一分为二,迂回在棕色的地表上,仿佛一大段湿漉漉的描写,沙丘就是它的标点符号。每一个沙丘上都覆盖着被太阳烤焦的木头,绝大多数木头又是那种长着牙的木头;当上游传来水花溅起的声音,绝大多数木头都懒洋洋地睁开了一只眼,还突然长出了腿。一打皮肤干燥的原木滑进了浑浊的水里。河水立刻涌上来淹没了它们。除了几道无足轻重的涟漪,深色的河水依然平静。
行李箱慢吞吞地顺水往下划。河水让它感觉好了些。它在舒缓的水流中轻轻打转。几个神秘的漩涡以它为目标,迅速赶过来。
涟漪汇合了。
行李箱一挣,它的盖子“啪”地打开。它发出一声短暂而绝望的嘎吱,然后迅速被水淹没。
特索托河巧克力色的河水恢复了平静——这一手它们已经熟练极了。
大法之塔矗立在阿尔卡里上方,仿佛一朵美丽的大蘑菇。这种蘑菇书上挺常见,一般都跟骷髅头加骨头的标志同时出现。
沙里发的守卫进行了英勇的抵抗,塔底于是出现了许许多多没头没脑的青蛙和蝾螈。这些还是走运的,它们至少有胳膊有腿,大多数重要器官也仍然留在肚子里。整座城市都被强行纳入大法的传说,由它管制。
在最靠近塔基的地方,不少建筑已经变成了明晃晃的白色大理石,巫师们对这种材料显然情有独钟。
我们的三人小组从宫墙上的一个洞往外瞅。
“很不错嘛,”柯尼娜挑剔地说,“你的那些巫师倒比我想象的要厉害些。”
“那不是我的巫师。”灵思风道,“谁知道他们是谁的巫师。这事儿太诡异了。我认识的那些巫师,没一个能把一块砖垒到另一块上。”
“我不喜欢让巫师统治所有人。”奈吉尔道,“当然,作为一个英雄,我历来从世界观的高度反对魔法。总有一天,”他的眼神突然有些呆滞,好像正在回忆过去读到的什么东西,“总有一天魔法将从大地表面彻底消失,而英雄之子将……将——反正,到时候我们就都可以实际点儿了。”他草草收场。
“书里读到的,嗯?”灵思风酸溜溜地说,“里头还有靠燕没有?”
“他说的没什么错。”柯尼娜道,“我对巫师半点意见没有,可他们确实没啥用处。只不过是一点点装饰。直到现在。”
灵思风摘下自己的帽子。它破破烂烂、污迹斑斑,还盖满了石头的粉尘。帽身有些地方已经扯坏了,帽尖上有几道划痕,那颗星星上的金属小圆片不住地往下掉,活像是花粉。然而在所有的污垢底下,你仍然可以勉强看清“巫帅”两个字。
“瞧见这个没?”他涨红了脸,“你们瞧见了没?嗯?它说明了什么?”
“说明你常写错别字?”奈吉尔道。
“什么?不!它说明我是个巫师,就这样!在法杖背后待了二十年,并且以此为荣!我在大学熬够了日子,我通过了——我经历了几十次考试!要是把我读过的所有咒语一个个垒起来,它们会……它会……你们就会看到好多好多咒语!”
“没错,可是——”柯尼娜抗议道。
“可是啥?”
“可是这些东西你其实并不怎么拿手,对吧?”
灵思风瞪着她,努力思索应该怎样应对。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开启了一小块接收区,一颗灵感粒子从大气层呼啸而下,尽管它的路径被上亿随机事件扭曲、不断发生偏离,却恰好一头扎进了正确的位置。
“才能只能界定你的作为。”他说,“它并不能定义你的本质。我是说在内心深处,只要你知道了自己是谁,什么也难不倒你。”
他又想了想,然后补充道:“所以大法师才这么强大。关键是要了解真正的自己。”
接下来是一阵富于哲理的沉默。
“灵思风?”柯尼娜温和地说。
“嗯?”灵思风仍然在奇怪,这些字眼是怎么钻进自己脑子里来的。
“你真的是个傻瓜。你知道吗?”
“你们全都站好了,不准动。”
大维齐尔阿必姆从一道损毁的拱顶底下走出来。他头上戴着校长帽。
滚烫的太阳炙烤着沙漠。四周没有丝毫动静,只有空气在微微闪烁,烫得仿佛偷来的火山,干得好像骷髅头。
在一块石头底下那烤箱般的阴影里,一只蛇怪正躺在地上喘气,腐蚀性的黄色黏液嗒嗒地滴下来。它的耳朵探测到上百只小腿儿踉踉跄跄走过沙丘的声音,这微弱的咚咚声已经持续了五分钟。这一迹象似乎表明,晚餐正在路上。
它眨巴眨巴自己传奇的眼睛,舒展开足足二十英尺饥饿的身躯。它在沙上游弋的模样仿佛流动的死亡。
行李箱跌跌撞撞地停下来,恶狠狠地张开了盖子。蛇怪发出咝咝声,但却显得信心不足,因为它还从没见过会走路的箱子,尤其这一位的盖子上还插满了鳄鱼牙齿。另外,它身上还粘着一块块坚韧的皮革,就好像刚刚在手提包工厂跟谁干了一架。蛇怪不会讲话,可就算它能开口,它也没法解释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为什么它竟会觉得一口箱子在瞪着自己?
好吧,爬行动物暗自嘀咕,既然你想这么着,我奉陪。
它对行李箱施展出自己钻头一样的目光,这目光能通过敌人的眼球射进它脑子里,从内部把它扯得粉碎,这目光能撕裂灵魂之窗上脆弱的纱窗,能——
蛇怪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大岔子。就在它圆盘一样的眼睛背后,一种全新的、令人不快的感觉缓缓升起。开始的时候很细小,就好像后背上的痒痒,刚好出现在那个无论怎么扭来扭去都挠不到的部位,然后它慢慢长大,终于变成了体内第二个红热的太阳。
蛇怪感到一种可怕的冲动,难以抗拒,无从抵挡,它想要眨眼。
它接下来的举动十分不明智。
它眨了眨眼。
“他在通过帽子说话。”灵思风道。
“呃?”奈吉尔渐渐意识到,野蛮人英雄的世界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明了。对于从前那个奈吉尔来说,最激动人心的事情也不过是码放萝卜罢了。
“你是说那顶帽子在通过他说话吧?”柯尼娜也开始后退,人在恐惧面前常有这种反应。
“呃?”
“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曾经派过用场。”阿必姆张开两只手往前走,“但你们说得没错。阿必姆以为戴上我以后,他就能获得力量。当然了,事实上正好相反。此人的头脑实在诡诈机灵,简直叫人吃惊。”
“所以你就试了试他的脑袋,看大小是不是合适?”灵思风打了个哆嗦。他自己也曾经戴过那顶帽子,但很显然,他的脑袋并不合适。阿必姆倒是很叫帽子中意,所以他的眼睛才变成了没有色彩的死灰。他皮肤苍白,走路时身体仿佛挂在脑袋上似的。
奈吉尔已经掏出自己的书,正拼命翻着。
“你干吗?”柯尼娜问。她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那可怕的人影。
“我正在查询《各地怪物名录》。”奈吉尔道,“你觉得这会是不死者吗?它们可难杀了,你需要大蒜,还有——”
“这东西书上找不到的,”灵思风缓缓说道,“这是——这是顶吸血鬼帽。”
“当然,它也可能是僵尸。”奈吉尔的手指顺着书页往下滑,“这上头说你需要黑胡椒和海盐,但是——”
“你是要跟这些鬼东西干架,又不是要把它们煮了吃。”柯尼娜道。
“这是一个可以为我所用的头脑。”帽子说,“现在我可以反击了,我要把所有的巫师集合起来。这个世界只能容下一种魔法,而我就是它的象征。大法师,当心了!”
“哦,不。”灵思风低声道。
“巫术在过去的二十个世纪里学会了不少东西,大法这个暴发户是可以战胜的。你们三个跟上。”
这不是请求,这甚至不是命令,它有点像是预报。帽子的声音直接进入三人的后脑,压根儿懒得理会他们的意识。灵思风的双腿自作主张行动起来。
柯尼娜和奈吉尔也在前进,动作突兀笨拙,活像人偶,表明他们也一样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
“为什么‘哦,不’?”柯尼娜问,“我是说,原则性的‘哦,不’我能理解,但这一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一旦抓住机会我们就得赶紧逃跑。”灵思风说。
“对目的地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多半没什么要紧。反正都死定了。”
“为什么?”奈吉尔问。
“这个嘛,”灵思风回答道,“听说过魔法大战吗?”
碟形世界上有不少东西都源于魔法大战。智慧梨木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的那棵树很可能完全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它整日畅饮地下水,饱餐阳光,过着神般的日子,对外界完全无知无觉。然后魔法大战在它附近爆发,猛然把它的基因推进到一种洞察力极端敏锐的状态。
其实魔法大战留给它的还有一副臭脾气。但无论如何,智慧梨木还算是走运的。
过去,位于碟形世界背景里的魔法曾经十分强盛,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冲入世界的机会。那时所有的巫师都像大法师一样强大,他们在每个山顶都建起自己的高塔。如果说世上有一样东西能让强大的巫师忍无可忍,那就是另一个巫师。巫师的外交本能很简单:咒到对方发亮,再把他扔进黑暗里。
于是结局只可能是一个词儿,好吧,两个,三个。
全面的,魔法,战争。
而且很显然,巫师之间也不可能有什么同盟、派别、交易,他们没有慈悲心,也从不肯罢手。天空被扭曲,海洋在沸腾。火球尖厉的呼啸把黑夜变成了白昼,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接下来的黑烟又把白昼变回了黑夜。大地起起伏伏活像是蜜月里的鸭绒被,空间的材质也被打上了多维的绳结,猛地撞上了时间之河岸边的大石头。举个例子吧,当时流行一个咒语,“皮勒佩之时间压缩”,有次它竟然导致了新物种的诞生。一种巨型爬行动物被创造出来,在大约五分钟之内进化、扩张、繁盛然后毁灭,除了埋在地里的骨头什么也没剩下,彻底误导了后来的无数代人。那时候树游泳,鱼走路,大山溜达到商店里买香烟;那时候存在是如此反复无常,以至对于性情谨慎的人,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数数自己今天总共长了多少条胳膊和腿。
而这,事实上,就是问题所在。所有的巫师实力都大致相当,再说反正他们也住在很能抵御咒语攻击的高塔里,也就是说大多数魔法攻击都被反弹回来,落到普通人身上,尽管这些人不过是想在大地上(或者至少暂时还是大地的地方)讨个生活,老老实实地过完自己那平凡的(虽然是相当短暂的)一生。
然而战斗仍然如火如荼,破坏着宇宙秩序的结构,削弱了现实的围墙,很可能会将摇摇欲坠的时空整个推入地堡空间的黑暗之中……
根据有一个版本的故事,这时众神介入了,但神其实很少插手人类的事务,除非他们能从里头找到乐子。另一个版本——也是巫师们自己讲述并且写进他们书里的那个——说所有巫师主动聚在一起,为了整个人类的缘故友好地解决了彼此的争端。大家一般都接受这一说法,尽管从本质上讲它发生的可能性就跟用铅做成救生圈一样大。
真相很难被钉在纸上。在历史的浴缸里,真相比肥皂还滑溜,想要找到它的难度也大得多……
“那后来到底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这无关紧要,”灵思风一脸忧伤,“关键是这一切都会重新来过。我能感觉得到,我有这种才能。世界里流进了太多魔法,会有一场可怕的战争,很快就会发生。这次碟子太老,受不住了。一切都已经磨损得太脆弱。死亡、黑暗和毁灭正扑面而来。末日近了。”
“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热心地补充道。
“什么?”灵思风被打断了思路,不由有些气恼。
“我说的是,死神四处游走。”奈吉尔说。
“他到处走我倒无所谓,”灵思风说,“那些反正都是外国人。我担心的是死神跑到这儿来。”
“那不过是个隐喻。”柯尼娜说。
“你们就只知道这样而已。我见过他。”
“他什么样?”奈吉尔问。
“这么说吧——”
“嗯?”
“他不需要理发师。”
太阳就像钉在天上的喷灯,而在沙子与红热的灰烬之间,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颜色而已。
行李箱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晃晃悠悠地穿过滚烫的沙丘。箱盖上,几道黄色的黏液正迅速变干。
不远处有块锥形的岩石,表面的形状和温度都类似一块耐火砖。一只客迈拉[27]停在上头,正监视着一个孤身跋涉的长方体。客迈拉是极为罕见的濒危物种,而眼前这只也不会为改善这一状况作出任何贡献。
它仔细地判断时机,爪子一蹬,展开强韧的翅膀,朝自己的猎物猛扑下去。
客迈拉的捕食技巧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俯冲,从猎物头顶低空掠过,用自己热辣辣的呼吸把对方稍微烤一烤,再转过身以一口尖牙撕裂自己的晚餐。喷火那部分它倒是完成了,但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它的经验告诉它,自己此时应该面对一个惊慌失措、呆若木鸡的牺牲品,结果它却发现自己跌落地上,面前那个被烤焦的行李箱正火冒三丈地冲过来。
行李箱唯一的情绪就是愤怒。它头痛了好几个钟头,这期间全世界似乎都企图对它发动攻击。它受够了。
行李箱把倒霉的客迈拉踩成了沙地上油腻腻的一堆,然后停下半晌,好像是在思考自己的未来。很显然,不属于任何人比它原先想象的还要困难得多。它隐隐记起为别人服务的好时光,那时候它还拥有属于它自己的衣柜呢。
它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不时停下来张开盖子,假如它有鼻子的话,那动作倒好像是在嗅着空气里的什么味道。而如果它有心的话,它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校长帽和戴帽子的人也在大踏步前进,他们坚定地走在大法之塔底下。这里曾经是举世闻名的洛克西,如今只剩下一片瓦砾。三个不情不愿的随从拖拖拉拉地落在后面。
塔底有门。幽冥大学的大门通常敞开着,这里的门却关得很紧。它们仿佛在发光。
“你们三个能站在这儿实在是三生有幸。”帽子透过阿必姆松垮垮的嘴巴说道,“就在这一刻,巫术不再逃跑,”他睥了灵思风一眼,“它将开始反击。你们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直到生命终结。”
“你是说,直到午饭那时候?”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仔细看好了。”阿必姆说着伸出两只手。
“只要一有机会,”灵思风对奈吉尔窃窃私语,“我们就逃,明白?”
“往哪儿?”
“从哪儿。”灵思风道,“重要的是从哪儿。”
“我不信任这个人。”奈吉尔说,“我尽量避免单凭第一印象去判断一个人,但我绝对相信他没安好心。”
“他让人把你扔进了蛇坑里!”
“或许当时我就应该有所觉察。”
大维齐尔开始嘟嘟囔囔。灵思风寥寥无几的才能里正好包含了语言天赋,可就连他也没听出对方说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它仿佛是专门为这样的嘟囔而设计的。语言仿佛镰刀一般从众人脚踝的高度盘旋而出,阴暗、血红、冷酷无情。它们在空中制造出复杂的漩涡,然后轻轻往高塔的门飘去。
被它们碰触的白色大理石变成黑色,然后化为粉末。
等到残渣飘落地上,一个巫师走出门来,上上下下打量了阿必姆一番。
灵思风早已习惯了巫师们花哨的打扮,但眼前这位实在不同凡响。他的袍子里塞了无数衬垫,各种奇妙的褶皱仿佛雉堞和扶墙,看样子极有可能出自一位建筑师之手。与衣服配套的帽子也很不一般,活像是结婚蛋糕同圣诞树亲密接触的后代。
在巴洛克式的高领与金线镶边的帽檐之间有个小小的缺口,从里头往外瞅的那张脸实在叫人失望。它显然以为一小撮邋邋遢遢的胡子能改善自己的形象。它想错了。
“那该死的是我们的大门!”它说,“你会后悔的!”
阿必姆双手环抱在胸前。
这似乎让对方更加火冒三丈。巫师猛地抬起胳膊,把手从袖子上的蕾丝花边里解放出来,然后透过袖口送出一道尖啸的火光。
火光正中阿必姆的胸口,化作一团白热的光芒反弹开。片刻之后,蓝色的残影渐渐消失,灵思风发现阿必姆毫发无伤。
阿必姆的对手则手忙脚乱,急着扑灭自己衣服上的小火花。完事之后巫师抬起头,眼里闪着凶光。
“你似乎还不明白,”巫师哑着嗓子道,“现在你遇上的可是大法。你没法对抗大法。”
“我能使用大法。”阿必姆说。
巫师咆哮着掷出一颗火球,它飞向阿必姆,眼看离那讨人厌的微笑仅仅几英寸之遥,却提前爆炸了。
巫师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气。他再接再厉,从无限中召唤来一道道滚烫的蓝色魔法,直击阿必姆的心脏。阿必姆挥手把它们通通挡开。
“你的选择很简单。”他说,“你可以加入我,或者死。”
就在这时,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耳边有种规律的刮擦声,声音有着叫人不快的金属质地。
他半转过身,再一次体验到了时间放慢脚步时那种很不舒服的刺痛感。
死神正拿磨刀石打磨镰刀的刀刃,他停下来朝灵思风点点头,类似于专业人士之间的招呼。
他把一根指骨放在嘴唇上,或者更准确地说,放在如果他有嘴唇就会是他嘴唇的那个地方。
所有巫师都能看见死神,只不过他们倒不一定愿意有这荣幸。
灵思风耳朵里“砰”的一声,死神消失了。
阿必姆和他的对手被一圈凌乱的魔法环绕着,阿必姆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灵思风飘回活人的世界,正好看见他伸手抓住巫师那缺乏品位的衣领。
“你打不过我,”阿必姆用帽子的声音说,“我用了两千年时间练习如何让力量为我所用。我可以从你身上汲取力量。臣服于我,否则你连后悔的时间都不会有。”
巫师拼命挣扎,而且很不幸地,他任由自尊心战胜了谨慎。
“绝不!”他说。
“死。”阿必姆建议道。
灵思风这辈子见过不少怪事,其中大多数都是被逼无奈才看的,但他还从没看过有人真的被魔法杀死。
巫师不杀普通人,因为:第一,他们很少注意到普通人的存在;第二,这被认为是一种缺乏体育精神的举动;第三,这样一来做饭种庄稼之类的事该交给谁来打理呢?而用魔法杀死自己的巫师兄弟则几乎没有可能,因为任何小心谨慎的巫师都会用无数防护咒语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没有一刻放松[28]。年轻巫师在幽冥大学学到的第一件事——除了厕所的位置和自己挂衣服的挂钩在哪儿之外——就是他必须随时随地保护好自己。
有些人觉得这简直是偏执到了极点,可他们想错了。偏执狂只不过以为所有人都想干掉自己,而巫师们则很清楚这就是事实。
眼前这个小巫师,他的精神防御约等于三英尺厚的回火钢,如今这防御像喷灯下的黄油一样,融化成条条小溪,消失得无影无踪。
假如真有语言能形容巫师接下来几秒钟的遭遇,这语言肯定是被禁锢在幽冥大学图书馆某本发疯的大辞典里。至于说究竟有什么落进了灵思风的眼睛,这恐怕还是留给大家自行想象比较好。不过嘛,那样痛苦扭曲的情状,如果你真能想象出来,那大家肯定应该给你穿上那套有名的白色帆布罩衫,还不能忘了加长的袖子。
“如是所有敌人都将毁灭。”阿必姆说。
他抬起脸看向塔的高处。
“我发出挑战。”他说,“根据魔法传承,不敢接受的人都必须追随我。”
接下来,由于好多人都伸长了耳朵,所以出现了一阵漫长、沉重的停顿。过了许久塔顶才终于传来一个声音,它有些迟疑似的喊道:“根据魔法传承的哪个章节来着?”
“我就是传承的象征。”
远处传来一阵窃窃私语,然后刚才的声音又喊道:“传承已经死了。大法高于——”
这句话以尖叫结尾,因为阿必姆抬起左手,往说话人的方向放射出一道细细的绿色光芒。正中目标,分毫不差。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灵思风意识到自己的四肢又听使唤了。帽子暂时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瞄了眼身旁的柯尼娜。刹那间他们已经达成无言的共识,两人各抓住奈吉尔的一只胳膊转身就跑,直到有好几堵墙把他们同高塔隔开。灵思风一面跑一面等着什么东西砸中自己的脖子,比如整个世界之类的。
三人终于瘫倒在瓦砾里,呼哧呼哧直喘气。
“你们没必要这么干。”奈吉尔嘟囔道,“我正在作准备呢,准备好好收拾他。要是你们老这么——”
他们身后传来爆炸声,五颜六色的火焰从头顶呼啸而过,在建筑物上溅起无数火花。接下来的声音类似于从一个小瓶子里拔出一个硕大的软木塞,再往后还有洪亮的大笑,可惜听不出什么喜悦之意。地面颤动起来。
“怎么回事?”柯尼娜问。
“魔法大战。”灵思风道。
“是好事吗?”
“不。”
“不过你肯定希望巫术能胜出吧?”奈吉尔问。
灵思风耸耸肩,头顶有一大团什么东西发出鹧鸪叫似的声响,他看也不看,直接埋下了头。
“我还从没见过巫师打架。”奈吉尔说着开始在瓦砾中扑腾。他准备站起来,结果被柯尼娜抓住一条腿,于是发出一声尖叫。
“我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她说,“灵思风?”
巫师一脸阴郁地摇摇头。他捡起一块鹅卵石抛到残垣断壁之上。它变成了一把蓝色的小茶壶,然后落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咒语之间会相互作用,”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们会干出什么来。”
“我们躲在这些墙后头还算安全?”
灵思风高兴了些:“真的?”
“我是在问你。”
“哦。不。恐怕没什么用。这些不过是平常的石头。只要有合适的咒语……呸。”
“呸!”
“没错。”
“我们要不要继续逃?”
“值得一试。”
他们冲到另一堵依然矗立的墙壁背后。几秒钟之后,一颗熊熊燃烧的黄色火球刚好落到他们之前落脚的地方,把大地变成了一堆挺恐怖的东西。高塔周围的区域空气闪闪发光,仿佛龙卷风过境。
“我们需要制订计划。”奈吉尔说。
“我们可以试试继续跑。”灵思风道。
“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大多数问题它都能解决。”灵思风说。
“我们得走多远才能安全?”柯尼娜问。
灵思风冒险把墙壁打量一番。
“很有趣的哲学命题。”他说,“我走了很远,但从没安全过。”
柯尼娜叹口气,目光扫过身旁的一堆碎石。她又看了它一眼。这儿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她就是理不清头绪。
“我可以攻他们个出其不意。”奈吉尔恍恍惚惚地说。他盯着柯尼娜的后背,满眼渴望。
“没用的。”灵思风说,“什么东西对魔法都没用,只除了更厉害的魔法。而唯一能打败更厉害的魔法的又只有比那还厉害的魔法。就这样一直到……”
“呸?”奈吉尔帮他说完。
“过去就是这么着。”灵思风道,“好几千年,直到一个都——”
“你们知不知道这堆石头到底有什么古怪?”柯尼娜问。
灵思风瞟了石头一眼,他眯细眼睛。
“那什么,你是说除了长着腿之外?”
他们花了好几分钟才把沙里发挖出来。他仍然紧紧攥着一只酒瓶,不过已经快见底了。他朝他们眨眨眼,似乎对这些人还有些印象。
“够劲,”他说,然后,在费了些力气之后,“这酒,感觉……”他继续道,“就好像房子塌在我身上了似的。”
“它确实塌了。”灵思风道。
“啊,原来如此。”尝试过好几次之后,柯瑞索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集中到柯尼娜身上,他的身子直往后晃。“哎呀,”他说,“又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非常不错。”
“我说——”奈吉尔插进话来。
“你的头发,”沙里发的上身慢慢晃回来,“就好像、好像放牧在戈布拉山一侧的一群山羊。”
“听我说——”
“你的胸脯就好像、好像……”沙里发左右晃了晃,又飞快地瞟了眼空酒瓶,神色很忧伤,“就好像传说中黎明花园里镶满宝石的西瓜。”
柯尼娜睁大了眼睛:“当真?”
“毋……”沙里发道,“庸置疑。镶宝石的西瓜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水边草地那耀眼的白光一如你的大腿,它是那么的——”
“呃,嗯,打扰一下——”奈吉尔带着精心预备的恶意清了清喉咙。
柯瑞索朝他所在的方向晃过去。
“嗯?”他说。
“在我的故乡,”奈吉尔冷酷地说,“没人这样对女士讲话。”
奈吉尔站到柯尼娜跟前,一副保护人的派头,姿态笨拙可笑。柯尼娜长叹一声。没错,她暗想,半点不假。
“事实上,”他使劲往外翘起下巴,只可惜它看起来仍然像个酒窝,“我真想好好——”
“跟您聊聊。”灵思风踏步上前,“呃,先生,大人,我们需要出去。我猜您不会正好知道路吧?”
“几千个房间,”沙里发道,“这里有,你知道,我好些年没出过门了。”他打个嗝儿,“亘古以来,亘古。一辈子也没出过门,事实上。”他脸上突然一片空白,显示他正在构思,“时间的鸟儿只有……呃,一点点路要走啊,瞧啊!鸟儿已经起立了。”
“准是只靠燕。”灵思风喃喃地说。
柯瑞索朝他晃过去:“事情都是阿必姆在管,你知道。管事可难了。”
“他现在,”灵思风说,“可管得不怎么样。”
“你知道,我们也有点想出去。”柯尼娜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关于山羊的那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