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智慧的人难道真能忍受被人这样统治?”
卡叮低声吼起来:“当然不是!别傻了!我们不过是容忍这情形而已。智慧就是这个意思,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它意味着耐心等待——”
“这个王公在哪儿?我想见他。”
“当然,我们可以安排。”卡叮道,“王公在巫师请求接见时从来都很大方,而且——”
“现在我来接见他。”科银说,“要让他知道巫师已经等得够久了。请后退。”
他把法杖一指。
杂乱无章的安卡-摩波有个世俗的统治者,眼下他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努力地想从情报中找出哪怕一点情况报告的影子。他的椅子就放在通向王座的阶梯底下。王座已经空了两千多年,它的上一个主人是安卡之王的最后血脉。根据传说,总有一天安卡将会出现另一位国王;传说总会伴随着许许多多的评论,什么魔法大剑、草莓形的胎记,等等。遇上这种情况,传说总是这么滔滔不绝。
事实上,现如今成为国王的唯一条件不过是生命力而已:在给人看了任何魔法大剑或者胎记之后,你至少得活过五分钟吧。过去的二十个世纪,安卡一直被几个商业大家族攥在手心里,想让他们放弃权力,就好像说服帽贝[14]放弃自己的石头那么容易。
如今这位王公是维第纳利家族的首领,财势超乎想象。他又瘦又高,并且据说像只死翘翘的企鹅一样冷血。只要看他一眼你肯定就能说出他会养哪种宠物——一只白猫。他会一面懒洋洋地抚摸它,一面命人把谁丢进养食人鱼的缸子里咬死。你还会猜到他很可能收集稀罕的薄胎瓷器,猜到他会用蓝白色的手指不停把玩自己的藏品,同时倾听远处地牢里传来的惨叫。你还会料到他多半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会使用“妙极了”之类的字眼。他是这么一种人,只要瞧见他眨巴一下眼睛,你这一天的好日子就彻底报销了。
不过说实话,上头这些几乎没有一样是真的,虽然他的确养了只相当年迈的卷毛小猎狗旺福司。这狗气味很糟,还总对人呼哧呼哧的。据说旺福司是整个世界里他唯一关心的东西。当然有时候他确实会把人残忍地折磨死,但一般说来大家都认为对于世俗的统治者这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行为,绝大多数公民[15]对此都表示赞成。安卡人天性较为实际,王公颁布法令禁止一切街头戏院和哑剧演员,大快安卡人心,他们对其他许多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王公并不施行恐怖统治,只不过偶尔下点毛毛雨。
现在他叹了口气,把最新的一份报告放在椅子旁的那一大堆报告上。
他小时候见过一个演杂耍的,可以让一打盘子同时在空中旋转。据维第纳利大人想,假如那人能把这数目加到一百,那他差不多就有资格接受训练,学习统治安卡-摩波的艺术了——这座城市,有人曾形容它仿佛一个翻倒在地的白蚁巢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少了蚁巢的魅力而已。
他往窗外瞥了一眼,远远瞅见耸立在幽冥大学中央的艺术塔。他心不在焉地寻思着,不知那些让人疲惫的老傻子能不能想出个办法,帮他把所有这些文件理理清楚。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像刺探市民隐私这样基本的东西,你压根儿没法指望巫师能够理解。
他又叹了口气,再拿起一份谈话记录,说话的是盗贼行会老大与他的副手,时间在午夜,地点是行会总部隐藏于办公室背后的一个隔音的房间,此外……
……在大厅里……
这儿看起来并不是幽冥大学的大厅——他曾在那地方忍受过好几次无休无止的晚宴——但周围却有很多巫师,而且他们都……
……不同以往。
王公就像死神一样——在城里某些不大走运的市民看来,他跟死神的容貌简直难以分辨——总之王公像死神一样,除非经过思考,否则不会动怒。只不过有时候他思考的速度确实很快。
他瞪着聚在自己周围的巫师,可有什么东西让他把愤怒的质问咽进了肚子里。他们看起来就好像一群绵羊,突然发现了一只被困住的狼,并且正好就在这时听说了“团结就是力量”。
他们眼底有种特别的神情。
“什么意思,这样无——”他迟疑片刻,然后改了口,“这样的行为?也许是小神夜的恶作剧?”
他的眼珠一转,瞄准一个手拿金属长法杖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的笑容如此古老,王公前所未见。
卡叮咳嗽一声。
“大人。”他慢吞吞地说。
维第纳利喝道:“只管讲!”
卡叮原有些胆怯,但王公的语调过于专横了那么一点点。巫师的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是八级巫师,”他静静地说,“你无权以那样的语气同我讲话。”
科银道:“说得好。”
卡叮说:“把他带到地牢去。”
“我们没有地牢,”锌尔特道,“这儿是大学。”
“那就带他去酒窖!”卡叮厉声喝道,“还有,下去的时候顺便造些地牢出来。”
“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概念?”王公道,“我要求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也别想要求。”卡叮说,“而这一切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巫师将成为统治者,履行自己命定的职责。现在带他去——”
“你们?统治安卡-摩波?你们这些差点连自己都管不了的巫师?”
“没错!”若以机敏风趣作为判断标准,这回答确实略有欠缺,卡叮自己也有所察觉,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被旺福司分散了。小狗是跟主人一道传送过来的,这会儿已经不顾浑身的病痛,摇摇晃晃地爬到了对面,睁大一双近视眼瞅着巫师的靴子。
“那样的话,所有真正的智者都会选择深深的地牢所提供的庇护。”王公说,“现在我要你们立刻停止这一愚蠢的行为,把我送回我的宫殿,说不定这事我们可以不再谈起。或者至少你们不会再有机会谈起它。”
旺福司放弃了对卡叮靴子的侦察,朝科银小跑过去,路上还掉了几根毛。
“这出闹剧已经持续得够久了,”王公说,“现在我已经越来越——”
旺福司咆哮起来。那是种低沉而原始的声音,击中了在场每个人种族记忆中的一根弦,让大家心底充满一种急迫的渴望,想要立刻爬上树去。它使他们想起了鸿蒙之初那些四处狩猎的灰色影子。大家都挺吃惊,这样一个小东西肚子里竟能装下如此之多的威胁,而且它全部情绪的目标都是科银手里的法杖。
王公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抱起自己的爱犬。卡叮抬起手,一道橙色与蓝色的炙热火焰呼啸着穿过房间。
王公消失了。在他原来所在的位置,一只黄色的小蜥蜴眨眨眼皮,以爬虫类特有的愚蠢神情满怀恶意地瞪大了眼睛。
卡叮吃惊地瞅着自己的手指,就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看见它们。
“爽啊。”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巫师们低头看看直喘气的蜥蜴,然后又抬头看看在晨光中闪烁的城市。那外头有市议会议员,有城市警卫队,有盗贼行会,有商人行会,有大堆的神职人员……而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挨一闷棍了。
已经开始了。校长帽从放在甲板上的盒子里说道。
灵思风问:“什么开始了?”
大法的统治。
灵思风一脸茫然:“是好事吗?”
任何人跟你讲的任何话,你有没有明白过一次?
对这个问题灵思风觉得自己还算比较有把握。“没,”他说,“有时候没有,最近没有,经常没有。”
柯尼娜问:“你确定自己真是巫师吗?”
灵思风坚定地回答道:“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确定的事。”
“真怪。”
大洋华尔兹号沐浴着阳光,安详地行进在环海绿色的水面上。灵思风把行李箱当凳子,坐在前甲板上。在他们周围的水手们正在忙碌,灵思风确信他们干的都是跟航行有关的重要工作,并且祈祷对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因为除了高度,深度是他最憎恶的东西。
“你看起来很担心。”柯尼娜正在帮他剪头发。剪刀在空中来回飞舞,灵思风努力把自己的脑袋缩小,越小越好。
“那是因为我的确很担心。”
“世界末日到底是什么意思?”
灵思风迟疑片刻。“嗯,”他说,“就是世界结束之类的。”
“之类的?有点像世界结束之类的?你是说我们没法肯定?难道我们会四下张望,然后说:‘请原谅,不过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呢?’”
“问题在于先知们对这事儿从来没有达成一致。含糊其词的预言多得数也数不清,有些还挺疯狂的呢。所以才管它叫世界末日。”他一脸尴尬,“就像个摸不准日子的末日。就像个双关语,你明白。”
“不怎么高明。”
“对,确实不怎么样[16]。”
柯尼娜手里的剪刀忙忙碌碌。
她评论道:“我得说,船长对我们上船好像很高兴。”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船上有巫师能带来好运。”灵思风说,“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可是很多人都相信。”
“哦,对其他人倒是能有好运气没错,可惜对我不是。我不会游泳。”
“怎么,半点都不会?”
灵思风犹豫了一下,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自己帽子上的星星。
“依你看这儿的海有多深,大概?”他问。
“十二英寻吧,我估摸着。”
“那我大概可以游上十二英寻,不管那个‘寻’是个什么东西。”
“别再哆嗦了,我差点把你的耳朵剪下来。”柯尼娜厉声道。她朝一个经过的水手瞪起眼睛,又挥挥手里的剪刀:“怎么,没见过有人剪头发?”
船索上有人应了句什么,引得上桅的人发出一阵粗俗的大笑,当然那些也可能是艏楼甲板。
“这话我就装作没听见。”柯尼娜说着把梳子往下一拉,动作极其野蛮,立马害得许多完全无害的小家伙流离失所。
“我说,你别动!”
“有人拿着两片刀在我脑袋边上舞,要我不动可不大容易。”
于是早晨就这样过去了,风顺水顺,船索嘎吱作响,还多了个层次挺复杂的发型。灵思风就着一片镜子的碎片照了照,他不得不承认,确实比过去强多了。
船长告诉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阿尔卡里城,它就坐落在克拉奇中轴向的海边上。
“跟安卡差不多,只不过海边是沙子而不是泥巴。”灵思风身子前倾,靠在船舷上,“那儿的奴隶市场挺不错。”
柯尼娜坚定地说:“奴隶制是不道德的。”
“当真?天啊。”灵思风道。
“要我帮你修修胡子吗?”柯尼娜满怀期待地问。
她拿出剪刀,可突然又停了下来,把目光投向远方。
她问:“是不是有种水手会开那种边上多出些什么的小船,船头上还画着个有点像红眼睛的东西,而且帆也很小的?”
“我听说过克拉奇的奴隶海盗,”灵思风说,“可这是艘大船。那么一艘小东西肯定不敢对咱们动手。”
“一艘肯定不敢,”柯尼娜仍然盯着海天之间那块朦朦胧胧的区域,“可五艘就难说了。”
灵思风瞅着远处的一片模糊,然后抬头看看值班的水手。对方摇了摇头。
“得了吧。”他咯咯笑着,笑声欢快得好像堵塞的下水道,“隔了那么远,怎么可能当真看得到,对吧?”
柯尼娜阴沉沉地说:“每艘小船上有十个人。”
“听着,开玩笑要适可而——”
“带着长长的弯刀。”
“那个,我可什么也没看——”
“他们的头发又长又脏,迎风飘舞——”
“发梢还分叉吧,我猜?”灵思风酸溜溜地说。
“你以为自己很幽默?”
“我吗?”
“而我竟然连武器也没有。”柯尼娜风一样地冲到甲板的另一头,“我敢打赌,这船上一把像样的剑都找不出来。”
柯尼娜疯狂地翻着自己的背包,灵思风则偷偷走到装校长帽的盒子跟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盒盖。
他问:“那边其实什么也没有,对吧?”
我怎么知道?把我戴上。
“什么?戴我头上?”
老天爷。
“可我又不是校长!”灵思风道,“我是说,我也听说过头脑冷静什么的,可——”
我需要借你的眼睛一用。现在把我戴上,戴你头上。
“呃。”
相信我。
灵思风没法违抗。他万般小心地摘下自己破破烂烂的灰帽子,对那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投以万分留恋的目光,然后他从盒子里拿出了校长帽。帽子比他想象的还重得多,顶部的八钻微微闪烁着光芒。
他很小心地把帽子放在自己的新发型上,同时紧紧抓住帽檐,随时准备对突如其来的寒气作出反应。
事实上他只是觉得非常非常轻盈,还体会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知识和力量——当然知识什么的并不真的存在,只不过象征性地有点呼之欲出的感觉。
千奇百怪的记忆碎片从他脑子里闪过,却没有一个是他过去记得自己记得的记忆。他稍加探查,就好像拿舌头去舔一颗蛀牙,他发现他们就在那儿——
两百个死掉的校长,渐渐消退到沉重、冰冷的过去,一个接一个,全都拿空洞的灰色眼睛瞅着他。
所以才会那么冷,他告诉自己,热量总是渗进死人的世界。哦,不……
帽子说话了,他看见两百张苍白的嘴唇嚅动着。
你是谁?
灵思风,灵思风想。同时,在他脑袋最深最深的秘密空间里,他努力对自己释放出一个念头……救命。
他感到自己的膝盖在好些个世纪的重量底下颤抖起来。
死了是什么感觉?他想。
死亡不过是休眠罢了。死去的大巫师们说。
可感觉到底怎么样?灵思风想。
等那些小战船过来这边,你马上就会有大把机会获得第一手资料,灵思风。
灵思风一声惊叫,飞快地伸出两只手,硬把帽子摘了下来。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声音潮水一般往回涌,可眼下他耳边正好有人疯了似的敲着锣,所以他的处境也谈不上有什么改进。现在谁都能看得见那些小船了,它们沉默地掠过水面,让人毛骨悚然。划桨的人个个一袭黑衣,他们本来应该拼命呐喊、高声咆哮,这当然并不会让大家感觉好些,但至少会显得比较应景。对方的沉默昭示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目的性。
“诸神啊,那真是太可怕了。”他说,“顺便说一句,这也一样。”
船员们纷纷拿起弯刀冲上甲板的一头。柯尼娜拍拍灵思风的肩膀。
“他们会努力活捉我们。”她说。
“哦,”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太好了。”
然后他记起了关于克拉奇奴隶的其他故事,于是喉咙突然有些发干。
“你——你会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说,“我听说他们对——”
“我该知道吗?”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发现她似乎还没找到武器。
“他们会把你丢进后宫!”
她耸耸肩:“还不算太糟。”
“可那地方会有好多好多尖刺,等他们关上门——”灵思风信口说着。小船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划桨的水手脸上坚定的表情。
“你说的不是后宫,是铁处女[17]。你究竟知不知道后宫是什么东西?”
“呃……”
她告诉了他。他的脸涨成了紫色。
“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逮住我才成。”柯尼娜阴沉沉地说,“该担心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
“除了我,船上只有你还穿着裙子。”
灵思风昂起头:“这是件袍子——”
“袍子,裙子。你最好祈祷他们知道这两个有啥区别。”
一把戴满戒指的“香蕉”抓住灵思风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是船长。老天爷造这个中轴地人时毫不吝啬,让他浑身的线条活像狗熊。眼下此人正透过一脸浓密的汗毛对灵思风咧嘴笑。
“哈!”他说,“他们哪儿知道咱船上还载了巫师!在他们肚子里点起了绿火!哈!”
然而灵思风显然并不准备立刻往入侵者中间喷射复仇的火焰,船长森林一样茂盛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哈!”他坚持不懈,让这一个音节传达出一整串让人浑身冰凉的威胁。
“对,嗯,我只是——我只是束紧腰带,准备行动。”灵思风道,“戴正帽子,我是说,束紧。绿色的火,你要?”
“还要把滚烫滚烫的铅灌进他们的骨头里,”船长说,“还要他们的皮肤上长满水疱,还要蝎子钻进他们脑袋里吃光他们的脑子,还要——”
领头的小船已经靠到大船边,两个铁钩“砰”一声挂上了船舷。第一个奴隶贩子探出脑袋,船长赶紧拔出佩剑迎上前去,跑到一半时他停下来转向灵思风。
“你赶快束,”他说,“不然腰啥的也不用想了,哈!”
灵思风转向柯尼娜,只见对方正倚在船舷边检查自己的指甲。
“你最好赶紧动手,”她说,“一共是五十道绿火和五十块热铅,另外附带水疱和蝎子。可别太狠了。”
灵思风呻吟道:“这种事儿怎么总落到我头上?”
他从船舷上探出脑袋,瞅了瞅据他估计是主甲板的部分。入侵者用网和绳索绊倒了许多反抗的船员,纯粹靠数量占了上风。他们干起活来一言不发,只管边打边躲,只要可能绝不使剑。
“他们不想损坏了货物。”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见船长被一群黑影放倒在地,嘴里兀自喊着:“绿火!绿火!”
灵思风开始后退。他半点魔法也不通,但迄今为止他逃出生天的成功率却是百分之百,灵思风可不想坏了这纪录。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在跳船之后,入水之前学会游泳而已。值得一试。
“你还在等什么?趁他们忙不过来咱们赶紧走啊。”他对柯尼娜道。
“我需要一把剑。”她说。
“再过一分钟你就要变成战利品了。”
“一分钟绰绰有余。”
灵思风踢了行李箱一脚。
“走,”他厉声喝道,“你可得浮上一阵呢!”
行李箱故意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见它伸出小短腿,慢慢转个身,然后走到柯尼娜身边一屁股坐下了。
“叛徒。”灵思风对着它的铰链说。
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五个入侵者偷偷爬上通向后甲板的梯子,留下大部分同伴围捕打了败仗的船员。领头的那个人拉下自己的面具,很快地瞄了眼柯尼娜;然后他转过头,又瞄了瞄灵思风,只不过这次时间稍微长一点。
“这是件袍子,”灵思风赶紧说,“而且你最好当心,因为我是巫师。”他深吸一口气,“动我一根手指头,你会希望你不曾这样干过。我警告你。”
“巫师?巫师身子骨太弱,当不了好奴隶。”领头的思忖道。
“完全正确。”灵思风说,“所以假如你能干脆放我走——”
领头的转向柯尼娜,然后对一个同伴打了个手势。他又朝灵思风伸出根刺满文身的拇指。
“杀他的时候动手别太快。事实上——”他停下来,咧嘴对灵思风露出满口牙齿,“说不定……对。有啥不可以的?会唱歌吗,巫师?”
“有这个可能。”灵思风分外谨慎,“干吗问这个?”
“沙里发大人正找人,后宫里有个活儿,没准儿你刚好合适呢。”两个奴隶贩子窃笑起来。
“没准儿是个独一无二的机遇哦。”观众如此赏脸,领头人自然更加卖力表演。这话说完之后,他身后又出现了更多大大方方的赞赏。
灵思风后退几步。“还是算了,”他说,“多谢费心。这种事儿我怕是干不了。”
“噢,说不准哦,”领头的眼睛发亮,“说不准。”
“噢,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柯尼娜喃喃道。她瞅瞅站在自己两侧的人,然后双手动了起来。被剪刀刺中的那一个多半比被梳子犁过的那一个要走运些,因为一把钢梳在脸上造成的破坏实在不可小觑。然后柯尼娜弯下腰,拾起其中一个人掉在地上的剑,朝另外两个奴隶贩子冲了过去。
尖叫声让领头的转过身来,正好瞧见行李箱在自己身后打开了盖子。接着灵思风一头撞上他的后背,把他送进了箱子里多维空间深处的不知什么地方。
一声狂吼戛然而止。
然后是“咔嗒”一声,就好像地狱之门插上了门闩。
灵思风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嘴里兀自愤愤地低声念叨:“独一无二的机遇。”他刚刚才回过神来,弄明白那人说的啥意思。
至少他有个独一无二的机会可以看柯尼娜打架。这事儿可很少有人能看到第二次的。
开始的时候,奴隶贩子见这么个娇小的姑娘竟敢对自己动手,个个咧开了大嘴,接着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被一圈闪电般收紧的钢铁围在了中央,于是很快开始依次经历迷惑、怀疑、忧虑以及凄厉绝望和恐惧几个阶段。
柯尼娜又刺出两剑——看了那动作,灵思风的双眼不禁蒙上一层水汽——解决了首领的最后一个保镖,然后叹口气,飞身越过船舷跳上了主甲板。让灵思风气恼的是,行李箱也吭哧吭哧地跟了过去,作为缓冲,它落地时重重地压在一个奴隶贩子身上。箱子的出现让入侵者更加恐慌。先是被一个穿着白裙子、别着鲜花的漂亮姑娘狠狠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已经够糟的了,再冒出件旅行用具,又被它绊倒、咬伤,至此男性的尊严简直已经忍无可忍。这对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灵思风从船舷上探出脑袋。
他喃喃地说:“真爱显摆。”
一把飞刀砸在他下巴旁边的木头上,又从他耳朵旁反弹开。他只觉得一阵刺痛,于是伸手一摸。这之后灵思风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慢慢悠悠地昏了过去。他其实不是个晕血的人,他只是特别受不了看到自己的血。
幽冥大学黑色的大门旁是大片的鹅卵石路面,人家给它取名叫萨托广场。此刻,这里的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在安卡-摩波,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只除了啤酒和女人,这两样只租不售。而绝大多数商品在萨托的市场都能买到。许多年过去了,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摊位一个个增加,新来的已经被挤到了大学古老的石墙上,事实上,墙壁正好可以用来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护身符。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朝里打开了。一片寂静轰隆隆地滚出大学,扩散到嘈杂、拥挤的广场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带着咸味的沼泽里。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静,而是反噪声发出的巨大轰鸣。寂静不是声音的对立面,它不过是声音缺席的状态罢了。可这却是处于噪声对面的声音,反噪声,它影影绰绰的分贝像飘落的天鹅绒一般窒息了市场上的喧哗。
众人发疯般地四下看,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也像金鱼一样白白浪费了力气。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了大学的校门。
还有些别的什么同那阵刺耳的静谧一道流了出来。空****的大门旁原本挤满了小摊,眼下它们全都在鹅卵石路面上打着转退开去,货物一路往下掉。它们的主人眼看着它们砸上后一排的小货摊,只好自己先跳出去,毕竟逃命要紧。小货摊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又一个个垒起来,直到一条干干净净、空空****的石头大路横穿过整个广场。
阿托希·长杖在广场上有个摊子,专营富于个性的馅饼,此时他从自己货摊的残骸上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巫师们走出大门。
他很了解巫师,或者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自以为很了解巫师。他们是群呆头呆脑的老男孩儿,其实对谁来说都没什么危险,穿着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旧沙发,但每次他有什么货因为过期想要贱卖,他们总是乐于接手。当然这群人的脾气确实太牛性了些,没有哪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愿意忍受。
然而眼前这些巫师可让阿托希开了眼。瞧他们走进萨托广场的姿势,就好像这儿全是自家的地盘。他们脚下闪着蓝色的火花,不知怎么的,似乎还长高了些。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仪态起了变化。
对,没错……
阿托希自己也遗传了些魔法的因子。当他看见一群巫师横扫广场的时候,他的基因告诉他,自己的最佳选择就是把刀子和绞肉机都塞进包里出城去,随便什么时候走都行,只要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以内。
最后一个巫师落在自己的同伴后头,一脸嫌恶地四下打量着。
“这儿原来有个喷水池的。”他说,“你们这些人——走开。”
小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巫师说话的语气通常都很专横,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刚才那人的口吻却带着谁都没听过的锋利。它长着关节。
阿托希的眼睛往边上瞟。卖蛤蛎和海星胶冻的摊子也塌了,一位复仇天使刚从里头冒出来,正扒拉着胡子里的各色软体动物,同时啐掉嘴里的醋。此人名叫米皮·羚搏,据说是个能单手砸开牡蛎的狠角色。干这行这么多年,他天天从石头上扯帽贝、在安卡湾跟偌大的鸟蛤搏斗,早练就了通常只会跟地质板块联系在一起的体格,连他起立的动作都更像是把身体打开。
羚搏咚咚咚地冲到那巫师跟前,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货摊的残骸。在残骸附近,半打有胆有识的龙虾正坚定地奔向自由。羚搏嘴边的肌肉像愤怒的鳗鱼一样扭动起来。
他质问道:“是你干的?”
“闪开,蠢货。”那巫师道。在阿托希看来,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巫师的寿命锐减到一面玻璃钹的水平。
“我恨巫师,”羚搏说,“我真恨巫师。所以我要揍你,明白?”
他胳膊往回收,然后挥出拳头。
巫师扬起眉毛,小贩身边蹿出了黄色的火焰,还伴随着好像丝绸撕裂的声响。羚搏消失了。鹅卵石地面上只剩下他的一双靴子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几缕轻烟正从鞋里往外冒。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无论爆炸的威力多么大,地上总会留下冒烟的靴子。宇宙里似乎就是会发生这种怪事儿。
阿托希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发现巫师自己好像跟旁人一样吃惊。不过巫师毕竟是巫师,立刻就重振旗鼓,还动作花哨地挥了下法杖。
“你们这些人最好牢牢记住今天的教训,”他说,“谁也别想跟巫师动手,明白?这里会有很多很多变化。怎么,你想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阿托希说的,他原本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溜。听对方问话,他赶紧抓起自己装馅饼的盘子。
“我不过是在想,或许大人您愿意买块上好的馅饼,”他飞快地说道,“营养极为丰——”
“好好看着,卖馅饼的。”巫师说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比画了个奇特的动作,一块馅饼凭空出现了。
它胖乎乎的,通体金黄,像上了一层美丽的釉。阿托希一眼就看出它里面填满了上等的瘦猪肉,才不像他自己那样常常唬人,在盖子底下弄出许多广阔的空洞,添进上佳的新鲜空气作为盈利空间。这简直就是猪崽们希望自己长大成猪以后可以成为的那种馅饼。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破产了,而原因就飘浮在他眼前,还带着奶油馅饼皮呢。
“想尝尝不?”巫师问,“那儿还多着呢。”
“天晓得那儿是哪儿。”阿托希喃喃道。
他的目光越过亮闪闪的面点,落在巫师的脸上。在对方眼中狂热的闪光里,他看见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他失魂落魄,转身朝最近的城门走去。
那些个巫师,就好像光杀人还不够似的,他苦哈哈地想。他们还要把人家的生计一块儿抢走。
一桶水泼到灵思风脸上,把他从一个可怕的梦境拉回了人间,梦里一百个戴面具的女人拿着大砍刀想给他理发,而且还剪得很好。做了这样的梦,有些人或许会毫不在意地把它归结为心理学上所谓的阉割焦虑,但灵思风的潜意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恐“被砍成小块小块”症。他跟这东西的确熟得很。
灵思风坐起身。
“你还好吗?”柯尼娜焦急地问。
巫师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一片狼藉。
“不一定。”他谨慎地说。附近似乎没有奴隶贩子,至少没有站着的。船上的水手倒是能看见好多,全都毕恭毕敬地与柯尼娜保持距离。只有船长站得还算近,脸上挂着个大号的傻笑。
“他们走了,”柯尼娜说,“把能拿的都拿了就走了。”
“那些浑蛋,”船长说,“划得太快了!”一只大手“啪”地拍在柯尼娜后背上,疼得她一缩,“就一位女士来说,她打得还真不赖。”他又补充道,“没错。”
灵思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奴隶贩子的船只正朝远处地平线上的一块污渍一溜欢快地小跑——那肯定就是中轴向的克拉奇了。而他自己完好无损。灵思风开始高兴起来。
船长精神饱满地冲他俩一点头,然后跑去对手下吆喝,喊的都是什么帆啊绳子啊之类的事儿。柯尼娜在行李箱上坐下,箱子似乎也并不反对。
“他说实在太感谢咱们了,所以准备一路把咱们载到阿尔卡里。”
“我还以为当初就是这么定的。”灵思风道,“我看见你给了他钱,还有安排什么的。”
“没错,可他本来打算制服我们,等到了那儿再把我卖去当奴隶。”
“怎么,我就不卖吗?”说完灵思风接着哼了一声,“当然了,巫师的袍子,他哪里敢——”
“呃,事实上,他说你只好白送。”柯尼娜专心致志地拨弄箱盖上一根并不存在的小刺。
“白送?”
“对。呃,有点像卖蔬菜,每卖一个小妾附送巫师一名之类的。对吧?”
“我可看不出这跟蔬菜有什么关系。”
柯尼娜使劲瞪着他看了老半天,可他始终没有爆笑出来,于是她叹口气说:“有女人在场的时候,你们巫师干吗老那么紧张?”
面对这样的诬蔑,灵思风扬起了下巴。“多么深刻!”他说,“请你仔细听好——算了,反正,我的意思是,总的来说我跟女人都相处得很好,叫我紧张的只有那些拿剑的女人而已。”他考虑了片刻,又补充道,“说起来,其实所有拿剑的人都叫我紧张。”
柯尼娜持之以恒地扒拉着箱盖上那根虚无的刺。行李箱心满意足地“嘎吱”一声。
“我还知道一件能叫你紧张的事儿。”她喃喃地说。
“嗯?”
“帽子没了。”
“什么?”
“我也没办法,他们抓到什么是什么——”
“那些奴隶贩子居然带着校长帽逃了?”
“少拿这口气跟我说话!我当时又不是在闷头睡大觉——”
灵思风拼命挥舞双手:“不不不,别激动,我什么口气也没有——这事儿我得想想……”
“船长说那些人多半会去阿尔卡里。”他听见柯尼娜说,“那儿有个地方,是犯罪分子的聚集地,我们很快就可以——”
“我看不出咱们干吗非要做点什么。”灵思风道,“校长帽想避开大学,而那些奴隶贩子嘛,我猜他们肯定不会顺道去校园里喝杯雪莉酒什么的。”
柯尼娜着实吃了一惊:“你准备由着他们把帽子带走?”
“这个嘛,总得有人把它带走不是?我的看法是,为什么非得是我?”
“可你说过它象征着魔法,是所有巫师渴求的目标!你不能就这样抛弃它!”
“你瞧我能不能吧。”灵思风舒舒服服坐好。他觉得吃惊,那是种奇特的感觉:他做了个决定,是他自己的决定,完全属于他,而且没人逼他这么干。有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一生窝囊透了,老是有人想要这想要那,然后害他灵思风惹上麻烦。但这一次他做了决定,就这样了。他会在阿尔卡里下船,然后找个法子回家去。世界总会有人拯救的,他祝他们好运。他已经决定了。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没觉得高兴?
因为这该死的决定大错特错,你这傻子。
哈,他想,我脑子里的声音已经够多了。出去。
可我就住这儿。
你意思是说你是我?
你的良心。
哦。
你可不能让人毁了那顶帽子。它代表了……
……得了,我知道……
……代表了历代传承的魔法。被人类掌控的魔法。你总不愿意回到更古的黑暗……
……啥?……
更古……
我想应该是亘古吧?
没错。亘古。退回到亘古之前,回到被纯粹的魔法统治的时代。那时候,整个现实的框架天天都在颤抖,可吓人呢,我可以告诉我。
这些东西我是怎么知道的?
种族记忆。
老天。我也有个这种东西?
这个嘛,一部分吧。
好吧,我说,可为什么是我?
你的灵魂很清楚你是个真正的巫师。“巫师”这两个字就刻在你心上。
“没错,可问题是我老遇到那些很可能想看看我心上到底刻没刻那两个字的人。”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说。
“你说啥?”柯尼娜问。
灵思风盯着地平线上的那块污渍,叹了口气。
“不过是自言自语。”他说。
卡叮挑剔地审视着帽子。他绕到桌子的另外一侧,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瞪大眼睛。最后他说:“还不错。八钻是从哪儿搞到的?”
“不过是上等的安卡石而已。”锌尔特道,“骗过你了吧,嗯?”
真是顶呱呱叫的好帽子。事实上,锌尔特不得不承认,它看起来比真的那顶要好太多了。旧的校长帽破破烂烂的,金线失去光泽,七零八落。相形之下,复制品明显大为改观,它非常有型。
卡叮说:“我尤其喜欢这蕾丝。”
“可费了好些工夫。”
“干吗不试试用魔法?”卡叮弯弯手指,然后接住了凭空出现的高脚玻璃杯。在小纸伞和水果沙拉底下,杯子里装着某种黏黏的酒精。杯子很酷,酒看起来也相当昂贵。
“没用,”锌尔特道,“就是没法,嗯,弄得合适。每块小圆片我都只好用手往上缝。”他一面说一面拿起帽子盒。
卡叮呛了口酒。“先别把它放进去,”他说着从庶务长手里拿过帽子,“我一直想试试来着——”
他转向庶务长屋里那面大镜子,毕恭毕敬地将帽子扣在自己邋里邋遢的鬈发上。
大法统治的第一天接近尾声,巫师们已经成功地改变了一切,只除了他们自己。
其实每个人都尝试过了,在私底下,当他们以为没人注意的时候。就连锌尔特也悄悄在自己书房里捣鼓了一番。他让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上身强健有力,完全可以砸烂石头。问题是一旦停止集中精神,他就会松弛下去,变回他熟悉的模样和年纪。这个过程实在是让人不快。人的状态有点像橡皮筋。你越是用力把它绷紧,它弹回来的速度就越快,被它击中的时候也越疼。带刺的铁球、阔剑和带铁钉的大棍子通常都被认为是挺可怕的武器,但比起脑袋被二十年岁月狠狠砸中,它们造成的伤害简直不值一提。
这是因为大法对于原本就带魔力的东西似乎无效。但尽管如此,巫师们还是作出了好些重大改进。比方说卡叮的袍子就完全换成了丝绸加蕾丝,显得雍容华贵、气势如虹、毫无品位,整体效果类似在一大块红色果冻上搭了几个罩椅子的套子。
“挺适合我,你说呢?”卡叮调整了一下帽檐,让它显出一种放浪不羁的样子。
锌尔特没吭声。他望着窗外。
的确是有了些改变。这一天大家都挺忙。
原来的石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顶漂亮的栅栏。在栅栏背后,双城闪闪发光,活脱脱一首白色大理石和红色瓦片谱成的赞美诗。安卡河不再是他从小见惯的臭水沟,它变成了玻璃一样透明的闪亮缎带,河水融雪般清澈,其中还有——这点特别应当赞赏——肥肥胖胖的鲤鱼一面撒欢一面张嘴吐泡泡[18]。
要是从空中往下看,安卡-摩波一定炫目极了。它会闪闪发亮,千年的残渣都已经一扫而光。
不知为什么,这却让锌尔特有些不安。他感到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新衣服穿了觉得痒痒。当然,他的确穿着新衣服,而且它们也确实很痒,可问题不在这儿。新世界棒极了,世界原本就该这样。可是,可是——他真的想要改变吗?又或者他只是想把事情排列组合得更合理些?
“我说,你不觉得这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卡叮道。
锌尔特转过身,一脸茫然。
“啊?”
“这顶帽子,老天。”
“哦,嗯,非常的——合适。”
卡叮叹口气,摘下那巴洛克风格的头饰,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盒子里。“最好现在就送过去。”他说,“他已经开始问起它来了。”
锌尔特说:“我还是有点担心,真的帽子到底哪儿去了。”
“就在这儿。”卡叮坚定地说,还用手敲敲盒盖。
“我指的是……呃……真的那顶。”
“这就是真的那顶。”
“我指的是——”
“这就是校长帽。”卡叮一字一顿地说,“这你应该很清楚,因为它可是你做的。”
“没错,可——”庶务长一脸可怜相。
“毕竟,你总不会做了顶假货吧,嗯?”
“那倒……呃……说不上——”
“不过是顶帽子。人以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他们看见校长戴着它,就以为这是原来那顶帽子。从某种角度说,它的确就是校长帽。东西的意义要靠它们的功能来定义,人也一样。当然,这可是魔法的基本原理。”卡叮一个戏剧性的停顿,把帽子盒塞进锌尔特怀里,然后秀出自己的拉丁文,“可以说是Cogitum ergot hatto。”
锌尔特曾经专门研究过各种古老的语言,于是竭尽所能开始瞎蒙。
“‘我思,故我帽?’”
“什么?”卡叮率先走下楼梯,向新版大厅前进。
锌尔特再接再厉:“‘我认为我是顶疯帽子?’”
“还是闭嘴吧,行吗?”
薄雾仍然笼罩着双城,它银色和金色的帷幕被落日的余光染成了血红色。眼下这光芒正透过大厅的窗户泻进屋里。
科银坐在凳子上,法杖横放在他膝盖上。锌尔特突然意识到,每次看见那孩子他都带着法杖。这很奇怪。大多数巫师都把自己的法杖放在床底下,或者架在壁炉的火上。
他不喜欢这根法杖。它是黑的,但并非因为它的颜色如此,更像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会移动的洞,通往某个更加令人不快的位面。法杖没长眼睛,却好像在盯着锌尔特,好像它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倘若真是这样,那么眼下它倒比他自己知道得还多些。
锌尔特同卡叮一道穿过大厅,他的皮肤一阵刺痛,纯粹的魔法像冲击波般从男孩身上扩散出来。
几十个资历最老的巫师都簇拥在凳子周围,眼睛盯着地板,满脸敬畏。
锌尔特伸长脖子,他看见了——
世界。
黑夜不知怎么被嵌进了地板,而世界就漂浮在这片深潭里。锌尔特意识到这真的是世界,而不是什么幻象或者简单的投影。这一事实带着可怕的确定性,不容置疑。他能看见云的形状以及其他的一切。中轴地冰冻的荒原、衡重大陆、环海、边缘瀑流,全都那么小,颜色好似蜡笔画,却又真真切切……
有人在跟他讲话。
“嗯?”周围的温度仿佛陡然降低,这把他拉回了现实。他惊恐地意识到科银刚刚对自己说了句什么。
“抱歉!”他纠正自己的用语,“只不过这世界……实在太美了……”
“咱们的锌尔特原来是个唯美主义者。”科银道,旁边有一两个巫师懂得这词儿是什么意思,于是发出几声短促的轻笑,“不过说到这个世界,它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我刚才正说,锌尔特,我们放眼看去,到处都是残忍、贪婪和不人道,这说明世界的确被统治得很糟糕。不是吗?”
锌尔特意识到足足两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呃。”他说,“那个,你没法改变人性。”
周围一片死寂。
锌尔特迟疑片刻。“对吧?”他说。
“这还得走着瞧。”卡叮道,“不过假如我们改变了世界,人性也会跟着改变的。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我们有双城,”一个巫师道,“我自己就在城里建了座城堡——”
“双城由我们统治,可谁在统治世界?”卡叮道,“外头肯定有好几千个国王、皇帝和部落首领。”
一个巫师道:“每一个都只能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地读点书。”
“双城的王公倒是读得不错。”锌尔特说。
“现在他什么也读不了。”卡叮说,“说起来,那只蜥蜴哪儿去了?算了,问题是,世界应该被富于智慧的哲人统治。它需要引导。我们花了无数个世纪彼此争斗,但如果我们联合起来……谁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人群后头有人喊道:“今天是双城,明天是整个世界!”
卡叮点点头。
“明天就是整个世界,然后——”他飞快地做着加法——“星期五就是全宇宙!”
这么一来倒是把周末给空出来了,锌尔特暗想。他记起自己怀里的盒子,于是想把它递给科银。可卡叮溜到他身前,一把夺过盒子,然后以一个花哨的动作把它献给了男孩。
“校长帽。”他说,“你当之无愧是它的主人,我们认为。”
科银拿过帽子。锌尔特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迟疑。
“有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他问。
卡叮咳嗽几声。
“我——呃,没有,”他说,“不,我认为没有。”他抬头瞟一眼其他几个高级巫师,大家都摇摇头。“不,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正式的仪式,除了晚宴。当然,呃,你瞧,这又不是加冕,校长,你明白,校长领导着巫师的兄弟会,他是……”在金色眼睛的光芒底下,卡叮的声音越来越弱,“他是……你瞧……他是……首席,在……彼此平等的……巫师兄弟中……”
法杖自己动了起来,最后直指卡叮,那模样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卡叮慌忙后退,而科银似乎又开始倾听他自己脑袋里的声音了。
“不。”最后他说。他的声音带着音域宽广的回声效果,如果你不是巫师,那就非得用好多死贵死贵的音响器材才能办到。“一定要举行仪式。仪式必不可少,要让所有人都明白现在由巫师说了算。但地点不是这里,我会挑个地方,所有曾经穿过大学校门的巫师都要参加,明白?”
“有些人住得很远。”卡叮小心翼翼地说,“你想把日期定在什么时候呢,因为需要一段时间的行程——”
“他们是巫师!”科银喝道,“眨眼工夫他们就能赶到!我已经给了他们这样的力量!再说,”他的音高回落到比较正常的水平,“大学已经完蛋了。它从来不是魔法真正的家,只不过是禁锢它的牢笼而已。我会另建一个崭新的地方。”
他把新帽子从盒里拿出来,对它露出一个微笑。锌尔特和卡叮屏住了呼吸。
“可是——”
他们回过头去,说话的是魔法传承大师哈喀德里,眼下他正呆立在原地,嘴巴一张一合。
科银扬起眉毛,转身面对他。
老巫师颤抖着声音问:“你不会想要关闭大学吧?”
“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科银道,“除了灰尘和旧书,这里什么也没有。它已经被我们抛在了身后。难道不是吗……兄弟们?”
底下是一阵犹犹豫豫的嘟嘟囔囔。巫师们全都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了幽冥大学的老石墙,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只不过嘛,真要说起来,灰尘的确是蛮多的,而且那些书也确实很旧了……
“毕竟……兄弟们……过去的几天里,你们中还有谁去过那个光线昏暗的图书馆?如今魔法已经存在于你们体内,而不是囚禁在书页中间。这难道不是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吗?过去的二十四个钟头里,你们哪一个人所施的魔法——我是说真正的魔法——不比之前的一辈子还多?你们中难道有谁,在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不是真心同意我的看法?”
锌尔特打了个哆嗦。在他内心最深最深的深处,一个内在的锌尔特苏醒了,并且正拼命想要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这个锌尔特突然对过去——仅仅几个钟头之前——的平静生活充满了渴望。当时魔法是那样柔和,穿双旧拖鞋到处闲逛,而且总有时间来杯雪莉酒,半点不像是柄热辣辣的长剑插进你脑子里。再说,最重要的是,它也不杀人。
庶务长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感到自己的声带已经“砰”一声立正站好,准备要反驳科银,无论他怎样阻止都无济于事。
法杖正试图确定他的位置。他能感觉到它在搜索自己。它会把他蒸发掉,就像可怜的老比立亚斯一样。他咬紧了牙关,可没用。他感到自己的胸膛在起伏,颌骨嘎吱作响,即将打开。
卡叮有些不安地晃动身子,一脚踩上了他的脚背。锌尔特尖叫一声。
“抱歉。”卡叮说。
科银问:“有什么问题吗,锌尔特?”
锌尔特单腿蹦弹几下,突然得到了解放。他的脚趾正经历彻骨的痛苦,但他的身体却一阵轻松。在世界的全部历史中,从没有人像他一样,因为一个重达十七块石头的巫师选择了自己的脚背落脚而感激涕零。
他的尖叫似乎打破了先前的咒语。科银叹口气站了起来。
“今天过得还不错。”他说。
凌晨两点,河上升起的薄雾像蛇一样盘踞在安卡-摩波的街道上,但它们盘得很孤单。巫师不喜欢大家午夜之后还到处闲**,因此谁也没出门。所有人都在咒语的威力下沉睡,只是并不特别安稳。
薄雾来到残月广场。过去每到晚上,这里的小摊都会挂上帘子,灯火通明。喜好夜游的人在这儿什么都能买到,从装在盘子里的鳗鱼胶冻到各种各样、任君挑选的性病,应有尽有。可如今薄雾只能滴落在一片冰冷的空旷中。
小货摊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和一尊不知表现哪种精神的雕像,它周围还环绕着带灯光效果的喷泉。寂静像胆固醇一样把整座城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有喷泉单调的水声不时打破它的钳制。
黑黢黢的幽冥大学也被寂静统治着。只除了——
锌尔特像两条腿的蜘蛛一样潜行在光线暗淡的走廊里。他在大理石柱和拱门之间疾驰——或者至少是飞快地一瘸一拐——终于走到图书馆那两扇令人望而生畏的大门前。他紧张兮兮地瞥一眼自己周围的黑暗,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很轻很轻地敲了敲门。
寂静从沉重的木门上喷涌而出。但这并非那奴役了整座城市的寂静,而是一种警觉的、机敏的寂静;是一只猫从梦中醒来,刚刚睁开一只眼睛时的那种寂静。
锌尔特再也没法忍受,于是趴到地上,想从门缝底下往里瞅。
最后,他把嘴巴尽量凑近最下方那条铰链底下的空隙——尽管灰尘很多,倒也能感觉到有风吹过。他压低嗓门道:“我说!嗯,你能听见吗?”
他敢肯定,在门背后的黑暗中,远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他又试了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每跳动一次,他的情绪都要在恐惧和希望之间摇摆一回。
“我说,是我,嗯,锌尔特。你知道?能跟我说话吗,拜托。”
或许有双坚韧的大脚正在门背后轻轻走着,又或者那不过是锌尔特自己的神经在嘎吱作响。他努力吞下哽在嗓子里的紧张,然后再接再厉。
“听着,好吧,可是,听着,他们说要关掉图书馆呢!”
寂静变得更加响亮了。睡梦中的猫支棱起一只耳朵。
“他们干的事儿大错特错!”庶务长推心置腹道。说完他立刻抬手捂住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这样胆大包天。
“对——头?”
那声音轻到了极点,跟蟑螂打嗝儿的动静差不多。
锌尔特突然勇气大增,嘴唇整个贴到了缝隙上。
“你那儿是不是收留着……嗯……王公?”
“对——头。”
“那只小狗狗呢?”
“对——头。”
“哦,好。”
锌尔特展开身体,平躺在舒适的夜色中,手指在冰冷的地板上敲着拍子。
“你也许愿意,嗯,让我也进去?”他试探道。
“对——头!”
锌尔特失望地做了个鬼脸。
“好吧,那能不能……嗯……让我进去几分钟?事情紧急,我们需要讨论一下,男人对男人。”
“对——头。”
“我是说男人对猿人。”
“对——头。”
“我说,那……你可以出来一会儿吗?”
“对——头。”
锌尔特叹口气:“这样的忠诚是很好,可你会饿死在里头的。”
“对——头,对——头。”
“还有别的路进来?哪儿?”
“对——头。”
“哦,好吧,随便你。”锌尔特长叹一声。可不知怎的,这场对话竟让他感觉好些了。大学里的每个人似乎都活在梦中,但图书管理员却不一样;在整个世界里,他想要的不过是软软的水果、充足供应的索引卡,以及每个月一两次,能有机会越过王公私人动物园的围墙罢了[19]。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这就是叫锌尔特觉得安心。
“这么说你那儿香蕉什么的都够?”短暂的沉默后,锌尔特继续询问道。
“对——头。”
“别让任何人进去,好吗?嗯,我觉得这点非常非常重要。”
“对——头。”
“很好。”锌尔特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然后他把嘴对准锁眼,又加上一句:“不要相信任何人。”
“对——头。”
图书馆里并非一片漆黑,因为当魔力漏进强大的超自然力所在场地时会产生第八色光,所以排得密密麻麻的魔法书正好可以当灯使。尽管光线微弱,倒也足够照亮一排抵住大门的书架。
前王公已经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图书管理员桌上的一个玻璃瓶里。管理员自己则坐在桌子底下,裹着毯子,将旺福司抱在大腿上。
时不时地,他会吃根香蕉。
与此同时,在幽冥大学充满回声的走廊上,锌尔特正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目标是自己的卧室。他精神紧张,支棱着一双耳朵,企图捕捉空气中每一点最轻微的响动。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听到了那几乎超出听觉范围之外的抽泣声。
那声音在这里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高级巫师的住处,走廊里铺着地毯,深夜里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比如鼾声,比如酒杯碰撞的轻柔声响,再比如荒腔走板的歌儿,偶尔还少不了搞错了咒语的咝咝嗖嗖声。可某人悄悄哭泣的声音实在太过新奇,锌尔特不由自主地朝通向校长套房的走廊蹭了过去。
房门虚掩着。锌尔特告诉自己真的不该这么干;他准备好随时掉头逃走,然后探头往门里瞅了一眼。
灵思风瞪大眼睛。
“这是个什么东西?”他低声问。
“我想是神庙之类的。”柯尼娜道。
灵思风站在人群中,瞪大眼睛往上看,而阿尔卡里的居民则在他周围形成一种人类布朗运动。神庙,他暗想,好吧,它倒是够大、够气派,而且建筑师还用尽了教科书里的每个花招,好让它看起来比实际更大、更气派,同时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与它恰好相反,实在是又小又普通,而且也没有它那么多的拱顶。这正是那种能叫你一辈子也别想忘掉的地方。
可灵思风觉得自己对神殿圣地之类还算有些了解,看看那些高大——当然还有气势磅礴——的墙壁上画的壁画,它们哪里有半点宗教的味道?别的不说,画里的人似乎都玩得挺高兴。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玩得很高兴。对,一定是的。如果他们不高兴那才怪呢。
“他们不是在跳舞吧,啊?”他绝望地抗拒着自己亲眼看到的证据,“或者也许是某种体操?”
柯尼娜在强烈的白日光底下眯起眼睛往上看。
“恐怕不是。”她若有所思地说。
灵思风回过神来,严厉地说道:“我觉得,你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不该看这种东西。”
柯尼娜朝他微微一笑。“而我觉得这种东西对巫师是明令禁止的。”她甜甜地回敬道,“据说会把你变成瞎子呢。”
灵思风再次扬起脸,预备咬咬牙拿一只眼冒冒险。这种事儿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告诉自己。他们懂什么,外国嘛,总归是外国。这儿的人做事的方式都跟咱不一样。
只不过嘛,最后他得出结论,有些事情区别其实也不太大,只不过更有创意些,而且,就眼前的情况判断,频率也高得多。
“阿尔卡里的神庙壁画远近闻名。”柯尼娜说。他俩往前走,一群小孩围拢到他们身边,老想卖给灵思风各种东西,还想把自己可爱的亲戚介绍给他。
“嗯,这不难理解。”灵思风表示同意,“听着,走开,好吧?不,我不想买你那什么。不,我不想认识她,也不想认识他,或者它,你这讨人厌的小东西。走远些,好吧?”
最后那声大吼的目标是几个小孩,因为他们竟然镇定自若地坐在行李箱上,而行李箱则耐心地跟在灵思风身后,虽然步履沉重,却丝毫没有要把他们摇下来的意思。或许它染上了什么毛病吧,巫师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心情恢复了不少。
“你估计这块大陆上一共有多少人?”
“不知道。”柯尼娜头也没回,“也许几百万?”
“我但凡聪明些,压根儿就不会来。”灵思风深有感触似的说。
阿尔卡里是通往神秘的克拉奇大陆的入口。他们到这儿不过几个钟头,灵思风已经叫苦不迭。
一座正正经经的城市总该有点雾才对,他暗想,再说人也该待在屋里,而不是把时间都消磨在街上。也不该有这么多沙和热气。还有这里的风……
安卡-摩波的气味可谓鼎鼎大名,其个性之强,足以让七尺大汉痛哭流涕。阿尔卡里则有自己的风,它从广袤的沙漠和靠近世界边缘的几块大陆吹来,虽说十分柔和,却从来不会止息。最终它对游客的效果类似用奶酪擦刮土豆,只消过一阵子,它似乎就能磨干净你的皮肤,进而直接搓磨神经。
据柯尼娜灵敏的鼻子判断,这风带着来自大陆心脏的芬芳信息,其中包含着沙漠的寒意、狮子的体臭、丛林里的粪便,还有角马肠胃胀气的味道。
当然,灵思风什么也闻不到。适应性是个妙不可言的东西,大多数摩波人,哪怕五英尺之外有床羽毛床垫着了火,他们也很难闻出什么不对劲。
“接下来去哪儿?”他问,“某个风吹不到的地方?”
“我父亲寻找失落的城市伊的时候曾经在喀哈里待过一阵。”柯尼娜道,“我仿佛记得他对浸克的评价很高。那是一种集市。”
“你意思是直接去找个卖二手帽子的摊子吗?”灵思风说,“这想法简直是——”
“我是希望有人袭击我们。这看来是最合理的法子。我父亲说外乡人进去浸克的很少能活着出来,他说,那里头很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灵思风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再跟我说一遍可以吗?”他说,“你说到我们该被人袭击的时候我耳朵里好像嗡嗡的,后面什么都没听见。”
“那个,我们想找到这儿的犯罪分子,对不?”
“说‘想’不大准确,”灵思风道,“我多半不会选择这个字眼。”
“那你会怎么说?”
“呃。我认为‘不想’两个字倒是可以很好地概括我的看法。”
“可你也同意我们要找回那顶帽子!”
“但不是为了它丢掉性命。”灵思风可怜巴巴地说,“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至少对我没有。”
“我父亲总说死亡不过是睡觉。”柯尼娜道。
“对,帽子告诉我了。”灵思风说,他们转进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两侧都是白色的土墙,“可据我看,早上要想起床可是会比较困难。”
“听着,”柯尼娜说,“这事儿不怎么危险。有我跟你一起。”
“对,而你可是满怀期待呢,对不?”灵思风控诉道。柯尼娜把他俩引进一条阴暗的巷子,那群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企业家仍然紧追不舍。
“全怪那见鬼的义传。”
“哦,闭嘴好吧,你只管摆出受气包的样子就成。”
“这倒不难,”灵思风击退一个特别顽强的青年企业家,“我有很丰富的经验。最后再说一遍,我谁也不想买,你这讨厌的小鬼!”
他阴郁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墙壁。好吧,至少它们上头没有先前那些让人心神不宁的画儿,但热烘烘的微风仍然在他身边卷起尘土,而他看沙子已经看得烦透了。他想要的是两杯凉快的啤酒,一个冷水澡,再换身衣裳。之后他或许不会感觉更好,但至少能让感受到糟糕时的心情变得愉快些。可这地方多半连啤酒也没有。怪得很,在安卡-摩波那样凉飕飕的城市,大家常喝的饮料是清凉解暑的啤酒,而在这种地方,天空活像是没关门的烤箱,大家却用小杯子喝那黏糊糊的饮料,让你的喉咙像着了火一样。而且这儿的建筑架构也完全不对。还有他们神庙里的那些雕塑也很……嗯……很不得体。这不是巫师该待的地方。当然,这里也有自己土生土长的替代品,比如术士之类的,但显然没有什么正正经经的魔法。
柯尼娜在他跟前悠闲自得地走着,嘴里还哼着小调。
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我看得出来。他脑袋里的一个声音说。
哦,该死,灵思风想,不会又是我的良心吧,啊?
这回是你的性欲。这里头可真有点挤,不是吗?从我上次出来到现在,你压根儿没有清理过。
听着,走开行不?我是巫师!巫师听从他们的头脑,而不是他们的心!
可你的腺体全都投我一票。它们还告诉我说,就你的身体而言,你的脑袋是少数派,事实上那一派只有它自己。
当真?可它手里捏的却是决定票。
哈!这只是你的错觉罢了。顺便说一句,你的心跟这事儿半点关系没有,它不过是个维持血液循环的肌肉组织。咱们这么说吧——你挺喜欢她的,不是吗?
那个……灵思风踌躇片刻。对,他想,呃……
跟她在一起挺愉快,呃?她声音也挺好听?
那个,当然……
你还想多跟她接触接触?
这个嘛……灵思风有些吃惊地意识到,没错,他的确很愿意。其实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只不过每次都会遇上麻烦,再说谁都知道这事儿对魔法能力大有害处,尽管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己的魔法能力原本就跟一把橡胶锤子不相上下,所以倒也害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