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作”这么个充满新意的点子开始吸引卡叮。这里有他用得着的力量,需要的时候他可以贿赂它、利用它。当然,之后可能必须——稍加劝阻什么的……
而锌尔特心里想的是:保护人。他听人家用过这个字眼,尽管从来都不是在大学里,他还知道它的意思是说找个地位更高的人拉你一把。当然,巫师们通常做梦也不会想要拉哪个同伴一把,除非是为了能趁机使点坏。帮助自己的对手,这念头光想想也……可话说回来,这老傻子眼下很可能派上用场,至于之后么,嗯……
他们彼此对视,眼神里都带着不情不愿的钦佩以及无休无止的猜忌。不过双方都觉得,至少这种猜忌是挺靠得住的。“他叫科银,”锌尔特道,“他说他父亲名叫伊普斯洛。”
“我在想,不知他有多少个哥哥?”锌尔特说。
“什么?”
“大学里已经好几个世纪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魔法了,”卡叮说,“甚至可能是好几千年。类似的东西我只在书上读到过。”
“三十年前我们驱逐过一个伊普斯洛。”锌尔特道,“根据记录,他结了婚。如果他有儿子,嗯,他们肯定是巫师,这我明白,可我看不出——”
“那不是巫术。那是万法之源,大法。”卡叮把身子往后一靠。
锌尔特的目光从冒着泡泡的清漆上方射向卡叮。
“大法?”
“巫师的第八个儿子将是大法师。”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我们也从没大肆宣传。”
“好吧,可——可出现大法师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我是说,那时候的魔力比现在强得多,嗯,人也跟现在不同……这跟——跟繁殖没关系。”锌尔特想的是,八个儿子,也就是说他干了八次。至少八次,天哪。
“大法师无所不能,”他继续道,“他们几乎跟神灵一样强大,嗯,那可会惹出大麻烦。毫无疑问,众神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再发生的。”
“这个嘛,有麻烦是因为大法师们彼此争斗。”卡叮说,“但一个大法师,我是说,一个有人辅佐的大法师,是不会惹出任何乱子的。他只是需要一个比他更年长、更睿智的人来引导。”
“可他想要校长帽!”
“为什么不能给他?”
锌尔特张大了嘴。即使对于他来说,这也太过分了。
卡叮挺友好地对他笑笑。
“可那帽子——”
“只是个符号,”卡叮说,“没什么特别。如果他想要,给他就是了。不过是个小玩意儿,一个符号,仅此而已。一顶傀儡帽。”
“傀儡帽?”
“由一个傀儡戴着。”
“可校长是由众神挑选的!”
卡叮扬起眉毛,咳嗽几声:“当真?”
“那个,没错,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
卡叮站起身来,把袍子下摆整理整理。“我认为,”他说,“你要学的还很多。顺便问一句,那帽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锌尔特还没完全恢复,“大概在,嗯,维睿德的房间里,我猜。”
卡叮道:“我们最好把它拿来。”
他在门口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捋捋胡子。“我记得伊普斯洛,”他说,“我们是同学,他是个疯狂的家伙,习气怪得很。当然,在他走上邪路之前,他作为巫师是没的说。记得他激动的时候眉毛总要抽抽,模样倒怪有趣的。”卡叮一脸茫然地搜索着四十年前的记忆,然后打了个哆嗦。
“帽子。”他提醒自己,“咱们这就去吧。要是它遭遇了什么不测就太可惜了。”
事实上,帽子无意让任何不测发生在自己身上,眼下它正被夹在一个有些迷惑的黑衣盗贼胳膊底下,迅速往破鼓酒馆前进。
我们很快就会发现,那个盗贼,是一种很特别的贼——一个偷盗的艺术家。其他的贼只是把没钉牢的东西通通偷走,这一个却连钉子也偷。这个贼让整个安卡义愤填膺,因为这是一位专爱挑战高难度的家伙。被这个贼偷走的东西不仅钉得牢,还藏在难以靠近的金库里,有眼尖的守卫把守。还有,此贼偷盗的成功率高得惊人。有些艺术家能把教堂的天花板画满,这位“艺术家”则能把那画偷走。
记在此贼名下的案子包括:在晚祷进行到一半时从鳄鱼神奥夫勒的神庙盗走镶满宝石的开膛刀,在王公最棒的赛马正要赢得比赛时从它脚上偷走银马掌。还有一天,盗贼行会的副老大哥里驼勒·敏扑西在市场上被人撞了一下,回家时发现刚刚偷来的一把钻石不翼而飞,他立刻便明白了谁是罪魁祸首[10]。此人是那种能够偷走先机、盗取时机的贼,还能直接从你嘴里把话偷了去。
不过,今天这一票绝对是这个偷盗艺术家从没体验过的。被偷的东西不仅主动喊贼来偷自己——那声音十分低沉,还分外威严——甚至还给出了详详细细的指示,说明赃物应该如何处理,根本不容拒绝。
此刻正是黑夜和白昼交替的时候,也是安卡-摩波一天的转折点。那些在太阳底下讨生活的人刚刚劳作了一整天,眼下正在休息;那些在冰凉的月光底下老老实实挣饭吃的人则正振作精神准备开工。的确,时间刚好行进到那个温柔的分界点,入室盗窃已经太晚,夜盗又还嫌太早了些。
灵思风孤零零地坐在烟雾弥漫、拥挤不堪的酒吧里,突然桌上落下一团阴影,一个形象凶恶的人影坐到了他对面。灵思风对此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凶恶的人影在这地方实在是过于稀松平常。破鼓酒馆无疑声名狼藉,但却是整个安卡-摩波最有格调的声名狼藉,它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一名声。守在门口的巨怪对每个顾客都要仔细审查,审查项目包括黑色的斗篷、闪闪发光的眼睛和魔法大剑等。那些没通过的人是什么下场灵思风一直没弄明白,没准儿巨怪把他们都吃了。
那人罩着黑色的天鹅绒兜帽,帽子边缘还镶了一圈动物毛皮。这个兜帽里钻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它说:“嘘。”
“我还不想嘘嘘,”灵思风正处在那种意志涣散、难以自持的状态,“再喝点儿应该就得去了。”
“我要找个巫师。”那声音说。听起来它似乎因为想伪装自己而显得格外沙哑,不过这在破鼓酒馆同样是稀松平常。
“有什么特别中意的人选吗?”灵思风戒备起来。这种事可是会惹出麻烦的。
“他要热心于传统,不介意为了巨大的回报承担风险。”另一个声音回答道,它似乎来自陌生人胳膊底下的黑色皮盒子。
“啊,”灵思风说,“这倒是把范围缩小了些。事情是不是还涉及前往未知之地的艰辛旅程,并且很可能要面对无数的危险?”
“事实上,正是如此。”
灵思风微笑起来:“与富于异国情调的生物相遇?”
“有可能。”
“几乎肯定是九死一生?”
“几乎可以肯定。”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拿起自己的帽子。
“好吧,祝你在寻找目标时交上好运气。”他说,“我倒也可以帮帮忙的,只不过我不准备这么干。”
“什么?”
“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去未知的大地,在异国的怪兽爪子底下九死一生,这种事儿我就是不感冒。我试过,但总是抓不住诀窍。要我说,各有各的命,而我生来就是要无聊的。”他把帽子扣在脑袋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了通往街道的台阶底下,就在这时,他身后有个声音说:“一个真正的巫师肯定会接受的。”
他可以继续走。他可以走上台阶,走到街上,去撕格巷克拉奇人开的外卖店买份比萨,然后回去睡觉。这样的话历史就会彻底改变,事实上它还会大幅缩短,但至少今晚灵思风可以睡个好觉,尽管当然是睡在地板上。
未来屏住呼吸,等着灵思风走开。
他没走。原因有三:第一是酒精的作用;第二是自尊心——哪怕最谨慎的胆小鬼,有时心里也会闪出那么一点点自尊;但第三个理由却是那个声音。
那个声音很美,听起来就像野蚕丝般光滑。
巫师与性的关系相当复杂,不过我们已经暗示过,总的说来它可以归结到这么一句:涉及葡萄酒、女人和歌的时候,巫师们尽可以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前辈们给年轻巫师的理由是,魔法的实践劳心费力、十分困难,同黏糊、鬼祟的活动正好互相排斥。他们被告知比较明智的法子,是干脆忘了那些事儿,好好把巫德利的《神秘学入门》搞清楚。有趣的是,这些理由似乎并不能让年轻的巫师们满意,他们怀疑真正的原因在于规矩都是巫师老头子定的,而这些人的记性个个坏得出奇。年轻的巫师们完全想错了,真正的原因早就没人记得:假如允许巫师随随便便繁殖后代,就有出现大法师的危险。
当然,灵思风这人还算见过些世面,而且早先的训练也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他跟女人相处得很是得心应手,哪怕一次处上几个钟头也用不着跑去洗个冷水澡再回屋躺倒。可刚才的声音,即便是雕像听了也不免要从底座上跑下来,到操场上冲刺几圈,再来五十个俯卧撑。那声音能让“早上好”听起来像是邀你上床睡觉。
陌生人掀开兜帽,甩甩自己的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几乎是纯白色的,而皮肤又晒成了金黄色,两者加在一起,恰似一根铅笔正中男人的性欲。
灵思风迟疑片刻,因此失去了保持沉默的绝佳机会。从台阶顶上传来了巨怪的浑厚嗓音。
“嘿,我嗦了你们不能虫则过——”
她向前一跃,把圆形的皮盒子塞到灵思风怀里。
“快,你必须跟我来。”她说,“你有很大的危险!”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不来我就要杀了你。”
“哦,不过等等,那样的话——”灵思风的抗议委实虚弱无力。
三个卫兵出现在楼梯顶端,都是王公私人卫兵。为首的一个低头朝屋里灿烂地微笑。那笑容暗示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下面的笑话只会供他一个人乐和。
他建议道:“谁都别动。”
灵思风听到背后“咔嗒”一声响,后门出现了更多卫兵。
破鼓酒馆的其他客人都顿住了,许多只手停在各式各样的武器上。来人不是城里寻常的警卫队——那些人小心谨慎,基本上还都很腐败。王公的私人卫兵完全不同,他们压根儿就是一坨坨活动的肌肉,而且绝对没法贿赂,哪怕只因为王公的出价比其他所有人都高。无论如何,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那个女人,于是别的顾客都放松下来,准备欣赏表演。最终这事儿说不定还会有些参与的价值,当然那要等明确了哪一方会获胜之后。
灵思风感觉自己手腕上的压力在增加。
“你疯了?”他咝咝地说,“这可是跟那个人作对!”
只听“嗖”的一声,小队长的肩膀上突然长出一把匕首的刀柄。紧接着那姑娘猛一转身,以外科手术般的精确性伸出一只小脚,头一个进门的卫兵猝不及防,被一脚踢中下身。屋里的二十双眼睛里同时漫出了同情的水汽。
灵思风抓住帽子就想往最近的桌子底下躲,可手腕上的桎梏钢铁一般毫不放松。下一个靠近的卫兵被另一把匕首插中了大腿。然后她拔出佩剑——那剑的模样活脱脱是根特别特别长的针——她恐吓似的把它高高举起。
她问:“还有谁?”
一个卫兵举起了十字弓。图书管理员本来弓腰驼背地坐在酒杯跟前,现在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像用橡皮筋扎在一块儿的两根大扫帚柄,“砰”一下把卫兵拍得倒退了几步。弓箭射中灵思风帽子上的星星以后弹开去,隔两张桌的地方坐着位受人尊敬的皮条客,箭正好射入他身边的墙上。他的贴身保镖飞出一把匕首,差点伤了屋子对面的一个小偷,此人于是捞起一张长凳向两个卫兵砸过去,而这两个卫兵又转而攻击离自己最近的酒客。此后就是一长串连锁反应,很快每个人都开始拼命——要么拼命躲,要么拼命往外挤,再要么拼命挥拳头。
灵思风被那姑娘不停地往吧台后猛扯。柜台底下,店主坐在钱袋上,膝盖上横放着两把弯刀,此时他忙里偷闲,正喝着小酒。家具破碎的声音时不时会让他脸上一阵抽搐。
在被拽走之前,最后落入灵思风眼帘的是图书管理员。尽管模样仿佛毛茸茸、装满水的橡胶口袋,但这只猩猩的重量和臂展可不会输给屋里的任何人。眼下他正坐在一个卫兵的肩膀上,努力想拧开对方的脑袋,而且成绩还不坏。
对于灵思风来说,更迫切的问题在于他正被人往楼上拖。
“我亲爱的女士,”他慌慌张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这儿有路通向屋顶吗?”
“有。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嘘!”
她在阴暗走廊的拐角处停下,伸手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金属做的小东西,撒在他们身后的地板上。这些小东西,每一颗都是四根钉子焊在一起,因此无论如何着地,总会有一根竖直朝上。
她挑剔地看着最近的门道。
“你身上该不会正好带着大概四英尺长的绳子吧,嗯?”她显得有些惆怅。刚刚她又摸出了把飞刀,此时正拿在手里抛着玩。
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恐怕没有。”
“可惜我的用光了。算了,来吧。”
“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干。”
她走到最近的窗户跟前,推开百叶窗,一条腿伸到窗台外。
“好啊,”她扭头道,“那你就留在这儿跟那些卫兵解释吧。”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
“不知道。”
“哦,得了!肯定有什么原因!”
“哦,原因倒多的是。只不过我不知道这次究竟是为了哪一个。你来不来?”
灵思风犹豫不决。王公的私人卫队名声很响,但绝不是因为在开展社区警务工作时乐于保持积极正面的态度,事实上把人切切割割更合他们的口味。在他们所深恶痛绝的事情里,其中之一就是,好吧,基本上就是人家跟他们存在于同一个宇宙里。逃离他们的追捕很可能要算是死罪。
“我想或许我该跟你一起走。”他英勇地说,“在这座城里,女孩子孤身一人没准儿会遇上什么危险。”
冻僵的雾气充满了安卡-摩波的街道。小货摊的灯光在浓雾中画出了小小的黄色光圈。
那姑娘停在一个拐角,转身往后瞅了瞅。
“甩掉他们了。”她说,“没必要再哆嗦。现在你很安全。”
“所谓安全,意思是说我正跟一个女杀人狂独处?”灵思风道,“好吧。”
她放松下来,大声嘲笑他。
“我刚刚观察过你,”她说,“一个钟头之前你还担心自己的未来会沉闷无趣呢。”
“我想要它沉闷无趣,”灵思风苦哈哈地说,“否则我担心它会非常短暂。”
“转身。”她一边指挥一边踏进一条小巷。
“哪怕会要了你的命我也不干。”灵思风说。
“我要脱衣服。”
灵思风猛地转过身,脸都红了。他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一阵香气。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可以睁眼了。”
他没动。
“不必担心。我又另穿了些。”
灵思风睁开眼睛,发现那姑娘已经换上端庄的蕾丝长裙,蓬松的袖子很是迷人。巫师张开嘴。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直到刚才他的麻烦还很简单、很有限,稍有机会,他一定能靠着如簧的巧舌说动对方放自己一马;即便这招不管用,他总还可以撒丫子,只要对方让他几步就成。他的大脑开始向负责冲刺的肌肉发送紧急信号,可不等它们到位,她已经再次抓牢了他的胳膊。
“你真的不必这么紧张,”她甜甜地说,“现在,让我们来瞧瞧这东西。”
灵思风还乖乖地把盒子抱在怀里;她扯开盒盖,拿出了校长帽。
环绕帽顶的八钻放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谱中的八种色彩一应俱全,它们在雾气朦胧的小巷里制造出了很特别的效果。如果不是靠了魔法,这多半需要一个机灵能干的特效导演外加整整一队星光镜才能完成。她把它举得高高的,帽子创造出一团彩色的星云。常人一般只有在从事过某些违法活动之后才会看见这景象,能在清醒时就有这份荣幸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灵思风慢动作跪倒在地。
她低头看看他,一脸奇怪。
“腿软了?”
“这是——这是那顶帽子。校长的帽子。”灵思风哑声道。他眯起眼睛。“你偷的!”他一面怒吼一面挣扎着站起来,伸手去抓闪闪发光的帽檐。
“不过是顶帽子。”
“快给我,马上!女人不准碰它!它属于巫师!”
“你干吗这么激动?”
灵思风张开嘴。灵思风把嘴闭上。
他想说:这是校长帽,你不明白吗?这是给所有巫师的头头戴的,嗯,戴在所有巫师的头头的头上,不,从象征的意义上讲它是所有巫师一同戴的,反正理论上应该是这样,而且它是每个巫师追求的目标,是代表有组织魔法的符号,是这整个职业的宝塔尖儿,是一个符号,它对所有巫师的意义在于……
校长帽的事是灵思风入学第一天人家告诉他的,那时他还很容易被感动,所以这故事就像块沉甸甸的铅一样沉进了他这团果冻里。世界上的事没几件他能拿得准,但校长帽的重要性他却非常确定。谁都希望自己的生活中能有一点点魔法,也许连巫师也不例外。
灵思风。帽子说。
他朝那姑娘瞪大眼睛:“它跟我说话了!”
“就好像你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
“没错!”
“它对我也是这样。”
“可它知道我的名字!”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名字,蠢家伙。毕竟我们可是有魔力的帽子。
帽子的声音不仅仅具有衣料的质感,还带种奇特的混响,仿佛许许多多声音同时说话,而且时机掌握得几乎天衣无缝。
灵思风让自己精神振作起来。
“噢,伟大而奇妙的帽子,”巫师的语气相当夸张,“请击倒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她竟然放肆到……不,不只是放肆,她竟然——”
哦,得了,闭嘴。她偷我们是因为我们下了命令。险得很呢,还真是。
“可她是个——”灵思风迟疑着,“可她的性别是……”他喃喃道。
你母亲也一样。
“对,好吧,可她不等我生下来就跑了。”灵思风含含糊糊地说。
整座城里,有无数个声名狼藉的小酒馆,随你怎么挑,你偏就进了他那间。帽子抱怨道。
“我能找到的巫师就他了,”那姑娘说,“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的,不是吗?他帽子上还写着‘巫帅’什么的呢。”
对你读到的东西可不能全信。反正现在也太迟了。我们时间不多。
“等等,等等,”灵思风赶紧插话,“怎么回事?你想让她偷你?为什么我们时间不多了?”他对校长帽伸出根手指,开始发难,“无论如何,你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把你偷了,你应该待在——待在校长的脑袋上!仪式就在今晚,我本来也该参加的——”
大学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情。我们绝不能被带回去,明白?你必须带我们去克拉奇,那里有个配得上我们的人。
“为什么?”灵思风断定那声音有些古怪。它听起来叫人完全无法拒绝,仿佛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命运。假如它命令他走下悬崖,他很可能要等跌到半路才会想起自己或许应该稍微反抗一下。
一切魔法的末日近在眼前。
灵思风心虚似的四下瞅瞅。
他问:“为什么?”
世界很快就要毁灭。
“什么,又来了?”
我是认真的。帽子闷闷不乐地说,冰巨人的胜利,末日,众神的下午茶时间,所有这一切。
“我们能阻止吗?”
眼下未来尚未确定。
灵思风脸上笼罩的恐惧慢慢开始消退。
他问:“这是猜谜语吗?”
如果你只管听人吩咐,别想着要理解什么的,这样事情或许会客易些。帽子说,年轻女人,现在你把我们放回我们的盒子里。很快就会有许多人来找我们了。
“嘿,等等,”灵思风道,“这许多年里我怎么从没听见过你说话?”
我没有什么需要说的事儿。
灵思风点点头,听上去挺合理的。
那姑娘说:“听着,只管把它塞进盒子里,我们得赶紧。”
“请你多表现出一点点敬意,年轻的女士。”灵思风盛气凌人地说,“你所提到的正好是古老魔法的象征。”
“那就你拿着好了。”
“嘿,我说——”灵思风赶紧追上去,那姑娘已经飞快地跑到巷子的尽头,穿过一条狭窄的街道,进入了另外一条巷子。在这里,道路两旁的房子醉醺醺地挤在一起,最顶上一层竟然可以相互接触。她停下来。
“怎么?”她厉声问。
“你是那个神秘的小偷,对不?”灵思风说,“大家都在谈论你,说你就连锁上的东西也能偷走什么的。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哦?”她冷冷地说,“怎么个不一样法?”
“嗯,你更……矮些。”
“哦,赶紧走吧!”
在这片街区,路灯原本就不大常见,到这里更是完全消失了踪影。前方除了虎视眈眈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说快走,”她重复道,“你怕什么?”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杀人犯、拦路抢劫者、刺客、扒手、划包的、卫兵、骗子、强奸犯和强盗。”他说,“那前面可是暗影区[11]!”
她说:“没错,可其他人绝不会到这儿来找我们。”
“哦,他们会来的,相信我,只是不会再出去。”灵思风道,“就跟我们一样。我是说,你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是说,那里头有些人……”
“不是有你保护我吗?”
灵思风仿佛听到几条街之外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你知道吗?”他叹口气,“其实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那就走吧,走进这些险恶的街道,他暗想。到了其中某个地段,他会撒丫子开跑。
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春夜,暗影区里伸手不见五指,读者压根儿没法读到灵思风如何穿过了一条条阴森可怖的巷子,所以本段的描写将略微往上抬升,越过华丽丽的房顶、越过一片弯弯曲曲的烟囱,转而欣赏寥寥几颗冲破浓雾的星星。我们将努力无视下方的动静:小步快跑的声音、冲刺的声音、软骨摩擦的嘎吱声、呻吟声,还有闷在喉咙里的尖叫。所有这一切听起来很像是有只野兽在拼命节食两个星期以后决定来暗影区溜达溜达。
在靠近暗影区中心的某处有个院子——这一区从来没有好好绘过地图,所以位置什么的只能说个大概。至少这里的墙上有火把,不过它们喷出来的光线就跟暗影区本身一样,泛着阴险的红光,核心一片漆黑。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冲进院子里,立刻扒住墙壁使劲喘气。那姑娘随后走进发红的光线中,自顾自地哼着小曲。
她问:“你还好吧?”
灵思风道:“嗯……”
“抱歉。”
“那些人,”灵思风语无伦次,“我是说,你那么踢他的……你抓住他们的……你还一剑刺进了那一个的……你是谁?”
“我叫柯尼娜。”
灵思风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抱歉,”他说,“没听过。”
“我才来没多久。”
“嗯,我猜你也不是这边的人,”他说,“否则我肯定应该听说过。”
“我在这儿找了个落脚的地儿。咱们进去吧?”
灵思风抬头看了看,稀稀拉拉的火把释放出雾蒙蒙的光线,隐约可以看见一根脏兮兮的长杆,说明深色小门背后就是巨怪脑袋客栈。
一个钟头之前我们才目睹了一场很不体面的混战,地点是在破鼓酒馆。大家或许会以为那是个声名狼藉的下流小酒馆,但事实并非如此。它是个声名狼藉的上流小酒馆,顾客都挺体面,尽管是种有些粗糙的体面——他们或许会打打杀杀,但干架的时候都很随和,彼此平等,心里半点不带恶意。就连孩子也可以进去喝杯柠檬汁,他能遇到的最糟糕的事会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后脑勺被拍上了一巴掌罢了,而就连这也还要等他母亲听出他扩展了词汇量之后。如果气氛比较祥和,而且又能肯定今晚图书管理员不会出现,店主有时还会在吧台上摆几碗花生呢。
巨怪脑袋是另外一种粪坑,气味完全不同。这儿的顾客,假如他们改过自新,从头到脚把自己打理干净,再把整个形象都改进到让人无从辨认,那么他们可能——仅仅是可能——有希望被当成社会的渣滓。而在暗影区,渣滓就是渣滓。
顺便说一句,杆子上挂的不是招牌。取名的时候他们决定管这地方叫“巨怪脑袋”,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灵思风觉得一阵恶心,他把嘟嘟囔囔的帽子盒紧紧抱在胸口,抬脚走进店里。
沉寂。沉寂裹住他们,非常厚实,仿佛一打有毒物质散发出的气体,保证能将寻常的脑子变成奶酪。疑虑重重的眼睛透过浓雾瞅着他们。
两粒骰子咔嗒咔嗒地停在了桌面上。声音听着响亮极了,而且显示出的很可能不是灵思风的幸运数字。
柯尼娜走进屋里,举止端庄,身材出奇地娇小。灵思风跟在她身后,感到好几十个客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往旁边瞟瞟,净看见些不怀好意的脸,这些人想也不想就会杀了他,事实上还会觉得杀他比想想要容易得多呢。
体面的酒馆有吧台,这里只有一排矮矮胖胖的黑瓶子外加靠墙隔板上的那两只大木桶。
沉默像止血带一样收紧了。灵思风暗想,现在,我们随时都可能被……
一个满身肥肉的大块头推了一下屁股底下的凳子,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又邪里邪气地冲自己的同伴眨眨眼。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皮毛马甲和一张皮革遮羞布,嘴巴张开时活像个带褶皱的洞。
他说:“找男人来了,小女士?”
她抬头看着他。
“请别靠近。”
蛇一样的笑声在屋里蠕动。柯尼娜的嘴像信箱一样啪地闭上了。
“啊,”大块头男人咯咯笑道,“不错,俺就喜欢这样带劲儿的姑——”
柯尼娜伸出一只手。只见一团颜色苍白的模糊影像,在这儿和那儿稍作停顿。几秒钟的难以置信之后,那个大块头呻吟了一声,蜷起了身子,动作极为缓慢。
酒馆里的人一拥而上,只有灵思风往后缩。他的本能要他逃走,但他知道这本能会让他立刻送掉小命外头可是暗影区。无论接下来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发地点都只能在这儿。这念头实在不怎么让人安心。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外两只从他怀里夺走了帽子盒。
柯尼娜越过他身边,捞起裙子,一脚踢中灵思风腰旁的目标,动作干净利索。某人在他耳畔呜咽一声,然后颓然倒地。那姑娘优雅地一转身,抓起两只酒瓶,在台子上砸掉瓶底,落地时她已经将锯齿状的一端已经对准了身前。摩波匕首,黑话里是这么叫的。
面对它们,巨怪脑袋的顾客纷纷失去了兴趣。
“有人抢了帽子。”灵思风嚅动着发干的嘴唇,“他们从后门溜了。”
柯尼娜瞪了他一眼,然后往外跑去。巨怪脑袋里的乌合之众自动闪开,活像是认出了同类的鲨鱼。趁这些人对自己还没有形成准确的判断时,灵思风急忙跟在她身后飞奔而去。
他们跑进另外一条巷子,迈开大步往前冲。灵思风努力想跟那姑娘齐头并进——他担心跟在她身后难免踩上什么尖利的东西,另外他也不大确定她能不能记得自己跟她是在同一条战线上的,无论那是什么战线。
毛毛雨三心二意地在天上飘着。巷子尽头出现了微弱的蓝光。
“等等!”
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太强烈,连她也不由放慢了步子。
“怎么了?”
“那人为什么不跑了?”
柯尼娜坚定地说:“我会问问看。”
“为什么他浑身都是雪?”
她停下来,转过身,双手叉腰,一只脚好不耐烦地敲打着潮湿的鹅卵石地面。
“灵思风,咱们认识才一个钟头,你已经让我非常吃惊——你居然能活这么久。”
“好吧,可我活下来了,不是吗?随你去问谁,他们都会承认我在这方面有点才能。我有瘾。”
“对什么有瘾?”
“生命。我很早就对它上了瘾,到现在都不打算戒掉,所以相信我,那儿绝对有问题!”
柯尼娜回头看了看被那圈蓝光环绕的人影。它似乎正盯着自己手里的什么东西。
雪花不断落在他肩头,看起来像是特别严重的头皮屑。致命的头皮屑。灵思风对这类东西有种本能的直觉,还有深深的怀疑,疑心那人已经去了某个不再需要洗发香波的地方。
他们沿着一堵亮闪闪的墙往前蹭。
她承认:“这人的确有什么地方怪里怪气。”
“你是指他竟然拥有一场私人暴风雪吗?”
“反正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在微笑。”
“要我说,是冻在脸上的傻笑。”
那人两只手上都挂着冰柱,正打开盒盖。校长帽的第八色光往上照出一双贪婪的眼睛,眼珠上面已经蒙了厚厚的一层霜。
“认识?”柯尼娜问。
灵思风耸耸肩。“街上见过,”他说,“这人叫狐狸拉里还是白鼬菲兹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是个啮齿类。他不过是个小偷,人畜无害。”
柯尼娜打个哆嗦:“他看起来可冷得紧。”
“我估摸着他已经到了某个更暖和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该把盒子盖上吗?”
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帽子的声音从光亮中传来,就像这样,魔法的敌人都将灭绝。
灵思风不准备相信一顶帽子的话。
“我们需要什么东西把盖子合上,”他喃喃道,“一把匕首什么的。你不会正好有一把吧,嗯?”
“把眼睛转开。”她警告说。
又一阵窸窸窣窣和一阵香水味。
“你可以回头了。”
对方递给灵思风一把十二英寸长的飞刀。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接过来,发现刀锋边缘极小的金属微粒闪着光。
“谢谢。”他回转身,“不会害你没的用了吧,啊?”
“我还有别的。”
“当然。”
灵思风把刀伸出去,动作十分谨慎。靠近盒子时,刀锋渐渐变成白色,同时开始冒烟。他感到一股寒意击中自己的手,不禁抽泣了几声——那是种燃烧的、锋利的寒意,一路顺着他的胳膊往上爬,坚定地对他的精神发起了攻击。他强迫自己僵硬的手指行动起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刀尖终于碰到了盒盖的边缘。
亮光消散,雪花变成雨夹雪,最后融化成毛毛雨。
柯尼娜轻轻把灵思风推开,从那人冻僵的胳膊里扯出了盒子。
“真希望我们可以为他做点什么,就这么把他留在这儿我总觉得不太好。”
“他不会介意的。”灵思风自信满满地说。
“没错,但我们至少可以让他靠着墙。”
灵思风点点头,伸手去抓冻贼的冰胳膊。那人从他手里滑开,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并且碎了一地。
柯尼娜看看满地的碎片。
“呃。”她说。
巷子另一头,巨怪脑袋的后门处有些动静。灵思风感到匕首被人夺走,然后擦着自己的耳朵飞过,沿着水平的轨道没入二十码外的门柱里。某人伸出来的脑袋匆匆忙忙地缩了回去。
“咱们最好离开这儿。”柯尼娜跑起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们躲躲吗,你那儿?”
灵思风连蹦带跳地跟上去:“我一般都睡在大学里。”
你们绝不能回大学。帽子在盒底咆哮。灵思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反正那主意对他也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他说:“再说天黑以后他们也不准女人进去。”
“天黑之前呢?”
“一样。”
柯尼娜叹口气:“真蠢。你们巫师干吗对女人这么抵触?”
灵思风皱起眉头。“我们对女人不能抵也不能触,”他说,“关键就在这儿。”
不吉利的灰色薄雾席卷了摩波的码头,雾气汇成水珠从船索上滴下,缠住醉醺醺的房顶,出没于小巷之中。有一种观点认为,夜里的码头甚至比暗影区还要危险。至少四个人已经意识到这话的真实性,其中包括两个拦路抢劫的、一个顺手牵羊的,外加一个仅仅只是碰了碰柯尼娜的肩膀想打听下时间的。
“介意我提个问题吗?”灵思风迈过那个不幸的行人,留对方蜷在地上独自痛苦。
“嗯?”
“我是说,我可不想冒犯你。”
“嗯?”
“只不过我注意到——”
“嗯?”
“你对待陌生人的方式非常独特。”说完,灵思风立刻低头躲闪,但什么也没发生。
“你在那底下干吗?”柯尼娜满不耐烦地问。
“抱歉。”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没办法,我随我父亲。”
“那么令尊是谁,野蛮人克恩[12]吗?”灵思风咧开嘴,表示自己不过是开个玩笑。至少他的嘴唇拼命往上翘来着。
“没必要拿这个取笑,巫师。”
“什么?”
“这又不是我的错。”
灵思风的嘴唇无声地嚅动。“抱歉,”他说,“我没听错吗?你父亲真是野蛮人克恩?”
“没错。”那姑娘冲灵思风皱起眉,“谁都得有个父亲,”她补充道,“我想甚至连你也不例外。”
她从街角伸出脑袋打探一番。
“安全,来吧。”她说。他们继续踏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大步往前走,她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我猜你父亲多半是个巫师吧。”
“恐怕不是,”灵思风说,“魔法是不准在家族中遗传的。”他停下脚步。他认识克恩,有一次克恩娶了个跟柯尼娜一般年纪的姑娘,他还参加婚礼来着。克恩这人有个特点,他总把每个钟头里都塞满了无数个分钟。“很多人都想像克恩一样呢,我是说,他是最棒的战士,最伟大的盗贼,他——”
柯尼娜厉声道:“你该说,很多男人都想像他一样!”她倚着一堵墙冲他瞪眼。
“听着,”她说,“有个挺复杂的词儿,一个老女巫告诉我的……记不大清了……这种东西你们巫师该知道。”
灵思风默想片刻。“果子酱?”他尝试道。
她一脸暴躁地摇摇头:“那词儿的意思是说你会像你父母。”
灵思风皱起眉头。关于父母的问题他一向不大拿手。
他胡乱蒙道:“盗窃癖?惯犯?”
“带‘义’字的。”
“享乐主义?”灵思风几乎绝望。
“义传。”柯尼娜道,“那个女巫解释给我听过。我母亲是在神殿里给不知道哪个疯子神跳舞的,父亲救了她,然后——他们在一起待了段时间。大家说我的长相、身材都随她。”
灵思风拼命献殷勤:“而且它们都非常不错。”
她红了脸:“嗯,好吧,但父亲给了我可以系住一艘船的肌肉,我的反应灵敏得好像热锡上的蛇,极其渴望顺手牵羊,而且每次遇见陌生人我都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九十英尺开外我就该扔把匕首过去刺穿他的眼睛。而且我的确能办得到。”她带着一丝自豪添上一句。
“老天爷。”
“就为这,男人通常都对我敬而远之。”
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嗯,难免的。”
“我是说,一等他们发现了,你就很难留住你的男朋友。”
“除非是掐住他的喉咙,我猜。”灵思风道。
“要想建立起真正的关系,这招可帮不上什么忙。”
“没错,我看得出。”灵思风道,“不过,要是你想当个声名赫赫的野蛮人盗贼倒是挺有用的。”
“可是,”柯尼娜说,“假如你想当的是个理发师呢?”
“啊。”
他们无言地盯着雾气。
灵思风问:“真正的理发师?”
柯尼娜叹口气。
“我估计野蛮人理发师可没多大市场。”灵思风道,“我是说,谁想来个香波洗发外带砍头?”
“可每次看到美容的工具,我就实在忍不住想拿把双刃指甲剪到处乱挥。我是说剑。”柯尼娜道。
灵思风长叹一声。“这感觉我明白,”他说,“我曾经想当个巫师。”
“可你不就是巫师?”
“啊。嗯,当然,不过——”
“安静!”
灵思风发现自己被压在墙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小股凝结成水的雾气立刻开始往他脖子里滴。一柄宽大的飞刀凭空出现在柯尼娜手里,她蹲伏在地,活像丛林中的野兽,或者更糟的,活像丛林里的野人。
“怎么——”灵思风张开嘴。
“住口!”她咝咝地说,“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她站起来,以一只脚为轴转过身,同时飞刀出手,动作一气呵成。
唯一的动静只有一声空洞、木质的“砰”。
柯尼娜站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她血管里激**的是英雄的血,极其固执,害她一辈子也干不成围着粉红色围巾的那个行当,但这一次她却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
她说:“我刚刚杀了个木头箱子。”
灵思风转过街角。
行李箱站在滴水的街道上,刚才的匕首还插在箱盖上颤颤巍巍,它瞪着柯尼娜。接着它稍稍改变姿态,小短腿踏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探戈步子,转而瞪上了灵思风。除了一把锁和两根铰链,行李箱压根儿没有五官,可它瞪起眼来比一块大石头上所有的美洲鬣蜥加在一起还厉害。它简直能瞪赢玻璃眼珠的雕塑。要论那种遭受背叛的哀怨,挨了主人一脚的小猎犬也只好老实回狗窝里趴着去。眼下箱子上还插着几个箭头和几把断剑。
“这是什么?”柯尼娜咝咝地问。
灵思风一脸疲惫:“只不过是行李箱。”
“你是它的主人?”
“其实说不上。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它危险吗?”
行李箱拖着脚转过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关于这一点存在着两种思路。”灵思风道,“有些人说它挺危险,其他人说它极其危险。你怎么想?”
行李箱把盖子扬起来一点点。
行李箱是用智慧梨木做的,这种植物魔力很强,以至于在碟形世界上基本已经绝种,只在一两个地方还残存着一点。它同柳兰有些类似,只不过它们对强辐射的地点不感兴趣,而偏爱曾经大量释放魔法的区域。传统上巫师的法杖都使用这种材料,行李箱用的也是它。
箱子带着很多魔法特质,其中有一条相当简单明了:它会跟着自己认定的主人去任何地方。这“任何地方”可不仅仅是指某个维度,又或者某个国家、某个宇宙、某几次转世。“任何地方”——它就像伤风一样难以摆脱,而且令人不快的程度比伤风要高得多。
另外,行李箱在保护主人这方面非常极端,而要形容它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态度就比较困难,不过我们大概可以从“嗜血残忍的恶意”开始一路往深处探索。
柯尼娜盯着箱盖。它看起来很像是张嘴。
“我想我会投‘致命的危险’一票。”她说。
“它挺喜欢薯片。”灵思风主动提供信息,然后他又补充道,“哦,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它吃薯片。”
“那人呢?”
“哦,人也吃。目前为止大概十五个,我想。”
“好人还是坏人?”
“死人而已。它还能帮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放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就洗过熨过了。”
“并且沾满鲜血?”
“你知道,这就是好笑的地方。”
“好笑的地方?”柯尼娜重复一遍,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行李箱。
“对,因为,你瞧,箱子里面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有点像多维空间,而且——”
“它对女人是什么看法?”
“哦,它一点不挑剔。去年它吃了本咒语书,闷闷不乐了三天又把它吐出来了。”
“太可怕了。”柯尼娜往后退却。
“哦,是的,”灵思风道,“一点不错。”
“我是说它瞪眼的样子!”
“这它倒挺拿手,不是吗?”
我们必须动身去克拉奇。帽子盒里的声音说,这些船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一艘,征用它。
灵思风睁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船索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许多被雾气环绕的阴影。泊锚灯星星点点地分散在各处,在黑暗中制造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球。
“它的话真的很难违抗,不是吗?”柯尼娜道。
“我正在努力。”灵思风额上渗出了汗珠。
立刻上船。帽子说。灵思风的双脚自己挪动起来。
他哀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没有选择。相信我,如果能找到个八级巫师,我肯定不找你。我绝不能被戴上!
“为什么不行?你不就是校长帽吗?”
从古至今的每一个校长都透过我讲话。我就是大学,我就是传承,我代表了人类所控制的魔法——我绝不会让一个大法师把我戴在头上!绝不能再有大法师了!这世界太虚弱,承受不了大法了!
柯尼娜咳嗽一声。
她斟酌着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能明白一部分,可我半点也不信。”灵思风边说边把脚牢牢钉在鹅卵石地面上。
他们管我叫傀儡帽!帽子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嘲讽,那些一身肥油的巫师,他们背叛了大学所代表的一切,却管我叫什么傀儡帽!灵思风,我命令你,还有你,女士,好好为我服务,我将满足你们最深的渴望。
“如果世界马上就要完蛋,你还怎么满足我最深的渴望?”
帽子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你们有没有什么最深的而且又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满足的渴望?
“我说,你怎么能施魔法?你不过是顶——”灵思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再说了,被世界上最强大的巫师戴了两千年,你总会学到点儿什么。现在,我们必须逃了。
不过,当然要逃得很有尊严。
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柯尼娜,对方只是耸耸肩。
“别问我,”她说,“这看来挺像是冒险。恐怕我命中注定得经历这些。我跟你说,这就是基因[13]。”
“可冒险这种事儿我压根儿不行!相信我,我已经冒过一打险了!”灵思风哀号道。
啊,经验丰富。帽子说。
“不,我说真的,我这人胆小如鼠,从来都只晓得逃跑。”灵思风的胸膛上下起伏,“危险从来只能盯着我的后脑勺,哦,已经几百次了!”
我并不要你陷入危险。
“好极了!”
我要你远离危险。
灵思风泄了气。“为什么是我?”他呻吟道。
为了大学,为了魔法的荣耀,为了整个世界,为了你内心的渴望。再说,如果你不干,我就把你活活冻死。
灵思风长叹一声,几乎像是松了口气。贿赂收买、甜言蜜语、苦苦哀求,这些他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威胁嘛,真的,威胁他熟得很。他知道遇到威胁自己该怎么办。
太阳就像煮坏的荷包蛋,点亮了小神日。雾气化作一条条银色和金色的飘带渐渐往安卡-摩波收紧——潮湿、温暖、悄无声息。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了春雷的轰隆声。天气似乎暖得有些反常。
巫师们通常都起得挺晚。可这天早晨,不少巫师都早早起床,漫无目的地在走道里晃悠。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改变的味道。
魔法溢满了大学。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里本来也满是魔法,可那是种舒适的老魔法,危险性和令人激动的程度相当于卧室穿的拖鞋。而眼下渗进古老现实中的却是种全新的东西,充满生机,锯齿一般锋利,彗星的火焰一样冰冷、明亮。它钻进石头里,遇到尖利的边缘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是世界这张尼龙地毯上的静电。它发出嗡嗡声、咝咝声。它弄卷了巫师的招牌胡子,它让一缕缕第八色烟从巫师的指尖喷涌而出,尽管过去三十年里这些手指所施的魔法至多也不过是一点点光幻术罢了。如何才能把这效果形容得富于品位而又巧妙得体呢?对于大多数巫师来说,这就像是身为一个老头,突然面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结果他带着满心的恐惧、欢乐和惊讶,发现自己的肉体突然跟精神一样雀跃不已。
此时,在大学的大厅和走道里,一个词低声流传着:大法!
几个巫师偷偷摸摸地试了试自己好些年来一直没能掌握的咒语,并且惊奇地看到它们完美地呈现在眼前。起先大家还挺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了信心,他们要么高喊着、叫嚣着冲彼此乱丢火球,要么从帽子里变出鸽子,让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金属小圆片从天而降。
大法!有一两个特别老成持重的巫师,过去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吃个把生蚝,现在却把自己隐形,追得女仆们到处跑。
大法!几个胆大的家伙尝试了一把古老的飞行咒语,眼下正在房椽间上上下下地飘着,只稍微有些晃悠。大法啊!
只有图书管理员没有参与这顿疯狂的早餐。他瞧了那些傻子一会儿,噘起自己孔武有力的嘴唇,硬邦邦地朝自己的图书馆爬去。假如有人肯对他稍加留意,就会听见他插上了大门。
图书馆里突然安静了。书早就不再焦虑,它们已经把担忧抛在身后,进入了由绝望的恐惧形成的一潭死水之中。眼下它们像无数被催眠的兔子一样蹲在自己的书架上。
图书管理员抬起毛茸茸的长胳膊,一把抓住《佧浦斯罗克之魔法大辞典——附为智者准备的评注》,半点不给对方机会逃跑。他用长长的手指安抚住它的恐惧,翻到“大”字部,温柔地把哆哆嗦嗦的书页展平,然后一片坚硬的指甲顺着条目往下滑,一直来到:
大法师,名词。(神秘学)巫师的原型,新魔法进入世界的大门,此巫师不受自己身体之物理能力所限,亦不被命运或死神掌握。据载,世界年轻时原有许多大法师,但如今已不可再有,为此吾等感谢诸神,因为大法非人类所能掌握,大法师回归则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假使造物主想让人与神一般强大,他会索性给人安上翅膀。
另见:末日、冰巨人之传说以及众神的下午茶时间。
图书管理员读完了交叉引用的部分,回到第一个条目,睁着深邃的黑眼睛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位,爬到自己的桌子底下,把毯子拉起来罩住了脑袋。
在大厅上方为吟游诗人准备的长廊里,卡叮和锌尔特同样注视着底下的情景,不过他们的情绪却与图书管理员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处,效果几乎与阿拉伯数字10完全一样。
“怎么回事?”锌尔特问。他一宿没睡,脑子不大清楚。
“魔法正流进大学,”卡叮道,“大法师就是这个意思,魔法的管道,真正的魔法,我的孩子。不是过去几个世纪里我们凑合着用的老东西,这是新生的……新生的——”
“呃,新生命?”
“完全正确。这是充满奇迹的时刻,一种……一种——”
“奇迹时刻?”
卡叮皱起眉头。“对,”最后他说,“就是那之类的,我猜。你在语言文字上倒很有一套。”
“谢谢你,兄弟。”
高级巫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样熟稔的称呼。他转过身,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望着底下的魔法大汇演。他的双手自动伸向衣兜,寻找他的烟袋;可他停了下来,咧着嘴捻了个响指。一根点燃的卷烟出现在他嘴里。
“好多年都没能这么干了。”他沉吟道,“剧变啊,我的孩子。他们还没意识到呢,可这就是门会和等级的末日了。那不过是个——是个定量配给的系统,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那男孩在哪儿?”
锌尔特道:“还在睡——”
“我在这儿。”科银说。
他站在通向高级巫师住处的拱门底下,手里拿着那根第八元素锻造的法杖,法杖足足比他高出一倍。黄色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细小的纹路,在法杖毫无光泽的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那种黑色实在暗淡,几乎像是世界的一条裂缝。
锌尔特感到自己仿佛被金色的目光刺穿,就好像对方正从他的后脑勺读取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啊——”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快活又慈爱,其实根本就好像是临死前的哽咽。这样一个开头之后,他对这场谈话的贡献只可能越来越糟。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说:“看来你……嗯……起来了。”
卡叮道:“我亲爱的孩子。”
科银瞪着他看了半天,眼神冰冷。
“昨晚我见过你,”他说,“你强大吗?”
“一点点而已,”卡叮很快记起这孩子有个不好的倾向,喜欢把魔法当成强者间生死决斗的游戏,“但肯定不如你,我敢说。”
“我就要成为校长,一如我的命运?”
“哦,绝对的,”卡叮道,“毫无疑问。我能瞧一眼你的法杖吗?多么有趣的设计——”
他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
这行为无论如何也是对礼仪的粗暴侵犯。不等对方明确同意就去碰人家的法杖,这种事巫师连想也不该想。可有些人就是没法相信小孩子也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总觉得寻常的礼貌不必用在他们身上。
卡叮的手指握住黑色的法杖。
接下来的噪声似乎并没经过锌尔特的鼓膜,更像是身体的直接感受。卡叮弹起来撞到长廊对面的墙上,声音就好像一麻袋肥猪肉掉到了人行道上。
“别。”科银说。他转过头,目光穿过锌尔特,直看得对方煞白了一张脸,然后他添上一句:“扶他起来。他多半伤得不重。”
庶务长赶忙跑过去,弯腰查看卡叮的伤势。年老的巫师呼吸沉重,脸色也十分奇特。锌尔特拍拍他的手,直到他睁开一只眼睛。
卡叮低声问:“刚刚发生的事儿你瞧见了没?”
锌尔特咝咝地说:“我不大确定。嗯,刚刚发生了啥?”
“它咬了我。”
“下次你碰我的法杖,”科银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你就死定了,明白吗?”
卡叮抬起头,动作很轻柔,免得掉下什么零零碎碎的东西。
“完全明白。”他说。
“现在我想看看大学了,”男孩继续道,“我听说过好多和它有关的故事……”
锌尔特帮卡叮站起来,然后搀着他,乖乖地跟在男孩身后一路小跑。
“别碰他的法杖。”卡叮喃喃道。
“我会记得,嗯,不去碰它。”锌尔特坚定地说,“那是什么感觉?”
“你被毒蛇咬过吗?”
“没有。”
“那你完全可以理解那是种什么感觉。”
“啊?”
“那感觉一点也不像被蛇咬。”
他们快步追上科银坚定的背影,男孩大步走下楼梯,穿过通向大厅的壮美拱门。
锌尔特一闪身跑到前头,拼命想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这是大厅。”他说。科银金色的眼睛转向他,巫师立刻觉得口干舌燥,“叫这名字是因为它是个厅,你明白,而且很大。”
锌尔特咽口唾沫:“它是个很大的厅。”他奋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后一点条理被那探照灯一样的目光燃烧殆尽,“一个特别大的厅,所以它才叫作——”
“那些人都是谁?”科银拿法杖一指。他进门的时候,聚在大厅里的巫师纷纷转过身来,现在他们又都忙不迭地退开,就好像把法杖当成了火焰喷射器。
锌尔特沿着大法师的目光看过去,科银指的是装饰在墙上的肖像画和雕塑。过去的校长们留着长长的胡须,戴着尖尖的帽子,手里或抓着华美的卷轴,或拿着富于象征意义的占星装备;他们俯视众生的目光里充满了强烈的自高自大,当然那也可能是出于长期便秘。
“在这些墙上,”卡叮道,“两百个最伟大的巫师俯视着你。”
“我不喜欢他们。”法杖射出一道八色火焰,校长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且窗户也太小——”
“天花板太高——”
“一切都太老——”
眼看着法杖闪烁、吐火,巫师们纷纷扑倒在地。锌尔特把帽子拉下来遮住眼睛,滚到一张桌子底下。大学的整个构造都在他身边飘**。木头嘎吱作响,石头痛苦呻吟。
有什么敲了敲他的头。他尖叫起来。
“闭嘴!”卡叮努力盖过周围的喧嚣,“把你的帽子拉上去!拿出点尊严来!”
“那你又在桌子底下干吗来的?”锌尔特酸溜溜地问。
“我们必须抓住机会!”
“什么,就像抓住法杖那样?”
“跟我来。”
锌尔特钻出去,发现外头是一个明亮的新世界。一个恐怖而明亮的新世界。
粗糙的石墙消失了。被猫头鹰占据的阴暗房椽消失了。铺着黑白瓷砖、图案让人眼睛发直的地板消失了。
消失的还有高处的小窗户,窗户同窗上柔软的古董油污一起不见了踪影。纯粹的日光涌进大厅,这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呢。
巫师们张大嘴巴面面相觑,眼前的景象与一直以来他们想象的样子完全不同。毫不宽容的阳光将华丽的金丝刺绣打回原形,变成镀金;精美的衣料也暴露了身份,原来它们只是污迹斑斑的破旧天鹅绒而已;飘逸的美须变成了沾满尼古丁印记的一团乱麻,璀璨夺目的八钻原来也只是挺次的安卡石罢了。清新的光线探索着、刺探着,所有教人舒服的阴影都被一一剥离。
而且,锌尔特不得不承认,留下来的一切实在令人缺乏信心。突然之间,他敏感地意识到在自己的袍子底下——在他那褴褛的、严重褪色的袍子(这一事实又带来一波崭新的罪恶感),在他那被老鼠打了个洞的袍子底下——他仍然穿着居家的拖鞋。
现在大厅几乎整个变成了玻璃,要不就是大理石。一切都那么华丽,锌尔特觉得自己简直不配待在这里。
他转向卡叮,发现自己的巫师兄弟正盯着科银,两眼闪闪发光。
大多数巫师都是这副表情。巫师嘛,假如他们不被力量吸引,那就算不上巫师了,而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力量。那根法杖就像耍蛇人手里的眼镜蛇,把他们全都迷住了。
卡叮伸出一只手想拍拍男孩的肩膀,不过中途及时改了主意。
“棒极了。”他改用嘴巴说。
他转身面对代表了魔法的巫师们,然后举起两只胳膊。“我的兄弟们,”他高声吟道,“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位拥有伟大力量的巫师!”
锌尔特扯扯他的袍子。
“他差点杀了你。”他咝咝地说。卡叮不理不睬。
“现在我建议——”卡叮咽口唾沫,“我建议推选他为校长!”
片刻的寂静之后,爆发出阵阵欢呼和表示反对的怒吼。人群后排好几堆人吵了起来,靠近前排的巫师倒不那么热衷于争执。他们能看清科银脸上的微笑。那笑容明亮灿烂又冰冷刺骨,就好像月亮露出的笑脸。
人群中一阵**,然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巫师挤到了前排。
锌尔特认出那是欧汶·哈喀德里,七级,教授魔法传承。他气得涨红了脸,同时又愤怒得脸色煞白。他的话仿佛无数把匕首破空而来,话音短促得好像修剪过的灌木,语气干脆仿佛饼干。
“你疯了不成?”他说,“只有升至第八级的巫师才能当校长!同时其他几位最高等级的巫师还必须在庄严的代表会议上推举他!(当然是在众神的指导下)这可是魔法的传承!(亏你想得出来)”
哈喀德里研究魔法传承已经好多年,因为魔法通常都是一个双向的过程,因此他身上也留下了这门功课的痕迹。他似乎像干酪酥条一样的脆弱,同时不知怎的,这种干瘪的举止让他拥有了朗读标点符号的能力。他站在那儿,气得浑身发抖,但同时也注意到自己很快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事实上他变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圆圈的中心,圆里只剩空****的地板,圆周上则全是巫师。所有人突然都很愿意发誓说,自己这辈子一眼也没瞧见过这家伙。
科银举起了他的法杖。
哈喀德里举起一根手指表示谴责。
“你吓唬不了我,年轻人!”他喝道,“或许你确实有天赋,但仅仅有天赋是不够的。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巫师还要有许许多多别的条件。比方说,行政才能以及智慧,还有——”
科银垂下法杖。
他问:“魔法传承对所有巫师都适用,不是吗?”
“完全正确!它的存在就是——”
“可我不是巫师,哈喀德里大人。”
老巫师迟疑了。“啊,”他说,又是一阵迟疑,“这倒也是。”
“但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需要智慧、远见以及良好的建议,假如你能屈尊提供这些富有价值的珍宝,我将不胜感谢。比方说——为什么巫师没有统治世界?”
“什么?”
“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在这间屋子里一共有——”科银的嘴唇嚅动了几分之一秒,“四百七十二个巫师,通晓世上最精妙的技艺,然而你们所统治的仅仅只是这占地几英亩相当低劣的建筑。这是为什么?”
最高级的巫师彼此交换心知肚明的眼神。
“表面看来似乎如此,”哈喀德里终于开口了,“可是,我的孩子,暂时的力量未免眼界有限,我们掌控的领域远远在它之外。”他的眼睛闪着光,“难道魔法竟不能将心灵带到最最神秘的——”
“没错,没错,”科银道,“然而你们的大学却被坚不可摧的石墙限制着。这是为什么?”
卡叮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太不可思议了,这孩子简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你们为了力量争吵不休,”科银甜甜地说,“可是呢,在这些石墙之外,对于收粪人或者寻常的商贩,一个高级大巫师和一个小小的魔术师之间真有很大区别吗?”
哈喀德里瞪大眼睛,毫不掩饰满脸的讶异。
“孩子,这对于哪怕最最愚昧的市民也是一目了然的,”他说,“仅仅袍子和饰物就——”
“啊,”科银道,“袍子和饰物,当然。”
一种短暂沉重、若有所思的沉默充斥着大厅。
“在我看来,”最后科银道,“巫师统治的只有巫师而已。谁统治着外头的世界?”
“就这座城来说,应该是王公,维第纳利大人。”卡叮语气谨慎。
“他可是位贤明公正的统治者?”
卡叮想了想。大家都说王公的间谍网无与伦比。“依我看,”他字斟句酌道,“他既不贤明也不公正,但却绝对公平。他对每个人都同样的不贤明、不公正,无所畏惧,也毫不徇私。”
“而你们对此感到满足?”科银问。
卡叮努力避开哈喀德里的视线。
“这跟满不满足没关系,”他说,“我猜我们只是没怎么考虑这个问题。巫师的天职,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