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的源头(1 / 1)

从前有个男人,他生了八个儿子。除此之外,此人不过是历史这本大书上的一个逗号罢了。说起来挺可悲,但有些人的确就是这样。

不过,他的第八个儿子长大成人结了婚,又生了八个儿子。谁都知道,对于老八生的老八,这世上压根儿只有一种适合的职业,于是那孩子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巫师。他变得又贤明又强大——反正至少很强大是可以肯定的。总之,他戴起了尖尖的巫师帽子,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或者本来应该就这样结束了……

可他却逃离魔法的殿堂,跟人恋爱还结了婚。当然,事情发生的先后顺序倒不一定正好如此。这不但有悖于魔法传承的规矩,而且显然完全违背理性——只除了人心所遵循的道理,而那道理又是那么热热乎乎、乱七八糟,而且,呃,不讲道理。

然后他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还在摇篮里时就不比世上任何巫师差。

接着他生下了第八个儿子……

一个巫师的平方——万法之源。

一个大法师。

夏季的闷雷绕着沙色的悬崖隆隆作响。往崖底看,远处有海水在吮吸鹅卵石,那动静活像只剩一颗牙的老头子嘴里含了块硬糖。几只海鸥由着上升气流把自己托起来,懒洋洋的样子,似乎在等待一些事情发生。

崖边簌簌作响的稀疏海草中间坐着生了八个巫师儿子的父亲,他怀里抱着自己的老八,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大海。

天上有一大块躁动的乌云正往内陆移动,光线被它挤在身前,带上了糖浆一样黏稠的质感,就像平日里雷暴准备动真格前的那种样子。

他听到身后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于是转过身去,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望向那个穿黑袍、戴兜帽的高个子。

红袍伊普斯洛?高个子问。声音像山洞一样空旷,密度活像中子星。

伊普斯洛突然发了疯似的,露出让人害怕的微笑。他把孩子举到死神眼前。

“我儿子,”他说,“我要管他叫科银。”

好名字,不比别的差。死神一面礼貌地回应,一面用两个空****的眼窝俯视那张熟睡中的小圆脸。关于死神的谣言很多,但死神其实并不残忍,他只是干起自己的老本行来非常、非常地拿手而已。

“你带走了他母亲。”伊普斯洛说。这只是句简简单单的陈述,听不出什么敌意。悬崖背后的山谷里浓烟弥漫,伊普斯洛的家烧成了一片废墟;薄灰随风上升,飘散到咝咝作响的沙丘之上。

心脏病。死神说,不是最糟的死法,相信我。

伊普斯洛回身面向大海:“我所有的魔法都救不了她。”

有些地方就算是魔法也无法到达。

“现在你又来要这孩子了?”

不,这孩子有他自己的命运。我是来找你的。

“啊。”巫师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宝宝放在稀疏的草丛上,又从地上拾起一根法杖。法杖挺长,通身黑色,金属质地,表面布满金银雕琢的网状花纹,好一副险恶又俗气的模样。那金属是第八元素[1],本身就带着魔力。

“这是我造的,你知道。”伊普斯洛道,“他们都说用金属造不出法杖来,说法杖只能是木头的,可他们错了。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我要把它留给他。”

他的双手爱怜地抚过法杖,法杖则唱出微弱的调子。

他又说了一遍,几乎像在自言自语:“这里头融入了我的自我,很多很多。”

是根好法杖。死神说。

伊普斯洛举起它,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第八个儿子。孩子咯咯地笑了。

他说:“她本想要个女儿的。”

死神耸耸肩。伊普斯洛瞅了他一眼,目光里混合着迷惑和愤怒。

“他到底是什么?”

老八生的老八生的老八。死神给出个毫无用处的答案。风鞭打他的袍子,推动他头顶的乌云。

“所以他会变成什么?”

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你明明知道的。

轰隆一个滚雷,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的命运呢?”伊普斯洛的吼声盖过了越刮越紧的大风。

死神又耸了耸肩。这动作他挺在行。

大法师的命运由自己创造。他们与这世界并没有多少关系。

伊普斯洛倚着法杖,手指敲个不停,仿佛迷失在自己杂乱的思绪中。他的左眉抽搐了一下。

“不,”他轻声说,“不,我要为他创造命运。”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

“闭上嘴好好听我说!他们用他们的书还有他们的仪式和传承把我赶了出来!他们管自己叫巫师,可他们那身肥肉里所有的魔法加起来也敌不过我一根小指头!放逐!我!就因为我让他们看到我还是个人!要是没有了爱,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数量锐减。死神回答道,但不管怎么说——

“听着!他们把我们赶到这儿,赶到了世界的尽头,就这么把她给杀死了!他们还想拿走我的法杖!”伊普斯洛嘶喊的声音压过了风声。

“好吧,我还剩了些力量。”他咆哮道,“我预言,我的儿子要去幽冥大学,戴上校长帽,全世界的巫师都要向他低头!而他将让他们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看到他们那怯懦、贪婪的心。他要让世界看到它真正的命运,不会有任何魔法比他的更强大。”

不。死神的声音波澜不惊,可奇怪的是,它却比风暴的呼啸更加响亮。伊普斯洛一惊,暂时恢复了理智。

他来回晃动着身子,显得有些迟疑。他问:“什么?”

我说不,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当然,我是个例外。这样玩弄命运,你或许会带来世界末日也未可知。必须留下一点点希望,无论多么渺茫。宿命有一大堆律师,他们早就提出了要求:每一篇预言里都必须有漏洞可钻。

伊普斯洛盯着死神毫不动摇的脸孔。

“我必须给那些巫师留个机会?”

是的。

“嗒、嗒、嗒……”伊普斯洛的手指敲打在金属的法杖上。

“那么他们的机会将出现在——”他说,“地狱结冰的时候。”

不。关于下一个世界的当前温度,我是不可以给你任何提示的,哪怕仅仅是透过默认的也不成。

“那么,”伊普斯洛犹豫了一下,“那么他们的机会就出现在我儿子扔掉法杖的时候。”

没有哪个巫师会扔掉自己的法杖,死神说,巫师和法杖的联系实在是太紧密了。

“但你必须承认,并非毫无可能。”

死神仿佛在思考。“必须”这种字眼他听着实在不大习惯,但他似乎承认了对方的观点。

同意。他说。

“依你看这机会足够小了吗?”

非常纤细,只有一线。

伊普斯洛放松了些,声音几乎恢复了正常:“我并不后悔,你知道。就算从头再来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孩子是我们未来的希望。”

未来没有希望。

“那它里头还有些什么?”

我。

“我问的是除了你!”

死神给他一个困惑的眼神:抱歉,什么意思?

头顶上,风暴的号啕达到了最高点。一只海鸥从他们头顶上方倒着飞过。

“我的意思是,”伊普斯洛痛心疾首地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为它而活的?”

死神琢磨半晌。

猫,最后他说,猫挺不错的。

“诅咒你!”

死神不为所动。很多人都这么干过。

“我还有多长时间?”

死神从袍子下边不知哪个暗兜里掏出个大沙漏。黑色与金色的架子里围着上下两个玻璃球,几乎所有的沙粒都已经漏到下边一个球里去了。

哦,大概九秒钟。

伊普斯洛挺直身子,他那副身板就算到了这岁数仍然十分挺拔。他把闪闪发光的金属法杖递到孩子跟前。毯子里伸出的小手活像粉色的钳子,一把抓住了它。

“那么,就让我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把法杖传给自己第八个儿子的巫师。”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起来,“我还要命他发挥它的——”

时间可得抓紧了,我要是你的话——

“全部力量,”伊普斯洛说,“成为最最强大的——”

乌云的中心里,一道闪电呼啸而下,正好砸上伊普斯洛的帽子尖。闪电沿着他的胳膊噼里啪啦一路往下走,又忽闪忽闪地顺着法杖击中了那孩子。

巫师消失在一缕烟里。法杖亮了起来,由绿而白,最后干脆变得红热。孩子在梦里微笑着。

等雷声过去,死神缓缓伸出手抱起男孩儿。孩子睁开了眼睛。

眼瞳从深处闪着金光。死神这一生里头——好吧,说“生”可能不大准确,可一时也找不着更合适的字眼——总之,他这一生里,还是头一回因为某人的目光而感到如此难熬。那视线仿佛聚焦在他骷髅头内部好几英寸深的位置。

这个雷不是我弄出来的,空气中传来伊普斯洛的声音,他受伤了吗?

没有。死神勉强收回视线,不去看那个又天真又深沉的微笑。

力量被他控制住了,他是个大法师。毫无疑问,比这更可怕的事也伤不了他。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不要。

要的。你瞧,你已经死了。死神四下寻找伊普斯洛晃动的鬼影,却一无所获,你在哪儿?

在法杖里。

死神倚着镰刀叹了口气。

愚蠢。我可以把你赶出来,轻而易举。

同时也会毁了法杖。

在死神听来,伊普斯洛的声音里似乎新添了种洋洋得意的味道。

既然这孩子已经接受了法杖,那摧毁法杖一定会同时毁掉他。而扰乱命运的事你是绝不能干的。我得说,我最后的魔法,相当漂亮。

死神戳了戳法杖。它噼啪作响,还有火花沿着杖身爬行,那模样叫人毛骨悚然。

真怪,他并不觉得特别愤怒。愤怒是一种情绪,想有情绪你就需要腺体,而死神跟腺体从来没有打过多少交道。不过他还是稍微有些恼火,他叹了口气,人类老想跟他玩这档子把戏。可话说回来,看他们瞎折腾也怪有趣的,再说这至少比惯常的象棋之类的游戏稍稍多了些创意。象棋让死神紧张,因为他老是记不得马该怎么走。

你不过是把注定之事略微推迟罢了。他说。

所谓生命正是如此。

可你究竟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我要陪在我儿子身边。我要给他以教育,尽管他并不会知道。我要引导他的理性。然后,等他做好了准备,我还要引导他的脚步。

告诉我,死神问,你另外的几个儿子,你是如何引导他们的脚步的?

我把他们赶走了。他们竟敢同我争论,他们不肯听从我的教导。但这一个会听的。

这样做明智吗?

法杖沉默不语。在它旁边,男孩听着那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咯咯地笑了。

宇宙巨龟阿图因在银河的黑夜中前行。想用类比来形容它的姿态是毫无希望的。假如你也身长一万英里,壳上布满陨石坑,还被冰冷的彗星冻出了霜,那么,世上真能称得上跟你相像的便绝对只剩你自己了。

于是,这古往今来最大的海龟就在星际间的深空里缓缓游着,龟甲上背着四头巨象,而象背上则是个硕大的圆盘,边缘一圈水瀑闪闪发光——这便是碟形世界,其存在要么是由于概率曲线上某次绝不可能出现的波动,要么是因为众神跟凡人一样喜欢开玩笑。

事实上,对于开玩笑,他们跟大多数人相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离环海岸边不远有座布局杂乱无章的古城安卡-摩波,城里有所幽冥大学,大学高处的一个架子上放了张天鹅绒软垫,垫子上有顶帽子。

这是顶好帽子,顶呱呱的好帽子。

它是尖的,这点自不必说,它还带着宽宽的软边,但这些都只是最基本的细节。在搞定它们之后,设计师才真正开始大展拳脚。帽子上有黄金蕾丝,有珍珠,有一条条伏麦因[2](半根杂毛也找不出来),有闪闪发光的安卡石[3],有品位极其低俗的亮片,还有——当然,就是这个一下子泄了它的老底—— 一圈八钻。

目前帽子并未处于强大的魔法场当中,八钻自然也没有发光,瞧着活像是质量挺次的普通钻石。

春天已经来到了安卡-摩波,虽然眼下还不大明显,但有些迹象在行家眼里却是清清楚楚的。比方说安卡河(这是条流速缓慢的宽阔水道,它不仅是这座双子城的水库和阴沟,还常常充当它的停尸房),它水面上的浮渣泛出了一种特别闪亮的绿色。再比方说,城里东倒西歪的房顶上突然冒出了不少床垫和枕头——那是因为有了微弱的日光,所以大家纷纷把冬天的床具搬出来晒晒;而在散发着霉味的地窖里,横梁也感受到了森林和大地的古老呼唤,于是扭动干瘪的身躯,一齐发出呻吟。小鸟在幽冥大学的屋檐和排水槽筑起了巢。奇怪的是,尽管鸟多地少,安家的压力显然很大,而列在屋顶边缘的石像鬼又那么热情地张开了大嘴,它们却从来不肯把窝搭在这些家伙嘴里,让众多的石像鬼好不失望。

有一种春天甚至潜入了古老的大学。今晚就是小神夜,幽冥大学要选举出一位新校长。

好吧,说选举可能不大确切,因为巫师绝不肯跟投票这种不体面的活动扯上任何关系。再说谁都知道,选谁当校长全要看众神的旨意。今年啊,大家都知道众神准会挑中维睿德·韦大鹅。维睿德·韦大鹅是个挺不错的老伙计,已经耐心地等了好多年。

幽冥大学的校长是碟形世界里所有巫师的正式领袖。在过去,这意味着他肯定拥有最强大的法力,但现如今世道已经安生多了,而且说实话,高级巫师对真正的魔法大多有些不屑。他们通常更青睐行政管理——比魔法更安全,乐子也少不了多少,更不必说还能大吃大喝。

就这样,漫长的下午渐渐过去。韦大鹅的房间里,校长帽蹲在褪色的软垫上,韦大鹅本人则坐在壁炉前的浴缸里,给自己的胡子打肥皂。其他巫师要么在自己书房里打盹儿,要么正绕着花园缓缓散步,这样晚宴时才能有个好胃口;他们通常认为十一二步就足够了。

大厅里,两百位前校长的雕塑和画像瞪大了眼,监视仆人摆放长桌长凳。而在地下迷宫样的厨房中间——好吧,想象力应该用不着谁来帮忙,这种地方反正总少不了许许多多的油污、热气和大喊大叫,再加上一盆盆鱼子酱、整头整头的烤全牛,还有一串串活像硬纸剪出来的装饰品似的香肠,从一面墙挂到另一面墙。厨师长挑了间清凉的屋子为自己的杰作做最后的润色——那是幽冥大学的模型,天晓得为什么,竟然是用黄油雕刻的。每次宴会他都要来这么一手——黄油天鹅、黄油房子,甚至一整座臭烘烘、油腻腻的黄色动物园。他干得那么兴高采烈,谁也不忍心去阻止他。

仆役长则待在地窖中他自己的迷宫里,潜行于酒桶之间,时不时倒出一杯酒尝尝味道。

空气中的期待之情甚至弥漫到了艺术塔上,把乌鸦也给传染了。艺术塔足有八百英尺,远远高出城里别的房子,而且据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筑。在它的屋顶上,剥落的石块支撑着好多片茂盛的迷你丛林,其间进化出了好几种全新的甲虫和小型哺乳动物。近些年塔身时常随微风摇曳,教人心惊胆战,所以人类已经不怎么往这儿爬了,以至于塔顶完全变成了乌鸦的天下。眼下它们正绕着艺术塔飞来飞去,看起来有些激动,就好像雷暴来临之前的小虫子。真可惜,底下的人谁也没分点心思给它们。

马上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你们乌鸦肯定察觉到了,对不?

不只是你们。

“它们吃错药了?”灵思风抬高嗓门,盖过周围的喧嚣。

图书管理员一闪身,躲过一本皮革封面的魔法书——这本书突然从书架上弹射出来,然后又因为铁链长度的关系,在半空中被猛地拽住。接着管理员往下一扑、一滚,刚好压住《恶菲奇奥的魔鬼学之发现》,当时这本书正猛击束缚自己的小书台,动作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对——头!”他说。

灵思风拿肩膀抵住一个颤抖的书架,又用膝盖强迫窸窸窣窣的书本各归各位。那噪声可怕极了。

涉及魔法的书都有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些,说实话,生命力简直强过了头。举个例子吧,《死人电话簿》的第一版非得夹在两块铁片中间不可,《飘浮真义》则已经在房椽上锁了足足一百五十年,而《德·福吉之**魔法指南》甚至必须独占一个房间——它被保存在一大盆冰里,还有严格的规定,借阅此书的巫师必须年满八十,可能的话最好是已经死了的。

可现在,就连大书架上那些普普通通的新老著作也在躁动,就好像鸡舍里的囚徒,忽然听到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沙沙作响,于是集体心惊胆战,变得神经兮兮。从它们紧闭的封皮中间传出了沉闷的嚓嚓声,就像有谁在挠动爪子。

灵思风尖声喊话:“你说啥?”

“对——头[4]!”

“哦!”

灵思风是图书管理员的荣誉助理,业务上比较后进,基本还停留在最简单的编目和帮拿香蕉阶段。因此,眼下图书管理员的举动足以让他五体投地。只见管理员从容地走在颤抖的书架中间,时而伸出那只黑皮手套一样的手抚过某书哆哆嗦嗦的封皮,时而又以猿猴那种令人安心的嘟囔安抚一本胆战心惊的辞典。

过了一会儿,图书管理员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灵思风感到自己肩膀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了。

当然,目前的平静并不稳当,时不时仍能听见有书页在沙沙作响,远处的书架上也还有书脊发出不祥的嘎吱声。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图书馆就仿佛待在摇椅制造厂里的长尾猫,高度戒备、神经紧张。

图书管理员沿着走道漫步往回走。他长了张只有载重轮胎才能爱上的脸,而且永远一副略带笑意的表情。可灵思风看见猩猩钻进了书桌下自己的窝里,还把脑袋藏到了一张毯子底下,于是他明白,管理员内心其实相当忧虑。

灵思风在阴沉沉的书架中间张望,咱们则趁着这机会来看看灵思风。碟形世界的巫师分为八个等级,灵思风经过十六年的钻研,连第一级也没有达到。事实上,他的几位导师曾经深入地思考过这一问题,并宣布说他连零级也不够格,尽管对于大多数正常人这其实是与生俱来的初始等级。还有人从另一个角度表达过类似的看法:等灵思风一命呜呼,整个人类的平均魔力值甚至会上升那么一点点。

他高高瘦瘦,下巴上的胡子又短又硬,一看就知道天生不是留胡子的料儿;身上的深红色长袍不单饱经沧桑,简直称得上年高德劭。可他确实是巫师,这一眼就瞧得出来,因为他头上有顶带软檐的尖帽子,上边还用银线绣了“巫帅”两个大字——这裁缝的错别字虽然厉害,但还是比他的绣工要强些。帽子顶上的星星还在,不过星星上闪闪发光的小圆片已经脱落了好多。

灵思风把帽子往脑袋上使劲一压,推开图书馆古老的大门,走进了午后金色的阳光中。屋外平和而安静,只有环绕艺术塔飞行的乌鸦在歇斯底里地呱呱叫,稍微有些破坏气氛。

灵思风看了它们一会儿。大学里的这群乌鸦性情刚毅,从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咋咋呼呼。

可话说回来——

天空是一片带着金色的浅蓝,高处飘着几朵厚厚的云彩,在渐渐伸长的光线里闪着粉红。四方的庭院里,几株老橡树花开得正盛。从一扇打开的窗户传出某个学生练习小提琴的声音,说实话,拉得挺糟。此情此景,怎么看也跟凶险沾不上边儿。

灵思风背靠在暖烘烘的石墙上——然后放声尖叫起来。

大楼在颤抖。他能感受到一种有节奏的抖动,从他手掌一路传到胳膊,频率分毫不差,刚好表达出无法控制的恐惧——石头吓坏了。

他听到一点咔嚓声,于是大惊失色地低下头去。只见一个装饰华丽的排水沟盖子往后翻开,一只老鼠探出了胡子。它匆匆忙忙地爬上来,给了灵思风一个绝望的眼神,然后从他脚边飞快地溜了。它的一打亲戚随后跟上,有些还穿着衣服,不过这在幽冥大学的老鼠身上并不稀奇。弥漫此处的魔法浓度太高,对基因产生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影响。

灵思风瞪大眼睛四下一看,灰色正从大学的每个排水口涌出来,集体朝外墙流去。他耳边的常青藤沙沙地响了起来,一群老鼠舍生忘死地跳到他肩上,又顺着他的袍子滑下了地。除了把他当跳板,它们完全无视他的存在,不过这倒也不稀奇。对灵思风,大多数生物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的。

巫师转身逃回学校大楼,长袍的下摆一路拍打着膝盖。他一口气跑到庶务长的书房,使劲捶门。房门“嘎吱”一声开了。

“啊。你是……嗯,灵思风,对不?”对方兴趣缺缺,“有什么事?”

“我们要沉了!”

庶务长盯着他看了几眼。此人名叫锌尔特,高高瘦瘦,看起来仿佛连着好几次投胎到马肚子里,只在这辈子才极其惊险地逃过了自己的宿命。遇上他的人总有种感觉,觉得他好像在拿牙齿瞅自己。

“沉?”

“对。老鼠全跑了!”

庶务长又瞅了他一眼。

他和和气气地说:“进来吧,灵思风。”屋里光线暗淡,天花板也挺低。灵思风随他走到窗前,窗户正对花园,远远地还能瞧见河景。河水慢吞吞、静悄悄地一路流向大海。

庶务长问:“你似乎有点……呃……过分了吧?”

灵思风心虚气短:“什么过分?”

“这是栋房子,你瞧。”庶务长道。按照大多数巫师的习惯,一旦遇上什么难题,就会立刻开始卷香烟。“这不是船。从很多地方都能看出来,你知道。前头没有鼠海豚游来游去,也没有底舱之类的。沉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否则,嗯,我们不就得操纵棚子,然后划到岸上了,是吧?”

“可那些老鼠——”

“再把船停进港口,我猜,还要举行些……嗯……春季必不可少的仪式。”

“我敢肯定刚才大楼还晃了来着。”灵思风迟疑起来。屋子里安安静静,壁炉里还有火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先前的一切突然都显得不太真实。

“一点点地震吧,多半是。巨龟阿图因打了个嗝儿,嗯,你该有点自制力。嗯,你没喝酒吧,啊?”

“没有!”

“嗯。想喝点不?”

锌尔特迈起轻盈的步子,走到一个深色的橡木橱柜跟前。他拿出两只玻璃杯,又用水壶往杯里倒上水。

“每天这个时候我变雪利酒最是得心应手。”他一面说一面在杯子上方张开双手,“只管……嗯……开口——要甜的还是不甜的?”

“嗯,不必了。”灵思风道,“也许你说得没错。我想我还是去休息休息吧。”

“好主意。”

灵思风沿着冰冷的石头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时不时会碰碰墙壁,摆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又摇摇头。

他重新回到庭院,正好瞧见许多老鼠从一个阳台成群结队地涌出来,朝河边飞奔而逃。就连它们脚下的地面也仿佛在动。灵思风凑近一看,原来地上爬满了蚂蚁。

这些可不是寻常的蚂蚁。魔法往大学的墙里渗透了好多个世纪,让它们变得有些稀奇古怪。有的蚂蚁拖着特迷你小车,有些骑着甲虫,但无论如何,它们全都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大学。所过之处,地上的青草也泛起了涟漪。

灵思风抬起头,只见一张老旧的条纹床垫从上方的窗户挤出来,坠落到院子里的石板上。经过短暂的停顿——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喘口气——它从地上抬起来一点点,然后坚决地飘过草地,朝灵思风直冲过来。巫师赶紧往旁边闪,总算没被它撞上。在它跑远之前,灵思风听到一阵尖厉的叽叽喳喳,还瞥见鼓起的布料底下伸出了上千只坚定的小短腿——就连臭虫也行动起来了,它们甚至为可能遭遇的住房短缺做好了准备,真是考虑周全。其中一只朝灵思风挥挥手,还尖声打了个招呼。

灵思风一步步往后退,突然感到两腿碰上了什么东西,一时魂飞魄散。可那不过是张石凳罢了。他打量对方半晌,见它仿佛并不急着逃走,于是满心感激地坐下了。

这一切必定有个再自然不过的解释,他暗想。或者,至少有个再寻常不过的超自然解释。

一阵嘎吱嘎吱的噪声让他把目光投向草坪对面。

绝没有什么自然的解释可以解释这个。护墙和排水管上的石像鬼正小心翼翼地往房顶下挪,动作极其缓慢,整个过程都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到石头与石头相互摩擦的声响。

可惜灵思风从没见过低质量动画(按质量来说,还是叫它们不动动画为好),要是见过,他就会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眼前的景象了。石像鬼并不是真的在动,但它们却能以一系列画面完成位移,摇摇摆摆、晃晃悠悠地带走自己的喙、鬃毛、翅膀、爪子和鸽子屎。

“怎么回事?”灵思风尖叫道。

回答他的家伙长着妖精的脸、鹰身女妖[5]的身子和母鸡的腿,他以一连串抽搐似的动作转过脑袋,说话时声音仿佛大山在蠕动(只不过那原本应该很深沉的回声效果并不太理想,原因一望可知:他讲话时也跟平时一样,嘴巴总是张着)。

他说:“达化斯乃了!桃抿腰景![6]”

灵思风道:“啥?”可那东西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东倒西歪地冲过了古老的草坪[7]。

于是灵思风坐下来,瞪着空气看了整整十秒钟,然后尖叫一声拼命跑起来。

他一路跑到了图书馆里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并不怎么样,它的主要功能其实是堆放旧家具,可这儿却是他的家。

在一堵光线暗淡的墙壁前立着个衣橱。它可不是现代那种玩意儿,只配让心惊胆战的奸夫躲开提早回家的丈夫。灵思风房间里的衣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橡木打造,夜色一般漆黑,在它布满灰尘的深处有衣架神出鬼没、繁衍生息,在它的底板上还有一群群磨损得厉害的鞋子畅游无阻。它很可能是通往某个奇妙世界的秘道,可惜从没人来探索过,因为樟脑丸的气味实在让人痛苦难耐。

衣橱顶上有个包黄铜的木箱,裹在泛黄的纸张和一张旧防尘套里。它的大名叫作行李箱。为什么行李箱会同意让灵思风做它的主人只有它自己才知道,而它的嘴巴又很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一切旅行用品的全部历史中,大概没有哪一件像行李箱一样,有过如此之多的秘密、经历过如此严重的身体伤害。它被人形容为半是箱子、半是嗜血的疯子。它拥有许许多多不同寻常的品质,其中一些很快就会显现出来,但眼下只有一点让它显得与其他包黄铜的木箱子迥然不同——它在打呼噜,声音活像有人在慢条斯理地锯木头。

行李箱或许会魔法,它或许还很可怕,但在它那神秘莫测的灵魂深处,它同多维宇宙中的每一个箱子都血脉相连——每到冬天,它们都一样喜欢在衣橱顶上冬眠。

灵思风拿了把扫帚敲打箱子,直到锯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又来到装香蕉的柳条箱跟前——这是他的梳妆台——把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揣进兜里,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注意到自己的床垫不见了踪影,但这没什么关系,因为他反正也不打算再睡床垫,永远不会。

行李箱“咚”地落了地,声音很扎实。几秒钟之后,它极其小心地伸出几百条粉红色的小短腿,前前后后地晃晃,把每条腿都舒展舒展,最后张开箱盖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来不来?”

箱盖“砰”一声合上了。行李箱巧妙地调动每一只脚,一阵排列组合之后终于让脸朝向门口,很快撒腿追上了自己的主人。

图书馆里气氛依然紧张,偶尔能听到铁链咔嗒作响[8]或者书页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灵思风伸手到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仍然蜷在毯子里的图书管理员。

“跟我来,我说!”

“对——头。”

灵思风孤注一掷:“我给你买杯酒。”

图书管理员立马伸展开来,活像长了四条腿的蜘蛛:“对——头?”

灵思风几乎是把猩猩从巢里拖出了图书馆。他没往学校大门走,而是瞄准了一堵并不起眼的石墙。这里唯一的特别之处在于几块松动的石头,然而两千年以来,它一直都为需要在熄灯之后溜出宿舍的学生提供便利。正走着,灵思风突然停下脚步,害得图书管理员一头撞上了他的后背,行李箱紧随其后,同他俩撞在一块儿。

“对——头!”

“噢,诸神在上,”灵思风道,“瞧那儿!”

“对——头?”

从厨房附近的一块格栅处涌出了一片闪闪发光的黑潮。黄昏的星光闪耀在几百万黑色的小背甲上。

但让人心烦意乱的并非这一大片蟑螂的模样,关键在于它们移动的方式——每排一百只,齐头并进。当然,蟑螂同大学里其他非正式居民一样,都有点不同寻常,可无数只小脚整齐划一地踏在石板上,那声音的确是特别令人不爽。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跨过行进中的蟑螂纵队。图书管理员则是一跃而过。

行李箱也跟了过去,不过动静自然要大些,类似某人在薯片上跳起了踢踏舞。

灵思风终于同所有的昆虫、所有惊慌失措的小老鼠一道逃出了大学,当然行李箱是被硬逼着绕道从大门走的,因为让它走秘道它也只会在墙上砸出个洞而已。灵思风合计着,假如安安生生地喝上几杯啤酒还不能对自己有所帮助,那么再多喝几杯多半能够奏效。反正这招肯定值得一试。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去大厅用晚餐的原因。后来的事件将会证明,这是他这一辈子错过的最重要的一顿饭。

顺着大学的围墙往前,伴随着微弱的叮当声,有爪钩挂上了墙垛。片刻之后,一个全身黑衣的纤细身影轻轻跳进了校园里,它朝大厅的方向跑起来,行动时没有一点声音,很快便消失在阴影中。

反正也没人会注意到它。在校园的另一侧,大法师正朝学校大门走去。每次他的脚落在鹅卵石上,蓝色的火星都噼啪作响,把傍晚的露水蒸发得干干净净。

屋里热极了。大厅顺时向一侧有个大火炉,几乎闪出了白炽的光。巫师都很怕冷,因此木头被烧得很旺,火焰喷射出的热气甚至熔化了二十英尺开外的蜡烛,连长桌上的清漆也热出了泡泡。宴席上的空气里全是烟叶燃烧的蓝色,四处流窜的魔法把它们扭曲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主桌上,一整只烤猪的尸首显出极端不悦的样子,因为人家竟不肯等它把嘴里的苹果吃完就把它给宰了。另外,黄油的大学模型正轻轻柔柔地沉下去,化作一摊油腻。

大厅里有好多啤酒。到处都能看见脸蛋通红的巫师,兴高采烈地唱着古老的祝酒歌,一面还互相拍打膝盖,“吼!吼!”地叫着。对于这种举止,唯一可能的借口只能是,巫师们个个单身,只好尽量给自己找些乐子。

这种整体性的欢快气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眼下谁也没盘算着要干掉谁。这在魔法圈里实在是不同寻常。

高级巫师的圈子危机四伏,每个巫师都会想尽办法搞掉自己上头的同袍,同时还要狠命践踏下边人的手指头。有人说巫师们天性里就带了些健康的竞争意识,这就等于是说锯脂鲤生来有点容易饿。不过,曾经爆发的魔法大战实在太过惨烈,害得碟形世界上整片整片的地区都没法住人[9],于是,巫师们被禁止使用魔法解决争端——不仅因为这会给所有人都惹出老大的麻烦,也因为通常都很难辨别剩下的哪一团肥油才是获胜的一方。所以,传统上巫师争斗的手段不过是匕首、慢性毒药、鞋子里的蝎子和各种妙趣横生的陷阱——比方说剃刀一样锋利的钟摆之类的东西。

不过今晚是小神夜,在这个日子杀死自己的巫师弟兄被认为是极其恶劣的行为,因此眼下巫师们都觉得可以安心把头发放下来,而不必担心有人会拿它把自己勒死。

校长的座位空着。韦大鹅独自在书房用餐,这是符合他身份的举止——就在今天早些时候,众神才同深明事理的高级巫师开展了严肃的讨论,最终将他选为校长。尽管已经活了八十个年头,但韦大鹅仍然忍不住有些紧张,第二只鸡都没怎么动。

几分钟后他就得发表一番演说。韦大鹅年轻时曾在各种古怪的地方寻找魔法力量——他在闪亮的八元灵符里同魔鬼搏斗,凝视过许多人类不该知晓的维度,他甚至镇住了幽冥大学的津贴委员会。然而演说显然是八圈虚空里最恐怖的事件:两百来个巫师扬着脸,透过卷烟的烟雾满怀期待地盯着你看。

很快掌礼官们就会来唤他。韦大鹅叹了口气,推开一口没尝的布丁,起身走到硕大的镜子跟前。他在长袍口袋里一通**,找出几张便笺。

过了好一会儿,他总算排出点顺序来,于是清了清喉咙。

“我的同门弟兄,”他开始演练,“我无法表达我是多么的——呃,多么的……这所古老大学的优良传统……呃……当我环顾四周,看着前任校长们的画像……”他停下来,重新理理便笺,接下来显得自信多了,“今晚我站在这里,不由想起了关于三条腿的小贩和……呃,和商人的女儿们的故事。这个商人好像是……”

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韦大鹅大吼一声,又仔细瞅瞅笔记。

“这个商人,”他喃喃道,“这个商人,没错,这个商人有三个女儿。我想是这样。对,是三个。看来似乎……”

他看看镜子,然后转过身。

他张开嘴:“你是谁——”

然后他发现这世上到底还有比演说更可怕的事情。

小巧的黑色身影潜行在空无一人的走道里,它听到了响动,但并不怎么在意。在时常演练魔法的区域,令人不快的动静实在是稀松平常。这个身影在找东西,它并不清楚要找的是什么,只是确信一旦找到了自己就会明白。

几分钟之后,它的搜索把它带到了韦大鹅的房间。空气里充满了一圈圈的油腻,烟灰细小的颗粒随着气流轻柔地飘浮,地板上还有好些灼烧的痕迹,全都是脚印模样。

这个身影耸耸肩。巫师房间里的东西总叫人摸不着头脑。它在破裂的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无数个影子,于是整理整理兜帽,然后继续搜索。

它行动时仿佛倾听着某种无声的指引。只见它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桌子,半点脚步声也没有。桌上放了只有些磨损的皮盒,又高又圆。它蹑手蹑脚地靠近,轻轻揭开盒盖。

里面传出的声音仿佛有人隔了好几层地毯在说话:总算来了。怎么这么磨蹭?

“我是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开始的?我是说,过去,那可都是真正的巫师,根本不分什么等级的。他们只需要走出去,然后——干净利落,‘砰!’”

光线昏暗的破鼓酒馆里,一两个客人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四下打量。他们都是最近才来城里的。酒馆里的常客从不关注突如其来的响动,无论那是呻吟还是煞风景的嘎吱嘎吱。这种做法更有利于身心健康。在城里的某些地方,好奇心不仅能杀死猫,还会往它脚上绑几块铅,再把它扔进河里。

灵思风身前陈列着一桌子空酒杯,他的两只手在杯子上挥来挥去,动作不大稳当。眼下他几乎已经忘掉了蟑螂。只要再来一杯,他没准能把床垫也抛到九霄云外。

“‘嗡!’一颗火球!‘咝!’消失得干干净净!‘嗡!’——抱歉。”

图书管理员小心翼翼地拿起自己的啤酒杯,把它转移到灵思风胳膊的射程之外。

“真正的魔法。”灵思风憋下一个嗝儿。

“对——头。”

灵思风盯着杯里的泡沫,然后倾下身去,往一只碟子里倒了些啤酒。因为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从脖子上掉下来,所以做这动作时他的态度极其慎重。酒是给行李箱的,它就埋伏在桌子底下,这让灵思风很是欣慰。平时它经常偷偷接近酒客,吓唬人家,逼人家喂它薯片吃,害灵思风丢尽了颜面。

灵思风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不知自己思想的快车在哪里出了轨。

“我说到哪儿了?”

“对——头。”图书管理员提醒他。

“没错。”灵思风面色一霁,“他们才不分什么等级之类的,你知道。那些日子他们还有大法师。他们满世界探险,找出新的咒语——”

他伸出手指在一杯啤酒里蘸蘸,开始在污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木头桌面上乱涂乱画。

灵思风的一个导师曾对他下过这样的评语:“如果说他对魔法理论的理解糟糕透顶,那么等到需要形容他的魔法实践时,你便会发现自己无词可用了。”这话灵思风一直没想明白。难道真要擅长魔法才能当个巫师?对这一观点他表示坚决反对。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巫师,擅不擅长魔法跟这半点关系也没有。那只是一点额外的好处,并不真能界定一个人。

“在我小时候,”他的语气好不惆怅,“我在书里看见过一张大法师的图片。他站在山顶上挥舞胳膊,浪花全往上涌,你知道,就好像安卡湾刮大风的时候,而且他身边净是电闪雷鸣——”

“对——头?”

“我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没准儿他穿了雨鞋。”灵思风好不耐烦地应付一句,又恍恍惚惚地继续往下讲。

“而且他还有根法杖,头上还有顶帽子,就跟我的一样。他的眼睛好像在发光什么的,而且还有种好像闪光的东西从他手指尖蹿出来。我就想,总有一天我也要这样,而且——”

“对——头?”

“那就一半吧。”

“对——头。”

“神奇。”

灵思风用啤酒完成了他的素描。悬崖上立着一个木棍似的人影,看起来并不十分像他自己——用走了气的啤酒画画也没法太精确,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那才是我的理想。”他说,“‘咣!’而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书啊什么的,根本不该这么着。我们需要的是真正的魔法。”

最后那句原本可以赢得一项大奖——“本日错得最离谱的一句话”奖,然而灵思风接下来又说了一句:

“可惜现在已经没有那种人了。”

锌尔特拿自己的调羹轻轻敲着桌子。

他穿戴了为正式场合特制的长袍,外加代表神圣预言家会的伏麦因毛兜帽以及代表五级巫师的黄色腰带,形象相当醒目。他在第五级已经待了三年,就等哪个六级巫师腾出空来——六十四个六级巫师只要死一个就成。不过眼下他情绪挺好。刚刚的晚餐相当令人满意,他房间里还有一小瓶毒药,保证无色无味,只要使用得当,几个月之内他肯定能晋级。这日子可真不错。

片刻之后就是九点整,大厅尽头的大钟开始哆嗦。

调羹打出的拍子没起多大作用。锌尔特拿起个白镴大酒杯,使劲往桌上一放。

“兄弟们!”他大喊一声,喧哗声慢慢止住,他点点头,“谢谢你们。请各位起立,准备好迎接,嗯,钥匙仪式。”

底下一片笑声,还有普遍燃起的期待之情。巫师们纷纷推开长凳,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

通向大厅的两扇大门已经上了锁,还插了三根门闩。新当选的校长必须三次请求许可,门才会打开,表示他受到了巫师的普遍认可。或者诸如此类的。这仪式的缘起大家早忘了,但正是因为忘了原因传统才会被一直保留。反正这个理由总不会比别的理由更糟。

谈话声渐渐低下去。一屋子巫师都盯着大门。

敲门声轻柔地响起来。

“走开!”巫师们高叫道,这里头隐含的幽默太过微妙,有些巫师竟乐不可支,笑得瘫倒在地。

锌尔特拿起铁制的巨大钥匙圈。铁圈上挂着大学里的各种钥匙,它们并非全用金属打造,也并不全都可见。其中一些的模样实在古怪。

他吟咏道:“外间敲门者何许人也?”

“是我。”

这声音的奇特之处在于,每个巫师都觉得说话人就站在自己背后,大多数人甚至不由自主地扭头往后瞅。

在随后那阵目瞪口呆的寂静中,门锁发出短促而尖厉的咔嗒声。巫师们胆战心惊,却又移不开视线。只见铁制插销自作主张地滑开了,被时间变得比石头还要硬的大块橡木门闩慢慢滑落地上,铰链烧成了红色,然后变黄、变白,终于炸开。最后,大门向内坍进大厅里,缓慢却不可阻挡。

燃烧的铰链上冒出浓烟,模糊了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影。

“见鬼,维睿德,”门边一个巫师道,“这一手可真不赖。”

那人影大步走进光线底下,大家这才发现,来者并非维睿德·韦大鹅。

他比最矮的巫师至少还要矮一个头,他还比大家都年轻了几十岁;看模样他大概十岁上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袍子,拿在一只手里的法杖都比他自己要高出不少。

“嘿,他可不是巫师——”

“他袍子上怎么没有兜帽,我说?”

“他的帽子呢?”

陌生人从一排瞠目结舌的巫师面前走过,最后站到了主桌跟前。锌尔特低下头,映入他眼帘的是张瘦小、稚嫩的脸,被一团浓密的金发包裹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只金色的眼睛,它们从深处散发着光芒。不过锌尔特觉得它们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脑袋之后六英寸之外的某个点。他感觉自己仿佛挡了人家的道,而且自己站在这儿纯属多余、毫无用处。

他奋力聚拢自己的威严,又把身板挺得笔直。

“这到底是什么……呃……意思?”他说。这话讲得确实没什么魄力,但对方的目光如此稳定、耀眼,简直让他脑子一片空白。

那陌生人道:“我来了。”

“来了?为啥要来?”

“为了属于我的位置。我的座位在哪儿?”

“你是学生?”锌尔特厉声质问,脸气得煞白,“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男孩并不理会,径自打量聚在大厅里的巫师。

“谁是这里最厉害的巫师?”他问,“我想会会他。”

锌尔特把头一点。过去几分钟里,大学的两个杂工一直在悄悄靠近,现在他们把这个不速之客夹在了中间。

“拉他出去,丢到街上。”锌尔特道。两个杂工都是虎背熊腰、不苟言笑的壮汉,他们的手活像一捆一捆的香蕉,紧紧抓住了男孩烟筒杆子似的细胳膊。

锌尔特严厉地说:“我会通知你父亲的。”

“这是怎么了?”

锌尔特转过身,发现背后是银星会的首领斯卡么·比立亚斯。锌尔特的身材与竹竿相近,而比立亚斯正相反,他倾向于往横向发展,模样活像小型气球,气球上还莫名其妙地套上了蓝色天鹅绒和伏麦因。把这两位拼在一起再除以二,正好可以得到两个正常体积的人类。

很不幸,比立亚斯自认为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并且非常以此为豪。他在满肚晚餐许可的范围内尽量弯下腰,一张胡子拉碴的红脸伸到男孩面前。

“怎么回事,小伙子?”

“这个小孩儿硬闯进来,因为,据他讲,他想会会厉害的巫师。”锌尔特很是不以为然。小孩总让他极其厌烦,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他会对他们具有这样大的吸引力。眼下他正努力阻止自己去思考大门的遭遇,到目前为止都不很成功。

“这没什么不对。”比立亚斯道,“但凡有点头脑的小伙子都想当巫师。我小时候也想当个巫师来着。对不,小伙子?”

男孩问:“你强吗?”

“啊?”

“我问你是不是很强大。你有多厉害?”

“厉害?”比立亚斯站直身子,一面抚弄代表八级巫师的腰带,一面冲锌尔特眨眨眼,“哦,挺厉害的。在巫师里头算是相当厉害。”

“很好。我向你挑战。使出你最强大的魔法,然后等我打败了你,嗯,我就要当校长。”

“什么,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锌尔特的抗议淹没在其他巫师的爆笑里。比立亚斯拼命拍打自己的膝盖——至少是他能够到的最接近膝盖的部位。

“决斗,呃?”他说,“很不错嘛,呃?”

“决斗是禁止的,你很清楚。”锌尔特道,“无论如何,这事从头到尾都可笑至极!我不知道是谁帮他弄倒了大门,但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你浪费我们的时间——”

“得了,得了。”比立亚斯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科银。”

锌尔特厉声道:“你要称对方先生。”

“那,我说,科银,”比立亚斯道,“你想看看我的魔法有多强,呃?”

“是。”

“要说‘是,先生’。”锌尔特再次发难。科银不为所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如时间一般古老,是那种会在火山小岛的岩石上晒太阳,而且永远也不会厌倦的眼神。锌尔特突然口干舌燥。

比立亚斯抬起两只手,要求大家安静。接着,他以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动作卷起左臂的袖子,把手伸了出来。

大厅里的巫师都看得饶有兴味。众所周知,八级巫师是不屑于使用魔法的,他们的时间大多花在冥想上,冥想的对象通常都是下一餐的菜谱,此外当然还有如何避开野心勃勃的七级巫师的注意。今天可有的看了。

比立亚斯朝男孩咧嘴一笑,对方的回应是冲他瞪眼,目光聚焦在老巫师脑袋之后几英寸之外的地方。

比立亚斯略有些慌神,他弯了弯手指。突然之间,这不再是他预想中那种无伤大雅的游戏,他心中涌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想要让人叹为观止。不过这感觉很快就被恼怒取代——竟然为这种事心神不宁,实在是太蠢了。

“我就让你看看,”他深吸一口气,“马里优的奇妙花园。”

人群中响起一片耳语。在幽冥大学的整个历史中,只有四位巫师能变幻出完整的花园。大多数巫师都能造出树和花,有些还能弄出鸟来。这并非最强大的咒语,它没法撼天动地,可马里优的咒语异常繁复,要想完成其中的微妙细节,非得技艺纯熟精湛不可。

“你看好了,”比立亚斯补充道,“我袖子里什么也没有。”

他的嘴唇嚅动起来,双手颤抖着从空中挥过。一团金色的火花在他掌中咝咝作响,然后微微拱起,化作一个模糊的球形,细节也逐渐显现出来……

根据传说,马里优是最后几位掌握万法之源的大法师之一,他创造的花园是个封闭的小宇宙,在这里没有时间,他可以避开外界的纷扰,安安静静地抽烟、思考。这事儿本身就是个谜,因为巫师们全都没法理解,拥有大法师那样强大的力量,世上怎么还会有什么事儿令他烦扰。无论如何,马里优渐渐往自己那个世界的深处退却,终于有一天关闭了身后的入口。

花园在比立亚斯手里形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球体。离他最近的几个巫师纷纷伸长脖子,从他肩头往下看。那是个直径两英尺的球体,里头能看见撒满鲜花的迷你大地,不远处有一汪湖水,每一道涟漪都清清楚楚,几座紫色的大山前头还有片森林,模样怪有趣的。蜜蜂大小的鸟儿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两只小鹿站在草地上,不比老鼠更大,双双抬起眼睛往外盯着科银。

被盯着的这位却挑剔地说:“挺不错的,把它给我。”

他从巫师手里拿过那个无形无质的球体,把它举高。

他问:“怎么这么小?”

比立亚斯拿张带蕾丝花边的手绢擦擦额头。

“这个,”他的声音很微弱,科银的语气惊得他目瞪口呆,甚至无力义愤填膺,“自古时候起,这咒语的效力就——”

科银歪着脑袋站了一会儿,就像在倾听什么声音。接着他低声吐出几个音节,伸手抚过球体的表面。

圆球在扩张。前一秒它还是男孩手中的玩具,下一秒——

巫师们站在清爽的草地上,阴凉的牧场一路延伸到湖里,山中吹来柔和的微风,风里带着百里香和干草的芬芳。天空一片深蓝,又在天穹处转为紫色。

草地上,树下的小鹿抬起头,对新来的人投以猜忌的目光。

锌尔特满脸震惊地低下眼睛。一只孔雀正在啄他的鞋带。

他张开嘴呆住了。科银仍然捧着圆球,一个空气构成的球。里头的东西形状扭曲,仿佛是透过鱼眼睛或者瓶底看见的图像,但那确实是幽冥大学的大厅无疑。

男孩看看周围的树,又若有所思地瞥了眼远处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最后他朝瞠目结舌的巫师们点点头。

“这儿还不错,”他说,“以后可以再来。”他的双手比画出一串复杂的动作;那动作很难形容,反正看上去就仿佛是把他们里外调了个个儿。

现在巫师们回到了大厅,而男孩手掌上则是不断缩小的花园。在一阵惊悸、沉重的静默中,他把它交回到比立亚斯手里:“挺有意思的。现在我来施点魔法。”

他举起双手,瞧瞧比立亚斯——然后把他变没了。

大厅里乱作一团,这种时候,类似的状况总是在所难免。科银站在这一切的中央,被油腻腻的烟雾包围着,泰然自若。

锌尔特毫不理会四周的喧嚣,自顾自慢慢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片孔雀羽毛,动作极其小心。他把羽毛在嘴唇上来回摩擦,目光从门口转向男孩再转向校长的空座位;然后他把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些,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一个钟头之后,城市上方的明朗天空隆隆地打起了雷,灵思风轻声唱起歌来,完全把蟑螂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张床垫孤零零地在街头游**,而锌尔特则关上了校长书房的房门,转身面对自己的巫师同袍。

他们一共六个,个个忧心忡忡。

看得出这些人的确愁得厉害,因为他们竟肯听取锌尔特的意见,而他不过是个五级巫师而已。

“他上床了,”他说,“喝了杯热牛奶。”

“牛奶?”其中一个巫师问,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的惊惧。

庶务长解释道:“他太小了,还不能喝酒。”

“哦,没错。我可真够傻的。”

他对面一个眼睛凹陷的巫师问:“你们瞧见他对付大门那手了吗?”

“反正我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比立亚斯的!”

“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

“兄弟们,兄弟们——”锌尔特语带安抚。他俯视着他们焦虑的面孔,心里暗想:整日吃吃喝喝,每天只知道坐等仆人送上下午茶。太多时间花在憋闷的书房里读死人写的旧书,太多金丝绣花和可笑的仪式,太多脂肪。大学全身上下都是毛病,只需要好好推上一把……

或者好好拉上一把……

他说:“我怀疑我们是不是真的有……嗯……什么麻烦。”

未知阴影之贤者会的格拉围·得门特一拳砸在桌面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说!”他厉声道,“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毛孩晚上晃进大学,打败了两个最强的巫师,坐到了校长的椅子上,而你怀疑我们是不是真有麻烦?那孩子是天才!从今晚的情形看,整个碟形世界也找不到哪个巫师可以同他对抗!”

锌尔特晓之以理:“我们为什么要同他对抗?”

“因为他比我们更强大!”

“所以呢?”锌尔特的声音滑溜极了(相比之下,玻璃仿佛犁过的农田),也甜蜜极了(相比之下,蜂蜜活像沙砾)。

“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应该——”

格拉围迟疑起来。锌尔特递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咳咳。”

咳咳的人是玛岩·卡叮,蒙蔽兄弟会的老大。此时他正把戴满戒指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锐利的目光从手指上方射向锌尔特。庶务长对此人十分厌恶,对他的才智也相当怀疑——怀疑他没准儿相当聪明,还怀疑对方虽然长了满脸赘肉,那背后却很可能隐藏着一个不差的脑袋,里边没准儿全是锃亮锃亮的小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疯转。

卡叮道:“对于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似乎并不特别狂热。”

“可比立亚斯和维睿德的事怎么说?”

卡叮道:“小孩子赌气罢了。”

其他巫师的目光都在卡叮和庶务长之间来来回回。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却懵懵懂懂地闹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巫师们没能成为碟形世界的统治者?原因很简单。随便找两个巫师,给他们一根绳子,他们会本能地往相反的方向扯。也不知道是由于先天的基因还是后天的训练,反正他们天生不愿相互合作,与他们相比,害牙痛的老公象也仿佛工蚁一般。

锌尔特摊开双手。“兄弟们,”他再度开口,“你们还没有看清刚刚发生的是什么事吗?一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很可能成长于缺乏教化的……嗯……乡下。他从骨子里感受到了魔法的古老召唤,跋山涉水,历经难以想象的艰险,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独自一人,却无所畏惧。他这样做只是为了向我们,他的导师,寻求一种稳定的影响,希望我们能塑造、指引他的才能!我等何德何能,竟想着要把他赶走,让他遭遇……嗯……严冬的寒风,让他永远得不到——”

这番长篇大论被格拉围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

“现在又不是冬天,”一个巫师冷冷地说,“而且今晚天气挺暖和。”

“让他遭遇春季那难以捉摸、阴晴不定的天气的折磨!”锌尔特咆哮道,“并且上天必定会诅咒那些……嗯……在这种时候仍然——”

“都快夏天了。”

卡叮若有所思地揉揉鼻梁。

“那孩子拿了根法杖。”他说,“是谁给他的,你问过吗?”

“没。”锌尔特还在对那个老打断自己的家伙怒目而视。

卡叮的目光转向自己的指甲,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好吧,不管问题出在哪儿,我敢肯定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锌尔特仔细分辨卡叮的语调,觉得其中的厌烦纯属卖弄。

“诸神在上,他把比立亚斯都炸没了!”格拉围道,“而且他们说维睿德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了烟灰!”

“他俩反正都挺蠢。”卡叮安抚道,“我敢肯定,我的好兄弟,在魔法的艺术上,你总不会输给一个小孩子吧?”

格拉围迟疑了。“那个……呃……”他说,“不,当然不会。”他看着卡叮脸上无辜的笑容,大声咳嗽了几下,“当然不会,毫无疑问。比立亚斯的确很蠢。不过,总该采取些谨慎的防护措施——”

“那么明早我们大家就都好好提防吧。”卡叮高高兴兴地说,“兄弟们,现在让我们散会。那孩子睡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给咱们做了不错的榜样。等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可见过不少东西,阳光也无能为力。”格拉围阴沉沉地说。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么阳光的想法,而他不相信青春,他坚信青春绝对干不出什么好事。

高级巫师鱼贯而出,回到大厅。在那里晚餐刚刚进行到第九道菜,可谓渐入佳境。要想让巫师失掉胃口,一点点魔法是无能为力的,甚至目睹某人给炸成烟气都远远不够。

不知为什么,锌尔特和卡叮两人落在了最后。他们分坐长桌两头,像两只猫似的互相打量着。猫可以坐在草地两边,盯着对方看上好几个钟头,在这种时候,它们心里的盘算能让象棋大师显得像个愣头青。然而同巫师相比,猫就不值一提了。两位巫师各自先在心里把接下来的对话从头到尾演练了一遍,看自己能不能占据先手;在得出结论之前,谁都不想第一个行动。

锌尔特首先败下阵来。

“所有的巫师都是兄弟,”他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我有些情报。”

“我知道。”卡叮道,“你知道那男孩的身份。”

锌尔特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他在努力预测这场对话接下来的走向。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只是猜测罢了。”

“我亲爱的锌尔特,每当一不小心说了真话,你总要脸红。”

“我没脸红!”

“啊哈,”卡叮道,“正是。”

“好吧,”锌尔特让步了,“但你觉得你还知道些别的情况。”

胖巫师耸耸肩。“一丁点儿直觉的影子罢了,”他说,“可我为什么要同你结盟,”那个陌生的字眼在他舌头上滚了一圈,“你,一个小小的五级?我可以煎了你的脑子,这样得来的情报还更稳当些。我无意冒犯,你知道,只不过是寻求知识而已。”

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事情发生得太快,除了巫师谁都没法理解,不过细说起来大致是这样的:

锌尔特一直把手藏在桌子底下,在空气里画着梅甘利姆之时间加速咒语。现在他低声吐出一个音节,将咒语沿着桌面送了出去。咒语让清漆桌面升起一道浓烟,并在中途撞上了几条银蛇,那是从卡叮指尖蹿出的默大师兄弟之超强力毒液。

两道咒语猛烈相撞,熔成一颗绿色的火球。爆炸之后,整个房间里到处是上等的黄色水晶。

两个巫师久久地瞪着对方,眼神能烤熟栗子。

说实话,卡叮吃了一惊。但他本不该觉得惊讶。八级巫师很少遇到有人来挑战自己的魔法技艺。从理论上讲全世界只有七个巫师能够与之匹敌,而所有低等级的巫师呢,单凭定义就能知道,都比他们低等些。这让八级巫师们很是自鸣得意。

可锌尔特却截然不同,他是个五级。

最顶上的日子或许并不好过,最底层的日子多半更难熬些,但是,半中间那日子,它难过得能用来打马掌。到那时候,所有毫无希望的、懒惰的、愚蠢的和干脆就是运气太坏的家伙都已经给清除出场,所有的巫师都是孤身一人,并且在每个方向上都被致命的敌人环绕。底下是蠢蠢欲动的四级,等着给他使绊;上头是傲慢自大的六级,急着扑灭所有的野心。此外当然还有他的五级同伴,时刻伺机而动,指望减少一点点竞争。想原地踏步安稳度日绝无可能。五级巫师全都狠毒、强硬,拥有钢铁一样的本能。他们的眼睛老是眯成细细的一条缝,因为他们总盯着那所谓的最后两百码,在路的尽头就是一切奖赏中至高的战利品——校长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