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后一百码的地方,箱子磕磕绊绊地在柔软的雪地里挪动。谁也不关心它对事物的看法。
夜幕降临前他们已经来到了高原的边上,接着又一路骑下了阴暗的松树林。暴风雪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大地上布满龟裂的巨石,山谷又深又窄,以至于白昼只能持续二十分钟。一个多风、荒蛮的地方,这种地方总让人联想到——
“巨怪。”克恩嗅了嗅空气的味道。
灵思风在傍晚的红光下四处张望。突然之间,那些刚才还无比正常的石头好像活了起来。那些他平日里不会看上第二眼的阴影全都显出一副很有深意的样子。
“我喜欢巨怪。”双花说。
“不,你不喜欢他们,”灵思风坚定地说,“你不能喜欢他们。他们个子太大,凹凸不平的,而且他们吃人。”
“他们不吃人,”克恩笨拙地滑下马来,立刻开始按摩膝盖,“那是常见的误解。巨怪从来不吃人。”
“真的?”
“系的,他们最后总把人吐出来。没法消化,明白?一般的巨怪对生活要求不高,只要一块美味的花岗岩就够了,也许再加上片石灰石当甜点。我听说这是因为他们是一种什么硅溶——溶胶还是什么,”克恩停下来擦了擦胡子,“反正就系一种石头做的。”
灵思风点点头。当然,安卡-摩波并不是没有巨怪,经常有人雇他们做保镖。不过,在巨怪们学会用门之前供养他们的费用会比较高昂——自然状态下,他们离开房间的方式是穿透离自己最近的那堵墙直接走出去。
在他们拾柴火的时候克恩继续解释道:“巨怪的牙齿,那才系好东西。”
“为什么?”贝檀问。
“钻石。必须有钻石牙齿,你知道。不然怎么能咬得动石头?而且每年都必须长一副新牙。”
“说到牙——”双花接过话茬。
“什么?”
“我注意到——”
“什么?”
“噢,也没什么。”
“嗯?哦,我们还系趁着能看见先把火生起来吧。”克恩的脸垮了下来,“然后,我想我们最好煮点儿汤。”
“这个灵思风最拿手了,”双花热心地说,“药草啊,根茎啊什么的他全懂。”
克恩看了灵思风一眼,那眼神暗示说,他,克恩,一个字也不相信。
“嗯,那些马民送了我们些马肉干,”他说,“如果你能找到些洋葱之类的,味道也许能更好些。”
“可我——”灵思风终于还是放弃了争辩。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我知道洋葱长什么样,不就是一种叶片下垂的白色玩意儿吗?顶上还有点儿绿,应该很好认。
“那我就去找找看,嗯?”
“对。”
“去那边那片阴沉沉的茂密的灌木丛?”
“好地方,系的。”
“就是那块儿有很多深沟的地方,是吗?”
“完美的地方,要我说。”
“没错,我也这么想。”灵思风苦涩地说。他出发了,心里思索着吸引洋葱的方法。无论如何,虽然你经常在菜市场看见它们被绳子吊着,但它们很可能并不是那么长出来的,也许农民或者别的什么人有洋葱猎犬一类的东西,要不就是唱首歌把它们引出来。
他出发去落叶和草丛里漫无边际地乱窜。此时,有几颗星星已经出现在天空中;发光真菌在他脚下咯吱作响,就好像为地精们准备的情趣用品;小飞虫们叮他,其他的东西有的跳开有的滑走,都躲到灌木丛底下冲他发牢骚。灵思风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看不见对方的样子。
“洋葱?”他轻声问,“这儿有洋葱吗?”
“那株老紫杉旁边有不少。”他身边有个声音回答道。
“啊,”灵思风说,“好极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除了在灵思风耳边嗡嗡直嚷的蚊子外谁也没再吭声。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连眼珠也没转一下。
然后他说:“抱歉。”
“什么事?”
“哪棵是紫杉?”
“长了很多小瘤子,还有深绿色小针叶的。”
“哦,对,我看见了。多谢。”
他没动弹。最后那个声音用随便聊聊的语气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不是一棵树,对吧?”灵思风依然直视着前方。
“别傻了,树不会说话。”
“对不起。最近我跟树有点儿过节,你知道,跟树就是那么回事儿。”
“我不怎么清楚,我是块石头。”
灵思风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好吧,好吧,”他慢慢说道,“嗯,我想我该去摘洋葱了。”
“好好享受。”
他以一种谨慎而庄严的步态向前走去,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堆长长的白色东西,他小心地把它们拔出来,然后转身一看。
不远处有块石头。事实上到处都是石头,在这里,碟形世界的筋骨离地面非常近。
他使劲盯着紫杉树,怕万一是它在讲话。然而这棵紫杉相当孤僻,还没听说植物的救世主灵思风的大名,再说它反正也在打瞌睡。
“如果是你,双花,我早就知道是你了。”薄暮中,灵思风的声音突然显得那么清晰、那么孤独。
灵思风回想着关于巨怪的知识,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阳光会把他们变成石头,所以那些雇巨怪白天工作的人得在防晒霜上花大把大把的钱。
可现在想想,哪儿都没说太阳下山以后他们究竟会怎么样……
最后一丝光线离开了大地。灵思风突然觉得周围有好多好多石头。
“几颗洋葱而已,他真的去了好久,”双花说,“我们是不是该去找找他?”
“巫师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克恩道,“别担心。”他疼得一缩——贝檀正在帮他剪脚指甲。
“其实,他不算是个多了不起的巫师,”双花往火堆旁挪了挪,“我不会当面这么说他,可是——”他凑到克恩跟前,“事实上我从没见他使过魔法。”
“好啦,把另一只伸出来吧。”贝檀道。
“真系太谢谢你了。”
“只要你肯好好照料它们,你的脚就会很不错的。”
“没法像过去那样弯腰啰,”克恩腼腆地说,“再说,干我这行也难得遇上几个足科医生。还真挺好笑,我碰到过那么多毒蛇祭司、疯子神、战争狂人,却从来没碰上一个足科医生。我猜我和他们也不怎么相称——克恩和足科医生……”
“或者克恩和末日脊椎指压治疗师。”贝檀提议道。克恩咯咯地笑了起来。
“或者克恩和牙科狂人!”双花哈哈大笑着说。
克恩啪的一声合上了嘴。
“这有什么可笑的?”他的声音里带着关节的咔咔声。
“噢,呃,嗯,”双花迟疑了半晌,“你的牙,你看……”
“它们怎么了?”克恩厉声喝道。
双花咽了口唾沫:“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呃,同你的嘴不在同一个地理位置。”
克恩怒视着他。然后他松下劲来,突然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儿。
“系的,当然,”他喃喃道,“我不怪你。没牙的人想当英雄实在太难了。无论你失去什么都没关系,就算只剩一只眼睛也不要紧,可只要你露出一口牙龈,那就再也没人把你当回事了。”
“我拿你当回事。”贝檀忠心耿耿地说。
“你干吗不去弄副新的?”双花高高兴兴地问。
“当然,没错,如果我系只鲨鱼什么的,当然,那我再长点儿出来就成了。”克恩挖苦道。
“噢,不,还是买吧,”双花说,“看这儿,让我给你看看——呃,贝檀,能转过去一下吗?”一等对方转过身去,他就把手放进了嘴里。
“你看,系真的,非常方便。”他说。
贝檀听见克恩倒抽一口凉气。
“你能把自己的牙齿拿出来?”
“哦,系的。我有好几副,方便极了。抱歉——”一阵咽东西的噪声过后,双花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方便极了,当然。”
克恩的语调放射出浓浓的敬畏,或者说放射出了在缺少牙齿这一状况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多的敬畏,其实从数量上看倒是跟长牙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不过听上去效果就差多了。
“我想也系,”他说,“等牙痛的时候,你就把它们取出来,让它们自个儿痛去,系吧?给那些浑球儿点儿颜色瞧瞧,看它们乐不乐意自个儿痛翻天!”
“不全是这样,”双花字斟句酌地说,“它们不是我的,只不过属于我而已。”
“你把人家的牙放进自己嘴里?”
“不,有人制造牙齿,在我们那儿很多人都戴这种东西,这是——”
然而双花关于牙科器械的课程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打了他。
碟形世界的小月亮在空中艰难跋涉。都怪造物主那些效率低下、莫名其妙的天文安排,它不但必须自己发光,身上还挤满了各门各类的月亮女神。此时此刻,这些女神正在为冰巨人的问题发动请愿,根本没工夫理会碟形世界上的事儿。
要是她们肯费心往下瞄一眼,就会看见灵思风正神色紧张地同一堆石头交流。
巨怪是多重宇宙中最古老的生命形式之一,他们的出现主要是因为造物主开始工作的时候过于慌张,急于把生命什么的搞起来,但又不想去弄那些一碰就碎的原生质。巨怪的寿命很长,由于热度会让他们行动迟缓,他们都在夏天冬眠,白天睡觉。他们的地质学知识让人着迷。什么摩擦学、不纯硅的半导体性能等,不一而足。碟形世界最主要的山脉都是史前那些大块头巨怪形成的,要是他们醒过来,那才有的瞧呢。不过,有一点是毫无疑义的,那就是假如没有碟形世界无孔不入的强大魔法场,巨怪老早就绝种了。
碟形世界上还没人发明精神病学,也就没人会把一个墨水点塞到灵思风鼻子底下来检查他的耳鼓是不是有毛病。所以,假如有人要求灵思风形容石头是怎么变回巨怪的,他只能拉拉杂杂地说点儿什么“就像盯着火,或者云,看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图像一样”。
前一分钟那还是块稀松平常的石头,然后几条裂缝就突然有了嘴巴或者耳朵的样子。再过了一会儿,灵思风就发现一只巨怪坐在地上冲他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钻石,尽管这期间他根本看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他告诉自己,他们没法消化我,我会让他们消化不良的。
这没起多大作用。
“这么说你就是巫师灵思风。”离他最近的一个说,那声音就像脚踩在砂砾上一样,“嗯,我还以为你会更高些。”
“也许他给腐蚀了一点儿,”另一个说,“你知道传说已经很老很老了。”
灵思风不安地扭了扭身子。他感到自己屁股底下的石头正在改变形状,一个小巨怪——只比块鹅卵石大上一丁点儿——坐到了他的脚上,正兴味十足地盯着他。
“传说?”他问,“什么传说?”
“自从历史的黄昏起[12],这个传说就由大山到砂砾,代代相承,”第一个巨怪说,“当红星闪耀天际,巫师灵思风将前来找寻洋葱。不要咬他,尔等务必助他保住性命。”
他停了下来。
“就这样?”灵思风问。
“没错,”巨怪说,“我们也一直很迷惑。我们其他的传说都很激动人心。在过去,当块石头也要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是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
“哦,当然。没完没了的乐子,到处是火山。在那时候做块石头当真有点儿意思。根本没有现在这种沉积岩之类的胡扯,你要么是火成岩,要么什么都不是。当然,那样的好时光是一去不复返了。谁都自称是巨怪,哼,其实有的连板岩都算不上。甚至粉笔,被人用来写字,竟然还有脸摆出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你说呢?”
“当然,”灵思风赶忙回答道,“你说得完全正确。对了,这个,呃,这个传说,它说你们不该咬我?”
“就是!”他脚上的小巨怪说,“还有,是我告诉你洋葱在哪儿的!”
“我们很高兴你终于来了。”第一个巨怪说。
灵思风很难忽略他的体形,他是最大的一个。
“那颗新恒星让我们有些困扰。它有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灵思风说,“好像人人都觉得我该知道,但我不——”
“我们倒不介意给熔掉,”那个大巨怪说,“反正我们都是那样开始的。不过,根据我们的猜测,它或许意味着一切都完了,这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它一直在变大,”另一个巨怪说,“看看它,比昨晚更大了。”
灵思风一抬头,它确确实实比昨晚要大。
“所以我们就想,你也许能提些建议?”为首的巨怪尽量把语调放温柔些,鉴于他有副像花岗岩漱口水一样的嗓子,这次努力的成果还是值得赞赏的。
“你们可以从世界边缘跳下去,”灵思风说,“宇宙里肯定有不少地方乐意接纳几块外地来的石头。”
“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听说过,”巨怪说,“我们遇到过这么干的石头。他们说刚开始你会飘上几百万年,然后你会变得非常烫,你烧啊烧啊,最后落到一个大坑里头。听上去可不怎么样。”
他站起身来,发出好像煤炭滚下管道的声音,然后舒展了一下粗壮多节的手臂。
“所以说,我们应该帮助你,”他说,“有什么想干的吗?”
“他们让我做点儿汤。”灵思风恍恍惚惚地舞了舞手中的洋葱,那大概不能算是史上最英勇或者最富意义的姿势。
“汤?”巨怪问,“仅此而已?”
“嗯,也许还要做些饼干。”
巨怪张口结舌地望着彼此,嘴里暴露出的珠宝足够买下一座中等大小的城市。
最后,为首的巨怪说:“汤就汤吧。”他咔嚓咔嚓地耸了耸肩,“只不过我们原以为传说会更……呃,更那个一点点,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以为——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关系。”
他伸出一只好像一把香蕉化石的手掌。
“我叫石英,”他说,“那边的是绿玉髓,还有角砾岩、碧玉,我妻子绿柱石——她有点儿变质了,这些日子谁能免得了变质呢?碧玉,从他脚上下来。”
灵思风心惊胆战地握住对方的手,为骨头破裂的咯吱声做好心理准备。他的期待落了空,巨怪的手只是有些粗糙而已,指甲附近还长了点儿青苔。
“抱歉,”灵思风说,“我过去从没跟巨怪打过交道。”
“我们的种族正走向灭亡,”星光下,石英领着大家出发,神色哀伤,“小碧玉是我们这个部落里唯一的卵石。我们为哲学所苦,你知道。”
“是吗?”灵思风拼命跟上巨怪的脚步。巨怪们的行动非常迅速,但也十分安静。巨大的影子像鬼魂般游走在夜色中,唯一的声音来自那些漫不经心的夜行动物,它们偶尔会在巨怪脚下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尖叫。
“哦,是的。哲学的殉道者,我们最终都会走到那一步。据说,有天晚上你醒来的时候,你会想:何必自找麻烦?然后你就真的不再自找麻烦了。看见那些大石头了吗?”
灵思风看见草丛里躺着些巨大的阴影。
“最边上的那块是我姑妈。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反正她已经整整两百年没动弹了。”
“天啊,真为你难过。”
“噢,没什么,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石英道,“附近没多少人,你知道。我明白这不是你们的错,可你们好像就是没法把一个思考的巨怪和一块普通的石头区分开。我的叔祖父居然被采石工人挖走了,你知道吗!”
“太可怕了!”
“是啊,刚刚他还是巨怪,转眼就成了个装饰性的壁炉。”
他们在一个挺眼熟的悬崖边停了下来,黑暗中隐约可见火堆被踩踏的痕迹。
“看来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打斗。”绿柱石道。
“他们都不见了!”灵思风冲到空地的另一头,“马也不见了!连箱子也没了!”
“看,其中一个漏了,”石英单膝跪下,“就是你们里头那种水汪汪的红色东西。”
“血!”
“是这么叫的吗?我一直没弄明白它到底有什么用。”
灵思风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甚至连灌木丛也检查了一遍,怕有人会藏在后头。就是这个举动让他被一个绿色小瓶绊了一跤。
“克恩的药膏!”他呻吟道,“他到哪儿都带着它!”
“嗯,”石英说,“你们人类也能做到某些事情,我是说我们巨怪是慢下来思考哲学,而你们就干脆坏掉——”
“死掉,是死掉!”灵思风尖叫道。
“没错。他们没那么干,因为他们不在这儿。”
“除非他们被吃掉了!”碧玉激动不已。
石英“嗯”了一声。灵思风问:“是狼吗?”
“很多年以前我们就把附近的狼全部摆平了,”巨怪道,“我是说,老祖父把它们全摆平了。”
“他不喜欢狼?”
“倒也不是,只不过他走路的时候不太注意脚下,嗯。”巨怪又看了看地面。
“这儿有条压痕,”他说,“马还不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小山,月光下,到处都有光秃秃的悬崖和陡峭的石壁横在森林之上。
“老祖父就住在那儿。”他轻声说。
他的话里有些什么东西,灵思风立刻决定自己永远也不想跟老祖父碰面。
“他,有点儿危险?”巫师冒昧地问了一句。
“他又老又壮,脾气还很坏。我们已经好多年没看见他出来活动了。”
“好多世纪。”绿柱石纠正道。
“他会把他们都踩扁!”碧玉不停地在灵思风脚趾上蹦蹦跳跳。
“有时候的确会发生这样的事,一个很老的大巨怪会独自走进山里,然后,呃——然后石头占了主导,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
石英叹了口气:“人类有时会像动物一样行动,不是吗?而巨怪有时候会像石头那样思考,而石头可不怎么喜欢人类。”
一个长着层砂岩表面的巨怪敲了敲石英的肩膀,灵思风记起这个瘦骨嶙峋的巨怪名叫角砾岩。
“我们追吗?”他问,“传说要我们帮助这个又湿又软的灵思风。”
石英站起身来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抓住灵思风的颈子,大手咔咔地一挥,就把巫师放到了自己肩上。
“我们追,”他坚定地说,“如果遇上老祖父,我会试着向他解释的……”
两英里之外,一队人马正在夜幕中疾驰。其中三匹搭着俘虏,俘虏被捆得很紧,嘴里还塞得满满的,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专家之手。另有一匹马拉着个粗制滥造的简易雪橇,箱子静静地躺在雪橇上,身上还缠着麻绳和一张大网。
赫瑞娜轻声下令队伍停下,然后招手让其中一个手下到自己跟前来。
“你能肯定吗?”她问,“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看见了巨怪的身影。”对方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
她四下看了看。树木已经渐渐变得稀疏,遍地都是碎石;前方,小路伸向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在红色的星光下,这座嶙峋的小山让人特别不舒服。
小路本身也令她忧心忡忡。看得出,路已经存在了很长很长时间,但它肯定是某种东西建造的,而巨怪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
她叹了口气。突然之间,那份秘书的工作也显得不那么糟了。
赫瑞娜第一百次开始反省当一个女剑客的许多不便之处。其中之一就是男人们从不拿你当回事,直到他们真的死在你手上为止,而到那时他们怎么想也已经无所谓了。然后还有皮衣之类的东西,它们的确能把她衬得引人注目,可也实在传统得过分。还有那些啤酒,野蛮人赫伦和刺客秦巴之流当然可以整夜在粗俗的小酒馆里狂欢,但赫瑞娜可不肯降低自己的品位,假如没有一小杯、一小杯的好酒卖,她根本不会进门——要是酒里再加上一颗樱桃就更好了。至于盥洗室……
可她身材太高大当不了贼,太诚实也不能做刺客,太聪明没法成为一个称职的妻子。而另外那个为女人开放的职业又触及了她的自尊心。
因此她就成了一个女剑客,而且干得挺不错。她攒下了一小笔财富,准备用这些钱为自己打造一个未来,虽然具体的细节还有待商榷,可有一件事早已确定无疑:她的未来里绝对要包含一个坐浴盆。
远处有树木断裂的声音。看见树的时候,巨怪从没想过其实可以绕过去。
她又抬头看了看那座小山。两片高地向左右延伸,中间是一大块突起,上头有——她眯起眼睛——几个洞?
巨怪的洞。不过或许好过在黑夜里到处乱闯,只要熬到天明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她朝甘希亚倾过身去,准备下达命令。甘希亚是这群摩波城亡命徒的首领,她对他并不怎么满意。他的确有着公牛一样的肌肉和猛劲儿,可问题在于他的头脑也和公牛没什么两样,还同白鼬一样恶毒。摩波城市区的大部分人都是他这副德性。他能为了一瓶糨糊卖掉自己的奶奶,而且很可能已经这么干了。
“我们上洞里去,然后在入口点上一大堆火,”她说,“巨怪不喜欢火。”
甘希亚的眼神暗示他对该由谁来下命令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他的嘴唇说的是:“你说了算。”
“很好。”
赫瑞娜回头看了看三个俘虏,是那个箱子没错——忒里蒙的描述非常精确。可那两个男人谁也不像是巫师,连个蹩脚巫师也不像。
“哦,天啊。”石英说。巨怪们停下了脚步。黑夜像天鹅绒般包围了他们。一只猫头鹰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至少灵思风推测那应该是猫头鹰,他对鸟类学有点儿糊涂。或许刚才那个是夜莺也说不定,要么就是只画眉。一只蝙蝠从他头顶掠过,对这个他倒很肯定。
他累得要命,而且浑身都是擦伤。
“干吗?”他问。
他凝视着黑夜。远方的山里有一个斑点,也许是堆火。
“哦,”他说,“你们不喜欢火,对吧?”
石英点点头。“火会摧毁我们脑袋的超导性能,”他说,“不过那堆火太小,对老祖父不会有什么影响。”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竖起耳朵侦察流氓巨怪的动静。他已经见识了正常的巨怪能对森林造成多大伤害。巨怪们倒不是存心搞破坏,他们只是单纯地把有机物当作一团麻烦的烟雾。
“那就让我们祈祷他别发现火堆好了。”他热心地说。
石英长叹一声。“恐怕希望不大,”他说,“他们把火点在了他嘴里。”
“我真是活该!”克恩一面悲叹一面徒劳地扭动身子。
双花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甘希亚的弹弓在他后脑勺上砸出了一个可观的大包,直到现在观光客对有些事情也还是迷迷糊糊的,而所谓的“有些事情”就从他自己的名字开始。
“我本来应该注意周围的动静,”克恩道,“我本来应该集中注意力,结果却被你那些什么来着,对了,你那个‘大口嚼嚼’搞得魂不守舍。我肯定系变软弱了。”
他用胳膊肘撑地抬起了身子。赫瑞娜和其他人都站在洞口的火堆旁。行李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身上依然盖着网子。
“这个洞有些古怪。”贝檀说。
“什么?”克恩问。
“那,仔细看看,你见过这副模样的石头吗?”
克恩不得不同意贝檀的观点,洞口的半圈石头的确不同寻常,每一块都比人还高,磨损得厉害却又闪闪发光,顶上还有一排与之相对。整个效果让人联想起德鲁伊的石头电脑,对几何学倒还有点儿感觉,却完全不知重力为何物。
“再看看墙上。”
克恩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墙壁,里头有一条条的红色水晶。他并不很确定,但看起来似乎有无数个小亮点在石头里边一闪一闪的。
洞里的通风非常好,一股稳定的微风不断从山洞深处的黑暗中吹来。
“我们进来的时候风向跟现在刚好相反,我敢肯定,”贝檀压低了嗓门,“你怎么想,双花?”
“呃,我不是什么洞穴专家,”他说,“不过我在想,那边垂下来的那个钟乳石什么的还挺有趣,是一种球根对吧?”
他们看着那东西。
“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双花道,“但我想离开这儿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哦,系的,”克恩挖苦道,“我猜我们该请这些人给我们松绑然后放我们走,呃?”
克恩还没跟双花待上多长时间,否则接下来他也不会吃这一惊。观光客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大声说:“打扰一下!能把我们松开,放我们走吗?这儿太潮了,还挺凉的。抱歉。”声音清晰、缓慢而又慎重,是他为说另一种语言的人特别准备的语调。
贝檀瞟了克恩一眼。
“他该那么说吗?”
“我说,这还真系件新鲜事儿。”
还真有三个人离开火堆朝他们走了过来。不过他们看上去不像准备帮任何人松绑。事实上,其中两个似乎挺乐意看到谁给捆起来,遇上这种时候他们准会在周围摆弄匕首,提些油腔滑调的建议,眼睛里还闪着凶光。
赫瑞娜作了自我介绍,方式比较独特——她抽出剑来对准了双花的心脏。
“你们谁是巫师灵思风?”她问,“一共有四匹马。他在这儿吗?”
“呃,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双花道,“他去找洋葱了。”
“那么你们是他的朋友,他会来找你们的。”赫瑞娜扫了眼克恩和贝檀,然后凑到箱子跟前仔细看了看。
忒里蒙一再强调要他们别碰箱子。猫的好奇心也许可以杀死猫,可赫瑞娜的好奇心却能谋杀一整群狮子。
她割破大网,抓紧了箱盖。
双花往后一缩。
“锁上了,”她说,“钥匙在哪儿,胖子?”
“它——它不用钥匙。”双花道。
“上边有锁眼。”
“呃,是的,可如果它想上锁,它就锁上。”双花不安地说。
赫瑞娜注意到了甘希亚的窃笑。
“我要打开它,”她咆哮道,“甘希亚,你来办。”说完,她大步回到了火堆旁。
甘希亚抽出把薄薄的长匕首,弯腰凑近了双花的脸。
“她要打开它。”他抬头对身边的同伙咧嘴一笑。
“她要打开它,维姆司。”
“啊哈。”
甘希亚不紧不慢地朝双花晃晃匕首。
“听着,”双花耐心地说,“我想你没明白。箱子只管自己的情绪如何,要是它想关上,那谁也别想打开它。”
“哦,是啊,我忘了,”甘希亚陷入了沉思,“当然,它是个魔法箱子,对吧?他们说它还长了小腿儿呢。我说,维姆司,你那边有腿没有?没有?”
匕首抵住了双花的喉咙。
“我很不高兴,”他说,“维姆司也一样。他不怎么说话,只喜欢把人身上的零零碎碎给拆下来。所以,把!盒!子!打!开!”
他转身踢了箱子一脚,在木头上留下道难看的伤疤。
只听见一点儿微弱的咔嗒声。
甘希亚咧开嘴,盖子缓缓地、笨拙地打开了。洞口的火光映在了金子上——许多金子,金盘、金链、金币,沉甸甸地在闪烁的阴影里熠熠生辉。
“好啊。”甘希亚柔声道。
他回头看了眼洞口的同伙,他们像是在朝洞外的什么人喊话,对里头的一切毫无察觉。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维姆司,嘴唇无声地嚅动,努力做起了很少练习的心算。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匕首。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我听见有人说话,”赫瑞娜的一个手下说,“那边,在那些,呃——石头中间。”
灵思风的声音从黑暗中飘了上来。
“我说。”他喊道。
“什么?”赫瑞娜应道。
“你们的处境非常危险!”灵思风抬高了嗓门,“你们必须把火熄灭!”
“不,不,”赫瑞娜说,“你弄错了,你的处境非常危险。还有,火得一直点着。”
“有一个很老的大巨怪——”
“谁都知道巨怪会离火远远的。”赫瑞娜点点头,两个人拔出剑来,溜进了黑夜中。
“完全正确!”灵思风绝望地喊道,“可是这只巨怪没法离开。”
“没法离开?”赫瑞娜有些迟疑。
灵思风声音里的恐惧很有感染力。“没错,因为,你看,你们把火点在了他的舌头上。”
然后地板就动了起来。
老祖父的瞌睡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现在他正一点一点地苏醒。他差点就根本不会醒来,事实上,只要再过个几十年,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上了年纪之后,巨怪会认真地思索宇宙的奥秘,这时他通常会找块安静的地儿,躺下来搞些实实在在的哲学。过段时间它就会忘掉自己的身体,从外到内慢慢结晶,直到整座大山丘里只剩下一小点生命的闪光为止。
老祖父还没走到那一步。他正在思考真理的含义,本来这次似乎很有希望找到答案,结果他却只感到一股烫烫的灰味儿,他想了一段时间,然后记起出问题的地方原来是自己的嘴。
他生起气来,不纯的硅所形成的神经系统开始传递指令。硅溶胶形成的身体里,石块沿着特别的骨骼平稳地滑动。海船大小的手指伸展开来,抓住大地,树木应声而倒,草皮四分五裂。悬崖高处发生了两起规模惊人的塌方,那是老祖父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珠就好像裹了一层碎渣的蛋白石。
当然,灵思风不可能看到这一切,因为他的眼睛是只能在日光下起作用的材料,可他的确看见了整块大地缓缓摇晃,然后令人难以置信地在群星下立了起来。
太阳升起。
然而却没有阳光。我们已经提到过,碟形世界的阳光声名显赫,其原因就在于碟形世界的魔力场让它的动作异常缓慢。所以,此刻阳光正晃晃悠悠地爬上世界边缘的土地,开始与逐步退却的黑夜大军展开一场温柔而宁静的战斗。它如熔金般[13]涌向了沉睡的大地——明亮、清洁,当然主要还是不紧不慢。
赫瑞娜毫不迟疑,她无比沉着地跑到老祖父的下嘴唇边,往下纵身一跃,然后就地一滚。其他人紧跟在她身后落在了满地的碎石上,一齐开始骂骂咧咧。
老巨怪撑起了身体,其姿势仿佛做俯卧撑的大胖子。
从俘虏所在的地方看过去,这一切倒并不明显。他们只知道脚下的地板不停地左摇右晃,到处都是噪声,其中大多数都让人很不舒服。
维姆司抓住甘希亚的胳膊。
“是地震,”他说,“咱们快跑。”
“得拿上金子。”甘希亚回答道。
“什么?”
“金子,金子。兄弟,我们发了!”
维姆司的智商或许只有室温那么高,可看到蠢事他还是能认得出来。甘希亚眼里闪烁的可不止金子那么简单,而且他好像一直盯着维姆司的左耳。
维姆司绝望地瞅了眼行李箱。它的盖子依然张开着,充满了**——说来也怪,到处抖得这么厉害,你总以为那盖子该给摇得合上了吧。
“我们抬不走的,”他试着说服对方,“太沉了。”
“我们他妈的总要拿上一点儿!”地板又是一抖,甘希亚顺势朝箱子扑了过去。
箱盖砰地关上,甘希亚消失了。
为了免得维姆司把这当成个意外,箱盖又砰地打开了,只是一秒钟,一片像桃花心木那么红的大舌头舔了舔悬铃木一样白的牙齿,然后它再次合上了盖子。
让维姆司更加魂飞魄散的是,箱子突然伸出了几百只小短腿。它从容不迫地站起来,仔细把脚摆放整齐,然后慢吞吞地转身面朝着他。它的锁眼那儿带着一种特别恶毒的表情,好像在说“来啊,我都等不及了……”
维姆司一面后退一面望着双花,满眼的哀求。
“我想你最好把我们松开,”双花提议道,“一旦它跟你熟起来就会变得很友好的。”
维姆司紧张地舔舔嘴唇,抽出了自己的匕首。箱子发出吱吱声作为警告。
他割断了俘虏身上的绳子,然后赶紧往后靠。
“谢谢你。”双花说。
贝檀扶起克恩,老英雄抱怨道:“我的背又开始痛了。”
“我们拿这家伙怎么办?”贝檀问。
“我们拿走他的匕首,然后叫他滚蛋,”克恩说,“如何?”
“好的,先生!谢谢你,先生!”维姆司撒腿就往洞口跑。黎明前灰色的天空映衬着他的身影,不过时间不长,随着远远的“啊啊啊啊啊啊”声,维姆司也从视线中消失了。
阳光如海浪般无声地冲上了大地。在魔力场比较弱的地方,清晨的触角跑到了白昼之前,留下一块块黑夜的孤岛;随着明亮的大海继续汹涌,它们逐渐收缩,最终归于无形。
旋风平原四周的高地立在前进的潮水前方,仿佛一艘灰色的巨船。
刺伤巨怪是可能的,但这项技巧需要练习,而至今还没人有机会练习第二次。赫瑞娜的手下看到巨怪像非常结实的鬼魂一样从黑暗中不断迫近。一碰上硅制的皮肤,刀刃立刻成了碎片,除了一两声被压扁的哭喊转瞬即逝,四周就只剩下了从远处森林传来的高呼,这群人无不急于增加复仇的大地与自己之间的距离。
灵思风从一棵树后爬了出来。他四下看看,发现周围空空如也,只有身后的矮树丛还沙沙作响,那是巨怪们在追赶匪帮。
他抬起头往上一看。
两只水晶般的眼睛高高在上,把憎恶的目光投向所有柔软的、容易压扁的、特别是温暖的东西。一只马一样大的手捏成拳头朝他落下来。灵思风魂飞魄散地缩成了一团。
光线静静地爆发,白昼降临。有一小会儿,老祖父就好像阴影制成的挡水板似的隔断了涓涓流淌的日光,然后是短暂的摩擦声。
再后来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好几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
几只小鸟开始闹腾。一只大黄蜂嗡嗡地飞过老祖父的拳头,落在了石头指甲下长出的一丛百里香上。
底下一阵稀里哗啦,灵思风笨头笨脑地从拳头和地面之间的小缝里挤了出来。
他仰面躺下,视线越过巨怪冻结的身体投向天空。除了静止不动以外,巨怪并没有任何改变,可它的双眼已经玩起了魔术。昨晚灵思风目睹了几条裂缝变成嘴巴和鼻子的过程,而现在,仿佛是魔法落在了那张悬崖一样的大脸上,巨怪的五官全都重新化作了石头上的斑点。
“哇哦!”灵思风说。
这似乎没什么帮助。于是他站起来抖抖灰,开始左顾右盼。除了那只大黄蜂,他谁也没瞧见。
他四下逛了逛,发现有块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还挺像绿柱石的。
他孤零零的,又迷了路,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
高处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几块碎石溅落下来。老祖父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洞;箱子的屁股在洞口一闪,它挣扎着站稳了脚跟,接着双花的脑袋从巨怪嘴里探了出来。
“有人吗?我说?”
“喂!”巫师大叫道,“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是吗?你那儿如何?”双花问。
“什么如何?”
“天哪,这上边儿的风景真是太妙了!下面的景致怎么样?”
他们花了两个钟头才双脚落地。还好老祖父身上有不少突起的部分,能让他们搭把手。本来他的鼻子倒很可能成为一道不小的障碍,幸亏一个鼻孔里长出了一株葱茏的橡树,这可帮了他们的大忙。
箱子根本不屑于爬山。它往下一跳,一路磕磕碰碰地弹到了地面上,看起来似乎也没受什么伤。
克恩坐在阴影里,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静待自己的理智迎头赶上。他若有所思地瞄着箱子。
“马都跑了。”双花说。
“会找到它们的。”克恩锐利的眼神像是要把箱子看穿,行李箱开始显出一副局促的神情。
“吃的可都在马上。”灵思风说。
“森林里多的系。”
“我箱子里有些很营养的饼干,”双花说,“旅行消化饼。我总带着它,有备无患嘛。”
“我已经试过了,”灵思风说,“它们的边角可不讨人喜欢,而且——”
克恩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他面无表情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搞清楚。”
他走到箱子跟前,一把抓住了箱盖。行李箱急忙后退,可克恩伸出一只火柴棍似的腿,绊住了箱子一半的小短腿。它扭过来冲他弹开盖子,克恩一咬牙把它举起来,然后使劲一拉,让行李箱张开盖子倒扣在了地上。箱子开始像只发疯的乌龟一样怒气冲冲地扑腾起来。
“嘿,那是我的行李箱!”双花喊道,“他干吗要攻击我的箱子?”
“我想我知道原因。”贝檀静静地说,“我想这是因为他怕它。”
双花瞠目结舌地转向灵思风。
巫师耸耸肩。
“我可弄不明白,”他说,“要是我害怕什么东西,我就躲得远远的。”
行李箱一甩盖子蹦了起来,落地以后它一个猛冲,裹着黄铜的边角啪地砸中了克恩的胫骨。趁它转身的机会,克恩伸手一捞,正好让它失去平衡,砰地撞进了石头里。
“真不错。”灵思风满脸的钦佩。
箱子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它停了几秒钟,然后一面啪嗒啪嗒地扑腾盖子一面恶狠狠地朝克恩走去。克恩往前一跃,落在箱子上,手脚并用撑住了行李箱和盖子之间的空隙。
行李箱大吃一惊。可这还不算完,克恩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它“合不拢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瘦巴巴的手臂上,肌肉像装进短袜里的椰子一样鼓起,然后使劲撑开了箱盖。
他们就这样较着劲,肌腱对铰链。时不时地,其中一个会吱吱作响。
贝檀用胳膊肘捅了捅双花的肋骨。
“快做点儿什么。”
“呃,”双花说,“对。这就差不多了,我想。请把他放下。”
听了主人的话,行李箱满腹委屈地“咔嚓”一声。它把盖子往上一扬,力量之大,克恩咕噜咕噜地向后滚了出去,但他立刻爬起来,再次扑向行李箱。
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克恩伸出手去。
行李箱稍微嘎吱了几声,但它显然已经权衡过被一脚踹上天的可能性,等灵思风鼓起勇气从手指缝里往外偷看时,他发现克恩正骂骂咧咧地瞅着箱子里的东西。
“衣服?”他吼道,“就介个?只有衣服?”他气得浑身乱颤,口齿更加不清了。
“我想里头还有些饼干。”双花小声说。
“可金子在哪儿?它还吃了个人!我看见了!”克恩把恳求的目光投向灵思风。
巫师只能叹气。“别问我,”他说,“这该死的东西可不是我的。”
“我是在商店里买的,”双花辩解道,“我说我需要个旅行箱。”
“没错,然后你就弄到了这个。”灵思风说。
“它真的很忠心。”双花道。
“哦,当然,”灵思风点点头,“买行李箱就是要挑忠心的才好,对吧?”
“等等,”已经跌坐在一块石头上的克恩突然插了进来,“系不系那种商店——我系说,你过去肯定从没注意到那儿有个商店,过后再回去它就不见了?”
双花眼睛一亮:“没错!”
“有个干瘪瘪的老店主?店里全是些怪里怪气的玩意儿?”
“一点儿不错!再没找着过那地方,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路,那儿只剩下一堵砖墙,记得当时我还想这可真——”
克恩耸耸肩。“那种店[14],”他说,“这就对了。”话音未落,他的后背就开始闹腾。克恩苦着一张脸:“该死的马把我的药膏也驮走了!”
灵思风一个激灵,开始在自己本来就破破烂烂、现在更添上邋邋遢遢的长袍里东翻西找。他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就是它!”克恩喊道,“你真系个奇迹。”说着他瞟了眼一旁的双花。
“我本来会击败它,”他静静地说,“就算你没叫它停手,我最终也会击败它。”
“没错。”贝檀道。
“我给你们俩找点儿事儿做,”他加上一句,“那箱子帮我们开路的时候撞碎了巨怪的牙,那可是钻石。去看看你们能不能找到些碎片,我还能拿它们派上些用场。”
贝檀卷起袖子,拔下瓶塞,灵思风趁机把双花拉到了一边。等他们安全地躲进灌木丛之后,灵思风对双花说:“他已经傻了。”
“你说的可是野蛮人克恩!”双花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他是史上最伟大的战——”
“曾经是,”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什么祭司战士还有什么吃人的僵尸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只剩下满脑子的回忆和数不清的伤疤,你简直可以在他身上下五子棋。”
“他的确比我想象中要更年长一些没错。”双花捡起一片钻石。
“所以我们应该离开他们,找到我们的马然后继续前进。”
“这么做有点儿太卑鄙了,不是吗?”
“他们不会有事的,”灵思风真心诚意地说,“问题在于,你喜欢跟一个赤手空拳跟箱子干仗的人待在一起吗?”
“那倒也是。”
“再说没有我们他俩只会更轻松。”
“你确定?”
“绝对肯定。”
他们在丛林里发现了正在闲逛的马,拿不怎么干的马肉干做了顿早餐,然后就向着灵思风心目中正确的方向开始前进。几分钟之后,箱子从灌木丛里跟了上来。
太阳升得更高了,可依然没能遮盖那颗星星的光芒。
“才一晚上而已,它又变大了,”双花说,“怎么没人做点儿什么?”
“比如什么?”
双花想了想。“难道不能叫巨龟阿图因避开它?”他说,“旁边绕过去什么的?”
“过去的确有人试过,”灵思风说,“巫师们曾经想同巨龟阿图因进行精神交流。”
“行不通?”
“哦,那倒不是,”灵思风说,“只不过……”
只不过世界之龟的心灵太过浩瀚,要想解读它会碰上很多难以预料的危险。巫师们先是用乌龟和大海龟来练习,以此了解龟类的心理构造,可尽管他们知道巨龟阿图因的脑袋很大,却没有意识到它还特别慢。
“一整队巫师轮流读了三十年,”灵思风说,“唯一的收获就是发现巨龟阿图因在期待着什么东西。”
“是什么?”
“谁知道!”
两人静静地骑过一片丘陵地带,在这里,道路两旁净是大块大块的石灰石。最后双花打破了沉默:“我们应该回去,你知道。”
“听着,我们明天就能赶到斯玛,”灵思风说,“他俩不会有事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
他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双花已经掉转马头开始往回跑,一路展示着与一口袋土豆同样高超的骑术。
灵思风低下头。行李箱严肃地望着他。
“你看什么看?”巫师道,“他想回去就回去好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箱子一言不发。
“听着,他可不是我的责任,”灵思风说,“让我们把这点说清楚。”
箱子依然不发一言,不过这次声音更大了些。
“走开,跟他走。你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箱子把腿缩回去,一屁股坐在了小路上。
“反正我要走了,”灵思风道,又加上一句,“我可是说真的。”
灵思风一拉缰绳,再次面对那全新的地平线。然后他往下瞥了一眼,箱子仍然坐着。
“想让我心软是没用的。你可以坐上一整天,我才不管。我要走了!”
他瞪着行李箱,箱子回望着他。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双花说。
“我不想谈这事儿。”灵思风回答道。
“那我们谈点儿别的?”
“好吧,嗯,说说怎么弄掉这些绳子如何?”灵思风拼命扭动手腕,想要挣开绳索。
“我真想象不出你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在他们对面,赫瑞娜拿一块石头当凳子,长剑横放在膝盖上。她的手下大都伏在高处的石头间,监视着路上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灵思风和双花可谓手到擒来,让人毫无成就感。
“维姆司说你的箱子吞掉了甘希亚,”赫瑞娜道,“我不能说这让我感到多么遗憾,但我希望它明白一件事:它要敢出现在我们一英里之内,我会亲自割开你们俩的喉咙,明白?”
灵思风拼命点头。
“很好,”赫瑞娜说,“人家要我逮住你们,死活不论,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有人或许想跟你们谈谈那些巨怪的事。假如当时没有日出——”
她留下半截句子转身走开了。
“哈,又是一团糟。”灵思风再次扯动绑在身上的绳索。他身后有块石头,如果他能把手腕抬起来——没错,和他想得一模一样,石头的坚硬程度刚好足以弄破他的皮,而绳子却毫发无伤。
“可为什么是我们?”双花问,“是为了那颗星星,对吧?”
“我对那颗星星一无所知,”灵思风说,“上学的时候我连占星课也没去听过!”
“我想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灵思风看着他。这种话从来都让他无所适从。
“你真的相信吗?”他问,“我的意思是——真的信?”
“嗯,说起来,通常事情最后都能圆满解决,不是吗?”
“如果你认为过去一年里我这种一团糟的生活就叫作圆满,那你或许是对的。我简直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差点儿送掉小命——”
“二十七。”双花说。
“什么?”
“二十七次,”双花好心地提示道,“我数过。可你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什么?数过?”灵思风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这次谈话被谁动了手脚。
“不,我指的是从来没把命送掉。你不觉得这有点儿可疑吗?”
灵思风盯着自己的双脚:“我对此没有任何意见,如果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当然,双花是对的。咒语在保护他,这太明显了。就算他跳下悬崖,肯定也会有片云来把他托住。
在灵思风看来,这个理论的问题就在于,只有当他不相信这个理论时它才会起作用。一旦他认为自己刀枪不入他就死定了。
所以,总的来说,最明智的办法是根本不去想它。
再说,也可能是他想错了。
他唯一感到确定的就是自己的头痛得厉害。他希望咒语正待在头痛的那块地方,好好吃点儿苦头。
他们骑出了山谷,灵思风和双花分别同一个劫匪分享一匹坐骑。
灵思风在维姆司身前坐得很不舒服,部分是由于维姆司扭伤了一只脚,心情不太愉快。双花坐在赫瑞娜前边,幸好他个子矮,这样坐着至少耳朵还挺暖和。她一手握着小刀,眼睛密切注意着任何会走路的箱子。赫瑞娜还没把行李箱的来龙去脉想清楚,可她不傻,知道箱子不会眼看着双花被人杀死。
过了大约十分钟,他们发现它躺在路中央,盖子打开,露出了满满一箱诱人的金子。
“绕过去。”赫瑞娜说。
“可是——”
“这是个陷阱。”
“没错,”维姆司脸色煞白,“相信我。”
他们犹犹豫豫地扯动缰绳,绕过了那闪闪发光的**。一行人继续前进,维姆司胆战心惊地向后瞟了一眼,生怕看见箱子朝自己追过来。
他所看到的景象几乎更可怕——它不见了。
远远地,道路一旁的长草神秘地摆动一阵,然后又静止下来。
灵思风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巫师,更不是什么斗士,可要说起胆怯他绝对堪称行家里手,吸一口气就能闻出恐惧的味儿来。他静静地说:“它会一直跟着你,你知道。”
“什么?”维姆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他还在凝视着草丛。
“它很有耐心,而且从不放弃。你要对付的可是智慧梨木。它会让你以为它已经把你给忘了,然后有一天,等你走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里,你会听到身后有小脚跑动的声音——噼啪、噼啪,你赶紧加快速度,它们也会跟着加速,噼啪噼啪噼啪——”
“闭嘴!”维姆司喊道。
“它很可能已经记住了你的模样,所以——”
“我说闭嘴!”
赫瑞娜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维姆司怒气冲冲地拉起灵思风的耳朵,一直拉到了他的嘴巴上,然后哑着嗓子说:“我什么也不怕,明白?巫师算什么鬼东西,只配让我啐一口。”
“听到脚步声之前他们全都这么说。”灵思风停了下来。一把匕首戳上了他的肋骨。
这天余下的时光都很平静,不过箱子又出现了几次,这让灵思风挺满意,同时让维姆司的神经越来越脆弱。它一会儿蹲到悬崖上,同石头组成一道不协调的风景,一会儿又在一条沟里若隐若现,身上还长着青苔。
将近黄昏时,他们来到了一座小山的顶部,从那里俯瞰着斯玛河上游广阔的谷地。斯玛是碟形世界最长的河流,即使在上游这里也已经有半英里宽,河水携带的淤泥让下游的山谷成了整个大陆上最肥沃的地方。现在,几缕提早赶到的雾气已经开始在岸边萦绕。
“噼啪。”灵思风话音未落,维姆司已经从马鞍上蹦了起来。
“呃?”
“不过是清清喉咙。”灵思风咧开了嘴。他往这一笑里加进了很多含义,当有人紧盯着你的左耳,慌慌张张地告诉你自己正被另一个星系的密探监视时,他脸上就会出现这种笑容。这不是一种能激发信心的笑。更可怕的笑法大概也不是没有,但通常只有那些黄底黑纹、拖着长尾巴在丛林里晃**的家伙才会对自己的受害者露出这种表情。
“把那表情抹掉。”赫瑞娜骑到他们前头去了。
小路向河岸延伸,尽头是一个简易的小码头和一面大铜锣。
“摆渡的听到锣响就会过来,”赫瑞娜说,“从这儿过河我们能少绕一大段路。甚至可能在今晚赶到哪个镇上。”
维姆司似乎有些疑虑。太阳正变得又胖又红,雾气渐渐浓了。
“或者你更愿意在河这边过夜?”
维姆司一把抓起铁锤,砰地敲了下去。大概是用力过猛,铜锣绕着绳子转起来,最后落到了地上。
他们默默地等着渡船。随着一阵潮湿的叮当声,一条铁索露出水面,拉紧了钉在河岸上的铁桩。渡船肥大的身影缓缓钻出了浓雾,船夫戴着头巾,不断转动船中央的大绞盘,把渡船一步步地拉向岸边。
扁平的船肚触到了岸边的砂石,戴头巾的人靠在绞盘上不住喘息。
“一次两个,”他嘀咕道,“就这么多。一次两个,连马在内。”
灵思风咽了口唾沫,试着不去看双花的脸,只怕那家伙正像个傻瓜一样乐得合不拢嘴呢。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观光客那边瞟了一眼。
双花张大了嘴,坐着一动没动。
“你不是平常那个船夫,”赫瑞娜说,“我来过这儿,以前的船夫是个大块头,有点——”
“今天他休息。”
“哦,好吧,”她还是有些怀疑,“那——他在笑什么?”
双花脸涨得通红,肩膀抖个不停,还不断喷出拼命压抑的鼻息。赫瑞娜瞪着他,然后又仔细看了眼船夫。
“你们俩抓住他!”
有一瞬间谁也没动。然后其中一个手下说:“谁?船夫?”
“对!”
“为什么?”
赫瑞娜脸上一片空白,这种事情不该发生。本来当有人大喊“抓住他!”或者“卫兵!”的时候,其他人就该立马跳起来行动,他们怎么能只管坐在那儿动嘴皮子?
“因为我要你们抓住他!”这理由虽然不怎么样,但她已经尽力而为了。船夫仍然弓着身子,离他最近的两个人对看一眼,耸耸肩,下马走到船夫两侧,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人的身材大概只有他们的二分之一。
“像这样?”其中一个问赫瑞娜。双花呛得透不过气来。
“现在让我看看他的袍子下边有些什么东西。”两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个开口说道:“我敢肯定——”
他没能完成句子,因为一个干瘪瘪的胳膊肘已经像活塞一样压在了他的胃上。他的同伙满腹狐疑地往下一瞅,正好看见另一个胳膊肘撞上了自己的肾。
克恩的长剑同袍子缠到了一块儿,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跟长剑较劲,同时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赫瑞娜。灵思风“哼”一声,咬紧牙关,脑袋使劲往后一甩,接着在维姆司的尖叫声中向旁边一滚,重重地落在了泥地上。他发了狂似的爬起来,四下张望着寻找藏身之处。
克恩发出胜利的呼喊——他终于抽出了长剑。老英雄耀武扬威地把剑一挥,正好击中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的匪徒。
赫瑞娜一把将双花推下马去,伸手去摸自己的剑。双花试着站起来,结果惊了另一个人的马。那人跌落马下,头正好落到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让灵思风可以使出浑身气力一脚踢上去。要是说起勇气之类的话题,灵思风会第一个承认自己胆小如鼠,可如果被逼到角落里,就算是老鼠也会拼死一搏。
维姆司的手落到他肩上,然后一个拳头——约莫有中等大小的石块那么大——砰地击中了他的头。
倒地的时候,灵思风听见了赫瑞娜淡定的声音:“把他俩都干掉。我来对付这个老傻瓜。”
“好!”维姆司拔出剑来,转向了双花。
灵思风看见他愣了愣。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然后就连赫瑞娜也听见了水花四溅的声响。行李箱冲上岸来,河水哗哗地从箱里往外流。
维姆司惊恐万状地盯着它。他松开手里的剑,转身跑进了浓雾中。一秒钟之后,箱子从灵思风身上一跃而过,径直追了上去。
赫瑞娜举剑刺向自己的对手。克恩一挡,手臂的剧痛让他大声哼哼起来。一阵湿漉漉的刀光剑影之后,赫瑞娜被迫开始后退,克恩的长剑巧妙地向上一扫,险些击落了她的武器。
灵思风跌跌撞撞地来到双花面前,他扯扯对方的衣服,可惜毫无用处。
“该闪了。”他嘀咕道。
“真是太棒了!”双花说,“你看见他是怎么——”
“当然,当然,快走吧。”
“可我想——我说,干得漂亮!”
赫瑞娜的剑脱手飞了出去,颤巍巍地插进泥里。克恩满意地喷口气,收回了自己的剑。这时,他眼睛一斜,痛得“嗷”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地钉在了原地。
赫瑞娜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她试着朝自己的剑迈了一小步。什么也没发生。于是她一把抓起长剑,试了试剑身的平衡如何,然后盯住克恩,开始小心翼翼地绕着他移动。克恩只能用一双愁苦的眼睛跟随对方的动作。
“他的背又出毛病了!”双花低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试试看能不能抓住那些马?”
“你瞧,”赫瑞娜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你要明白这里头不涉及任何私人恩怨。”
她双手举起了剑。
浓雾中突然有些动静,然后是厚木片击中脑袋的一声闷响。赫瑞娜看起来似乎很是困惑,不过还是一头栽倒在地上。
贝檀扔下手中的树枝,看了看克恩。她抓紧老头儿的双肩,用膝盖抵住他的后腰,不慌不忙地一扭。
克恩脸上闪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他试探着弯了弯腰。
“没事了!”他说,“我的后背!没事了!”
双花回头对灵思风道:“我父亲曾说吊在门上也挺有效。”
维姆司小心翼翼地爬出了浓雾缭绕的矮树丛。苍白潮湿的空气会消除所有的声音,但过去的十分钟里似乎确实没有任何动静。他缓缓地转过身,全身心地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灌木丛的遮蔽之中。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膝盖,动作非常轻柔。是个有棱角的东西。
他低下头,地上似乎不该有那么多只脚。
然后是一声短促、尖锐的“啪”。
漆黑的大地上,火堆的一点光不停地跳跃。月亮尚未升起,但那颗散发红光的星星已经潜伏在地平线上。
“它在循环,”贝檀说,“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太阳。我敢说它还越来越烫了。”
“别,”灵思风道,“就好像我的烦心事还不够多似的。”
“我有点儿弄不明白,”克恩一边享受背部按摩一边说,“他们逮住你俩的时候怎么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幸好箱子不停地上蹦下跳。”
“而且还呜呜直哭。”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贝檀。
“反正看起来像是在哭,”她说,“我觉得它挺可爱,真的。”
四双眼睛转向蹲在火堆另一头的箱子。它站起来,非常不满地退到了阴影里。
“很好养。”克恩说。
“很难丢。”灵思风表示同意。
“忠心耿耿。”双花建议道。
“还挺宽敞。”克恩说。
“但我可不会说它可爱。”灵思风道。
“我猜你不会想要卖掉它吧?”克恩问。
双花摇摇头:“我想它可能没法理解这个概念。”
“嗯,我想也是。”克恩咬着嘴唇坐直了身子,“你看,我要为贝檀找件礼物,我们准备结婚了。”
“我们认为应该第一个告诉你们。”贝檀红了脸。
灵思风没敢看双花的眼睛。
“嗯,这真是,呃——”
“等找到一个有祭司的小镇就立刻举行婚礼,”贝檀说,“我希望能照着规矩来。”
“这很重要,”双花严肃地说,“如果人们能更注重道德,我们就不会遇到撞上星星这种事了。”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道德的问题。然后双花兴高采烈地说:“该好好庆祝一下。我有些饼干和水,你们还有马肉干吗?”
“哦,好。”灵思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他把克恩拉到一边。修剪过胡须之后,这老头很容易被人当成只有七十来岁——当然是在漆黑的夜里。
“这是,呃,认真的?”他问,“你真准备娶她?”
“当然。你反对?”
“噢,不,当然不是,不过——我是说,她才十七岁而你有……你有……怎么说呢,你算是老一代的人了。”
“你系说我的确该安顿下来了?”
灵思风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合适的词:“你比她大七十岁,克恩。你能肯定——”
“我过去结过婚,你知道。我的记性可不坏。”克恩责备道。
“不,我的意思是,嗯,我是说身体上,问题在于……在于……你知道,年龄的差距之类,事关健康,不是吗,而且——”
“啊,”克恩缓缓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过度疲劳。我还真没从这方面考虑过。”
“不,”灵思风直起身子,“不,嗯,那是可以预见的。”
“你给我提了个醒,我很感激。”
“希望我没把事情弄糟。”
“不,不,”克恩含含糊糊地说,“没必要道歉。有话直说,这很好。”
他转身看着贝檀,女孩向他挥挥手,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那颗透过雾气怒视大地的星星。
最后他说:“危机四伏啊。”
“说得没错。”
“谁知道明天又会带来些什么?”
“反正我不知道。”
克恩拍了拍灵思风的肩膀。“有时候我们只能冒险,”他说,“别觉得不舒服,可我想我们还系要举行婚礼,然后,唉,”他望着贝檀叹了口气,“咱们只能祈祷她身子骨够结实了。”
第二天大约中午时分,他们骑马进入了一座有着泥巴围墙的小城。城外的田地仍然郁郁葱葱的,可所有人似乎都在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前进。硕大的马车隆隆地经过他们身旁。大群家畜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老年妇女吃力地走着,干草堆和整个家全扛在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