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咒语5(1 / 1)

“是瘟疫吗?”灵思风拦住了一个推着一车小孩儿的男人。

对方摇摇头。“朋友,是那颗星星,”他说,“你没瞧见?”

“很难避得开,没错,我们都看见了。”

“他们说它会在圣猪夜撞上我们,到时候海水沸腾,国家灰飞烟灭,国王们会被拉下宝座,城市要变成玻璃湖泊。”那人说,“我要进山去。”

“有用吗,那个?”灵思风有些怀疑。

“不,但是那儿视野更好些。”

灵思风回到其他人身边。

“大家都在担心那颗星星,”他说,“城里恐怕已经不剩什么人了,他们都很害怕。”

“我并不想增加大家的心理负担,”贝檀说,“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个季节的天气从没这么热过。”

“我昨晚就这么说来着,”双花道,“当时我还觉得挺暖和的。”

“只怕还会更热呢,”克恩说,“我们进城去吧。”

街上空****的,仿佛早已被人遗弃。克恩一路留意着商店的招牌,最后他勒住马说:“就是它。你们去神庙找个祭司,我很快就到。”

“珠宝商?”灵思风问。

“一个惊喜。”

“要再有条新裙子就更好了。”贝檀道。

“我会为你偷上一条。”

在灵思风看来,城里的气氛很是压抑。而且还有些古怪。

几乎每扇门上都画着老大一颗红色星星。

“真诡异,”贝檀说,“就好像他们想把星星引过来似的。”

“或者让它离自己远点儿。”双花道。

“没用的,它太大了。”灵思风发现两人都把脸转向了自己。

“呃,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巫师的语调中全无自信。

“不。”

“星星是空中的小亮点,”双花说,“有一次一颗星星落在我家附近——白色的大家伙,有房子那么大,一直亮了好几个星期。”

“这颗星星不一样,”一个声音说,“巨龟阿图因已经爬上了宇宙的沙滩,眼前就是空间的汪洋。”

“你怎么知道?”双花问。

“知道什么?”灵思风一脸茫然。

“你刚才说的那些,沙滩、汪洋什么的。”

“我什么也没说!”

“你当然说了,你这个傻瓜!”贝檀高声道,“我们看见你的嘴唇一开一合的,我们全都看见了!”

灵思风闭上眼睛。他能感觉到咒语正慌慌张张地撤退,喃喃自语着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好吧,好吧,”他说,“没必要大喊大叫的。我——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唉,真希望你能说出来听听。”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

环海附近的每一座城市都会为神开辟出一块专用地,而碟形世界神的数量从来都是绝对充足的,所以这种地方通常都拥挤不堪,从建筑学的角度看也实在没什么吸引力。当然,资历老的神个个都有宽大宏伟的神庙,但问题在于后来的神要求平等的待遇,谁也不肯住到圣所之外的地方,于是这里很快就挤满了单坡屋顶、附属建筑、阁楼、地下室、小公寓、神圣的小棚子和圣俗分时操作。这儿通常都点着三百种不同的熏香,噪声基本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因为所有的祭司都在放开嗓门大声呼喊、招呼自己那部分信徒快来祈祷。

可街上现在却是一片死寂,这种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寂静是因为有几百个惊恐万状而又怒气冲冲的人正纹丝不动地站着。

人群尽头有个人转身瞪了眼刚来的人。他的额头上画着颗红色的星星。

“怎么回——”灵思风发现自己的声音响得过分,赶紧压低了嗓门,“怎么回事?”

“你们是陌生人?”那人问。

“事实上我们彼此很熟——”双花闭上嘴。贝檀指了指前方的街道。

每座神庙上都涂着一颗星星。连众神之首空眼爱奥的神庙也没能幸免,神庙外的石头眼睛上给画上了一颗特别大的星星。

“呃,”灵思风说,“等爱奥看到这玩意儿,他肯定会大发雷霆。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在附近晃悠,伙计们。”

宽阔的街道中央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平台,一帘偌大的横幅悬在平台前方。所有人都面朝着那个方向。

“大家总说空眼爱奥能看见所有的一切,不论事情发生在什么地方,”贝檀轻声说,“为什么他没有——”

“安静!”他们身旁的男人喝道,“达哈尼要讲话了!”

一个身材高瘦、头发好像蒲公英的男人迈上平台。人群中没有欢呼,只有一声集体的叹息。

灵思风越来越心惊胆战。只听那人说道:“神在哪儿?他们不存在了。或许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究竟有谁真正见过他们?现在这颗星星被派来……”

这个安静、清晰的嗓音把诸如“洗涤”“清洗”“净化”之类的词化作一把把滚烫的利剑插入听众脑中。巫师在哪儿?魔法在哪儿?他们真的起过作用吗?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个梦?

灵思风开始真心实意地害怕起来,怕神们不巧听到这番话,怕他们发起火来,把气撒在随便哪个刚好路过的倒霉蛋身上。

可不知为什么,就连神的愤怒似乎也比那个声音来得好。它似乎在说星星要来了,只有一样东西能转移它那恐怖的火焰,那就是——就是——灵思风没怎么听清,不过他仿佛看到了一幅由刀剑、旗帜和眼神空洞的战士组成的画面。这个声音不相信神,在灵思风看来这倒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它同样不相信人民。

灵思风左边站着个戴黑头巾的高个子,这人捅了捅他。他一扭头——正好对上一个笑眯眯的骷髅头。

像猫一样,巫师也能看见死神。

与说话的那个声音相比,死神简直算得上令人愉快。他靠在一堵墙上,镰刀竖在身旁,对灵思风点了点头。

“幸灾乐祸来了?”灵思风低声问。死神耸耸肩。

我来看未来。他说。

“这就是未来?”

是其中一种。

“太可怕了。”

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

“我还以为你对这玩意儿会举双手赞成呢。”

不是这种东西。战士、老人或者孩子的死,这些我都能理解,我带走痛苦和折磨,但我无法理解这种心灵的死亡。

“你在跟谁说话?”双花问。好几个集会的人转过身来看着灵思风,眼神里满是猜疑。

“没人,”灵思风道,“能走了吗?我头疼。”

这时,人群边缘的一堆人开始指着他们窃窃私语。灵思风抓住两个同伴,催着他们转过街角。

“快上马,我们走,”他说,“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只手落在他肩上。他转过身,只见一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站在身后,圆溜溜的光头上一双雾蒙蒙的灰色眼睛直盯着自己的左耳。这家伙的额头上也画着颗星星。

“你看上去像个巫师。”他的语调暗示灵思风这种长相极不明智,还很可能带来致命的麻烦。

“谁,我?不,我只是个——小职员。对,一个小职员。没错。”

灵思风哈哈干笑几声。

那人稍一迟疑,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着,好像在倾听自己大脑里的声音。其他几个脑门上画星星的家伙也围了上来。灵思风的左耳受到了大规模的关注。

“我想你是个巫师。”那人说。

“听着,”灵思风道,“假如我真是巫师,我就能施法术,对吧?我会把你随便变成什么个东西,可我没有,所以我不是。”

“我们杀死了我们所有的巫师,”其中一个人说,“有的逃了,但我们杀了不少。他们使劲挥手,可什么也没出现。”

灵思风愣愣地盯着他。

“而且我们觉得你也是个巫师,”那人把灵思风抓得更紧了,“你带着个长脚的箱子,而且你长得也像个巫师。”

灵思风这才发现他们和行李箱已经离马很远了,大家身处一个不断缩小的圈子当中,四周全是一脸死灰、神色肃穆的人。

贝檀脸色苍白。即使双花也开始有些担心的样子了,虽然他识别危险的能力同灵思风飞上天的能力可谓难分伯仲。

灵思风深吸一口气。

他举起双手,摆出许多年前自己学到的经典姿势,然后怒声喝道:“退后!否则魔法将充满汝等!”

“魔法早没了,”那人说,“星星已经把它带走了。所有的骗子巫师都念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们就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手,事实上,只有少数几个还知道要逃跑。”

“我是认真的!”灵思风道。

他会杀了我,灵思风想,全完了,我甚至连吹牛唬人也办不到。不会魔法,不会吹牛,我只不过是个——

那句咒语在他心里躁动起来。他感到它像冰水般滴进了自己的脑袋,一阵冰冷的刺痛顺着他的手臂往下延伸。

手臂自己抬了起来,他发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舌头开始活动,一个又老又干的声音念出许多音节,这些音节像蒸汽形成的云层般喷进了空气中。他知道那声音不属于自己。

第八色的火花从灵思风的指甲下冒出来,裹起那个惊恐万状的男人,使他完全陷入一层冰冷、分散的云里,云高高升起,在空中悬停了好一会儿,然后“砰”的一声,云和男人都消失了。

就连一点儿油烟也没有。

灵思风瞠目结舌地看着自己的手。

双花和贝檀一人抓住巫师的一只胳膊,推着他从惊呆的人群里挤了出去,一路跑到一条开阔的街道上。逃亡途中曾有短暂的痛苦——两人不巧选择了两条方向相反的道路,不过他们设法更正了这个错误,巫师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跑完了全程。

“魔法,”他沉醉在力量中,激动地嘟囔个不停,“我施了魔法……”

“没错。”双花安抚道。

“想看我用咒语吗?”灵思风朝路边的小狗伸出一只手指,嘴里念道:“呜呜呜呜!”小狗回敬他一个受伤的眼神。

“还是施法让你的脚动作快点儿好了。”贝檀冷冷地说。

“当然!”灵思风含含糊糊地喊道,“脚啊!快些跑!嘿,看,它们正使劲跑呢!”

“它们比你要机灵多了,”贝檀道,“现在往哪边走?”

双花瞅瞅四周迷宫般的街巷,从不远处传来了喧嚣的呼喊声。

灵思风挣脱两人的控制,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最近的一条巷子。

“我能行!”他扯着嗓子高喊道,“你们全都给我当心点儿——”

“惊吓过度了。”双花说。

“为什么?”

“他过去一句咒语也没使过。”

“可他是个巫师啊!”

“这事儿挺复杂,”双花追上了灵思风,“反正我也不敢肯定刚才那个真的是他。听上去实在不像。这边来,老伙计。”

灵思风双眼狂乱而空洞。

“我要把你变成一株蔷薇。”他说。

“没错,没错,好极了。现在过来。”双花一面安抚地应和,一面轻轻拉住巫师的胳膊。

从好几条小巷中同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他们发现一打拜星星的人正朝自己围拢过来。

贝檀抓住灵思风耷拉在身侧的右手,恶狠狠地把它举了起来。

“别再靠近!”她尖叫道。

“没错!”双花高喊,“我们有个巫师,别以为我们不敢用他!”

“我可不是吓唬你们!”贝檀拉动灵思风的胳膊,把他像个绞盘似的转了一圈。

“没错!我们装备了重武器!什么?”

贝檀在灵思风身后低声说:“我是问你箱子在哪儿?”

双花四下一看,箱子不见了。

不过灵思风倒是制造出了贝檀想要的效果。他的手软绵绵地转个圈,周围的人都把它当成旋转镰刀一般,纷纷试图躲到同伴身后。

“那它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

“它是你的箱子!”

“我通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箱子在哪儿,成为观光客的意义就在于此,”双花道,“反正它经常自己跑去溜达。我想咱们最好还是别打听原因的好。”

暴徒们渐渐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灵思风连脏话也吐不出来,更别说咒语了。他们密切注意着他的手,重新开始前进。

双花和贝檀一步步地后退。双花看了看周围。

“贝檀?”

“什么?”贝檀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缓缓逼近的人群。

“这是条死胡同。”

“你确定?”

“我想我还算知道砖头垒出来的墙是什么样。”双花有些不满。

“那咱们就算完了。”贝檀道。

“你觉得如果我跟他们解释解释会不会……”

“不。”

“哦。”

“恐怕他们不是那种会听人解释的人。”贝檀加上一句。

双花望着他们。我们已经看到,双花对个人安危的敏感度通常等于零。尽管整个人类的经验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他还是相信只要大家肯好好谈谈,互相交换孙子的照片,也许再一起看场表演什么的,就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人类基本上都是好的,只不过偶尔会有些心情不佳的时候。对他而言,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就跟在玻璃厂里看到只大猩猩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身后有一丁点儿响动——或者说成空气质地的改变也许更准确些。

他眼前的张张面孔全都变得目瞪口呆,所有人集体向后转,争先恐后地消失在了小巷的另一头。

“呃?”贝檀依旧支撑着已经不省人事的灵思风。

双花回头一看,宽敞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造型奇特的陶器,珠子穿成的门帘上有一个醒目的大招牌,上头的字不住翻腾,最后定格为:

斯吉列、王、依尔克力!依忒、巴勾糟、克微姆兰和帕特尔

地址:多个

承办商

珠宝匠缓缓地翻动着铁砧上的金子,夹起最后一块被切割成古怪样式的钻石,轻巧地嵌进金子里。

“你说这是巨怪的牙齿?”他一面咕哝一面陶醉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没错,”克恩正抚弄着一盘金戒指,“照咱们说好的办,剩下的都归你了。”

“您真慷慨。”珠宝匠喃喃地说。这个矮人知道自己做了笔好买卖,可接着他又叹起气来。

“最近没什么生意?”透过商店的小窗户,克恩发现一群眼神空洞的人正在街对面聚集。

“没错,是很艰难。”

“那些头上画着星星的家伙是干什么的?”克恩问。

矮人连头也没抬。

“疯子,”他说,“据他们说,星星来了,所以我不该工作。我告诉他们星星从没伤害过我,真希望对人也能有同样的评价。”

克恩点点头。有六个人脱离了队伍,朝商店走来。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脸上显露出毫不动摇的使命感和决心。

“真怪。”克恩说。

“你瞧,我是个矮人,”珠宝匠道,“据说这是拥有魔法的种族之一。那些拜星星的家伙说,只要我们抛弃魔法,星星就不会毁灭碟形世界。他们大概会揍我一顿。就这么回事。”

他用镊子夹起刚刚完成的作品。

“这是我制作的最古怪的东西,”他说,“可看得出来,绝对很实用。你说它叫什么来着?”

“大口嚼嚼。”克恩道。一个马蹄形的小东西卧在他皱巴巴的手掌里,克恩看了看,张开嘴,然后发出好一串哼哼唧唧的声音。

店门砰地开了。刚才的六个人大步走进店里,在墙边站好了位置。他们冒着汗,有些犹疑,但为首的一个轻蔑地推开克恩,然后抓住矮人的衬衣把他提了起来。

“我们昨天就警告过你,小矮子,”他说,“没人在乎你是横着出去还是竖着出去。所以现在咱们可真要——”

克恩拍了拍他的肩膀,对方满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冲克恩咆哮道:“你要干吗,老爷子?”

克恩没作声,他等着对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他笑了。这是个缓慢而懒散的笑容,一共展示出大约三百克拉的珠宝,顿时令这间小屋光彩熠熠。

“我会数到三,”他友好地说,“一、二……”老头儿瘦骨嶙峋的膝盖往上一抬,随着肉乎乎的一声闷响,埋进了那人的腹股沟里。接着他半转过身去,全力把胳膊肘送进对手的肾脏,让他坠入了克恩为他量身打造的疼痛之中。

然后,克恩对地上那团痛苦的圆球喊出了“三”。要知道,克恩的确曾经听说过“公平竞赛”这个词儿,不过他老早就知道自己对此毫无兴趣。

他抬头看看其他人,同时展现出自己无与伦比的微笑。

他们本该一拥而上,然而其中一个却仗着自己有把宽剑而克恩却两手空空,试着不动声色地从侧面接近他。

“哦,不,”克恩猛摇双手,“哦,别逗了,伙计,那样不对。”

那人斜了他一眼。

“什么不对?”他满腹狐疑地问。

“你从没用过剑吗?”

那人朝自己的同伙半转过身去,征求大家的意见。

“对,不常用,”他说,“不怎么用。”他凶巴巴地挥了挥手里的剑。

克恩耸耸肩:“或许我快死了,但我总希望死在一个能像战士那样握剑的人手上。”

那人看着自己的双手,疑虑重重地说:“依我看没什么问题。”

“听着,伙计,对这些东西我还算有些了解。我系说,过来,嗯,你不介意吧?好,你的左手放在这儿,握住剑柄上的圆头,右手这样。对,就系这儿——然后刀锋就能直插进你腿里。”

那人尖叫着抱住了自己的脚,克恩朝地上剩下的那只腿飞起一脚,然后转向了屋里的其他人。

“太浪费时间了,”他说,“你们干吗不一起上呢?”

“没错。”一个声音从他的腰部传来。珠宝商拿出了一柄体格惊人的大板斧,斧头脏兮兮的,保证能额外带给敌人对破伤风的恐惧。

剩下的四个人评估了一番形势,开始集体朝门口退却。

“别忘了把那些傻头傻脑的星星擦掉,”克恩说,“你们可以告诉其他人,野蛮人克恩一看见它们就来气,明白?”

门飞快地关上。一秒钟之后斧头砸了过去,弹回来的时候切掉了克恩鞋尖的一条皮革。

“抱歉,”矮人说,“这是我爷爷的。我只用它砍过柴。”

克恩试探性地动动下巴,“大口嚼嚼”似乎非常合适。

“我要是你就离开这地方。”话音未落,矮人已经开始在屋里翻腾,一盘盘的宝石和贵金属被装进了一个皮制的大口袋里,一堆工具进了一个袋子,一包成品进了另一个袋子,最后矮人憋起一口气,双手握紧小煅炉两侧的把手,“嘿”的一声把它放到了自己背上。

“好,”他说,“我准备好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直到城门口为止,”他说,“这怪不得我,对吧?”

“嗯,不过你得把斧头留下。”

他们踏进了空无一人的街道。午后的阳光中,克恩张开嘴,两排小亮点驱散了所有的阴影。

“我还要去接几个朋友,”他说,“希望他们没事。你叫什么名字?”

“兰克颚。”

“我在哪儿能搞到一块——”克恩顿了顿,充满爱意地品尝着这个词,“牛排?”

“那些拜星星的关掉了所有旅店。他们说这种时候还大吃大喝是不对的,星星——”

“我知道,我知道,”克恩说,“我想我已经弄清门道了。有没有什么东西系他们赞成的?”

兰克颚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点火烧东西。他们还挺在行,书啊什么的。他们点了好些大火堆。”

克恩大吃一惊。

“用书做柴火?”

“没错。真可恶,不是吗?”

“系啊。”在克恩看来,这种举动简直是骇人听闻。像他这样在野外讨生活的人最能体会一本厚书的价值——只要你小心翼翼地撕,它能坚持整整一季,为你点燃多少做饭的火堆!而在雪夜里,一把潮湿的柴火和一本干燥的大书又拯救过多少生命。假如你想抽口烟可又找不到烟斗,一本书也从不会让你失望。

当然,克恩知道有人在书上写字。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在毫无意义地浪费纸张。

“要是你的朋友们遇上这伙人,恐怕他们就有麻烦了。”兰克颚难过地说。

他们拐过街角,路中央的大火堆映入了眼帘。两个拜星星的人正把一摞摞的书塞进它嘴里。书来自附近的一所房子,这些人不仅破门而入,还在门上涂了颗星星。

关于克恩的消息还没传开,烧书的人谁也没留意他。克恩溜达着走过去,靠在一堵墙上。烧卷的纸片飞到热气腾腾的空气中,从屋顶上飘散开去。

“你们在干吗?”他问。

其中一个女人伸出一只熏黑的脏手,拨开了眼睛上的头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克恩的左耳说:“为碟形世界扫除邪恶。”

两个男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们都瞪着克恩,或者至少瞪着他的左耳。

克恩拿过那女人抱着的一本厚书。封面上覆盖着好些红色和黑色的石头,克恩坚信它们肯定能拼成一个词。他让兰克颚看了眼书皮。

“《亡灵通信》,”矮人说,“巫师的书,我想是讲怎么跟死人联系的。”

“巫师就爱搞这些玩意儿,”克恩用两根手指捻起一页,纸薄薄的,非常柔软。书上有机体一般的难看字迹对他毫无影响。没错,这样的书无疑能成为一个人真正的朋友——

一个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克恩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事?”

“所有的魔法书都必须烧掉。”那人似乎不太自信——克恩的牙让他对自己的神志产生了不小的怀疑。

“为什么?”

“这是启示。”现在克恩的笑容已经像户外的地盘一样宽广,同时也危险得多。

“我想我们该走了。”兰克颚有些不安,一群拜星星的人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

“我想我该杀几个人。”克恩还在微笑。

“根据星星的指示,碟形世界必须进行清洗。”男人开始后退。

“星星不会说话。”克恩拔出了剑。

“即使你杀死我,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填补我的位置。”那人的后背已经碰上了墙壁。

“系啊,”克恩的语气十足得通情达理,“可问题不在这儿,不是吗?问题在于,你总还系死了。”

男人的喉结开始像个悠悠球似的上上下下。他瞟了眼克恩的剑。

“这倒也是,没错,”他承认道,“我说——要不我们把火灭了?”

“这主意不错。”

兰克颚拉拉他的腰带。刚来的那群人向他们冲了过来,数量不少,许多人还带着武器,看来事情正朝更加严肃的方向发展。

克恩挑衅地挥挥手中的长剑,然后转身就跑。就连兰克颚也很难跟上他的脚步。

“真滑稽,”在两人冲进另一条小巷时,兰克颚气喘吁吁地说,“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们干上一场呢。”

“那……叫作……耍弄……对手。”

他们来到了小巷尽头的亮光中,克恩一闪身,背靠墙壁拔出了剑,他站在原地,头歪向一边,评估着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突然把剑放到与腹部齐平的高度,横着往外一扫。这直接导致了一声恶心的噪声和几声尖叫,不过此时克恩已经跑远了。他跑步的姿势的确怪异,却很好地顾及了自己大脚趾上的囊肿。

克恩领着一脸不快的兰克颚冲进了一间画着不少红星星的旅店,他跳上一张桌子(只略微发出了一点点哀号),在桌上跑出几步——同时兰克颚以近乎完美的演出直接冲进了桌子底下,完全没有弯腰——然后从另一头跳下来,乒乒乓乓地跑出厨房,来到了另一条巷子里。

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转过几个弯,最后挤进了一扇门里。克恩扶着墙大口喘气,直到那些蓝色和紫色的小光点通通消失为止。

“那么,”他气喘吁吁地说,“你弄了点儿啥?”

“嗯,一个调料瓶。”

“就这个?”

“嘿,我得从桌子底下过,不是吗?你自己干得也不怎么样嘛。”

克恩满脸厌恶地看着自己设法在战斗中捎上的小瓜。

“看来这儿的日子还挺不好过。”他一口咬穿了瓜皮。

“加点儿盐?”矮人问。

克恩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手里拿着瓜,嘴张得大大的。

兰克颚四下一看,这条死胡同里一个鬼影也看不见,只有墙边摆着个别人落下的旧箱子。

克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头也不回地把瓜塞给矮人,径直走进了阳光里。只见他偷偷摸摸地——或者说尽管他长着一堆好像全速前进时的帆船般嘎吱嘎吱的关节,但还是尽量偷偷摸摸地——绕着箱子转了一圈,又用长剑戳了它两下,不过动作十分小心,似乎担心它会突然爆炸。

“只是个箱子,”矮人喊道,“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克恩一言不发。他龇牙咧嘴地坐下,凑近了瞅着箱盖上的锁。

“里边有什么?”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克恩说,“过来拉我一把好吗?”

“好,可这箱子——”

“这个箱子,”克恩说,“这个箱子——”他含义不明地挥了挥手臂。

“是长方形的?”

“诡异。”克恩神神秘秘地说。

“诡异?”

“嗯。”

“哦。”矮人道。他们盯着箱子看了一会儿。

“克恩?”

“什么?”

“诡异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诡异就系说——”克恩闭上嘴,烦躁地低头看了看,“踢它一脚你就明白了。”

矮人抬起一只裹着钢片的大脚砰地踢中了箱子,克恩畏缩了一下,除此之外四周再没别的动静。

“我明白了,”矮人道,“诡异的意思是木头?”

“不,”克恩说,“它——它不该这么着。”

“我明白了,”当然,兰克颚不但一点儿没明白,而且开始后悔不该让克恩跑到如此猛烈的阳光下暴晒,“你是说它本来应该跑掉?”

“没错。或者把你的腿咬下来。”

“啊,”矮人轻轻扶着克恩的胳膊,“这边又舒服又凉快,”他说,“你干吗不过来——”

克恩甩掉他的手。

“它在看那堵墙,”他说,“瞧,所以它才没理会我们。它正盯着那堵墙呢。”

“是啊,没错,”兰克颚安抚道,“当然,它正用它的小眼睛看着那堵墙呢——”

“别傻了,它根本没长眼睛。”克恩厉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兰克颚赶忙道歉,“它正没用眼睛看着那堵墙呢,对不起。”

“我想它在发愁。”克恩说。

“嗯,它肯定很担心,不是吗?”兰克颚说,“我猜它是怕我们去别的什么地方,把它独个儿留下。”

“我想它还很迷惑。”克恩补充道。

“没错,它看起来确实很迷惑。”兰克颚瞪着他。

“你系怎么知道的?”

兰克颚突然发现双方的角色发生了极不公平的逆转。他的视线从克恩转向箱子,嘴巴一开一合。

他终于想出一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克恩根本没在听,只是自顾自地在箱子前坐下——他似乎已经认定有锁眼的那边就是正面——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有意思,克恩心道,这鬼东西还真在看着我。

“好吧,”克恩说,“我知道咱俩关系不怎么样,可我们都想找到自己关心的人,嗯?”

“我——”兰克颚张开嘴,接着突然意识到克恩是在跟箱子讲话。

“所以,告诉我他们去哪儿了。”

兰克颚心惊胆战地看着行李箱伸出了自己的小短腿,振作起精神,然后全力冲向了离它最近的那堵墙。刹那间,黏土做成的砖块和灰泥尘埃漫天飞舞。

克恩往洞里瞅了一眼。他看见一个邋邋遢遢的小库房。行李箱站在地板中央,浑身辐射出极度的迷惑。

“商店!”双花道。

“有人吗?”贝檀问。

“呃。”这是灵思风。

“我想咱们该让他坐下,再给他弄杯水喝,”双花说,“如果这儿有水的话。”

“这儿好像除了水什么都有。”贝檀道。

房间里放满了架子,而架子上则堆满了一切。没法放在架子上的东西都捆成一团一团的,阴暗凉爽的天花板上也吊着些东西,装着各种东西的盒子和口袋层层叠叠地垒在地板上。

他们听不到一点儿外头的动静。贝檀看看周围,发现了原因。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东西。”双花说。

“有一样东西这儿可没有。”贝檀语气坚定。

“你怎么知道?”

“你看看就知道了,就是少了一样。”

双花转了个圈。刚才门窗所在的地方现在变成了塞满盒子的货架;看上去它们好像已经在那儿摆了很长时间。

双花把灵思风放在柜台旁的安乐椅上,满腹狐疑地走到了货架前。上头有一盒盒的钉子和发梳,一块块饱经风霜的香皂,还有好多罐已经溶解的浴盐,有人甚至扬扬得意地在上边贴了张可悲的布告,不顾眼前的一切证据,坚称这是件理想的礼物。除了所有这些,房间里还有不少灰尘。

贝檀瞅着对面的架子,哈哈大笑起来。

“来看看这个!”

双花回头一看,她手里拿着个——呃,是个山里的小屋,可上边却粘满了海贝壳,还有个坏蛋用焦笔在房顶上写下了“一件特别的纪念品”几个字(当然,屋顶可以打开,好让你把香烟放进去,它还能奏点儿音乐)。

“见过这样的东西吗?”

双花摇摇头,嘴张得大大的。

“你还好吧?”贝檀问。

“我觉得这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头上传来呼呼声。他们抬头一看。

一个大黑球从漆黑的屋顶上缓缓降下。细小的红光在球面上一明一暗,它转个圈,一只老大的玻璃眼睛盯住了他们,似乎在强烈地暗示对方,自己注视的是些特别讨厌的东西。

“你好?”双花说。

一个头出现在柜台边缘,他看上去相当生气。

“我希望你们准备为那个付钱。”语气非常恶劣,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已经料到灵思风会说“是”,可他绝不会相信他。

“这个?”贝檀问,“就算你再贴上一堆红宝石我也不会买这玩意儿——”

“我买,多少钱?”双花急切地说。他把手伸进衣兜,接着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我身上没钱,”他说,“钱在我的箱子里,不过我——”

只听“哼”的一声,那颗头从柜台后边消失了,转眼间又出现在一堆牙刷之后。

头的主人是个身材非常袖珍的男人,一块绿色的围裙几乎遮住了整个身体。他看上去可不怎么高兴。

“没钱?”他说,“你跑到我店里——”

“我们没想这么干,”双花赶紧说,“我们没注意到它在那儿。”

“它本来就没在那儿,”贝檀坚定地说,“这是个魔法商店,不是吗?”

小个子店主迟疑了一下。

“是的,”他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有点儿。”

“有点儿?”贝檀说,“有一点儿魔法?”

“呃,很有一点儿,”他一面退后一面让步,“好吧,”在贝檀持续的怒视下,他终于败下阵来,“它是个魔法商店。我有什么办法?那该死的门是不是自己跑出去,然后又消失了?”

“没错,还有,我们不喜欢天花板上那东西。”

他抬头一看,皱起了眉头,接着消失在一扇半藏在货物中的门里。好一阵叮当声和呼呼声之后,黑球回到了阴影中。它的位置依次被以下东西占据:一捆药草、一个移动广告(宣传的是某种双花从没听说过的东西,不过看起来好像是睡前喝的饮料)、一套盔甲和一个填充鳄鱼,表情栩栩如生,显得惊诧莫名、痛苦万分。

店主回到屋里。

“好点儿没?”他问。

“有些进步,”双花疑虑重重地说,“我最喜欢的是草药。”

就在这时,灵思风开始呻吟,他快醒了。

关于“流浪商店”(或者说“到处跑的小铺子”)这种现象,大致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假定是许多千年之前,多重宇宙里进化出了一个种族,其仅有的天赋就是贱买贵卖。很快他们就控制了一个庞大的银河帝国(他们自己喜欢叫它“大帝国”,重音放在“大”上),那些比较先进的成员想办法为自己的商店装上了独一无二的推进装置,使其得以突破空间那黑暗的围墙,开辟巨大的新市场。帝国所在的宇宙后来毁于热寂,帝国的主人们也随之烟消云散,可即使在最后一次火灾受损物品拍卖结束后,流浪的星际商店还在勤勤恳恳地继续工作,像三卷本小说里的书虫般一路穿越时空。

第二种解释认为它们是命运之神的杰作,这位富有同情心的神灵命它们在恰当的时间为人提供恰当的物品。

第三种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绕过各种“星期日休息法案”而想出来的好点子。

这些理论千差万别,却又都有两个共同点。首先是它们为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提供了一种解释,其次是它们都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错了。

灵思风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那个填充的爬行动物。当你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时,看到这玩意儿绝对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魔法!这么说魔法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子的!难怪巫师对性没什么兴趣!

当然,灵思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有过几次这种经历,有时甚至是在有伴儿的情况下,可他所经历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同那紧绷、火热的一刻相提并论。体内的每根神经里都流淌着蓝白色的火焰,指尖喷出纯粹的魔法。魔法充满你的身体,将你高高抬起,自然元素的力量形成起伏的波浪,你开始乘风破浪而行。难怪巫师们会为了力量争得头破血流……

他的思绪就这么一路飘**着。然而,施魔法的不是他灵思风,而是他脑袋里的咒语。这一刻,灵思风真心诚意地恨起那句咒语来。要不是它吓跑了自己要学的其他咒语,他肯定能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合格的巫师,不是吗?

在灵思风千疮百孔的灵魂深处,一只反抗的小爬虫亮出了獠牙。

好,他想,我一逮到机会就让你滚回八开书里去。

他坐起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灵思风抱住脑袋,免得它炸开。

“一个商店。”双花悲伤地说。

“希望这儿有小刀卖,因为我很想把头砍下来。”灵思风说着抬起头,对面两人脸上的表情让他清醒了些。

“开个玩笑而已,”他说,“至少大部分是。我们为什么在这间店里?”

“因为我们出不去。”贝檀说。

“门消失了。”双花好心地补充道。

灵思风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哦,”他说,“是间那种店?”

“好吧,”店主暴躁地说,“没错,它是魔法商店,是的,它会各处跑,不,我不会告诉你原因——”

“我能喝杯水吗,拜托?”灵思风说。

店主似乎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

“先是没钱,然后他又想要杯水,”他厉声道,“我真是受够——”

贝檀“哼”了一声,大步朝这个小个子走去。

店主试着退开,可惜太晚了。

她抓起围裙的带子把对方提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尽管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可突然之间,她似乎化作了所有逮住男人小辫子的女人的象征。

“时间就是金钱,”她咝咝地说,“我给你三十秒钟去为他弄杯水来。我觉得这笔买卖挺划算,你说呢?”

“我说,”双花低声道,“她发起飙来可真吓人,对吧?”

“嗯。”灵思风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好的,好的。”店主显然给吓蔫了。

“之后你就可以让我们出去了。”贝檀添上一句。

“我求之不得,反正今天我也没准备做生意,我本来只停几秒钟确定方位,结果你们就趁机闯了进来!”

他牢骚满腹地去珠子门帘另一边取回一杯水。

“我专门洗过了。”他不敢看贝檀的眼睛。

灵思风瞥了眼杯里的水。在倒进杯子之前水大概还算干净,可现在要是把它喝下去就无异于对上千个无辜的细菌进行种族大屠杀。

他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下。

“现在我要去好好洗洗!”贝檀宣布道。说完,她大步走进了门帘。

店主恍恍惚惚地挥着一只手,满眼哀求地看了看灵思风和双花。

“她人不坏,”双花说,“她就要跟我们的一个朋友结婚了。”

“他知道吗?”

“星际商店的买卖不怎么样?”灵思风尽量显出有同情心的样子。

小个子男人一阵哆嗦。“简直难以置信,”他说,“我是说,你早就学着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儿卖点儿、那儿卖点儿,讨生活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可现在这些人啊,就是那些脸上画星星的,唉,我连门都来不及打开他们就威胁要烧掉我的店。说它太魔法了!于是我说,当然是魔法了,还能是啥?”

“这种人多吗?”灵思风问。

“遍布整个碟形世界,伙计。别问我为什么。”

“他们相信一颗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灵思风道。

“会吗?”

“很多人都这么想。”

“真可惜,过去这儿生意还挺不错。说什么太魔法!我倒想听听,难道魔法招他们惹他们了?”

“你准备怎么办?”双花问。

“噢,去另一个宇宙呗,宇宙可多着呢,”店主快活地说,“谢谢你们告诉我星星的事儿。要我搭你们一程吗?”

咒语踢了灵思风一脚。

“呃,不用了,”他说,“我想或许我们该留下。见证整个进程,你知道。”

“这么说你一点儿不担心星星什么的?”

“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灵思风道。

“这话怎么说?”

“什么话怎么说?”

“你又这么干了!”双花指着灵思风开始发难,“你说了话,然后又不记得自己说过。”

“我只是说我们最好留下。”

“你说这颗星星是生命,不是死亡,”双花道,“你的声音变得很遥远,还干瘪瘪的。不是吗?”他向店主求证道。

“没错,”小个子说,“我觉得他还有点儿对眼。”

“这么说是那句咒语,”灵思风道,“它想控制我。它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我觉得它想回安卡-摩波城去。我自己也想回去,”最后一句带着些挑衅的味道,“你能带我们上那儿吗?”

“就是安卡河上的那座大城市?乱七八糟的,一股子臭水沟味儿?”

“它有着悠久而光荣的历史。”灵思风的声音硬邦邦的,显然,对故乡的批评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你可不是这么对我形容的,”双花道,“你告诉我说哪儿也找不到它那样的城市,刚一开头就已经腐朽了。”

灵思风一脸难堪:“没错,可是,嗯……那是我的家,你不明白吗?”

“不,”店主说,“不明白。我总说所谓家就是你挂帽子的地方。”

“呃,不对,”双花永远那么急于传播真理,“你挂帽子的地方叫帽架。家是——”

就在这时,贝檀走了进来。店主慌慌张张地说:“我这就去张罗送你们上路。”然后一溜烟地从她身边跑开了。

双花跟了上去。

门帘另一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小床、一个挺邋遢的炉子和一张三只腿的小桌。店主捣鼓捣鼓桌子,一阵噪声响起——就好像瓶塞不情不愿地脱离瓶口的声音——接着一面墙就化作了宇宙,群星呼啸着闪过。

“别害怕。”店主说。

“我不怕。”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噢,”店主稍稍有些不高兴,“总之这不过是商店生成的图像,不是真的。”

“你能去任何地方?”

“哦,不,”店主大吃一惊,“店内建有各式各样的自动防故障装置,毕竟,去那些没有足够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总还得找堵合适的墙嘛。啊,找到了,这就是你们的宇宙。我一直觉得它挺可爱,像个宇宙小乖乖……”

这里是空间的黑暗,不可尽数的繁星有如钻石的尘埃般熠熠生辉,或者按某些人的说法,有如很远之外一团团爆炸的氢气。没办法,有的人就是喜欢瞎掰。

一个阴影开始遮蔽远处的闪光,它比空间本身更加黑暗。

从这儿看它似乎还要大得多,因为空间其实并不大,它不过是让其他东西大起来的地方而已。行星倒是很大,可行星本来就该很大,拥有正确的尺寸也算不上什么特别聪明。

然而这个像上帝的足球一样遮天蔽日的东西并不是一颗行星。

他是只海龟,从坑坑洼洼的头到全副武装的尾巴总共一万英里。

巨龟阿图因堪称庞大。

龟鳍一起一落,发出沉闷的声响,将空间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碟形世界像艘皇家游艇般滑过天空。但此时此刻,巨龟阿图因离开了空间深处的自由,他必须奋力对抗恒星投下的阴影所产生的痛苦难耐的压力。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光线的边缘,魔法渐渐衰弱。他和碟形世界的许多个日日夜夜都会被现实的压力夺去。

巨龟阿图因对此一清二楚,他记得自己曾经历过这一切,在许多许多个千年之前。

宇宙大龟的眼睛在矮星的火光下闪耀,但它们并没有聚焦在那颗星星上,而是望着它附近的一小片空间……

“是的,但我们在哪儿?”双花问。店主伏在桌上,耸了耸肩作为回答。

“我想我们不在任何地方,”他说,“我相信我们正处于余切的异元中。一般说来商店知道自己在干吗。”

“你是说你不知道?”

“我偶尔也发现点儿蛛丝马迹,”店主擤了擤鼻子,“有时我会降落在一个能理解这种事情的地方。”一双悲伤的小眼睛转向双花,“你长得挺和善,先生。我不介意跟你说说。”

“跟我说什么?”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说照料这家店。永远没法安定下来,不停地走啊走,从来不关门。”

“那你为什么不停下?”

“啊,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办不到,先生。是的,我受到了诅咒,可怕极了。”他又擤擤鼻子。

“被诅咒来开间店?”

“直到永远,先生,永远,而且永不歇业!上百年!有个男巫,你知道。我干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在这间商店里?”

“哦,是的。我记不清他要买什么了,可在他跟我说要那东西的时候我——我冲他发出那种吸气的声音,你知道,就像是倒着吹口哨那种?”他演示了一遍。

双花的脸沉了下来,不过他内心很善良,时刻准备着原谅别人。

“原来如此,”他缓缓地说,“可就算这样——”

“还没完呢!”

“噢?”

“我告诉他没人买那玩意儿!”

“在发出那种声音之后?”

“嗯,我大概还咯咯地笑了。”

“哦,天啊。你总没叫他乡巴佬吧?”

“我——我也许叫过。”

“嗯。”

“还有呢。”

“不会吧?”

“没错,我说我可以去订,他可以第二天再来。”

“听上去还不坏嘛。”要知道,双花大概是整个多重宇宙里独一无二的优秀顾客,他会让商店帮他预订东西,同时完全不介意付给商店大把的钱作为弥补,因为他那点儿东西通常总还要在店里存放几个钟头,给人家带来不便嘛。

“那天是提前关门的日子。”店主人说。

“哦。”

“没错,我听到他转动门把手,我在地上放了块牌子,你知道,上头写着停止营业,连巫师的香烟也不卖,总之我听他砰地摔上门,就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了?”

“对,就像这样——呵呵呵呵哈哈哈。”

双花摇摇头:“恐怕不太明智。”

“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总说,别拿巫师的事儿开玩笑……反正我听他吼了些什么永远不能再关门之类的话,还有好多我听不懂的词儿,然后这间店——这间店——它就活过来了。”

“从那时起你就这么流浪了?”

“嗯。我猜有一天我或许能找到那个男巫,那时没准儿他要的东西正好有货。在那之前我必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

“太可怕了。”双花说。

店主用围裙擦擦鼻子:“谢谢你。”

“就算你做错了,他也不该这么诅咒你。”双花补充道。

“哦,是的,唉。”店主扯扯围裙,勇敢地试图稍稍振作起来,“瞧我,光说这些可不能把你们带到安卡-摩波城,嗯?”

“还真巧,”双花说,“我的行李箱也是在这样的商店里买的。另一间,我是说。”

“哦,没错,我们有好几个呢,”店主回到桌前,“我听说那男巫是个很暴躁的人。”

“在宇宙中无尽地徘徊。”双花若有所思。

“是啊。不过说起来,对缴税这件事倒还有些好处。”

“缴税?”

“对,就是——”店主人迟疑半晌,紧紧地皱起眉头,“我还真有点儿记不清了,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儿了。缴税、缴税——”

“是指一大群老鼠?”

“大概是吧。”

“别作声——它正在思考。”克恩道。

兰克颚抬起头来,一脸厌倦。坐在这块儿阴凉里其实还挺不错。他刚刚想通了一件事,为了逃离满城发狂的疯子,他似乎让一个疯子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矮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在余生里为此懊悔。

他真心诚意地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机会。

“噢,是的,它绝对是在思考,”兰克颚苦涩地说,“谁都看得出来。”

“我想它找到他们了。”

“哦,好极了。”

“抓住它。”

“你疯了?”兰克颚问。

“我知道该怎么办,相信我。再说难道你更愿意跟这些拜星星的待在一起?没准儿他们也正想找你谈谈呢。”

克恩轻手轻脚地靠近行李箱,然后猛地跨了上去。箱子没有任何反应。

“快点儿,”他说,“我想它要行动了。”

兰克颚耸耸肩,小心地爬到克恩身后。

“噢?”他说,“现在它准备怎么行——”

安卡-摩波城!

城市中的珍珠!

当然,这一描述并不完全准确——它可不是又圆又亮的——但即使是最憎恶安卡-摩波城的人也会承认,假如你一定要把它与什么东西相比,那么一片由垂死软体动物的分泌物包裹的渣子倒也合适。

世上有更大的城,更富的城,当然肯定还有更好的城。可走遍整个多重宇宙你也找不到哪个城市能媲美安卡-摩波城的气味。

众所周知,大长老们了解整个多重宇宙中的每一样东西,他们感受过加尔各答、星尔克和当特康·玛斯波特的气味,然而比起安卡-摩波城气味的荣光来,这些悦鼻篇章的杰出代表最多只能算是几首打油诗而已。

你可以夸夸其谈什么北美野韭,什么大蒜,什么法国,随你怎么说都行,可假如你没闻过安卡-摩波城在大热天里的味道,那你可以说是什么也没闻过。

市民们都以此为荣。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大家就会把椅子抬到室外尽情享受。他们鼓起脸颊、拍着胸脯,兴高采烈地评说每一种细微的差别。他们甚至为这味道立了一座雕像,来纪念一次辉煌的胜利——敌国的军队曾试图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实施偷袭,他们成功地爬上了墙头,然而就在此时,惊恐万状的士兵发现自己的鼻塞竟然失效了。在海外生活了多年的富商常派人回故乡采购,用特制的瓶塞密封这气味,每每一闻,总能让他们热泪盈眶。

它就有这种效果。

而假如你想描述安卡-摩波城的气味对一只外地来的鼻子有什么作用,唯一真正可行的方法只有一种,还得用到类推。

拿块格子呢,在上头撒满五颜六色的纸屑,用闪光灯把它照亮。

现在拿只变色龙。

把变色龙放在格子呢上。

仔细观察。

看见了?

这就足以解释当商店终于现身安卡-摩波城时,为什么灵思风一下坐得笔直说“我们到了”,为什么贝檀的脸色会变得煞白,而根本没有嗅觉的双花则说“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在真实的空间撞进了不同城市的好多墙里。按照店主的说法,这是因为碟形世界的魔力场动**不安,什么都被搅得一团糟。

各处的市民几乎全跑光了,城市落在了那些四处徘徊的暴徒手中,这些疯子的爱好就是检查别人的左耳朵。

当他们从又一伙乌合之众身边逃开时,双花曾不解地问:“这些人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在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心中都有个疯子,他拼命地想要破茧而出,”店主说,“我从来都这么看。真要发起疯来,谁也比不上一个心智完全正常的人速度快。”

“这可说不通,”贝檀道,“或者它说得通,但我不喜欢……”

那颗星星已经比太阳还大了,今天不会再有夜晚。另一端的地平线上,碟形世界自己的小太阳正竭尽全力想要照常谢幕,但所有这些红光的效果实在惊人,安卡-摩波城从来就算不上特别美,此刻则更像是一幅油画,作者是个狂暴的艺术家,创作时间是在这家伙擦鞋擦到无名火起之后。

但这是家。灵思风上上下下地瞅着空旷的街道,心情近乎快乐。

在他心底,咒语正在使劲闹腾,但灵思风毫不理会。或许随着星星的接近,魔法真的减弱了,或许是他已经同咒语待了太久,从而产生了某种精神免疫力,反正他发现自己能够抵抗它。

“我们正在码头,”他宣布,“啊,来闻闻海的味道!”

“哦,”贝檀倚在一堵墙上,“没错。”

“这才叫新鲜空气,没错,”灵思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有特色的空气,绝对是的。”

双花转向店主。

“嗯,希望你能找到那个男巫,”他说,“抱歉我们什么也没买,可我的钱都在行李箱里,你知道。”

店主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一件小礼物,”他说,“你会需要它的。”

他转身冲回店里,门铃“叮咚”一声,牌子上的字变成“欢迎再次光临,明日供应免费彻牌水蛭”。门帘碰在门上,发出凄凉的声响,然后商店渐渐消失在砖墙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双花依然有些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墙壁。

“包里是什么?”灵思风问。

这是个厚厚的棕色纸包,用两根绳子提着。

“要是它也能长出腿来,那我可不想知道。”贝檀说。

双花往里头一瞅,伸手拿出了袋子里的东西。

“就这个?”灵思风道,“一个贴着贝壳的小屋子?”

“它很有用,”双花奋起反击,“你可以把香烟放在里边。”

“而你需要的正是香烟,对吧?”灵思风道。

“我宁愿要一瓶真正防晒的防晒油。”贝檀说。

“行了,走吧。”灵思风带头往前走。其他人跟了上去。

双花感到有必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他把这称作“一点点得体的闲聊”,好让贝檀忘记自己的烦恼,振作精神。

“别担心,”他说,“克恩没准儿还活着,希望总是有的。”

“哦,我猜他应该活着没错,”她踩鹅卵石的姿态就好像要把个人的委屈全都释放到它们每一个身上,“干他那行的,要动不动就死翘翘也活不到八十七岁。可问题是他不在这儿。”

“我的行李箱也不在,”双花说,“当然这不是一回事。”

“你想星星会撞上碟形世界吗?”

“不会。”双花满怀信心地说。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觉得不会。”

贝檀惊异地望着他。

“你看,”观光客继续说道,“你知道海藻是怎么用的吧?”

贝檀生在旋风平原,只在故事里听过“海”这个字,而且早就决定自己不喜欢那玩意儿。所以现在她才一脸茫然。

“把它吃掉?”

“不是,你要做的是,嗯,你把它倒挂在门上,它就会告诉你会不会下雨。”

贝檀学到的另一课就是,想要理解双花的话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还有,大家只能跟着他的话跑,并且祈祷自己能趁它转弯的时候逮住它。

“哦。”她说。

“你瞧,灵思风就是那样的。”

“像海藻一样。”

“对。如果真有什么事值得害怕,他肯定会成天担惊受怕的,但现在他没有。据我观察,这颗星星几乎是他唯一不怕的东西。如果他一点不担心,那么相信我,根本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会下雨?”贝檀问。

“呃,从这个隐喻的角度讲,不会。”

“哦。”贝檀决定不问他“隐喻”是啥意思,怕那是跟海藻有关的什么东西。

灵思风转过身来。

“快啊,”他说,“已经不远了。”

“去哪儿?”双花问。

“当然是幽冥大学啦。”

“这样做明智吗?”

“很可能正相反,可我还是要去——”灵思风突然满脸痛苦,他用手捂住耳朵,大声呻吟起来。

“咒语在捣乱?”

“呀嗯。”

“试试哼哼。”

灵思风的面孔扭曲着。“我要甩掉这东西,”他已经痛得口齿不清了,“它得回书里去,那才是它该待的地方。这是我的脑袋!”

“不过——”双花的话没能说出口。他们都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吟唱和纷乱的脚步声。

“依你看是拜星星的人吗?”贝檀问。

正是他们。走在最前排的几个人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一百码之外,他们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白色横幅,上头画着颗八角星。

“不只是拜星星的,”双花道,“什么人都有!”

他们被卷入了行进中的人群。前一秒钟三人还站在一条空旷的街道上,转眼间他们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与滔天的人浪共同前进。

幽冥大学地下深处,火把的光线在潮湿的地道里摇曳着。八个魔法师门会的首脑鱼贯而入。

“至少这儿还挺凉快。”其中一个说。

“我们根本就不该在这儿出现。”

走在最前端的忒里蒙一个字也没说,不过他正在紧张地思考。他想着自己腰带里的那瓶油,还有巫师们带来的八把钥匙——能解开束缚八开书的八把钥匙。他在想老巫师们意识到魔法正渐渐枯竭,个个都心烦意乱,或许不会特别警觉。他在想几分钟之内八开书就会落入他忒里蒙手中,他将得到碟形世界里最强大的魔法中心。

尽管地道里如此凉爽,他还是开始汗如雨下。

他们来到了一扇裹着铅条的门前,除了这门,周围全是石头。忒里蒙拿出一把沉甸甸的钥匙——这是把可靠、正直的铁钥匙,跟锁八开书那些弯弯曲曲、令人不安的钥匙全然不同——往锁眼里喷了些油、把钥匙插进去一扭,锁尖声抱怨着打开了。

“大家都下定决心了吗?”忒里蒙问。他得到一串表示肯定的咕哝。

他推开了门。

浓稠的空气迎面扑来,暖烘烘的,还有些油腻。空气里充满了一种尖锐、难听的啾啾声。每个鼻孔、指甲和胡子里都喷出了第八色的火花。

杂乱的魔法涌向大门,巫师们低下头,顶着这阵魔法风暴艰难前行。半成形的影子绕着他们上下飞舞,发出咯咯的笑声。居住在地堡空间的噩梦们总在理性与秩序的宇宙周围摸索(用的也勉强可以算是手,不过仅仅是因为那东西长在胳膊的末端),想要找寻一条不设防的通道,突入这圈火光之中。

对所有带魔法的东西来说,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而这间屋子又是专为封印一切魔法震**而设计的,可即便如此,八开书仍在释放力量。

这里并不真需要火把。八开书使屋内充盈着柔和、阴沉的光。准确地说它其实根本不是光,而是光的反面。暗并非光的反面,它只是一种缺乏光的状态,而八开书所辐射的是处在暗的远端的光。那是幻光。

其实也就是种挺让人失望的紫色。

正如我们提到过的,锁着八开书的台子被刻成了个类似一只鸟、有点儿像爬虫、栩栩如生到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巫师们,里边饱含掩藏的恨意。

“我看见它动了。”一个巫师说。

“我们很安全,只要别去碰八开书就行。”忒里蒙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卷轴,把它展开。

“拿支火把来,”他说,“还有,把烟灭掉!”

他等待着被激怒的自尊心开始爆发。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受了冒犯的巫师用颤抖的手指拿下烟头,将它熄灭在地板上。

忒里蒙雀跃不已。啊,他想,他们都会照我说的做。也许仅止于现在——可有现在已经够了。

他瞅着卷轴上狂放的字迹,它们出自一个早已故去的巫师。

“好,”他说,“让我们看看:为了安抚它,那充当守卫之物……”

人群拥上了一座连接安卡和摩波的大桥。桥下的河水在最丰沛时也不过是稍稍有点儿肿,此时则已经成了一串不断蒸发的水滴。

他们脚下的桥似乎震动得过于剧烈了。河床里仅剩的一点点泥浆上泛起怪异的波纹,几片瓦从旁边的一幢房子上滑落下来。

“怎么了?”双花问。

贝檀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开始尖叫。

那颗星星正在上升。碟形世界自己的太阳慌慌张张地躲到了地平线以下,而那颗红色的大肿球则缓缓地爬到空中,最后停在世界边缘上方几度的位置。

他们把灵思风推进一个门廊里躲了起来,几乎没人注意他们,大家继续向前跑,仿佛旅鼠一般惊惶失措。

“星星上有斑点。”双花说。

“不,”灵思风道,“它们是些……东西。绕着星星转的东西。就好像太阳绕着碟形世界转那样。不过它们离得很近,因为,因为……”他停了下来,“我几乎知道!”

“知道什么?”

“我一定要摆脱这句咒语!”

“大学在哪儿?”贝檀问。

灵思风指着一条街说:“这边!”

“它肯定很受欢迎。每个人都在往那儿跑。”

“真搞不懂他们干吗去那儿。”双花道。

“不知为什么,”灵思风说,“我总觉得不是为了报名上晚班。”

事实上幽冥大学已经被围困了,或者说至少那些延伸到惯常的、每日可见的空间的部分已经被围困了。概括起来,堵住大门的人大概提出了两种要求:第一种,巫师停止摆弄魔法,让星星消失;第二种——那些拜星星的人比较偏爱这种——巫师们停止使用一切魔法,然后依次自杀,好让碟形世界从魔法的诅咒中摆脱出来,同时避开空中那可怕的威胁。

墙那边的巫师们对于如何达成第一种要求毫无头绪,对于第二种要求则毫无兴趣。事实上很多人都选了第三种,其主要内容包括踮起脚从暗藏的小门突围出去,即使不能做到健步如飞,也要尽力跑得越远越好。

而在幽冥大学里,可靠的魔法已经所剩无几,只好全用在保护大门上。巫师们意识到,一堆用魔法上锁的大门固然既好用又拉风,可负责建筑的人也该想到为大门添上些应急的后备设施,比如说,两根普普通通、结结实实、一点儿不拉风的大门闩。

门前的广场上点起了几个大火堆,恐怕主要是为了增添一点儿气氛,因为星星的热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过你还是看得见星星,”双花说,“我是说其他的星星。那些小的。在一片黑色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