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咒语3(1 / 1)

离他最近的两个德鲁伊对视一眼,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镰刀。电光石火间两人就痛苦地蜷成一团,嘴里嗷嗷直叫。在接下来的**中,灵思风悄悄凑到了祭石前。为了避免任何不受欢迎的评价,他还特别仔细地拿好了匕首。不过其实谁也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还没逃走的德鲁伊——基本上都是比较年轻壮实的那些——全都围在了老头身边,准备同他探讨关于亵渎圣石的问题,可是从老头的咯咯傻笑和软骨破裂的声音判断,辩论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

双花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战斗。

灵思风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咱们走。”

“不去帮忙吗?”

“我敢肯定我们只会碍手碍脚,”灵思风赶紧说,“你知道忙起来的时候被人打扰有多烦。”

“至少我们要救出那位年轻的女士。”双花毅然决然地说。

“好吧,不过动作要快!”

双花拿过匕首,朝祭石冲了过去。他笨头笨脑地乱砍几刀,倒也割开了绑在女孩身上的绳子。对方坐起来,开始号啕大哭。

“没事了——”他张嘴道。

“怎么会没事!”女孩眼圈红红的,对观光客怒目而视,“为什么老有些家伙到处坏人好事?”她满脸不屑地用袍子边擤了擤鼻涕。

双花窘迫地望着灵思风。

“呃,我想你没搞清楚,”他说,“我是说,我们刚刚把你从必死无疑的境地救了出来。”

“在这儿混可不容易,”女孩说,“我的意思是,保持——”她红了脸,沮丧地拧着袍子上的花边,“我是说,保持……不让自己……失去资格……”

“资格?”双花毫无争议地胜出,赢得了为整个多重宇宙中反应最慢的人设置的“灵思风杯”。

女孩眼睛一眯。

“本来我现在可以和月之女神在一起,端着银杯喝蜂蜜酒,”她使起了性子,“整整八年,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坚持守在家里,现在全毁了!”

她抬头看看灵思风,皱起了眉头。

巫师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身后微弱的脚步声,也许是她瞳孔里反射出的动作——反正他从自己站着的地方闪开了。

什么东西呼啸着穿透了刚才他脖子所在的位置,刚好从双花的秃头上擦过。灵思风猛地转过身,发现一个大德鲁伊正举起镰刀,准备再来上一下子。逃跑的希望万分渺茫,灵思风别无选择,绝望地一脚踢了出去。

这一脚刚好落在对方的膝盖骨上。德鲁伊尖叫着松开武器,只听肌肉撕裂的恶心声响,他一头向前栽倒在地。在他身后,长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他身上拔出长剑,抓把雪擦了擦:“我的腰痛得要命。财宝由你们来抬。”

“财宝?”灵思风虚弱地问。

“所有的项链、金项圈之类的,他们有很多。”老头伤感地说,“祭司嘛,除了金子还是金子。这女孩系谁?”

“她不让我们救她。”灵思风说。女孩透过弄花的眼影挑衅地看着老头子。

“管他的!”他一把扛起女孩儿,摇摇摆摆地晃着,在冲自己的关节炎一阵尖叫之后终于轰然倒地。

过了一会儿,他俯卧着吼道:“别光站着,你个蠢女人——扶我起来!”灵思风惊得目瞪口呆,她自己肯定也一样,因为她竟然照办了。

与此同时,灵思风还在尽力抢救双花。观光客额头上有一处擦伤,并不深,可他却昏迷不醒,脸上还凝固着一个有些忧心忡忡的微笑。他的呼吸很浅——而且古怪。

他变轻了。不是轻了一点半点,而是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仿佛巫师抱着的不过是个影子。灵思风回想起关于德鲁伊用毒的传闻,据说它们非常古怪,十分可怕。当然,说这话的人通常也说什么骗子的眼睛都离得近,什么闪电绝不会两次击中同一条花边,什么如果上帝想要人类飞翔肯定会给他们张机票之类的话。但轻飘飘的双花让巫师感到非常害怕。

他抬头看着女孩。她已经把老头挂在肩膀上,正朝灵思风抱歉地微微一笑。一个声音从她背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东西都拿好了?趁他们还没回来,咱们走吧。”

灵思风把双花夹在一只胳膊下边,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们来到不远处一个白雪覆盖的溪谷,老头的大白马就拴在一株枯树上。它的皮毛柔滑而有光泽,一看就知道是匹超级战马,不过挂在马鞍上的痔疮环还是难免有些破坏形象。

只听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说:“好,把我放下。包里有个瓶子,装了些按摩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灵思风轻手轻脚地把双花靠在树干上,然后借着月光——当然还有那颗张牙舞爪的新恒星的微弱红光——第一次好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人只有一只眼睛,另外那只上蒙着黑色的眼罩。瘦巴巴的身体上无数伤疤纵横交错,还正发着肌腱炎。他的牙齿显然很久以前就决定隐退了。

“你是谁?”灵思风问。

“贝檀。”女孩把满手臭烘烘的绿色油膏抹在了老头的后背上。她身上有这么一种气质:假如你问她,一个女孩被一位白马英雄从处女血祭拯救之后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她大概不会提到什么按摩油,不过,既然按摩油已经来到了现实中,她就决心勇敢地迎接挑战。

“我问的是他。”灵思风说。

一只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克恩[7]就系我的名字,孩子。”

贝檀的手停止了动作。“克恩?”她问,“野蛮人克恩?”

“正系。”

“等等,等等,”灵思风道,“克恩可是个大块头,脖子像牛一样粗,胸肌就像一口袋足球。我是说,他是碟形世界最伟大的战士,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我还记得我祖父说他见过他……我祖父说他……我祖父……”

巫师在对方炯炯的目光下结巴起来。

“噢,”他说,“哦,当然,抱歉。”

“系的,”克恩叹了口气,“没错,孩子。我自己的传奇就系我的一生。”

“天啊,”灵思风道,“你究竟有多大年纪?”

“八十七。”

“但你是最棒的!”贝檀说,“游吟诗人至今还在歌唱你的事迹。”

克恩耸耸肩,结果疼得“嗷”了一声。

“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气哼哼地盯着雪景,“这就系我一生的传奇。在这行干了八十年,我得到了些什么?背痛、痔疮、消化不良还有一百个做汤的菜谱。汤!我恨汤!”

贝檀皱起眉头:“汤?”

“没错,汤,”克恩凄凉地说,“全怪我的牙。你知道,只要没牙,谁也不拿你当回事,他们只会跟你说:来火边坐,大爷,喝点儿汤——”克恩严厉地瞪了灵思风一眼,“你咳嗽得还真系时候,孩子。”

灵思风转开了视线,不敢看贝檀的脸。然后他的心沉了下去。双花还倚在树干上,安详地昏迷着,同时又在环境允许的前提下尽量露出责备的神情。

克恩似乎也想起他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到观光客跟前,撑开对方的两只眼睑,检查了擦伤,最后摸了摸脉搏。

“他去了。”他说。

“死了?”灵思风的内心发生了激烈的争斗,足足一打感情蜂拥而起,开始叫嚣。在灵思风插进来维持秩序之前,“安心”完全控制了局面。然后“困惑”“恐惧”和“伤痛”开始混战,一直打到“羞愧”从隔壁溜进来,想看看这阵口角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克恩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全系,只系——去了。”

“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克恩说,“不过我认识一个人,她可能有张地图。”

远处的雪地里,半打小红点正在阴影中闪烁。

“他离这儿不远。”为首的巫师瞅了眼手里的小水晶球。

他身后一阵嘀咕,大致是说无论灵思风有多远,肯定都比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可口的饭菜和一张暖和的床要近得多。

这时,走在队伍侧翼的巫师突然停了下来:“听!”

他们竖起耳朵。空气中有冬季开始发威时那种微妙的声响,有石头破裂的声音,还能听到小动物在雪地下的地道里扑腾。远处的一片树林里,一只狼开始嚎叫,没有同伴应和让它非常尴尬,很快就偃旗息鼓了。月光倾泻下来,发出银色的坠落声。还有半打巫师试图压低呼吸而发出的喘息声。

“我什么也没听——”一个巫师开口道。

“嘘!”

“好吧,好吧——”

然后他们听到了——远处有一种细碎的嘎吱声,像是什么东西在冰冻的雪地上快速移动。

“狼群?”他们的脑袋里立刻浮现出上百只干瘦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跳跃的景象。

“不——不是,”为首的巫师道,“太有规律了。也许是个信使?”

声音更响了,那脆生生的节奏就像是什么人在飞快地嚼芹菜。

“我来发射一束闪光。”首领抓起一把雪,把它捏成一团朝空中抛去,指尖喷出的第八色火花点燃了雪球,接着就是一道短暂而耀眼的蓝光。

一片寂静,然后一个巫师说:“你这头蠢驴,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次谈话戛然而止。黑暗中,他们听见一个迅捷、坚硬、聒噪的东西冲进了自己的队列,转眼之间又消失在夜幕中。

等他们把彼此从雪堆里拉出来之后,巫师们发现地上有一条小脚踏出的小路,非常结实,几百个脚印排得紧紧的,像探照灯的灯光一样笔直地穿过了雪地。

“招魂师!”灵思风惊呼道。

火堆对面的老妇人耸耸肩,从某个隐形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

尽管外头冰天雪地,帐篷里头却好像铁匠的胳肢窝,灵思风很快就汗流浃背。马粪确实是很好的燃料,不过这些“马人”真得好好学学有关气温调节的知识,就从什么是气温调节学起。

贝檀朝巫师靠了过去。“找婚事是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

“招魂师。跟死人说话的人。”

“哦。”语气略有些失望。

他们吃过了马肉做的黑布丁和马奶做的奶酪,总之是全套马宴,外加一种清淡的啤酒,这酒是什么做的灵思风连想都不愿想。克恩(他只喝了马肉汤)解释说,中轴草原的马部族生在马鞍里——灵思风认为这从妇产科的角度讲是绝对不可能的——并且在自然魔法方面特别有天赋,这主要是因为置身无垠的草原会让你意识到天空与四周的大地结合得多么巧妙,而这又会自然而然地引发深邃的思索,让心灵不由得提出“为什么”“什么时候”,以及“咱们干吗不换牛肉试试”之类的问题。

酋长的祖母冲灵思风点点头,然后把牌平铺在自己身前。

我们已经提到过,灵思风是碟形世界最糟糕的巫师。自从八大咒语之一住进他的脑子里,其他咒语就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这跟小鱼不会待在梭子鱼周围是一个道理。可是他依然很有自尊心,而巫师们绝不愿看见女人使用哪怕最简单的魔法。幽冥大学一直嘀咕着什么马桶有问题之类的借口,从没录取过任何一个女人。但真正的理由其实是一种无法言传的忧惧:要是允许女人摆弄魔法,她们的才能或许会让不少男巫师非常尴尬……

“反正我也不信塔罗牌,”他咕哝着,“说它是宇宙智慧之精华什么的完全是胡扯。”

老夫人拿起第一张牌,这张被烟熏黄、被岁月卷曲的牌是……

它本来应该是星辰。然而那个散发着粗糙光线的小圆盘不见了,它变成了一个小红点。老夫人嘀咕了句什么,用指甲刮了刮牌面,然后抬头对灵思风怒目而视。

“不是我干的。”他说。

洗牌后,她按照重要性翻开了牌:“八元灵符”之八、天穹、夜池、四只巨象、海龟的王牌,接下来——不出灵思风所料——死神。

死神也有些不对。牌上本来应该是一幅死神骑在白马上的写实画,当然他本人倒也还在。可天空却泛着红色,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有一个矮小的身影,在马油灯的光照下隐约可见。

灵思风根本不必费神仔细分辨——那人身后跟着个长了上百条腿的箱子。

行李箱会追随主人到任何地方。

灵思风瞅了眼帐篷另一头的双花,观光客依然躺在一堆马皮上,脸色苍白。

“他真的死了吗?”他问。克恩把他的问题翻译给老夫人听,对方摇了摇头。她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小木盒,在一堆袋子、瓶子中间东翻西找,最后拿出个一丁点儿大的绿色瓶子来,把里头的东西倒进了灵思风的啤酒里。灵思风满腹狐疑地望着酒杯。

“她说这是一种药。”克恩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把它喝下去;假如你拒绝他们的好意,他们可能会生气。”

“这东西不会把我的头炸开吧?”

“她说这很重要,你必须把它喝下去。”

“嗯,你说行就行吧。反正啤酒的味道也不可能更糟了。”

巫师灌下一大口酒,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嗯,”他说,“其实味道还不算太——”

什么东西把他捡起来,抛向了空中。不过从另一种意义上讲,他仍然坐在火边——他能看见自己,一个不断缩小的身影,置身于同样迅速缩小的火光中。几个玩具大小的人正焦急地注视着他的身体。只有那个老女人除外。她抬头看着天上,看着灵思风,嘴巴咧得大大的。

环海的高级巫师们可没工夫咧开嘴。他们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种全新的、可怕的东西:一个爬上高位的年轻人。

事实上他们谁也说不清忒里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可他稀稀拉拉的头发仍然是黑色的,他的皮肤有点儿像白蜡,几乎可以被当成一个——当然是在光线不佳的情况下——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八个魔法师门会幸存的六位领袖来到了过去属于加尔德·维若蜡的书房,他们坐在一张狭长、光洁的新桌子旁,每一个都在思考,忒里蒙究竟哪儿不对劲,为什么自己总想踢他一脚?

他并不过分残忍或者野心勃勃。残忍的人都很愚蠢。他们知道该怎样利用残忍的家伙,对于如何操控他人的野心则更是了如指掌。不熟悉精神柔道的人就算当上八级巫师时间也不会太久。

他也不是特别嗜血,或者有太强的权力欲,再或者特别邪恶。对于巫师来说,这些品质倒不一定是缺点。总的来说,巫师的道德水平,呃,就拿扶轮国际[8]来说吧,并不比一般的扶轮社委员会更糟。而且,每一位巫师都在自己选择的专业上达到了卓越的水准,不过并非依靠魔法技能,而是凭着绝不漏估对手弱点的精神。

他也谈不上什么聪明绝顶。每个巫师都自诩智慧超凡,干这行的少不了这个。

他甚至也并非特别有魅力。大家都知道魅力是什么样子,而忒里蒙的魅力大概跟一只鸭蛋旗鼓相当。

就是那个,其实……

他不好也不坏也不残忍,他也并不极端——除了在一个方面:他简直把中庸提升到了艺术的层次,把自己的心灵塑造得像地狱的斜坡一样冰冷、无情又合乎逻辑。

而最奇怪的是,所有这些巫师都在魔法八元灵符仪式中遇到过不少喷火的、长着蝙蝠翅膀的、舞着老虎爪子的东西,可是当十分钟之后忒里蒙迈进房间时,他们发现哪一个怪物也没让自己感觉如此不舒服。

“很抱歉我迟到了,先生们,”他一边精神焕发地搓着手,一边撒着弥天大谎,“这么多事儿要做,这么多东西要组织,当然你们都清楚。”

忒里蒙在桌首坐下,忙忙碌碌地胡乱翻着几张纸。其余的巫师相互递着眼色。

“加尔德的椅子哪儿去了?带狮爪扶手和鸡腿的那把?”吉兰德·沃尔特问道。它同屋里的大部分家具一起失了踪,在它过去的位置上摆着几把低背皮椅,看上去舒服得不得了,你得坐上五分钟才能发现真相。

“那个?哦,我烧了。”忒里蒙头也没抬。

“烧了?可那是一件无价之宝,一件真正的魔法道具——”

“恐怕那不过是堆垃圾,”忒里蒙赏他一记短暂的微笑,“我敢肯定真正的巫师不会需要那种东西,现在,请各位把注意力集中到今天的议事日程上来——”

吉兰德·沃尔特挥舞着放在他面前的那张纸质问道:“这是什么?”这位“蒙蔽兄弟会”的首席大法师稍稍有些激动,因为在他那座脏乱、舒适的塔里,他自己的椅子华丽程度比加尔德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是议程表,吉兰德。”忒里蒙耐心地说。

“那‘一秤表’又是做什么用的?”

“只是一个清单,列出我们应该讨论的事项。这很简单,如果你觉得——”

“我们过去从不需要这种东西!”

“我想你们也许一直需要,只不过从没用过。”忒里蒙苦口婆心地讲着道理。

沃尔特迟疑片刻。“嗯,好吧,”他一边阴沉沉地让步,一边环顾四周寻求支持,“可这儿又是什么——”他凑近了看纸上的字迹——“格雷霍德·斯坡德的继任者。他的继任者是鲁勒特·瓦德,不是吗?老瓦德已经等了不知多少年了。”

“是的,但他可靠吗?”忒里蒙问。

“什么?”

“我敢肯定,大家都了解领袖的重要性,”忒里蒙说,“当然,瓦德他——嗯,也很有价值,在某些方面,但是——”

“这不是我们的问题。”一个巫师道。

“是的,不是,但它也可能成为我们的问题。”忒里蒙说。

一片沉默。

“干涉另一个门会的内务?”沃尔特问。

“当然不是,”忒里蒙道,“我不过是建议大家提供一些……意见。但我们还是待会儿再讨论这件事吧……”

巫师们从没听过“权力基础”这个词,否则忒里蒙绝不可能得逞。然而事实很清楚,帮助其他人攫取权力,即使是为了间接地巩固自己的权力,对于他们也是件新鲜事儿。在他们看来,每个巫师都得孤军奋战。管他什么充满敌意的怪物,哪个巫师都有无数的竞争对手,单自己门会里的明争暗斗就足以让他分身乏术了。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灵思风的问题了。”忒里蒙说。

“还有那颗星星,”沃尔特说,“人们都发现它了,你们知道。”

“是的,他们还说我们应该做点儿什么,”“午夜兄弟会”的鲁穆尔·潘特说,“我倒想知道,他们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噢,那简单,”沃尔特道,“他们说我们该念念八开巫师书,永远都是这一套。收成不好?念八开书吧。母牛病了?念八开书嘛。咒语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这些话或许有些道理,”忒里蒙说,“我的,呃,前任对八开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

“我们都一样,”潘特语气尖刻,“可有什么用?八大咒语必须同时起作用。哦,我同意,假如其他的一切都失败了,我们就只好冒险,但八大咒语必须一起念出来,否则就根本不能念——而其中一个正在灵思风的脑袋里。”

“并且我们找不到他,”忒里蒙道,“这就是实际情况,不是吗?我敢说咱们都尝试过,当然是在私底下。”

巫师们一脸窘迫地面面相觑。最后沃尔特说:“是的,好吧,咱们都亮亮底牌。我没法确定他的位置。”

“我试过用水晶球占卜,”另一个巫师说,“什么也没有。”

“我派出了妖精仆人。”第三个道。其他人都坐得笔直。假如今天是承认失败的日子,那他们也要把这该死的话说说清楚,自己可是作出了英勇的努力。

“只有妖精仆人而已?我派了魔物。”

“我用了监察之镜。”

“昨晚我用了古老的姆昊文搜索他的去向。”

“要知道,我可不止用了姆昊文和监察之镜,还加上了魔兽的内脏呢。”

“我问了地上的野兽和空中的飞鸟。”

“有消息吗?”

“没。”

“我嘛,我询问了大地的骨头。没错,就是深埋的石头和它们堆成的大山。”

突如其来的安静,每个人都看着说话的巫师,那是“神圣预言家会”的甘马克·树哈勒,他局促地扭了扭身子。

有人开口道:“嗯,迫不及待地送上门去,啊?”

“我可没说它们回答了,对吧?”

忒里蒙扫了眼会议桌。

“我派了个人去找他。”

沃尔特“哼”了一声:“上两次的尝试似乎没收到什么效果,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们用了魔法,但灵思风显然能从魔法面前消失。不过他没法隐藏自己的足迹。”

“你派了个追踪者?”

“从字面上讲,是的。”

“一个英雄?”沃尔特成功地往这个词里塞进了无限的含义。在另一个宇宙里,一个南方人会用同样的语调说“该死的北方佬”[9]。

巫师们盯着忒里蒙,惊得目瞪口呆。

“是的。”他平静地说。

“谁给你的权力?”沃尔特质问道。

忒里蒙的灰眼睛转向他:“我自己。我不需要别人许可。”

“这……这太不合规矩了!巫师什么时候需要雇英雄来帮忙了?”

“在巫师发现自己的魔法失效的时候。”

“不过是一时的挫折,没什么大不了的。”

忒里蒙耸耸肩。“也许,”他说,“可我们没时间一探究竟。你们可以证明我错了,用水晶球或者小鸟找到灵思风。至于我,我了解自己的智慧,智者会因时而动。”

众所周知,英雄和巫师从来都水火不容:一方把另一方看成些嗜血的蠢货,连边走路边思考都办不到;而这另一方则天生就对那些老是嘀嘀咕咕,还穿着长裙子的人疑虑重重。巫师们会说,我们要真是这副德性,那“男青年异教协会”的那些镶领和抹油的肌肉算什么?英雄们就会回答,一群软蛋居然也好意思这么说?连女人也不肯靠近,就为了——谁能相信这种事——为了防止什么神秘力量会被吸走。巫师们会接着说,好啊,说得好,好极了,你们这群只会穿着皮衣显摆的大口袋。哦,是啊,英雄们接着说,你们干吗不……

等等等等。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多个世纪,还引发了几次大战,结果就是魔法的余波害得大块大块的土地变成了无法居住的荒原。

其实那位正朝旋风平原疾驰而去的英雄倒是从不参加这类争论,一方面是因为大家本来也不怎么认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我们这位英雄是位女英雄。而且是红发女英雄。

说起来,这种时候读者常有的倾向是回头看看封面画家是谁,然后就开始详详细细地讨论皮衣啊,长筒靴啊,还有裸剑什么的。

话里总会钻进些诸如“饱满”“浑圆”甚至“惹火”之类的词,直到作者不得不去冲个凉为止。

而这一切都傻透了,哪个想靠一柄剑讨生活的女人会穿成好像从某高级内衣的品牌目录上走下来的样子?

哦,好吧,好吧。有一点必须澄清,尽管如果红发泼妇赫瑞娜好好洗个澡,仔仔细细地剪掉过长的指甲,再去英雄街上吴宪零的东方珍奇与武器装备商店里挑些皮具,她也可以迷倒不少人,但现在她装备的只是实用的轻质链条盔甲、软靴和一把短剑。

好吧,也许靴子是皮革的,可绝对不是黑色的。

她身边还有几个黑黝黝的男人,反正他们注定会被干掉,所以大概不需要多费笔墨。而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惹火的地方。

你看,要是你愿意,他们倒可以穿一身皮衣。

赫瑞娜对他们并不怎么满意,但在摩波城只能雇到这些人。因为害怕那颗星星,很多市民都已经逃进山里去了。

赫瑞娜也在往山区走,只是原因完全不同。顺着碟形世界旋转的方向往世界边缘看,平原之外就是光秃秃的巨怪骨头山。作为一个用剑得心应手的女人,赫瑞娜尽力利用屈指可数的机会,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从忒里蒙的形容看来,这个灵思风是只老鼠,而老鼠喜欢躲躲藏藏。再说,山区还有一个好处——那儿离忒里蒙很远。虽然他现在是她的雇主,她还是对此感到非常高兴。这个巫师的举止里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拳头有些痒痒。

灵思风知道自己应该惊慌失措,但这有些困难,因为虽然他自己没能察觉,但诸如惊慌、恐惧和愤怒之类都和腺体搞的那些东西有关,而灵思风所有的腺体都还在他的身体里。

灵思风不太清楚自己真正的身体在哪儿,不过只要一低头他就能看见一条细细的蓝线,一头拴着,呃,为了避免自己精神崩溃,他仍然把那玩意儿称作“膝盖”,而且他觉得假定自己的身体就在另一端应该没什么不合理的。

他自己会第一个承认那其实算不上一个特别好的身体,不过其中的一点半点还是有些情感上的价值,他意识到假如小蓝线断开,他的余生——不,不是“生”,应该说是余下的日子——就只能在显灵板附近徘徊,像所有失落的灵魂一样,只能装装人家去世的姑姑,消磨消磨时间。

如此可怕的前景让他心惊胆战,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脚已经落了地,至少是某种地。他确信这肯定不是他熟悉的地,因为据他所知,地不是黑色的,而且也不会这么旋得人头昏。

他四下望了一望。

突兀的高山直冲进雾蒙蒙的空中,天上挂满了凄凄惨惨的星星,多重宇宙的任何一张星图上都看不到它们的踪影,但那轮阴沉的红盘子倒是赫然其间。灵思风哆嗦着转开了视线。他身前是个下坡,陡得厉害,一股干燥的风在龟裂的石块间呢喃低语。

它真的在低语。就在黑色的漩涡拉住他的长袍、扯乱他的头发时,灵思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微弱而遥远的声音。

“你确定炖的是蘑菇吗?我觉得有点儿——”“风景真的不错,来,你再把身子探出去些就能看到了——”“别大惊小怪的,不过是擦伤而已——”还有“当心点儿,你的弓别乱指,你差点儿射中我——”,等等。

灵思风用手指堵住耳朵,跌跌撞撞地走下了陡坡,然后他看见了一个活人很少有机会目睹的景象。

地面倾斜得厉害,最后变成了一个大漏斗,足有一英里宽,死去的灵魂像呢喃的微风般吹了进去,巨大的沙沙声来回激**,仿佛是碟形世界在一呼一吸。一块狭窄的悬崖从洞里伸出来,一路延展,最后形成了一个约莫百英尺长的平面。

那上头有座带果园和花圃的园子,还有一间很小的黑色农舍。

一条小路通向那里。

灵思风回头望了望,那条发光的蓝线还在。

行李箱也是。

它蹲在路上,正看着他。

灵思风从没能跟行李箱搞好关系,因为灵思风总觉得它对自己抱着完全否定的态度。现在行李箱头一回没瞪他。它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像是只刚刚在牛粪里玩儿了个不亦乐乎的小狗,回到家里却发现全家人都已经搬到另一块大陆去了。

“好吧,”灵思风说,“跟我来。”

它伸出小短腿,跟着他上了路。

灵思风本以为会看到一园子枯死的花儿,但事实上花园管理得很好,种花的人对色彩显然很有品位,当然,前提是假定所谓色彩就是指深紫色、夜黑色或者裹尸布一样的白色。大朵大朵的百合向空气中释放着芬芳,刚刚修整过的草坪上有一座日晷,只是没有指针。

灵思风领着箱子蹑手蹑脚地走上一条大理石碎片铺成的小路,他来到农舍的侧面,然后推开一扇门。

四匹马从马粮袋上抬起眼睛。它们都是暖乎乎、活生生的,灵思风还从没见过这么精神的家畜。一匹大白马独自占据了一个马厩,一套银色和黑色的马具挂在门上。另外三匹给拴在对面墙上的干草架前,大概是属于偶然来访的客人。它们用动物那种带点儿好奇的神色打量着灵思风。

箱子撞上了灵思风的脚踝。

灵思风猛一转身,压低嗓门道:“退开些,你这家伙!”

箱子倒退几步,看上去很窘迫。

灵思风踮着脚走到对面的门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推开。门后是条石头通道,一直通向一条宽敞的门廊。

他把背紧贴在一堵墙上,轻手轻脚地往前走。身后的箱子也踮起脚,神色紧张地从地面上滑过。

门廊……

灵思风有些担心,倒不是因为门廊似乎比农舍本身还要大得多,看看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儿,要是有人说你没法把一壶水倒进一个小杯子里,他肯定会面带嘲讽地哈哈大笑。让他担心的也不是这儿的装饰——穴居时代早期的风格,还有大量的黑色窗帘。

原因在那面钟上。它很大,占据了两个雕花木楼梯之间的所有空间。至于楼梯上的花纹嘛,正常人只有在好好享受了一把违禁品之后才会看到那种东西。

它的钟摆很长,那缓慢的嘀嗒声让灵思风的牙齿开始打战。那是一种故意讨人厌的声音,目的就是要让你弄清一件事:每一声嘀嗒都会从你的生命中扣掉一秒钟。它好像在明明白白地暗示你,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假想的沙漏,已经又有几粒沙子从你身下溜走了。

不用说,钟摆带着刃,就像剃刀一样尖利。

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腰。灵思风怒气冲冲地转过身。

“听着,你这箱子养的狗东西,我告诉过你——”

不是箱子。那是个年轻的女人——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睛,看起来吃惊不小。

“噢,”灵思风说,“呃,你好?”

“你还活着?”她的声音是能让你联想到遮阳伞、防晒霜和清凉饮料的那种。

“嗯,希望如此,”灵思风又想到了自己的腺体,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乐得轻闲,“有时候我也不敢肯定。这是什么地方?”

“死亡之家。”她说。

“啊。”灵思风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呃,很高兴认识你,我想我该走了。”

她一拍手:“哦,千万别走!我们这儿很少有活人来。死人实在是太无聊了,你说呢?”

“啊,没错,”灵思风一面瞟着大门一面热烈地表示赞同,“跟他们没什么好谈的吧,我猜。”

“净是老一套,什么‘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还有什么‘我那时候大家才呼吸得带劲儿呢’之类的,”说着,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搭在他胳膊上,冲他笑笑,“他们还固执得很。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总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也许是僵硬?”灵思风提醒道。

她推着他往一个拱门走去。“绝对是的。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尹莎贝尔。”

“呃,灵思风。原谅我的无礼,可如果这是死亡之家,那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可不觉得你是死人。”

“哦,我住在这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说,你可不是来救心上人的,对吧?爸爸对这可反感了,他说幸好他从不睡觉,否则那些年轻的英雄老那么噼啪噼啪地跑,总想来抱走那些傻姑娘,不是会让他永远睡不着吗?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经常发生吗?”灵思风有气无力地问道。现在他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四壁漆黑的走廊。

“从没停过。我觉得这很浪漫。不过在你离开的时候,要记得千万别回头。”

“为什么?”

她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风景不怎么样吧。你到底是不是英雄?”

“嗯,不是。不是你说的那种,其实哪种都不是,比那差点儿,事实上。我只是来找个朋友,”他可怜巴巴地说,“我猜你没见过他吧?又胖又矮,叽叽喳喳的,戴着眼镜,衣服挺怪?”

说着说着,他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他闭上眼,试着回忆过去几分钟的对话,然后一个词像沙袋一样砸中了他。

“爸爸?”

她垂下眼睛。“其实是养父,”她说,“他说他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发现了我。那时我的处境很悲惨。”她又高兴起来,“不过还是来见见他吧——今天有朋友拜访,我敢肯定他会想见你的。他没什么社交活动,其实我也是。”她补充道。

“抱歉,”灵思风说,“但不知道我理解得对不对?我们说的是死神,对吧?高高瘦瘦的,空****的眼窝,经常在管镰刀的部门出入?”

她叹了口气:“是的。恐怕他的相貌对他的确有些不利。”

就像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样,尽管灵思风之于魔法和自行车之于大黄蜂根本就是一码事,但他仍然保留着从事这门艺术的人拥有的一项特权:在他临死的时候,死神会亲自来索命(而不是像对普通人那样,把差事交给手下随便哪个神话里的拟人形象)。由于灵思风办事效率低下,他老是没能在规定的时间死掉,而假如死神还有什么讨厌的东西,那无疑就是不守时了。

“听着,我猜我朋友肯定已经逛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他老那样,一辈子也改不过来,认识你很高兴,我得走了。”

可她已经停在了一扇铺满紫色天鹅绒的大门前。另一边有声音传来——令人畏惧的声音,单单用排版印刷别想描绘出来,得发明一台带回声混响的自动印刷机,而且可能还需要一种像鼻涕虫的话那样的字体。

这个声音说的是:

能请你再解释一遍吗?

“是这样,只要你不出将牌,南就可以取得两个将吃,只损失一张海龟、一张巨象和一张大秘仪,然后……”

“那是双花!”灵思风咬牙切齿,“那声音化成灰我也认得!”

等等——瘟疫[10]就是南?

“哦,得了,小死,他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说,要是饥荒出——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将牌,又怎么样?”这是个含混、潮湿的声音,单凭这个声音保准就能传染一大片。

“啊,那样你就只能将吃一张海龟了。”双花热心地解答道。

“可如果战争一开始就出将牌呢,那叫牌就能得到两墩牌了?”

“完全正确!”

我没怎么听懂。再跟我说说“心理叫”,我觉得我快把那个弄明白了。这个声音沉重而空洞,就像两块石墨猛地撞到了一起。

“就是说主要为了误导对手而叫牌,不过这样当然也可能为你的同伴制造麻烦——”

双花继续兴高采烈地唠叨个没完。灵思风只听天鹅绒里不断飘出些什么“再叫一对”“双飞”和“大满贯”之类。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尹莎贝尔。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她问。

“一个字也不懂。”

“听起来复杂得要命。”

门的另一边,那个沉重的声音说:你刚才说人类拿这个来消遣?

“当然,有的人才真叫在行呢。恐怕我只能算是业余水平。”

可他们只有八九十年的寿命啊!

“说到寿命,谁能比你更清楚呢,小死。”灵思风从没听过这声音,今后也绝不想再有这样的机会,特别是在天黑之后。

“的确非常……迷人。”

发牌,让我们看看我到底弄明白了没有。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进去了?”尹莎贝尔道。

门后的声音说:我来叫牌……“老龟流氓”。

“不,抱歉,我敢说你弄错了,让我们看看你的——”

尹莎贝尔推开了房门。

这是间——咱们实话实说——很不错的书房,或许光线稍稍暗了那么一点点。也许是装修那天天气不太好,室内设计师又有点儿头昏脑涨的,所以才会在每个平面都放上一面大钟,还到处插满了他急于脱手的又大、又肥、又爱流泪的黄蜡烛。

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个传统主义者,对自己的服务深感自豪,这让他把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自怜自伤上,因为他的工作从来得不到赏识。他会向你指出,谁也不怕死亡本身,大家怕的不过是痛苦、分离和遗忘而已。还有,自己不过是长着空****的眼窝又对本职工作心存自豪罢了,这难道应该成为大家反对他的理由吗?他还会提醒你,他可还在使镰刀呢,而其他世界的死神早就买联合收割机了。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黑色的呢面桌子,死神坐在桌子的一头,同饥荒、战争和瘟疫争得热火朝天。双花是唯一一个注意到灵思风的人。

“嘿,你是怎么来的?”他问。

“呃,有人说是造物主拿起一把——哦,你问的是那个,嗯,很难说得清楚,不过我——”

“你带箱子来了?”

那个木头箱子推开灵思风,停在了自己的主人跟前。双花打开箱盖,在箱子里一阵翻腾,最后拿出一本皮革封面的精装书,他把这本小书递给了战争,此君正用裹着锁子甲的拳头猛砸桌子。

“这是《鼻锁论定约规则》,”他说,“写得很不错,还有不少关于双飞的说明和——”

死神伸出只白骨森森的大手,一把抢过书去,自顾自地浏览起来,对于屋里还有两个大活人这件事全无反应。

好,他说,瘟疫,再开副牌。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要把它弄个明明白白,当然,要命只是象征的修辞而已。

灵思风抓住双花,把他推出房间,拉着他一阵小跑通过了走廊,箱子在后头拼命地甩动短腿。

“到底是怎么回事?”

“嗯,他们闲得无聊,我想他们会喜欢那个的。”双花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什么,玩扑克?”

“这是一种特别的玩法,”双花说,“叫作……”他迟疑了片刻,语言可不是他的强项,“在你们的语言里它该说成是你架在河上的那种东西,”他好歹完成了句子,“我想是这么说的。”

“水管?”灵思风胡乱猜测道,“鱼线?大堰?大坝?”

“没错,大概是吧。”[11]

他们来到了门廊,那口大钟还在分分秒秒地刮掉世上的生命。

“你觉得那能拖住他们多久?”

双花愣了愣。“我不知道,”他仔细地思考着,“大概直到最后一张将牌为止吧——多么不可思议的大钟啊……”

“别想买下它,”灵思风建议道,“我想这儿的人不会乐意的。”

“这儿究竟是哪儿?”双花朝箱子招招手,打开了箱盖。

灵思风环顾四周。门厅黑黢黢的,一个人也没有,狭窄的窗户上爬满了冰花。他低头一看,那条微弱的蓝线还拴在膝盖上。他发现双花也有一条。

“我们算是非正式地送了命。”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合适的解答了。

“哦。”双花还在翻箱倒柜。

“你不怕?”

“啊,事情最后总会解决的,不是吗?反正我相信有转世投胎这回事儿。下辈子你想变成什么?”

“我还不想进入下辈子,”灵思风坚定地说,“来吧,我们离开这儿——噢,不,不要。”

双花从箱底翻出了一个黑色的大盒子。盒子的其中一侧安着个手柄,正面有个小圆窗,还有一根皮带让双花可以把它挂在脖子上。他也这么做了。

曾经有段时间,灵思风还挺喜欢这个能成像的盒子。虽然一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指向相反的结论,灵思风依然相信这个世界说到底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只要自己准备好合适的道具,就能把盒子的背面拆下来,看清它的工作原理。当然,他错得一塌糊涂。据他推测,这盒子是让光线透到特殊的纸张上形成图像的。可事实比这简单多了,盒子里关着一个小鬼,对色彩感觉敏锐且手上的画笔动作飞快。事情的真相让灵思风非常受伤。

“你没时间照相了!”他低声喝道。

双花毫不退让:“用不了多久。”他敲了敲盒子,一扇小门砰地打开,妖怪探出头来。

“真见鬼,”他说,“我们在哪儿?”

“这无关紧要,”双花道,“先来那面大钟。”

妖怪瞄了眼目标。

“光线太差,”他说,“要我说,就算光圈调到最大,也得干上三年才行。”他甩上门,一秒钟之后,盒子里传出嗖嗖的声音,那是他在往画架前拖动工具。

灵思风把牙磨得嘎嘎直响。

“你用不着照相,记在脑子里就成了!”他吼道。

“这不一样。”双花平静地说。

“这样更好!更真实。”

“不,不是的。在今后的岁月中,当我坐在火边——”

“要是我们不赶紧离开你就得一辈子坐在火边了!”

“哎?你们不会是要走吧?”

两人一起回头。只见尹莎贝尔站在拱门下,脸上微微带丝笑意。她手里拿着把镰刀,其锋利程度早已无人不晓。灵思风努力不去看自己蓝色的生命线。一个拿镰刀的女孩不该笑得那么讨厌,她似乎什么都知道,还有些疯狂。

“爸爸这会儿好像挺忙,不过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们就这么走了,”她轻声道,“再说,也没人陪我聊天儿。”

“她是谁?”双花问。

“这儿算是她家,”灵思风咕哝道,然后又加上句,“她算是个女孩子。”

他抓住双花的肩膀,想要不着痕迹地挪到门口,溜进灰暗、冰冷的花园里。计划没能成功,大部分是由于双花不是那种会看脸色的人,而且不知怎的,他从没怀疑过坏事也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真好,我说,”他开口道,“你们这地方真不错。这些骷髅、头骨啊什么的有种很好的巴洛克效果。”

尹莎贝尔笑了。灵思风暗想:死神什么时候把家族生意传给下一代?她准比他更称职——她是个疯子。

“是啊,不过我们得走了。”他说。

“我可不能让你们走,”女孩说,“你们一定要留下来,把你们的事情全都说给我听。时间多着呢,这儿又闷得慌。”

她一侧身,镰刀朝两条亮闪闪的细线挥去。它划破空气,发出像阉割的公猫一样的尖叫声——然后停了下来。

只听吱的一声,行李箱用盖子夹住了刀刃。

双花瞠目结舌地望着灵思风。

而巫师则无比沉着,姿势潇洒,他带着些满足感一拳击中了观光客的下巴。双花仰面跌倒,灵思风抓住他,一把扛在肩上,撒腿就跑。

星光下的园子里,树枝抽打着他。好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四散奔逃,灵思风没敢细看,怕自己会毛骨悚然。生命线在冰冷的草地上闪着微光,他拼尽全力,沿着它呼哧呼哧地只管跑。

从他身后的房子里传来一声失望和愤怒的尖叫。他绕过一棵树,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附近应该有条小路,可现在一切都不对劲。四周雾蒙蒙的,银光和阴影交织在一起,那颗吓人的红星还把触角伸进了阴间,给这片白色里加上了点儿红。总之,生命线似乎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脚步声追踪而至。灵思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脚步声听起来应该是行李箱,可现在他实在不想面对箱子,因为它或许会误解灵思风刚才的那一拳,而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箱子惯常的做法是吞下去再说。灵思风从没敢问那些被盖子关进行李箱的人究竟哪儿去了,但有一点很清楚,当箱盖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肯定没在箱子里。

其实他大可不必担心。箱子的小短腿迈得飞快,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看来它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逃命上,就好像它知道后头是什么,而且一点儿也不喜欢。

千万别回头,灵思风想起尹莎贝尔的忠告。风景多半不怎么样。

箱子一头撞进一束灌木丛,然后就消失了。

片刻之后灵思风发现了个中的奥妙。箱子冲出了房子所在的平面,正往下边的大洞里做自由落体运动。灵思风发现洞底微微泛着红色,而两根闪光的蓝线都伸进了洞里。

他停下脚步,有些犹豫不决。当然这句话并不完全准确,因为他对某些事情其实非常有把握,例如他不愿意往下跳,还有他肯定不想面对身后的追兵,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还有在灵魂的世界里双花其实挺沉的,再有就是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你倒是举两个例子看看。”他嘀咕着跳了下去。

几秒钟以后,几位骑士也赶到了,他们没有在边缘停下,而是跃进空气里,在洞口正中拉住了缰绳。

死神往下看了一眼。

这种事情总是让我非常恼火,他说,我还不如安个旋转门算了。

“真不知道他们想干吗!”瘟疫道。

“天晓得,”战争说,“不过扑克还不错。”

“嗯,”饥荒表示同意,“在我看来很有吸引力。”

我们还有时间再来一片。死神说。

“一盘。”战争纠正道。

什么盘?

“那叫一盘,一盘牌。”

哦,对,盘。死神抬头看了看那颗新恒星,似乎对它的出现感到有些疑惑。

我想我们还有时间。这次,他的口气里少了一点点自信。

我们已经提到过,曾有位王公竭力往碟形世界的报道里注入了一点儿诚实,从此诗人和说书的人再也不许胡诌些什么“小溪与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假如他们想形容一张脸“能发动千军万马开战”,那就必须先出具关于其面积的有效证明。

因此,出于对这项传统的尊重,我们不会说灵思风和双花像冰蓝色的正弦曲线一般落入了无尽的黑暗中,或者说什么只听有如巨兽獠牙相碰的轰响,再或者说他们的过往在眼前一闪而过(反正灵思风的过往已经不知闪现过多少回了,他对哪里比较无聊都一清二楚,还能趁机打打瞌睡),又或者说宇宙像一大团果冻似的朝他们压了下来。

我们采取的说法是绝对经过试验证明的,当时的噪声就像是一把木头尺子被一根升C调的音叉——用降B调的大概也可以——使劲敲了一下,紧接着又出现一阵完全的静止。

这是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动弹,而四周也完全是一片漆黑。

灵思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然后他看见了身前那淡淡的蓝色痕迹。

他又掉进了八开书里头。不知道如果有人打开书会怎么样?他和双花看起来会不会就像块调色板?

他想了想,大概不会,八开书同被锁在幽冥大学地窖里的那本书并不是一回事,那本书不过是多维现实中的一个三维表现,而——

等等,他想。我可不会这么思考问题,谁在替我思考?

“灵思风。”这声音就好像废旧纸张的沙沙声。

“谁?我?”

“当然是你,蠢驴。”

在灵思风那早已被压扁踏平的自尊心里,一丁点儿叛逆的火花再次放射出光芒。

“你们想没想起来宇宙是怎么发端的?”他恶毒地说,“是清喉咙,嗯?又或者是吸口气,还是挠挠头拼命想,呼之欲出可就是说不出来?”

另一个像易燃品一样干燥的声音嘶嘶地说:“你最好别忘了自己在哪儿。”按理说,要想在一个完全没有齿擦音的句子里咝咝地说话是绝不可能的,但那个声音倒也倾尽了全力。

“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别忘了我自己在哪儿!”灵思风大声嚷嚷道,“我当然没忘了自己在哪儿,我在一本该死的书里,跟一堆看不见的声音谈天说地,不然你们以为我干吗大喊大叫的?”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又带你来这儿。”一个声音在他耳朵边说道。

“不。”

“不?”

“他说什么?”另一个缺乏实体的声音问。

“他说不。”

“他真的说了不?”

“对。”

“噢。”

“为什么?”

“这种事老发生在我身上,从没停过,”灵思风说,“刚开始我正从世界边缘往下掉,然后我就到了一本书里,然后我又上了一块会飞的石头,然后我又看着死神学玩儿叫大堰还是大坝什么的牌,我干吗还要东想西想的?”

“呃,我们猜你可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想让任何人把我们念出来。”第一个声音显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权。

灵思风稍一迟疑。这个想法的确出现过,只是它当时跑得很快,还不住四下张望,生怕被谁干掉。

“人家干吗要念你们?”

“为了那颗星星,”咒语说,“那颗红色的星星。巫师们正在找你,然后他们就可以念出八大咒语来改变未来。他们以为碟形世界会撞上那颗星星。”

灵思风想了想,问:“会吗?”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过——那是什么东西?”

灵思风往下一看。行李箱从黑暗中蹭了出来。盖子上还插着镰刀那长长的银刀刃。

“不过是行李箱而已。”他说。

“可我们并没有召唤它!”

“谁都没召唤过它,”灵思风说,“它自己想来就来。别管它。”

“噢,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那颗红色的星星什么的。”

“没错。这很重要,你必须——”

“喂!喂!有人吗?”

声音又小又细,是从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里传出来的。

画画的小鬼打开门,斜眼瞅着灵思风。

“这是哪儿,老兄?”

“我也不清楚。”

“咱们还是死人?”

“也许。”

“哦。那就让我们祈祷能去个没这么多黑色的地方,因为黑色已经用光了。”说完,他砰地摔上了门。

灵思风仿佛看见双花一边向众人分发自己的画片,一边说些“这是我在被无数魔鬼折磨”和“这是我和我们在阴间那个冻死人的斜坡上遇到的那对搞笑的夫妇”之类的话。灵思风并不确定一个人真正死掉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事,官方在这个问题上比较含糊。曾经有一个黑黝黝的水手从世界边缘方向来,他坚称自己到过一个到处是冰冻果子露和尤物的天堂。灵思风也不知道“尤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据他推测,应该就是一种甘草根做的小吸管,用来吸果子露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他一碰果子露就打喷嚏。

“要是没人再来打扰,”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坚定地说,“也许我们可以继续了。事情非常重要,绝不能让巫师们从你这儿得到咒语。假如八大咒语念得太早,那一定会发生许多可怕的事。”

“我只希望其他人别来烦我。”灵思风说。

“很好,很好。你一打开八开书我们就知道你值得信赖。”

灵思风一愣。“等一下,”他说,“你们希望我东躲西藏,不让巫师们聚拢所有的咒语?”

“正是。”

“这就是一句咒语跑进我脑袋里的原因?”

“完全正确。”

“你们彻底毁了我的生活,你们知道吗?”灵思风不禁怒火中烧,“要不是你们把我当成一本移动咒语书,我没准儿真能成为巫师。结果我什么咒语也记不住,就因为它们不敢跟你们中的一个待在一起!”

“我们很抱歉。”

“我只想回家!我只想回到——”一丝潮气出现在灵思风的眼睛里,“回到脚下有鹅卵石的地方,那儿的啤酒还算能喝,晚上你能弄到一片不错的煎鱼,说不定还有两大块腌黄瓜,甚至一个鳗鱼派和一碟田螺,而且夜里总能找到个温暖的马厩当床,早上起来的时候你还待在昨晚睡着的地方没动窝,而且也没这么多大起大落的。我是说,我倒不在乎魔法,我大概根本就不是,你知道,做巫师的材料,我只想回家!”

“可你必须——”其中一句咒语试着跟他讲讲道理。

太迟了。乡愁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块小弹簧,它能卷起一只大马哈鱼,驱使它穿越三千英里陌生的水域,或者让无数的旅鼠欢蹦乱跳地奔向祖先的家园,即使由于大陆漂移的一点改变,这个家早已不在原来的地方——乡愁像深夜那顿不好消化的龙虾大餐一样在灵思风体内越涨越高,然后顺着蓝色的细线流向了另一头的身体,它下定了决心,使劲一拽……

八开书里又只剩下咒语们。

当然,还有箱子。

他们看着它,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同碟形世界本身一样古老的意识。

然后他们说:“你也可以滚了。”

“糟糕。”

灵思风知道这是自己在说话,他认出了这个声音。有一小会儿,巫师只能透过自己的眼睛往外看,不是像正常人那样,而是像个间谍似的,透过图画上戳出的小洞窥视对面的景象。然后他回来了。

“你没事吧,灵思风?”克恩说,“你看起来半死不活的。”

“是有些苍白,”贝檀表示同意,“就像有人踩了你的坟似的。”

“呃,是吗,没准儿就是我自己踩的。”他抬起手来,数了数自己的手指头,数目似乎没问题,“嗯,刚才我动过吗?”

“你一直看着火堆,就像是见了鬼。”贝檀回答道。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呻吟。双花坐起来,两手抱住了头。

他的眼睛聚焦在他们身上,嘴唇无声地移动着。

“真是个奇怪的……梦,”他说,“这是哪儿?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嗯,”克恩说,“有人说宇宙的造物主拿起一把泥土然后——”

“不,我是指这儿,”双花道,“是你吗,灵思风?”

“是的。”虽然不知道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但灵思风决定没必要深究。

“那儿有……一面钟……还有那些人……”双花晃了晃脑袋,“为什么到处都是一股子马的味道?”

“你病了,”灵思风说,“是幻觉。”

“哦……我想是的。”双花低头看了看胸前,“可如果我病了,我干吗把——”话还没说完,灵思风早已一跃而起。

“抱歉,这儿太挤了,我得吸口新鲜空气。”他取下双花脖子上的画画儿匣子,一头往外冲去。

“他进来的时候我可没看见那玩意儿。”贝檀道。克恩耸了耸肩。

他刚跑开几码远,画画儿匣子的齿轮就轧轧转动起来。盒子慢条斯理地吐出了小鬼画下的最后一张画片。

灵思风一把抓住它。

上头的东西即使在大白天也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而此时此刻,不仅星辰放射出冰冷的光芒,那颗邪恶的新星还为星光嵌上了一丝红色,画片看上去更糟了。

“不,”灵思风轻声道,“不,不是那样的,那儿有座房子,还有个女孩,还有……”

“你看到的是一回事,我画的是我看到的东西,”小鬼的声音从门里传来,“我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我就是为这个生的。我只会看见真相。”

一个黑色的阴影嘎吱嘎吱地碾过雪地,朝灵思风跑来。是箱子。灵思风平常一贯讨厌它,从来都不信任它,可现在却突然觉得它简直就是自己一辈子遇上过的最正常的东西。

“这么说你也逃出来了?”灵思风说。行李箱啪嗒啪嗒盖子。

“好吧,不过你看见了什么?”灵思风问,“你回头了吗?”

箱子一言不发。他们静默了一会儿,就像两个逃离屠戮的战士,停下来喘口气,找回自己的理智。

然后灵思风说:“来吧,里头生着火呢。”他伸手去拍箱盖。行李箱恼火地扑腾了一下盖子,差点儿夹住灵思风的手指头。生活又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

第二天异常寒冷,空气明亮而清澈。大地一片雪白,天空好像是粘在这块白布上的蓝色顶棚,整个效果就像牙膏广告一样清新明快,只可惜地平线上那个粉红色的小点破坏了构图。

“现在白天也能看见了,”克恩说,“那到底系什么东西?”

他冷冷地瞪着灵思风,巫师被看得面红耳赤。

“干吗都看着我?”他说,“我也不知道那系个什么玩意儿,也许系彗星之类的。”

“我们会被烧焦吗?”贝檀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被彗星击中过。”

他们都骑在马上,成一列纵队踏雪而行。马民似乎对克恩推崇备至,不但送了他几匹马,还为众人指点通往斯玛河的路——只需朝世界边缘方向前进一百英里就成。据克恩说,灵思风和双花可以在那儿坐船回环海。为了自己的冻疮,他决定与他们结伴而行。

贝檀立刻宣布自己也要同去,因为克恩说不定需要人帮他揉揉什么地方。

灵思风隐约察觉到了几点火花。首先,克恩居然花了些工夫,试着打理胡子。

“我觉得她挺中意你的。”他说。

克恩叹了口气。

“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他的声音里充满渴求。

“然后呢?”

“我就系六十七岁。”

“这和那个有什么关系?”

“嗯——怎么说呢?当我还系个年轻人的时候,我在世界里书写我的名字,那时,嗯,我的确爱那种‘红化’热情的女人。”

“啊。”

“然后我老了些,开始偏爱那种‘金化’、眼里闪着世界的光辉的女人。”

“哦?是吗?”

“可是当我更老些的时候,我开始认识到深色皮肤、性情暴躁的女人的妙处。”

他停了下来。灵思风等着。

“然后呢?”灵思风问,“然后怎么样?现在你更喜欢具备怎样品质的女人?”

克恩那只湿漉漉的蓝眼睛转向他。

“耐心。”他说。

“真不敢相信!”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跳出来,“我竟然能同野蛮人克恩一同驰骋!”

是双花。一觉醒来,观光客得知自己竟有幸和史上最伟大的英雄呼吸相同的空气,从那时起他就表现得像只拿到香蕉种植园钥匙的猴子。

克恩问灵思风:“他系在讽刺我吗?”

“不,他一向如此。”

克恩在他的马鞍上转过身去。双花笑逐颜开,骄傲地朝他使劲挥手。

克恩转身咕哝道:“他不系瞎子吧?”

“不是,可他的眼睛和别人的不一样。相信我。我的意思是——嗯,就拿那些马民的帐篷来说吧,就是我们昨晚住的那种,还记得吗?”

“嗯。”

“依你看那帐篷是不是有点暗,还油腻腻的,而且闻起来像匹病恹恹的老马?”

“要我说你形容得非常准确。”

“他可不这么想。他会说那是顶无与伦比的野蛮人帐篷,里边挂着勇士们狩猎来的巨大野兽,他们生活在文明的边缘,目光无比锐利。帐篷闻起来还有种罕见而奇异的树脂的味道,这树脂是战士们从商队劫掠的战利品,他们穿越了无垠的……之类的,我可不是在瞎编。”

“他系个疯子?”

“有点儿。不过疯得很有钱。”

“啊,那他肯定不系疯子。我见多了,如果一个人有很多钱,那他就不系疯子,只系行为古怪而已。”

克恩再次转过身去。双花正在跟贝檀讲克恩是怎样单枪匹马击败了斯林贝德的女巫王手下那些蛇武士,又是如何偷走了鳄鱼神奥夫勒雕像上那颗神圣的钻石。

一个古怪的笑容从克恩脸上的皱纹里爬了出来。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叫他闭嘴。”灵思风说。

“他会闭上嘴吗?”

“不,不太可能。”

“由他去吧。”克恩的手落到了剑柄上,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好几十年,剑柄已经非常光滑。

“再说,我喜欢他的眼睛,”他说,“它们还能用上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