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里蒙吃力地把一面死沉死沉的全身镜拖到地板中央。等我成为银星会的领袖,他对自己说,我肯定不会穿一双毛拖鞋走来走去。
正如我们先前提到的那样,在忒里蒙看来,只要能把这些朽木弄走,新鲜的血液就能干出很多成绩——不过,眼下他对老傻子接下来的举动倒是真感兴趣。
有一件事儿准能让他开心:加尔德和斯克雷特·换篮全都大错特错了。
加尔德在镜子前比画了几个手势,镜子里顿时阴云密布,而后云雾散去,现出了斯昆德森林的鸟瞰图。加尔德专心致志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手里的弓箭歪歪斜斜地指向天花板。他咕哝了几句什么“风速嘛,就算三节”和“根据气温调整”之类,最后以一种让人大失所望的姿势射出了那支箭。
假如让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定律说了算,这支箭应该“砰”的一声掉在几英尺之外的地板上。不过没人听它们的。
随着笔墨难以言传的声响——不过为了叙述的完整性我们姑且把它想成是以一声“咝——砰!”为基础,另加在某个装备完善的无线电工房里三日辛苦劳作的声音——箭消失了。
加尔德把弓扔到一旁,露齿而笑。
“当然,它需要大概一个钟头才能赶到,”他说,“然后咒语就会顺着电离子的路径飞回来,回到我身边。”
“很了不起。”忒里蒙说。然而任何路过的读心师都不会错过一行十码高的大字:如果它能回你那儿,那干吗不干脆回到我这儿?他低头看看乱成一团的工作台,一把锋利的长匕首映入眼帘,对于他刚刚产生的念头,这匕首简直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他从来不喜欢跟暴力扯上关系,除非能在中间隔上一层。可是特索托大金字塔的预言写得很清楚,谁能在正确的时间集合八句咒语,此人必将获得无比的奖赏,而忒里蒙绝不肯因为一个老傻子突然想出个好点子就任由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想一边等一边喝杯可可吗?”加尔德步履蹒跚地走到屋子另一头,摇响了给仆人的小铃。
“当然。”忒里蒙拿起匕首,颠了颠它的平衡和准确性,“我必须祝贺你,大人。看得出来,要想赢过你,我们都得起个大早才行。”
加尔德哈哈大笑。匕首从忒里蒙手里飞出,速度之快(这得怪碟形世界里行动迟缓的光线)使它竟变得短了一点又宽了一些。当然,这倒也无关紧要,反正它依然无比精准地朝加尔德的脖子冲去。
可匕首没能抵达目的地。它向旁边一偏,开始飞快地旋转,仿佛给加尔德围上了一圈金属做成的圆领。老巫师转过身来,在忒里蒙眼中,他似乎瞬间拔高了几英寸,变得更加强大。
匕首脱离了轨道,颤动着插进门里,离忒里蒙的耳朵不过毫厘。
“起个大早?”加尔德笑吟吟地说,“我的好伙计,你得干个通宵呢。”
“再来点儿桌子?”灵思风说。
“不了,谢谢,我不爱吃杏仁蛋白软糖。”双花说,“再说,我敢肯定吃别人的家具是不对的。”
“别担心,”斯歪尔说,“那个老女巫已经很多年没露面了。有人说她撞上一群流氓,送了老命。”
“现在的小孩儿啊。”灵思风感慨道。
“依我看该怪父母。”双花说。
一旦你做足了心理建设,就会发现姜饼屋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残留的魔法让它屹立不倒,当地还没死于牙周病末期的野生动物也对它避之唯恐不及。甘草根在壁炉里黏糊糊地烧着——本来灵思风想到屋外拾些柴火,但要烧掉同你聊天的木头实在有些困难。
他打了个嗝儿。
“这对健康可没什么好处,”灵思风道,“我是说,干吗弄成糖果?为什么不是薄饼或者奶酪?或者意大利腊肠?啊——要有一张香喷喷的腊肠沙发该多好。”
“我也搞不懂,”斯歪尔说,“可维特矮老奶奶就只做糖果。你该看看她的蛋白糖——”
“我看见了,”灵思风说,“瞧那床垫……”
“姜饼更传统些。”双花道。
“传统?你是指姜饼床垫?”
“别傻了,”双花通情达理地说,“谁听说过姜饼床垫?”
灵思风“哼”了一声。他心里想的是食物——确切地说,是安卡摩波的食物。真逗,离老家越远,那地方就越显得魅力无穷。一闭上眼,他就能描绘出上百种来自不同文化的小摊,每一个细节都香喷喷地滴着油。你甚至能吃到鲨鱼翅,新鲜得很,游泳的人根本不肯靠近,还有——
“你觉得我能把这地方买下来吗?”双花问。灵思风一愣。他已经学会了在回答双花的怪问题之前先仔细思考。
“买来干吗?”他谨慎地问。
“嗯,就是觉得它挺有风味。”
“哦。”
“风味是什么?”斯歪尔小心翼翼地吸口气,脸上写着:不管那是啥,反正不是我干的。
“我想是种青蛙,”灵思风说,“无论如何,你反正也没法买,因为根本就没有卖主——”
“我想我大概可以为你安排,当然是以森林理事会的名义。”斯歪尔插了进来,同时极力躲避灵思风怒气冲冲的眼神。
“而且你也没法把它带走,我是说,你总不能把它打包到箱子里,对吧?”灵思风指了指行李箱,这位老兄正躺在火边,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就好像一只满足而警觉的老虎。灵思风回过头来看看双花,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肯定装不下,对吧?”他不太确定地重复道。
行李箱内外似乎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灵思风从未真正接受这一事实。当然,与它更主要的古怪之处相比,这点其实也不算什么。双花总往里边塞满脏衬衣和旧袜子,然后再打开盖子,拿出浆得好好的,还略带点薰衣草味儿的衣服,看到这种事儿谁能不心惊肉跳一阵?双花从家乡带来了不少新奇有趣的手工艺品,或者按照灵思风的说法,不少屁用没有的废物,可就算是那根七英尺长的用在仪式上的立柱似乎也能轻轻松松地装进箱子里,不会有任何地方伸出来。
“我不知道,”双花说,“你是巫师,这些事情你肯定清楚。”
“是的,嗯,当然,不过‘打包魔法’是一种很专业的法术,”灵思风道,“反正地精们肯定也并不真的想卖,这是个,这是个——”他在记忆中双花那些疯狂的词汇里摸索着,“是个景点。”
“景点是什么?”斯歪尔好奇地问。
“意思是说很多像他一样的人都会来看。”灵思风回答道。
“为什么?”
“因为——”灵思风又开始搜肠刮肚,“因为它巧夺天工。呃,非常古老,名扬四海,很有民族风味。呃,是一种早已消逝的民间艺术的美好展示,让人沉浸于往昔岁月之中。”
“是吗?”斯歪尔满脸困惑地看着屋子。
“当然。”
“所有那些东西?”
“恐怕是的。”
“我来帮你们打包。”
夜深了,低沉的云彩像毯子一样覆盖住几乎整个碟形世界——这可真是好运气,因为如果云散开,占星术士们便能看清天空,那时他们就要又气又怕了。
在森林的各个角落,一队队的巫师正忙着迷路、绕圈子和互相躲避,而最让他们心烦的莫过于每撞上一棵树对方都要开口道歉。不过,尽管事情不怎么顺利,他们中还是有许多人已经接近了姜饼屋……
所以说现在该回乱七八糟的幽冥大学去了,我们要特别关注格雷霍德·斯坡德的房间,他不仅是眼下碟形世界最老的巫师,而且下定决心要保持这一荣誉。
此刻他正极端吃惊,并且心烦意乱。
过去的几个钟头斯坡德一直非常忙碌。的确,他的耳朵很不好使,脑子也不怎么灵光,可老年巫师们的生存本能绝对堪称训练有素,他们知道,假如一个身穿黑袍、手拿农具的家伙开始若有所思地看着你,展开行动就迫在眉睫了。仆人已经受命离开。通道都用蝼蛄粉做成的糨糊粘住,窗上已经画好守护的八元灵符。罕见而气味刺鼻的油被倒在地板上,形成复杂的样式,这些图案不仅让眼睛痛苦不堪,而且暗示着作者多半是烂醉如泥,或者来自另一个次元,要么也可能两者都是。房间正中是“停滞之八元灵符”,周围摆满了红色与绿色的蜡烛。而在它的中心则是一个用一株德高望重的松树做成的盒子,上头拴着红丝绸和更多的护身符。格雷霍德·斯坡德知道死神在找他,而他已经花了许多年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坚不可摧的藏身之处。
老巫师设定好铜锁上那复杂的时钟,关上盒盖,往椅背上一靠,他知道自己终于为对抗最终的敌人构建好完美的防御,不过,此时他还没有考虑到在这类计划中通风孔的重要性。
而紧挨着他身边,就在靠近耳朵的地方,一个声音刚刚说道:这儿还挺黑的,不是吗?
下雪了。小屋的麦芽糖窗户往屋外的黑暗投射出喜气洋洋的亮光。
在空地的一端,三个小红点一闪,接着是一声被突然扼杀的闷咳。
“闭嘴!”一个三级巫师嘘道,“他们会听见的!”
“谁会听到?我们在沼泽甩开了‘蒙蔽兄弟会’的伙计们,而那些‘神圣预言家会’的蠢货根本就走错了方向。”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说道,“可怎么老是有人在跟我们讲话?据说这是片魔法森林,里头到处是地精、狼,还有——”
“大树。”黑暗里,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要想描述其音质,唯一合适的词大概只有“木结构”了。
“没错。”最年轻的巫师回应道。他狠狠地吸了口烟,然后哆嗦了一下。
为首的一个从石头上往外窥探,关注着小屋的动静。
“那么,”他在七里靴的后跟上敲敲烟斗,引来对方的尖声抱怨,然后说,“我们冲进去,抓住他们然后就离开这儿?”
“你能肯定里头只有人吗?”最小的那个惴惴不安地问。
“我当然能肯定,”带头的巫师咆哮道,“你以为还会有什么,三头熊吗?”
“可能会有怪兽。这种树林里总有怪兽。”
树枝上发出的声音友好地补充道:“还有大树。”
为首的巫师谨慎地说:“没错。”
灵思风仔细地打量着床铺。这张小床看上去还行,是一种夹了焦糖的太妃糖做的,不过他更情愿把它吃下去,而且有人似乎已经这么做过了。
“有人吃了我的床。”他说。
“我喜欢太妃糖。”双花辩解道。
“当心点儿,不然仙子会把你的牙全拿走的。”
“不,那是精灵,”斯歪尔的声音从梳妆台上传来,“精灵拿牙齿,还有脚指甲。而且精灵们有时候很难相处。”
双花重重地在自己的床沿上坐下。
“你搞错了,”他说,“精灵又高尚又美丽又公正,而且很有智慧;我敢肯定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斯歪尔同灵思风的膝盖骨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猜你想到的是另外一种精灵,”地精缓缓地说道,“我们当地的精灵有点儿不同。当然我不是说他们脾气不好,”他赶忙加上一句,“反正如果不想用帽子把牙装回去就千万别这么说。”
一声轻响,是奶油杏仁糖做成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与此同时,从小屋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叮当声,仿佛是一块石头尽量轻手轻脚地砸在了麦芽糖窗户上。
“那是什么?”
“哪一个?”
一根大树枝砰地击中了窗台。斯歪尔一面高呼“精灵”,一面唰地溜到房间尽头,消失在一个老鼠洞里。
“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惊慌失措?”灵思风充满希望地提议说。一直以来,他都把惊慌视为求生的最好方式。他的理论是这样的:过去,在面对长着獠牙的饿虎时,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被分成两类,一类是惊慌失措的,另一类是站在那儿说“多么高贵的猛兽啊”和“到这儿来,小猫咪”的。
“那儿有个碗柜。”双花指了指夹在墙壁和烟囱之间的小门。他们连滚带爬地挤进了甜美而带着霉味儿的黑暗中。
外头的巧克力地板“嘎吱”一声响,有人说:“我听见有人说话。”
另一个人回答道:“嗯,在楼下。我想是那些‘蒙蔽兄弟会’的家伙。”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甩掉他们了!”
“嘿,你们俩瞧啊,这地方能吃!这儿,看,这儿能——”
“闭嘴!”
嘎吱声越来越多。楼下,一位“神圣预言家”从窗户上的破洞摸黑爬进屋里,尽管动作小心翼翼,可还是踩到了躲在桌下的“蒙蔽兄弟”的手指,引来一声压抑的尖叫。魔法突然噼里啪啦地四处溅开。
“该死的!”屋外的什么人喊道,“他们抓住他了!快上!”
更多的“嘎吱嘎吱”,然后是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双花说:“灵思风,我想碗柜里有把扫帚。”
“哦,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这把上有把手。”
下边传来一声尖厉的哭喊,那是一个巫师想打开行李箱的盖子。餐具柜那头的破碎声则宣告“天启法师的不破会”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你猜他们在找谁?”双花低声问。
“不知道。我想还是不知道的好。”灵思风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也许你是对的。”
灵思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房间里空空如也。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下一看,正好和“午夜兄弟会”的三个兄弟八目相对。
“他在那儿!”
他赶紧抽身往楼梯跑。
楼下的情景简直无法形容,不过这样的陈述在奥拉夫·昆比二世治下可是判死刑的大罪,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试着形容一下。首先,所有巫师都想要照亮战场,他们放出了各种火焰、火球和魔法光弹,这些东西加在一起,把一楼变成了一个脉冲车间里的迪斯科舞池;每个人都想找一个既能监视整个房间又不会受到攻击的位置,并且所有人都拼命想要离行李箱越远越好;至于行李箱,它已经把两个“神圣预言家”堵到了一个角落里,同时对任何敢于靠近的人使劲扑腾盖子。不过还是有一名巫师刚好向上瞄了一眼。
“是他!”
灵思风往后一跳,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身上。他慌忙回头一看,发现双花正坐在扫帚上——而扫帚正浮在半空中。
“肯定是女巫忘了拿走!”双花道,“一把真正的魔法扫帚!”
灵思风有些迟疑。扫帚的尾巴不断喷射第八色的火花,而且他恨高空,几乎比恨其他任何东西都更厉害,不过其实他最恨的还是看见一打怒气冲冲的坏脾气巫师追着自己冲上楼梯,而这件事正在发生。
“好吧,”他说,“但是得由我来驾驶。”
他一脚飞出,靴子踢中了一个正念着束缚咒语的巫师,然后纵身跃上了扫帚。扫帚摇摇晃晃地冲下楼,接着整个翻转过去,害得灵思风同一个“午夜兄弟”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灵思风一声哀号,**着使劲一扭把手。
这一瞬间发生了好几件事。扫帚向前疾驰,撞破墙壁,碎糖屑漫天飞舞;箱子一个俯冲,咬住了那位“午夜兄弟”的小腿;然后,随着怪异的呼啸声,屋里凭空多出了一支箭,险些射中灵思风——只差几英寸,最后“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钉在行李箱的盖子上。箱子消失了。
森林深处的小村里,一位年迈的萨满往火堆中加进几截枯枝,透过浓烟瞪着自己满脸愧色的学徒。
“长腿的箱子?”
“是的,师父。它就那么从天上掉下来,还瞪着我。”学徒说。
“这么说,这个箱子还有眼睛?”
“不,没……”学徒卡在句子中间,一脸困惑。
老人皱起眉头。“许多人看见了托帕克西——红蘑菇之神,他们都得到了萨满的称号,”他说,“还有的看见了斯克尔德——烟的精灵,他们被称作巫者。另有少数人有幸见到乌切雷尔——森林的灵魂,人们尊他们为灵师。可从没有人看见过一个长了上百只腿、没有眼睛的箱子盯着自己看,这种人被称作傻——”
他的话被打断了,罪魁祸首是一阵突然的尖叫声、一大片雪花和把小屋里的火星吹得四处飘散的火花;模模糊糊的影子一闪而过,接着对面的墙壁被整个撞开,幻影消失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是一阵稍短的沉默,然后老萨满字斟句酌地问:“你没看见两个倒挂在扫帚上的人朝彼此尖声嚷嚷吧?”
男孩冷静地看着他:“当然没有。”
老人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他说,“我也没看见。”
姜饼屋里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不仅每个巫师都想追上扫帚,他们还都想阻止别人这么做,这导致了好几起令人遗憾的事故。最有看头,当然也是最可悲的一起,发生在一位“神圣预言家”身上,他想使用七里靴,却忘了咒语和准备的正确顺序。七里靴,正如我们已经介绍过的那样,至多只能算是一种魔法伎俩。说到底,得靠它正常运转才能让你把一条腿跨到离另一条腿七英里远的地方,使用这样一种交通工具可要万分小心。不过,等他想起这一切时已经太晚了。
冬季的第一场暴风雪正在肆虐。事实上,碟形世界的大部分地方云层厚度都很可疑。不过,要是从高处俯瞰,照耀在银色小月亮下的碟形世界绝对是多重宇宙中最美的景象之一。
云朵形成的长条,绵延好几百英里,从边缘瀑流一直绕上中轴地的大山。在水晶般冰凉的寂静中,在满天的繁星下,这巨大的白色螺旋投射出冷冷的光辉,很像是上帝在搅动咖啡,然后又倒进了奶油。
没有任何东西打扰这片明丽的美景,它——
远处有个小东西冲破了云层,尾巴上还拖着些蒸汽。在平静的同温层里,争论声显得那么清晰刺耳。
“你说过你能驾驶这种东西的!”
“不,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说你办不到!”
“可我从没坐过这种东西!”
“多凑巧!”
“反正你说过——快看天上!”
“不,我没说过!”
“星星都怎么了?”
就这样,灵思风和双花成了碟形世界上最先见证未来走向的人。
他们身后一千英里处,中轴地的天居山直插云霄,在灼热的云层上投下一道匕首般明亮的阴影,所以诸神应该也能发现出了状况——不过神通常不往天上看,再说他们正忙着起诉冰巨人,这些家伙竟然就是不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些。
世界边缘,巨龟阿图因前方的天空中,星星被一扫而光。
那一圈黑暗里只剩下了一颗恒星,一颗阴沉的红色星星,仿佛水貂发疯时眼窝中的闪光,细小、恐怖而强硬。碟形世界正直直地向它冲去。
灵思风应付起这种情况来可谓得心应手。他尖叫着一扳扫帚,开始垂直下落。
加尔德·维若蜡站在“八元灵符”中央举起了双手。
“乌沙罗、蒂勒普托尔、兹乎拉,听吾命令!”
一小片薄雾出现在他头顶。他瞟了眼忒里蒙,对方正在魔法圈边缘生着闷气。
“接下来的部分相当不凡,”他说,“看。廓特-布骇!廓特-沙穆!到我身边来,噢,细小分散的石块的精灵,还有不小于三英寸长的忧心忡忡的老鼠们!”
“什么?”
“这一块儿的研究确实很费工夫,”加尔德承认说,“特别是关于老鼠的那部分。无论如何,我说到哪儿了?哦,没错……”
他再次抬高了双臂。忒里蒙望着他,心不在焉地舔了舔嘴唇。那老傻子一心扑在咒语上,全神贯注,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
充满力量的词语在屋内流淌,撞上墙壁,急急忙忙地躲到了书架和罐子后头。忒里蒙有些迟疑。
加尔德暂时闭上眼睛,他吐出最后一个词,脸上盖着一层迷醉的面具。
忒里蒙浑身一紧,他的手指又缠上了刀把。然而加尔德睁开一只眼,朝他点了点头,一股力量抓起学徒,将他四仰八叉地贴到了墙上。
加尔德冲他眨了眨眼睛,又一次抬起双臂。
“到我身边来,哦——”
一声霹雳,一束内爆的光线,刹那间,完全的物理不确定性让墙壁都蜷了起来。忒里蒙听到有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然后是沉闷而结实的“砰”。
突然间,屋里一片寂静。
过了几分钟,忒里蒙从一把椅子后头爬出来。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吹了几声不着边际的口哨,然后转身走向房门,一路上出奇认真地打量着天花板,仿佛自己与它素昧平生。他努力把步子迈得悠然自得,可看他的速度又像是准备创造以这种方式前进的世界最快纪录。
行李箱蹲在魔法圈中央,打开了自己的盖子。
忒里蒙停下脚步。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转过身,对自己可能看到的一切充满恐惧。
箱子里似乎装了些干净衣服,还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味儿。可不知怎的,巫师觉得那简直是自己见过的最恐怖的景象。
“噢,”忒里蒙说,“嗯,好吧。没关系。”
他胡乱扯扯长袍,暂时把注意力转移到袍缝上去。等他抬起头来,那个可怕的箱子还在那儿。
“再见。”他转身就跑,刚好及时冲出门去。
“灵思风?”
灵思风睁开眼。似乎没什么作用,只不过让他从满眼黑乎乎一片变成了满眼白乎乎一片,奇怪的是,这让他感觉更糟了。
“你还好吗?”
“不好。”
“啊。”
灵思风坐起身来。脚下是块沾着雪花的石头,但它又好像不具备石头的全部特性。例如,它不该动弹。
雪花在他周围飞舞。双花就在咫尺之外,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灵思风开始呻吟。他的骨头对最近的遭遇非常生气,正在排队表示抗议。
“怎么了?”他问。
“你还记得吗?刚才我们正在飞,我很担心会在风暴里撞上什么东西,你告诉我说在这样的高度上,我们唯一可能撞上的就是一块塞满石头的云?”
“然后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思风四下打量一番,可惜什么都没有发现。从周围景致的变化与趣味上判断,就是说他们正坐在一只乒乓球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身下的石头在——呃,动弹,摸起来似乎还有凿过的痕迹。他把一只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头上,怀疑自己听到了一串缓慢而沉闷的重击,就好像心跳一般。他慢慢往前爬到石头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瞄了一眼。
石头必定是刚好经过云层的裂口,因为他隐约望见了远处一堆参差不齐的山巅。
它们都在很远很远的下方。
他发出些毫无意义的音节,开始一英寸一英寸地往回挪。
“太可笑了,”他告诉双花,“石头不会飞。它们就是以不会飞出名的。”
“也许只要它们弄明白该怎么飞就会想飞了,”双花说,“可能这一块刚刚发现了诀窍。”
“让我们祈祷它可别又忘了。”灵思风蜷缩在湿漉漉的长袍中,一脸阴郁地看着周围的云彩。据他猜测,在某些地方,肯定存在着那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人,他们早晨起床、晚上睡觉,对一切都挺有把握,不必担心会从世界边缘往下掉,或者遭到一群神经病的攻击,再或者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块不安分的石头上。他隐约记得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的生活。
灵思风吸吸鼻子。有股油炸的味儿,好像是从前头飘来的。这味道一下勾住了他的胃。
“你闻到什么没?”
“我想是熏肉。”双花说。
“希望是熏肉,”灵思风道,“因为我要把它吃下去。”他从颤动的石头上站起身来,视线穿过潮湿的雾气,踉踉跄跄地走进了云层中。
在石块儿的前端,或者说飞在前头的那一端,一个小个子德鲁伊正盘腿坐在火堆前。他头戴一块油布,油布在下巴上打了个疙瘩。他正用一把仪式上用的镰刀翻动平底锅里的熏肉。
“呃。”灵思风说。
德鲁伊一抬眼,平底锅掉进了火堆里。他一跃而起,恶狠狠地抓紧了镰刀,或者说,在湿漉漉的白色长睡袍和不停滴水的头巾许可的范围内,尽力做出了凶恶的表情。
“我警告你,我对强盗可是毫不留情的。”说着,他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我们是来帮忙的。”灵思风望着燃烧的熏肉,眼里尽是渴望。这似乎让德鲁伊非常困惑。而灵思风这边也不免有些吃惊——这位德鲁伊相当年轻。当然,从理论上讲,灵思风知道青年德鲁伊这种东西肯定应该是存在的,不过他从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存在。
“你不是想偷石头?”德鲁伊稍稍放低了手中的镰刀。
“我根本不知道石头也能偷。”灵思风疲倦地说。
“打扰一下,”双花礼貌地插进来,“我想你的早餐着火了。”
德鲁伊往下瞥了一眼,手里的武器开始徒劳地拍打火焰。灵思风赶紧上前帮忙。一阵烟、灰和手忙脚乱之后,他们居然拯救出几片烧焦的熏肉,这次联合行动的胜利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绝对胜过一整本外交手册。
“你们到底是怎么上来的?”德鲁伊问,“我们可是在五百英尺的高空——除非我又用了错误的古语。”
灵思风试着不去想高度的问题:“我们路过的时候,嗯,掉到上头来的。”
“当时我们正朝着地面去。”双花补充道。
“可是你的石头阻止了我们。”灵思风说。他的后背抱怨了一声,于是他加上句:“谢谢。”
“我还以为是遇上了气流,”这位名叫贝拉风的德鲁伊说,“原来是你们俩。”他哆嗦了一下,“现在应该是早晨了,去他的规定,我要上升了,抓紧。”
“抓紧什么?”灵思风问。
“嗯,这不过是种表达,表达不愿往下掉的态度。”贝拉风从袍子里拿出一大根铁质钟摆,在火上比画了一连串神秘莫测的动作。
云朵呼啸而过,一种可怕的重量感之后,石头突然冲进了阳光中。
它在云层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稳定下来。天空是冰冷的亮蓝色,云层不再像昨晚那般遥不可及,也不再像早晨那样又黏又冷,而是如一张白色的羊毛地毯,向四面八方铺开了去。几座山尖仿佛云海中的孤岛。石头前进时的风把白云塑造成短暂的旋流。石头——
石头大概有三十英尺长、十英尺宽,还隐隐泛着蓝色。
“多么奇妙的景象啊。”双花的眼睛闪闪发光。
“呃,我们是怎么飞起来的?”灵思风问。
“靠说服。”贝拉风从袍子里绞出水来。
“哦。”灵思风明智地说。
“要它们飞起来其实挺容易,”贝拉风竖起一根大拇指,伸直胳膊,眯缝着眼睛,测量远处一座山峰的距离,“难的是降落。”
“真想不到,不是吗?”双花说。
“说服是统一宇宙的力量,”贝拉风道,“说什么一切都靠魔法完全没有意义。”
灵思风一不小心往下瞅了一眼,视线正好穿过变薄的云层,落在了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距离相当遥远。他知道自己遇上了个疯子,但这种事他老早就习以为常了——假如只需要听这疯子胡扯就不会往下掉,那他乐意至极。
贝拉风在石头边上坐下来,双腿垂到外面。
“听着,没必要担心,”他说,“如果你老想着石头不该飞起来,它没准儿会听见,然后被你说服,让你的想法成为事实,明白?显然你对当代的思潮非常陌生。”
“看来是这样。”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他试着不去想那些躺在地上的石头。他试着想象石块像燕子一样飞舞,享受着上升所带来的纯粹的快乐,越过大地,在空中翱翔——
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绝非自己的长项。
最让碟形世界的德鲁伊引以为豪的,是自己在探索宇宙奥妙时那种高瞻远瞩的方式。当然,他们同其他地方的德鲁伊一样,也相信所有生命的同一性、植物的治愈力量、季节的自然节奏还有应该活活烧死那些胆敢持有异议的人。不过碟形世界的德鲁伊还花了很长时间仔细思考过创造的根本基础,并且形成了以下理论:
宇宙,其运作有赖于四种力量的平衡,它们分别是魅力、说服、不确定性和残忍。
因此,太阳和月亮之所以绕着碟形世界转动,是因为它们被说服不要掉下来,并且由于不确定性的缘故而没有飞走。魅力让树木生长,残忍则使它们保持挺拔,等等等等。
有些德鲁伊暗示说这个理论含有某些缺陷,但高级德鲁伊尖锐地指出,学术争论和令人激动的科学辩论是被允许的,其场所基本上就定在为下一个节气点燃的火堆上。
“啊,这么说你是宇航员啦?”双花问。
“哦不,”贝拉风看着石头轻柔地绕过一座大山,“我是个电脑硬件顾问。”
“电脑硬件是什么?”
“嗯,这个就是,”贝拉风用穿着凉鞋的脚敲敲石头,“至少是硬件的一部分。这是用来替换的,我负责把它运过来。旋风平原的大圆环出了问题。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这些人从来不读使用手册,真恨不得给他们弄个青铜环面。”说着,他耸了耸肩。
“那么,它究竟是干吗用的?”灵思风急于抓住任何能让自己忘记高度问题的机会。
“你能用它——用它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贝拉风说。
“啊,你是说类似‘假如上头有雪你就知道肯定是冬天到了’那样的?”
“是的——我是说不是的——我是说,假设你想知道某颗星星会在什么时候升起……”
“为什么要知道那个?”双花浑身辐射出礼貌的兴趣。
“嗯,也许你想知道该什么时候播种,”贝拉风有些冒汗,“又或者——”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的年历借给你。”双花说。
“年历?”
“那是本书,能告诉你今天是几号。”灵思风疲惫地说。
贝拉风一僵。“书?”他说,“就像是,嗯,纸做的?”
“没错。”
“在我看来那似乎不怎么可靠,”贝拉风一脸不快,“一本书怎么可能知道今天是几号?纸又不会数数。”
他跺着脚走到石头前端去了,引起好一阵吓人的颠簸。灵思风使劲吞口唾沫,招手让双花靠近些。
“你没听说过文化冲击吗?”他压低了声音。
“那是什么?”
“一群人花了五百年才让一个石头圆环运转起来,这时候有个人跑来给他们一本小书,一天一页,还带些饶舌的小建议,好像‘现在是种蚕豆的好时候哦’,还有‘早睡早起身体好’之类的,这种时候就会发生文化冲击。还有你知道文化冲击中最重要的一点,”灵思风停下来喘口气,然后无声地运动嘴唇,试着回想自己说到了哪里,“是什么吗?”
“是什么?”
“当一个人正在驾驶一块一千吨的大石头时,千万别让他受这种打击。”
“它走了?”
众所周知,矗立在幽冥大学上空的烂石堆叫作“艺术塔”,现在,忒里蒙正小心翼翼地从塔垛子上往下看。远远地,一群学生和导师点了点头。
“能肯定吗?”
会计用双手围成话筒状,对他喊道:“它撞破了面朝中轴的那扇门,一个钟头之前就已经逃了,先生。”
“错了,”忒里蒙说,“它走了,我们逃了。好吧,我这就下来。有人受伤吗?”
会计咽了口唾沫。他并非巫师,只是个和蔼、好脾气的普通人,老天不该让他目睹过去一个钟头里所发生的一切。当然,校园里总有些小魔鬼、彩色光和各种半实体的幻想到处东游西逛,可箱子那毫不手软的杀戮真能让人勇气顿失。试图阻止它简直无异于跟冰川摔跤。
“它——它吞掉了管人文学科的院长,先生。”他喊道。
忒里蒙精神一振。“谁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他喃喃道。巫师走下长长的旋转楼梯。过了片刻,他微微一笑,那是个稀薄、紧绷的笑容。没错,事情正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很多事情都需要重新组织。而如果说忒里蒙真有什么爱好,那可就数组织了。
石头贴着高原向前疾驶,刮起仅仅几英尺之下的积雪。贝拉风前前后后地忙个不停,往这儿涂上些槲寄生油膏,在那儿写上几个古老的文字。至于他的两位乘客嘛,灵思风惊恐万状、精疲力竭地蜷起了身子,双花则在担心他的箱子。
“前进!”贝拉风的呼喊盖过了石头滑行的噪声,“看,伟大的飞翔电脑!”
灵思风从指缝里往外瞅了一眼。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座硕大无比的建筑,灰色和黑色的石板排列出一个个同心圆和迷宫般的街道,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荒凉而阴森。这些小山一样的东西总不会是人弄出来的吧——肯定是一队巨人被变成了石头……
“看起来石头还真不少。”双花说。
贝拉风动作比画到一半,停了下来。
“什么?”
“很不错。”我们的观光客赶紧加上一句。他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个好听的词儿来,最后决定还是使用“民族风情”。
贝拉风身子一僵。“不错?”他说,“这是一个用硅块儿铸成的胜利,一个现代石器技术的奇迹——不错?”
“哦,是的。”双花表示赞同。对于他来说,“挖苦”不过是两个字组成的一个词罢了。
“民族风情是什么意思?”贝拉风问。
“意思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灵思风忙不迭地插进来,“我们似乎正面临降落的危险,如果你不介意——”
贝拉风转过身,气稍微平了一点点。他高高地举起双臂,用一种很受伤的自言自语吼出一长串单词,简直没法翻译,不过结尾倒还清楚——“不错!”
石头慢下来,在纷飞的大雪中一个侧飘,正好悬停在同心圆上方。下边的一个德鲁伊手持两根槲寄生,上下挥舞,姿势深奥。贝拉风巧妙地把石头降落到两根巨大的柱子间,只发出了一丁点儿咔嚓声。
灵思风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终于化作了长长的叹息。它刚一获得自由,就赶紧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一把梯子砰地靠在了石头的一侧,接着一个老德鲁伊的头出现在石头边缘。他吃惊地瞥了一眼两位乘客,然后把目光转向贝拉风。
“也是时候了,”他说,“离圣猪夜只剩七个星期,那玩意儿竟然又出岔子。”
“你好,扎克力阿,”贝拉风说,“这回又怎么了?”
“全乱了套。今天它预测日出竟然提前了三分钟。什么是呆瓜,小子,这东西就是了。”
贝拉风爬下梯子,从两位乘客的视线中消失了。被落下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心圆中心的大空地。
“现在我们怎么办?”双花问。
“睡一觉如何?”灵思风提议道。
双花没理他,自顾自地爬下了梯子。
同心圆周围,不少德鲁伊正一面用小锤子敲打巨石,一面专心致志地倾听。这边还躺着几块大石头,每块周围都围着一圈德鲁伊,人人都在仔细检查、相互争论。好多难以理解的句子飘到了灵思风耳朵里:
“肯定不是软件不兼容——‘踩踏悬梯咒’本来就是为同心圆设计的,蠢货……”
“依我说干脆再生起火来,试试月亮仪式得了……”
“好吧,好吧,石头全都没有问题,那难不成是宇宙出问题了?”
巫师疲惫的心中弥漫着一团浓浓的雾气,但他仍然冲破阻碍回想起了天上那颗可怕的星星。就在昨晚,宇宙的的确确出了问题。
他是怎么回到碟形世界的?
他有种感觉,答案就藏在自己脑子里的某个地方。接着他又产生了一种更讨厌的感觉:还有什么东西也在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从他的眼睛后头。
咒语原本深藏在他心底,把窝安在了无人涉足的土路旁,现在它爬了上来,厚着脸皮坐在他的前额上,一边看着眼前的来来往往,一边还在大嚼爆米花。
他要把它推回去——世界消失了……
他置身于黑暗中——温暖、腐朽的黑暗,墓穴里的黑暗,木乃伊棺材里那种天鹅绒般的黑暗。一股浓浓的旧皮革味儿,还有废旧纸张的酸味儿。“沙沙、沙沙。”
他感到黑暗中充满了无法想象的恐怖——说到无法想象的恐怖,它们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实在太容易想象了……
“灵思风。”灵思风从没听过蜥蜴讲话,不过想来和这个声音应该没什么两样。
“嗯,”他说,“什么事?”
对方咯咯一笑——奇怪的声音,就像纸。
“你应该问:‘我在哪儿?’”它说。
“答案会讨我喜欢吗?”灵思风拼命瞪着这团黑暗。他的眼睛缓过劲儿来,看到了些东西。很模糊,不够亮,几乎什么东西也算不上,只是空气中的一点点痕迹,却意外地让他感到非常熟悉。
“好吧,”他说,“我在哪儿?”
“你在做梦。”
“现在我可以醒过来了吗,拜托?”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不行。”同第一个一样的老迈、干瘪,但仍有些许不同。
“我们有些事情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第三个声音竟然比前两个更像干尸在讲话。灵思风傻乎乎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心底,咒语从他精神的肩膀上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外窥探。
“你给我们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年轻人,”那个声音继续道,“居然就这么从世界边缘掉下去,一点儿也不考虑别人。我们只好大费周折,你知道,狠狠地扭曲了现实。”
“真糟糕。”
“所以,你现在面临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哦,好。”
“许多年前,我们安排一位兄弟躲进了你的脑袋里,因为我们预见到有一天你需要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我?为什么?”
“你经常逃跑,”其中一个声音说,“这样很好。你是个幸存者。”
“幸存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差点儿死掉!”
“正是。”
“哦。”
“不过试着别再从世界边缘往下掉了。那真的让我们很伤脑筋。”
“你们究竟是谁?”灵思风问。
黑暗中一阵沙沙声。
“太初有道。”一个干涩的声音出现在他背后。
“是蛋,太初有蛋,”另一个纠正道,“我记得很清楚,宇宙的巨蛋,还稍带点弹性。”
“事实上,你们俩都错了。我敢肯定应该是原始的黏土。”
又一个声音从灵思风的膝盖旁传来:“不,那是后来的事了。最早是苍穹,许许多多的苍穹,黏黏的,像棉花糖,还有糖浆,其实——”
“想听听我的意见吗?”灵思风左边的一个破嗓门说,“你们都错了,最开始是清喉咙的声音——”
“然后是道——”
“抱歉,黏土——”
“稍带弹性的,我想——”
片刻的停顿。然后一个声音谨慎地说:“无论如何,不管那是什么,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错。”
“正是。”
“而我们的任务就是确保它安然无恙,灵思风。”
灵思风眯眼看着这漆黑的一片:“能不能行行好,解释一下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东西?”
纸一样的叹息声。“隐喻就只好到此为止了,”其中一个声音说,“你瞧,你必须保护好自己脑袋里的咒语,然后在正确的时间把它带回我们身边,你要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正确的瞬间被念出来。明白?”
灵思风在想:我们才能被念出来!
他终于理解了面前的痕迹是什么,它是书页上的字迹从下往上看时的样子。
“我在八开书里边?”
一个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从玄学的角度看,可以这么说。”它靠近了些。灵思风感到那干燥的沙沙声就在自己的鼻尖前头……
他逃了。
那个孤独的红点在自己周围的黑暗中闪耀着。忒里蒙望着它,身上还穿着就职典礼时的礼服——现在他就是银星会的首席大法师了。不过一会儿工夫,红点似乎已经稍稍变大了些。他哆嗦着离开了窗前。
“怎么样?”他问。
“这是颗星星,”占星学的教授说,“我想是的。”
“你想?”
占星师有些畏缩。他俩正站在幽冥大学的观象台上,而比起上司的视线来,地平线上那颗小不点红宝石的光芒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呃,你看,问题是我们一直相信恒星应该都跟我们的太阳差不多——”
“你是说就像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
“是的。不过这一颗,嗯——很大。”
“比太阳大?”忒里蒙一直认为直径一英里的大火球已经很了不起了,尽管原则上他对所有星星都持否定态度。它们让天空显得乱糟糟的。
“大得多。”占星师缓缓地说。
“也许比巨龟阿图因的头还要大?”
占星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比巨龟阿图因和碟形世界加起来还大,”他说,“我们已经核实过了,”他飞快地添上一句,“绝对肯定。”
“确实很大,”忒里蒙表示同意,“让我想起巨大这个词。”
“庞大。”占星师忙不迭地附和道。
“嗯。”
忒里蒙在观象台宽阔的地板上踱起了步子。地板上镶嵌着碟形世界的黄道十二宫。一共六十四个星座,从“双头袋鼠维珍”到“郁金香花瓶加壶里”(这是一个具有重大宗教意义的星座,其含义,唉,可惜已经遗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他在镶着“鬣狗穆波”的蓝金色瓷砖上站住脚,然后猛一转身。
“我们会撞上它吗?”
“恐怕是的,先生。”占星师回答道。
“嗯。”忒里蒙一边若有所思地捋着胡子,一边往前迈了几步,最后停在“小贩奥克济奥克”和“天界防风草”的顶端。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说,“但我猜这不是什么好事吧?”
“不是好事,先生。”
“很热吗,那些星星?”
占星师咽了口唾沫:“是的,先生。”
“我们会被烧焦?”
“终究会的。当然,那之前会有碟形世界地震、海啸、重力异常,大气也很可能被抽空。”
“一句话,就是缺乏良好的组织。”
占星师迟疑了一秒钟,最终还是只好缴械投降:“可以这么说,先生。”
“人们会惊慌失措吗?”
“恐怕他们惊慌不了多久。”
“嗯。”忒里蒙穿越了“或许门”,正顺着一条光滑的圆弧朝天牛走去。他又斜眼瞟了瞟地平线上的红光,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们找不到灵思风,”他说,“而如果找不到灵思风我们就找不到八开书的第八句咒语。可我们确信八开书必须被念出来才能化解灾难——不然造物主干吗把它留下?”
“也许他不过是有些健忘。”占星师发表出自己的意见。
忒里蒙瞪着他。
“其他门会正在搜索从这里到中轴地的每一寸,”忒里蒙接着道,两眼盯着自己的指尖,“一个人怎么可能飞进云里再也不出来呢?这似乎不合情理……”
“除非云里塞满了石头。”占星师想要活跃一下气氛,不过,这次倒霉的尝试显然是彻底失败了。
“但他必须降落在某个地方,是哪里呢?”
“哪里?”占星师忠心耿耿地应道。
“这时,一个法子立刻呈现在我们眼前。”
“啊。”占星师一阵小跑,想要跟上已经走过“胖子兄弟俩”的巫师。
“而这个法子就是……”
占星师抬头看进两只钢铁般灰白、冰冷的眼睛里。
他试探着说:“嗯……我们不找了?”
“正是!我们要运用造物主赋予我们的天赋,每一丁点儿都要用到。我们往下看,我们看见了什么?”
占星师暗暗叫苦。他往下一看。
“瓷砖?”他决定赌一把。
“瓷砖,是的,而所有这些组成了……”忒里蒙期待地看着他。
“黄道十二宫?”占星师已经彻底绝望了。
“完全正确!因此,我们只需要计算灵思风出生时的准确星位,然后就能知道他的确切位置!”
占星师咧开了嘴,那种笑容只会出现在一种人脸上:那些在流沙上跳过踢踏舞又再次有幸与坚实的地面亲密接触的人。
“我需要他的出生时间、地点的详细资料。”他说。
“这容易,来之前我已经从学校的档案里抄了一份。”
占星师瞄了一眼记录,前额上立即出现了条条皱纹。他穿过房间,拉开一个装满星图的宽大抽屉,接着又读了一遍记录。他拿起一对复杂的圆规,在星图上画出几条线;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黄铜星盘,小心翼翼地转动起来。最后,他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拾起根粉笔,在黑板上草草写下几个数字。
在此期间,忒里蒙一直注视着那颗新恒星。他在想:特索托大金字塔里的预言说,有谁能在碟形世界遇到危险时念出八句咒语,这个人就将达成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而这一切已经近在眼前了!
然后他又想:我记得灵思风,他不就是那个邋邋遢遢的小子吗,我们上学的时候成绩老是垫底的那个?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丁点儿魔法味儿。让我把他找出来,到时候看我们能不能把八大咒语都——
占星师发出一声压低的“哎呀”。
忒里蒙猛一转身:“怎么样?”
“这星图简直不可思议,”占星师呼吸急促,额头皱在了一处,“真是古怪。”
“有多怪?”
“他出生于一小群无聊的暗淡星星之下,你知道,这个星座位于会飞的驼鹿和打结的绳子之间。据说就连古人都没法从这个征兆中找出任何有意思的地方,这——”
“是的,是的,说下去。”忒里蒙满不耐烦地催促道。
“这个征兆历来是和造象棋棋盘的工匠、卖洋葱的小贩、制作带点儿宗教意义的石膏像的匠人,还有对白蜡过敏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同巫师根本半点儿关系没有。而且在他出生的时候,天居的阴影刚好——”
“我对这些机械的细节没兴趣,”忒里蒙咆哮道,“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星位就够了。”
自得其乐的占星师叹口气,重新开始计算。
“好了,”他说,“他的星图是这么说的:今天是结交新朋友的好时候,一件善举会产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别激怒任何德鲁伊。你很快会开始一趟奇异的旅程,你的幸运食物是小黄瓜。那些用刀指着你的人很可能不怀好意。另外,德鲁伊是一个重点。”
“德鲁伊?”忒里蒙说,“嗯……”
“你还好吗?”双花问。
灵思风睁开眼睛。
巫师翻身坐起,一把拽住了双花的衬衣。
“我要离开这儿!”他迫切地说,“就现在!”
“可马上就会举行一场古老的传统仪式啊!”
“我才不管它有多老!我想踩在老老实实的鹅卵石上,我想闻到臭水沟的老味道,我想去有很多人还有火和房顶和墙壁这些东西的地方!我想回家!”
他发现自己突然绝望地想念起安卡-摩波那浓烟滚滚、乌烟瘴气的街道来。那地方在春天是最好的,安卡河浑浊的河水闪着油腻腻的七彩光泽,屋檐下满是小鸟的歌唱,或者至少是小鸟在有节奏地咳嗽。
他回想起当地标志性的一景——低级神的神庙,回想起光线是如何细致地勾勒出神庙的曲线,一滴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睛;他记起垃圾街和能工巧匠街交会处卖煎鱼的小摊,喉咙里一阵哽咽。他思念着那儿卖的腌黄瓜,它们绿莹莹地埋伏在瓶底,就像淹死的鲸鱼一样,还远远地招呼灵思风,答应把他介绍给旁边瓶子里的腌蛋呢。
他想起那些舒适的马厩和温暖的门廊,他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可有时候他竟傻到对这种生活感到厌烦。现在看来它美好得难以置信,但过去他却认为它很乏味。
现在他受够了,他要回家。腌黄瓜,我听到了你的呼唤……
他推开双花,庄严地整理好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袍,把脸朝向应该是故乡所在的那条地平线,然后带着无比的决心和相当的粗心一脚踏下了三十英尺高的大石头。
约莫十分钟过后,忧心忡忡、满脸懊悔的双花把他从石头底部的大雪堆中拽了出来。他的表情依然如故。
双花凝视着他。
“你还好吗?”他问,“这是几根手指?”
“我要回家!”
“好。”
“不,别想说服我放弃,我受够了,我过得很愉快,我也很想留下,可我不能,我——什么?”
“我说好,”双花道,“我也挺想念安卡-摩波的。重建差不多也该完成了。”
顺便提一句,上次这两个人看见安卡-摩波时,它正陷于一片火海中,而这大部分要怪双花把火险的概念介绍给了一个无知的平民。当然,毁灭性的大火在摩波城不过是家常便饭,人们总会高高兴兴、小心翼翼地进行重建,用的永远是当地传统的材料:干燥的木头和涂了防水焦油的茅草。
“哦,”灵思风的气焰稍稍降下一些,“哦,好。那好,很好。那么我们也许该出发了。”
他爬起来,掸掉袍子上的雪。
“只不过我觉得应该等到明早再动身。”双花加上一句。
“为什么?”
“嗯,因为外头冷得要命,我们又搞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箱子不见了,天也黑了——”
灵思风一愣,从他心灵的深渊中似乎又传出了旧纸张的沙沙声。他有种吓人的预感,恐怕从今往后那个梦会常常回来拜访。还有不少要紧事等着他干呢,他可没兴趣被一堆老迈的咒语教训,它们甚至对宇宙究竟是如何开始的都没法达成一致——
一个干瘪的声音在他脑袋后头悄悄说:什么要紧事?
“噢,闭上嘴。”
“我不过是说现在很冷而且——”双花争辩道。
“我说的是我,不是说你。”
“啊?”
“闭嘴,”灵思风疲惫地说,“我猜这儿附近没什么可吃的吧?”
落日绿色的余晖中,黝黑的巨石显得分外威严。同心圆的内圈里全是德鲁伊,在几个火堆的照耀下忙忙碌碌,调试石头电脑所需的所有外围设备,例如用槲寄生拴在木杆子上的公羊骷髅头、绣着盘蛇的旗帜等。在火堆形成的圈子外,大群大群的平原人聚在一起;德鲁伊的节庆向来很受欢迎,特别是在出了问题的时候。
灵思风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哦,那个啊,”双花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听说是要举行一个有上千年历史的仪式,来庆祝月亮的重生,也可能是太阳。不,我想肯定是月亮。仪式非常肃穆、非常美丽,而且还被赋予了一种宁静的庄严。”
灵思风一阵哆嗦。每当双花开始这么说话时他总免不了提心吊胆。不过至少他还没说什么“风景如画”和“巧夺天工”之类的。灵思风直到现在也想不出合适的翻译,不过最接近的应该要数“麻烦”。
“真希望箱子在这儿,”观光客满心遗憾,“我想要我的画画儿匣子。听上去仪式肯定会巧夺天工。”
人群期待地**起来,事情似乎就要开始了。
“听着,”灵思风急急忙忙地说,“德鲁伊是祭司,你得记住这点。千万别惹他们。”
“可是——”
“别跟他们说你想把石头买下来什么的。”
“可是我——”
“可别说什么巧夺天工的民俗之类。”
“我以为——”
“千万别想兜售保险,他们讨厌这个。”
“可他们是祭司!”双花叫道。
灵思风停了下来。“是的,”他说,“问题就在这儿,不是吗?”
在同心圆的另一端,德鲁伊们正在组织什么队列。
“可祭司都是些亲切的好人,”双花说,“在我的故乡,他们拿着乞钵四处云游。那就是他们唯一的财产。”
“啊?”灵思风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懂了,“是为了装血,对吧?”
“血?”
“对,祭祀时的血。”灵思风想了想自己家乡的祭司。他当然一直很小心,不想与任何神灵为敌,而且向来尽心参加神庙的各种活动,总的来说,他认为对环海一带祭司最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某种经常弄得一身血糊糊的人士。
双花一脸的惊骇。
“哦,不,”他说,“在我们那儿,祭司都是些圣人,他们一生守穷、行善、钻研神的属性。”
灵思风思索着这个全新的概念。
“没有祭祀?”
“绝对没有。”
巫师举手投降。“嗯,”他说,“在我看来那可算不上什么神圣。”
号手们吹出响亮的哭号声。灵思风定睛一看,一排手持镰刀的德鲁伊正缓步行进,长长的镰刀上还绑着槲寄生的枝条。许多年轻的德鲁伊和德鲁伊学徒跟在他们身后,演奏各种打击乐器。传统上这是为了驱散恶灵,看起来的确很有成功的希望。
巨石矗立在泛绿的天空下,隐隐预示着噩兆,火把在它们的表面投射下令人兴奋的生动图案。中轴地方向,一片片闪亮的冷光开始在群星之间跳动、闪耀,仿佛无数的冰晶在碟形世界的魔力场中翩翩起舞。
“贝拉风跟我解释过了,”双花低声说,“我们将会看到一场历史悠久的仪式,赞美人类和宇宙的合一,他是这么说的。”
灵思风看着行进中的队列,心里酸酸的。同心圆的中心是块扁平的大石头,德鲁伊们在石头周围散开,灵思风发现自己很难不去注意中央那位略显苍白但依然美丽动人的女性。她一身白色长袍,脖子上戴一个金项圈,脸上隐隐有种了然的表情。
“她是个女德鲁伊吗?”双花问。
“我想不是。”灵思风缓缓答道。
德鲁伊们开始吟唱。在灵思风听来,这旋律特别令人厌恶,还相当无聊,好像随时可能爆发似的。必须申明,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大石头上对他的思路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我想留下,”双花说,“我认为这样的仪式可以追溯到原始时代那种单纯的——”
“是的,是的,”灵思风说,“不过他们就要用她来祭祀了,如果你一定要看的话。”
双花目瞪口呆地仰望着他。
“什么?杀了她?”
“是的。”
“为什么?”
“别问我。为了让庄稼生长或者月亮升起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或者他们就是喜欢杀人。看清楚了,这就是宗教。”
他注意到一种低沉的嗡嗡声——与其说是听见还不如说是感觉到了。它似乎来自他们身边的石块。无数小光点在它的表面下闪动,就像是云母形成的斑点。
双花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他们就不能用鲜花、浆果之类代替吗?”他说,“我是说象征性的,你知道?”
“没法子。”
“有人试过吗?”
灵思风长叹一声。“听着,”他说,“哪个有自尊心的高级祭司会又是小号又是游行又是旗帜地弄上半天,最后却把刀插在一株水仙花和两个李子上?你得面对现实,所有这些金枝啦,自然的循环啦,最后都只会归结到性和暴力,而且通常是两者一起上。”
双花的嘴唇竟然在颤抖。灵思风知道,双花并不会仅仅透过玫瑰色的眼镜看世界——他的脑袋也一样是玫瑰色的,还有耳朵也一样。
吟唱声无情地逐渐增强。德鲁伊首领试了试镰刀的刀锋,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圈子后边的雪山之巅,月亮很快就会出现在那里,友情客串一番。
“没用的,你——”
他的听众不见了。
同心圆之外的冰天雪地里倒并非一片死寂。首先,忒里蒙派来的一队巫师就正在接近中。
一个瘦小的身影也在看着。碟形世界最伟大的传奇正孤身潜伏于一块破裂的大石下,饶有兴致地关注着同心圆里的事件。
他看到德鲁伊们绕圈吟唱,看见德鲁伊的首领举起了镰刀……
还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对不起!能让我说句话吗?”
灵思风绝望地四下张望,想要找出逃命的法子,可是一个都没有。双花站到祭司旁边,一只手指伸向空中,态度非常礼貌,同时不失坚定。
灵思风回想起一件往事,有一天,双花觉得路上的牲口贩子打牛打得太厉害,于是挺身而出,为动物权益作出了不懈的努力,结果不但害自己被踩了无数脚,还在身上留下了不少瘀血作为纪念。德鲁伊们投向双花的眼神是通常只为发了疯的绵羊或者一阵青蛙雨而保留的那种。灵思风听不清双花在说些什么,不过还是有几句“种族习俗”“坚果和鲜花”什么的飘过安静的人群传到了他耳朵里。
就在这时,一把奶酪秸秆似的手指捂住了巫师的嘴,匕首锐利的刀锋贴上了他的喉结,一个衰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别作声,不然你就死定了。”
灵思风的眼睛在眼窝里乱转,就好像在竭力寻找一条出路。
“如果你不许我出声,”灵思风咝咝地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听没听懂你的话?”
“闭嘴,告诉我另外那个蠢货在干吗!”
“不,你看,如果我必须闭嘴,我又怎么能——”喉咙上的匕首化作了灼热的疼痛感,灵思风于是决定暂时把逻辑放到一边。
“他叫双花,不是这儿的人。”
“一看就知道,他系你的朋友?”
“没错,我们是有不少孽缘。”
灵思风看不见这个人,但感觉上他的身体好像是皮毛做成的,还带着一大股子薄荷味儿。
“挺有胆量,这我得承认。照我说的做,他也许不会落下个被摆到石头中间的下场。”
“嗯。”
“他们这儿的人可不怎么好说话,你知道。”
就在这时,月亮遵循“说服律”冉冉升起——只不过如果按照石头的计算法则,它完全出现在了错误的方位上。
而在石头预测的地方,一颗耀眼的红星正从破布般的云层上往下看。它正好悬在最神圣的那块石头上方,就像死神眼窝里的亮光一样不停闪烁,又阴沉又可怕,灵思风还发现它比昨晚更大了些。
祭司们惊恐的叫喊声直冲云霄。看客们则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好像会很有看头。
灵思风感到刀把滑进了自己手里,身后一个人压低了嗓门问:“干过这种事儿吗?”
“哪一种?”
“冲进神庙,杀掉祭司,偷走金子,最后拯救少女。”
“不,这么长的还从没干过。”
“学着点儿。”
在离灵思风左耳两英寸远的地方,那人的声音一变,仿佛瞬间多出了一只被困在回声谷里的狒狒,灵思风瞥见一个结实的小个子从他身边冲了出去。
借着火把的光芒,他看出对方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通常会被称为“矫健”的那种,头上一根毛也没剩下,胡子却几乎拖到了膝盖上,静脉血管在火柴棍一样的双腿上弯弯曲曲,仿佛一幅大城市的街区分布图。尽管下着雪,他却只穿一个打着补丁的破口袋,鞋子里再塞进一双脚也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