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鼎、张浚针锋相对,互不相下。张浚携淮西之胜彻底压倒了舆论,关键时刻赵鼎那颗深具风度的心也促使他做出让步。
赵鼎提出辞呈:“臣始初与张浚如兄弟,近因吕祉辈离间,遂尔睽异。今同相位,势不两立。陛下志在迎二圣,复故疆,当以兵事为重,今浚成功淮上,其气甚锐,当使展尽底蕴,以副陛下之志。如臣但奉行诏令,经理庶务而已。浚当留,臣当去,其势然也。”
这番话让赵鼎走得很潇洒,给官场留下了一个品德高尚的印象,非常有利于东山再起。可在他重起之前,国家需要新的宰相,选谁呢?按宋朝官场惯例应该由他来推荐一个,但是他拒绝了,建议由张浚来选。
毕竟新一届政府需要同心协力。
张浚很感激,还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有情义。他遍查官场,选出来的副宰相人选居然是秦桧。
秦桧在绍兴二年罢官,此时是绍兴六年。初回江南时的英雄已经谤满天下,尤其是绍兴三年宋金互通使者,交换议和条件时,女真人所提的“尽还北俘”与秦桧的“二策”吻合,天下人尽知秦桧与金国是共谋的关系。
挂在临安朝堂上的“永不复用”的榜文证据充足,真的会执行到底。
事情在绍兴五年时出现转机,宋朝在年初的二月突然调整秦桧的官职为资政殿学士,提举宫祠。这两者前一个是荣誉性官衔,后一个是闲职的代名词,貌似没有实质晋升,但这是非常明显的官场信号。
果然四个月之后,秦桧知温州,成为地方长官。次年七月,改知绍兴府,与临安近在咫尺,随即就兼任侍读、行宫留守,回到了赵构身边。当张浚举荐他升任副宰相时,秦桧已经是权赴尚书、枢密院参决庶事,能进入国家最高机构参与政务决策了。
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绍兴五年时,金太宗完颜晟死亡,完颜昌地位上升。秦桧与完颜昌的关系在南宋上层已经不是秘密,他之所以上次被罢官就是完颜昌因为种种原因没法回应赵构的提议,现在完颜昌重新上位,秦桧的政治价值也上升了。
在四年的罢官生涯中,秦桧一定尝遍了人情冷暖。这在宋朝的官场里是常事,每个官员的浮沉都是频繁的,连被赞誉为宋朝三百年间第一人的范仲淹和北宋第一权奸重臣蔡京都几经黜落跌入尘埃。而在尘埃中没有谁能真正保住尊严,坡仙苏轼在海南岛上饿到想和儿子一起学乌龟探头洞外吞食阳光都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没被下吏与仇官刻意羞辱报复。
秦桧是身负奸细之名被贬官的,这四年里可想而知会遭到多少冷眼、嘲讽、针对甚至打压,这些都会随着金国对宋朝的欺侮而变本加厉。但是对秦桧的影响一定非常小,在金国为奴的经历会让这些风轻云淡。
秦桧对现实的认识会加倍地清晰,变得低调,再也不去幻想搞修政局一步登天了。面对张浚的举荐,他很谦逊:“臣罪戾之余,猥蒙召用,切愿扈从銮辂,身冒矢石。伏念臣陷敌累年,敌国诡计,稍知一二。”同时第一时间迎奉讨好张浚,“贼豫狂谋,备见本末,若有探报远近,或可以备顾问”。
秦桧以这种姿态重回政府,让张浚非常满意。用张浚的话来说,之所以选择任用秦桧,就是因为他“柔佞易制”。“佞”是贬词,“柔”说的是行事风格。这四个字是昭告天下他知道秦桧是坏人,但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听话的、易于管束的工具。
天下信了他,因为那时的张浚是有识人之美称的。终其一生,经他手提拔起来的名臣有赵开、吴玠、吴璘、刘锜、韩世忠、虞允文、王十朋等,都名震一时,功业彪炳。按封建王朝的官场规定,举荐者会因受荐者的功、罪而赏罚,张浚一生跌宕,很多次能爬起来,都是因为他的举荐识人之功。
然而这一次谁都没有料到,他开启了两宋之际最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绍兴七年(1137)正月,宋廷任命秦桧为枢密使。因为他曾任宰相,如今虽然是西府长官,但“应干恩数,并依见任宰相条例施行”。这是一种礼遇,宋朝崇文抑武,主管军事的西府比东府在各项待遇以及传统印象里稍低半级。这时把秦桧的各项待遇都提升到东府宰相级别,既是一种恩惠,也是警告官场不要因为之前颁布的各种惩罚、鄙薄秦桧的政令就怠慢这条翻身的咸鱼。
如果说张浚在文治官场上将倚重秦桧的话,在武将中此时他信任的人是岳飞。岳飞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他是南宋诸将中唯一一个能带来战役级胜利的人。张浚命令岳飞趁伪齐新败,再一次渡江北伐。
岳飞的眼疾刚刚缓和了些,军粮却还是没有着落。在这种情况下远征是很勉强的,但岳飞永远都是闻命即行。他遍查辖区内的粮草储备,尽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携带十天的给养,这是极端危险的数字,但行营后军还是开拔了。
岳飞的第三次北伐就此展开,首战目标是伪齐重镇蔡州。蔡州城池高峻,兵精粮足,由伪齐头号大将、老牌游寇李成坐镇。
李成吸取教训,决定这次不给岳飞半点机会。他先是坚壁清野,不让岳飞有就粮敌境的机会。之后在蔡州城囤积了大量的守城器械,当岳家军攻城时各种重型守御工具轮番上场,让岳飞久攻不下。
伪齐军迅速向蔡州集结,李序、商元、孔彦舟、贾潭等知名战将都闻风而动,要像群殴韩世忠一样困住岳飞。如果是上一次淮西之战,岳飞会很享受这样的待遇,但此次受限于军粮,只带出来两万士卒,他没办法再横扫中原。
岳飞抢在敌军合围之前跳出包围圈,向长江边撤退。岳飞逃跑了!李成顿时陷入了疯狂状态。一生的苦手,把他从江南追到江北再追到无路可逃,只能投降伪齐变成金国的走狗,都是这个岳飞,他本来是要称王称霸的。
李成招呼所有伙伴追击岳飞,命令每个士兵都准备长绳一根,把岳飞在内的每个岳家军都绑回来。
仇恨和欲望让李成失去了理智,忘了最初定下的战争方针。他本是要躲在蔡州城里消耗岳飞,等岳飞粮尽力竭被重重围困时才出城决战的。这时他冲出来追击,尤其是追得太急,搞得伙伴们还得追他。
李成再一次陷入噩梦,败到几乎全军覆没,被俘者有几千人,其中包括几十个将领以及三千余匹战马。
岳飞的第三次北伐在十天之内,以两万兵力孤军深入,大胜而回。这印证了张浚灭亡伪齐的理念是有成功基础的,他的主战思想被更多的人接受,正当他准备加一把劲推动下一次全面进攻时,一个消息从遥远的北方传来了。
绍兴七年正月,宋使何藓回国,带回金国右副元帅完颜宗弼的信,里边提到宋徽宗死了。
赵佶死在两年前,当时宋、金两国在各条战线上打得难分难解,女真人还忙于政斗,就没去理会这样的“小事”。
赵佶一生大起大落,就完整度而言历史上都没有能与之媲美的。他当了二十五年的皇帝,享尽人间之福。尽管世界上的帝王有比他地位更高、疆域更大、财富更足、享用更加奢靡的,但是宋朝的财富与他的艺术品味结合起来就是绝无仅有的巅峰奇迹,没有人比他更懂享受,更会享受。
会有人提到隋炀帝杨广,抛开隋朝没有宋朝有钱之外,杨广的每一个荒诞之举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都是雄才大略,比如修运河、征高句丽、远赴塞外大会诸夷,哪一件只要稍微放缓脚步,让隋王朝缓口气再去做,都是千古一帝的功业,而且都变成了唐朝成功的基石。
赵佶不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败坏,是真正的以天下奉一人,直到王朝崩灭。
说“落”,他做了九年的俘虏。这种落差也是人间最大,没有之一。因为与他同命运的西晋末帝浑浑噩噩天生智力低下,无法深切地体会到亡国失位的痛苦与折磨。说到折磨,女真人除了在正式投降场合要他们父子行牵羊礼外,还算是厚道。没有打骂,发给他土地农具让他自给自足,并不是像连环画里让他们父子坐井观天,宛若穴生动物。
遍查史书,宋朝一方也只是记载他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折磨。
争议在赵佶的尸体处理方式上。在金国的记录里,赵佶以女真人的习俗落葬,不用棺材直接入土。因为他是宋朝的皇帝,所以在尸体上加裹了一层生绢,还把他与更早死亡的郑皇后合葬。
在野史里的记载就很糟糕了,女真人挖了一个大坑,把赵佶的尸体扔进去焚烧。烧到一半时加了些水,这是女真人的特殊技术,据说熬出来的油点灯很亮。赵桓痛不欲生,几次要跳下去与父亲死在一起,都被女真人拉上来,扔到一边。
后者看似荒诞,但是结合后面发生的历史事件分析很可能是真的。几年之后,宋、金议和成功,双方各取所需,宋徽宗的棺椁得以回国,南宋官方没有开棺检验,直接落葬,仿佛知道棺材里边有什么玄机。
当崖山海战宋朝灭亡后,元朝军队里有个恶毒的番僧名叫杨琏真伽,他把南宋六陵给挖了。
南宋六陵位于今浙江绍兴城外东南的攒宫村,埋着徽、高、孝、光、宁、理、度七位皇帝与皇后、嫔妃。杨琏真伽把每个皇帝的坟挖开,取下头骨,精心打磨加工做成佛串挂在胸前。
宋徽宗赵佶的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段朽烂的木头。
这也不见得就是定论,然而这些都无法改变赵构当时心灵受到的震撼。突然间听闻生父的噩耗,赵构痛哭失声,踉跄回宫,一连数日滴水不进,难过得痛不欲生。说到底他是个人,哪怕有再多的阴暗心理、帝王心术,也没法泯灭父子天性。
仇恨是最好的动力,从这一刻起,赵构发誓与金国不共戴天!
他一方面令各地寺观建道场七昼夜,禁屠宰三天,平江府各寺院“声钟十五万杵”“百官禁乐二十七日,庶人三日,行在七日”,赵氏宗室三日之内禁止嫁娶等形式,祭祀赵佶与郑皇后,一方面加紧整军。
以上这些从情理上是讲得通的,赵构有完整的童年、少年、青年,他与赵佶的父子亲情哪怕淡漠,也还在封建时期的正常范畴内。在中国古代儒家思想的规范下,父与子之间是没有多少亲昵可言的。
君子抱孙不抱子,君子易子而教,食不言、寝不语等都泯灭了现代正常社会里几乎所有父子之间沟通的可能。所以赵构不会因为父亲对自己的冷淡就产生怨恨心理,而是从心里往外地觉得父亲就该是那样。
现在父亲的惨死激起了他早就消失殆尽的勇气,那个在青年时代热血豪胆的人又回来了。这时应该探讨一下他是怎样失去勇气,变成个懦夫丑类的原因了。开封城外,进出金营的二十多天里,他的身体一定没有被伤害过,但是精神被极大地摧毁了,有可能是金人对他直接进行了恐吓,更多的可能是他目睹了太多的惨剧,被击破了心灵防线。
这就好比,某些人有足够的勇气漠视痛楚,也下定决心忍受痛楚,也在痛楚最初袭来时能咬紧牙关忍住,但是痛楚不停地长时间地折磨就是另一回事了。当阈值到达,临界点被突破后,之前越是坚持的就越会变得薄脆,之前越是热血豪勇的就越会怯懦胆小。两者是成正比的。
赵构就是这样,他被金人吓破了胆,非剧烈刺激不会再滋生出半点勇气与反抗之心。赵佶的死讯和惨烈的死法让他痛不欲生,突破了之前牢牢笼罩他的恐惧之网,导致他不仅要反抗,更要报复!
二月八日,赵构结束丧仪恢复听政,次日召见岳飞“内殿引对”。两人交谈的内容是马。赵构说这段时间他突然间对马非常感兴趣,之前与张浚交谈时强调自己不必看到马,只要听到马蹄的声音,就能知道马的性格、特长。
这次他要岳飞介绍一下骑马、养马的经验。岳飞说从前他骑的是良马,现在是驽马。“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赵构非常赞赏。
随后赵构在正式场合对宰执高官宣称“飞今见识极进,论议皆可取”。这是对岳飞的定性,可以托付大事了。
赵构率领行在前往建康府。绍兴七年三月初九,赵构单独在寝阁中召见了岳飞,“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外,其余并受卿节制”。
岳飞一生的夙愿实现了,集全国兵力北伐终于成真!激动之余,他在隔天之后写了份奏章,这是一篇非常著名的文字,分成三个段落。第一段是谢恩,可以忽略;第二段是战争策略及步骤。
岳飞计划直趋京、洛,夺取河阳、陕府、潼关,三地在手,号令五路叛将,逼迫刘豫放弃故都开封,渡黄河退守河北。这时收复京畿、陕右指日可待,至于京东诸郡,由韩世忠、张俊负责。
上面的内容里有两个值得关注的要点。一、战争初步规划到黄河的南岸,以收复开封城在内的疆域为限,也就是目前伪齐的国土;二、除了京东路由韩世忠、张俊两人负责外,岳飞“宣抚诸路”。总领天下战区,是真正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了。
第三段岳飞写道:“异时迎还太上皇帝、宁德皇后梓宫,奉邀天眷以归故国,使宗庙再安,万姓同欢,陛下高枕万年,无北顾之忧,臣之志愿毕矣。然后乞身归田里,此臣夙夜所自许者。”这是岳飞的愿望。
因为最后的悲剧结局,世间认定岳飞是战场英雄,政治白丁,连起码的明哲保身都做不到。但是上文为证,岳飞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功成身退,毫不恋栈,是有大智慧的人。
赵构很欣慰,给出的批示是:“有臣如此,顾复何忧。进止之机,朕不中制。惟敕诸将广布宽恩,无或轻杀,拂朕至意。”
此时的君臣二人是多么的和谐得体。
行营继续前进,此行的真正目的也就此显现,是去行营左护军的驻地建康府褫夺刘光世军权。
行营左护军实力强盛,达五万两千余人,一度是南宋军方编制最大的部队。以刘光世为人心性,如果用官场勾当图谋他的话,比如下诏进京陛见,当场拿下,是会鸡飞蛋打的。
刘光世会立即过江,根本不奉诏。
大衙内对几乎所有肮脏污秽、阴险下流的招数都熟悉,都使用过,别想投机取巧。
赵构此行带着韩世忠、杨沂中、岳飞等军中威望同行,一起去现场压制刘光世。启程之初还给刘光世下了一道手诏:“卿忠贯神明,功存社稷,朕方倚赖,以济多艰。俟至建康,召卿奏事,其余曲折,并俟面言。”
手诏还在路上,刘光世的辞呈就已经到了赵构的手里。刘光世官高爵重钱多,触角遍布官场,第一时间知道了内幕,抢先辞职。这让行在顿时紧张,刘光世是不是在试探?如果是的话,赵构的手诏就要坏事。
以宋朝官场惯例,无论是就任还是罢免,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或挽留,以示君臣礼仪。这次赵构的手诏里只说到了建康面谈,丝毫没有挽留之意,可以说罢免已成定局,而且有见辱之意。
参考从前李成、孔彦舟等人叛逃到伪齐的事实,刘光世很可能立即渡江!
然而一切平静,当赵构抵达建康府,刘光世像往常一样出城迎驾,在当月下旬被解除军职,以少保兼三镇节度使的虚衔去当万寿观使。
从此刘光世消失在南宋的朝堂之上,他逍遥自在,带着海量的钱财去享受人生,身后留下的是一片蔑视的目光。纵观刘光世的一生,有哪一点值得称赞呢?他好时是个总是失踪的职业军人,他坏时是个无恶不作的兵匪。他手里沾满了宋朝百姓的鲜血,以他的实力和身份,那些血迹应该是女真人的才对!
就连他交出军权的过程都是那么的?,手握如许重兵,居然坐以待毙,本身又不是精忠之辈,这是何苦呢?至少还是能逃的吧,诸如此类的话在宋、金、伪齐之间大肆泛滥,刘光世也就此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变成没人愿意理会的一坨东西。
但是别忙,不久之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到那时世人才会真正看清大衙内的另一面,才能真正立体多角度地解读这个一直以来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回到收编的大事上,赵构写了份御札给刘光世的部下们,由岳飞亲自转交。里边写道:“朕惟兵家之事,势合则雄。卿等久各宣劳,朕所眷倚。今委岳飞尽护卿等,盖将雪国家之耻,拯海内之穷。天意昭然,时不可失。所宜同心协力,勉赴功名。行赏答勋,当从优厚。听飞号令,如朕亲行。倘违斯言,邦有常宪。”
最后四个字是最强力的威胁,不听话就杀头!
张浚负责的都督府也发来了一道《令收掌刘少保下官兵札》,里边详述了行营左护军的人马总数量,自王德、郦琼、王师晟以下等主要将领各自率军数量,最后一段文字是:“右札送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岳太尉照会,密切收掌,仍不得下司。准此。”
这是都督府把刘光世所部全部将官、人马开列清册,由岳飞“密切收掌”,代表此事已成定局。
岳飞着手实施把刘光世旧部并入岳家军的具体细节,满心欢喜中他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步骤,他一直没有接到以皇帝、宋廷的名义颁布的圣旨,向全国公布指令他去收编原行营左护军。
他更没注意到有个人已经视他为死敌,嫉妒羡慕得快要发疯了。
那个人就是张浚。岳飞总领天下军队,那么置他于何地?执掌天下军马扫平伪齐、覆灭金国应该是他,也只能是他去做,区区岳飞何德何能,不久之前还只是他帐下一武夫而已,现在居然要立此不世之功了。
那份都督府颁布的收兵札是他迫于皇命不得不签发的,对他来说只是争取时间的手段,用来说服赵构收回成命。这并非不可能,宋朝自建立以来文官就无法无天,有无数次用各种手段强迫皇帝不得不按照他们的步调走。
所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并不是一句戏言。
张浚去找赵构,他的忠诚的秦桧陪伴着他。史书没有记载两位宰执与皇帝交谈的内容,当他们离开时,赵构已经恢复平静。距离得知他父亲的死讯过去大约一百天,他就平静了。
死父辱母奴役全家族的仇恨不再困扰他,究其原因,是他的怒火不断衰减,哪怕没有张浚、秦桧的另类劝慰也会回归“理智”。
赵构手写了一份御札给岳飞:“淮西合军,颇有曲折。前所降王德等亲笔,须得朝廷指挥,许卿节制淮西之兵,方可给付。仍具知禀奏来。”他要岳飞先不要忙着收编,去都督府,张浚在等他。
一桶冰水从头淋下,岳飞变得冰冷。张浚要和他说什么呢?不祥的预感一直延续到他们的谈话开始。
张浚像不知道都督府曾签发的收编札子一样,向岳飞咨询一个军事调动方案。在《宋史·岳飞列传》里记载着下面这些对话:
诏诣都督府与张浚议事,浚谓飞曰:“王德淮西军所服,浚欲以为都统,而命吕祉以督府参谋领之,如何?”
飞曰:“德与琼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则必争。吕尚书不习军旅,恐不足服众。”
浚曰:“张宣抚如何?”
飞曰:“暴而寡谋,尤琼所不服。”
浚曰:“然则杨沂中尔?”
飞曰:“沂中视德等尔,岂能驭此军?”
浚艴然曰:“浚固知非太尉不可。”
飞曰:“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兵为念耶?”
最后这一句是诛心之语,当面点明张浚的用心,是他贪图多得军队才横生枝节,人为制造矛盾。
从这一刻起,张浚发誓不仅要得到刘光世的军队,连岳飞的军队也不放过!
岳飞在盛怒中离开都督府,当天就上书辞职,解除一切职务,不等赵构批准,就把军队交给张宪管理,自己穿上孝服,脱下鞋子徒步走向庐山,为生母服丧。这一刻岳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清楚地记得赵构的亲口承诺。
是皇帝把行营左护军交给他,进行北伐的!国恨族仇,多年夙愿,实现就在眼前,可现在突然间平地风波,都不算数了!愤怒与惋惜交织成不顾一切的冲动,既然梦想破碎,那么何必再有半点的坚持!
实话说,这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成分,的确不是老谋深算者的行为。从这里能够清晰地看出岳飞的本质,他是个纯粹的人,脑子里只有崇高的目标,容不下别的内容,像政治、谋身等,在他都是渣滓,是不屑一顾甚至唾弃的东西。
唯其纯粹,所以精强。岳飞专注于军事,达到天下无敌的高度,根源就在于此。
岳飞负气离去,正中张浚下怀,立即弹劾岳飞“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
赵构同时接到了岳飞的辞职信和张浚的弹劾奏章,他的处理办法是先把辞职信封还,不予接受,同时写亲笔信安抚岳飞;另一方面同意了张浚的两大行动。
第一,派吕祉去收编淮西军;第二,派兵部侍郎、枢密都承旨兼都督府参议张宗元到鄂州的岳家军军营做宣抚判官。
这两个决定在当时非常符合赵构的利益。张浚、秦桧之所以能说服他取消对岳飞的承诺,理由不外乎北伐不可行,军人不可势大这两点,把刘光世的军队收归张浚名下是加强文官集团与皇权的力量,同时再把岳飞的部队也收归国有,赵构名下的军事实力立即飙升到全国第一,压制其余部将的地步。
有这些牌在手,张俊、韩世忠、吴玠等人就能随意拿捏了,可以预见彼时各种坠马伤臂的把戏都将绝迹。
张浚决心一口吞下两个胖子,同时接收行营左、后护军。吕祉、张宗元都是他的亲信,如果成功,他会瞬间跃上南宋的权力之巅,成为宋朝第一权臣,蔡京、童贯加在一起也不如他的权势大。
贪欲像烈火一样烧昏了张浚的头脑,他的下属们也快马加鞭地奔向各自的目标。张宗元跑得飞快,因为岳飞不像刘光世已经解除了军职,岳飞会随时从庐山回归的,必须抢时间把生米煮成熟饭。
鄂州行营后军庞大的军营像往常一样运转,井然有序。张宗元到了之后走正常程序接收部队,被告知张宪将军病了,没人接待。张宗元就此无可奈何,哪怕他有铁嘴钢牙,奈何没处下嘴。
岳家军是真正的铁板一块,没人对他无礼,更没人刁难,可就水泼不进,连带着整个鄂州区域都自成体系。消息传进临安,张浚气得咬碎钢牙,还想继续发力,一定要砸碎行营后护军这块硬核桃。
赵构及时清醒,眼下局面是淮西主帅撤职,鄂州主帅辞职,两边都乱的话,就不是主动进攻报仇的事了,小心长江防线崩了!
他的清醒还包括“抑怒”。不同的身份决定思考的内容和对错的评判标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在岳飞的心里当然是赵构与张浚的错。赵构先予之后改之,出尔反尔,张浚包藏祸心,公私不分,妄自尊大,不只是错,已经是在犯罪。但是在赵构的心里是另一个算法。
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一个小小的任命变更算得了什么呢?岳飞居然敢生气,那就是说他认为遭到了不公的待遇。封建时代讲究的是“君臣无狱”,就是说皇帝是永远对的,不管对臣子做出了怎样天怒人怨的事,也没有任何责任。
当然中国古代的行为准则里也有孟子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但是历代帝王从来没有真正贯彻过这套理论,说来孟轲身为鲁国庆父后裔,一脉相承远祖的桀骜气息,身处战国乱世,从来没有把自己的身份摆在臣子这一级别上。
孟轲觉得自己是帝师,是圣人,是天生的指摘皇帝乃至世间万物对错的存在。“望之不似人君”等语说得从心底往外的自然,历代的皇帝们也给予了他相应的回应。亚圣的名头来自至圣先师,想尊孔至万世师表就绕不过孟轲,仅此而已,没有任何一个成熟时期的封建帝王真拿孟轲的话当回事。
所以赵构的君臣观念是正确的,这一点谁都无法反驳。相应地,岳飞就是错的,然而权衡利弊,赵构决定主动和岳飞沟通。他再三下诏敦促岳飞下山,其中一份手诏里如是写道:“再览来奏,欲持余服,良用愕然。卿忠勇冠世,志在国家,朕方倚卿以恢复之事……张浚已过淮西视师,卿可急往,商议军事,勿复再有陈请。”
然而岳飞没有动静。
如是者三,赵构的心里徒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要仔细地复盘赵构的人生,会发现他在什么地方受到的挫折最大,他最忌讳的是什么。那不是女真人,而是他自己的军队。
每一个天水朝赵姓子嗣都会从小就接受皇家的基本教育,知道宋朝的基本国策——抑武!赵构有幸亲身体验了武人的恐怖,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宝座就是不敢坐上去。他亲眼看到最喜欢、最亲近的太监在城头下被禁军虐杀,这是宋朝皇帝里绝无仅有的恐怖体验。
从那时起,赵构对武人的提防之心日益加重,所以才青睐精忠无比的岳飞。然而现在岳飞大亏臣道,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他。岳飞想干什么,他想谋反,或者叛逃?不用这样严重,只要他继续消极怠工,长江防线就岌岌可危。
赵构的心灵滑向越来越黑暗的角落,岳飞一无所知。他在庐山等来了李若虚和王贵。这两人一个是他的重要幕僚,一个是岳家军主将之一。赵构命令两个人上山劝岳飞回鄂州主持军务,如果岳飞仍然不奉诏的话,李、王两人将被军法从事。
岳飞的倔强让人震惊,两人在山上劝了六天,他始终不为所动。最后李若虚说了这样一番话,让岳飞猛醒。
“是欲反耶?此非美事。若坚执不从朝廷,岂不疑宣抚?且宣抚乃河北一农夫耳,受天子之委任,付以兵柄,宣抚谓可与朝廷相抗乎!宣抚若坚执不从,若虚等受刑而死,何负于宣抚,宣抚心岂不愧?”
李若虚是靖康死难者李若水的哥哥,在宋朝受到普遍尊重,这番话把岳飞从愤怒的深渊中拉了出来。北伐是他的夙愿,就此负气解除军职,置国家于何地?岳飞在六月重返行在,向赵构“具表待罪”。
赵构的回复是耐人寻味的,他说,我没有生你的气,若是生气,必定会有措施的。太祖当年说过,“犯吾法者,唯有剑耳”。现在我仍然让你统领军队,恢复故土,这足以证明我的诚意。
这是抚慰,还是警告,还是杀人前的最后通牒?相信岳飞并没有深思,当时整个宋朝也没有人能真正地领会。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赵构的真实目的,都忘了赵构初登帝位就杀了陈东、欧阳澈!
岳飞回归鄂州,张宗元返回行在述职。他评价此行所见的岳家军“将帅辑和,军旅精锐。上则禀承朝廷命令,人怀忠孝;下则训习武技,众智而勇”。这是极高的评价,让赵构心情好转。岳飞纵有百般不是,治军方面也无可挑剔。
至此张浚筹划的“大计”失败了一半,但他不难过,谋夺岳飞的部队成算本来就很小,严格来说只是出口恶气。他的工作重心始终都在建康府。要说一下吕祉,此人慷慨激昂,与张浚志趣相投,在很多场合宣扬过理想。他声称“若专总一军,当生擒刘豫父子,然后尽复故疆”。
于是这时他成了淮西战区行营左护军的领导者。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只靠宣传理想,就能当上全国五大军区之一的总司令官。
是时候清晰地介绍一下刘光世的部下们了。此前不止一次地提到大衙内本人“菜”、软、惰、毒兼备,手下却都是猛人,个别特别猛的敢跟韩世忠等人叫板。那么他们都是谁呢?先是二号人物王德,前面提过他的生平,不再赘述。
郦琼是三号人物,他先文后武,金军入侵时在故乡拉起一支七百人的队伍,加入宗泽的军队,成为独立的将领。宗泽死后,郦琼辗转调往滑州。金军第二次南下,郦琼杀了统制官赵世彦,号召勤王,聚集一万余人南渡淮河,加入建炎集团,赵构任命他为楚州安抚使、淮南东路兵马钤辖。
以这种资历加入刘光世军队,郦琼本应是二号人物,王德以超强的武力,传奇般的战绩压他一头,郦琼从来没有服过。
郦琼之下是张荣。还记得岳飞任镇抚使时丢失泰州待罪一事吧,那时完颜昌信心爆棚之际觉得女真人无所不能,于是组建水军进攻缩头湖的张荣水寨,只要成功就会占领整个淮南。然而他被张荣打得一败涂地,剩余兵力连泰州都守不住了,只好撤退。这一战让金军放弃了经营淮南,张荣给了整个南宋一个巨大的惊喜。
其余的邵青、靳赛、郭仲威、祝友等每个人都有不凡的经历,刘光世这十余年来领导他们时刻都像站在刀刃上,其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稍知内情的都佩服大衙内走得一手好钢丝。这时张浚头脑发热,吕祉更是不知死活地钻过来想收编他们。
他们一定是觉得刘光世已经退休,这班人只能逆来顺受。他们忘了上一次赵构以皇帝之尊由韩世忠、岳飞护驾,才敢到建康府收编这班牛鬼蛇神,这时一介书生就能替代皇权和韩、岳的武力吗?
张浚不管这些,吕祉还在路上,他就向外界宣布吕祉是行营左护军的政治、军事一把手,之下是王德。
左护军立即内讧,郦琼联合十多个将官向枢密上告王德种种不法事,拒绝这次任命。王德同样上告,要求严惩抗命的下属。互相告状,按理郦琼输定了,首先他是在对抗朝廷,然而结果谁都没有料到,居然是王德输了。
宋廷调王德率领八千亲军进驻临安,隶属都督府。王德愤愤不平,更难受的是张浚,他被秦桧抄了后路。
一直“柔佞易制”的秦桧在张浚背后突然捅了一刀。他提醒整个宋廷注意,国家兵权只能归于枢密院,这是祖制。都督府是凭空出现的新生事物,和置制三司条例司、讲议司一样,都在搞垄断。
潜台词是你们当初不准我搞修政局,这时就放任张浚搞都督府吗?都是专权,凭什么张浚就可以?
张浚到嘴的肥肉就这样飞了,还有苦说不出。整个朝廷都在赞颂秦桧的高洁耿介,因为秦桧这次起复就是张浚推荐的,为了国家利益因公忘私,就像北宋名相富弼出使辽国时弹劾岳父晏殊一样,大有名臣风范。
张浚不惜赤膊上阵只搞到了王德和八千名士卒,淮西军彻底与其无缘。沮丧之余,他没意识到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
吕祉在淮西军中沿袭了宋朝以文御武的传统,傲慢无礼,指斥众将,或许在他想来这才是主帅的样子。然而他很快发觉郦琼拉帮结派,把淮西军蛀空,他的命令根本没人听。吕祉立即躲进大帐,以种种借口,诸如生病、吃饭、听音乐等拒不见人。郦琼一生都在阴谋诡计中讨生活,马上就知道他在干什么。
郦琼在临安与淮西之间散布人马,很快截获了一封信。信是吕祉写给张浚的,内容是淮西军不可救药,他建议国家迅速行动,派专人“往分其兵”。
郦琼等人大惊失色,这是对付军队最狠的招数。收编只是换个大领导,“往分其兵”是打散原来的建制,把士卒将校分散进其他部队里,就此丧失番号。具体到淮西军,他们从前兵匪不分的快乐生活将就此结束。
郦琼等人震惊、怀疑,适逢宋廷任命张浚出任淮西宣抚使,杨沂中任制置使,名将刘锜为副手,置司庐州。同时召郦琼赴临安觐见。
这一系列操作让郦琼等人再无侥幸之心,在绍兴七年八月八日清晨郦琼率众闯进吕祉大帐,指责咒骂之后当场杀死吕祉的亲信张璟等人,裹挟吕祉上马,奔向江边。一直到距淮河三十里的地方,吕祉才清醒过来:军队哗变,要渡河投降伪齐!
吕祉悔怒交集,跳下马斥责郦琼,激励全军:“刘豫逆臣,尔军中岂无英雄,乃随郦琼去乎?”回应他的是郦琼的刀。平心而论,吕祉是忠贞的,也很有勇气,但是毫无意义。
原南宋行营左护军近四万士卒,六万多家眷、百姓北上渡淮河投降伪齐,史称“淮西之变”。
前沿五大军区之一突然间全军叛变,长江防线崩塌。南宋举国震惊,宰执辈“皆惶恐失措”。
赵构急火攻心,以最快速度下手诏,追上叛军。“以前犯罪,不以大小,一切不问,并与赦除。”但郦琼等人根本不回应。
赵构传令岳飞,要他给郦琼写信。“闻琼与卿同乡里,又素服卿之威望,卿宜为朕选一二可委人,持书与琼,晓以朕意:若能率众还归,不特已前罪犯一切不问,当优授官爵,更加于前。”“卿是国家大将,朕所倚注,凡朕所怀,卿之所悉,可仔细喻琼,使其洞然无疑,复为忠义,在卿一言也。”
岳飞照办,郦琼这次回信了,信里把南宋君臣一顿蔑视咒骂,说他对伪齐“投身效命”,是“合得其所”。
至此彻底无可挽回。巨大的损失是一道永恒的伤痕,它带给南宋实打实的缺失,要怎样填补淮西空缺,必须立即拿出方案来。然而受创最重的还是岳飞,他恨不得追上去亲手干掉郦琼,这次叛变毁了他的理想。
在这种情况下还谈什么北伐?!
不久之后赵构就下手诏印证了这一点,“淮西兵叛,事既异前,未遑急举”。北伐真的搁浅了。
这还不是最大的损失,真正的后遗症发生在赵构的心底。他总结经验教训,自动忽略了自己出尔反尔,先予后夺那一块,却加深了对武将的疑忌。说到底都是武人不听命令,乖乖听话哪会有什么意外?!
所以必须加强对武将的控制,至于办法,潜藏在他与监察御史张戒的一段对话里。
张戒:“诸将权太重。”
赵构:“若言跋扈则无迹。兵虽多,然聚则强,分则弱,虽然分,未可也。”
张戒:“去岁罢刘光世,以致淮西之变。今虽有善为计者,陛下必不信。然要须有术。”
赵构:“朕今有术,惟抚御偏禆耳。”
张戒:“陛下得之矣,得偏禆心,则大将之势分。”
赵构:“二年间自可了。”
这是一个非常阴毒的办法,针对现状,没法收编,更没法往分其兵,那么就提拔各大将的亲信部下,比如岳飞手下的张宪、王贵等人。这些人升官得权自立山头之日,岳飞的实力自然缩水。
这并不是赵构等人的独创,原型是汉朝的推恩令。
汉朝初年分封的诸侯国往往连城数十,势大雄强,经晁错削藩之后仍然尾大不掉,比如汉武帝的叔叔梁王出行时千乘万骑,与天子无异。私造弓箭、府库,“珠玉宝器,多于京师”。汉武帝采纳主父偃的建议,颁布推恩令,命令诸王将封地不问嫡庶分封诸子,建立大小不一的侯国。从此诸侯国越分越小,再无威胁。
事已至此,必须追责,南宋朝野但凡有点理智的人都归罪于张浚。言官们的弹劾奏章雪片一般飞来,殿中侍御史石公揆入对时公然宣称:“浚之败事,天下之人皆痛愤切齿,恨不食其肉。”
基本上这就是对张浚责任的定性。
御史台长官周秘的弹劾轰动一时,对张浚这些年的作为归纳总结得透彻解恨。
“浚轻而寡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惟恃其权;诚不足以用众,而专任其数。若喜而怒,若怒而喜,虽本无疑贰者,皆使之有疑贰之心。予而阴夺,夺而阴予;虽本无怨望者,皆使之有怨望之意。无事则张威恃势,使上下有暌隔之情;有急则甘言美辞,使将士有轻侮之意。”
众言官要求把淮西军变与富平之败联系在一起追究张浚的责任,这两件决定国家命运走向的大决战、大事件都被张浚败坏,此人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赵构亲自下令,解除张浚一切职务,降为散官,流放岭南。这在宋朝对张浚级别的高官是最严重的处罚了。而这并不会影响宋朝君臣之间永恒不变的清雅礼仪状态,赵构把张浚单独召进皇宫,给予张浚最后一次行使相权的权力。
要他指定由谁继承相位。
张浚沉默不语,外界的指责打击远不如他自责的力度。以他的志向,出现如此疏漏,死的心都有。
赵构继续问,秦桧如何?
张浚心如刀割,秦桧是他举荐的,却在背后捅他刀子,这时再问秦桧可否当首相是何等巨大的讽刺。而他必须做出回答。
张浚答道:“近与共事,始知其暗。”
赵构认可,那就选赵鼎吧,同时命令由张浚主笔去都堂写赵鼎的拜相制。当天深夜,在都堂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首先,张浚绞尽脑汁,按捺住悲苦烦郁的心情,用最优美的语句书写对赵鼎的赞美之词。
拜相制堂皇古雅,用来肯定歌颂举国一人的德操才能,来治理亿万黎民,是封建时代最神圣伟大繁杂的事业。所谓宣麻拜相就是这样了,可怜张浚百般谋划,到头来竟然要受此折磨。
这是赵构对他的惩罚,你不是要官、要功业吗?就由你亲手写别人上位的诏书,以最近的距离看别人得到你失去的。
张浚做这些时,身边一直有人陪着。这人仿佛还在像面对军政合一,处在权力之巅时的张浚,仪态恭敬,言辞谦逊,彻夜长谈,好像世上没有人走茶凉这回事。
秦桧消息灵通,知道赵构宣召张浚入宫一定是咨询下一任首相人选,张浚果然在都堂书写拜相制。秦桧心想,一定要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给张浚留下完美印象,好持制上位当首相。然而事与愿违,张浚写得时间太长了,赵构派人催促张浚草拟御批,秦桧才知道选的并不是自己。一时间哪怕秦桧再老奸巨猾,也“色变愈甚”,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本相。
这一幕让张浚在极度失意悲痛中难得地得到了一丝快意,但他没意识到,或者根本不在乎,这次是真的把秦桧得罪到死了。他会为此付出极其惨痛的代价!
这时要说一下刘光世了。大衙内的离去悄无声息,仿佛南宋王朝从来就没有过这个身膺淮西防线重任,曾经位列所有将军之首的大将。
联系到岳飞屡次主动向张俊、韩世忠示好,却自始至终无视刘光世,似乎他也没有得到过什么尊重。他“养威避事”,以劫掠杀戮本民族百姓为能事,在对外战场上百无一用,严格地说连个好人都算不上,更无从谈起此人有什么风骨了。可现在我要谈的就是刘光世的风骨,就以他的部下郦琼等人为参照。
想来世间早就有一种嘲讽,郦琼都能率军投奔敌国,来反抗南宋王朝的不公,刘光世却连自己的部下都不如。其实根本就不需要由赵构亲自率领岳飞、韩世忠去解除刘光世的军职,刘衙内绝对不敢反抗的。
这不对,要换个思路想。
郦琼叛国,刘豫待为上宾,那么刘光世叛国呢?也许刘豫根本就不敢接受。刘光世的资历、实力会让伪齐国皇帝寝食难安!但是他完全可以向金国投降,届时荣华富贵无可比拟。处在刘光世的位置上,这些是他长年累月思考的东西,不可能不知道。
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史书里给出的答案是刘光世贪图享乐,胸无大志,多年节镇一方攒出了金山银海,在整个世界里唯有最繁华的南宋才能让这些财富转换成美妙的生活,所以他像扔掉烫手的山芋一样抛弃了军权。
所以才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说的话郦琼也不必叛国,郦琼的财富比刘光世少,却比绝大多数人都多,留下来享受生活就是了。毕竟没有谁想杀他,只是想往分其兵而已。而刘光世绝不是什么草包,不然的话这些虎狼之辈又怎能甘心俯首听命,从无二心?
更何况刘光世与韩世忠缠斗半生,数次刀兵相见,韩世忠这样的也拿他没有办法,大衙内的实力可见一斑。
综上所述,刘光世之所以选择安静地离开,是他不愿叛国,不愿史册上留下骂名,即便不能成为岳飞那样的中流砥柱,也绝不愿渡淮屈膝投齐或者降金。刘光世哪怕没有十分的忠勇,至少有三分的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