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带着复杂的心情返回长江防线,岳飞兑现了八天平定叛乱的诺言,是让他着实有些羞恼的。毕竟他认为这不可能实现,也就是间接地证明了他与岳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能力差距。这让张浚无法忍受。
张浚有严重的唯我独尊症。天下如有大事发生,他必须一肩挑之,一力挽之,立大功、成大名,为万世师表,才是他的愿望。这时一介农夫出身的武将居然用战绩打了他的脸,这简直是挑衅。
但是张浚有骄傲、自尊,甚至高尚的一面,他有着卓越的识人之明,以及足够的风度来赞美他人的业绩。
“岳侯殆神算也。”
这是他对岳飞此战的评价。同时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他心中的大业必须得有伟大的军人的帮助才能实现,就目前而言,整个南宋没有人比岳飞更匹配他的梦想。这时他急着返回前线,就是实施他谋划已久的重大计划。
进攻伪齐!
刘豫身为宋朝叛臣居然在数年之间不断地主动挑衅、攻击江南,赵构、赵鼎等人可以为了各种目的忍让,可张浚视为奇耻大辱。在他看来只有消灭伪齐才是南宋的出路,只有诛杀刘豫九族,才能震慑一切怀有不臣之心、敢于僭越的乱臣贼子。
为此,张浚对南宋军队进行了一次大整编,把全国军队分为“三衙军”和“五大部”。
三衙军由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组成,负责守卫国都,是自北宋建立伊始就成立的禁军部队。这时除了杨沂中统领的殿前司是由原来的神武中军改编而成,兵力较强外,其余两司各有数百人,形同虚设。
五大部涉及两宋军制的变迁,北宋传统军制是“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帅)臣主兵柄,各有分守”,层层设限牵制,保证军队的稳定和忠诚。随着北宋灭亡,这套行不通了,因为它真的阉割了军队的战斗力。
赵构称帝,设立御营司,从全国汇总来的军队整编成五军,由御营司直属,有发兵权、握兵权,是最高军事指挥机构。以宰相兼任御营使、副使,从那时起枢密院、三衙名存实亡。御营司集军政大权一体。
第一任御营使是谁在史学界有争议,有些资料显示是黄潜善,有些资料证明是李纲,篇幅所限,不一一罗列,要强调的是御营使的特殊性和权威性。
第一任御营司统兵长官是王渊,称都统制,刘光世任首佐官,下设前、后、左、右、中五军,其首脑称统制。初代统制官是时任前军统制的张俊,和左军统制韩世忠。此后发生的苗刘兵变,这两人就是御营司的统制官,杀的是自家的老大王渊。
这次兵变是巨大的节点,政治和军事都在这时改变。刘光世虽然没有得到最大的红利,但是作为南宋军队最初的旗帜性人物,他的军队从御营司里独立出来,称御营副使军,人称“太尉军”。
太尉军下分五军,由王德等亲信出任统制。
这引起了张俊、韩世忠的严重不满,宋廷把他们的军队也调出来,称御前军。韩世忠是御前左军都统制,张俊任御前右军都统制。
从这时起,南宋正规军分为御营军、御前军、御营副使军三大部分。御前、御营也各分五军,与刘光世的军队编制一样。
到了建炎四年,宋廷挺过了“搜山检海”之役,总结经验教训,总揽军政大权的御营司被撤销,随即三大军也更名改制。御营副使军改为御前巡卫军,御前军改称为神武军,御营改称为神武副军。
当时岳飞被编入镇抚使,错失了正规军编制。
绍兴五年十二月时,张浚主持了新一轮的军队改编。三衙军形成,神武军改称行营护军,下辖五军,由全国最强的五支部队充任。
张俊部改称行营中护军,驻守建康府;刘光世部改称行营左护军,驻守太平州;韩世忠部改称行营前护军,驻守承、楚二州。
三将分担长江中、下游,及淮河流域的防务。
吴玠所部之前不在神武军序列里,这时归入,称行营右护军,辖区在广大的川、陕、甘区域。
岳飞部改称行营后护军,驻守鄂州,王彦的八字军称行营前护副军,驻守荆南。两位曾有宿怨的抗金名将分担长江中、上游防务。
综上,从表面看张浚只是给军队重新换了番号,各军的实力、人员配置都没有变化,但是从深层次讲,南宋开始接受一个事实。张浚在掌控所有军队,而赵构是默许的。
这一年的年底,张浚在镇江府召集东南各大将,誓师出征。令韩世忠出淮东,进攻京东东路的淮阳军(今江苏邳州西南)。岳飞由鄂州渡江进驻襄阳,挺进中原。调三衙军杨沂中为两者后援。张俊、刘光世所部不动。守卫川、陕、甘区域的吴玠不参与行动。
绍兴六年(1136)二月,南宋发动北伐,第一波攻击由韩世忠发起。这时要认真地说一下伪齐与刘豫了。
建炎二年,高宗赵构将重建的朝廷迁到了扬州,山东成为女真铁骑虎视眈眈的对象,此刻的刘豫便在河北担任提点刑狱,不过此时的他已经弃官逃窜到了真州。刘豫本想远远地躲开女真兵马,不料朝廷又委派他去做济南府的知府。济南府是个首当其冲的地方,刘豫如何敢去?请求改派不成最后只得忿忿上任。之所以中选,是他在任济南知府时杀了抗金大将关胜后降金。这位关将军就是《水浒传》里马军五虎将之首大刀关胜的原型。
这份履历过于平庸,很符合普遍印象里一个傀儡的形象。不久之后,连带着把他组建的王朝也拉低了成色。但是公平地说,他并不是女真人拍脑袋选出来的废物,他真实的官场地位有一个参照物。
他的副手张孝纯。
张孝纯在靖康年间是太原知府。由他领衔的太原保卫战挺住了金军第一次南侵,在金军第二次南侵时阻挡女真军方一号人物完颜宗翰率领的西路军长达二百六十余天。太原城不是被攻破的,而是饿倒的。
这样的人屈居副手,是很值得探讨的。
伪齐王朝以张孝纯为丞相,李孝扬为左丞,张柬为右丞,李俦为监察御史,郑亿年为工部侍郎,王琼为汴京留守,刘豫的长子刘麟为太中大夫、提领诸路兵马兼知济南府。施政核心是文武并重,甚至武大于文。
这是与宋朝崇文抑武的核心对立了。刘豫看得很准,把北宋灭亡的根本看得清清楚楚。
与其说是宋徽宗荒**无道,六贼败坏国家,不如说是从立国伊始就埋下了屈辱灭亡的种子。宋朝不是大一统王朝,北方的辽国先于它建立,雄踞不倒。中间党项人兴起,后来又出现了女真人,再后来还会有,不是蒙古人也会有其他民族兴盛。
因为宋朝本身不强,在没有大一统的情况下就自我压抑武将,这在逻辑上一定会导致亡国。
所以刘豫极其看重武人与军队,他当皇帝之后拆明堂改名“讲武殿”,对武将折节下交。设马上技巧为科目提拔军官,皇子府“网罗人才,置诸左右,文武并杂用,不限资格”。北方众多军事寡头、残存的镇抚使、失败绝望的南宋将领们,如李成、孔彦舟、关师古、张中孚、折可求等都在其手下为官。
赵构有宋朝唯一正统血脉,刘豫则得到了山东孔庙现任家主的背书,一度拉起近三十万的军队,还建立了庞大的水军,为之后数十年出现的金海陵王完颜亮南侵打下了根基,同时还积累了数量惊人的战马。
这比赵构强得太多了,很多摇摆不定的势力和散布在两河、两淮区域内无数的民间自保武装都视刘豫为更好的投靠对象。说实话,只要刘豫在对南宋的诸次战争中真正地胜利哪怕一次,都会迅速掀起伪齐王朝的高速发展,相对来说赵构的日子会更加局促狼狈。
然而岳飞横空出世,迅速成长,成了伪齐与南宋之间最明显的差距。除他以外,韩、张、刘等人对伪齐没有优势,赵构剩下的就只有文官集团的帮助了。再对比基业,南渡以来江南历经起义与战火,残破凋敝,想要恢复元气不是短时间内能办到的。中原王朝自古以来就以经营黄河、淮河两片区域以及现在掌握在金国手里的陕西一带来控制天下,这些都在刘豫的手里,所以无论怎样对比,都比赵构强。这也是当初金国建立伪齐的初衷和信心所在。
综上所述,可以准确地复盘出当时张浚发起北伐是件何等魄力巨大的壮举,又冒了怎样的风险,至少在宋廷内部就有截然不同的政见呼声。其中就以推荐他重出江湖的赵鼎为首。
赵鼎与张浚的关系可以上溯至靖康之变开封城被攻破时,那时张浚逃入太学躲避灾祸,同行者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胡寅,另一个就是赵鼎。两人在兵祸国变之时结下了生死友谊,又在建炎南渡的整个过程中同甘共苦,私交之重宛如兄弟。但论到政见时,君子和而不同,是绝对不会因为私交放弃胸中纲领的。
说到张、赵政见的不同,具体到对伪齐的处理,张浚主张灭亡之,赵鼎不反对,但是觉得还不是主动进攻的时候。至于什么时候才能进攻,他不确定。总而言之,他要的是稳,要南宋逐步做大做强,等内部夯实到一定程度后,才会对刘豫动手。
此次张浚忤逆左相才得以出兵北伐,可以说代价重大,机会难得。谁都知道这又是一次豪赌。赌赢了宋朝国势大涨,输了的话每个人的心底都闪过“富平之败”“半天下之责”等可怕的字眼。
这一次的战争发生在长江、淮河之间,一旦失利,动摇的是整个江南,不再是川陕一隅之地!
韩世忠整军渡江,首攻淮阳。在符离之北突然间掉进了陷阱里。这里集结了庞大的伪齐军队,只等韩世忠落网。从这一刻开始,这次北伐的结局就已注定,如此重大的战事居然事先走漏消息,韩世忠被包围了。
然而韩世忠一生打的就是孤军决战,自从在黄河南岸与金军遭遇开始,他被围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哪次也没把他怎么样。这次面对伪齐重兵,韩世忠“为贼所围,奋戈一跃,溃围而出,不遗一镞”。
连个箭头都没给伪齐留下,突围中前护军骁将呼延通活擒金将牙合孛堇。孛堇是金军中的尊称,相当于宋军的太尉。
突出重围之后,如果是张俊、刘光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脱离战场,返回驻地,就此谁的命令都不听,一心替“国家”保存实力。韩世忠不一样,他生来不吃亏,被埋伏之后勃然大怒,返身就杀了回去。
一连六天,韩世忠按原定计划攻击淮阳军,他一定要拔掉这颗钉子。但是完颜宗弼和刘豫的侄儿刘猊杀了过来,众寡悬殊,孤悬江北,韩世忠陷入了必死之局,只有向江南求援了。
按辖区远近,军阶兵力,张俊责无旁贷。但是接到求援信后张俊的第一反应是韩世忠图谋不轨。如果他派兵渡江支援的话,韩世忠一定会趁机吞并那支部队,甚至杀掉主将打散士卒,对外宣称都战死了,这种事很常见。
张俊声称辖区内军事压力很大,无兵可调。
江北刘豫紧急加派军队合围韩世忠,危急中韩世忠亲自率队勒阵向前,私下里派人对伪齐军告密说:“锦衣骢马立阵前者,韩相公也。”有人提醒他这么做太危险,韩世忠坚持自己的决定,“不如是,不足以致敌”。
两军合战,伪齐军果然集中兵力攻击韩世忠,这正中韩世忠下怀。敌方有军必有将,韩世忠奋勇阵斩伪齐两员主将,率军冲出重围,带着一万多淮阳百姓回归驻地。至此京东东路的战事告一段落,韩世忠像从前一样勇猛善战,仍然是战难以胜、困不可得的天下劲旅。然而也仍然没有攻入伪齐腹地,像从前一样受阻于金、伪齐联军。
从这个角度来看,张浚的灭齐计划从一开始就失败了,接下来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岳飞身上。
岳飞在韩世忠退兵三个月后才出兵襄阳,错过了与之双路并进的机会。这在当时与史书中被广泛诟病,与他闻命即行的作风不符。
原因是岳飞的母亲突然病故了。他三日间水浆不进,泪水不干,伤痛之余严重伤害了视力。不久之后,患上了眼病。岳飞决定上庐山为母亲守孝,三年不喜乐、不劳作、不视事,非如此不足以报母恩。
大战在即,举国瞻望,张浚寄言道:“此君侯之素志也!”北伐,怎能缺少岳飞。
这次张浚组织北伐由韩世忠、岳飞出战,是有特殊考虑的。看位置,南宋如果被攻击的话,韩世忠首当其冲,因为他的背后是国都临安府。如果进攻的话,岳飞注定是前锋。由鄂州进襄阳,由襄阳进河南,直抵旧都开封城,这是最近的一条直线。
为了增加岳飞的胜算,宋廷把王彦的前副护军交给他。这位原八字军的首创者年纪很大了,健康状况迅速恶化,宋廷之前给予他独立的番号与辖区,实际上是种奖励,认可他为国征战多年,为他在世间正名,是大宋忠贞的臣子,再不是最初自发组建的义军首领。可是王彦在感慨之余变得愤怒。
他像韩、刘、张等大将一样对岳飞充满了各种偏见,岳飞曾是违逆他的叛将,两者在抗金的道路上渐行渐远。数年间岳飞声威大震,每一次的战功对他来说都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都在印证他当初是错的。
王彦绝不认错!
这时宋廷要把他毕生的心血交给岳飞,他觉得像第一次觐见赵构时汪、黄两人把他安排在贼将范琼手下当差一样,是奇耻大辱。王彦心性决绝强悍,在极大的愤怒中陡然振作,居然病痛全消,重新站了起来。
王彦辞去了襄阳知府一职,转去张浚的都督行府参议军事。上任途中经过鄂州,岳飞约他在江边一叙。江水浩**的岸边两人执手交谈,史书中没有记载他们说了什么,突然一阵江风吹来,王彦立即登船解缆而去。那船乘风鼓棹,远扬千里,很快就消失在岳飞的视线中了。
岳飞目送王彦离去,叹息此公风骨硬朗,老而弥坚,然后就发现有了点麻烦。王彦带着前护副军到临安府交给了张浚,成了都督府的嫡系。这让张浚喜出望外,手里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兵。
王彦之前的荆南府辖区就要由岳飞接管,岳家军要分出一部分兵力去驻守。这样一来,临战实力未见增长,反而分散了。
这时岳家军的兵力达到十万,将官由原来的十将扩编到三十将,每将平均兵力达三千余人。在以后还会不断扩编,直到第四次北伐时的八十四将。全军分成十二统制军:一、背嵬军;二、前军;三、右军;四、中军;五、左军;六、后军;七、游奕军;八、踏白军;九、先锋军;十、胜捷军;十一、破敌军;十二、水军。
游奕是巡回的意思,踏白是侦察兵,背嵬军是绝对主力。此时南宋四大将韩、岳的亲兵都叫背嵬军,张俊的亲兵叫银枪亲兵,刘光世的亲兵有个含义不明的名称叫亲兵部落,让人联想到他的党项血统。
当年七月,岳家军的第一波攻势由牛皋发起。他的行军方向并不是最初预定的襄阳,而是偏东方的蔡州区域,具体目标是汝州鲁山县附近的镇汝军。
这是牛皋的故乡,许多年过去了,当地仍然流传着他接连击溃来犯金军的传说,近年来他在岳家军中的军功叠加,使他的威名越发响亮。
镇汝军的守将名叫薛亨,拥兵数万人。
牛皋只有八千步卒,他主动进攻,打破镇汝军城,活捉了薛亨,重点是缴获了三百多匹战马。这是意外的收获,北宋自从党项人崛起丢失西北重镇灵州城之后,就失去了最后一块养马地。百余年间想尽办法,包括王安石变法中都有专门的一项“养马法”,也没有改善军队缺马的现象。
到了南宋,战马变得更加稀缺。以刘光世为例,五万大军战马只有三千余匹,赵构手里的牧马监要到六年之后才能达到养马一万三千余匹的规模。小小的一座镇汝军城居然能一次性缴获三百余匹战马,这本身就是一件奇功。
牛皋继续进攻,连续攻克颍昌府(今河南许昌)的大部,蔡州周边地带,迫使伪齐的军队向这个方向集结。一个月之后,岳飞率主力过江,攻击的方向是被牛皋拉空的西边,由王贵、董先、郝晸等知名主将合兵攻打虢州的卢氏县。这是岳飞事先设定的首要目标,因为这里囤积着整整十五万石的粮草。
这是岳飞最急需的物资,已经困扰他很久了。
鄂州与襄阳都不是产粮地,岳家军壮大到十万之众,每天消耗的粮草都是天文数字,战争每天都在进行,想以军队屯田不是朝夕之功。临安等产粮地在鄂州的下游,运输只能逆水行舟,彼时长江水道湍急凶险,根本供应不上。现在大举出兵,只有一个办法才能解决问题。
因粮于敌。
《孙子兵法·作战篇》中写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粮草到手,攻势豁然铺开,王贵等人迅即攻占虢略、朱阳、栾川等县,兵锋继续向西,突出虢州进入商州境内。严格划分的话,虢、商两州属陕西路,是西北方向吴玠的战区。吴玠的部将邵隆早就上书要求收复这两州,宋廷也预先批准了他,只要打下来,他就是两州的主管。
岳飞横扫整个商州,给吴玠写信要邵隆来上任,之后率军攻向顺州。顺州在今河南省嵩县西南,距离北宋原西京洛阳仅一百余里。
至此岳飞先抢到了军粮,再吸引伪齐兵力,才突然转向攻击此行的真正目标河南,完美地实现了预期目标。
这就是岳飞与同时代所有战将都不同的地方,他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动静无常,在别的将领如韩世忠总是在一城、一池、一地纠缠厮杀时,他在广阔的战区内随心所欲。
进入河南,全军的先锋是统制官王贵,打头阵的是第四副将杨再兴。杨再兴进军的速度非常快,顺州还没有得到消息就被他突然攻破,接着毫不停顿冲向下一个目标长水县(今河南洛宁县西)。
伪齐终于做出了反应,一个姓孙的都统官率领数千人迎战。杨再兴是那个时代里冲击力最强的将领,包括宋、金、伪齐在内,没有之一。这场遭遇战迅速结束,伪齐都统官被阵斩,一个统制官被活捉。杨再兴再次向西京洛阳挺进,在第二天到达长水县边界处的孙洪涧。
伪齐在顺州界内的最高长官安抚使张宣赞率军隔涧拦住了他。两军隔涧对峙,张宣赞以优势兵力排列弓弩阻挡杨再兴,他没有料到杨再兴竟然勇猛到率军强渡孙洪涧,冒着如雨点般的箭镞冲进了伪齐军中。
两千伪齐军仓皇逃窜,杨再兴穷追不舍,一直追杀到晚上二更天,顺势收复长水县,缴获了两万石粮食。这在平时是岳家军最需要的东西,可杨再兴把它们都分给了当地的百姓,因为他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即一万匹战马,还有数十万石的草料!
这是个天文数字,能让江南各大军头都眼红的重要军资,杨再兴的任务从攻城略地转成了就地保护战马,等待岳飞的主力到来。
捷报在八月末时传到江南宋廷,张浚喜出望外,岳飞真的给了他惊喜。此前他昼夜难安,反复忐忑,如果岳飞打成韩世忠的样子,他的下一步计划就没法实施了。
张浚请宋廷趁此战机,集结各路大将集体渡江,收复河南地。为此,他敦请皇帝把行在前移,因为“临安僻居一隅,内则易生安肆,外则不足以召远近,系中原之心”,如果皇帝亲临前线到达建康府,就会昭示全军决战,各大将才会不再心存侥幸。可是不出意外地又遭到左相赵鼎的反对。
赵鼎不反对行在前移,但是不能到达建康府,平江府是极限。赵构也同意了这一点。行在定于九月初一起行,出临安之前,赵构去天竺寺进香,“为二圣祈福”。出寺门时正好接到岳飞攻破京西虢州州治卢氏县的捷奏。
南宋君臣乘船沿浙西运河北上,晚泊临平镇时,赵构思忖了一整天的忧虑终于宣之于口。他把赵鼎、张浚召进御船,问道:“岳捷固可喜,但淮上诸将各据要害,虽为必守之计,然兵家不虑胜,唯虑败耳。万一小有蹉跌,不知后段如何?”
这是赵构真实的心声,他对胜利的渴望远不如对失败的恐惧。韩世忠没能深入两淮,惊险之极地退回江南,侥幸实力未损。岳飞此时深入河南境,万一失败,会是难以挽回的损失。岳飞的军队是以十年光阴不断征战扩充才组建的。十年难得,岳飞更加难得,一朝败亡,到哪里再去寻找?
这个问题赵鼎没法回答,难道要让岳飞在连胜的局面下撤军吗?那是自挫锐气,最起码会让在观望中的其他大将越发懈怠,像刘、张之辈从前就公然抗命,以后肯定变本加厉。张浚也无话可说,他没法向皇帝保证岳飞肯定继续胜利,直到收复河南。
兵凶战危,谁敢言必胜,他敢口出此等言语,就是蛊惑人君,是误国的奸贼!
一切都要看岳飞接下来的战绩。岳家军的前锋部队迅速向洛阳逼近,只需很短的时间就能抵达原西京城下。
形势空前大好,但是金、伪齐军队都不见了。完颜宗弼、刘豫、李成、刘麟、刘猊等人都销声匿迹,要知道就在几个月以前,韩世忠渡江北伐时这些人倾巢出动,围攻韩世忠,迫使其退回江南。
这时岳飞已经渡江近两个月,足够这些人再次集结兵力,有所行动了。那么他们在哪儿?最乐观的估计是他们怕了岳飞,都躲了起来。最凶险的前景是这些人设下了巨大的埋伏,就在前面不远处等着岳飞跳。
只要岳家军保持攻击态势,很快就会见分晓,毕竟岳飞出兵的本意就是摧毁一切阻碍,光复河南地区。可是西京近在眼前,粮草却快要消耗殆尽。所谓天下精兵只要有一顿饭吃不饱,战力就会迅速下降,粮草两天供给不济,到时想撤退都是奢望。
为了供应北伐,留在襄阳的岳家军已经有饿死的了,形势要求岳飞当机立断,哪怕前方有再大的荣耀与战果,都必须撤军。
九月,岳飞撤军。临行前岳飞对粮食产生了巨大的怨念,他派兵突袭了伪齐重镇蔡州,一把火烧光了那里的粮草。
岳飞携大胜之威回归江南,此战进无可挡,退无敌追,是建炎南渡以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军威与战果,宋廷主战派一片欢腾,各种惊叹赞美的信件雪片一样飞向鄂州,岳飞让他们看到了恢复中原的希望。
其中以前首相李纲的信最著名,里面写道:“屡承移文,垂示捷音,十余年来,所未曾有,良用欣快!”然而此时此刻岳飞正被目疾的痛苦折磨,病情恶化到他住的地方都要用厚重的帘幕遮住阳光。
南宋举国陷入复杂的情绪之中,主战派欢欣鼓舞,力主乘胜追击。有的人却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们认为岳飞的胜利是偶然的,就此认定讨伐伪齐甚至向金国报复已经时机成熟是荒诞的,必将招致灭亡。所以岳飞的胜利反而是坏事!
唯有张浚保持清醒,向赵构辞行返回长江防线。刘豫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伪齐必须保持对南宋的进攻态势才有存在的价值。至于女真人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一定有内幕,岳飞还没有强到让完颜宗弼望而却步的程度。
原因都让张浚料到了,首先是金国。新任的小皇帝完颜亶是女真人里的异类,他父亲早亡,被族人边缘化,导致他的学业是“不正规”的,老师是辽籍汉人韩昉。韩昉,字公美,燕京人。在本书开篇阶段他曾经出场。
当时萧皇后摄政,派往童贯军中传达辽国愿降为臣属,永为屏藩的使者就是他。当时童贯把韩昉呵斥出帐,他曾仰天悲恸:“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尔能欺国,不能欺天!”
相信在他的心中对宋朝、对汉文化都充满了怨念,可他身为辽国天庆年间的进士,入金之后任翰林侍讲学士、礼部尚书等职,都离不开“文化”二字。而在整个东亚地区,提到文化就只有一种。
汉文化。
哪怕辽、金两国各有自己的文字、习俗,但只要与宋朝接壤,发生接触,就一定会被同化。
金熙宗完颜亶自幼跟随韩昉学习汉文经史,经常到皇家图书馆稽古殿研读中原典籍,导致此人的心性、识见、审美都倒向了被女真人蔑视的宋朝一端,连带他的日常生活也大受影响。
完颜亶一个人霸占了宋徽宗的六个女儿,分别是令福帝姬、宁福帝姬、荣德帝姬、嘉德帝姬、华福帝姬、庆福帝姬。当然他的正妻是女真族人裴满氏,这女人生性泼辣,干预朝政,堪称悍妇,让完颜亶终生苦恼。
完颜宗翰觉得自己推举金熙宗上位,终结金太宗一系嗣位的希望是神来之笔,妙不可言,其实是给他以及所有的女真贵族挖了个爬不出来的大坑。
完颜亶上台不久就废除了立国之本勃极烈制度,改行三省制。这在纯技术角度上来说是正确的,但是女真贵族群体接受不了。
勃极烈制是个权力高度集中的小团体,由都勃极烈(皇帝)、谙班勃极烈(皇储)、国论勃极烈(国相)、阿买勃极烈(国相助手)等一小撮人组成,庞大的金国就由这寥寥数人管理。
女真人刚刚兴起时是可以这么做的,完颜阿骨打活着时也没问题,他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任何人敢违逆他。但是灭辽之后就不行了,疆域、人口都呈爆炸式增长,千头万绪的政务、民生、军事等问题都需要海量的官员去管理。女真人再仇视契丹人,再鄙视宋人,都必须想出办法。办法不会从天而降,以女真人奴隶制的思维方式永远给不出正确答案,他们只能向辽国人学习,使用汉族人的管理办法,于是三省制出台。
三省制,是用中书、门下、尚书三个部门作为最高权力机构,以三师(太师、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为最高官衔,管理具体办事的六部。这是纯粹的宋朝官制,但女真人宣称他们学的是唐朝,与宋朝无关。
宋沿唐规,这也是事实。
抛开表面看实质,完颜亶除了是为金国着想,更现实的目标是他的“恩主”完颜宗翰。大殿下是勃极烈制度真正的受益者,通过与金太宗的生死博弈,他已经重回权力巅峰,这让太祖系、太宗系、新皇帝都既惊且惧。谁都不想再让这位东亚第一强人继续这样下去。
完颜亶把大殿下从云中地区召来,许以国家最高职权,完颜宗翰习惯、欣慰地同意了。于是他受封太保、尚书令、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成为国相。同时卸任军职,府邸治所从遥远的云中搬到了国都里,与皇宫只有一墙之隔。
女真建国第一功臣,就这样被汉民族官场里非常低档次的手段剥夺了所有实权。等他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手里没有军队,旁边就是皇帝,他永久性地丧失了从前一呼百应,慑服金国、南宋、西夏、大理等整个天下的权柄,再多、再耀眼的头衔也于事无补。
完颜亶就此有了金太宗完颜晟一生都没有的皇帝的部分权力,缺失的那部分由完颜宗弼和完颜昌瓜分。
完颜宗翰失势直接影响到了刘豫的生存。自从他进入金国高层视野后就注定了活得艰难纠结,原因就是到底要忠于谁。
几乎全部的史书都罗列出他的颠三倒四以及短视。
他是完颜昌首先选定的,在选定做傀儡皇帝之前完颜昌就一力扶持,却被完颜宗翰截胡,强行收入囊中。他上位之后竭力奉承金太宗、完颜宗翰和完颜宗翰的亲信高庆裔三人,此外对谁都很冷淡,包括故主完颜昌。
当金太宗病危失势时,也被他抛在一边,其势利程度让人鄙薄齿冷。于是史书判定此人智商不够。
其实这个看法是错的,处在刘豫的位置上是绝对不能普遍性地讨好所有女真人,那就成墙头草了。
这时南宋强势进攻,刘豫必须做出及时的反击,但实力是硬伤,他只能向金国求援。然而女真人不理会,只是派出完颜宗弼屯兵黎阳县(今河南浚县)观望。这让刘豫心惊肉跳,决定铤而走险。
刘豫在半个月内强行签发乡兵二十万,对外号称七十万,分三路进军淮南西路,就是张俊、刘光世的防区。金国四殿下就在不远处看着他能干出什么成绩。
情急生智,刘豫“又令乡兵伪金人服,于河南诸处千百为群”。这些小部队身着女真人服饰纵马来去如风,很快张俊、刘光世得到战报,“处处有虏骑”。他们立即向平江府行在求援。
宋廷高层乱成一团,左相赵鼎和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联名给张浚一口气发了七八封信,又草拟出“条画项目”,请赵构亲笔写成手诏急寄张浚,要后者立即实施。书信和手诏的内容有两点。
第一,要诸大将撤军后退,“退师善还,为保江之计”。也就是放弃淮西,退守长江南岸;第二,火速调岳飞部增援淮西。
此外他们请赵构从平江府南撤,回归临安。
在赵鼎等人看来,北方这次进攻是对张浚发起的北伐的报复,更是之前金、伪齐联军因为金太宗去世而暂停的南侵的继续。无论哪一种都是极其危险的,南宋没有实力抗衡北方的全力进攻。
军队、行在后撤,是南宋的传统战术,用现代语言来描述的话叫“以空间换时间”,实际操作就是金、伪齐军队杀过来,南宋后退,大片疆土暂时放弃,等到敌军前进过度,战力消减时再稳住阵脚,通常那时敌军师老兵疲开始主动后撤了。南宋会随即前进,恢复对原有疆土的控制。
一来一回,南宋损失的是逃不掉的百姓和各州府的财产,军队、政府都能完整地保存下来。
这套思路赵鼎等高官认可,张俊、刘光世更加熟悉,两个人没等宋廷、张浚形成决策就迅速后撤。一边逃一边向朝廷要救兵,“皆张大贼势,争请益兵”。
在一片恐慌中张浚始终保持了清醒,他有这样和那样的毛病,很多时候不讨喜,但是从来没被吓倒过。他挺在长江防线上迅速派人了解敌情,知道了刘豫在搞什么把戏,哪有金军,都是骗人的。
张浚上书给赵构,淮西不能放弃,军队不能渡江回归江南。
“若诸将渡江,则无淮南,而江之险与敌共。淮南之屯,正所以屏蔽大江。使贼得淮南,因粮就运,以为家计,江南岂可保乎?今淮西之寇,正当合兵掩击,况士气甚振,可保必胜。若一有退意,则大事去矣。”
张浚没法离开前线去平江府亲自劝说赵构,派出了自己最得力的幕僚都督府参议军事吕祉回去再三力争,可枢密副使折彦质坚持己见,还发出了威胁:“异时误国,虽斩晁错以谢天下,亦将何及。”
大臣相持不下,唯有赵构有权决断。这次他选择相信张浚,亲手写了一份诏书送到前线,里边有给张浚的特权。
“有不用命者,依军法从事。”
张浚立即派吕祉赶往刘光世军中传诏。此时刘光世已经舍弃庐州南撤,目标是太平州。当他看到“军法从事”的御笔时吓得面无人色,急令手下的将军们:“汝辈且向前,救取吾首级!”
刘光世本人是个军中纨绔,奇妙的是他手下的将军们一个比一个强悍,偏偏还就听他一个人的命令。靠着这些人,刘光世和韩世忠结成冤家之后还能活得滋润,实话说这也是很了不起的能耐。
现在行营左护军火速杀回淮西,王德、郦琼等人在霍丘(今安徽霍邱县)与伪齐军遭遇,展开激战。在他们之前,张俊已经先一步回程,赵构下令此次淮西之战以张俊为主将,节制刘光世与三衙军统领杨沂中。
杨沂中,字正甫,生于北宋崇宁二年,代州崞县(今山西原平)人,出身军伍世家。祖、父两代都在金军入侵时战死。杨沂中身材魁伟,机敏沉稳,勇力绝人,曾公开声称:“大丈夫当以武功取富贵,焉用俯首为腐儒哉!”
杨沂中在北宋宣和年间应募从军。靖康之变后隶属张俊部下,是赵构组建元帅府时最早的班底之一。那时他整夜执戈立于赵构幕外,让离乱亡命中的赵构产生了难得的安全感。
杨沂中成名之战非常震撼,当时有剧贼李昱占据任城,大元帅府多次派兵都无法攻克。一天赵构登高望城,突然见到杨沂中率领几名骑兵披甲执锐冲进了任城。赵构目睹这几名骑士在城内纵横驰骋,力杀数百人。赵构召见时,只见杨沂中铠甲间血污满身,但都是所杀盗贼的污血,本身并无伤痕。
赵构惊喜交集,亲自奉酒给他,“酌此血汉”!
杨沂中要重返战场,赵构爱惜将才,不愿他再冒险。杨沂中断言,“此贼胆碎,即成擒矣”。果然再次冲锋,成功收复任城。
杨沂中一脸浓髯,神色雄壮,喜欢他的人叫他“十哥”。这个排名是建炎南渡之后将军大排行时搞的,从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一路排,直到最小的杨沂中。鄙薄他的人叫他“髯阉”。
此人心思精细,察言观色,是赵构的贴心人,像个太监一样听话,差别只是多了一把大胡子罢了。
杨沂中奋勇当先,渡江之后抢在刘光世之前推进到庐州北方的定远县(今安徽定远县东南)遭遇伪齐军队,是刘豫的侄子刘猊的小股前锋。
三衙军以两千名士兵接战,击溃伪齐前锋,继续向前,迎击刘猊率领的伪齐主力。两军相接之地名叫藕塘。
藕塘地处定远县东南方六十余里处。刘猊先到,率领十万之众依山列阵占据地势,阵前是规模庞大的弓箭手。这是标准的宋军临战阵型,一旦开战会有遮天蔽日般的箭雨泼洒过去,是进攻方的噩梦。
杨沂中一如十年之前的血汉,风格强硬直接,他派出五千精骑正面冲向伪齐军主阵。箭雨如约而至,宋军铁骑狂飙突进,深深切入伪齐大阵里。杨沂中乘乱孤注一掷,亲自从大阵侧方突入,关键时刻张浚部下的统制官张宗颜从背后突然出现,三方夹击,伪齐军大败,刘猊仅以身免。战场上剩下一万多名伪齐士卒“僵立失措”,杨沂中跃马叱喝,尽数投降。此外还夺得舟船数百艘,车数千辆。伪齐太子刘麟在顺昌,大将孔彦舟正围困光州,闻讯都迅速退走。
三衙军一战成名,重现北宋军界传统,禁军才是最强的作战单位。从实际意义上讲,是杨沂中击退了这次伪齐的大举进犯。
赵构格外高兴,禁军强大才是他的强大。他一边向宰执大臣们炫耀,“卿辈始知朕得人也”。一边晋升杨沂中保成军节度使,殿前都虞候兼马、步帅。
这些头衔再加上殿前都点检就是当年赵匡胤陈桥兵变前夕的军阶,杨沂中很机警地拒绝:“祖宗置三衙,鼎列相制,今令臣独总,非故事也。”这样的政治觉悟让赵构非常满意,决定重点培养,一定要杨沂中接受上述官职。
以上就是南宋中兴十三战功中排名第六的藕塘之战。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在《岳飞传》的连环画里就有《藕塘关》这一本,可见其脍炙人口,流传久远。但是在纯粹的军事意义上它的成色不高。
敌人是伪齐军,还充斥着大量的临时招募的乡民百姓。刘麟、孔彦舟的撤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岳飞已经率军渡江,即将抵达战场。
岳家军刚刚结束北伐,军队疲惫,岳飞本人病目加重,粮草也没有解决,一切迹象表明如果强行出战的话,很可能会发挥失常,动摇威名。但是赵构发来御笔要求他“戎务至繁,边报甚急,累降诏旨,促卿提兵东下”。至于眼睛的病痛,赵构随信派去了御医,“想卿不以微疾,遂忘国事”。
换成张俊、刘光世想都不想就会拒绝,理由一定花样百出,比如从马上摔下来等,一定让赵构认清现实,从此之后对所谓的忠诚勇敢不抱幻想。然而岳飞不是这样的,他强撑病体,率军渡江,按照枢密院发来的札子,“勾抽襄阳等处军马”“星夜兼程,起发前来”。
当岳家军接近战场时,淮西之战已经结束,赵构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只好再写手诏让岳飞返回鄂州。
左相赵鼎自知判断失误,尴尬中只能自我解嘲:“此有以见诸将知尊朝廷,凡所命令,不敢不从。”实际是说哪怕朝廷惊慌失措,乱发命令,将士们也只能服从,体现了领导的权威。赵构立即配合:“刘麟败北不足喜,诸将知尊朝廷,为可喜也。”这是非常高明的政治手段,不管发生什么样的糗事,转移视线永远有效。
全程回顾这场战争,本质其实是场闹剧。堂堂南宋被一些道具吓得张皇失措,上至皇帝、宰执,下至统兵大将都一度只想着逃命。这才是当时南宋朝廷的真实底蕴,如张浚、岳飞之辈仍然是凤毛麟角。
当张浚从前线回到平江府时,发现行在已经准备好南撤了。哪怕伪齐失败逃跑都不能阻止赵鼎、折彦质等人劝说赵构回临安。在他们看来,战争是非常态,行在一直驻扎在平江府等接近前线的地方,等于明白地向伪齐甚至是向金国宣战。只有返回临安,才能让形势缓和。
张浚与赵鼎发生了剧烈的理念冲突。
赵鼎从来不拒绝进攻,但是一定要在内部安定富足,兵强马壮之后再开战。这在理论上完全正确,受到官方广泛认可,尤其赵构觉得好。但张浚嗤之以鼻,试问什么情况下才能算是稳定富足呢?
北宋真、仁、神宗时代算不算?那时仍然有无数的官员列举出各项国家数据证明很穷,且内部矛盾恶化,终宋朝三百余年是中国各大王朝里造反次数最多的,没有之一,那就是说永远都不可能进攻了吧?
说到国富,汉、唐等朝代远远没有宋朝富,可是对外远征从来没有停止过,彼时汉唐君臣为什么不说先安内,再抑外?
具体到这次战争,赵鼎等人简直一无是处,尤其是调拨岳飞部仓促东上,当时张浚就强烈反对:“俊等渡江,则无淮南,而长江之险与敌共矣。且岳飞一动,襄、汉有警,复何所恃乎?”
拆东墙补西墙,好几次总是调岳飞补防,真要是被金国抓住机会突袭鄂州,到时才是灾难。
凡此种种,赵构不得不支持张浚,“却贼之功,尽出右相之力”。此言一出,赵鼎羞惭之余,体现了合格大臣的基本素质,即在任何情况下都坚持自己的政见主张,绝不受任何外力影响。
他继续和张浚全方位作对。
张浚提出国家的下一步目标。第一,行在留在平江府,不回临安。“天下之事,不倡则不起,三岁之间,陛下一再临江,士气百倍。今六飞一还,人心解体”;第二,乘胜进击河南,灭伪齐抓刘豫,复开封旧京;第三,罢免刘光世军职,收编行营左护军。
第一件事得到了赵构的首肯,赵鼎无可与争。后两件赵鼎都不同意。赵鼎认为伪齐是几上之肉,随时可斩,对南宋没有威胁,留着它作为宋金之间的屏障才是最佳选择。至于夺刘光世军职是件很凶险的事。
“且刘光世军下统制、将辖、士校多出其门,若无故罢之,恐士卒惧而不安。”
张浚大怒,留伪齐作为宋金间的屏障,一看就是宋朝初年时留北汉在辽与宋朝之间作缓冲的故技,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宋朝只有黄河区域的疆域,两淮与江南、两广、蜀川都没有征服,只能先征服南方增强国力,再回头向辽开战夺回燕云十六州。留着北汉是防止契丹主动南下的不得已办法,怎么能与现在相提并论?
刘光世的问题就在于赵鼎的忧虑,正因为他的军队已经是私军的实质,才必须夺权罢免,不然的话长此以往将助长武将气焰,不要忘记宋朝国策的核心就是防止武人专权,军队必须掌握在帝王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