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朝堂,赵鼎“疾速赴行在”,连夜赶路进了临安城。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急,临安城又没出事,宰相也不是来晚一步就能被谁抢走。《宋史》中总是会有这样无厘头的记载,个人觉得就是文臣当道,干不出什么大事,又想着与众不同,才故意炫一下本来平平无奇的过程,一定要弄出点色彩才满意。
国政当务之急是填补淮西军留下的空当,防备伪齐军乘虚而入。然而史书中浓墨重彩记录的是赵鼎如何为张浚的结局画上句号的。
赵鼎问赵构,现在因为淮西兵变,朝野人心惶惶,陛下想过怎么解决吗?
赵构说会下罪己诏,等“行遣张浚了,降诏”。
赵鼎:“浚已落职。”意思是都降职罢官了,就不要再远窜岭南了。
赵构:“浚误朕极多,理宜远窜。”
赵鼎:“浚母老,且有勤王大功。”
赵构:“勤王固已赏之为相也,功过自不相掩。”
截止到这里,条理清晰,说理有据,下面的就不同寻常了。
赵鼎提醒皇帝要注意军方动态。赵构立即变得严肃,又有什么情况了吗?赵鼎说淮西之变的错误在军方,是军队骄横的表现。朝廷典章规定,君上做出的决定,军队都必须遵从,这是最基本的君臣之道。
赵构感到迷惑:“我同意,可这与远窜张浚有什么关系?”
赵鼎继续说“理”,淮西军因为将领职务调动就叛国,这是淮西军的将领平日里纵容军队的后果。这股歪风邪气必须刹住,其他军队都在看着,朝廷绝不能示弱,不然后患无穷。所以不能过分处罚张浚,要确定军方是第一责任者。
赵构豁然开朗,拍案叫绝。
至此张浚不必远窜岭南了,改成“责授左朝奉大夫、秘书少监、分司南京”,贬至永州(今湖南零陵)居住。总结一下,是张浚因为个人私欲膨胀导致国家损失五分之一的兵力,但为了能继续有效地控制军队,所以从轻处罚他。也就是说,不管文臣怎样犯错,都要由武将们买单。
真是吊诡。
通过这件事赵鼎收获了一片赞叹之声,官场感慨:“鼎不负德远(张浚字),德远负鼎。”赵构也给予了进一步的信任,“卿既还相位,现任执政去留惟卿”。这是组建内阁的专断之权,谁也没法料到,赵鼎的选择居然是“秦桧不可令去”。
他选择的是秦桧!
像之前的张浚一样,他也只选了一个执政伙伴,还是秦桧。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以张浚与赵鼎的生死之交,加上赵鼎刚刚挽救过张浚的岭南之难,张浚都没有告诉他秦桧是个怎样阴险黑暗的人吗?
赵构是知道的,也不提醒赵鼎?
历代史书的答案是秦桧骗术高超,张浚、赵鼎甚至赵构都接二连三地上当了,看结果这个猜测是成立的,但是往前翻一下会有真相。秦桧之所以咸鱼翻身,是完颜昌在金国重新掌权。
这才是张浚在罢职时沉痛控诉也没让赵构警醒,赵鼎上任要重用秦桧,赵构也无动于衷的真相。
赵鼎重登相位,南宋进入了一个平稳期。一来是赵鼎的本性就是个稳字,安内高于一切;二来淮西兵变之后军力急剧下降,只能防守。在这个指导思想下,他与秦桧协力使皇帝答应回跸,即返回临安。
绍兴八年(1138)二月,南宋行朝迁回临安。对此,稍后出现的理学大宗师朱熹在《朱子语类》中评价道:“自平江再都建康,张德远极费调护,已自定叠了。只因郦琼叛去,德远罢相,赵公再入,忧虞过计,遂决还都临安之策。一夜起发,自是不复都金陵矣。”
从这一刻起,在南宋君相心中北伐不再是选项,大政方针改为苟安一隅。
古今中外做大事的人普遍都迷信,无论是皇帝、宰相、大将军或者大商人,都服膺于命运。
翻遍史册,每一个大人物登上舞台都历经无数巧合,他必须得是命运的宠儿,才能显现出本身超凡的本领。而命运千转百回,谁也无法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这一特性让绍兴八年前后的长江两岸都坐上了过山车。
淮西军变,郦琼率领行营左护军全体渡过淮河投降伪齐,刘豫惊喜若狂,“乃命粉饰门墙,增置仪仗,以待其来”。郦琼到了之后,立即授以高官,同时派户部侍郎冯长宁出使金国,向女真人报喜。如今此消彼长,齐国国势骤强,他一定会打过长江,灭亡南宋。
然而金国毫无反应。
金国内部权力结构遭到再次洗牌,金熙宗的政治手段震怖所有女真人,这个被定性为傀儡的小皇帝居然把完颜宗翰的势力连根拔起。他先是**完颜宗翰以军权换政权再调进京都,之后大王子处处受制,在淮西兵变前夕连首席亲信高庆裔都保不住。
高庆裔等宗翰系高层被下狱定罪,绑上法场问斩,金熙宗还偏偏给予完颜宗翰特恩,允许他去法场送行。
女真建国第一功臣完颜宗翰,目睹亲信被杀头却无可奈何,活生生地被气死了。“粘罕以庆裔故,绝食纵饮,恚闷而死,虽非梃刃所及,似站非正命也。”
金国权力三足鼎立,一方高高在上,以金熙宗为首;一方是太宗系,以完颜昌为首,他们对外温和,甚至主张与南宋议和;一方是太祖系,以完颜宗弼为首,主张继续扩张,对外唯有战争。
太祖系与太宗两系势如水火,按理说金熙宗出身太祖系,是金太祖的长房长孙,有他支持,完颜宗弼必然会压制太宗系的完颜昌等人。然而权力的奥妙在于平衡,金太宗归还帝位的让步过于巨大,直到这时完颜昌仍然在吃红利。
太宗系暂时占上风。
但是在一件事上女真人内部意见是统一的,那就是命令刘豫立即解散投降过来的原南宋淮西军!
刘豫蒙了,这怎么可能?为什么要解散这支有史以来最精锐的降军呢,用它去攻打南宋不好吗?以南宋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军队去攻打南宋曾经的防线,是何等的快意,为什么要解散?
事实上铲除伪齐在完颜宗翰倒台之前就在女真人内部达成共识了,淮西军投降是导火索,加速了这个运作,理由是一旦等刘豫消化了淮西军之后实力大增,再想铲除搞不好就会是场战争。
淮西兵变后三个月,金国太宗系首领完颜昌与太祖系首领完颜宗弼联袂抵达开封,伪齐太子刘麟接驾被当场绑俘,女真军乘乱突入皇宫,囚禁刘豫。刘豫惊愕之余仍然摇尾乞怜:“父子尽心竭力,无负上国,唯元帅哀怜之。”
完颜昌为人宽厚,面对过期走狗也解释了一下。原文非常精彩。
“刘蜀王,刘蜀王,尔犹自不知罪过。独不见赵氏少主出京日,万姓燃顶炼臂,香烟如云雾,号泣之声闻十余里。今废了尔后,京城内无一人为尔烦恼。做人犹自不知罪过。朝廷还尔奴婢、骨肉,各与尔父子钱物一库,煞好。”
刘豫全家被女真人北迁到临潢(今内蒙古巴林左旗附近),不久病死。伪齐就此覆灭。
这真是福兮祸兮难以捉摸。当南宋痛失淮西军时,又怎能想到这是伪齐的催命符呢?当刘豫扬扬自得地向主人报喜时,又怎会想到转眼就因此而灭亡。
伪齐覆灭得风平浪静,深层原因并不是完颜昌所说的刘豫不得人心,而是从黄河至淮河等广大的区域内百姓们活得太痛苦,他们一直受着三方面的同时压榨。女真人、伪齐,偶尔攻进来的南宋,哪一方都抓他们的壮丁,要他们的钱粮。想用人心向背来概括他们实在是形而上了,现在少了一个地头蛇刘豫,他们只有高兴。
尤其是女真人还给他们主动减压。金军在开封城中宣扬:“自今不用汝为签军,不敢汝免行钱,不敢当五厘钱,为汝敲杀貌事人,请汝旧主人少帝来此住坐。”
原伪齐的汉属官员也随即下令:“齐国自来创立重法,一切削去,应食粮军,愿归农者许自便。齐国宫人,检刘豫所留外,听出嫁。内侍除看守宫禁人外,随处住坐。自来齐国非理废罢大小官职,并与叙用。见任官及军员,各不得夺侵民利。自来逃亡在江南人,却来归投者,并免本罪,优加存恤。一应州县见勘诸公事,不得脱漏。”
这并不是强盗发善心,实际的原因错综复杂,每一方势力的视角都很片面,但是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远在江南西湖之畔的赵构突然间能对金国说出:“河南之地,上国既不有,与其付刘豫,曷若见归。”请把河南那片土地白白地还给我!
这句话震惊了整个南宋,每个人都觉得皇帝是发疯了,女真人与宋朝仇深似海,从来都只有抢劫,怎么可能白送?但更让人崩溃的是完颜昌得讯之后居然派宋使王伦回国,带给赵构一句话。
“好报江南,既道途无壅,和议自此平达。”并且附带了和议条件,“许还梓宫及皇太后,又许还河南诸州。”
完颜昌不仅同意了,还主动加码多给了很多东西,满足了赵构以及宋朝最看重的孝道,把赵佶的尸体和赵构的生母韦氏都一起归还。
这让南宋不敢相信,回忆一下之前的和议条件,是要赵构销帝号,退到福建、两广、海南岛一带等,与现在比不啻天壤之别,而原因在哪里谁也没分析出来。毕竟由张浚组织的进攻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摧毁什么。
赵构不想这些,他以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感或者消息开启了议和之端,进而给出了指导思想。“朕以梓宫及皇太后、渊圣皇帝未还,晓夜忧惧,未尝去心,若敌人能从朕所求,其余一切非所较也。”
前边说的是个“孝”字,是之所以议和的原因。后面则是要求不惜一切代价促成。
王伦、高公绘回朝仅四天,赵构就任命他们为大金国奉迎梓宫使、副使,再次出使金国,敲定和议。
之所以这样匆忙,是朝野在瞬间就沸腾了,无论文武,每个官员或同意或反对,都不顾一切地趋向了极端。
宋朝军方的怀疑是此前宋朝在淮河、秦岭一线与金国对峙,金国找不到重创宋朝军队的机会,想借此把宋军骗到中原地区决战。
持此意见的是韩世忠、岳飞。两人在伪齐覆灭之后积极招降各方势力,一批批的归正人投奔沿江驻军。在原南京应天府,赵构登极的地方,两万伪齐军起义,蔡州知州刘永寿等人杀金将兀鲁,率众投奔岳飞。
岳飞上书:“宜乘废豫立之际,捣其不备,长驱以取中原。”情急之下,岳飞给现任宰执王庶写咨目(公文)说:“今岁若不举兵,当纳节请闲。”纳节,指上缴武胜、定国两镇节度使旌节。
看来他仍然没能吸取之前辞职守孝的教训。
文官们的反弹更加剧烈,“物议大讻,群臣登对,率以不可深信为言”。这大出赵构的意料之外。回想之前金、伪齐联军进攻时,百官要“散百司而他幸”,对宋朝毫无留恋,对外敌不想抵抗,现在不需要风险就能恢复疆土、迎回父母,百利而无一害,为什么要反对呢?
赵构频频大怒,“意坚甚,往往峻拒之,或至于震怒”。搞得首相赵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和稀泥。
争吵中,北方传来消息。完颜昌派出一个使者名叫兀林答赞谟,也叫乌陵思谋,与王伦一起南下,协商议和。这像在池塘里扔了一颗炸弹,所有物种都跳了起来,喧嚣不止。这时南宋的宰执有四人,按职务顺序排列是:赵鼎、秦桧、刘大中、王庶。前三人以赵鼎为首,紧密团结,王庶被孤立。
王庶此前是鄂州知州,是岳飞的同事兼部下,两人志同道合,是坚定的主战派。王庶指出这个叫乌陵思谋的使者本身就是不共戴天的国家仇人,就是这个女真人在开封陷落时搜括百姓,抓捕皇族,干尽了坏事。
王庶倡议抓住这个死敌,先报仇于万一。这样的话“彼必加兵,我则应之”,是为上策。
赵构凄然摇头,王庶你忘了,我的母亲、你的太后还在北国受难,眼下是唯一能接她南归的机会。杀了这个使者,一切都成泡影,朕以孝治天下,这点思母之心,你不能成全吗?
赵构泪如雨下,御座下百官只好一起悲伤。这是百试百灵的招数,然而这一次有人反对。
北宋宣和六年恩科状元,时任左朝奉议郎冯时行请皇帝回顾秦末楚汉相争的一段。当时项羽抓住刘邦的老爹,威胁不投降就煮了他。刘邦不仅不慌,还笑着说:“吾翁即若翁,必欲烹尔翁,则幸分我一杯羹。”项羽搞不定刘邦这个泼皮,只好放人了事。
冯时行说宋、金交恶比楚汉相争还要凶险,两个民族不死不休,怎么能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要求整个民族屈服?况且屈服带不来平安,更没法平等。皇帝应该向刘邦学习。
赵构神色惨变,以袖遮面,“杯羹之语,朕不忍闻”,颦眉蹙额,离座而去。群臣只能相顾失语。
监察御史张戒警告说,“我今未有以胜虏,而虏初非惮我……此正所谓无方之礼,无功之赏,祸之先也”“臣恐不足以讲和,而适以足招寇”。这在后面一一被现实验证,可在当时都说给了空气听。
赵构的第三次痛哭发生在接见金国使者时的金殿上,当时他“哽咽,举袖拭泪”,向乌陵思谋询问:“太后及渊圣圣体安否?”
这让乌陵思谋实在很为难,难道他能说你家女性亲友团洗衣服很卖力,洗出很大的成绩,你家的男性亲友团在十多年的田间劳动中,已经都成了优秀的农民,这不是逼着赵构骂人吗?
乌陵思谋回答得很职业:“但望和议早成。”
赵构立即跟上:“切望留意。”
这两句就达成了此次金使的出使任务,因为这次就是敲定态度,下一次才是商议具体条款。
赵构派专人护送金使回国,随行的南宋使者王伦,副使蓝公佐带去了南宋方面由首相赵鼎亲自厘定的条项细要。其中包括“银、绢各不过二十五万匹、两”的岁币,由于黄河因杜充决堤改道,宋金以黄河为界,“须是旧来浊河”“须是尽得刘豫地土”,不同意金国对赵构“行封册,移损尊称”等。
两国使者北上,赵构勒令沿途南宋官员,尤其是鄂州、镇江方向的军队,不许寻衅滋事。这很必要,很多年前韩世忠曾经亲自带人在半路上埋伏,想要杀掉当年的金国使者,由于对方临时改道才没得手。
综上所述,赵构的操作堪称神迹。他在金国政坛动**、国策改变之际突然提出了妄想般的要求,却正中金国当权者的命脉,得到了圆满的答复。接着在本国几乎全体官员都反对的情况下,以一己之力强行推动和约的进行,这在之前的宋朝是不可想象的。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包括开国太祖赵匡胤在内能做到这一点。
那么首先他是从哪里知道金国最高层政局变动的,能远隔千里之外提出“过分”至极的要求,匪夷所思般获得同意的呢?他当然没法像巫蛊、神仙般未卜先知,这类事情古今一样,最高层的当权者们之间的联系可以在一段时间里隔绝如水火不容,也能随着事态的变化随时沟通,迅捷隐秘到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
联系到秦桧的留任,事实昭然若揭,是完颜昌又找上了他,先传递过来金国的愿景,赵构求之不得,就此达成默契。实际操作上金国作为上位者,需要赵构主动要求,才一口应允。
和议进行到这一步,终于到了最艰难的阶段,赵构压服文官集团相对容易些,而军方的态度会有很大的变数。赵构下令东南方向的三大将率亲兵觐见。
到得最快的是张俊,其次是韩世忠,岳飞走得最慢。态度决定一切,这无形中又是一次向皇帝靠拢的选拔赛,排名与宠信的程度成正比。
张俊在淮西兵变时吓得丧魂落魄,“擅弃盱眙而归”,私自从前线逃跑。宋廷彼时震怖于淮西军整军叛变,对张俊根本不敢追究。此时他精准地摸到了赵构的痒处,第一个赶到,保证拥护皇帝的每一个决定。
这让赵构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对军界做出重新划分。如果说在绍兴七年以前,岳飞一度是赵构最倚重的大将的话,那么绍兴八年以后,张俊重新成为最受器重的军人。
南宋武宁、安化节度使,京东淮东路宣抚处置使,少保韩世忠的亲兵进临安城时以铜面具遮脸,全身铁甲,沉默不语。
这也是韩世忠此行的态度。赵构问及他对议和的态度,韩世忠只有一句话,不可和,愿决战时把最重要的地段交给我。赵构点头叹息,韩世忠忠勇过人,朴拙出于天性。当年苗刘兵变平叛救驾之功犹在眼前,这时虽然桀骜,就随他去吧。
岳飞姗姗来迟。他在八月上旬接到金字牌快递的枢密院札子,启程后不断上奏,要求“屏迹山林”。这是履践他不出兵即纳节请闲的诺言。赵构一次次地降诏不允,让他越发愤郁,走了多半个月才到达临安。
赵构询问他的意见,岳飞斟词酌句地回答:“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世讥议。”之后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这一刻真正的分歧是政治正确,还是军事正确。历史的进程告诉我们岳飞的话百分之百的正确,那么又何来其他的正确呢?可这就是客观存在,被古往今来每一个民族的每一个时间段证明过,从长远来看无比正确的事,对当时来说并不是最优选项,尤其是针对某个特定人物来说。
当天岳飞离开了皇宫,身后是两道冰冷仇视的目光。一道来自赵构,岳飞再次让他失望了,哪怕岳飞的预测像之前淮西兵变时一样准,也不是他渴望的臣子。他发现岳飞和李纲一样,都是在为国家民族尽忠,不是为他服务。
另一道则是来自副相秦桧。秦桧在乱世宦海中几经蹉跌,已经三次位居次相,距离权力之巅只差一步。然而尺水之阔,天堑之远,他阿谀张浚,尾附赵鼎,以柔佞示人,连何时自立门廷都遥不可知,从何谈到位极人臣的首相?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完颜昌执掌金国大权,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主动与南宋议和,而赵构议和之心迫不及待,两者叠加,秦桧决定不顾一切赌了。岳飞注定要坏他的事,一定要除掉。但眼下不急,真正急需处理的是赵鼎。
秦桧,终于开始了他的罪恶之路。
时下宋廷四位宰执中秦桧位居第二,下面是参知政事刘大中,关键就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时刻与赵鼎同进退,再加上秦桧也站队赵鼎,才造成首相大权独揽。不然的话,宋朝的制度核心就是制约,连皇帝的权力都被约束,首相更别想说一不二。
秦桧暗地里做了很多预先准备,在工作上“并相之后,复不敢专,唯诺而已”,成功地麻痹了赵鼎,私下里培植党羽,侍御史萧振就成了他的爪牙。萧振弹劾刘大中侍父不孝,“所以治家者如此,何以为国;所以事父者如此,何以事君”。这个罪名太大,刘大中别说任相,连为官都不够资格。
刘大中上奏辞免,在十月出知处州(今浙江丽水)。
萧振对外宣称:“某只论刘参政,如赵丞相不必论。”言外之意是对赵鼎有很深的敬意,虽有弹劾的材料,但不行使言官的权力,希望首相大人自己辞职。一时间临安城里流言四起,“赵丞相乞去矣”“赵丞相搬上船矣”,秦桧这些年暗中扶持的魑魅魍魉都在兴风作浪,“百计摇撼”。
光是这样,是动摇不了相位的。关键时刻秦桧亲自登场,某一天宰执们向皇帝汇报完工作后,按班辞退,秦桧请求赵构将他单独留下。他强调“臣以为讲和便”,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建议:“讲和之议,臣僚之说皆不同,各持两端,畏首畏尾,此不足以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陛下英断,独与臣议其事,不许群臣干预,则其事乃可成,不然,无益也。”
这是一个代价巨大的赌博,以秦桧的政治前途、身家性命赌赵构对议和的盼望程度。联系到此前分析出的和议之所以出现的内幕,赵构是以秦桧为桥梁联系到了完颜昌,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那么此时此刻秦桧的所谓赌博,还有风险吗?
当然有,政局变幻无常,今天看似稳赚的,随时都会断崖式倒塌。敌对两国的君主的幕后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动辄万劫不复,秦桧想侧身其间是要冒真正的大风险,随时会倾覆在两方君主的动**波澜之间。
为此秦桧要穷尽心力通算所有可能。
秦桧先复盘赵构的人生,从扬州逃跑之后赵构就一直在求和,这时终于盼到了曙光,却被无数的臣子反对阻挡,这是怎样的烦躁急迫?尤其是赵鼎,不说反对却在枝节问题上斤斤计较,更是让人心焦难耐。如果这时有人冲出来对赵构说都交给我,然后一力促成,赵构会怎么决定?
会同意。
果然赵构说:“朕独卿。”完全答应了秦桧。
此时此刻,秦桧貌似赌赢了。他和赵构都想不到这只是合作的开始,要到后面几年秦桧理解到赵构深层次的恐惧之后,两个人才真正把民族和国家都推入了深渊。
具体到此时,秦桧胆战心惊之余得到了承诺,却突然间拒绝了。“臣亦恐未便,欲望陛下更精加思虑三日,然后别具奏禀。”
此处掌声必须响起,每临大事有静气,秦相公没有急吼吼地就此纵身上马,而是再次对赵构长期忐忑恐惧的心理进行梳理。事要三思,以免后悔。
赵构欣然同意。
三天后,秦桧再次觐见,赵构表示和议不变,信任不变。秦桧仍然摇头,古人云事不过三,请赵构静心深虑,再思考三天。
赵构同意。
又三天后,两人相见,赵构决心越发坚定,秦桧方取出奏札“乞决和议,不许群臣干预”。至此秦桧独相内定。针对这一幕,绝大多数史书认为秦桧在贬谪的几年里变得老谋深算,不像从前那样才出山就搞独裁。九天之间就获得了皇帝的绝对信任,胆识、手段、耐性都出类拔萃。
其实事情没这么高深复杂,自从赵构执政以来反复无常,出尔反尔的事屡见不鲜,尤其是出错之后既迁怒,又委过,办事的人苦不堪言。秦桧是翻过跟头的人了,议和的事再重要,也得先确保自身安全才行。
另一边,谣言也把赵鼎解决了。当此景况,赵鼎和他的幕僚们觉得保持尊严的唯一办法就是辞职。赵构没有再三挽留,立即就同意了,在刘大中被贬外放的十余天之后,赵鼎就知绍兴府。
赵鼎离京那天,秦桧难忍长时间伏低做小积压的怨毒,拉着王庶去饯行,要目睹昔日长官倒台才算出气。
王庶满心悲凄,他清楚随着赵鼎的离开,南宋对外只剩彻头彻尾的软弱,连叽叽歪歪的声音都没了。“公欲去,早为庶言。”你倒是早点告诉我啊。
赵鼎满脸倨傲,“去就在枢密,鼎岂敢与”!秦桧是枢密使,行右相权,这是当面指责秦桧搞小动作,阴谋害人。至于倨傲,是因为他是“名相”。赵鼎在当时及后世都被推为名相,负才学,尚气节,倜傥不群,易退难进,名节稍微见辱,立即主动辞职。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倨傲。
秦桧像没听见一样,微笑着走上来送行。赵鼎一揖登船。秦桧偏不放过他:“已得旨,饯送相公,何不少留。”
赵鼎大怒,只要设宴,必有大批官员作陪,这是要他加倍地难堪。“议论已不协,何留之有!”呵斥船家开船,再不停留。
秦桧也恼羞成怒,“桧是好意”。叱令从人撤收筵席。
王庶是最后一位持异见的宰执。赵鼎走后,王庶重申自己对议和的态度,他公开声明“遇有和议文字,许免答书”等要求,违抗赵构的皇命。同时严厉斥责秦桧:“公不思东都抗节存赵时,而忘此敌耶?”
你忘了在故都开封时面对金军的刀兵,你是怎样挽救赵宋江山的吗?此言一出,是夸赞追忆还是挖老底,让秦桧愧怒交集,忍无可忍。王庶在十一月时出知潭州(今湖南长沙),随即降为宫观官散职。
不久金国的使者回来了,带来了议和的具体条款。
金国使者张通古的头衔是“诏谕江南使”。也就是说,南宋根本不是国,而是江南。这次的文本不是地位对等的国书,而是对下位者的诏书。
张通古每到一处州县,必坐于公堂正中,南宋官吏陪坐末席,以迎接天子诏书之礼相见。也就是说,南宋的官吏们得向他跪拜叩首。他受礼之后还要宣称,金国本身是不想搞什么和谈的,是南宋的使者“百拜恳告,不得已而来”。
等金国使团到达临安之后,赵构要升正殿,拜于张通古脚下,奉表称臣,受金国诏书,从此成为女真人的臣子,才算礼毕,和议才能达成。
这都不如伪齐。刘豫是金国的“子皇帝”,最起码还是个皇帝,赵构却只是金国的臣子,在身份上卑微到底。
这些条款迅速传遍江南,官民都愤怒了。江南重镇平江府知府带头拒绝接待金国使者。想叩拜,做梦!临安降旨申斥,知府索性辞职。随即一场空前猛烈的官场风暴席卷南宋。
前首相李纲上书:“自古夷狄陵侮中国,未有若斯之甚者。今陛下藉祖宗二百年之基业,纵使未能恢复土宇,岂可不自爱重,而怖惧屈服,以贻天下后世之讥议哉!陛下纵自轻,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后世史册何!”
这是不顾忌赵构的皇帝身份,不留丝毫余地地斥责,近乎有失臣节。这样的文字很多,迅速风行天下,可是都没有得到回应。这是赵构的特权,他可以把奏章封回、留中、不报,每一种都能让满腔怒火胎死腹中。
可这一回不行,他城门失火,连最听话的禁卫军都打上门来了。临安禁军三衙长官,殿前司公事杨沂中,侍卫马军司公事解潜,侍卫步军司公事韩世良,一起去都堂去找首相秦桧,以及首相的大爪牙御史中丞勾龙如渊。
他们说一旦皇帝以臣礼受诏书,天下军民不服,因而闹事的话,三衙军没有把握平息暴乱。并且提出一个问题:“盖缘有大底三个在外,他日问某等云:尔等为宿卫之臣,如何却使官家行此礼数?”
三个大的,是指在外的三大将。三位禁军大统领看似逼宫,其实色厉内荏,只是在提醒危险在哪里,到时出事别怪我们不给力。秦桧不屑一顾,打发走人。说到底军方的压力还是太小了,要是苗、刘复生,且看君相嘴脸。
可是文官集团的怒火是无法忽视的,最先站出来的是礼部长官。金国以臣奴之礼肆压江南,正是礼部的职权范围。礼部侍郎、兼侍讲张九成先去见了赵构,很平和地提出反对意见,转身去找秦桧时,立即变得冷若冰霜。
秦桧眼见形势不对,抢先开口:“大抵立朝须优游委曲,乃能有济。”这是在说治国纲领,优游指清闲悠闲,委曲是曲意迁就,眼下时局,只有这两样才能让国家受益。
张九成冷笑:“未有枉己而正人。”这句话出自《孟子·万章上》,全句是:“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秦桧饱读诗书,立即知道张九成要说的是下半句。
现在南宋要自辱以待金国,是得不到“正”的结果的。这是对国家时政的否定,而上一句更是对身为首相的他当面辱骂A你本身就是个不正之人,居然敢对我说三道四!
秦桧如遭雷击,这是史无前例的侮辱,是自从宋朝立国以来百余年间所有宰执们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奇耻大辱。宰相礼绝百僚,他居然被下官当面辱骂,这是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但这也给了他口实,走正常程序罢免张九成。
继任的礼部侍郎名叫曾开,上任伊始就激烈反对议和,“信其诡谋,侥幸讲和,稽之前古为可忧,考之今事为难信”,“忘大辱,甘臣妾,贬称号,损金帛,以难得之时,为无益之事,可不为恸哭流涕哉!”
眼见此人更加难缠,秦桧直接收买,说皇上以宰执之位以待。曾开不为所动,问这次议和的体制是怎样的?秦桧无奈举了个例子,就像我朝与高丽。曾开大怒,高丽对宋朝一向称臣,可两者不接壤,宋朝无法真正控制对方,这和宋金两国的关系能类比吗?稍加一句,曾开之前是在直学士院上班的,学识卓然,他当场引经据典驳斥秦首相,从古人的正义正理开始上课。
秦桧被气得发抖:“侍郎知道古时的事,唯独我秦桧不知道吗?”接着就被曾开抓个正着,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桧急怒攻心,声称这是陛下所决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桧只想成就国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礼部侍郎被迅速罢免,第三位上任者名叫尹焞。尹焞是北宋圣人程颐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赵构觉得儒道正宗的程圣人门下一定会尊王守法,与皇帝步调一致。却不料尹焞的攻击才最致命。
尹焞抄录了《礼记·曲礼》中的一句话寄给赵构。
“《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现在金国与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吗,不反兵了吗?反而要议和,这样做你有孝、礼吗?要知道国之大事,无非“礼”“孝”二字!
赵构焦头烂额,体无完肤,他一直都以所谓的“孝”来当挡箭牌,这时根本无从解释,无法掩饰,能做的只有尽最快的速度罢免尹焞。
礼部成了赵构、秦桧挥之不去的梦魇,为此秦桧重提修政局旧事。这回不大张旗鼓,他悄悄地提供了一份名单,上面是勾龙如渊、施廷臣、莫将、沈该等亲信,请赵构安插进重要部门。
文官集团立即识破了秦桧的意图,由兵部侍郎、权兼吏部尚书张焘带头,合兵部、吏部、刑部、礼部四部之力集体上书反对,秦桧结党营私,居心叵测,这些人升官,我们立即辞职。
赵构呆了,这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他可以很轻松地任免某一部门的长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体辞职是他没法承受的,国家大半职能会瞬间瘫痪。
除此之外,宋朝的国家干部基地,馆阁方面胡珵、朱松(朱熹父亲)、张扩、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联名上书,哪怕不要前程也要弹劾秦桧。这些人都是宋朝未来宰执人员储备,身份与人脉在求学时代就非同小可,社会影响力尤其巨大。此时火力全开,瞬间引爆外界舆论。
其中以范如圭的文字最犀利,他单独写了封信给秦桧。“……犯众怒,陷吾君于不义,苟非至愚无知,自暴自弃,天夺其魄,心风发狂者,孰肯为此。必且遗臭万世矣!”
秦桧的风评史无前例地恶劣,依照宋朝官场惯例,他必须辞职。馆阁人员击中了新任首相的要害,然而秦桧不为所动,他是何许人也,经历过在北方为奴的残酷屈辱,怎么会把这点小把戏放在眼里。
眼下局势,能让他下野的只有皇帝,而皇帝与他刚刚结盟,所以结局早已注定。赵构、秦桧在正式场合以工作谈话的方式讨论了解决这次危机的办法:“待疆事稍定,须当明政刑,以未劝惩,庶几不变。”等议和的事办成了,再秋后算账。但是足以颠覆他们地位的危机突然袭来。
监察御史方庭实上书,“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纵未能率励诸将,克复神州,尚可保守江左,何遽欲屈膝于虏乎?陛下纵忍为此,其如中国何?其如先王之礼乎?其如百姓之心乎”?
赵构震惊,终于有人公开蔑视他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皇权了。这是一记提前敲响的丧钟,他之所以能立足江南,控勒众大将,靠的就是文官集团的支持,现在已有分崩离析的趋势!没等他作出反应,更强烈的一波动**开始了。
临安城里各大主干道、显要地段,出现了大批的榜贴,上面写着:“秦相公是细作!”
秦桧心惊胆战,赵构更加惊慌,他没有忘记就在十几年前,江南曾经出现过的声势浩大的反抗他父亲的花石纲等恶政的方腊起义,眼下他的作为比赵佶更加恶劣,赵佶要汉人的钱,他要汉人的脊梁!
要军队介入吗?自淮西兵变以来,他最担心的就是军队。剖析心理的话,他在兵强马壮的现在,仍然不惜卑躬屈膝向女真人求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不信任自己的军队。试想如果他的军队在北伐中不断壮大会是怎样的局面?
是金国的末日,还是他赵构的死期?!
两难中,赵构等到了议和事件中来自文官集团的最强烈攻击,这一次他和秦桧都承受不住了。
胡铨,字邦衡,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非科班出身,以贤良方正被举荐跻身官场,时任枢密院编修。这是个没有多少实权的位置,相当于国防部里的一个科员小干部。他写了一份奏章,字数不多,与当时动辄万言以上的文章相比,实在是很不起眼,但要看他写的是什么。这是光耀整个两宋三百余年的气节与愤慨,每个中国人都应该阅读。
戊午上高宗封事
臣谨案: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
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虏,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丑虏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腹心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
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传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虏可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这篇讨伐投降卖国主义的檄文一问世立即四方传颂,宜兴一位叫吴师古的进士出资刻板印行,让它以最快的速度风行全国。
讨伐秦桧的声浪达到了最**。
世人皆曰可杀,初入相府的秦桧顶不住了,然而想议和就缺不了秦桧。赵构习惯性地动了杀机,潜藏心底深处的真实一面浮出水面,胡铨想成陈东第二,那就成全他!赵构清楚地记得,称帝初期,他之所以能顺利地从虏骑肆虐的北方迁到扬州,就是他毫不留情地斩杀陈东、欧阳澈,震慑了整个官场。
那么,杀!
然而秦桧反对,他不得不为自己考虑。这时赵构为了议和顺利不惜大开杀戒,处理得越凶残,一旦进程波折,他自己受的反噬就会越苛酷,甚至赵构为了泄愤,会一股脑儿地把所有责任都甩到他的头上,彼时万夫所指,死无葬身之地,怎一个惨字了得。
秦桧提醒赵构,再杀言事者,小心江南变天。
这让赵构的一口恶气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他能为了平安向仇敌屈膝,同样也能为了平安放过一介臣子。
赵构下令将胡铨发配至岭南昭州(今广西平乐),立即起行,哪怕他小妾正怀孕也不得耽误。然而舆论持续发酵,如此苛待言事者,与杀人何异?秦桧恨得咬牙切齿,就在快忍耐不住时,他的党羽范同说:“只莫采,半年便冷了。若重行遣,适成孺子之名。”
真知灼见,秦桧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胡铨改到广州去管理盐仓。
对抗持久激烈,金使也离临安越来越近了。眼见官场不配合,赵构索性耍无赖,不再理会任何意见,命令秦桧安排接待金国使者的事宜。然而他犯了个低级错误,作为上位者是必须清楚属下们各项最低需求的。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天生就该为谁付出,而不索求代价。孔夫子规定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天伦纲常,可惜只有极少数的信众能认真执行。
秦桧表示干不了,他是想要促成这次议和,但他并不准备为之去死。眼见举世皆敌,已经身败名裂,还要一往无前,当他是岳飞吗?
这大出赵构意料之外,秦桧从这一刻起不再是之前他能随意拿捏,予取予夺的那个臣子了,从秦桧在他与完颜昌之间搭起了和议的桥梁时起,秦桧就有了新的身份,哪怕和议最终不成,就此时此刻而言,秦桧很超然。
这让赵构很不安,事情有失控的感觉。一时间纠结焦虑,他抱怨道:“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朕虽百拜,亦不复问矣。”明州,指“搜山检海”逃亡时。
没人接茬。
赵构越发愤怒:“王伦本奉使,至此亦持两端。秦桧素主此议,今亦来求去。去则无害,他日金人只来求朕,岂来求他秦桧。”
这就对了,要让赵构清楚现在骑虎难下的并不是只有他秦桧一个人。赵构必须急起来,下面的事才好办。
秦桧的亲信之一给事中楼炤在《礼记·丧服四制》和《尚书·无逸》中找到了解决办法。“高宗谅闇,三年不言。”也就是说,在服丧的三年时间里,皇帝可以对国政不闻不问。
赵构瞬间轻松,古人至圣,什么事情都为后世想到了,难怪国人万事羡古。然而文官集团可不是吃素的,更狠的办法立即出台。金国的条件之一是南宋的整个朝廷在正式场合共同接受诏书,他们从这时起就集体请假,看皇帝、首相怎么办。
这是体制内无解的一招,官员有权请假,再进一步甚至辞职,到时金国要求的步骤无法完成,那么和议也就此搁浅。
然而全体官场都对秦桧一无所知,这个人不知何时进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心性比之北宋权奸蔡京更加阴暗凶险。蔡京终结党争的办法是不分新旧党全体打倒,连同子孙后代都无法翻身,秦桧是完全无视官场、人间所有规则,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
下面是秦桧操作和议的具体步骤。
秦桧向行进中的使团传送了“高宗谅闇,三年不言”的典故,由王伦向金使张通古疏通,以首相代皇帝行跪礼,接受金国诏书。其余礼节不变。
绍兴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秦桧率领宰执大臣迎接金使至使馆,跪受金熙宗诏书,备玉辂承载送往临安皇宫。金使张通古驰马直入殿门,只见殿内铺满紫幕,宋朝官员穿着绯色、绿色、紫色的朝服,腰间佩带着金鱼银鱼,已整齐排列,等待仪式。
张通古向宋朝皇帝赵构大声宣读金国诏书,从这一刻起,赵构不再是皇帝,他与他的国家臣民都成了金国的臣属。
仪式完成,金使离去。满殿文武大臣脱掉朝服、鱼袋,恢复三省、枢密院吏胥的本来身份。
这就是秦桧的办法,在国家最庄严的地方上演这样拙劣的闹剧。他抛开了拒绝配合的全体朝臣,用小吏差役等厮仆辈下人假扮官员蒙混了事。于他哪有什么难题,只不过是多准备一些官服而已!
这样的事发生在以衣冠礼乐称道的宋朝,简直是天大的丑闻,事实上翻遍全人类的史书,也没有同类事件。
秦桧为了“和议”不顾一切,赵构听之任之。事后官场震动,斥责皇帝与首相丧心病狂,可和议已成,反对者只能徒呼奈何。
三天之后,张通古带着南宋的第一批岁贡共计五十万两白银回国了,陪同的有南宋的各项专责使者。比如奉表报谢使韩肖胄、副使钱愐,迎护梓宫、奉还两宫、交割地界使王伦、副使蓝公佐。这些人负责为宋朝带回议和所得。
以上并不意味着结束,相反赵构的工作才刚刚开始。文官集团与他休戚与共,没有文官集团赵构无法保住皇位,甚至生命。文官集团没有赵构会被淹没在乱世洪流之中,重返五代十国时代被武将随意斩杀的命运。所以不管彼此闹到哪步田地,最后都会止步于红线之前。
武将们就不一样了!
张俊可以忽略不计,吴玠远在川陕,此人刚柔相济,智勇兼备,领军抚民,诸德咸集,隐隐然有王者之相。本来赵构是非常提防的,但是近年来吴玠的另一面显露出来,他好美色,喜丹药,在享乐上逐渐失控,已经没有多少进取之志。
剩下的韩世忠和岳飞是强硬的、从来没有动摇过的抗金主战派,闹剧一样的和议过程堪称拙劣,内容丑陋可耻,这两人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真是殊为难料。
赵构将刘光世、张俊、韩世忠、吴玠、岳飞、杨沂中集体升官,四支前沿部队与杨沂中殿前司军的统制、统领、正将、副将等也各“进秩一等”。这是皇帝给的封口费,从此不得再于此事纠缠。
他的消息传送得很及时,韩世忠泼皮本色发作,面对耍无赖、没底线的皇帝,他在楚州淮阴县洪泽镇(今江苏淮安境内)埋伏人马,假扮红巾军,要袭杀使团。这一招匪气十足,但和赵构、秦桧的行为很匹配。只要成功,肯定能破坏议和。
奈何他的部将郝卞向淮东转运副使胡纺告密,使团改道直奔淮西的张俊辖区,就此被服务得安全周到,顺利北返。
韩世忠就此安静。
剩下的只有岳飞了,赵构很是沮丧,当年觉得法眼无差,选中了一个德行兼备、百依百顺的臣子,却不料是最让他头疼的犟种!他亲笔写了一份手诏安抚岳飞:“已得大金国书,朕在谅阴中,难行吉礼,止是宰执代受。书中无一须索,止是割还河南诸路州城。此皆卿等扶危持颠之效。功有所归,朕其可忘。尚期饬备,以保全勋。”
岳飞“进秩一等”后升为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升官阶的《制词》中对他大为褒奖:“霍卫有闻,沉勇多算。有岑公之信义,足以威三军;有贾复之威名,足以折千里。临敌而意气自若,决策则机智若神。”
将岳飞比之西汉的卫青、霍去病,东汉的岑彭、贾复,这是武将至高无上的美誉。升岳飞为武昌郡开国公,食邑三千五百户、实封一千四百户,再向上就是封王了。宋朝除了童贯的广阳郡王外,还没有生前封王的例子。
宋金此次和议中“新复州郡”中有很大一部分在原北宋西京河南府一带,按地理位置划归岳飞辖区。
以上种种,赵构把荣誉、实利、头衔、辖区等一切能给的都一股脑儿赐予岳飞,只为了换得“同意”二字。
然而他等到的岳飞的回复是:“臣幸遇明时,获观盛事。身居将阃,功无补于涓埃;口诵诏书,面有惭于军旅。尚作聪明而过虑,徒怀犹豫以致疑;谓无事而请和者谋,恐卑词而益币者进。臣愿定谋于全胜,期收地于两河。唾手燕云,终欲复仇而报国;誓心天地,当令稽颡以称藩。”
这是对赵构不加掩饰的鄙视,皇帝颁布到军营由岳飞亲口对三军将士念诵的诏书,居然让他面有惭色,他在以公文的方式向全世界嘲讽自己的君王!这一刻赵构心中愤怒、羞耻交织,很自然也很习惯地转化成杀机!
而岳飞的反对还在继续中,他屡次上表辞退各项封赏,同时警告宋廷:“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贺。可以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行赏论功,取笑夷狄!”
绍兴九年(1139),时年三十三岁的赵构历尽波折磨难,已经喜怒不形于色,他非常平静地应对岳飞,对其所有的抗议都视而不见,不加评论,只是对岳飞的辞退封赏之举“不允所请”。之所以这样,一是和议还未完成,南宋还需要军队坐镇,才能保证和议条款的执行;二是文官集团暴动了。
文官们发现下吏冒充自己跪迎金使之后对赵构彻底失望,无数奏章涌向临安,其中最尖锐的几份开始脱离臣节,仇视赵构了。
广州知州连南夫引用韩愈之说:“叛父母,从仇仇,非人之情。”官员贾廷佐上书:“太祖、太宗基业之盛,堕于陛下之手,无复中兴之理,复何面目戴黄屋,主天下哉!”等等,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
赵构装聋作哑,毫不理会,把他们一个个都贬官外放,让这些人从此再也没有资格上书。
在这个过程中赵构没有意识到,他每打压残害一个上书者就损伤了汉民族的一分元气。女真人和契丹人都只是趁汉民族一时虚弱,主要原因还是宋朝官方闭口不谈乃至视而不见的国家大政,即赵匡胤设计、赵光义完善的弱枝强干、崇文抑武政策,才逞一时之快。
从这一点出发,赵构哪怕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也绝不在乎。他心中只有自己的安全和富贵。
女真人“搜山检海”抓他,武将在行宫门前威胁他,这样的事绝不允许再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