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淮扬梦魇(1 / 1)

岳飞之死 高天流云 2646 字 1个月前

建炎集团新任命的东京留守,名叫杜充。

杜充,字公美,河南相州人。进士出身,靖康初年时任沧州(今河北沧州)知州。杜充之所以被委以重任,是因为他的政治路线“正确”。

那是在北宋宣和四年前后,金军攻占幽燕地区,身处奴隶制社会的女真人不懂人口的重要性,更没有尊重生命的观念。大批的汉人向两河区域逃难,当他们进入沧州时,杜充下令全部杀掉。

理由是这些都是辽人,是敌国人,必须除恶务尽。这与建炎集团解散两河义军在路线上是一致的。这时杜充上任,深刻地理解了使命,试问解散义军,那么最大规模的义军在哪里呢?就在开封城里!

义军在开封城内是划分区域的,王善是后军,驻扎在开封城东的刘家寺;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等人是中军,占据开封城南的南御园;岳飞、桑仲、马皋、李宝等人屯扎在城西。

张用等人的军队达数十万人之多,是三股势力中最大的。他和王善是纯粹的义军,岳飞等人有张所的背景,勉强算是官兵。

杜充的解散方式是由官方操纵一场火并。

时间定在了建炎三年(1129)正月十五。这一天杜充命令城西部队向南薰门集结,去城南的南御园杀张用。可是张用早有准备,王善也从城东杀过来,两方合力,城西军队大败。

混战中岳飞所部只有八百余人,是城西军队中唯一获胜的队伍。岳飞“左挟弓,右运矛,横冲其阵”,在数十万众的军阵中所向披靡。这一幕被现场的人牢牢记住,以至于多年以后岳飞招降盗匪时提及此事,对方立即归顺。

然而这无关大局,王善胜利了,他们撤出开封,去陈州(今河南周口)讨生活。截止到这里,杜充完成了任务。

可是杜充不肯善罢甘休,派出几万人去追杀。结局可想而知,官军的尸体铺满了蔡河的河面。

岳飞也参与了追击,他在开封城所属的东明县附近抓住了盗匪杜叔五、孙海等人,因功借补英州刺史。

这仍然无关大局,只是时世洪流中的一朵浪花而已。回到义军内部,他们击退了杜充派来的追兵,尽管再次胜利,可是队伍缺粮。这是他们天然的短板,此后的十余年一直困扰着所有非官方军队。

张用提议回归两河区域,那里有大片金国控制的州城,去那里抢粮。王善不以为然:“天下大乱,乃贵贱、贫富更变之时,岂止于求粮而已,况京城已出兵来击我,事岂无名乎!”这与“大丈夫当如是”很接近了,天下并非一家一姓的私产,手握几十万重兵凭什么不能更进一步?

张用被王善说服,两人合兵南下进入两淮区域。从这时起,义军变成了流寇。这是一个现象,绝非孤例,在整个宋朝版图里民间武装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如果以建炎集团的视角来审视天下的话,赵构的权力只能实行在开封至扬州这片狭小的区域内,其余广阔的天地只是他名义上的产业。

但是这并不影响赵构在扬州的幸福生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潜善做左相,伯彦做右相,朕何患国事不济”。

国家大事交给了宰相,自己专心在行宫里过平淡简朴的日子,这是他对国家、臣民最大的善意,国家和人民也一定会因此而宁静富强。这是有理论依据的,在中国传统思想里,国家的走势与皇帝的私人行为保持一致,皇帝清心寡欲,世界太平无事。至于前面提到的万事交给宰相,更是宋朝皇帝的美德。

所谓垂拱而治就是这样。

为了让臣民们知道自己的状态,赵构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当时有内侍从开封城带来一两袋珍珠等宝物,赵构下令“投之汴水”。又下令镇江府把名贵家具在闹市中焚烧,目的是“还淳返朴,须人主以身先之,天下自然向化”。这样的事很多,无法一一列举。

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是单纯的形象工程,而是迎合了当时宋朝官民的一个共识。宋人认为北宋的灭亡是赵佶的奢侈生活激怒了上苍才降下的灾祸,如果皇帝回归简朴,从前的理想生活就会随之回归。这个理念在后来催生了早期的理学思想萌芽。

实际上赵构带着大批女眷来到扬州,第一时间大兴土木,扩建行宫,在这片远离女真人的乐土上尽情享受生活。历史学家对此都批判说赵构本性奸诈、表里不一,有源自赵佶的奢靡劣根,无可救药。

其实并不是这样,实事求是地说,赵构从落生之后就生活在开封皇宫里,哪怕再不受宠,也在赵佶营建的中国,甚至是世界古代史里最精致的环境中成长。世人眼里的奢靡不过是他的日常,在扬州他只是感到了安全,于是回归了正常生活而已。

在宗泽去世、杜充继任之后,赵构的淮扬美梦做得越发酣畅了,百万义军的崩解就像笼罩天空的乌云散去一样,让他的心情舒爽。在他的心里,那些根本就不是他的力量,没有才最好。如此这般,他终于把内部的麻烦解决掉,然而外部的危机马上就来了。

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女真人目睹张邦昌被杀,傀儡政权覆灭,赵构继续做大之后,决定再次入侵。事情发生在开封城火并之后的建炎三年初。

金国二号人物完颜宗翰在山西大同派出五千骑兵,由完颜拔离速、乌林答泰欲、耶律马五率领直奔扬州。铁骑奔袭,千里斩首,女真人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赵构以及建炎集团。

这是一次军事壮举,实际上却是事出无奈。就在半年之前,建炎二年(1128)秋,金军就发动了攻势,兵锋直指京东路,攻克了澶、濮诸州,下一个重大目标就是开封。当时杜充手握百万义军不用,却动起了歪脑筋。

他挖开了黄河的堤坝,顿时河水奔腾咆哮着溃堤而出!这是赵佶、赵桓时代哪怕面临灭国之灾都没敢用的招数,杜充毫不犹豫地用了。

滚滚浊浪向东漫过滑县南、濮阳、东明县之间,再向东经过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经泗水南流,夺淮河注入黄河。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一带的百姓被淹死二十多万,流离失所、瘟疫等造成的死亡人数近百万,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的近千万人,北宋最繁华富饶的两淮地区变成泽国废墟。之后几十年里黄、淮之间的这条临时通道疏堵不时,人力无法修复,近乎永久性伤害。

杜充杀的宋朝人比所有的完颜加在一起都多。这时完颜宗翰对扬州发起突袭只能改道,绕过杜充所在的开封城。

洪水、战报的消息传进扬州城,被汪伯彦、黄潜善拦截。有官员建议要及时措置,汪、黄的反应是“笑而不信”。

两位宰相下令“禁止街市不得扇摇边事,亦不许士庶般挈出城”。即不许谈论、不许搬家、不修战备,不许破坏祥和气氛。汪伯彦、黄潜善每天听克勤和尚讲经说法,风度闲适雍容的和开封城陷落前的首相何栗一模一样。

这样“美好”的世界在二月的某一天被打破。当时赵构正在行宫里**乐,突然间太监邝询闯了进来,对他号叫金军已经攻占了天长军,马上就要到扬州了!

赵构吓得心胆俱裂,天长军距扬州只有不到一百里的距离,以女真人的速度能随时杀到他的面前!极度的惊恐让他“遂病痿腐”,也就是现代医学定义的**,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逃命的本能。

赵构不顾一切地跳上马背冲出了行宫,身边只有御营都统制王渊、太监康履等五、六个人,一行人穿街过市,夺门出城,奔向长江边。在他们身后整个扬州城沸腾了,他们纵马狂奔的样子落在了市民的眼里,证实了之前种种金军逼近的谣传,官员、军人、百姓拖家带口,疯狂地涌向了城门。

门窄人多,自相践踏,刚刚还和风丽日的“盛世”立即变成了人间地狱。侥幸挣脱出来的立即分流,涌向了两个方向。一个是运河,一个是长江边。两地都常年准备着的各种公私船只,是逃生的唯二出路。

转眼间运河边成了更大的噩梦,冬日水涸,船只都陷在泥淖中动弹不得,这些人来不及绝望就又奔向长江边。

然而赵构就在长江边杀人!

这是信史记载中赵构第一次亲手杀人的场面,起因是他最信赖的那两位大宰相,是他们下令不许任何人离开扬州才造成了现在的惨况。赵构身边的一个侍卫忍不住口出怨言,说两位相公真“英明”之类的话,撩拨得赵构恼羞成怒,一剑刺死了他。

然后面对长江,赵构惊怒交集。

御营都统制王渊早先受命在江边预留下大批船只,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这时江水滔滔,一条船都没有!赵构心急如焚,王渊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搞到了一条小船,赵构下令不等包括后宫嫔妃、宰执高官等在内的任何人,立即开船,逃向长江南岸。

赵构终于启程,随后的长江边拥堵了扬州全城的百姓,共十万余人无助地呼天喊地求救无门。

一天后金军杀到,先冲进扬州城搜索赵构,遍寻不获后烧杀泄愤。

另一幕惨剧发生在长约五十里的运河里,这里满是淤住的船,上面全是财宝、器皿、金帛、文书等,可以说以富裕闻名的扬州城的多半财富都在这里。突袭扬州的金军除了赵构本人几乎收获了一切。

这是比靖康之难东京陷落更大的悲剧,它本来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只要正常应对,无论是建炎集团十万兵力的御营兵马正常迎战,还是听取警报,及早布防或者撤退,都不会让区区五千女真骑兵这样轻易地得逞。

这样魔幻的一幕催生出各种神异的传说,比如赵构的“泥马渡江”。在传说里赵构孤身一人在江边等死,一个神仙出现送给他一匹马,保护他渡过长江。这匹马非金非银非铜铁,是草和泥做的。

现实中过江之后的赵构就躺在野草和泥水里,建炎集团的上层终于会合了,在泥泞的野外只有皇帝有一张貂皮做被褥,其余所有高贵的后宫和宰执都倒在荒地里庆幸余生。稍微安定之后,这些人开始追责。

大将刘光世跪倒在赵构面前痛哭,他的几万部下离散,滞留在江北,没法召集护卫皇帝,这都是王渊的责任。

王渊早有准备,他把罪责都推给江北都巡检皇甫佐,将其当场斩首。杀掉自己人之后,现场和谐了,建炎集团开始想下一步去哪儿。时下他们身在镇江府,与金军隔江相望,女真人无所不能,得马上走。

王渊提议去杭州。

杭州有“重江之险”,沟壑水道纵横,是阻挡女真铁骑的天然障碍,在它和长江之间有众多的城市充当战争堡垒。杭州的富饶远在扬州之上,宋朝以一国供一城才造化出东京汴梁的空前盛景,其中杭州的供养是重中之重,现在直接进驻杭州的话,稍加整顿就能重现故都风采。更妙的是杭州临海,危险时刻能随时扬帆出海避祸,这是整个北方所有城市都没有的优势。除去这些还有更加分的一项。

杭州山水之美冠绝天下,早就让身在帝都的赵氏子弟魂牵梦萦,能终日优游其间,何必建什么艮岳。

建炎集团迅速南下,经常州、平江府奔向杭州府。一路上狼狈不堪,“仪仗皆阙,惟一兵执黄扇而已”,挨到了杭州城,这伙人发现没有行宫,直接把州府衙门征用了,赵构当晚只能睡在一张未经雕饰、未刷漆料的白皮木**,将每日“百品”的御膳减为“日一羊,煎肉炊饼而已”。

这让赵构非常痛苦,可是还必须忍受。

他的理智在回归,想起了几年前其父赵佶的花石纲等恶政把江南逼反,兵火蔓延了六州五十二县,如此酷毒,这时国破家亡来逃难,带来的还是些惊破了胆的残兵败将,他有什么资格、脸面、胆量当江南的皇帝?

赵构下了一道罪己诏,他“慰抚淮扬迁徙官吏军民”,对扬州城内外、长江运河边的惨案“痛切朕心,愧负何及”。他逃亡的路上“劳形克己,侧身修行,宅中经远,均布惠泽。省刑薄敛,一毫不扰郡邑”。这是在变相地诏告江南百姓,他会是一个不扰民的好皇帝。

为了证实这一点,他下令外放了一百八十名宫女。这就是他一直标榜不好女色的真相,逃亡到这步田地身边还有一百八十个宫女,扬州行宫里得有多少?

做完这些表面工程,必须要办的事终于提上日程,怎样处理汪伯彦、黄潜善。这两个人民愤极大,江北十余万条怨魂隔岸望着这里,赵构哪怕再喜欢这两个人的执政路线,也必须得给天下一个交代。

事实上赵构本来是漠不动心的,奈何一件事传了过来,把整个建炎集团都惊呆了。就在江边逃难的那一天,十几万百姓对汪、黄恨之入骨,突然间一个军士认出了人群中有一个姓黄的官员,顿时无数人扑上去殴打。事后才知道,这人是司农卿黄锷。

民怨如此,不能再留。何况赵构本人也深恨这两个意态闲适雍容的大宰相粉饰出的太平,让他差点丧命。尤其是在安定下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痿了,这是无与伦比的伤害!要不是这样的话,他何苦外放那么多辛苦收罗的美人儿?

参照李纲、宗泽的前例,这两个败类会死得非常难看才对,然而结果再次让天下人瞠目结舌。

汪伯彦任洪州(今江西南昌)知府,黄潜善任江宁(今江苏南京)知府。两地分别是江南东、西两路的首府,是外任官中首屈一指的肥缺。两人的罢相制中称“移股肱者,固非朕意”“既昭体貌,庸示保全”“兹予终始之恩,固无内外之间”。满篇的赞美眷恋之辞。另外,前首相、现任单州团练副使李纲不赦免,不得出境。

李纲与扬州惨案风马牛不相及,但宋廷的“理由”很是重大,在宋金关系突然恶化之际,不能再有刺激女真人的不安定因素出现了,李纲必须被严格监管控制。其实是赵、汪、黄三个怕了,如果不把李纲压住按牢,让他复位出声的话,汪、黄一定会被清算,而且比张邦昌死得都难看,连赵构都要一起出丑。

新宰相是朱胜非。朱胜非,字藏一,蔡州(今河南上蔡县)人,进士出身。他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了关键地点,当赵构在应天府登基称帝时,朱胜非是应天府的知府。

当时朱胜非及时造势,声称大元帅的头衔不足以号令民众,只有皇帝才能挽救国家,让建炎集团迅速接纳了他。这时汪、黄在卸任之际按惯例推荐继任者,就选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