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呼过河身已僵(1 / 1)

岳飞之死 高天流云 5242 字 1个月前

赵构带着建炎集团南下,帝国的精英以及未来都远离了北方,留下来的人注定无法进入新兴政治集团的核心。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岳飞更是这样。岳飞的一生事迹都被南宋官方销毁,连他最著名的战役都缺失关键资料,其余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资料进行尽量可信的分析。

这当然不会是完全准确的。

岳飞在宣和四年冬返回相州汤阴县老家,到靖康元年加入赵构的大元帅府招募的新兵部队,其间有四年的时间行止无法确定。可见的资料只有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中的一些记载。

其中载有岳飞在家乡守孝长达两年,在宣和六年(1124)时“投平定军,为效用士,稍擢为偏校”。平定军并非军队番号,而是一座城市的名称,在今天的山西省阳泉市东南平定县。北宋在这片区域没有驻军,也就不可能有机会让岳飞升迁。

又记载在靖康元年六月,岳飞奉命在寿阳、榆次两次哨探,偶遇金军,他单骑闯入金营,杀多名金将又成功逃脱。在夜间用女真语从金军的巡更士兵中套出了金营的诸多配置分布等机密情报,圆满完成了任务。

理论上,岳飞此生唯一一次走出宋朝国境,就在燕云之役时,他不可能与女真人有过接触,尤其不可能通晓女真语,此处记载难以令人信服。

所以这四年岳飞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是谜。

回到靖康元年的年底,那时赵构离开宗泽的磁州,来到了汪伯彦所在的相州。《宋史·岳飞列传》中记载岳飞也在同一时期应枢密院官员刘浩的招募加入了大元帅府部队,并由刘浩引荐见到了赵构。

赵构命岳飞招降盗匪吉倩,吉倩率领三百八十人归降,岳飞因功升承信郎。赵构拨给岳飞三百铁骑去挑战驻守黄河沿岸重地李固渡的金军,岳飞获胜。赵构再派遣岳飞跟随刘浩去解东京之围,在滑州南端与金军相遇对峙。

某天岳飞独自率领百余名骑兵在河边训练,金军突然来袭。仓促间岳飞独骑冲向敌阵,金军中“有枭将舞刀而前”,被岳飞阵斩。金军败逃,岳飞因功升秉义郎,转投时任东京留守的宗泽部下,之后有阵图、野战等事迹。

以上这些在时间线上说不通。

赵构建立大元帅府的确切时间是靖康元年十二月初一,十三天之后离开相州去了大名府。这么短的时间内招降吉倩,往李固渡挑战金军,再奔赴滑州与金军激战,以当时的行军速度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宗泽也要在第二年的六月初一才到达开封,在那之前显然没法接收岳飞。

可以确定的是岳飞真的参加了刘浩招募的大元帅府部队,跟随赵构到达了南京应天府,他目睹了赵构登基,看到了李纲从南方赶到成为宰相,看到张邦昌在建炎集团的遭遇,也在近距离看到了张俊、田师中、杨沂中等军中名将。

他只是一名以白丁身份参军的普通战士,以上人物对他来说都站在云端,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以他的身份,刘浩不可能引荐他去见康王或者新皇帝。

《宋史·岳飞列传》记载,赵构登基之后,岳飞上书数千言,大致是说“陛下已登大宝,社稷有主,已足伐敌之谋,而勤王之师日集,彼方谓吾素弱,宜乘其怠击之。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圣意恢复,奉车驾日益南,恐不足系中原之望。臣愿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

岳飞以越职上书“夺官归”。这三个字代表革职与驱除,岳飞被剥夺一切职务与权力,再次成为平民,且留下了糟糕的案底。但是前面说过了,他这时没有招降吉倩、救援开封、被宗泽赏识等事,所以也没有封官,即不存在罢官。至于上书言事,在宋朝是一件谁都可以去做的事,不存在越职与否。

首先,岳飞文字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完全可以做到上书言事。其次,在宋朝尊卑观念相对宽松,上书言事者往往是底层官吏甚至是百姓。比如,在王安石变法时期上《流民图》与《论新法进流民图疏》导致宋神宗一度废除新法的郑侠,他当时的身份是开封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

所以岳飞完全有资格且很可能真的上书言事了,只是结局糟糕,这时的赵构正处于杀陈东、欧阳澈前后,对忤逆他的人零容忍。

岳飞被开除军籍之后处在人生的岔路口,在他面前有非常多的选择。他可以归乡务农,毕竟他目睹了建炎集团太多荒诞扭曲的施政,也亲身经历了皇帝狭小的气量,还有陈东、欧阳澈血淋淋的人头。

他不会知道十多年之后自己的命运与陈、欧阳两人是多么的相似,但是他的性格、是非认知等核心意识都已形成且固化,与十多年后的自己毫无差别,彼时他无法同流合污,那么这时他会怎么做呢?

两河区域内盗匪丛生,动辄拥众十余万甚至数十万,这些力量在金国、建炎集团之间顽强生猛地活跃着,以岳飞的能力一旦踏入,必将成为佼佼者。那时海天随跃,自由自在,比仰人鼻息不知强多少倍。

然而他任凭苦闷失意煎熬自己,留在政府核心所在地。这近乎自虐的行为,来自岳飞内心深处的爱国、忠君情结。

爱国与忠君在岳飞心里有顺位差距,忠君是基础核心,爱国是忠君的外延。这一点贯彻始终,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会发生后面的事。

岳飞在相州结交的朋友也是政府中人,名叫赵九龄,他引荐岳飞拜见了时任河北招抚使的张所。

史书记载,张所问岳飞:“汝能敌几何?”这个问题很现实,但也稍显唐突无礼。之所以这样,是彼此身份地位差距太大。张所在徽宗朝做到了监察御史,是妥妥的顶级大员。现任河北路招抚使更是一方诸侯,与岳飞相较不啻天壤之别。

然而岳飞的回答让张所震惊。岳飞说:“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谋。”接着举了两个典故为例,“栾枝曳柴以败荆,莫敖采樵以致绞,皆谋定也。”

“栾枝曳柴以败荆”,指的是春秋时晋国的将领栾枝在与楚国交战时,命令士兵在战车尾部绑上柴草佯装败逃。彼时烟尘大作,一副亡命狂奔的架势。楚军上当追进了晋军的埋伏圈,就此大败。

“莫敖采樵以致绞”,指的是楚国征讨绞国,莫敖(楚国官名)屈瑕利用绞国人轻浮的特性献计,要楚军不保护入山打柴的后勤人员,故意让绞国人抓住他们。第二天绞国人争着跑出城去,进山抓捕楚国樵夫,楚军早就在山上和城门附近伏下重兵,一举攻破绞国都城。

这两个典故年代久远,相当生僻,岳飞随便就举了出来,贴切生动之余显示了非凡的知识储备,让张所震惊。眼前这个年轻的武夫如果自夸是百人敌,甚至是千人万人之敌,都不如这番话来得令人惊讶。

他惊叹道:“君殆非行伍中人。”

张所是标准的士大夫,平生重文治、轻武人,哪怕国难当头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其实展望当时,就以李纲为例也是这样,他举荐的救国之士都是些文官,比如张所、王燮、傅亮等被派往两河区域的抗金主管,没有一个是武职出身。

张所是岳飞的第一个贵人,史称“待以国士”,把岳飞从一介罢职的白身人提拔到武经郎。武官五十三阶中武经郎排在第四十阶,参照张俊从军十五年才积功升到第五十二阶的承信郎,可见岳飞的确是受到了极大的优渥礼遇。

岳飞感恩知报,多年以后岳飞立功,宋廷依制要荫封他的长子岳云,岳飞把这个机会送给了张所的儿子张宗本。

在河北招抚司,岳飞的直属上司是都统制王彦。王彦,字子才,上党人。王彦生性豪放不羁,徽宗时期考中武举,在种师道部下两征西夏,立有战功。金军南侵,他追随张所进入相当于敌占区的河北。

正当王彦欲有所作为时李纲被扳倒,两河反攻计划搁浅,张所被罢职贬到了岭南,刚刚集结起来的军队没了建制,等于被抛弃了。绝大多数人心灰意懒地散去,王彦却勇气倍增,率领岳飞、白安民等部下七千余人北渡黄河,向金军挑战。

王彦初期接连胜利,但很快被六万多名金军包围于新乡区域,被迫立寨防守。这在军事角度上来说是正确的,毕竟是十比一的悬殊兵力对比。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部下因此勃然大怒。

岳飞抗拒军令,率领几百名部下冲出营寨与金军决战。这个时期的岳飞热血豪勇,冲动易怒,面对女真人时唯有白刃相向才是唯一的选择。他在混战中夺得金军大纛,四面挥舞,引领部下冲出重围,占领了新乡县。

这是一场难以置信的胜利,岳飞只率领几百人就冲破了迫使王彦立寨防守的六万余金军。这在岳飞看来更加印证了自己的判断:王彦怯战,延误战机!随后他继续向北挺进,在侯兆川附近遭遇了一支金军,毫无意外又是一场血战。

宋金开战以来,宋军在屡次失败之后总结出了女真人的战斗特点,其实就是没有战术。之前宋军与西夏人战斗,两军互相厮杀几次就能决出胜负,如果天色晚了,还会各自收兵,明天再战。金军正相反,一次冲杀不胜就会像潮水一样不停地冲击,可以持续整日整夜,是名副其实的不死不休。

面对这样的敌人,岳飞始终冲在第一线,“身被十余创”血战不退。在他的感召下,“士皆死战”,再次胜利。然而部队没有给养了,岳飞无奈,回头向王彦求援。

这时很难揣度岳飞的心理,回头向曾经蔑视的上司求援是非常尴尬的事情,以岳飞孤傲倔强、极其执拗的性格是绝对不可能忍受的,这在多年以后他与皇帝交恶时的表现中能够证实。但他此时又的确回头求援了,那么能分析出的原因只有一点。

他认为王彦还是抗金的,两人纵有分歧,但在为国为民的基础上仍然一致,此时的求援也不是为了一己求存,而是在大义上的互助。

然而王彦犹豫,对军队来说,岳飞当初的离去是一种分裂,是最大的禁忌。这一点在不久的将来会更加明显,那时整个宋朝的军队都在疯狂地扩张,吞噬着周边的一切力量,对于敢分裂自己力量的人,唯有一个处置——杀!

最终王彦没杀岳飞,但也没有给予帮助,等于让其自生自灭。这在王彦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但是岳飞大失所望,他认为王彦气量狭小,此时的悭刻是对民族抵抗力量的伤害,在大是大非上有亏。从此两人嫌隙终生不消,再没有合作过。

绝境中的岳飞迸发出惊人的勇气,他没有向黄河以南撤退,反而一路向北挺进太行山深处。八百里太行山衔接山西、河北、河南三地,沟壑纵横、林深路险,自古以来就是战场,岳飞向这里进军,注定会连番血战。

岳飞与一支金军遭遇,激战中生擒金军主将拓跋耶乌。不久再次遇敌,“飞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黑风大王,敌众败走”。这一时期的岳飞还不是帅才,只是一员斗将,每战必争先,强悍的战斗力保证了他所向无敌。

从另一个方面解读的话,这支几百人的小部队,在给养严重不足、伤疲交集之余,所能倚仗的也只有岳飞的个人武力了。

这是一次史诗般的行军作战,然而很快部队到了极限,必须得撤退了。岳飞再次率部冲破金军的重重铁幕,进入开封城,他的部队被编入宗泽的部队,但是具体的番号和上官是谁都没有明文记载。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合能判断出,岳飞进入开封时并不受重视,至少宗泽没有立即接见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治下多了这样一个青年人。

宗泽在建炎元年六月一日进入开封城,当时这座曾经的旷世名城已经变成了废墟。街市、城防、宫苑尽毁,城内兵民盗匪杂处,到处都是难以置信的破败。更凶险的是,在二百里之外的黄河岸边就驻扎着金军,随时会发动进攻。

要怎样恢复旧都,是个庞大复杂的工程。

宗泽先杀了一批盗匪立威,恢复城内秩序。再修补被金军破坏的城防,额外造了一千二百余辆战车,又在城外险峻地段构筑二十四处战垒,形成城内外互补的防线。之后就面临了真正的难题。

黄河防线得夺回来,那需要海量的兵、钱、战械军资,可是建炎朝廷不会支援他。招募的话,就算他钱粮充沛也没人响应,能充军的壮丁都自发形成了民间武装。

此时开封周边民间武装规模极大,有活动在濮州(今山东鄄城县)一带,号称部众七十万的王善;淮水区域内约七万人的王再兴、李贵;洛阳附近拥众三十万的“没角牛”杨进。

这些人在乱世中迅速崛起,做事毫无顾忌,尤其厌恶宋朝。宗泽刚刚初步整顿了开封城,王善就带人过来打劫。宗泽毫无抵抗之力,只能鼓起勇气单人独骑迎了上去,对王善说道:“朝廷当危难之时,使有如公一二辈,岂复有敌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

老实讲,这话讲得很平常,没有什么煽动力,但是王善哭着跪倒投降,宗泽立即得到了七十万人!更惊人的是消息传出去之后,王再兴、杨进等人都主动来归顺,开封城迅速得到了百万以上的兵力。

他们不是厌恶宋朝,甚至主动打劫的吗?为什么宗泽一番非常平淡甚至带着上位者味道的话就使王善立即归顺了呢?这个问题很重要,稍后会单独讨论一下。

宗泽迅速扫平了黄河南岸的金营,在沿岸十六个县周边设立了互相协防的连珠寨。一时间两河地区的宋人气势大振,金国的反应也如期而至。坐镇云中(今山西大同)的完颜宗翰在十二月派出了女真人历史上知名度最高的将军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斡出、晃斡出,或者叫“兀术”。小说演义中叫他“金兀术”,以国号为姓,是一种至高荣耀。

他是金国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在女真建国期间是众多完颜中的弟弟,跟着宗翰、宗望等长兄参战,最重要的一次战斗是在鸳鸯泺追捕辽末帝耶律延禧,可惜没追上。他参与了两次开封之战,曾在宋徽宗南逃时率领百骑追击,再次没追上。

在宗泽进入开封城的前后,完颜宗弼的二哥完颜宗望突然死了。这对金国来说是巨大的损失,接近一半的军事体系没了首领,想弥补的话后继者必须具备像宗望一样纯正的宗室血统,同时还要有足够的军功。

完颜宗弼有血统,军功是短板,此后一系列疯狂的行动实际上都是在补强,好坐稳他在金国权力序列里的位置。

完颜宗弼的任务首先是扑灭淄、青两州(今山东境内)的抗金义军,之后攻击开封城。前期很顺利,他攻克青州,击败近十万义军,接下来刚刚渡过黄河,突然发现两支开封系宋军绕到了他的侧后方,占据滑州、郑州,切断了他的退路。

完颜宗弼立即退兵,半个月后再度杀了回来,这一次强渡黄河,绕过郑州,攻破白沙城,迅速抵近开封。

宗泽的百万义军与城内外立体联合的战垒挡住了他,半个月前宗泽派出去断他后路的宋军也没辙,前后夹击,完颜宗弼大败逃走。这就是这位在女真战史上最著名的伟大将军的首战经历。

宗泽的勇气是震撼性的,在防御成功之后主动出击,派部将李景良、阎中立、郭俊民领兵向坐镇大同的完颜宗翰挑战。两军在郑州遭遇,野战仍然是女真人的强项,阎中立战死,李景良逃走,郭俊民投降,宋军全军覆灭。

宗泽搜捕李景良,抓到之后宣判:“不胜,罪可恕;私自逃,是无主将也。”不久李景良被斩首。

郭俊民和一个姓史的金军、一个幽燕宋人何仲祖带着完颜宗翰的信来招降宗泽。这是典型的宗翰作风,女真人的崛起之路上充满了招降利诱,在灭辽亡宋的过程中屡屡得手,但宗泽是不同的。

宗泽先对郭俊民说:“汝失利死,尚为忠义鬼,今反为金人持书相诱,何面目见我乎?”杀郭俊民。再对金将说:“我受此土,有死而已。汝为人将,不能以死敌我,乃欲以儿女子语诱我乎?”杀金将。

燕人何仲祖是被胁迫而来的,宗泽放了他。

宗泽的赏罚分明是北宋自王安石变法以来极其少见的,事实上这项最基本的素质在封建时代的当权者中一直是罕见的,民众以及底层官兵们只要得到了它,就会焕然一新,充满了斗志。这或许就是宗泽能独立北境,保住一方疆域的秘诀。

开封城乃至黄河北岸在宗泽的打理下让金国无机可乘,史称“金人自是不复犯东京”。当然这一点并不完全是因为宗泽和义军有多么强大,更重要的是完颜宗翰本人。他一生征战灭亡两个超级大国,征服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他和他的派系变得温和。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宗泽赦免了一个犯了军纪要被处斩的年轻军人,并允许这个年轻人走上战场,戴罪立功。这种事他做得太多了,当时绝对不会想到这对宋朝、对汉民族意味着什么。

这个年轻人就是岳飞。

没有明文记载岳飞犯了什么罪,但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犯事是必然的。不要说这时,哪怕在他成为高级军官主政一州时,也曾在酒桌上把一个同级别的军官一拳打得生死不明,原因只是一言不合。

之所以会这样,表面上看是他性格桀骜刚烈,深层原因是他不是在体制内培养成材的。其他几位中兴将领要么是军伍世家出身,要么少年从军,都习惯了军法约束。哪怕同样桀骜如韩世忠,也遵守着基本军规。

着眼于当时,这是岳飞最大的短板。但放眼他的一生的话,会发现这是他成功的根本原因。一言以蔽之,在宋朝的军队体系里,尤其是徽宗朝,基本上是培养不出杰出军人的。

早期的岳飞有种种缺陷。他天性嗜酒,后来北伐期间却滴酒不沾;他不受节制,但岳家军的军纪是宋朝乃至整个封建时代里最严明的。这些惊人的对比,都发生在宗泽在刑场上救下他之后。

宗泽调拨五百名骑兵给岳飞,派他去汜水(今河南郑州)迎击来犯的数千名金军。岳飞大胜,带着金军主将的首级回来缴令。宗泽大喜,在这个时期能拼死一战的宋军将领是有的,但能大获全胜的就太少见了。

宗泽决定重点培养这个青年将领,他拿出了一套阵图,对岳飞说:“尔勇智才艺,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万全计。”

“阵图”是宋朝独有的产物,每逢大战皇帝都会把事先绘制好的阵图交给大将,上面严格规定了交战的一切。从步兵、骑兵的站位到开战时由先锋挑战几次才出击都写得明明白白,将军们临阵必须一丝不苟地执行,不然哪怕战胜也有大罪。至于实战效果,以宋太宗最得意的《平戎万全阵图》为例,把一生征战,灭亡南汉、南唐两国的潘美折磨得苦不堪言。试想对面的辽国骑兵骠掠如飞,始终不做正面冲击,宋朝“尽善尽美”的大阵只能呆呆站着不动,除了当摆设还能做什么呢?

这种状况在宋真宗时期著名的澶渊大战时被验证了,宋朝倾力打造的近二十万兵力的定州大阵,被萧太后率领的辽国骑兵甩在了身后,攻破宋朝腹地,逼得宋真宗御驾亲征,在本土境内以劣势兵力在澶州签订了城下之盟。

尽管劣迹斑斑,只在宋太祖赵匡胤时代有过胜绩,可宋朝的每一代皇帝都继承了这个传统,说到底,“将从中御”只是政治需要,防止武将专权而已。

这时宗泽把阵图传给岳飞,是老儒生犯了整个朝代一直在犯的老毛病,更是真心要培养出一个抗金名将。岳飞仔细翻阅之后,回答道:“阵而后战,兵之常法,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心”是什么?多年以后,宋孝宗追复岳飞官职的制词中提到“飞智略不专于古法,沉雄殆得于天资”,岳飞像所有的天才人物一样生有宿慧,所有的才能都隐藏在他自身深处,只要不断挖掘就会得到。

时代的洪流奔涌向前,从来不会等待谁的成熟。这时的岳飞在抗金大局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真正有所作为的是他的前上司王彦。

回到新乡县,王彦不同于还是斗将的岳飞,他的头脑和着眼点层次很高,面对六万金军的围困,他突围之后潜入共城县(今河南辉县)的西山,与两河义军建立联系,组建反金联盟。最初的环境恶劣凶险,王彦每晚睡觉都要换好几个地方。

这是因为金军在重赏捉拿他,同时也是防备队伍中可能出现的叛徒。他的部下为了让他安心,自发地在脸上刺上了“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这让王彦既感动又愧疚。宋朝在面上,或者身上刺字是防止囚徒和军人逃跑,一经刺字终身受辱。北宋传奇军人狄青就因为脸颊上的金印被戏称为“面涅将军”,岳飞从军时据说手腕上也被刺青,都是终身之憾。王彦的部下主动刺青,是在用这种极端行为表达忠诚,要他放心。

王彦从此与部下同心同德,一力抗金,世间称他们为“八字军”。王彦的队伍迅速壮大,控制方圆数百里,兵力达十余万人,从最初的防守到屡次挑战金军,在黄河北岸建立了牢固的根据地。

王彦与宗泽相约北伐。然而他们没有名义,收复失地是君王的职责,他们必须得到赵构的授权。

王彦的军队渡河回到南岸布防,自己轻装南下去扬州,以自己的声望、经历向皇帝汇报两河、开封等地的形势,以期把建炎集团带回到北方。

要见到赵构,得先过宰执这一关。此时的扬州城变成了微缩版的东京汴梁,汪伯彦、黄潜善是新的六贼,两个人联手把持朝政,杜绝一切与危机有关的信息,专心营造美好和谐的社会氛围。赵构像赵佶一样躲在安乐窝里与搜罗来的各地美女努力制造新生命,理由很充分,到目前为止他只有一个儿子,实在是太少了。

王彦的到来对彼此来说都是噩梦。王彦的个人经历在汪、黄看来是在破坏宋金之间弥足珍贵的和平,至于两河百姓在水火之中盼望王师收复失地等更是无稽之谈,金国非常守信用,一直自我隔离在黄河北岸,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还能再期盼什么呢?!

很快圣旨下达。

一、王彦不必陛见;二、王彦不必回开封。

第一条宣布王彦的使命失败。第二条堪称斩草除根。王彦有十万之众的直属部队,放他回开封,一定会和宗泽搅在一起搞北伐,那时建炎集团根本没法掌控。赵构封王彦为武翼郎、阁门宣赞,充任御营平寇统领,顶头上司御营平寇将军居然是范琼!

范琼就是挟持宋钦宗,抓走宋徽宗,搜捕宋朝皇室成员,砍断开封百姓攀扶钦宗銮驾不放皇帝出城的手的那个逆贼。这是多么奇妙荒诞的事,这是赵构不共戴天的仇人,赵构的母亲韦氏、妻子邢氏等也是被范琼亲手抓到金营的。可是范琼敢来报到,赵构就真的接收了,更古怪的是,当张邦昌被杀时范琼惊惧不安,赵构居然下圣旨保证不会杀他。

这是为什么呢?《宋史》给出的答案是范琼手里有兵,赵构不敢轻举妄动。但这经不起推敲。王彦、宗泽有更多的兵,赵构威胁之、戏弄之、无视之,从来没把他们当回事。

回到王彦,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针对他的所谓忠义之道量身定做的嘲讽。王彦的名士气发作,大怒之下索性辞官了。王彦离开了,不久之后还会活跃到抗金的战争中,与岳飞还有交集。

消息传回开封城,宗泽如冷水浇头,心中一片冰凉。绝望中他想起了初到开封时发生的一件事。

金国一个姓牛的使者奉命来开封探望大楚国皇帝张邦昌,宗泽断定这是来窥探虚实的间谍,把该人关押起来,上报赵构建议处斩。圣旨来得非常快,要宗泽按上国使者接待,不得无礼。

宗泽忍无可忍,坚持自己的判断,且进一步论述时事。赵构的回复是一番抚慰和赞美,最后一句是“朕之待卿尽矣,卿宜体此”。

这是一个极其严重的警告,发布在刚刚杀完陈东、欧阳澈之后。我对你已经不能再好了,你要考虑清楚!

回到刚刚的问题,如果说范琼手里有兵,赵构就甘于放下掳父挟母夺妻之仇,与之欢好。那么为什么宗泽坐拥百万之众,赵构就敢于发出这种程度的威胁呢?

问题出在宗泽自己的身上。他对赵构太好了。他把开封城甚至黄河一线经营成铜墙铁壁,让赵构安逸地在长江边享受生活,让赵构彻底地暴露了此时的成色,他就是一个遗传了赵佶血脉的追求顶级享受的纨绔。

这样的人只能用冷酷的现实打击才能懂事。然而宗泽谨守臣节,最大的限度只是埋怨。

他在奏章里写道:“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弃北方七路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不忠不义者但知恃宠保禄,动为身谋,谓我祖宗二百年大一统基业不足惜,谓我京城、宗庙、朝廷、府藏不足恋,谓二圣、后妃、亲王、天眷不足救。谓巡狩之名为可效,谓偏安之霸为可述”。

宗泽在留守开封城的十三个月里,类似的奏章达二十四封。前十四封宗泽还在谈论时事,与赵构分辩对错。其中比较尖锐的是,赵构突然宣布解散两河义军,理由是所谓的义军只是假借名号的盗匪,都活动在两河区域,那里已经不是宋朝的疆土了,在金国的境内做事,宋朝为什么要插手?

这还有谈论的必要吗?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只要把这些文字公布,估计赵构和建炎集团就都会变凉。

然而宗泽仍旧耐心地与之争论,直到开封城至黄河沿岸的防御体系建成,屡次击退来犯的金军。于是后十四封奏章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和许诺。

在最著名的第二十二封奏章里,他写道:“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汴河、蔡河、五丈河皆已通流、泛应纲运,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作主耳。”

至此宗泽无可再写,赵构也没办法再回答,他得怎样拒绝呢?说爱卿你在骗我,都是假的?

于是宗泽就像面对空气一样,不停地写信,不停地发问,始终得不到回复。他终于承受不住了,年过七十的老人,一介文官,一年多的劳顿苦闷让他忧愤成疾,后背发疽,这在当时是绝症。

众将进入内室探望,宗泽突然振作起来,说道:“吾以二帝蒙尘,积愤至此。汝等能歼敌,则我死无恨。”

众将痛哭失声,齐声回答:“敢不尽力。”这些人里就有年轻的岳飞。他们听到宗泽微微地叹息,轻声吟诵:“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弥留之际,突然大叫三声:“过河!过河!过河!”

宗泽死了,没有一句言语说自己家里的事。

建炎集团对宗泽的死态度淡漠,只追赠了观文殿学士、通议大夫,谥号忠简。“简”,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算是美谥,但不高。至于观文殿学士之类的头衔,在北宋官员中活着的时候得到的都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回顾宗泽的一生,他最大的成就是重建东京,甚至张势至两河区域,成功地稳定了刚刚灭国的倾颓局面。宗泽用超凡的个人魅力感召着一股股强大的民间力量聚拢在开封城内,在一定程度上算是重建乾坤,这很了不起。

但是也毁灭了族群的新生。

北宋灭亡时君是昏君,臣是奸贼,国家败亡到不可收拾,百姓惨遭荼毒,导致烽火四起,最强大的义军已达数十万之众,完全是一个新王朝即将形成前的征兆。宗泽感召了他们,也熄灭了崭新时代的火种。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审视,为什么苦大仇深的义军在宗泽并没有什么新意的说辞下就归顺了呢?是苦没有受够?不,他们家破人亡,朝不保夕,没有更恶劣的了。是宗泽的个人魅力?也不,他要真有,就是新太祖了。

说到底是宋朝的底蕴还在,历代宋帝都善待士人,爱惜百姓,虽然经历了徽宗朝二十五年的恶政侵凌,百姓们仍然还记着宋朝的好,对不久之前的正常生活充满了怀念。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宗泽的努力都是正确的。

岳飞在近距离目睹了整个过程后,他内心忠君爱国的信念与宗泽产生了共鸣,宗泽的努力与死亡更升华了这一切。为人臣者,死而后已,哪怕遭受了巨大的委屈和误解,也没有打半点的折扣。

宗泽用生命给岳飞上了一堂课,在他心中种下了奋斗到底、死而无怨的种子,这在十余年后结出了既丰硕又苦涩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