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张浚登龙术(1 / 1)

岳飞之死 高天流云 5603 字 1个月前

整个宋朝皇室被掳至北方时,赵构一直在运动中。钦宗派特使侯章传来御笔蜡书,说“京城围闭日久,康王真朕心腹手足之托,已除兵马大元帅,更无疑惑,可星夜前来入援”。

这是兄长的哀求,更是君主的命令,于情于理赵构只能遵从。但实际行动是他派刘浩率领偏师南下,声称去解开封之围。自己率领主力从相州的北门离开,避开李固渡的金营,前往大名府。

在离开前,大元帅府向河北各州府守臣发布了檄文,“君父忧辱,臣子之心,义当效死卫上”。各守臣当“勠力勤王”,率兵“到大名府会合,听候指挥”。

很多史家认为这是赵构的第一次避战,甚至是逃跑,开始了他可耻的偷生之路。然而从这时起我们要时刻换位思考,与赵构易地而处,从相对客观的角度解读赵构的行为,来剖析这个充满了非议和问号的人。

比如赵构听从命令,直接从相州起兵去救开封,后果会怎样?

根据宋朝兵制,宋军有三种军人。“天子之卫兵,守京师、备征戍,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分给役使,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在所防守,则曰乡兵。”

赵构在相州开大元帅府时有一万余兵力,相州不是军城,这些兵只能是厢军,甚至是乡兵,战斗力比强悍些的百姓都差,让他们杀到开封城下与金国精锐对阵,除了送死绝对没有其他结果。那么赵构的做法有问题吗?

如果以纯臣的准绳衡量,有问题。他不听皇命就是错的。如果稍有理智,知道毁掉自己也于事无补,留下生命去尽力挣扎的话,他一点问题也没有。

在大名府,赵构有了真正的军队,来自宗泽与信德知府梁扬祖。

宗泽按钦宗蜡丸就任副元帅,他带来了磁州的原有兵力以及近期招募的士兵。在招募士兵方面,宗泽有这个时代里无与伦比的个人魅力,他像暗夜里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把众多有胆识血气的宋朝子民聚拢在身边,迅速形成了强大的战斗力。

梁扬祖是名门之后,高祖梁灏是宋太宗时期名臣,曾祖梁适是宋仁宗时期的宰相,祖父梁彦昌曾任德顺军郡守,父亲梁子美官拜尚书右丞。梁扬祖带来了三千人马,手下的军官有张俊、苗傅、杨沂中、田师中等。

张、苗、杨、田等人在南宋开国军史中占据重要位置,也是赵构这时能掌握的唯一力量。从这时起,他们成了嫡系,尤其是张俊。梁扬祖拒绝了领军元帅这个顺理成章的职位,任职随军转运使,成了赵构的钱袋子。

这次大名府的集结是大元帅开府之后的第一次会议,议题中心是开封府传来的最新一份蜡诏,上面写着“康王将天下勤王兵总领分屯近甸,以同济难,无得轻动,恐误国事”。解读出来就是要赵构率兵抵近开封城,但不要开战,摆出决战的架势,迫使金军媾和。

同时传来的还有开封外城失陷的战报。

这让宗泽焦急万分,他提出“急引军直趋澶渊”“以解京城之围”。但是他的老邻居,前相州知府、现副元帅汪伯彦反对,“事须量力,只今未说解围,且先安泊得大王去处稳当”。

两种意见在大名府形成争议,结果是宗泽如愿以偿,他率领本部人马南下去救开封城,对外宣称大元帅就在军中。赵构带领其他人南下,在靖康二年正月间抵达东平府(今山东东平县)。

这造成了一个非常恶劣的局面,对宗泽来说,他不仅在替赵构打掩护,吸引了金军的注意力,还从这时起就被隔离在决策圈外。

这是赵构的又一个罪证,把主战派赶走,任用奸臣,逃避战争。但是如果翻开地图的话,相信谁也不能在实际态势上指责他,因为他的行动路线仍然是在向开封靠拢。

大名府在开封的北方,南端下方的东平府仍然在开封的北方,只是稍微偏东一些。说个题外话,东平府旁边就是著名的梁山泊,梁山泊与开封城之间仅仅隔着滑州府。也就是说,《水浒传》里挑的主场地点实际上在宋朝京城的隔壁,如果真的存在梁山泊一百零八将的巨大体量的话,宋太祖赵匡胤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的名言就成笑话了,因为真的就有人睡在旁边。

东平府的下一站是济州(今山东巨野县),接着赵构又有计划地继续向南到宿州(今安徽宿县)。在这个过程中赵构身边聚集的力量越来越强,除了张俊等人外,刘光世也越过千山万水、穿过无数乱军赶到了。

燕云大败之后,刘大衙内迅速在剿匪、对抗西夏等熟练项目上立功,由于那时其父刘延庆还没死,他也因子立功得以升官,晋升侍卫马军都虞候。

金军第二次南侵时,对所有西军将士都是一道选择题。当时主政陕西的是宣抚使范致虚,古怪的是节制陕西的是制置使钱盖。两人都是纯粹的文臣,当开封危急,传檄四方召集军队勤王时,钱盖起兵十万由河南道入援,至颍昌时得知开封陷落,立即与同行的西道总管王襄逃跑。

范致虚的声势相对浩大,他集结西道副总管孙昭远、环庆帅王似、熙河帅王倚等军,号称二十万,出陕西入援。这条线路要打通黄河区域最险峻的一座关隘A潼关。关于潼关的险要有无数的文字介绍与史实记载,其实说得越简单才会越具体、形象。

潼关的东方是洛阳地盘,西边是关中平原,处在中条山与秦岭、崤山之间的崤函通道的西侧。崤函通道是一条羊肠小道,古代时只能容纳一车一人通行。潼关就在这条通道的西端尽头处,它的背后就是八百里秦川。

这时潼关在金军的手里,范致虚由西向东逆攻潼关,贯穿崤函通道,出武关至邓州府的千秋镇,被闻讯集结的金军精骑击败,退回潼关。

这次西军大举入援失败了,刘光世却大踏步地行进在勤王的路上。别的西军将士要在钱盖与范致虚之间选择跟谁走,刘光世在第一时间就冲了出去,在路上才接到范致虚的集结令,就在他犹豫是不是要响应时,开封城由首相唐恪颁布的“止勤王诏书”到了。

诸路西军与西道正副总管都停止进军,刘光世却把诏书藏了起来,催促部下继续前进。不久后他们就遇到了从开封城外溃败下来的逃兵,真相遮掩不住了,刘光世的部下们震惊之余才发现受骗。

刘光世继续骗他们,说这些逃兵的信息不是最新的。徽、钦两位皇帝已经突围逃往南方,正需要军队护驾,我们赶上去就会是泼天的功劳。大兵们选择受骗,继续前进,在途中还是被范致虚赶上。但是刘光世不同意范致虚的作战计划,他率领本部人马绕道离开。

也许是刘延庆的死讯还没有传来,也许是刘光世本人西军大衙内的形象深入军心,没有人阻拦或者定罪,任他扬长而去。

刘光世在纷乱的局势下断定范致虚必败,再分析出赵构的政治价值,准确地在济州府找到了目标,成为第一个效忠未来的高宗皇帝的高阶成名军人。

赵构也很惊喜,在最需要军队的时候老牌西军适时出现,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以及对周边的话语权,为此他加封刘光世为五军都提举。从这一刻起,刘光世成了赵构的头牌军人。之后很多年里不管张俊怎样被信任,军需、战械、粮饷怎样优先供给,也不管岳飞怎样忠勇,战绩无敌,刘光世在军界都排名第一。

宋朝的精英们不远千里会聚而来,理由只有一个,赵构是天水朝赵氏直系皇族唯一的漏网之鱼,算是变相的天命所归。然而出现了变数。

一百六十余年来,赵宋子嗣开花散叶,总有些宗室人员散布到都城之外,现在有两个人声称要继承皇位。

一个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名叫赵子崧。他相信“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的谶语,在淮宁府(今河南淮阳)与当地官员歃血为盟,传檄天下“艺祖造邦,千龄而符景运;皇天佑宋,六叶而生眇躬”。

眇躬是皇帝专用的自谦之词,他敢这样对外宣称,问鼎之心毫不掩饰。

另一个是宋太宗赵炅的后裔,名叫赵叔向。此人粗鲁横暴,率领七千士兵,不管不顾地直接杀到了开封城郊,然而被楚国军队拒之门外。

种种迹象表明,赵构的唯一性受到了严峻的挑战,哪怕他身为皇帝的直系血脉,也要经历一些波折了。那么赵构要怎么做呢?除掉这两个族人是最普遍也是最正确的办法,但是宋朝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

例来只有谦让和拒绝才是标准态度。

现阶段的赵构束手无策,好在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大楚国皇帝张邦昌选择退位,还政宋朝。

张邦昌在位三十三天,其间升殿不坐御座,只在殿西边摆了张小椅子。不称“朕”称“予”,手诏称“手书”。不穿龙袍,不御正殿,不朝会,不见大臣,封禁大内所有门户,封批上写“邦昌谨封”。

金军北返当天,张邦昌身服缟素率百官出南薰门向身系囚笼的徽、钦二帝遥拜送行,执臣子礼。之所以这样谦逊,胆色不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全体朝臣的态度。

金军退走时,完颜宗翰曾派人传话,要留下一支女真军队保护他。大楚国宰相吕好问抢先接待金使,直接拒绝了。该使者再问,给你们留下一位贝勒吧,有他在,南人不敢放肆。吕宰相再次拒绝。

金使从始至终没见到张邦昌本人。

吕好问平时写公文的时候落款日期都是“靖康二年”,从不提楚国的年号。这就是大楚国的真相,张邦昌怎么敢真的僭越?

金军北渡黄河,张邦昌立即宣布退位,他找到了隐居民间的元祐皇后孟氏,请她垂帘听政。

孟氏是宋哲宗的废后,出身中层官员世家,十六岁时由哲宗的祖母宣仁圣烈高氏选为皇后。此后命运波折,在宫斗中失败被废,出居道观,号称华阳教主、玉清妙静仙师,法名冲真。

赵佶登基之后,孟氏回到皇宫,称元祐皇后,但是很快就又陷入了朝政与后宫的旋涡之中再次被废,出居道观瑶华宫。靖康元年,瑶华宫失火,她徙居延宁宫,延宁宫居然也失火,她索性搬到了大相国寺附近孟家的私宅。

金军第二次围困开封时,宋廷商议恢复孟氏的太后尊号,诏书不及颁布,都城便陷落。金军掳走宋朝皇室成员时有一个标准,后宫人等要有名号才在名单中,孟氏因此躲过一劫。

孟氏垂帘摄政,称宋太后,张邦昌退位为首相,恢复宋朝,迎立赵构。

这对赵构来说太及时了。皇位从天而降,不仅杜绝了其他宗室的觑觎,更是对部下们的一个交代。他一路南下,离开封城越来越远,部下们都恐慌了。在宋朝传统观念里长江以南等同于异域,这是要背井离乡了吗?他们的亲族家眷都在北方!

开封外城禁军哗变的血案近在眼前,赵构借坡下驴,立即北归。他给宗泽写了封信,算是给之前的行动做出了解释。他本想“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但是身边的部下不许他冒险。

现在他回去的目的是“谓祖宗德泽,主上仁圣,臣民归戴,天意未改”。潜台词很明显,天意在我,宗泽你该怎么做?

这是主动递过来的橄榄枝,宗泽接住的话是锦上添花,也是雪中送炭,更是弥补之前二人裂痕的最佳机会。对宗泽来说也只能接住,难道在赵构、赵子崧、赵叔向以及张邦昌之间,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赵构就此统一了大元帅府的意见,得到了当时天下全体宋朝军队的拥戴,于北宋靖康二年五月一日,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称帝,改元“建炎”。

宋朝以火德立国,建炎与太祖赵匡胤立国时最初的年号“建隆”对应,寓意国运昌盛久远。

新朝廷第一个重大议题是怎样处置张邦昌。应天府登基时张邦昌呈献传国御玺,从龙之功以他为首,然而不管是不是出自本意,张邦昌都谋朝篡位。那么是杀还是赏呢?

杀的话会让天下人不齿,赏的话大违君臣之道。

建炎朝廷的决定是赦免张邦昌一切罪名,加封太保、奉国军节度使、同安郡王,擢升太傅。同时大批任用伪楚官员。张邦昌感恩戴德,一颗心终于落地。赵构也因此成就了宽仁之名。然而事实上建炎朝廷打的主意是日后金国追问废楚立宋事件时,“则令邦昌以天下不忘本朝,而归宝避位”来解释。

这貌似妥帖,但终止于六月一日,李纲抵达应天府时。

李纲这时拥有无与伦比的人望,赵构亲自写的邀请信以“不世之才”称许,信中有“阁下学究天人,忠贯金石,当投袂而起,以副苍生之望”等语句,这在此前一百六十余年的宋史中是极其罕见的。

建炎朝廷大部分官员反对李纲上位,以同知枢密使颜岐的意见最为鲜明独特。此人以金国为出发点,提请赵构注意李纲有碍邦交,要趁他没有上任赶紧罢免。相对应地,张邦昌是金国最信任的宋人,尽管已经位列三公、郡王,达到人臣之巅,还得再加封同平章事,体现建炎集团与金国在执政理念上接近。

群臣相和,赵构大怒,声称“如朕之立,恐怕也不是金国人所喜欢的吧”,才算一锤定音。

李纲在这种工作氛围里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杀掉张邦昌,除了在道义名位上正本清源外,还有震慑朝臣的目的。不然的话,由他主持颁布的政令没法顺利实施。

果然,杀张邦昌阻力重重,连赵构都回忆起与其一起出使金营的往事为其讲情。最后张邦昌责授昭化军节度使副使、潭州(今湖南长沙)安置。安置,在宋朝是很轻的处罚,此前北宋党争酷烈时,很多名臣只因政见不合就被贬职、编管,那才是真正的失去人身自由。

张邦昌谢恩启程,他是个被命运随意拨弄的可怜人,只要活着就很庆幸了。然而不久后,赐他自尽的诏书就到了,罪名是他在当皇帝的三十三天里,夜宿华国靖恭夫人李氏及李氏的养女陈氏。

与篡位无关。

张邦昌死在九月,近一百天的时间里,应天府发生了很多事,各方势力的角逐不仅造成了他的死亡,还让中国的历史拐了弯。

首先是关于赵构去向的再次争议,与上次相比,这一次的目标更加明晰,皇帝得有都城,那么设在哪里呢?

汪伯彦、黄潜善得天独厚,与赵构私下密议之后得到了手诏。“京师未可往,当巡幸东南,为避乱之计,来春还阙。”京师指的是开封。

着重介绍下黄潜善,字茂和,生于北宋元丰元年(1078),进士出身,历任左司郎、户部侍郎、河间知府。他晚于汪伯彦接近赵构,却迅速得到赏识,同样被任命为副元帅。

汪、黄两人结盟,在建炎集团内实力大增,哪怕李纲风头一时无两,也处处受其掣肘。

此时李纲极力反对南迁,他提出自古以来“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能复中原而有西北”。

这的确是明朝以前中国历史的铁律,无可辩驳。

李纲也知道黄、汪两人强调的是眼下安危,他的理论是为将来打算。然而没有眼下,何谈将来?所以他接着做了个折中方案,提议暂时迁往襄阳或者邓州。

襄、邓区域四通八达,向南是蜀川之地,有丰裕的财货。向东是江、淮区域,粮草充足。西边是川陕一带,是西军的大本营,北方不远就是开封城,能随时还都。在襄、邓区域度过这个冬季,不论战守都是最佳选择。

李纲强调“策无出于此者”。

然而这一方案仍然被所有人反对。汪、黄两人仍然力请迁往东南,具体的位置建议是建康(今江苏南京),宗泽提出必须回归开封,那里是唯一的帝都。

三方僵持不下,李纲经缜密考虑之后提出了并建三都的设想。他分析时下“欲战则不足,欲和则不可”,以关中长安为西都,襄阳为南都,建康为东都,“各命守臣,葺城池、治宫室、积糗粮,以备巡幸”。

这样有三个好处。第一,皇帝在三都之间“巡幸”,哪怕实际上就是逃跑,在名义上也不至过于狼狈;第二,不设定都,金人无所窥伺;第三,震慑国内宵小,使不臣之辈无可乘之机。

李纲百般斡旋,协调各方意见,可谓尽心尽力。然而就在他为国操劳之际,事态突然失控。

一个年轻的礼部官员到了应天府,他的名字叫张浚。

张浚,字德远,生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汉州绵竹(今四川绵竹)人,时年二十九岁。他是唐朝名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的后人,父亲名叫张咸,举进士、贤良两科,可以说诗书传家。张浚四岁时父亲亡故,由兄长抚养长大,从小“行直视端,无诳言,识者知为大器”。

张浚很早就离开了家乡,进入了国家最高学府太学求学。

刚踏入官场时,张浚的职务是太常寺主簿,这是个掌管陵庙祭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之属的官职。这在表面上看很符合张浚的性格,他严肃方正,不苟言笑,而“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太常寺虽然没有实权,但意义重大。

太常寺紧邻都进奏院和都亭驿,根据他之后的人生轨迹,他真正的兴趣不在“祀”而在“戎”,所以发生的国家大事他都会就近了解。然而他一直沉默,不管国家发生了怎样重大的危机,都不参与。

正规渠道的上书进言和民间自发的抗议运动,以及金军围城宋室覆灭,都没有他的官方记录。在开封外城陷落,内城、皇城被洗劫掳掠时,他动作迅速,逃入母校太学,藏得严严实实。

这个行为实在与他在历史中的强悍形象严重不符,之所以会这样,有一个例子能比较准确地解释这一现象。

汉朝淮阴侯韩信指挥百万之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在穷困时被地痞挑衅,甘受**之辱。这件事两千余年来被广为传颂,多数中国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被告知这是城府、肚量、成熟、生存智慧的象征,应该终生奉行,并教给子孙后代,永远流传。韩信之所以能成大功、立大业,就在于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他有远大的理想,所以暂时屈服,留下有用之身。

张浚也是一样,他对自己的期望是无限高的,面对金人的凌虐,他的愤怒值越高就越不允许自己去冒险。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他只是一介文人,文人可以领兵,儒将可以谋划,但没法亲手杀敌。

所以他在开封城里一忍到底,相信他在忍耐的过程中积攒了太多的负面情绪,有太多凄惨悲愤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让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毁灭金国。

张浚与金国不共戴天!

张浚一直隐藏到张邦昌上位、金军退走、孟太后垂帘、赵构登基才突然出现在应天府,第一时间拜倒在汪伯彦和黄潜善门下。

汪、黄合力挤走宗泽之后,迎来李纲,正觉得力不从心,突然间张浚出现,真是意外的惊喜。

对宋史感兴趣的人基本上都有一个疑问,李纲是彻底的主战派,张浚用一生的时间与金国抗争,主战到不惜一切,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为什么会出现实际历史中的一幕幕?

表面上的原因是宋齐愈。就是在手心里写下张邦昌的人名遍示朝臣,导致大楚国建立的人。

赵构登基,力量单薄,在原则上接受一切助力。所以张邦昌来时带的全体大楚国朝臣都被收录,宋齐愈更荣升谏议大夫。此人从心里往外地觉得没做过任何错事,在新的朝廷仍然活跃。

李纲主战,有三条具体措施:募兵、买马、募民出财襄助军费。他认为这样能在短时间内形成可观的战斗力反攻金国,收复失地。没等赵构有什么意见,宋齐愈觉得必须进谏,在上奏章之前,他先私下里找到张浚说了一番话。

大意是李丞相的三条建议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比如民财不能搜刮殆尽,西北的马太远得不到,东南的马瘦小没法用。至于说募兵,一个郡里增兵两千,一年的军费就要用一千万缗,这些钱根本拿不出来。我身为谏议大夫一定要竭尽全力阻止他。

张浚闻言叹息,说:“公受祸至自始也。”

宋齐愈第一次上书,赵构不报,即不对外公布。宋齐愈决定再上第二书,但是草稿泄露,被李纲知道了。李纲正在打击伪楚,清扫官场,立即抓捕宋齐愈,特事特办,迅速处死。

张浚上书弹劾李纲。

之所以这样,在于宋、张两人的关系。他们都是四川人,在宋朝官场有个响亮的名字叫“蜀党”。蜀党、洛党、朔党,文官们根据家乡籍贯组成了各自的小集团,为了私怨、意气党同伐异,腐蚀官场,败坏国家。

北宋亡国自党争起,所谓党争,前期是新旧党,后期就是蜀、洛、朔三党。它们流毒无穷,并不因为各自的党魁败死而消亡。现在张浚因为宋齐愈的死攻讦李纲,至少在表面上动机说得过去,但是再深挖一层就会发现事情是有预谋的。

张浚的官职原本是太常寺簿,到应天府改为枢密院编修官。枢密院号称西府,掌大宋军权,看似正中张浚下怀。但是随即就转到了尚书省做虞部郎,相当于现在国家部委的副司长,这是一步飞越,就此成为天子近臣。到宋齐愈死时,他突然转到御史台成了言官。这样频繁快速地调动工作,才让他有了对李纲发动攻击的权力。

那么再看一下他具体的弹劾理由。

张浚认为李纲的抗金政策会耗尽国财,且不会成功。李纲本人“独擅朝廷”,“不可居相位”,是“阴为惨毒”的“国贼”,暗示李纲有谋逆的可能。

到这里,一切都没什么了不得。在宋朝当官几乎没有不被弹劾的,内容的荒诞每每匪夷所思,连狄青家的狗长了角都能是即将篡位成新皇帝的理由,至于动辄危言耸听谋逆、不忍言之事等,更是家常便饭,基本上听过就算。

但是这次李纲居然真的被罢相了!

李纲是“天下人望之所归者”“一人而已”“万口一音”才选出来的复兴之相,刚刚上任七十五天,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被罢免了呢?

真的只是因为张浚的弹劾吗?

这要回顾李纲在为相期间都做了些什么。他首先整顿了建炎小朝廷的纪律,用后来宋朝圣人朱熹的话来讲,“方南京建国时,全无纪纲。自李公入来,整顿一番,方略成个朝廷模样”。

这个过程包括杀张邦昌、宋齐愈立威。

李纲支持宗泽北上开封。开封是宋朝的象征,是现在最危险的焦点,女真人随时会第三次发动南侵。在李纲到来之前,建炎集团的内部意见是一致的,要放弃它。但是要复兴宋朝连都城都不敢收回,不是笑话吗?

李纲推荐宗泽出任开封知府、东京留守。这既是对宗泽忠实的肯定与欣赏,更是对之前反对宗泽回归开封做的补偿。

李、宗二人之所以这样做,信心在于河东、河北区域内潜藏着巨大的力量,等待着建炎朝廷去开发。

当北宋灭亡时,百姓们结社自保,出现了众多的义军。河东义军以红巾为标志,当金国西路军围攻太原城时,他们曾一度把完颜宗翰挡在外围。泽州(今山西晋城)、潞州(今山西长治)一带的义军突袭金营,差点活捉完颜宗翰。

河北区域内的义军以五马山为首,聚集十万兵马,号令境内其他义军达几十万之众,首领是燕人赵恭,对外宣称是徽宗的儿子信王赵榛,在被北掳的途中逃了出来,国恨家仇让他起兵报仇。

李纲明知赵恭是假王子,但在他想来,重要的是这股力量选择向赵构投诚,几次写信要建炎朝廷派人去接收。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李纲推荐宗泽出任开封知府、东京留守,派张所、傅亮等人去两河区域接收义军,扩充实力,尽最快的速度形成两河、开封的防御体系。

这些巨大的工程在几十天之内就初见成效,堪称神速。然而一个官场新丁的弹劾就让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李纲搞不懂,接收义军为什么会被建炎朝廷的上层激烈反对。这就是他的缺陷,他明于事却暗于理,没有看透赵构的本质。以五马山为例,几十万人的号召力,以“信王”为首领,让赵构怎么敢接近?

在赵构的一生中,个人安全和帝位是最重要的,触犯者杀无赦。前面提到的赵子崧被贬窜,赵叔向被刘光世收缴兵权后捕杀。

说到底李纲让他失望了,李纲没有谋求他的利益,而是一心一意地恢复宋朝。这两者之间有巨大的差别,根本没法调和。

随着张浚的弹劾,宋廷撤销了张所、傅亮等人的职务,两河民壮归附计划随之化为泡影。按照宋朝官场惯例,李纲主动辞职。赵构挽留,这也是惯例。李纲再辞职,赵构再次挽留,直到李纲第三次辞职,终于等来了罢相制。

罢相制中有“狂诞罔悛,谟谟弗效”“以喜怒自分其贤愚,致赏罚失当于功罪”“第欲市恩于己”等诛心之语。

赵构在位期间有很多宰相罢而复起,但李纲始终没得到再来一次的机会。最低落时他一度被贬到琼州(今海南岛),彼时责辞中出现“朋奸罔上”“欺世盗名”等句,已经不是否定能力,而是将李纲定性为奸邪。

李纲并没有像宗泽那样“杀”了赵构的亲信,相信李纲直到去世时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得罪了皇帝。

多年以后赵构吐露实情:“李纲孩视朕!”

这是宋朝士大夫的通病,从真宗朝开始,他们每每强迫、压制皇帝,在很多时刻都展现出自己才是国家真正主人的行为。那些事如果发生在汉、唐,尤其是明朝,都是狂诞之语,欺君之罪,而在宋朝就理所当然。

宋神宗时,名臣文彦博一语道破天机:“陛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李纲、宗泽,秉承士大夫的使命,亲自设计、创造着一个崭新的帝国,却忘了问帝国的主人是不是喜欢。

赵构并不是真、仁、英、神、哲等前代宋皇,这个侍婢生养的皇子生性刚愎强硬,在他受过严格皇家教育,时刻都表现得温文和善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排斥一切、唯我独尊的实质。他要的东西,谁也不许反对;他反对的东西,谁也不许坚持。谁敢忤逆他,就会发生流血事件!

回到现实,贬逐李纲是一个节点,在这之前赵构的一切避战行为都情有可原,都能用实力对比等客观存在的问题来解释,但是贬谪李纲暴露了他的本质。试问为什么七十五天就把李纲赶走,还连番斥责,终身不用?

“孩视朕”只是因素之一,真正的关键因素是北方防线和开封城的重启计划,这些如果成功就会逼着赵构回归都城,正面迎击金国,这是赵构万万不敢做的事。他第一次进入金营时的勇气不知是遭遇了什么,被消磨得干干净净,同时患上了无可救药的“恐金症”。

赵构此时的政治手段还很低劣,他召见李纲时的礼遇隆重到无以复加,罢相的速度和贬词的恶劣程度同样罕见,这带来了大麻烦。两个名满天下的士子上书反对赵构罢免李纲,需要强调的是,这两个人是赵构特别邀请到应天府的。

他们是陈东、欧阳澈。

就是主导开封民潮,上书要求宋廷杀六贼的那两个人。陈东这次上书的主要内容是“李纲不可罢,黄潜善、汪伯彦不可用,乞亲征,邀请二帝”。还指责赵构“不当即大位,将来渊圣皇帝(宋钦宗)来归,不知何以处”。

究其根本,这是在李纲的抗金主旨上再增添了未来的考量,换句话说就是赵构只配当大元帅,皇位永远是钦宗的。

这让赵构既惊且怒,还没法否认。因为陈东在大义上完全正确。

欧阳澈则揭开了赵构的另一副面孔,他的上书主要针对新皇帝的私德,指责赵构“宫禁宠乐”,令“开封府买拆洗女童不计数”,必选“姝丽”“搜求之甚,过于攘夺,愁怨之声,比屋相闻”。

在一片劫灰焦土的开封城里搜选漂亮女孩儿,比女真人还要恶毒残酷,赵构这样做就不想想他的生母正在金国做什么工作吗?

赵构急火攻心失去理智,亲自下“手批”,将陈东、欧阳澈在应天府东市斩首。这件事处理得比罢免李纲还要草率低级,开宋朝自立国以来未有之先河。

这时是建炎元年(1127)八月,在一个月前,阁门宣赞舍人、武义大夫曹勋从北方逃了回来,带回了宋徽宗等人的求救信,里面记载了一个宋朝的秘密。

宋朝建国之初,太祖赵匡胤在太庙寝殿的夹室里秘密镌刻了一座石碑,称“誓碑”。规定每个皇帝即位时,由一个不识字的内侍带进去跪诵默记,之后重新落锁封闭。

夹室誓碑上的内容只有宋朝历代皇帝知晓,直到靖康之变金军无意中捣毁夹室,才有人看到了誓碑。这座碑高近八尺,宽四尺余,上有三句话。一、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二、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三、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这件事最早记载于曹勋所著的《北狩见闻录》,他本人和北宋皇室一起被掳去北方,很幸运中途逃走,带回了一件背心,在衣领里有宋徽宗写给赵构的信,“可便即真,来救父母”。赵构的生母韦氏也托曹勋带回信物,“深致我血泪之痛”。钦宗用“血指书襟诏”要赵构“播告四方,忠臣义士,奋心一举,犹可为朕报北辕之耻也!毋忘!毋忘”!

以上史无定论,没有证据证明它的真假。能确定的是宋朝此前的确没有杀过上书言事者,由赵构在此时打破。

其实陈、欧阳二人上书的内容很常见,宋朝的每一位皇帝都被臣子各种挑剔,仁慈宽厚千古仅见的宋仁宗都被指责过好色,也没见仁宗拿谁怎么样。至于皇位的归属的确很敏感,但越敏感就要处理得越平淡,否则注定会激起更大的风波。

罢李纲、杀陈东之后,赵构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权威,他在九月时宣布要“巡幸淮甸”,也就是再次南下。如果有谁“应敢妄议,欲摇动朝廷者”“同谋及知情”,并行处斩。凡告讦者,“有官人转五官”,“白身人”超越无品和从九品,升正九品保义郎。

只要告密就能连升五级,在一百六十余年的北宋历史中,在重大战役里起决胜作用的将官都没有这种待遇。

在这种力度的震慑下,真的没人再敢反对,也没人再敢提起旧京、三都之说。一个月之后,赵构如愿以偿地从地处内陆的应天府迁徙到了淮南的扬州城,紧靠在长江边。一切顺利,让赵构产生了错觉,似乎强力政府很适合他,对臣民就应该狠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