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进入开封城时恰逢动乱,目睹了北宋史上最大的游行请愿活动。富足的开封居民被本国无能的官员掠夺到一无所有,变成赤贫之后仍然无法保证自身的生命安全,至此忍无可忍。他们以陈东为领袖,一千多名太学生为前导,聚集到皇宫门前,向皇帝请愿,要求恢复李纲、种师道的职务,带领他们抗金,一致对外。
李邦彦再一次大怒,然而秩序和权威只存在于正常状态下的社会里,人类一旦一无所有就会变得无所顾忌。他的怒火换来的是雨点般的砖头、石块、垃圾等街头武器,只能抱头鼠窜逃回皇宫。接下来出面的是开封府尹王时雍和新任宰相吴敏,无一例外都被赶跑。
群情如沸,民众敲响了登闻鼓,要皇帝出宫。出来的是十几个太监,这些阉人像往常一样嚣张跋扈,迎接他们的是更加汹涌的民潮。自古以来中国的民众都是最容易被统治的一群人,只要还能勉强生存,他们就会一直隐忍下去。然而一旦把他们逼上绝路,下一刻就会改朝换代!
这群太监被怒不可遏的开封百姓撕成了碎片,皇宫深处的达官贵人们吓得瑟瑟发抖,皇帝颁发圣旨恢复李纲职务,然而就像要挽回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尊严似的,他居然派了一个肥胖到极致的太监去李纲的府邸传旨。
民众们被气疯了,他们扑过去再次撕碎了这个胖太监。宋廷震怖,这一次快马加鞭,迅速送达,很快李纲出现。然而民众还要种师道。官方照办,当种师道的车驾来到皇宫门前时,百姓们害怕上当受骗,上前揭开了车帘,目睹了种师道的满头白发,才放心地离去。
这一幕落在了赵构的眼里,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耻辱”。这是朝廷第一次在民众面前低头,皇权受到了空前的挑衅和蔑视,作为皇室成员的他无法忍受。赵构牢牢地记住了罪魁祸首陈东和欧阳澈。
宋朝是开明的,祖训“不杀上书言事者”,更因为这时异族围城,空前危险,所以陈东等人暂时安全。
很多史书或者教科书都没有发现或者不承认这次民潮的重要性,它不仅让宋朝上层一改对内强权,作威作福的痼疾,更震慑了女真人。当金军听闻李纲、种师道复职后,完颜宗望下令撤退。
金军终于撤退,宋朝官方赶制了两面大旗,抢在金军的前面到达黄河。旗上写着“有擅出兵者,并依军法”。在这两杆大旗的护送下,六万金军拖拽着无数的财宝缓缓渡河,安全北返。李纲、种师道的计划胎死腹中。
综上,可以明确金军这次南侵只是打了两场毫无战果、没有威胁的进攻,就得到了梦幻般的收获。整个过程没费吹灰之力,都是宋朝自己主动奉献出来的,连撤退时的安全都体贴地照顾到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战争,而是媾和。
开封解围之后,宋朝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加强北方防务,以杜绝金军的第二次入侵,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江南。
赵佶、蔡京、童贯、朱勔等人聚在一起,军、政、财应有尽有,是全套的君臣班子,如果另立朝廷的话,钦宗会被架空。
赵桓派李纲过江,接赵佶回京。在以孝治天下的封建时代,二十五年执政的信心,以及父亲的身份,哪一项都彰显赵佶的地位永远不会有变化。于是他在四月初三回到了阔别百余天的京城,结果立即被长子驱逐了所有侍从,收缴了财权,孤零零地软禁在龙德宫。
他竟然失去了所有权力,真的变成了太上皇!
赵佶极力挣扎,可机会渺茫。事隔半年,到了十月初十天宁节(赵佶生日)这天,才在祝寿环节时见到了赵桓。赵佶亲自起身斟酒,可儿子无动于衷。这一刻父子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赵桓怕这杯酒里有毒。
当天赵佶掩面痛哭,自动回归龙德宫。赵桓随即下令封禁太上皇居处,隔绝内外消息,同时杀朱勔、杀童贯、贬蔡京。
朱勔,这个花石纲的始作俑者死有余辜,但童贯的死就让人心情复杂了。
宋廷剥夺童贯一切荣誉头衔,贬为昭化军节度副使。流放琼州(今海南岛)的英州、吉阳军,走到南雄州(今广东南雄)时被监察御史张澂追上。
张澂带着追斩童贯的命令,怕童贯知情后选择自杀不能明正典刑,于是派人传话,说军情紧急,皇帝任命其为河北宣抚使,总理北部防线。
童贯惊喜交集:“又却是少我不得。”于是期待张澂到来……童贯的头颅被水银浸泡,装在黑漆的木匣中送往开封。所谓“函首赴阙,枭于都市”,广阳郡王的大好头颅成了开封城的一道景观。
回顾他的一生,此人在六贼中是特殊的存在。他专注军事,曾经为国家拓地异域,扩张版图,是实打实的功勋。做事时总能让人感受到他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当他平定方腊起义后,宋徽宗又想重开花石纲时,他叹息道,东南人家的锅子还没有支起来,就又要行此等事了吗?
不知开封百姓目睹他浸泡过水银的头颅时,能否记起十余年前他西征河湟铁马冰河带给国家空前荣耀的时刻。蔡京死得丑陋潦倒,宋廷流放他时整个帝国的积怨让他每到一处都被谩骂羞辱,想买吃的都没人卖他,勉强拖到了潭州(今湖南长沙)终于病倒。孤单和疾病让这个北宋史上最大的官场赢家以及政治恶棍死亡。相传他在弥留之际留下了一首词:
八十一年住世,四千里外无家。如今流落向天涯,梦到瑶池阙下。
玉殿五回命相(是四次),彤庭几度宣麻,止因贪此恋荣华,便有如今事也。
那是北宋靖康元年的七月二十一日。
蔡京死后,没人为他收尸。押送他的人用些青布缠上尸体草草埋葬在当地的公墓漏泽园。
蔡京对宋朝的重要性怎样强调都不过分。他是宋朝的节点,他把新旧两党一网打尽,不论是活着的、死了的、流放的,还是他们的后代子孙,全都永无翻身之日!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几乎就是结束党争的唯一办法,但是造成的恶果是空前的,宋朝这个公认的最开明的王朝,因为蔡京进入了一言堂时代。与之相比,各种具体的败坏宋朝的恶政都变得次要,因为他毁灭的是宋朝人的血性和脊梁。
六贼灭亡,宋朝人欢呼雀跃,他们没有意识到其实一点都没有解决问题。宋朝并没有因为自身的猛醒而斩除身上的毒瘤,一切都是因为金军入侵,赵佶南逃,赵桓需要一些牺牲品来稳定局势,宣泄举国上下积郁已久的怒火,才把这些魔鬼扫除。
所以国家还是从前的国家,官场也是从前的官场,一切都没有改变。
李纲、种师道被排挤出京城。名义上他们仍然是抗金的首脑,两人都担任河东、河北宣抚使。宣抚使地位与宰执大臣相当,通常也由宰执担任,并不常设,哪片区域需要就临时任命,主管一地的军、政、财所有权力,是中枢之外仅低于宣抚处置使、都督、督视军马的大军区长官。
具体到时下,宋廷为了应对金军第二次南侵的可能,设立两河宣抚司。李纲有一万余兵力,种师道名下一个大兵都没有。这样安排,是宋廷忘记危机了吗?不,恰恰相反,他们在积极组织反攻。焦点是北方三镇:太原、河间、中山。
三镇的守将很争气,把拿着诏书去接管的女真人赶走,然而从长远上看,三镇一定会被围攻,直至陷落。于是宋廷命令种、姚两姓将官率领西军赴援。
种氏由种世衡发轫于仁宗朝,至此已历三代,史称“抚循士卒,威动羌、夏,诸子俱有将材”,此时初代种世衡,第二代种古、种谔、种诊、种谊早已离世,第三代中种朴战死,种师道老病,只剩下种师中堪为一战。
种师中,字端孺,历知环州、秦州、邠州、庆阳府,侍卫步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房州观察使,奉宁军承宣使,号称“小种相公”。姚氏出战的是姚古,“种氏、姚氏皆为山西巨室”,姚古是之前入援开封,擅自夜袭金营的姚平仲的父亲。
两人分摊军务,姚古救援太原,河间、中山两城交给种师中。
北宋靖康元年五月,种师中出战,他率领的已经不是身经百战的西军士兵,而是一些生瓜蛋子。
这里边的内幕很厚黑,这些年里朝廷的确频繁地抽调西军将士出战,战损率还非常高,感觉陕西、甘肃一带的西军老巢已经空虚。但实际上实力仍然雄厚,几年之后还能与金军展开“半天下之责”的集团决战。
那么是将领少吗?更不是,总而言之,西军强盛百年,内部山头林立,内耗严重。种、姚两姓三代人执西军牛耳,早就谤满甘陕,这时终于人才凋零,方方面面都会踩上一脚。
种师中分到的士卒过半训练不足,连起码的军纪都成问题。刚刚分发下来的神臂弓、箭、牌、马甲等军械就被他们拿到黑市上换了酒肉吃喝。让这样的“军人”去和第一代女真人作战,简直像噩梦一样!
种师中过井陉出太行山,在杀熊岭(位于今山西晋中榆次区东北)遭遇金国常胜将军完颜娄室的儿子完颜活女率领的数万金军。
种师中手中此时有一张王牌。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宋朝后来没有出现那三位战争之王的话,这张牌就是汉人的巅峰战力。
张俊,字伯英。生于北宋元祐元年(1086),凤翔府成纪(今甘肃天水)人。成纪地理位置偏僻,物产贫瘠,张俊出身平凡,成长之路注定了艰难困苦。
张俊在十六岁时参军成了一名弓箭手,十五年之后参加了政和七年(1117)征讨南方蛮族的战斗,后又回到西北与党项人作战,积功受封承信郎。北宋徽宗政和年间,定武臣官阶五十三阶,承信郎排在第五十二阶。
三十一岁转战南北只混到了这么个官。
张俊参与了燕云之役后官方对河朔、山东区域的剿匪行动。这是个大范围、长时间、众多军团合作的行动,战后张俊从五十二阶的承信郎升到了三十六阶的武德郎。
靖康元年,金军入侵,张俊在东明县(今河南兰考县北)抗击金军,战后升职到了第二十七阶武功大夫。
种师中救援三镇,张俊是队将,正面硬撼金国二代精英完颜活女,大获全胜,缴获战马一千余匹。然而次日黎明时分,金军发起总攻,宋军的新兵们一哄而散,种师中的亲信中军从卯时(早五点至七点)至巳时(早九点至十一点)以神臂弓等战械一次次击退敌人,然而老毛病也犯了。
他们向种师中要赏赐,这是宋朝军队的惯例,出力拿赏天经地义!可是宋廷强令种师中迅速出兵,“辎重赏犒之物,皆不暇从行”,这时讨赏,怎么拿得出来?一见没钱,中军一哄而散,留下的只有百余人,种师中一下子暴露在金军面前。
“师中身被四创,力疾斗死。”
这时的张俊处在一生中最英勇无畏的阶段,自知只是烂命一条,胸中的不平之气杂糅着比例还算充足的忠勇,促使他奋勇杀向金军。
顺便说一下,张俊是没有战术的,临阵只有勇猛,对他来说无论做队将或者做方面大将,甚至诸将之长,在技能上都是同一个工种,必要的时刻能迸发出让那个时代咋舌的强悍。
此时在十余万众的乱军丛中,张俊率领数百名部下冲出重围,且战且退,退到乌河川时再次遭遇金军。张俊鼓起余勇,斩杀五百名金军,再次破围而出。
张俊脱离战区,在信德附近休养。他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行动,而是观察局势,默默地等待自己的机遇。他是那一代传奇军人中年岁最长的人,从底层爬起的经历赋予了他坚忍沉稳的特点。他寻找、珍惜每一份机遇,或者是生存的机会,他手握这一点点可怜的兵力等了下去,不知道这一点筹码会给他带来什么。
三镇危在旦夕,宋钦宗为之做的努力是拜托金国使者萧仲恭给前辽国皇族、现任金军左路军三号人物,元帅都监耶律余睹带去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可以帮助耶律余睹复国。
这封信理所当然地到了金国皇帝完颜晟的手里。真不知道赵桓是出于怎样的逻辑判断,才能觉得让金国的大使寄送策反金国大将的信,却不被金国的皇帝发觉?!
赵桓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的脑子里根深缔固地存在着一个真理,这其实也是中原汉族皇帝们共同认可的,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没有责任,都不受指责且不承担后果。所谓皇命即天命,是所有封建王朝的基石。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才会明白赵桓并不是神经错乱,而且在不久的将来,赵构的那些匪夷所思的行为也都有了支撑点。
回到现实,宋朝背盟不割让三镇,又离间金国大将,完美地给了金国再次南侵的理由。
北宋靖康元年八月,金国发动第二次伐宋之战,宋朝的应对措施是建立黄河防线,以及军事改革。
宋廷任命折彦质为河北宣抚副使,率领十二万重兵防守黄河南岸。李回担任大河守御使,率领一万名骑兵机动待援。
把全国二十三路归总为四道,分别由知大名府赵野总管北道,知河南府王襄总管西道,知邓州(今河南邓州)张叔夜总管南道,知应天府胡直孺总管东道。允许总管们总揽道内军、政、财一切权力,统一向设在邓州的都总管府负责。
这是藩镇,是国中之国,是导致唐朝灭亡的祸根,是宋朝立国之初就决定不惜一切代价铲除的毒瘤。然而眼下宋廷顾不上这些了,它命令在国家危急时,四道兵力必须第一时间勤王。
金军东路军攻破太原,完颜宗翰直扑黄河北岸。
西路军完颜宗望迅速攻破中山府,逼迫种师道昼夜兼程出井陉决战。种师道败逃病死,临终前警告宋廷这次金军不再是试探,而是要灭国。皇帝必须立即逃往陕西避难。如果来不及的话,南、西两道要立即勤王。
历史证明,他是多么的正确。但是宋朝永远不会采信军人的判断,哪怕是纯粹的军事问题。
黄河、真定府,十三万重兵在望,金军权衡再三决定谈判。
宋朝喜出望外,提出割让北方三镇,外加开封城内府珍宝以及一大笔钱财换取和平。金军加价十万匹绢。
价钱谈妥,宋使王云带财物上路。很快在黄河边传回好消息,金国自动降价了,北方三镇不要了,只要宋朝交出五辂、冠冕、尊号就立即退兵。
宋朝举国愕然,这真是天大的便宜!
五辂是中原皇帝的仪车,是皇帝出行时卤簿的核心。据《周礼》中记载,五辂由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组成。
这些东西宋朝真有,宋朝第四位皇帝仁宗赵祯一生没出过开封城,在他漫长、寂寞的生活里,有限的几种消遣之一就是坐着玉辂在皇城附近的街道里慢悠悠地行走,据说那架玉辂是唐朝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咯吱吱作响。
但是金国有一个附加条件,一定要康王赵构带东西去前线交割,据说是因为上次在开封城边完颜宗望与赵构结下了兄弟般的感情,分别了几个月,甚是想念。赵桓立即给九弟配了个叫冯澥的副手,命令立即上路。
天子五辂先期运送,到达长垣时遇到金军,被退了回来。一起回来的还有王云。此时赵构还没有动身。
王云带回了最新消息,金人还是要北方三镇,如果不给就进攻开封。冯澥大怒,他不怪金人出尔反尔,怒的是王云消息不准。为此他上书弹劾王云误国。看着逻辑混乱,其实这是个政治招数,冯澥被撤职,逃出生天,陪同赵构出使的变成了王云。
赵构在十一月十六日再次离开开封城,这一刻他不会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座记录他出生、成长的城市,就这样他永远地离开了故乡。
当天赵构回望都城时,王云低声叹息,说“京城楼橹,天下所无,然真定城高几一倍,金人使云等坐观,不移时破之。此虽楼橹如画,亦不足恃也”。这些话悲观怯懦,以此前赵构的热血强硬,一定会严厉斥责他。然而这时的赵构什么都没有说。
时隔近一年,参考冯澥不惜动用阴险手段拒绝出使,赵构闻命即行,毫无怨言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他还变得有城府了,不再有“朝廷若有便宜,无以一亲王为念”的壮烈言语,面对同行官员的慨叹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年纪轻轻,讳莫如深,有了上位者的基本素质。
一路向北,途中无事,直到抵达相州,知州汪伯彦出迎。
汪伯彦,字廷俊。生于北宋熙宁二年(1069),徽州祁门(今安徽祁门)人。进士出身,在徽宗朝从一介主簿做起,最高官职做到工部的虞部郎中,负责山泽、苑囿、畋猎,取伐木石、薪炭、药物,及金、银、铜、铁、铅、锡坑冶废置收采等事项。京城高官多如牛毛,这只是个负责具体事物的小官。
靖康元年,钦宗即位不久,便召集百官询问国防政策。汪伯彦因献上《河北边防十策》,被任命为直龙图阁,知相州。也就是说,在赵构出使之前他刚刚上任。
汪伯彦告诉赵构,现在不必再赶往北岸了,就在几天前,完颜宗翰的西路军在北京大名府(今河北邯郸大名县东北)魏县李固渡过了黄河。这简直是晴天霹雳,让赵构措手不及。十三万重兵把守的黄河天险怎么会这样快就失守?!
事实上金军只是找来了几百面大鼓,隔着黄河敲了一夜,十三万宋军就全跑光了。金国西路军安全渡河,宋朝的国都再一次被围已成定局。
汪伯彦建议赵构放弃任务,就留在相州。赵构拒绝,“受命前去,不敢止于中道”。他再次向北方前进,但不是去大名府区域搜寻金军,而是去了磁州(今河北邯郸磁县)。这是正史记载中赵构第一次没有百分之百地执行使命,但没有谁因此指责他。毕竟他仍然在前进中,没有像绝大多数的宋朝官员那样胆怯畏难,转身逃跑。
磁州的知州名叫宗泽。
宗泽,字汝霖。生于北宋嘉祐五年(1060),浙东乌伤(今浙江义乌)人,时年六十六岁。宗泽在科考的策论环节中对北宋现状大加鞭挞,惹怒考官,考官将其名次黜落至末甲。带着这样的经历,宗泽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涯都在县令的位置上各处调动,直到辽国灭亡前夕才勉强当上了登州通判。
宋朝启动海上之盟,联金灭辽,这个决策是当时最大的政治话题,宋廷向整个官场寻求意见。宗泽上书反对。这等于和六贼唱对台戏,他自知不免,索性到庐山避世隐居。
靖康元年,金军第一次围攻开封,宋廷派宗泽充任和议使。宗泽慨然领命,临行前声称“是行不生还矣”,哪怕死在金营也不损害国家利益。宋廷慌了,这样的人会把议和搅黄,于是没有派他去。
宗泽被外放知磁州。这是一次匆忙的决定,本无深意,却改变了历史,给崩溃绝望的宋朝注入了一支强心剂。
甫一见面,宗泽对赵构的建议和汪伯彦是一样的,此时寻找金军议和已经没有意义,“肃王去不返,金兵已迫,复去何益?请留磁”。这让赵构对宗泽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可是突然间就出事了。
王云被磁州百姓认了出来。
不久前王云出使金营曾路过磁州,他下令坚壁清野,把百姓与财物等都运进城里。平心而论这是对的,然而磁州百姓在迁移过程中饱受劳累苦楚,对王云恨之入骨。这里要强调一下时局和环境。
如果换一个时段或许没有这么大的民愤,但是此时此刻河朔大地上民怨如沸、烽烟四起,两个实例可以反映最真实的社会现状。
就在赵构离开京城出使金营的前后,完颜宗翰再次派出使者,这次不要北方三镇了,而是索要整个河北、河东。宋朝召开廷议,一番争吵过后仍然是全部答应。主张割地的大臣耿南仲、聂昌北上,到河东、河北区域配合金军解除宋朝军队的武装。
聂昌赶到绛州(今山西新绛县),举着诏书要守将赵子清向金军投降。城上放下了一架梯子,要聂昌爬上去,赵子清要鉴定诏书的真假。
为了顺利割地,聂昌一介文官真的爬上了城墙。暴怒的赵子清先剜了他的双眼,再将其扔下城去!
耿南仲走到卫州时被当地的民兵截住。审问出他们的使命之后,民兵们暴起准备杀人,金使见势不妙骑马跑了,民兵们追不上,回头杀耿南仲时发现他也不见了。耿南仲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相州。
王云就死在这股对宋廷失望怨恨的民潮之中,但宗泽是磁州的父母官,在他的治下出事,他必须给出交代。
宗泽彻查之后,送来了两顶“番头巾”,就是金人常用的头巾。这是磁州人杀王云时的公开理由,认为王云随身携带这种头巾,是在某些时刻装扮成金国人的证据,也就是私通金人。
赵构当时不动声色,接着迅速离开了磁州。十年以后,赵构回忆了这件事,他认为“王云之死,乃邦人疑其为奸细而杀人,泽不为无过”。至于证物,“云亦孜孜为国,岂可污蔑以此”。
赵构认为证据是假的,是污蔑,王云的死是宗泽一手操作的,还在事后侮辱死者的名誉,是极不道德的劣迹。
这个结果对宗泽个人来说是个极大的遗憾,他没杀王云却代民受过。对宋朝的命运来说就更是个灾难了,从此赵构不敢也不愿信赖宗泽。
赵构离开磁州还有另一个原因,金军的游骑遍布河朔区域,已经有数百骑集结到了磁州附近,赵构有理由相信他的行踪泄露了。那么要到哪里去呢?关键时刻,一封密信寄来,汪伯彦邀请赵构重回相州。
相州在真定府陷落之后成为这片区域新的帅府,由汪伯彦主管。赵构隐秘起程,在黄河边如约见到了汪伯彦派来接应的亲信。接下来的一幕就感人了,汪伯彦亲自背着箭囊充当卫士迎接赵构。
与磁州的遭遇对比,怎能不让人感动?
从这一刻起,汪伯彦成了赵构的心腹,一生深得信任。赵构就住在了相州,得益于宋朝土地的广袤和金军的数量,相州与开封之间的联系没有中断过,他能及时地知道所有发生的事。
北宋靖康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金国东路军杀到开封城下。宋钦宗赵桓率领全体宰执登上城头观察,他们一露面,守军和助战的百姓们就拿起武器冲向了首相唐恪。
这位首相是浪子宰相李邦彦下野前按惯例推荐给朝廷的,赵桓是如此痛恨李邦彦之流误国害民,杀尽六贼后,却听从了李邦彦的意见,真的把帝国首相的位置给了唐恪。这是赵桓当国执政的一个缩影,可以说这位年轻的皇帝没有做出一件逻辑正确、为国为民为己有益的事情。
唐首相的主要“政绩”是命令勤王途中的南道主管张叔夜、西道主管钱盖原路回去。理由是哪怕金国的和议价格始终在浮动,也一直在进行中,这时调集重兵会引起金军误会,对和谈不利。
还有就是开封城在上一次金军围城时元气大伤,没钱了,如果突然间涌过来几十万的援军,每天要消耗海量的物资,根本养不了。而当时开封城内的守军只有三万人,临战只能全城招募义勇。
堂堂帝都变成了孤岛,全城人把唐恪恨到了骨子里。
唐恪以高龄文官罕见的敏捷跳上一匹马冲下了城头,消失在开封城密集的街道里。首相以这种方式辞职,搞得赵桓只能现场任命新首相。何栗中选,与同知枢密使孙傅一起负责城防。
这是个应急措施,但是谁也没料到它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何栗仿效东晋谢安,强敌压境也要保持安稳闲适的风度,越是危急越要闲适,据说能稳定军心。孙傅则拿出了具体的作战方案,他在恐慌中习惯性地读书,一定是命运使然,让他看到了丘濬的《感事诗》,里边写道:“……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
前面提过在宋朝万事都要“不问苍生问鬼神”,孙傅认定这是神灵在启示,开封城的救星就是这三个人。那么立即开找!
钦宗则以更大的力度寻找李纲,这位不久前还是两河战区总司令的名臣,现在已经被贬到了宁江府。断崖式的官位下跌,速度和原因都让人措手不及。起因是李纲发现自己被架空了,尊严和急性子让他铤而走险,选择以辞职来要挟。这招以前管用,却不料这次宋廷真的同意了,罢职的理由是李纲专主战议、丧师费财。
辞职变贬职,李纲的尊严受到了更大的伤害,而防金的任务也搁浅了。李纲只能动身去安置地建昌军(今江西南城县),当赵桓的圣旨追上来时他已经到长沙了。这么远的距离,无论如何也赶不回去。
赶回来的是南道都总管张叔夜。张叔夜,字嵇仲,生于北宋治平二年(1065),时年六十一岁,河南开封人,仁宗朝早期宰执张耆的曾孙。参见元祐党人碑,可以知道名门之后在六贼时代是活得最悲催苦闷的一伙人。
张叔夜被贬得最狠时是去西安州看守草料场,和《水浒传》里林冲一个工种。后来勉强做到了州官,在金军第二次南侵前被委任为南道都总管。这个提升很突然,与钦宗赵桓的一个“英明”举措有关。
杀灭六贼之余,赵桓把所有与六贼有关的亲眷子弟都发配江南,真是大快人心。与之对应的是起用之前被压抑的忠良后嗣。参照之后的历史进程,这真是一个黑色幽默,上天开了宋朝一次最恶毒的玩笑。
六贼的亲眷子弟被遣送到平安的江南,完美避开了金军入侵。忠良后嗣在最危险的时刻到了开封城,坠入人间地狱,简直荒唐悲愤到撞墙!
张叔夜是北宋灰暗的天幕下唯一的亮点,他率领两个儿子和三万名士卒赴援,在尉氏(今河南尉氏县)附近击破金军的封锁到达开封城下。南道都总管的到来让开封守军士气大振,但是在与皇帝单独见面时,他劝赵桓逃亡,可以去襄阳(今湖北襄阳),那里是江淮重镇,毗邻长江,南渡之后就是一片新世界。
也可以去雍州(今陕甘宁青一带),那里是西军的大本营,百年经营非同小可,加上独一无二的山川地理,当年秦、汉、唐三代都在那里建都,宋太祖也曾想过迁都,去那里可以暂时避难,徐图再起。
张叔夜的话不甚壮烈,但非常理智。在中国历史上,以强盛著称的唐朝曾“国都六陷,天子九迁”。
宋帝可以也必须逃跑。
没等赵桓动身,噩耗传来,东道都总管胡直孺在拱州(今河南睢县)被金国东路军击败俘虏,押到了开封城下示众。几乎同时,完颜宗翰的西路军也到了。上次围攻开封城的只有完颜宗望的东路军,现在情况危险了一倍。
宋廷完全没有预料到金军的速度会这样快,赵桓的出逃之路被截断了。
围城之战进行到第二十一天时,宋军到了极限,整天大风、大雨、大雪一刻不停,城头的士兵们被冻得全身冰冷,手冻僵到握不住武器,甚至冻死在城墙上。
这期间宋钦宗一直活跃在军民的视线里,史书中记载这位年轻的皇帝不畏严寒冰雪,与士卒同甘共苦,表现得远比他的父亲强。“时雨雪交作,帝被甲登城,以御膳赐士卒,易火饭以进,人皆感激流涕”。“帝幸宣化门,以障泥乘马,行泥淖中,民皆感泣”。“帝在禁中徒跣祈晴”。
皇后朱氏也在后宫组织宫女赶制寒衣送往城头。这些事例很振奋人心,后世读来也有同仇敌忾之感。然而这很可能只是一些政治秀,赵桓并没有真正为他的江山社稷,以及个人安危努力。
试问他的御膳能让几个士兵吃饱?其他没吃到的会感恩还是怨恨?皇后能在十几天的时间里赶制出多少寒衣?他本人骑行在泥淖之中能产生多大的带头作用?要知道宋朝的士兵是必须及时赏赐真金白银才能进入工作状态的,种师中的死法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说到底,以富足著称的宋朝在生死关头居然让士兵冻死在城头上,这是极端诡异的事情。宋朝是没钱还是没物资了?参考之前和之后的史实,我们很轻易地就能得到答案,赵桓什么都有,就是不拿出来。
至于为什么不拿,历史上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明朝末年李自成攻打洛阳城,明福王朱常洵深受明神宗的宠爱“耗天下之财肥福王”,是当时最有钱的人。事关生死,但他就是一毛不拔,结果城破之后身死。
虽有福王的前车之鉴,但都城内的权贵们面临皇帝无钱发兵饷,向他们筹借时仍然一毛不拔。等到城破之后,他们辗转哀号于闯军的皮鞭刑具之下什么都没能保住。
可见这种事屡见不鲜,原因不过是善财难舍,尽管理智会告诉他们城破之后会家破人亡,但是鞭子没抽到身上,仍然会死死地攥住自己那点家底,无论如何都不肯交出去。
花自己的钱救别人,该有多傻!
回到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开封城墙,这一天的清晨酷寒大雪,朔风凛冽,金军乘势急攻。最后的时刻到了,赵桓命令全军上城,集结所有力量防守。对此何首相、孙枢密反对,因为他们相信神会解决一切危难!
“郭京、杨适、刘无忌,尽在东南卧白云。”殿帅王宗濋找到了郭京,此人在龙卫兵中服役,职务是副都头。郭京能“撒豆成兵”,兵是隐形的,能无视金军的强悍战力直接活擒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符合时下的所有需求。他强调要扫**金军的话,需要七千七百七十七个特殊的人。
这些人不问出身、技能,只要有特殊的、符合要求的生辰八字就行。
宋朝的传统以及灭亡在即的恐慌让宋朝君臣都对此深信不疑,赵桓立即委以重任,“命以官,赐金帛数万,使自募兵,无问技艺能否,但择其年命合六甲者。所得皆市游惰,旬日而足”。
郭京晋升武略大夫、兖州刺史,开始寻找神兵。街头卖艺的薄坚、卖药的刘宋杰、还俗的僧人傅致临等都成了神兵的首脑,“不问能否,微贱自布衣而为统制,由技术而参机谋,以商贾而任将佐”。
眼见笑话成为现实,有人劝始作俑者孙傅,如此儿戏会误大事。孙傅勃然大怒,训斥道郭京乃应运而生的神人,无事不知无所不能,不容诋毁,不然必治“沮师之罪”。
在争议中神兵完成了职务细化,“有卞丁力士”“北斗神兵”“天阙大将”等不一而足,宋廷自赵桓以下皆欢欣鼓舞。
此时情况危急,孙傅等发挥了文臣们临难决疑的大气魄,决定派神兵出战。郭京毫不迟疑,率领全体神兵登城,先把正规军及义勇等赶下了城墙,理由是神兵发威,凡人在场法术会受影响。
片刻后法术完成,神兵们打开宣化门,在宋朝皇帝、宰执大臣们狂热期盼的目光中冲向了金军铁骑的滚滚洪流。下一刻神兵们像洪流一样滚滚被压进护城河里全部淹死。皇帝、贵人们目瞪口呆,郭京勃然大怒,决定亲自出战力挽狂澜。
绝望中的宋朝君臣重新点燃了希望之火,注视着郭京孤身冲向了金军的铁骑,双方越来越近,眼见奇迹就要发生,郭京突然转了个弯向南方跑了过去,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金军显然不知道这是位“神仙”,都涌向了大开着的宣化门。
开封外城就是这样失陷的。
金军迅速占领了城墙,却没有等到宋军的反攻。此时城墙内侧下方沸反盈天,宋朝的士兵们发生了哗变。他们积压了太多的愤怒和痛苦,每个人都知道国家财富堆积如山,可就是要让他们饥寒交迫,冻饿而死。现在都城以这种荒谬的方式被攻破,大家都难逃一死,何不在死前发泄一番?!
这一天的哗变里,被杀的无名百姓与小官无法计算,权贵则有统制官姚平仲、何庆言、陈克礼,中书舍人高振、宦官黄经国等人,家小也一同遇难。
空前的混乱中刘延庆再次成为异类,这个导致燕云大败的罪魁祸首居然能率领一万多士兵冲出城门逃跑。城里本来就兵力不足,他在这种时刻带走一万多士兵,可见逃跑的经验与实力兼备。然而这次他失算了,如此兵力金军怎能放任不管?金军穷追不舍,终于在龟儿寺把他杀掉。
张叔夜父子护翼外城百姓躲进内城。开封有三重城墙,外城八十里,内城二十里,皇城五里。生存空间骤然被压缩四分之一,涌进来的百万市民拥挤踩踏,其中还夹杂着身穿敝衣、携妇将稚的士大夫贵人们,茫茫然随着人流逃窜,如覆巢之雏。
金军本想纵火焚城,但是很快知道宋朝开放了武库,百姓自发领取武器的达三十万之众。于是照例派出了议和使者。
宋朝看到了生存的希望,大批的金银珠宝、美食器具、美女名马再次运往金营,可见兵变完全是有理由的!
赵桓在绝望中突发奇想,觉得还有一线生机,那就是他流落在外的九弟赵构。他派武学进士秦仔“赍蜡弹”到相州,任命康王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中山知府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火速发兵救援开封。
这个决定在当时是百分之百的拍脑袋产物,不见得有多么的正确,但谁也没法否认它的唯一性。钦宗乃至宋朝能指望的只有这位血脉至亲。
但是放在赵构的身上,这件事就是另一番滋味了。首先,他肯定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从一介闲散亲王变成国家首都区域内最高军事指挥官;其次,是此时摆在他面前的局面。
河北兵马大元帅的辖区是京畿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京东西路、京东东路等地,这片区域自从宋朝建立以来,除了开封城外,就从来没有过军队。
再远些的淮河至长江区域、长江以南更是刚刚被方腊起义、花石纲等恶政荼毒,除了没有军队外,还彻底荒废糜烂了。说边疆,此时北部边疆落入金国之手,西北连续调兵实力大降,还要防备西夏趁火打劫。如此算来,新上任的河北兵马大元帅不仅眼下没有兵,就算升级到天下兵马大元帅也没有兵!
这让他怎样救援开封?
理智会告诉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先保证自己能活着才有可能去做点什么。可是在宋朝,父子君臣大义所在,哪怕没有河北兵马大元帅的册封,赵构也有义务无条件地救援皇帝,保卫国家。
何况此前他的形象是英勇刚烈的,他应该像当初主动请缨去金营当人质那样,闻命起行立即去救开封。
靖康元年十二月一日,赵构在相州开大元帅府,向管辖区域内征兵集粮。很快,失去了中央枢纽控制长达两个月的河北大地上,开始有军队调动,向赵构身边集结。开封城的消息也一一传来了。
就在赵构就任的一天前,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三十日,赵桓带着首相何栗、中书侍郎陈过庭、同知枢密院事孙傅等官员出城进入金营投降。这是中原的汉族皇帝第二次被入侵的异族人逼到绝境。八百余年前,西晋的两位末帝晋怀帝司马炽、愍帝司马邺被匈奴人俘虏,受尽屈辱死去。
三天之后的十二月初二,开封城南青城斋宫屋脊两端的鸱尾,有龙形图案的墙壁,都用青毡帏幕遮挡,金人向北设香案,宋朝君臣立于香案前听一个会说汉语的金人宣读降表。
“……三匝之城,遽失藩篱之守;七世之庙,几为灰烬之余。既烦汗马之劳,敢缓牵羊之请。又云上皇负责以播迁,微臣损躯而听命。又云社稷不陨,宇宙再安……”
这份降表是按完颜宗翰的要求写成的四六对偶句式,堪称仅此一份。完颜宗翰认为他的名字会因为这份降表流传后世。
随后一个叫萧庆的金军官员进驻开封城,接管政权。再三天之后,开封城的劫难正式开始。
十二月初五,金人索良马一万匹。自御马以下,在京执政、侍从、卿监、郎官准许留马一匹,其余限三日内赴开封府缴纳。敢有隐藏者,全家处以军法,告发者赏钱三千贯。此令一出,士大夫官员只能骑驴出行,或者乘轿徒步,狼狈不堪,尽管如此也只搜括到七千余匹马。
金人是狡狯的,他们灭亡宋朝的每一步都充满了强盗的聪明。
比如先抢马,宋人没有了马匹注定坐困愁城,无处可逃。之后再搜罗什么都只能乖乖地交出来。
女真人还记得宋朝向民间发放了海量的武器,这时严令开封府收缴,等完成之后,才宣布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绢帛两千万匹、少女一千五百人”。
这个数字比半年之前的开价高了整整一倍,宋朝掘地三尺也无能为力。负责搜刮的梅执礼等四名大臣因此被杀,御史胡舜陟、胡唐老等四人各杖数百,胡唐老被打死。赵桓派首相何栗去金营向完颜宗翰求情减免,被无情地拒绝。
完颜宗翰心如铁硬,对宋朝的态度早在钦宗呈献降表时就表明了。那时赵桓在仪式完成后献上了一份礼物,“金银十六担,缣帛五十床,金、玉带各二为贽,又命左右出内府蹄金以赐二酋”。完颜宗翰哈哈一笑:“城既破,一人一物皆吾有也。皇帝之来,所议者大事,此何用为?”
开封城内小民灾劫之余,往日里尊贵的文官们自宰执以下被指名索要,拿不出来的枷拷锁固。戴枷者相望于道,求死不得。然而钱还是不够,宋朝只能对自己的立国之本商业下手。
在京所有商号的存货全部充公,全国商号只要在开封出过货的,所有身家全部充公。
京城底定,萧庆命令宋朝派出河东、河北割地使,去宣召当地州县投降。同时抓捕宋朝河东、河北两地官员在京家属,官员不降,全家处死。
初十,完颜宗翰再次命令宋钦宗出城。这一次赵桓似乎知道了他的命运,百姓们也攀住车架不放他走。君民悲凄间,京城四壁都巡检使范琼拔刀斩断百姓们的手,喝令车驾出城。宋钦宗就这样离开了他的都城,永远都没再回来。
宋朝官员以为金人贪图财货,欲收集金软赎回皇帝。开封府官吏“直入居民家搜检,使臣从吏所至,如捕叛逆”。百姓每五家为一保,凡有金银一钱以上,布帛一匹以上均须上缴。“至有囚执妇女,发掘房闱者,内侍寺观,介优旅邸,根刷殆遍。亲王公主宅所有,悉数输纳有司,景灵宫内庭驾前器具,无一存者。”
如此酷毒,到正月十九日时,也只“根括得金十六万两,银两百万两”。这点钱让金军知道开封城已经挤干榨尽,再没有油水。于是在二月初六,完颜宗翰、完颜宗望命人将宋钦宗赵桓押入青城寨,跪听金国诏书。
诏书里历数宋金海上之盟,相约灭辽以来宋朝屡次失信悖德,所以于去年兴师问罪。宋人认罪,派王子于军前哀请,金国许其自新。然而又招降纳叛,不守和议条款,才再次派兵讨伐。凡此种种,虽然是强盗逻辑,但事实俱在,没有一件是冤枉宋朝的。
宋钦宗被当场剥脱帝服,宋徽宗和他的皇后、亲王、嫔妃、王子、皇孙、公主、驸马、六宫等有位号的近三千人被押送到金营,宋朝皇室被一网打尽。
天子、皇后、皇太子、诸王的法驾、卤簿、仪仗、礼器、法物、礼经、礼图、大乐、轩架、乐舞、教坊乐器、乐书、乐章、祭器、八宝、九鼎、元圭、镇圭、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秘阁三馆图书、监本印板、古圣贤图像、明堂辟雍图、皇城宫阙图、四京图、大宋百司并天下州府职贡、宋人文集、大内图、夏国图、宝箓宫图、隆德宫图、相国寺图等,也被搬出京师,一国精华尽丧。
然而“宋之旧封,颇亦广袤”,要怎样处置,完颜们大伤脑筋。金国本想让大将萧庆驻兵开封,掌控宋朝河南旧疆,然而萧庆不敢。完颜宗翰改任汉军都统制刘彦宗,刘彦宗也推脱不就。
这是随时都能喷发的火山口,谁都不敢坐上去。那么像之前处理辽国时一样吗?契丹人之所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与金人的野蛮报复有直接关系。他们一方面会强娶辽国皇室的女性成员为妻,让后代流有契丹人的血脉;一方面恨契丹人入骨,毁其坟墓,哪怕葬入深山之中也不放过。
事实上金辽之间就像草原上两个部落之间的吞并,以一方被吃干抹净为结局。但宋朝是当时世界上最能创造财富的国家,一旦毁弃实在是暴殄天物,同时宋境广袤,所征服的只是都城与河南区域,与当初灭亡辽国全境不可同日而语。
综合考虑,金军决定册立傀儡。
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命令金营里的宋朝官员自己选一个皇帝出来。官儿们面面相觑,都默不作声。这是致命要求,臣子敢动一丝这种念头都必将十恶不赦,遗臭万年,丧失起码的臣格,更遑论真的搞出一届“竞选”。
完颜宗翰打算送这些官员回开封城,临行前警告他们如果选不出来皇帝的话,开封会被屠城!
回城之后宋朝官员们继续扎堆沉默,突然间尚书员外郎宋齐愈从外面走进来。众官儿问他金国人到底想立谁当皇帝?宋齐愈在手心上写了“张邦昌”三个字遍示众人。官儿们大喜,一致赞同。
张邦昌就此成了替罪羊。
至于为什么是他,很可能是在赵构第一次出使金营时他给完颜宗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定他是个好傀儡。也有可能是他的同僚觉得推举他很合适,前面提过张邦昌的当官之道在于求安,连阿谀奉承都做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然而人无刚骨,安身不牢,最容易被牺牲的就是这种人。
张邦昌完全记不起在什么时候得罪过宋齐愈,他哭闹着拒绝,甚至想自杀,但是被众人强迫上位。消息传出,宋朝的言官们大怒,监察御史马伸站了出来,“吾曹职为争臣,岂容坐视不吐一辞?当共入议状,乞存赵氏”。
这话是说给御史台长官听的,此时的长官是秦桧。他从燕云区域返回开封之后刚刚升职,就骤然遭遇这种大事。
秦桧以御史台长官的身份写了份行状,送到了金营。
“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今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非特忠于主也,且明两国之利害尔。赵氏自祖宗以至嗣君,百七十余载。顷缘奸臣败盟,结怨邻国,谋臣失计,误主丧师,遂致生灵被祸,京都失守,主上出郊,求和军前。两元帅既允其议,布闻中外矣,且空竭帑藏,追取服御所用,割两河地,恭为臣子,今乃变易前议,人臣安忍畏死不论哉?
“宋于中国,号令一统,绵地万里,德泽加于百姓,前古未有。虽兴亡之命在天有数,焉可以一城决废立哉?昔西汉绝于新室,光武以兴;东汉绝于曹氏,刘备帝蜀;唐为朱温篡夺,李克用犹推其世序而继之。盖基广则难倾,根深则难拔。
“张邦昌在上皇时,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社稷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为之也。天下方疾之如仇雠,若付以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之,终不足为大金屏翰。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非特大宋蒙福,亦大金万世利也。”
后果是惨痛的,金军立即进城抓捕秦桧,把他编入最终被掳到北方的一万四千余人的名单里。
一时间秦桧名扬千里,连张邦昌都向金军求情把他放回开封。但是金军不允。
靖康二年(1127)三月初七,张邦昌行加冕之礼。他涕泣上马,昏厥欲倒,倚靠着坐骑才勉强恢复。午时,他号啕大哭着被引进宣德门,进入设好的帷幕间,出来时已经身着帝服。
张邦昌北面跪受册宝,金国的册文中写道:“命尔为皇帝,以理斯民,国号大楚,都于金陵。自黄河以外,除西夏封圻,疆场仍旧,世辅王室,永为藩臣,贡礼时修……”
三月二十八日,金军焚烧开封外城,启程北返。此时“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皆被其毒,坟冢无大小,启掘略遍,郡县为之一空”。人类古代史上最绚丽风雅的都城被毁灭了,女真人看重的只是满车的金银珠宝和世间最尊贵的俘虏,认为这些才是旷世武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