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蒂娜·马丁内斯·富图奥索[1]写吧,写吧……时不时它会送到我手上,那便是我心中的春天。
——安托万致康苏爱萝
啊,我需要一封书信,您在其中跟我讲述发生的一切。
我需要一些音讯,就像我需要从窗口涌入的空气……
——康苏爱萝致安托万
1943年4月,遵从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本人的意愿,他离开纽约投身战场。当时,这对夫妻准备了一场最终告别,他们彼此都已经预感到这将是永别。康苏爱萝在《玫瑰的回忆》[2]的最后一章里回忆了这个痛苦的时刻。出发当天,康苏爱萝无法陪伴她的丈夫,她之前在纽约街头遭人袭击,正在住院休养。
以下是她在全书最后一段中的描述:
不,我没有试着去看您乘船经过流向大海的哈得孙河水面。您跟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是看不到您的,因为灯光会在坚硬如钢的水面形成梦幻般的反射。但是您答应过我,您会在心中无比用力地拥吻我,让我永远都能感觉到您的爱抚,如果您没有回来,河水会向我讲述您的亲吻之力,会和我谈论您……谈论我们。
河水没有说话,又或者它说过话,但无人听见!相反,很多人谈到过、批评过康苏爱萝以及她与安托万的结合。康苏爱萝对这种情况心知肚明,她在其人生尽头写下的回忆录中表达了她的洞察:
谈论我与我的丈夫圣-埃克苏佩里在家中的亲密关系,对我而言是非常痛苦的。我认为一个女人永远不应该谈论这类问题,但我有义务在死前这么做,因为关于我们家庭的虚假故事已经被人大谈特谈,我不希望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这些从世界各地寄出的书信往来,揭示出安托万和他的妻子生活中隐藏的一面,在很多年中,妻子的身影完全从丈夫的传记中被抹去了。她的存在往往由安德烈·纪德《日记》中的一句晦涩的话语[3]加以概括。不过,这并不妨碍在几年之后,当安托万把康苏爱萝的一封信拿给纪德看时,他大加赞赏。诚然,安托万和康苏爱萝这对夫妻组合确实不符合时代标准以及资产阶级循规蹈矩的生活模式;正相反,他们实践着一种纷繁的游牧生活,整个世界给他们提供了一处处临时居所。无论何种时代,不遵守现行规则,拒绝走上社会或多或少强加的单调人生道路终归是危险的。康苏爱萝就是这种情况。她年纪轻轻就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离开了她在一个传统而富裕的家庭中舒适的生活。她是一个超前的现代女性,显示出对自由、个性与独立的追求。正是出于所有这些原因,安托万也不走寻常路,被这位容光焕发、不同寻常的外国女人征服了,她那充满异国情调的口音承诺了一种充满冒险与诗意的未来。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结成了与他们的性格颇为相似的夫妻关系,既现代又不羁,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与个人的领域。他是一位作家兼飞行员,她是一位画家兼雕塑家。这种微妙的二元性经常被这对夫妻的诋毁者们所忽略,他们根本不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引向持久的旋涡,每个人都强烈地体验着各自的**,而根本不担心别人会说什么。
这本通信集还透露出,对于康苏爱萝而言,成为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妻子是一段艰难的旅程。从她与安托万交往开始,她就面临着作为一个飞行员的妻子的严酷生活现实:“当东尼奥带着他的邮件离开时,我最好去住院”,她在《玫瑰的回忆》中这样写道。同样地,据她说,作为一个作家的妻子,需要保持一种不间断的关注:“他喜欢我在他写作时和他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当他思路枯竭时,他就会让我听他一遍、两遍、三遍反反复复阅读他的书稿,期待我的回应……”这清晰地表明,这个被安托万身边的亲友严重误解的外国女人,在她丈夫的生活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无论是在航空领域还是在写作领域。尽管这段关系既动**又偏激,尽管安托万的行为朝三暮四,康苏爱萝虽然痛苦却依旧带着极大的宽容与尊重去对待他,他们确实彼此需要。康苏爱萝为安托万提供了他在艰难时刻急需的必要支持,而在他那一方面,安托万为了保护康苏爱萝也始终在场。
随着丈夫的失踪,康苏爱萝将失去她最主要的支持。今天,通过这本通信集,安托万第一次谈到了康苏爱萝以及他们的夫妻关系,或许把他在1943年4月离开纽约当天托付给哈得孙河冰冷河水的一切都写了下来。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纽约,我们意识到这段人生充满旋涡,而且随着整个世界陷入战争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不过,随着这些信件的线索一点点描绘出来的,是一个童话[4],其中蕴含的普世哲理已然传遍了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人预见,这两位艺术家的相遇,将成为一部在二十世纪文学中留下持久印记而且时至今日依旧充满生机的名著的起点。当安托万充满怀念地回忆起一个小王子与一朵被驯养的花朵之间希望渺茫的爱情时,他便与康苏爱萝分享了一首诗,这首诗总能让他们的关系更加亲近,“因为他在康苏爱萝身上发现了一个充满诗意与创造力的分身”,正如圣埃克苏佩里研究专家阿兰·维尔孔德莱准确指出的那样。某些理论既冒险又不确切。当我们读到这些信件时,否认康苏爱萝在童话中的核心角色的这些理论就暴露出它们的错误之处。玫瑰花本身代表了故事的主要哲学命题。从作品伊始,他就把花朵描绘成地榆花的形态,这是他们交往之初他给康苏爱萝起的名字。同样地,正是因为康苏爱萝习惯于把安托万比作一棵树,所以在全书最后一章中小王子像一棵树一样缓缓倒下。这颗来自别处的种子,这朵如此娇艳的鲜花,这株他原本愿意为之而死的玫瑰,这个和沃邦广场的卧室一样的绿色房间,还有这朵总想由她说了算的鲜花,害怕气流,总在咳嗽,用尖刺保护自己,隐藏它的柔情,这一切都在他们的信件中清晰可辨。花朵与康苏爱萝之间所有这些共同点贯穿了整个童话……
随着留给这对夫妻的时间越来越短,安托万的信件变得越来越灰暗,描述着一个他再也无法理解的世界,他向康苏爱萝发出的都是绝望的呼喊。他没有向她隐瞒任何东西,无论是世界局势、战争还是他的抑郁状态。在这种对于时间流逝的紧迫感中,安托万对《小王子》的起源也越来越清楚了。这位经验丰富的军人完全清楚自己可能回不来了,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他非常看重把康苏爱萝与这部作品联系在一起的那根纽带。在他最后寄出的某封信中,他向妻子承认,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把这部童话题献给她,这既是在请求原谅,也是他表达的一种悔意。他在信中提醒她说,“小王子是从贝文公馆您的熊熊烈火中诞生的”,他最后一次希望她能够明白,他的叙述清晰地指明,她正是童话的核心。
康苏爱萝一直希望安托万的书信能够出版,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书信的面世将如何使她丈夫的作品得到澄清。她也是唯一真正了解小王子故事的人,因为在整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她都陪伴在作家身旁。不过,出于谦逊,也可能是因为涉入太深,她宁愿什么也不说。今天,这对夫妇终于用各自的笔表达了自己,并交给我们一个与安托万的意图相呼应的真相,他曾经希望《小王子》中的信息能够得到更广泛的理解,而这本伪装成少儿童话的书籍,也同样可以被视作传记和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