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严格遵循日本传统的“道”中,香道、熏香之道(way of incense)也许已默默无闻,只有少数人在研习。日本学校里兴许还有射箭、插花、书法、茶道俱乐部,但几乎没有“赏香”社团。提起香,通常让人想到与死亡有关的佛教守灵和丧葬仪式,这些仪式里通常香火不断。与此同时,香的价格让普通日本人并没办法做到在周六午后点上一根,纯然当作消遣。于是,虽然每个大城镇都会有佛教商店出售着各种香,但它们的主打产品是人们为祭祖而购的、精细抛光过的深色神龛:香,不过是这个祭坛(或佛坛)的组成部分。
好在作为一门晦涩而深奥的艺术,香道在日本的一些地方依然存在。有一次,我很幸运地被邀请前往镰仓最好的香馆(位于著名的小町通)的三楼,一场严肃的“非请勿入”的熏香仪式。店铺一楼出售各种盒装的线香,从柔和的混合花卉(鸢尾、玫瑰、桂花)到最好的kyara(沉香)和jinko(日本沉香);粉末状麝香檀香木,掺有奇怪的树脂和香料(其中有丁香、樟脑甚至碎贝壳)——日本香如此独特地萦绕在我们鼻尖与心头。虽然收到邀请很兴奋,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心理准备和语言技能,无法成功地融入这神圣仪式之中。
那天我和朋友克莱尔都迟到了,这在日本人看来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小心翼翼爬上黑漆漆、铺着地毯、闭塞的楼梯,在仪式开始了20分钟后姗姗出现。封闭的、寂静的屏风前,我们有些惶恐地站着。门慢慢被打开:我们站在那儿,所有眼睛都望向我们;当克莱尔的长靴拉链突然卡住的时候,我们慌乱和尴尬到了极点。我们蹒跚着,几乎是跌进了这个肃穆的房间,破坏了正在进行的程序。那些以日式跪姿正襟危坐的女士们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群外表完美的镰仓女士,头发纹丝不乱;瞪大的眼睛里隐藏着她们对笨手笨脚闯入者的怜悯和鄙视;如同毫无表情的能剧面具。
当我们最终以日式姿势坐到垫子上时,一块布被放到克莱尔光溜溜的膝盖上(因为“有绅士在场”——当然指的就是我)。我们尽最大努力尽量让自己完全隐身,默默观察周围发生的一切。
我终于感到有点儿兴奋了,因为这仪式相当引人入胜——如此深奥,如此脱离日常生活。香师把一个专门设计的小盘子轻轻转过来,盘子里放着一小块烧焦的最上等的沉香:那气味,一部分是广藿香,一部分是香根草,一部分是胡椒,但比所有的元素都更干燥、更强、更有力量。闭上眼睛,细闻,每个人都要尝试猜出那些碎片来自哪块木头:“树林中的月亮”“伊豆的静水”,诸如此类的名字。(气味存在细微的差别。特别珍贵的沉香被认为是无价之宝,被当作投资品收藏。)这还只是开始,然后,拿着沉香的人会写下一首现场创作的俳句——优美的书法汉字,如一曲香颂。
这种文雅显然超出了我这样的凡人可以承受的范围;我们摸索着,却实在没办法完成那缓慢的、招手闻香的动作,这做作的方式违反了人的直觉反应(直觉难道不是直接把鼻子探过去闻吗?)。过于正式的坐姿也让我们坐如针毡,疼痛、折磨、“诗意”的沉默;而面无表情的女士们始终充满耐心。通过圆形禅宗风格的窗户,瞥见那一点点外面的世界(“放我们出去吧!!!”我心里自言自语)。我和克莱尔费了很大力气才挺到最后。当然房间里的气味,珍贵的芳香物质散发出的精神气质,我承认,非同寻常。
觉悟之香 同名香水
Satori by Parfum Satori 2006
周六午餐时间,结束在东京某处的聚会,我们决定沿着蜿蜒的街道闲逛,沉浸在迷失方向的乐趣里。在原宿、代代木和新宿附近的某个地方,我先是一愣,后来反应过来:我刚才看到的、隐藏在一栋无名高层公寓的瓷砖和玻璃墙中间的是香水店吗?难道不是吗?还是珠宝店?
我们回头看了看:似乎都是。怀着好奇心走进一个小房间,光线很好,看起来像是客厅、工作室、香水店、古董店,有印笼、根付(netsuke)和日本木梳,茶壶和瓷杯,花瓶、雕塑和裱画,还有项链和胸针。一位日本绅士,60多岁,文雅,有教养,眼睛里闪烁着幽默又世故的光。他正坐在办公桌旁摆弄一件珠宝,一位朋友坐在那里喝茶。他问我们从哪里来,然后请我们在香水试验台的小桌旁入座,给我们端上茶;那个试验台上摆满了贴着标签的黑色精油瓶。作为一个内行,我环视着房间,目光落在旧的、镶着花边的木制橱柜上。橱柜摆满一些罕见的古董香水,几乎让我心跳停止。香奈儿珍藏系列栀子花香水(Gardénia by Chanel, 1925);一瓶未打开的娇兰吉蒂(Djédi by Guerlain,1927,世界上最受追捧的香水之一,墓穴气质的香根草,据说是有史以来最干的香水);极具装饰性、限量版卡朗辛辣(Poivre by Caron, 1954)、科蒂翡翠香水(Emeraude by Coty),以及柜子的顶面,并不显眼地摆放着商店自家的香水——觉悟之香。一系列独立生产的日本香水,如果不是偶然发现这家小店的话,我可能永远不会听说(这家店后来搬到了六本木)。
大多数东亚人——日本、韩国和中国通常不太喜欢强烈、甜美、浓重的香味,这似乎是一个真理。觉悟之香的大多数香水也是微妙的,在沉入皮肤之前,于酒精之中轻轻展开,透露出它们神秘的主题。这些作品有一种细腻精巧的品质,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紫之上(Murasaki no Ue, 2000),灵感来自《源氏物语》(The Tale of Genji),紫式部(Murasaki Shikibu)写于11世纪、世界上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描写平安京时期日本的妇人,开启了“物哀”时代;漂浮的麝香玫瑰和紫罗兰,美妙的香味栖息在周围的空气中而不占据它。黑牡丹(Black Peony, 2008)风情万种又低调私密,花卉和香草,带有河狸香和麝猫香,萦绕于脑际,如一对**恋人。和三盆(Wasanbon,2013),从香味(以及质感)中可以感觉到一种粉感、糖果般的好奇心;和三盆(一种黑砂糖,色泽淡黄而颗粒匀细)的香气,加上柠檬、含羞草、杏仁、蜂蜜,感觉像是品尝一颗来自“来生”的糖果。而觉悟之香同名香水,也是品牌最为人熟知的一款,以沉香、檀香木、乳香、肉桂、丁香、芫荽、橡木苔为原料的丰盛的木质调香水,像很多森林香水一样有种模糊的感觉,有点像资生堂林之妩媚(Féminité du Bois by Shiseido),但更柔和、理性和宁静。
欧彻斯特之香[7] 浅草香
Encens Asakusa by L'Orchestre Parfum 2017
灵感来自浅草神社传来的十三弦古筝(koto)。浅草是东京市中心一个老派的工人阶级娱乐区,以浅草寺为中心。尽管如此,这种华丽的香味立刻显示出它的法国血统。最初,其主要的飘逸的乳香更像天主教的香炉,远远超过日本的寺庙香;香水的最大特点是沉香和白檀木,柔软且添加了香料。与许多其他焚香调香水不同,随着时间推移,其他香水往往变得更为拘谨、一本正经、冷峻,但这支香水前调和中调的鸢尾花和麝香维持着自始至终的柔软。慢慢地,浅草香变得越来越飘逸,越来越“名副其实”。
馥莱俪 我的爱有夜的颜色
让人紧张的沉沉木香,在闻到这种由愈创木、香根草和广藿香的简单组合后,我立刻可以想象出一个夜景: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僧徒,在当地的一座寺庙里庄严地履行职责。这也让我想到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年轻忍者——去年午夜,我们在参观了圆觉寺(Enkakuji Temple)新年“初诸 ”(hatsumode)后,在一家酒吧遇见了他(在新年倒数仪式上,冰天雪地、纸灯点亮,作为僧侣,他敲钟108次,代表替人类赎罪)。他认真严肃,肌肉紧绷,非常不安。他告诉我们,他是日本特勤局的杀手,自然而然,没有透露他的名字……我想,这支低调的香水会非常适合他,以及他那钢铁般的眼神——完美。
川久保玲 京都
焚香、柏木油、咖啡、柚木、香草根、广藿香和不凋花,包括京都在内的五款香水,构成了川久保玲最开始的焚香调系列[8]。紧凑而坚定,虽然它可能无法完全捕捉到一个如此宏伟、骄傲、精致、厚重的古城的精神(对我来说,京都是一个不可思议而又让人紧张不安的城市),但仍然是一款很好的木质焚香调香水。我把它当作生日惊喜送给了我的译者朋友淳子(一个很有品位的女人)。现在,它是她的专属气味。
芦丹氏 黑色赛吉
Serge Noire by Serge Lutens 2008
可以在日本佛香店买到的许多香,对西方的鼻子来说都显得有点儿奇怪,尤其从盒子里闻到那浓烈的香味时。它们需要时间来感受:潮湿的樟脑中蕴含阴暗、陌生、令人生畏、禅师般的自律、挥之不去的古代日本精神。不过这几年,我还是买了几盒这种熏香;我喜欢那几乎发酸、腌制过的琼脂-沉香和其他天然香料的混合。
芦丹氏,名字一听上去就与日本品牌资生堂有关,让我想到日本焚香的那种品质。黑色赛吉是为了表达凤凰涅槃的幻想概念。丰富,令人不安而深刻,基于“黑木”“香灰”,熏香、肉桂、丁香、琥珀、樟脑的香调;虽然从木头、粉末到草本、香料,巴黎人精心设计出了逐渐的变化层次,但这支香水的最终效果与日本寺庙的焚香是十分相似的。令人惊叹的开场含有萘(napthalene,一种稠环芳香烃,有机化合物。译者注),如一张捕杀昆虫的网,慢慢演变成辛香、燃烧的木材和丁香味黏土,神秘,催眠;直到尾调,呈现出更让人熟悉的麝香檀香。
没有太多香水的气味可以如此强烈,如此深奥,让人感受到一些最不寻常,甚至阴沉的熏香盒子的特殊情感和气息。让我想起某个冬天,古老寺庙里僧侣的和服,挂在角落里的门上。
觉悟之香 夜之梅
Yoru no Ume by Parfum Satori 2002
我来到日本是出于一种冲动——逃避25岁时的自己,同时也是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渴望,那就是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开拓新的可能。一天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接受了一次面试,然后我就上了飞机。虽然一个日文字也不认识,也不懂日语,但我并没料到会如此困难——我感到非常孤独。第一年秋天,我的生活被扼杀在城市里,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直到搬到镰仓,新的可能才如花瓣般舒展开。我放松了一点,慢慢进入新的环境,让日本的美丽开始真正渗透进我的生活中。
从车站到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是一条漫长的上坡路:一个曾经被森林覆盖的山谷,在1960年代被塑造成新的生活空间。走上前去,经过镰仓明月院(Hydrangea Temple)时,树木沿着围起来的蛇形草地拔地而起,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气味。那些一开始的孤单日子里,我会在黑暗中独自走回家(这片区域没有霓虹灯),在1月到3月樱花盛开之前的寒冷夜晚,我会闻到两种花的辛辣气味,即使到今天,这两种花仍像是刺骨的忧郁:日本水仙和乌梅。这两种都不是传统上的“漂亮”气味,却令人心碎。乌梅是辛辣,有酸味,像被腌制过,有着熟悉的水果香味,还夹杂着新开的花的芳香,使整个山腰香气阵阵。大泽悟(Satori Osawa)毫不犹豫地拥抱鲜花的全部诗意和奇异,她创作的这支香水,巧妙地用一种西普调的方法结合了原本并不协调的日本水墨风格和香袋(niobukuro)的感觉:粉感沉香、冰片樟脑、甘松香、广藿香和八角茴香,这些都像是装在和服织物的小口袋里,用丝质带子系紧,可以隐藏起来,在不知不觉中给人添上芳香;它的香味,在朴素中蕴含感官**,可以持续很多年。这种侘寂(wabi-sabi),传统的日本美学,在“夜之梅”中呈现着。这是一款略带苦涩芳香的香水,它把我带回到那些日子:那年头,我走在山上,闻着那些花,不停问自己:“我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1]. 焚香调并非指某一个原料,而是指数种香材混合燃烧时产生的气味。
[2]. 让·拉珀特:著名调香师,1976年创立阿蒂仙之香。
[3]. 尤娜姆:2001年菲利波·索奇内利(Filippo Sorcinelli)创建了L**S工作室,手工制作礼拜用的法衣和天主教祭拜的其他物品;同时,菲利波创立了香水品牌尤娜姆,其第一款香水L**S的灵感来源于基督教弥撒的圣油,最初用于为圣衣上香。然后他推出了其他香水,仍然是受到意大利教堂木香的启发。
[4]. 至圣所:被认为是耶和华的住所(希伯来语:Qodesh HaQodashim,英语:Holy of Holies)。犹太人离开埃及后,尚未进入迦南地,还在旷野中的时候,首先建造了帐幕,耶和华的云笼罩了帐幕。帐幕分为外院子、圣所和至圣所。至圣所就是帐幕最里面的一层。
[5]. 内奥米·古德瑟:法国品牌,第一款香水于2012年推出。
[6]. 汤姆·达克斯昂:来自英国,调香师汤姆·达克斯昂(Tom Daxon)的自创品牌。
[7]. 欧彻斯特之香:法国品牌,强调香水与音乐的关系,其5款奢华中性香水,由法国调香师、工匠和音乐家携手制作。
[8]. 2002年川久保玲推出了第三个香水系列——川久保玲三号焚香系列。这个系列的五款香水都是以宗教为主题创作的,每款香水都承载这一个国度、一个城市、一个宗教的文明,包括阿维尼翁香水(来自天主教)、瓦尔扎扎特香水(来自伊斯兰教)、札哥斯克香水(来自东正教)、杰伊瑟尔梅尔香水(印度教)和京都香水(来自佛教和日本神道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