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去五番町后的第二天,我已经做过一次试验。我从金阁北侧的板门上拔下了两根长约两寸的钉子。
金阁第一层法水院有两个入口,东西各一,都是对开门。导游老人夜里来到金阁,先把西门从内侧关闭,然后从外侧关上东门并落锁。但我知道,即便没有钥匙也能进入金阁。从东门绕到后面,北侧的板门正好护住了阁内金阁模型的背后。这扇板门已经腐朽,只要拔掉上下六七根钉子,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卸下来。钉子都已松动,只用手指就能轻松拔出。我已经试着拔下了两根,用纸包好,放到桌子抽屉的深处。几天过去了,似乎谁也没有察觉。一周过去了,好像依然没人发现。二十八日晚,我又把两根钉子悄悄安回了原处。
看到师父蹲伏的模样,我终于决定不再依靠其他任何人的力量。当天我就在千本今出川[1]西阵警察署附近的药店购买了安眠药。店员起初只拿来一个小瓶,约莫装了三十片药。我叫店员拿更大的给我,花了一百日元买了一瓶百片装的。随后,我又到西阵警察署南边的五金店,花九十日元买了一把刃长约四寸的带鞘小刀。
那一夜,我在西阵警察署门前来回徘徊。好几扇窗户里都灯火通明,穿翻领衬衫的刑警夹着提包急匆匆地往里走。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过去二十年都没有人注意过我,现在这种状态仍在继续。当下我还不是重要角色。在日本这个国家,有几百万、几千万人身处毫不起眼的角落之中,我就是其中一员。这种人无论死活,对世界都无关痛痒。但这种人其实是可以让人放心的,所以警察也对我很是放心,连头也没回一下。朦胧的红色门灯映出了石牌上横写的“西阵警察署”几个字,其中“察”字已经脱落。
返回寺院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今晚购买的物品,内心激动不已。
小刀和药品,是为万一需要自尽时准备的,可它们却令我心情愉悦。一个拥有新家庭的男人在制订生活规划后,也会购买这种物品吧。自从返回寺内,我就对这两样东西百看不厌。我拔刀出鞘,试着舔了舔刀刃,刀面立刻模糊了。一道明确的寒意传遍舌头,但我最后竟然感到一丝淡淡的甜味。这甜味从薄薄的钢片深处,从无法到达的钢的实质,如同隐隐透出的微光一样传到舌头上。这棱角分明的形状,这有如深海般幽蓝的铁的光泽……它们和唾液一起久久地缠绕着舌尖,清冽而又甘甜。不一会儿,这种甘甜也消散了。我快乐地想象着,有朝一日,我的肉体将陶醉于这甘甜的迸射之中。我觉得,死后的天空也是明亮的,就像生前的天空一样。于是,我忘却了所有的阴暗念头。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痛苦了。
战后,金阁安装了最新式的火灾自动报警器。只要金阁内部达到一定的温度,警报就会响彻鹿苑寺办公室所在的走廊。六月二十九日晚上,这个报警器出了故障。发现故障的是导游老人。老人在执事宿舍报告时,我恰巧在僧房。在我听来,这消息仿佛是上天在鼓励我一般。
可第二天,也就是三十日早晨,副司就打电话给安装机器的工厂,请他们派人来修了。好心的导游老人特意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咬住了嘴唇。昨晚正是断然行动的机会,结果我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傍晚时分,修理工终于来了。我们都一脸好奇地围上前去,观看他修理。修理持续了很久,修理工只是歪着脑袋思考,旁观者一个个走掉了。我也适时地离开了。现在,我只得等待工人修好机器,试着鸣响警报,尖厉的铃声响彻寺内。对我来说,那无异于绝望的信号……我就这样等着。夜色如同潮水一般涌上金阁,修理用的小灯还在闪烁。警报一直没响。束手无策的修理工撂下一句“明天再来”就回去了。
七月一日,修理工爽约没来。不过,寺里也没有什么理由催促他们尽快修好。
六月三十日,我又去了一趟千本今出川,购买夹心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因为寺里没有零食可吃,我便常常用不多的零钱到那里买点心,每次只买一点点。?
不过,我三十日买点心却并不是为了充饥,也不是为了辅助服用安眠药。硬要说的话,是不安驱使我买的。
我与手中提的鼓鼓囊囊的纸袋之间的关系,我即将着手的完全孤独的行动和少得可怜的夹心面包之间的关系……从阴沉天空渗出的阳光,像闷热的雾霭一样笼罩着这条古老的街巷。汗水悄悄从我背上流下来,如同一条条凉飕飕的线条。我疲乏极了。
夹心面包和我的关系是什么呢?我估计,行动当前,不管我如何振作精神,力图紧绷神经,集中心智,我那被孤零零留下的胃,恐怕还是会谋求孤独的保证吧。我的内脏仿佛就是我养的一条丑陋却绝不驯服的狗。我知道,不管我的心灵多么想要清醒,肠胃这些迟钝的内脏器官都在任性地憧憬着不温不火、平庸乏味的日常。
我知道自己的胃在做梦,梦想着得到夹心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即便我的精神在憧憬宝石,我的胃也会顽固地梦想着得到夹心面包和豆馅糯米饼……总有一天,当人们试图勉强理解我的犯罪动机时,夹心面包应该会提供恰当的线索吧。人们或许会说:“那家伙肚子饿了。这多么合乎人性啊!”
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那一天终于到了。如前所述,火灾报警器估计一整天也修不好。下午六点,这事已成定局。导游老人打电话催了一次,修理工回话说:“对不起,今天太忙,去不了,明天一定去。”
这天参观金阁的游客有百人上下,但因为六点半就要关门,人潮已经开始退去。老人打完电话,导游的工作就结束了。他呆呆地站在僧房东侧没铺地板的屋子里,呆呆地眺望着一小块田地。
天空下起毛毛细雨。从早晨到现在,雨时下时停。微风阵阵,并不闷热。田里的南瓜花在雨中星星点点地开放,而黑油油的田垄上,上月初播种的大豆刚刚出苗。
老人思考问题的时候,下巴总是动来动去。下巴一动,错位的假牙便撞在一起,咔嗒作响。他每天都重复同样的解说词,但因为假牙的缘故,已经叫人越来越难以听清。尽管人们都劝他去修理,他却始终不想矫正。现在他望着田地,嘴里嘟囔着什么。他一嘟囔,牙齿就打架。牙齿不打架,他又嘟囔开了。多半是在发牢骚,因为报警器迟迟得不到修复。
听着导游老人含混不清的牢骚,我觉得他似乎在说:假牙也罢,报警器也罢,再怎么修都不可能修好了。
那天夜里,一位稀客来鹿苑寺拜访师父。此人是福井县龙法寺住持桑井禅海法师,过去同师父是禅堂好友,想必同我的父亲也有这种关系。
寺里已经给师父的去处打过电话,师父回话说大概过一小时回来。禅海法师这次来京都,就是为了在鹿苑寺住上一两晚。
我记得,父亲生前常常愉快地谈起禅海法师,可见父亲对法师充满了敬爱之情。不论是外表还是性格,禅海法师都富有男子汉魅力,是典型的粗犷禅僧。他身长近六尺,皮肤黝黑,眉毛浓密,声如雷鸣。
法师想利用等师父回寺的时间同我说说话。师兄弟前来叫我,向我传达法师的这一意图,我却踌躇起来。今晚就要实施计划了,我不由得担心,法师那双单纯、澄明的眼睛会看穿我的企图。
十二张草席大小的正殿客殿中,法师盘腿而坐,就着斋菜,喝着副司灵机一动拿来的酒。先前是师兄弟为法师斟酒,这次则由我取代,端坐在法师面前的草席上为其斟酒。我背对着寂静无声的雨夜。所以,法师只能看见两种阴暗的东西:我的脸,还有这梅雨时节的庭院夜色。
不过,禅海法师是不会拘泥于外物的。他刚一见我,就滔滔不绝、声音嘹亮地说我长得像父亲,又说我总算长大成人了,还说我父亲死得实在可惜,等等。
法师的身上,有师父所不具备的质朴,也有父亲所不具备的力量。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鼻孔大张,浓眉下的肌肉高高隆起,咄咄逼人,仿佛是模仿大癋见[2]面具造出来的一样。这副相貌并不端正。他体内的力量过于充沛,这种力量随意流露出来,便破坏了面部的匀称。就连突出的颧骨都像南画中的岩山那样奇特峻峭。
尽管如此,声如洪钟的大和尚身上仍有一种震撼我心灵的温和。这与世间寻常的温和不同,它就像村头大树那粗大的树根,为旅人提供了树荫下的休憩之所,这是一种手感粗糙的温和。说话间,我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戒心:成败就在今夜,自己的决心绝不能在他的温和面前松懈下来。接着,我心中又涌出怀疑:他会不会是师父特地为我请来的呢?不过转念一想,师父不可能专门为我将法师从福井县请到京都来。法师不过是一位奇特的不速之客,是这场悲惨结局最好的见证人罢了。
装着近两合[3]酒的大白瓷酒瓶已空空如也。我行了个礼,去厨房取另一壶。当我手捧温热的酒瓶回来时,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未曾有过的情感。我从未产生过希望被他人理解的冲动,但事到如今,我却希望至少能得到禅海法师的理解。法师应该已经觉察到,我再来劝酒时,眼睛中闪烁着极其率真的光芒,同刚才大不相同。
“您是怎么看我的呢?”我问。
“嗯,表面上看,你是个认真的好学生。至于你背地里干了什么不务正业的事,我就不知道啦。可怜呀,今时不同往日,你没钱去找乐子喽。想当年,你父亲和我,还有这里的住持,年轻的时候可干过不少坏事哩!”
“我看上去是一个平凡的学生吗?”
“看上去平凡比什么都好。平凡就足够了。这样才不会招人猜忌。”
禅海法师没有虚荣心。高僧往往容易都有这样的毛病:因为常有人请其鉴定真伪,从人物到书画古董,无所不包,为了避免因为鉴定错误而为人耻笑,高僧通常不肯下断言。当然,有的高僧也会当即做出颇具禅僧风格的判断,但总会留下模棱两可的余地。禅海法师却不是这种人。我深知,他会将自己的所见所感原原本本地讲出来。对于映入自己单纯而强烈的目光之中的事物,他不会特意寻求其意义。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行。而且,我认为法师最伟大之处在于,看待事物,比如看待我这个人,不愿凭借自己独到的观察标新立异,而是要像别人所见的那样去看。对法师来说,单纯的主观世界毫无意义。我明白法师要说的是什么了,便渐渐平静下来。只要他人把我看成是平凡之辈,我就是平凡之辈。不论我多么胆大妄为,我的平凡本质都会保留下来,就像是被簸箕簸出的米粒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了静静伫立在法师面前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小树。
“别人怎么看我,我就怎么活,这就行了吗?”
“那也不行。不过,你要是改弦更张,人们对你的看法也会随之变化。世人总是健忘的啊。”
“别人眼中的我和自己心中的我,哪一个才能持久呢?”
“哪一个都会立刻终结。即使勉强维持,迟早也会终结。火车行驶时,乘客是不动的。火车停下来,乘客就必须走出车厢。运动终结了,休息也终结了。死似乎是最后的休息,但就连这种休息,也没人知道能持续多久。”
“请您把我看透吧。”我终于开口道,“我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请您看透我的本心吧。”
法师将酒杯停在嘴边,直勾勾地盯着我。沉默就像鹿苑寺被雨淋湿的巨大漆黑的瓦屋顶一样,重重地向我压来。我不由得战栗起来。法师突然发出一阵无比爽朗的笑声。
“没必要看透。一切都写在你脸上哩。”
法师说。我感到自己被彻彻底底、毫无保留地理解了。我第一次变成了空白。新的行动勇气涌上心头,就像渗入空白的水一般。
师父回寺了。时间已是夜里九点半。四名警卫像往常一样四处巡查了一番,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回来的师父陪法师对饮到午夜零点半左右,才让徒弟带法师去卧室。然后师父说要“开浴”,便去洗澡了。二日凌晨一点,梆声也已停息,寺院陷入一片沉寂。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
我独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揣摩着沉淀在鹿苑寺的夜色。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我所在的这个五张草席大小的储藏室里,粗大立柱与门板支撑着这片古老的夜色,看起来无比庄严肃穆。
我试着打起结巴来。和往常一样,我说一句话,就像把手伸入袋中取物时被别的东西挂住,怎么也拿不出来一样,害得我焦急万分,狼狈不堪,好不容易才将话挤出嘴唇。我内心世界的重量与密度,恰似今晚的夜色,而心中的话语,则像这深夜从井中嘎吱嘎吱地摇起来的沉重吊桶。
马上就要动手了,再忍耐一会儿!我想,我的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这把生锈的锁马上就要彻底打开了。内心世界和外部世界将畅通无阻,风可以自由自在地流动其间。心中的吊桶如同生出了翅膀,轻盈地飞升起来。一切如同广袤原野一般展现在眼前,密室即将毁灭……成功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及……
我充满了幸福,在黑暗中坐了足足一个小时。我觉得,自己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我突然摸黑站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地向大书院后面走去,脚上穿着早已准备好的稻草鞋,冒着蒙蒙细雨,沿着鹿苑寺后面的沟渠朝建筑工地走去。建筑工地里没有木材,只是弥漫着散落的锯屑被雨水淋湿后散发的气味。这里还囤积着寺里买来的稻草。一次性购买了四十多捆,可大部分都已经用掉,今晚只剩三捆堆在这里。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顺着田边往回走。厨房那边静悄悄的。绕过厨房一角,来到执事宿舍后面时,厕所的窗户突然射出一道亮光。我当即蹲下。
厕所里传来了吐痰声,好像是副司。不一会儿,我听到了撒尿声,时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我担心稻草淋雨,便蹲下身子,用胸膛将稻草遮住。在微风吹拂的羊齿草丛中,沉淀着因为下雨而越发强烈的厕所恶臭……撒尿声停了,随后传来身体东倒西歪地撞在板壁上的声音。副司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窗里的灯光灭了。我又抱起三捆稻草,朝大书院后面走去。
说到我的财产,只有一个装身边杂物的柳条包和一只小小的旧皮箱。我想把它们全部付之一炬。今晚,我已经将书籍、衣服、袈裟等零星杂物,统统塞进了这两个箱包里。我希望自己的细致周密能得到认可。凡是搬运途中容易发出响动的东西,比如蚊帐吊环之类,以及烧不掉、易留下证据的东西,比如烟灰缸、玻璃杯,墨水瓶之类,都被我卷入坐垫,用包袱皮裹起来,另行处理。还有一床褥子和两条被子是非烧不可的。我把这些大件物品一点点运到大书院后面的出口处堆起来,然后才去拆除金阁北侧的板门。
钉子就像是插在软土里一样,很容易就一根一根拔了出来。我用整个身体支撑住倾斜的板门。我的脸贴在被淋湿的朽木表面,感觉那木头润润的、鼓鼓的。板门没有想象中那么沉。我把摘下的板门横放在旁边地上。我现在已经能窥见金阁的内部,那里一片漆黑。
板门拆掉后,缺口刚好能容人侧身通过。我将自己没入金阁的黑暗之中。一张古怪的面孔突然闪现,把我吓得浑身发抖。原来是我刚进来的时候火柴的亮光将我自己的脸映在了金阁模型的玻璃箱上。
我出神地注视着玻璃箱里的金阁,尽管眼下并不是这样做的场合。这座小小的金阁蹲伏在恍如月光的火柴光芒下,身影摇曳不定,纤细的木架中充斥着不安。金阁忽然就被黑暗吞没,因为火柴燃尽了。
说来也怪,发觉火柴上还有一点红色余烬后,我竟像曾在妙心寺见到的那个学生一样,专心将其踩灭。再划燃一根,从六角形藏经堂和三尊像[4]前经过,来到功德箱前。为方便施主投钱,功德箱上排列着许多木条。随着火苗的摇曳,这些木条的影子也如同波浪一般起伏不定。绕过功德箱再往里,便是国宝——鹿苑院殿道义[5]足利义满的木像。这是一尊坐像,义满身着法衣,左右两条衣袖长长地拖在地上,右手执笏,放倒在左手上。双眼圆睁,小脑袋剃得精光,脖子埋在法衣领子里。在火柴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的,但我并不觉得可怕。这尊小像煞是凄惨,只能端坐在自己建造的楼阁的一角,仿佛在遥远的往昔就放弃了所有的权势一样。
我打开通往漱清的西门。如前所述,这是一扇从内侧打开的对开门。夜空中飘着雨,但依然比金阁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板发出低沉的嘎吱声,将带着微风的藏青色夜气导入屋内。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纵身跃出门外,跑回大书院后面的时候,心中不停地想——一切都要在那双眼睛前面进行,就在那个什么也看不到的已死证人的眼睛前面……
跑动时,裤兜里有什么东西在咔嗒作响。是火柴和火柴盒碰撞的声音。我收住脚,在火柴盒的缝隙中塞进手纸,消除了声响。另一个裤兜里,安眠药药瓶和小刀用手帕包着,没有响动。夹克口袋里的夹心面包、豆馅糯米饼和香烟也根本没响过。
此后我便开始机械式作业,把堆在大书院后门的东西分四次运往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运的是拆去吊环的蚊帐和一条褥子,然后是两条被子,接着是皮箱和柳条包,最后是三捆稻草。我把这些东西胡乱摞在一起,三捆稻草夹在蚊帐与被褥中间,因为我觉得蚊帐最易点燃,便把它抖开,一部分盖在其他东西上面。
我最后一次返回大书院后面,抱起裹着不易燃物的包袱,朝金阁东端的池畔走去。从那里朝池中望去,眼前就是夜泊石[6]。我站在几棵松树下,勉强可以避雨。
池面映着夜空,微微泛白。然而,无数水藻仿佛连成了一片陆地,仅从零星的间隙才能知道下面有水。雨落在这片池面上,甚至激不起半点波纹。烟雨迷蒙,水汽氤氲,放眼望去,池面似乎浩渺无边。
我拾起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石子激起的声响分外响亮,我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被震出了裂纹。我缩着身子,一动不动,想用沉默来消除这无意间弄出的声响。
我把手伸进水里,微温的水藻把手缠绕起来。我先把蚊帐吊环从浸在水中的手里丢下,然后像要洗涤烟灰缸似的,将其顺水投下。接着,玻璃杯、墨水瓶也以同样的方式没入水中。该沉水的东西全都沉了,身旁只剩下用来包裹这些东西的坐垫和包袱皮。最后我只需把这两样东西拿到义满像前点火即可。
这时候,我突然感到饥肠辘辘,同我的预想正好相符,但这反倒让我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昨天吃剩的夹心面包和豆馅糯米饼就在衣兜里,我用夹克下摆擦了擦湿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完全尝不出是什么味道。胃咕咕直叫,我也顾不得什么味觉了,一门心思把点心匆匆往嘴里塞。我心急如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好不容易将食物都吞下肚,我又捧起池水喝了几口。
马上就要展开行动了。为行动创造条件而进行的长期准备都已完成,现在我已站在这些准备之上,只待纵身一跃了。只消举手之劳,就能大功告成。
我做梦也没想到,在我和我即将展开的行动之间,正在张开一道足以吞噬我生命的巨大深渊。
因为就在这时,为了做最后的告别,我朝金阁望了过去。
黑暗的雨夜中,金阁若隐若现,轮廓模糊不清。它黑漆漆地矗立在那里,浑似黑夜的结晶。凝眸细观,只能勉强辨认出整个建筑从三层究竟顶开始忽然变细的结构,以及法水院和潮音洞林立的细柱。然而,这些曾令我大为倾倒的局部细节,已经融入清一色的黑暗之中了。
不过,随着我对金阁之美的回忆越来越清晰,眼前的黑暗就变成了可以在上面随意勾勒幻影的背景。在这蹲伏的黑影中,藏着被我认为是美的东西的全貌。借助记忆的力量,美的细节从黑暗中一一闪现,四散开来。最后,沐浴着这非昼非夜的奇妙的时间之光,金阁慢慢变得清晰可见。我从未见过金阁呈现出如此精致至极的姿态,通体上下无一处不熠熠生辉。我仿佛盲人那样眼盲心不盲了。金阁因为自身发出的光亮而变得通体透明,即使从外部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潮音洞天棚上的天人奏乐图,以及究竟顶四壁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纤巧的外部和内部交织在一起。结构与主题明确的轮廓;将主题具体化的细节,及这种细节上的精心重复与装饰;对比与对称的效果——如此种种,尽可一览无余。法水院和潮音洞这两层大小相同,虽然表现出微妙的差异,却都在同一道长檐的庇护之下,就像一双非常相似的梦、一对非常相似的快乐重叠在一起。若是只有其中之一,便会被人遗忘。但若有上下两部分,温柔地相互贴合,便能让梦境化为现实,让快乐变成建筑。然而,第三层究竟顶以突然收窄的形状戴在这两层之上,导致一度明确的现实崩溃了,被那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深哲学所统合,甚至屈服于后者。薄木板屋顶的最高处,那只镀金铜凤凰正与无明长夜[7]相接。
建筑家仍不满足于此,他在法水院西侧增添了一座突出来的漱清亭,小巧玲珑,类似钓殿。他似乎将美的力量全部压在了用这座亭子打破均衡之上。在这座建筑中,漱清亭可以说是对形而上学的反叛。它当然没有远远地伸向池面,但看上去却像是要拼命逃离金阁的中心一样。漱清宛如一只飞离了这座建筑的鸟,正展开双翼,朝着池面,朝着所有现世的东西逃去。它意味着一座桥,一头是控制世界的秩序,另一头则是某种脱离控制的东西,大概就是肉欲吧。是的!金阁的精灵就是从这座好似断桥的漱清亭着手,建成了三层楼阁,然后又从这座桥逃之夭夭了。因为漂浮在池面上的巨大的肉欲魅力,正是建造金阁的无形力量的源泉。但这种力量在完全确立了秩序,建成了美丽的三层楼阁之后,便再也受不了居于其中,只得沿着漱清再次逃回池上,逃回飘**着无限肉欲的故乡。每当看到镜湖池上弥漫的朝雾暮霭,我总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里才是建起了金阁的巨大肉欲魅力的栖身之所。
美则把各部分之间的争斗和矛盾,把所有的不协调都统合起来,然后君临其上!金阁是在无明长夜上用金漆建成的建筑,如同用金漆一字一字、精准无误地写在藏青色纸本上的纳经[8]。然而,美就是金阁本身吗?抑或是与笼罩着金阁的虚无之夜等质的东西?我不得而知。或许二者皆是。美既是细节,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的黑夜。想到这里,曾令我苦恼不已的金阁之美的谜团,似乎大半都解开了。因为只要检查一下金阁的细节之美,检查一下柱子、栏杆、方格板窗、板唐门、华头窗、“宝形造”屋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池中投影、众多小岛、松树、泊舟处等细节之美,就会发现美并没有在细节上结束、完结,任何一个细节当中都蕴含着下一个细节之美的预兆。细节之美本身就充满了不安。它憧憬完美,却不知完结,总是被引诱去追求下一种美,追求未知之美。于是,预兆接二连三,首尾相连。可以说,是一个个并不存在的美的预兆构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乃是虚无之兆。虚无才是这种美的结构。于是,美的这些未竟的细节之中,自然蕴含了虚无的预兆。这座精致纤细的建筑在虚无的预感中瑟瑟发抖,犹如风中微微摇摆的璎珞。
尽管如此,金阁之美仍然永无终了之时!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就像患有耳鸣痼疾的人,总是随处听到金阁的美丽回响,并习以为常。拿声音打比方的话,这座建筑就像五个半世纪以来一直鸣响不歇的小金铃或小筝。如果这声音中断的话……
剧烈的疲劳袭上身来。
在黑暗中的金阁之上,金阁的幻象仍然清晰可见,没有收敛其闪耀的光芒。池畔的法水院栏杆无比谦逊地往后退去,其屋檐之上,由天竺式肘状承衡木支撑的潮音洞栏杆如痴如梦般挺起了胸膛。池水的反光照亮了屋檐,水波**漾,屋檐上的波光也随之摇曳不定。沐浴在夕阳余晖或皎皎月华中的金阁,看起来似乎在不可思议地流动,又似乎在拍打翅膀,这都是水光作用的结果。**漾的水波将金阁从牢固的形态束缚中解脱出来。此时的金阁,就像是由永远变动不居的风、水和火焰之类的材料铸成的一般。
这种美无与伦比。我知道极度的疲惫从何而来了。美抓住最后的机会再次大显神威,试图用曾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将我困住。我手脚瘫软无力。直到刚才,我都离行动只有一步之遥,可是现在,我又大踏步地后退了老远。
“万事俱备,只差行动。”我喃喃自语,“行动本身已经在我的想象中完完整整地进行过。既然我完完整整地做过这番想象,那还有必要行动吗?这难道不是徒劳无益吗?
“柏木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有的认识对行动的模拟已达极限,我的认识就属此类。而真正让行动归于无效的正是这种认识。如此说来,我长期而周到的准备,岂不都是为了达成‘无需行动也行’这一最后的认识?
“看看吧,如今行动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多余之物。它从人生中脱离出来,从我的意志中脱离出来,如同另一架冰冷的铁质机器,在我面前等待着启动。这种行动和我似乎毫无关联。至此,我还是我;自此以后,我便不是我了……我为什么硬要变成非我呢?”
我靠在松树根上,那潮湿冰凉的树皮令我迷醉。这种感觉,这种冰凉,让我感觉我还是我。世界以这样的形态停滞下来,欲望也消失了,我心满意足。
这极度的疲劳是怎么回事呢?我暗忖。总觉得浑身发热,无精打采,手也不听使唤。我一定是病了。
金阁仍然光芒万丈,正如《弱法师》[9]中俊德丸“看见”的日想观[10]景色。
双目失明的黑暗中,俊德丸“看见”了夕阳的倒影在难波海面上舞动的画面。天空中没有一丝阴云,他甚至“看见”了夕阳映照下的淡路绘岛、须磨明石、纪之海……
我的身体好像麻木了,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就算在这里待到天亮,最后被人发现也无所谓了。我大概一个字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吧。
我先前好像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讲述自己儿时以来的记忆是多么无力,但我必须说,突然苏醒的记忆可以带来起死回生的力量。过往并不是只会把我们拉回过往。过往记忆中的某些地方,有为数不多却很强韧的钢制弹簧,而且现在我们一碰,弹簧就会立刻伸长,把我们弹回未来。
虽然身体麻痹,心灵却仍在记忆中摸索。一些话刚浮现就消失了,心灵的触手刚要够着它们,它们就又藏了起来……它们或许是为了鼓舞我才接近我的吧。
向里向外,逢着便杀。
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出自《临济录》的《示众》章中广为人知的一节。后面的话随之汩汩而出。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
这话把我从深陷的无力状态中弹了出去,我顿感浑身活力四射。尽管如此,我心灵的一部分还是执拗地告诉我,此后我该做的事徒劳无益。但我的力量已经不再惧怕徒劳无益之事。正因为徒劳无益,我才应该去做。
我把身旁的坐垫和包袱皮卷起来,夹在腋下,站起身来,向金阁望去。虚幻璀璨的金阁开始黯然失色。栏杆渐渐被黑暗吞噬,林立的细柱也不再清晰。水光消失了,反射在屋檐底部的波光也随之逝去。不一会儿,金阁的细节全部没入黑夜之中,金阁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纯黑色轮廓……
我奔跑起来,绕过金阁北侧。我的双脚熟悉这条路,一次也没有绊倒。黑暗像一扇扇门扉一样接连打开,引我前进。
我从漱清旁跳进金阁西侧一直敞开着的那扇对开板门,把夹在腋下的坐垫和包袱皮扔到垒好的那堆东西上面。
我的心欢快地跳动着,湿乎乎的手微微颤抖。火柴也湿了,第一根没有划着;第二根差点划着,结果却断了;划第三根时,我用手挡风,光从指缝透出,火柴点燃了。
刚才我明明把三捆稻草夹在了什么地方,现在却忘了到底是哪儿,只好四下寻找。待我找到时,火柴已经熄灭。我只好蹲下来再划,这次是把两根火柴并拢在一起划。
火描绘出稻草堆的复杂影子,使其浮现出明亮的荒野之色,向四方一点点蔓延开去。随后,浓烟腾起,火苗的身影隐没其中。不料远处也蹿出了火焰,绿色的蚊帐都鼓胀起来。四周似乎立刻热闹非凡。
此时我的头脑清醒极了。火柴数量有限。这次我跑到引火物的另一角,小心翼翼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另一捆稻草。腾起的火焰令我备感欣慰。过去和师兄弟点篝火时我就点得又快又好。
法水院内部,巨大的阴影晃动起来,把中央的阿弥陀、观音、势至三尊佛像映得通红。义满像的眼睛闪闪发亮,这尊木像的影子也在背后摇来晃去。
我几乎感觉不到热量。看到火稳稳当当地蔓延到功德箱时,我才觉得这下没问题了。
我忘记安眠药和小刀放在哪里了。一个念头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自己索性也被大火吞噬,死在究竟顶算了。于是,我逃离火场,跑上狭窄的楼梯。我没有怀疑为什么通往潮音洞的门是敞开的。肯定是导游老人忘了给二楼上锁。
浓烟从背后逼上来。我一边咳嗽,一边去看那尊据说是惠心[11]之作的观音像和天棚上的天人奏乐图。潮音洞里弥漫的烟雾越来越浓。我再登一层,想打开究竟顶的门。
门打不开。三楼锁得非常严实。
我敲打门板。敲门声想必十分响亮,但我听不见。我拼命地敲门,好像有谁能从究竟顶内部给我开门似的。
当时我确实梦想着究竟顶能成为我的葬身之所,但浓烟迫近之后,我又像寻求庇护一般急不可耐地敲起门来。门的另一边,应该只是三间四尺七寸见方的小屋罢了。这时候,我热切地梦想着小屋里应该处处贴满金箔,尽管事实上它们已经几乎全都剥落了。我无法解释自己敲门时是多么憧憬那金光夺目的小屋。只要能进去就好了,我想,只要能进到这金色的小屋里就好了……
我拼尽全力敲门。手不够用,就直接用身体撞。门还是没开。
潮音洞里已经充满浓烟,脚下传来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烟呛得我差点昏厥。我一边连声干咳,一边继续敲门。门还是没开。
一瞬间,我明确意识到自己被拒之门外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楼下跑去,在浓烟的旋涡中一直跑到法水院——恐怕是从火海中钻过来的。好不容易摸到西门,我纵身跳到户外,然后像韦陀[12]一样奔跑起来,尽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我一路飞奔。难以想象我毫不停歇地跑了多远。就连经过了哪里,是如何经过的,我都记不得了。或许是从拱北楼旁出了北面的后门,又经过明王殿附近,跑上了细竹和杜鹃夹道的山路,来到了左大文字山的山顶。
我倒在红松林下的细竹丛中大口喘气,以平复剧烈的心跳。这里确实就是左大文字山的山顶。那是在正北面守护金阁的一座山。
惊鸟的啼叫唤醒了我。一只鸟夸张地拍打着翅膀,从我面前轻盈地飞过。
我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望着夜空。不计其数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掠过红松树梢。头顶的空中飘浮着已经稀稀落落的火星。
我站起身,向下遥望着山谷中的金阁。那里传来了异样的声音,既像燃烧的爆竹,又像无数人的关节在一齐作响。
从这里看不见金阁的身影,只看得到缭绕的浓烟和冲天的火焰。无数的火星在树丛中飞舞,金阁上空仿佛撒下了满天的金粉。
我盘腿而坐,久久地凝望着这一景象。
回过神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身上遍布的燎泡和擦伤还在流血。手指也渗出了血,看样子是刚才敲门时弄伤的。我像落荒而逃的野兽一样舔舐起伤口来。
我摸了摸衣兜,掏出小刀和包在手帕中的安眠药瓶,朝谷底扔了下去。
我又从另一个衣兜里摸出香烟,抽了起来。就像干完一项工作后总要抽上一支烟的人常想的那样,我想,我要活下去。
1956年8月14日
[1] 京都北部一地名。
[2] “见”是“能乐”中使用的一种面具,意思是指上下唇紧闭咧嘴的形状。“大癋见”主要用于天狗。
[3] 1合约合0.18公升。
[4] 中央一尊主像加左右两尊陪侍像的佛像安置形式。弥陀三尊是阿弥陀、观音、势至,释迦三尊是释迦、文殊、普贤。
[5] 足利义满的法名。——编者注
[6] 镜湖池中连成一排的四块大小相当的石头,象征来往于蓬莱岛的宝船停泊在港口的样子。
[7] 佛教用语,字面意思是黑暗的长夜,比喻未觉悟的无知状态。
[8] 向寺院献纳的经文。
[9] 能乐剧目,室町时代能乐剧作家观世元雅著,主角俊德丸被继母弄瞎了眼,沦为乞丐。
[10] 据《观无量寿经》,凡夫可以通过十六种不同的观想方法见到极乐世界,即“十六观”,其中第一观即为“日想观”,指通过观察西逝的太阳,想象西方极乐净土。
[11] 本名源信,平安时代中期的天台宗高僧,善绘画雕刻,是佛画惠心派的鼻祖。
[12] 佛法守护神。据传曾追赶夺走佛舍利的鬼,抢回了舍利,故以速度快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