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应对我加以训诫的时候,师父没有像平时一样垂训,反倒对我施起恩来,这恐怕并非偶然。柏木来讨债后的第五天,师父把我叫去,亲手交给我第一学期的学费三千四百日元,上下学电车费三百五十日元,文具购置费五百五十日元。暑假前交学费是校规,但那件事之后,我压根儿没料到师父还会给我这笔钱。我本以为,既然师父觉得我不可信任,那么即便他想给,也会直接把钱邮寄到学校。
但是,我比师父更清楚,就算他给我这笔钱,也只是做做样子,假装信赖我罢了。他默默给我的恩惠,同他那柔软的桃色肉体何其相似——那肉体充满了虚伪;那肉体信赖了本该背叛的东西,又背叛了本该信任的东西;那暖暖的、浅桃色的肉体不仅不受任何腐败的侵蚀,还在悄悄繁殖……
就像上次警察来由良旅馆时,我突然害怕被发现一样,这次我又产生了一种近乎妄想的恐惧:师父是不是识破了我的计划,所以才给我钱,让我错过实施计划的时机呢?我觉得,只要拿着这笔宝贵的钱,就不会涌出断然行动的勇气。我必须早日找到用掉这笔钱的途径。只有穷人才想不出如何让钱派上好用场。我必须找到一种花钱办法,让师父知道后必然暴跳如雷,必然立刻将我从寺院驱逐出去。
这天轮到我做饭。用完“药石”之后,我在厨房一边洗刷杯盘碟碗,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已经悄无声息的食堂。在厨房与食堂之间,立着一根被煤烟熏得乌黑发亮的柱子,上面贴着一张几乎完全变色的免灾符:
阿多古[1]祀符
小心失火
我在心里仿佛看到了被免灾符封锁囚禁起来的苍白火焰。曾经辉煌夺目的熊熊烈焰,如今却在古老的免灾符背后奄奄一息,只剩一团模糊的白光。如果说我近来在火的幻影中感受到了肉欲,有人会相信吗?如果说我的生存意志全都取决于火,那肉欲也因火而起不是很自然吗?我的这种欲望塑造了火的柔软姿态,而火焰似乎也意识到,我正透过黑得发亮的柱子看着它,于是让自己显得分外妖娆。那手、那脚、那胸,全都是如此纤弱。
六月十八日晚,我把钱揣在怀中,偷偷溜出了寺院,向通常叫作“五番町”的北新地走去。听说那里价格便宜,对寺里的小和尚也很热情。五番町离鹿苑寺步行也只需三四十分钟。
那晚湿气浓重,天空微阴,月色朦胧。我下身穿着土黄色裤子,上身披着夹克,脚上蹬着木屐。几个小时后,我大概还会同一身打扮回来吧,但衣服之下应该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我该怎样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预想呢?
我的确是为了生存而打算烧毁金阁,但我的所作所为却像是在为死亡做准备。如同决定自杀的童男在死前要去花街柳巷一样,我现在也要去眠花宿柳了。放心好了,这种男人的行为就像按照某种规定格式签名一样,即便破了童子身,他也绝不会成为“另一个人”。
这一次,我再也不用惧怕此前连连遭遇的挫折,再也不用惧怕金阁将女人和我阻隔开的那种挫折,因为我已经不抱任何梦想,也不想通过女人来参与人生了。我的生命已经被牢牢地固定在遥远的彼方,而在到达彼方之前的行为,都只是履行悲惨的手续罢了。
我如此自言自语,然后柏木的话又在耳畔回**起来。
“妓女不是为了爱才接客的。无论是老头子还是乞丐,是独眼龙还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就算是麻风病人,她们也得接。普通人正是因为对这种平等性感到安心,才去找妓女做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但我憎恶这种平等。身体健全的男子和我这样的残疾人,都能以同等资格受到接待,这是我难以忍受的。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可怕的自我亵渎。”
现在想到这些话,我心里很不高兴。我虽然口吃,但身体健全,与柏木不同。我只需要坚信,自己只是极其普通的那种丑陋罢了。
“……话虽如此,女人会不会凭借直觉,在我丑陋的脑门上辨认出什么天才罪犯的标志呢?”
我又产生了一种愚不可及的不安。
我的脚步沉重起来。绞尽脑汁左思右想,最终我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了烧毁金阁而抛弃童贞呢,还是为了抛弃童贞而烧毁金阁?这时,我心中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个高贵的词:天步艰难[2]。我边走边反复嘀咕着“天步艰难天步艰难”。
走着走着,在明亮热闹的弹珠店和酒馆的尽头,黑暗的角落中,浮现出整齐排列的荧光灯和透着朦胧白光的方形纸罩座灯。
从寺院一路走来,直到这个角落,我一直沉浸在幻想之中,总以为有为子还活着,隐居在什么地方。这幻想给了我力量。
自从下决心要烧毁金阁以来,我又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期的纯洁状态,所以我觉得,即便再次邂逅人生开始时遇到的人和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今后明明应该能活下去,但不可思议的是,不祥之感却日益强烈,似乎明天死亡就会降临。我祈祷在我烧毁金阁寺之前,死神千万要高抬贵手。我肯定没有生病,我毫无生病的征兆。然而,让我存活的各种条件的调整及其责任,全部落到了我一个人肩上,其重量让我越发觉得难以承受。
昨天扫除时,食指被扫帚扎破,就连这点小伤,也让我惴惴不安。我想起了有位诗人因玫瑰刺伤指尖而死[3]。一般的凡庸之辈不会因为这种事就一命呜呼。但我已经成了举足轻重的人,无法知道自己会招致怎样的死亡命运。所幸手指上的伤并未化脓,今天按那儿的时候只是微微作痛。
不用说,去五番町之前,卫生方面我做足了准备。前一天,我就去远处不认识我的一家药店买了**。这种沾着粉的橡胶薄膜呈现出一副有气无力的病态颜色。昨晚我试用了其中一个。用红黄色蜡笔胡乱涂抹过的佛画、京都观光协会的日历、刚好翻到《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的禅林日课经书、脏兮兮的袜子、立着倒刺的草席……在这些东西当中,我那滑溜溜、灰扑扑的玩意儿,如同一尊无眼无鼻的不祥佛像一样挺立着。那不愉快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如今只是传说的名为“罗切[4]”的残暴行为。
我走进了方形纸罩座灯连成一排的小巷里。
一百几十幢房舍全是统一的造型。据说在这里,只要依靠大头目,即便是逃犯也很容易隐藏起来。只要那头目一摇铃,整个花街的每一幢房舍都听得见,通知逃犯快去避险。
每幢房舍的入口旁都有昏暗的格窗,每幢房舍都是两层小楼。沉重的古老瓦屋顶以同样的高度排列在潮湿的月光下。每幢房舍的入口都挂着蓝色门帘,上面印染着“西阵”两个白字。穿着罩衣的老鸨斜着身子,从门帘的一头向外窥视。
我一点快乐的观念都没有,只觉自己好像被某种秩序所抛弃,独自离队,拖着疲惫的双腿,行走在荒凉之地。欲望在我心中不高兴地背过身去,抱着双膝蹲了下来。
总之,在这里花钱就是我的义务。我继续寻思,总之,在这里把学费花光就好,因为这样就能给师父最好的借口,将我从寺里驱逐出去。
我没有发现这种想法中有什么奇异的矛盾,但如果这出自我本心的话,那就意味着我必定是爱师父的。
也许还不到嫖客盈门的时候,这条街上的行人少得出奇,只有我的木屐声在响亮地回**。梅雨时节低垂潮湿的空气中,老鸨们单调的拉客声听上去就像在到处乱爬一样。我的脚趾使劲夹住松了的木屐带,心想,战争结束后我在不动山山顶望见的万家灯火中,肯定也包括这条街的灯光吧。
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有为子应该就在我要被带去的地方。在某个十字路口的拐角,有一家名为“大泷”的青楼。我不管不顾地钻进门帘,进门就是一个铺着瓷砖的六张草席大小的房间。里面的凳子上坐着三个女人,就像是等火车等累的旅客一样。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子上缠着绷带。另一人洋装打扮,低头将袜子脱到脚面,不断地挠着腿肚子。有为子不在。她不在,我反倒安心了。
挠腿的女人仰起脸来,宛如一条听到召唤的狗。她那张微微浮肿的圆脸扑着白粉,涂着口红,如同儿童画一般鲜艳。说来也怪,她仰头看我的眼里,其实充满了善意。这女人浑似街角遇到的陌生人一样望着我,那双眼睛完全没有觉察我内心的欲望。
如果有为子不在,那随便挑谁都行,因为我心中还残存着一丝迷信:选择和期待会导致失败。正如女人没有选客的余地一样,我最好也不要挑女人。我绝不允许那种可怕的令人颓废的美的观念干扰我,即便只是一点点也不行。
老鸨问我:“您要哪个姑娘?”
我指了指挠腿的女人。她腿上的那阵微痒——或许是贴着瓷砖表面打转的豹脚蚊在她腿上留下了咬痕——成了连接我和她的缘分……多亏了这阵刺痒,她将来便有权成为我的证人了吧。
女人站起来,来到我身旁,笑得嘴唇似乎都卷了起来,轻轻地碰了碰我夹克的袖子。
从昏暗的旧楼梯往二楼爬的时候,我又想起了有为子。我在想,有为子为何会在这个时间离开?为何会离开这个时间的世界?既然有为子现在不在这里,那无论到哪里去找,肯定都是找不到的。她也许是去我们世界之外的澡堂之类的地方洗澡去了。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能自由地出入这种二重世界。即使在那次悲剧事件中也一样——她正要拒绝这个世界,却又转而接受了这个世界。对有为子来说,死亡或许也是暂时事件。她在金刚院走廊里留下的血迹,或许只不过是早晨开窗时惊飞的蝴蝶留在窗框上的鳞粉之类的东西罢了。
二楼中央有天井,围着透雕的古老栏杆。天井里,房檐之间架着晾衣竿,上面挂着红色贴身裙、三角裤衩和睡衣等。昏暗的光线中,模糊的睡衣恍如人影。
不知哪间屋里的女人在唱歌,歌声流畅婉转,不时有跑调的男人唱歌应和。歌声中断,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传来了有如断线的女人笑声。
“是×子呀,”陪我的女人对老鸨说,“她总是那副德行。”
老鸨顽固地用四四方方的后背对着歌声飘来的方向。我被领进的小客厅只有三张草席大小,颇煞风景。一个洗茶器的地方代替了壁龛,上面散乱地放着布袋和尚和招财猫的瓷像。墙上贴着详细的客人须知,还挂着日历。从房顶吊下的电灯光线昏暗,只有三四十烛[5]。从敞开的窗户中,传来外面嫖客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老鸨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的价格是四百日元。我说短歇,然后要了酒和下酒小菜。
老鸨下楼取酒菜去了,女人却依旧没有靠上前来。老鸨拿酒上楼,几番催促之后,她才肯靠过来。凑近一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擦得微微发红。这女人似乎有无聊时在身上到处乱挠乱抓的毛病,不仅仅只是挠腿。不过,鼻下的微红说不定只是蹭到的胭脂口红吧。
我观察得如此仔细也没什么好诧异的,毕竟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青楼。我想从自己能见到的东西当中找出快乐的证据。一切看上去都像铜版画一样精密,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平贴在一定距离之外。
“先生,我以前见过你。”
这女人告诉我她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是第一次来。”
“你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第一次啊。”
“也许是吧,你的手都发抖呢。”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觉自己捏着小酒杯的手的确在微微颤抖。
“真是这样,鞠子今晚就走运了。”老鸨说。
“是真是假,过会儿就知道。”
鞠子的话虽然粗俗,听上去却毫无肉感。我看得出来,鞠子的心像是脱离了伙伴的孩子,在与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毫无关联的地方独自游玩。鞠子穿着淡绿色罩衫和黄色裙子,手上只有拇指的指甲涂得红红的。她多半是从朋友那里借来指甲油涂着玩儿的。
不一会儿,我们走进八张草席大小的卧室。鞠子一脚踩在被褥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的长灯绳。灯光下,被褥上浮现出鲜艳的友禅染图案。房间里的漂亮壁龛上摆着法国人偶。
我笨手笨脚地脱下衣服,鞠子则把淡粉色的毛巾布睡衣披在肩上,在下面灵巧地脱去洋装。我把枕边的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大口。听到喝水声,鞠子头也不回地笑着说:
“你可真能喝水呀。”
钻进被子同我面对面之后,她还用指尖轻轻地戳了戳我的鼻子。
“你真是第一次来玩呀。”
说着就笑了起来。
枕旁的方形纸罩座灯光线昏暗,但我没有忘记去看,因为“看”就是我活着的证据。尽管如此,我还第一次看到别人的两眼离我如此之近。我看到的世界的远近感崩溃了。他人毫无畏惧地侵犯着我的存在,那体温和廉价香水的气味仿佛不断上涨的洪水,将我一点点淹没。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他人的世界同我这样融为一体。
我完全就是被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接待的。我从未想过有谁能如此对我。口吃从我身上脱去,丑陋与贫穷从我身上脱去。脱掉肉身上的衣服之后,精神上的无数束缚也层层褪去。我确实体验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体验到这份快感的竟然是我。我只觉得,在很远的地方,一种始终拒斥我的汹涌感觉忽然爆发,旋即又瘫软下去……我立刻从她身上挪开,额头紧贴枕头,用拳头轻轻敲打自己冰凉麻木的脑袋。然后,一切都离我而去的失落感攫住了我,但这还不至于令我落泪。
事后枕边密语时,鞠子讲起了自己从名古屋流落至此的事。我迷迷糊糊地听着,脑子里想的却只是金阁。那其实是抽象的思考,不像通常那样带着沉甸甸的肉感。
“以后要再来呀。”
鞠子这句话,让我觉得她要比我大一两岁,事实必然如此。她的**就在我眼前,上面覆盖着一层细汗。那只是两个肉球,绝不会变成金阁。我用指尖诚惶诚恐地碰了一下。
“这玩意儿,你很少见吧。”
说着,鞠子抬起身,注视着自己的**,轻轻地摆动起来,就像在逗弄小动物一般。这肉体的摇晃让我想起了舞鹤湾的夕阳。夕阳会转眼落山,而肉体也难以常驻,这两者似乎在我心中融为一体。于是,眼前的肉体也同夕阳一样,转眼就被晚云重重包裹起来,躺进了夜的墓穴的深处。这番想象让我放下心来。
第二天,我又去同一家青楼找了同一个女人。这不仅是因为我还有很多钱,还因为第一次性行为远不及想象中快乐,有必要再尝试一次,哪怕稍稍接近想象中的快乐也好。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与他人不同,总是倾向于最终忠实地模仿自己的想象。说想象并不恰当,应当说,是我的源头记忆。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人生中早晚要品尝到的所有体验,我都预先以最辉煌的形式体验过了。即便是这种肉体行为,我也觉得自己在记不起来的某个时间和地点(多半是同有为子)做过,并且品尝到了更激烈的、足以令全身麻痹的性快感。它成了一切快感的源头,而现实的快感只是从中分得的一捧水罢了。
在遥远的过去,我似乎确实在某个地方饱览了无比壮丽的晚霞,后来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都不如那次绚烂,这难道是我的罪过吗?
那女人昨天太将我当作普通人来对待,所以今天我把几天前从二手书店买的一本旧文库本装进衣袋才出发。这是贝卡里亚[6]的《论犯罪与刑罚》。十八世纪意大利刑法学家的这本著作,是宣扬启蒙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经典必读书。虽然我读了几页就扔到了一边,但说不定那女人会对书名感兴趣。
鞠子像昨天一样对我笑脸相迎。虽然是同样的微笑,却没有留下丝毫“昨日”的痕迹。她对我,就像是对在街角偶遇的路人一般亲切。之所以这么说,或许是因为她的肉体就像是街角吧。
我们在小客厅里的推杯换盏已经没有那么生涩了。
“这么快就又回来找她了啊,年纪轻轻的,倒挺风流的呀!”老鸨说。
“但你天天来,不会被法师训斥吗?”鞠子问。见我被识破后一脸惊恐,鞠子又说,“一看就知道嘛,现在男人都梳大背头,留平头的肯定就是和尚嘛。听说如今那些了不起的和尚,年轻的时候大多都来过咱们这儿呢……好啦,我给你唱支歌吧。”
鞠子突然没头没脑地唱起关于港口女人的流行歌来。
在已经熟悉的环境中,第二次**进行得顺畅又轻松。这次我似乎也瞥见了快乐——不是想象中的那种快乐,只是感觉自己已经适应了男女之事后的那种自我堕落式的满足。
事后,这女人以长辈的口气伤感地劝诫了一番,把我瞬间点燃的兴致全部抹杀了。
“这种地方,你最好还是少来!”鞠子说,“我觉得你是个老实人,别在这儿陷得太深,老老实实地努力工作才对。虽然我也希望你来,但你应该明白我的这份心意吧。我可是把你当成弟弟看的呀。”
鞠子的话恐怕是从哪本三流小说上学来的。这并不是肺腑之言,她只是将我编进了她的小故事,期待我可以与她同喜同悲罢了。如果我能配合她,感动得热泪盈眶,那就更好了。
但我并没有这样做。我突然从枕边拿起《犯罪与刑罚》,伸到她的眼前。
鞠子顺从地翻了翻文库本,然后一言不发地把书扔回了原处。这本书已经从她记忆中消失了。
我希望这女人能从与我命中注定的相遇中预感到什么,希望她能尽量领悟到,自己正在为世界的没落添砖加瓦。我认为对这女人来说,这并非无关紧要。焦躁之下,我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一个月……是的,一个月之内,报纸上就会大张旗鼓地报道我了。到那时你一定要想起我。”
说完,我激动得心脏狂跳,鞠子却笑出了声,连**都摇晃起来。她不时瞟我一眼,咬着和服袖子,想忍住笑。但终究还是没忍住,笑得花枝乱颤。到底有什么好笑的,鞠子自己肯定说不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这女人才止住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傻头傻脑地问。
“因为你在吹牛啊。哎哟,太好笑了。你真能吹牛。”
“我才没有吹牛呢。”
“快别说了。哎哟,太好笑了。笑死人了。看你一副老实相,没想到竟然这么能吹……”
鞠子又笑了起来。这次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也许只是因为我鼓起劲儿说话时特别结巴罢了。总之,鞠子压根儿不信我的话。
她不信。即使眼前发生地震,她也不会信。说不定,即便世界崩溃,这个女人也会独自存活下来,因为鞠子只相信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发生的事。但世界不可能如鞠子想象的那样崩溃,而鞠子也没有思考这种问题的机会。在这点上,鞠子很像柏木,不思考问题的女柏木。
话题进行不下去了,于是鞠子**着**,哼起歌来。歌声中混入了苍蝇的嗡嗡声。苍蝇在她周围飞舞,偶尔落到**上歇脚。
“真痒啊!”
鞠子只是这样说说,并不挥赶。苍蝇停在**上的时候,好像同**紧贴在一起。令人惊讶的是,鞠子似乎很喜欢这种爱抚。
屋檐下,雨声淅淅沥沥,仿佛只有那里在下雨。雨似乎收住了扩大的势头,误入这城市的一角,呆立不动了。这雨声被局限在一个小世界里,正如我所在的地方,只有光线微弱的枕旁座灯下的一小块,仿佛是从浩渺夜色中切割出来的一样。
如果苍蝇嗜腐,那鞠子已经开始腐烂了吗?难道什么都不相信就会腐烂?难道因为鞠子生活在只有自己的绝对世界中,所以苍蝇才会光顾?我不得而知。
但这女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假寐。苍蝇再次落在她被枕旁灯光照亮的浑圆**上,纹丝不动,仿佛突然睡着了一样。
我没有再去过“大泷”。该做的事我都做了,剩下只等师父发觉学费已被我挥霍,并将我逐出寺院了。
不过,我决不会向师父暗示钱用到了哪里。我不用坦白。即便我不坦白,师父应该也会探听出来的。
我很难解释,为什么直到此时,我在某种意义上仍然信赖并企图借用师父的力量。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想把最后的决断押在被师父驱逐上。我早就看穿师父没什么本事,这一点我前面已经提过。
第二次去青楼后又过了几天,我看到了师父如下的这种形象。
那天一大早,还不到开园时间,师父就去金阁旁散步了。这对师父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他身穿凉快的白衣,对打扫庭园的我们说了句慰劳的话,就登上了通往夕佳亭的石阶。我想他大概是要去亭子里独自沏茶静心吧。
这天清晨的天空中,绚烂的朝霞尚未消退。碧空中处处飘浮着映得通红的云彩,仿佛依然一脸娇羞。
扫除完毕,其他人都开始各自返回正殿,只有我经过夕佳亭旁,从通往大书院后面的近道回去,因为书院后面还没有清扫。
我带着扫帚,登上被金阁寺的树篱围起来的石阶,来到了夕佳亭附近。树木被一直下到昨晚的雨淋得湿漉漉的。灌木叶梢的点点露珠映着残余的朝霞,如同不合时令的淡红色果实。挂着露珠、轻轻颤抖的蛛网也微微泛红。
我怀着一种感动,眺望着如此敏感地映出天色的大地物象。笼罩着寺内绿色植被的雨水湿气,全是上天的恩赐。一切都湿透了,仿佛受到了上天的恩宠,散发着混杂了腐败与娇嫩气息的芬芳,但这是因为它们不知道如何拒绝。
众所周知,与夕佳亭毗邻的是拱北楼,得名于“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7]”。不过,现在的拱北楼,已经同义满威风凛凛地发号施令的时代大相径庭。一百多年前,这里就经过重建,变成了当时流行的圆形茶室。因为夕佳亭不见师父的身影,所以他多半是在拱北楼吧。
说实话,我不想独自与师父见面。只要沿着树篱弓身前进,他从对面就看不到我。我就这样蹑手蹑脚地走起来。
拱北楼的门是敞开的。同往常一样,壁龛里挂着圆山应举[8]的画,里面装饰着一件从印度传来的檀香木佛龛,雕工纤巧,只是年深日久,已经变黑。左边摆有利休[9]喜爱的桑木架子,拉门上也有画。室内唯独不见师父的身影,我不由得把头伸到树篱之上,四下环顾。
壁龛立柱旁微微昏暗的地方,好像放了一个大白包袱。仔细一看,那正是师父。他蹲在那里,穿着白衣的身体尽量弯曲,头夹在两膝之间,双袖盖住脸。
师父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反倒是注视着他的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首先想到的是,师父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正在忍受发作的痛苦,我应该立刻上前照顾他才对。
但是,另一种力量阻止了我。无论从哪方面讲,我都不爱师父,而且我已经下定决心明天纵火,现在去照顾师父就是伪善。何况,倘若我照顾了师父,结果招来了他的感谢和爱意,我担心自己会因此而心软。
细细观察,师父不像是生病。不论怎么看那姿势,尊严和威信都**然无存,几乎算得上下流,让人联想到野兽的睡姿。两只衣袖微微颤抖着,如同有什么看不见的重物压在背上。
那看不见的重物是什么呢?我暗自寻思。是苦恼吗?还是师父自身难以忍耐的无力感?
随着耳朵逐渐适应这里的寂静,我听见师父似乎在以极低的声音念诵经文,但到底是什么经文却听不真切。师父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阴暗的精神生活,与其相比,我一直拼命尝试的小恶小罪和怠慢无礼简直微不足道——我心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像是要故意刺伤我的自尊心一样。
是的,我此时觉得,师父蹲在那里的姿势,与被拒绝“禅堂入众”的行脚僧终日在大门外将头靠在自己行囊上的“庭诘”姿势颇为相似。如果师父这样的高僧也模仿新来旅僧的这种修行形式,其谦虚程度着实令人惊叹。师父是面对什么才变得如此谦虚的,我不得而知。正如庭院里的树下杂草、树木的叶梢和蛛网上的露珠在面对天上朝霞时会表现得谦虚一样,面对不属于自己的本源之恶与罪孽时,师父以野兽的姿势将其原原本本地体现在自己身上,也是一种谦虚的表现吧?
“这是做给我看的!”我恍然大悟。没错。他知道我会经过这里,所以故意做出这副模样给我看。他深知自己的无力,所以最后想出了这个极具讽刺性的训诫办法,希望能不发一言就撕裂我的心,唤起我的怜悯之情,最终迫使我屈服。
事实上,我心乱如麻地望着师父的时候,险些被感动了。虽然我极力否认,但毫无疑问的是,我差点就萌生了对师父的敬爱之情。多亏我想起“他如此这般是为了做给我看”,才将所有的动摇全盘推翻,变得比以前更加心硬如铁。
就是在这时候,我才拿定主意,不能指望师父将我驱逐之后才去纵火。师父和我已经生活在两个互不影响的世界里,我自由无阻了。我不必再期待外力相助,可以随心所欲,在想动手的时候就动手。
朝霞渐渐退去,云彩一点点布满天空,鲜亮的阳光离开了拱北楼木窗外的窄廊。师父依然蹲着。我快步离开了那里。
六月二十五日,朝鲜发生动乱。我的预感成为现实,世界果真在没落,在破灭。我必须加快行动。
[1] 即京都爱宕神社,主祭防火之神。
[2] 出自《诗经·小雅·白华》: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意思是:浓浓的云雾在空中飘满,沾湿菅草和丝茅。我的命运多么艰难,它还不如云露好。
[3] 指奥地利诗人勒内·里尔克(1875—1926),据传他因指尖被玫瑰刺扎伤,患急性白血病而死。
[4] 为断绝**欲、专心修行而切掉男性**。
[5] 日本旧时的光度单位,1烛约等于1坎德拉。
[6] 切萨雷·贝卡里亚(1738—1794),意大利法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古典刑法学派鼻祖,从启蒙主义的观点出发批判当时刑罚制度的残酷。
[7] 语出《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8] 圆山应举(1733—1795),日本江户时代中后期画师。
[9] 千利休(1522—1591),日本著名茶道宗师,人称“茶圣”。